春深时节的微弱暑意在细雨中闷得愈发躁动,催得孟府守门仆役站着也昏昏欲睡,直到乐锦到来。
“小哥,平宁王世子有事相求,特派我来找孟郎君。”
“是九安公公啊!稍等,小人这就去。”
仆役笑着应下,回身往孟府门内跑去,留乐锦握着滴水的绸伞,被这一声“公公”尴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乐锦,一个未满十七的普通打工少女,送外卖途中被一辆中卡撞得穿入了自己昨晚刚追完的小说《月华清霜》当中。
该书围绕平宁王世子元景明和逃出武将家门阴差阳错成为酿酒女的姜璎云,讲述了一个关于门第阶级,富贵贫贱与自由恋爱的悲剧故事。
乐锦为他俩揪心锤胸好几个大夜,连洗盘子的时候都在滚动追书。
车祸后茫茫无边的黑暗中,系统冰冷的机械音一丝不苟:
“现已下发基础任务:【逆转本文男女主be结局】
完成任务后,你可以选择一份现实世界中的豪华奖励作为的奖励——财富,学历,工作,外貌提升,魅力加成……”
直白,朴实,俗气。
太棒了!乐锦正是朴实俗气的人。
“钱!我要钱!”
她人死了,意外穿到书中世界延续生命已经是天上掉馅饼。
再加上一笔钱,妹妹三妞就可以安心上学,不会像大姐一样早早地结婚换彩礼最后难产去世,也不会像她一样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打工。
系统把她的灵魂无情猛踹进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身体里——九安,男主身边的小跟班小太监。
在男主救女主时成了土匪刀下亡魂的炮灰,是本书第一个被写死的人物……
“这不对吧???救不了他们,我又得死咯?”
——
乐锦跟着孟家下人入了内院。
好气派的院子!随便一颗置景的槐树就有三人环抱那样粗,枝叶葳蕤如华盖,品相极佳,不知道是哪处得来的百年古树。
洛京是繁华红尘地,苍凉古意反而珍奇。
槐叶在雨中簌簌,白而微绿的槐花远远望去像一地薄雪。
乐锦边走边注视着槐树。
她家瓦房背后就有这么一颗,长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都比这小。
夏天她常带着三妞爬树去摘最新鲜的槐花给大姐送去,有时会遇见小鸟儿在枝桠间筑窝。
“姐,我们帮它垫点叶子在窝里吧,它好辛苦哦。”
乐锦回头望着三妞水汪汪的天真眼睛,笑着应下:“行!”
她心里闷闷的,有点酸楚。
大姐死了,她也死了,这种撕心裂肺三妞竟然要经历两遍。
乐锦咬咬牙,心里默念:“三妞,姐姐一定会回来。”
仆役带乐锦行至一处三面绕水的纳凉亭。
亭下水晶帘被微风吹动,莹莹生辉。
一男子单用一支翠色长簪松松绾着墨色长发,背对乐锦正摆弄着什么。
他膝上松松搭着孔雀蓝大氅,一袭青丝微拢,贴垂着肩头后背。发丝太润太顺,闪着鳞片般的微光,恍然间让人以为是条墨亮的蛇,蜿蜒至重叠如云的衣摆。
整个亭子华美而静谧。
乐锦屏住呼吸,心脏怦怦跳。
她知道他——男二孟殊台,全书最明亮皎洁的“白月光”。
说起来,书海浩瀚,她当时怎么就偏偏追了这本?
全因为小说的角色栏里赫然写着两个字——“乐锦”。
真巧,有角色和她同名同姓!
满怀期待追了起来,却被后面的剧情扇了个响亮的耳光。
洛京贵公子、全书所有人的“白月光”孟殊台那个水性杨花的恶毒老婆,正和她本人同名同姓……
无语,白期待了。
眼前人端坐亭中,如一尊凄蓝的玉观音,金兽香炉吐出缭绕迷蒙的烟带,仿佛是为他护法的飞天彩帛。
若说本书男女主的姻缘是坎坷不断,那男二孟殊台的姻缘就是恶毒诅咒,充斥着把高山雪踩成污浊贱泥的恶趣味——书里那个“乐锦”不仅当着孟殊台的面出轨偷人,还对他非打即骂,凶悍不矩之名传遍洛京。
乐锦心里为他默哀三分钟。
浅步上了阶梯,一侍女忽而下来挡住她,蹙眉悄声道:“勿扰郎君。”
孟家四代世袭三品洛京奉成,领内命经营国产,直达天听,既富且贵。各州郡要想在圣前尽心,十者有八都需走孟家的门道。
孟殊台的近身侍婢对她这个宫里出来的小公公拦也拦得。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动作,尴尬地站在台阶上,任由细雨斜倾。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人清冷温柔的嗓音才响起,像山间沁着蓉蓉浅草的冰水,好听极了。
“缝好了。”
他身侧随侍们闻言叽叽喳喳起来。
“郎君这般爱惜生灵,真是仁心……”
“这鸟儿得了郎君的救治必能展翅高飞!”
“就怕它还舍不得走日日依偎郎君呢。”
他们说说笑笑,孟殊台并未斥责,只笑望一眼。
“净胡说。”
有人奉来飘着桂花的清水。
孟殊台放下手中染血的针线,手指尖头被血染得斑驳,玉色指甲如同得了层薄薄的蔻丹。
双手浸入水中,血迹瞬间化开,鲜红,橙红再到淡橙,最后于水中无影无踪。
又是一双清白无瑕的玉手。
“水里的新桂是青州送来的?”
捧着水盆的侍女答:“正是。老爷说青州预备将新培育的‘月息’桂作为侍奉天家的御品,让郎君酌情决定。”
“如今就能养出桂花?这功夫了不得。”
孟殊台携了几粒清水上漂浮的桂子在指间碾磨,放在鼻下轻嗅。
“清香深邃,还有四分蜜意,成色也好,确实难得。”
只是光凭用心功夫上不了御前。圣上所用一物一品都影响国家经济,可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个中细处出不得半点差错。
“宫内共用六种桂花,除却四种大内自己培植的,外头贡上去的只有两种。一是徐州的九簪桂,二是贺州的绮欢桂……”
孟殊台眉间起了淡淡皱痕,很是为难,“哪里还有青州的份?”
一抬眸,余光里终于有了乐锦的身影,他眉眼刹那舒展,容色和悦:“这位可是九安公公?”
乐锦正入神欣赏他的一举一动,忽然被这称呼击了一下,心脏麻麻的。
停!帅哥,求你了,别叫我公公……
一颗少女心碎得稀里哗啦,“小太监”乐锦对着孟殊台勉强笑了笑。
“孟郎君安好。”
孟殊台的目光落在周遭人物身上,略有嗔怪:“平日里惯坏你们了,如何能让九安公公在阶上淋雨?好生无礼。”
他们纷纷屈膝告罪,孟殊台连忙让乐锦过来,将生好碳火的钿花小暖炉送入乐锦怀里。
乐锦被他的亲昵惊得眉心一跳。
穿过来做奴才好几天了,第一次有人对她这么细致入微的关心。
“公公勿怪。只因今日天雨,院中古槐上落下来这只小雀摔断了翅膀。家弟慈章平日最爱与鸟雀玩耍,怕他难过,这才亲手缝治以致耽搁了公公。”
要不说孟殊台是顶级“温柔白月光”呢,连嗔怪都只是走过场,压根没想把怠慢都推给旁人而是自己揽了下来。
孟殊台解释间微微垂头,如瀑青丝在风中摇晃,静雅至极。
乐锦手心里卧着他的小暖炉,暖呼呼的橙色微光从镂空雕花的铜盖上透出来,让她想起乡下秋日午后被暖阳熏得发热的橘子。
他对弟弟真好。乐锦能明白这份心,和她对三妞如出一辙。
“不碍事不碍事。”
这一刻,乐锦仿佛和他无限贴近。
正是时机,她瞟向他左右两侧,故作高深压低声音:“世子有事相求,还请郎君……”
孟殊台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立刻屏退众人。
“景明与我总角之交,自幼熟识,有什么难关他自己不来与我说?”
乐锦咧嘴苦道:“世子被关禁闭了。”
“什么?”孟殊台柔润的面容终于有了起伏。
说来奇怪,乐锦细详孟殊台的五官,每一处都精雕细琢般漂亮,可若要形容决形容不出,好像他整个人都隐匿在云雾缭绕中,没有颜色,单只有一种釉面的光彩,空濛灵泛,捉摸不住。
“景明虽在他父平宁王面前不讨喜,可也不至于忤逆被罚。他做了什么?”
“世子前日在河边遇见了京卫军右领姜诚的四女儿……”
她把本书男主元景明是如何在河边帮一见如故的女主姜璎云挖坑打配合,惩罚姜家堂兄掉下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胡闹。”孟殊台进前一步,语气迫切:“他与姜家并无瓜葛,为何要去帮仅一面之缘的娘子行凶?”
乐锦赶忙摆手:“不是做坏事。”
“那姜家娘子的堂兄平日是个混霸王,专职欺凌弱小,姜四娘子也吃了他不少苦才出此下策惩罚他。”
“既然如此,与王爷解释明细则可,怎么还能被罚?”
问到点上了。
乐锦爽快笑答:“世子对那姜四娘子一见钟情,不肯告出姜四娘子,只说是自己与姜家子有矛盾。”
明明元景明是孟殊台的发小,可恋情居然要她这个外人来捅破,真有点荒谬的喜感。
果然,孟殊台肉眼可见地愣住了。
像只被熟果子砸中脑门的懵懂小鹿。
好半晌过去,他才轻声念叨:“竟还是个情种……”
孟殊台收敛神色,“我已明了,这便和公公一道回王府救景明。”
等一下,他理解错了!
“世子叫我来不是为了救他而是救姜四娘子!”
乐锦赶忙解释:“虽然有世子帮着,但姜四娘子还是遭了难。她父亲正关着她,预备送去京郊的玉杨庵清修呢——其实就是把她逐出家门。”
“世子想让孟郎君施以援手。只消去托请掉下河的姜家子,让他松口放过堂妹即可。”
乐锦自顾自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孟殊台目光衔住她的急态,忽然莞尔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很在意?”
他正如枝上雀般微微偏头,墨色瞳珠蓦然流转,碎银似的熠熠生辉。
什么叫“她很在意”?先不说任务,这种一对有情人遭难的困境,应该是个人都心痒痒想拔刀相助啊。
“九安公公真是劳心,景明这样稚气的事也替他担忧。”
稚气?
乐锦有点不爽。一个少年路见不平的气节和肯与弱势女子站在一处的共情,是在任何时代都特别珍贵的事,怎么能说“稚气”?
未等她开口,孟殊台唤来侍女呈上一个锦缎绣囊。
“景明为人淳真烂漫但也冲动莽撞,公公受太后与平宁王之命出宫陪伴教导他已半月有余,我这个至交好友该替他多谢公公。”
“这香囊中是青州送来欲呈宫中的新鲜桂子,异香扑鼻,经月不散。虽不贵重但算新奇,也作你我初见之礼。”
送人一小袋桂花当礼物?乐锦咂舌,真风雅……
不过也真管用,虽然不及真金白银,可她刚才那微妙的不爽瞬间消失了。
她道谢后接了香囊,“那救人的事……”
孟殊台淡淡一笑,郑重颔首:“我答应,一定去。”
耶!女主有救了。
乐锦欢欢喜喜地把烧得正热的暖炉塞回孟殊台怀里,“多谢孟郎君!”
孟殊台并未计较她的鲁莽,抱着暖炉依旧静静温和,面容上有浅淡的笑。
乐锦的任务是扫平男女主的情路,孟殊台不是她的责任。
但掌心里暖意融融,又握着人家送的见面礼。
救一对恩爱小情侣是救,救一双怨侣免于相恨也是救。
她再朝孟殊台一谢:“郎君真是天下最最仁善宽和的大好人!奴才便愿郎君遇人都是以德报德的好人,不教郎君心寒。”
最后,她故意作了个玩笑:“若以后娶了个镇海夜叉,也能当断则断,及时抽身。”
孟殊台一听便知她在耍嘴,但也没怪罪,只抿嘴一笑,羞怯得仿佛三春桃花。
然而待乐锦一溜烟跑跳离开后,那桃粉之色刹那间消亡,他的目光又落回了灰扑扑的麻雀身上。
指头慢捻,回味着方才翻开麻雀湿透的羽毛,拎住它微微跳动的轻薄皮肉,用针尖挑起纤细的骨头,再刺破,拉抻,一气呵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