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原本欢欢喜喜接过,正要大展拳脚,可没写几个字就哀叹连天。
她这字也太丑了!
洒金卐字纹样的精致纸张,配上她这一手“虫爬”简直是被污染。
想起孟殊台在碑林抄经时纸上的遒劲字迹,她露怯。
本来想把祝愿贴满,赚一点孟殊台的感动以后好有点道德利息保命。
可这样的丑字,就算把爱慕愿词写成古今奇文也入不了孟殊台的眼吧?那她这“讨好”还有没有用?
可她哪里学过写毛笔字?这不能怪她。
不过么,字写得丑倒不会惹人起疑,“乐锦”本来不学无术……哎呀管他的!
反正孟殊台只值她这丑字。
手上的愿纸足有五六十张,乐锦写毛笔字又艰辛,写完一抬头,太阳都落山了。
夕阳透过殿门上的镂空雕花投到黑石地板上,像满地碎碎的铜镜,又像泼开的麦芽糖。
好饿。
麻溜把写好的祝愿都贴到供灯上,乐锦呼唤僧值:“师父我写好了,点灯吧!”
回答乐锦的只有殿中灯火通明。
“师父?”
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去寻人,可哪里还有人?白日里满殿的人影通通不见,空寂的落单感迅速袭来。
乐锦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
快入夜了,正是晚饭的时候,师父们也许是去吃饭了忘记叫她。
她点点头,就是这样。没什么的,她自己走也可以。
快步走到殿门前,对着紧闭的大门一推。
纹丝不动。
双臂撑住,后退使劲蹬,乐锦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推门,可还是无用。
门被锁了。
夕阳被雕花隔开成扭曲的快状,贴在乐锦面颊上,热烘烘的,不舒服。
乐锦心慌起来。
她可是给了一个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呢,他们怎么可能丢下她还锁了门?
“喂——有人吗?我还在殿里!开开门!”
“来人啊!开门!放我出去!”
……
门上凉润的朱漆在乐锦掌心下渐渐变暖,持久不动的发力让她的手腕剧痛。那痛感回输手臂,传到心脏,乐锦忽然想起虎头山上的小草屋。
惊惧像凉水漫过她的口鼻。
谁让锁的门?为什么偏偏关了她?今晚还会有人回来吗?
乐锦垫脚,从花窗的缝隙中眼见着那一轮红日掉入深山,天边最耀目的赤光消失了。
像死亡一样。
淡橙的夕光落到她身上,碎光和纹影交错,像绞杀游鱼的无情的网。
心头忽的现出一个人。
乐锦双腿一软,人滑坐到地上。
孟殊台要杀她!
肯定是他!他看出来她在骗他了?还是他猜出来她不是疏州那位?
……
乐锦心头如烧开沸水,数不清的、没来由的混乱猜想一锅滚动,打在了一起。
还没理出个名目,乐锦撑地翻身而起。
她不要坐以待毙,她不会白白在一个人手里死两回。
怎么才能出去呢?她焦急地四处张望,殿里只有供灯。
对啊,灯!
一盏正燃着的灯泼向殿中幕帘,香油浸润后火星顺着流苏烧上去,直冲藻井。
一盏不够,乐锦接连泼了四五盏,火势一下子凶猛,浓烟横斜逼向殿外。
灰白的烟尘在乐锦眼前掠过,她随手丢掉空空无也的供灯,琉璃质地的器物触地即碎,反射着莹莹火光,汪汪亮。
乐锦捂着口鼻,一脚踩过写着公卿将相名讳的愿纸。
熊熊火光为伴,她突然无惧无畏起来。
没有人可以再杀她,没有人。
她要好好活着。
供灯放在搭着隔火绒布的玄铁横台上,东西南北,高低错落,各有八台。
乐锦冲向最靠近自己的那台供灯,一把扯着绒布,“哗啦”一阵响,近百盏灯同时碎裂,大量香油流出门缝,烧成一条火河。
她蹲在门后,侧耳听着门外动静。
“灯殿走水了!快去看!”
外头人声再度喧闹,驱散了乐锦对死亡的恐慌。
她趁时猛烈拍打殿门:“救命!”
主持慧藏法师正在门外慌急,眼见着灯殿火光中还有人。
“快,快救那名娘子出来。”
孟殊台闻说灯殿起火,不顾仪态飞奔赶到时,乐锦正被僧人从火海中搀扶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一个劲咳嗽发抖。
然而见了他,乐锦双眼瞬时明亮,有恨火从眼睛里喷出,直冲着孟殊台。
她扭身脱离旁人的搀扶,箭步跑向孟殊台。
“乐……”
“啪——”
惊风声,火暴声,木裂声,众人抽气声以及清亮的巴掌声一刹交复,赫赫混杂,震得人不敢言。
孟殊台那美艳如盛开牡丹的面容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浮出,甚至微微凸起,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像胭脂浮雕。
冰透玉瓷般的美人愣在原地,一只手想去摸脸却堪堪停住,只悬在腮边,眼尾泛起水红。
凤目诧异中,还有无人察觉的一丝……
兴奋。
乐锦这巴掌抡圆了打的,一掌下去使了十成十的力,她还想抬手再打都没力气了。
她瞪着孟殊台,恨声骂道:“混蛋!”
像乡下所有受了委屈的大娘大婶一样,乐锦此刻不在乎什么礼仪面子,对着孟殊台的小腿一个劲猛踹,肆意发泄着怒火和恨意:“混蛋!混蛋!去死去死去死……”
棋声大惊失色,赶忙去拦下狂躁的乐锦,喝道:“你疯了!不许伤害我们郎君!”
然而他人都没靠近乐锦就被孟殊台甩来一个眼刀,严厉正声:
“退下。”
……明明又打又踹的是这个疯婆娘,郎君凶的居然是他?!
孟殊台牙齿咬着嘴唇低哼,硬生生承了乐锦的踹。
等她停下来喘气,他才松开唇齿,上前扶着她,但唇上早有深深一条血口。瑰丽血色渗出,美丽得惊心动魄。
“没事了没事了……”
孟殊台像哄小孩儿一样轻拍着乐锦的背,语气里满是温柔和包容。
乐锦浑身鸡皮疙瘩肆虐,反手一推,对着孟殊台啐了一口:“呸!滚蛋!”
她骂完,环望一圈四周惊骇不止的众僧,愤愤不平的棋声,目光落回孟殊台身上。
他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关怀她,担心她,安慰她的人,甚至是在以德报怨。
还装……
真你大爷的恶心。
乐锦双目恨意似洪水泛滥,以仿佛要淹没了孟殊台的气势剜了他一眼,转身拔腿跑去。
她不要和这个疯子待在一起!
再看那张虚与委蛇的脸一眼,她肯定会马上疯掉!
乐锦根本不敢停,耳边风声呼啸,渐渐形成一双无形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让她暂时得以不听那人恶寒的温声细语。
明明……明明只要两人相安无事,她可以忍住上一次被杀的恨继续和他相处至任务完成,可她低估了那个疯子。
“无量光”,守殿作罚……他根本不是大发善心,而是想把她关到殿里弄死。
愤怒和仇恨稍稍降落,委屈和无力却更加猛烈,东风压倒西风。
她太害怕了。
滚热的眼泪掉下来,仿佛一个泄气的堤口,一切咬牙坚持的痛苦开始松动,然后山崩地裂。
乐锦靠在一处土坡旁,头脸埋在膝盖上嚎啕大哭。
她不过才十六岁,为什么要做这么难的事?
而思及根源,都是自己在现实里已死的缘故,一瞬更加伤心,混然觉得天地间没有她的位置。
夜幕倾盖,四野漫黑,身旁虫鸣“滋滋”,乐锦哭声小了,有些昏昏欲睡。
她怕自己倒下去,站起身活动一下,未料脚下松动的泥土一滑,整个人踉跄着溜到了“土坡”正前。
——这竟不是土坡,而是坟墓。
墓碑上赫然写着一个名字:九安。
乐锦整个人僵住,不知今夕何夕。
孟殊台也有同感。
第一次,有人这般羞辱他,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棋声咬着牙:“早知道,一开始就该把那痴心妄想的疯女人赶出去。”
可孟殊台却摇摇头,方才半晌没有落下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自己脸颊。
“嘶……”
好疼,这身皮囊快碎了似的疼,还有点烫,依稀摸得到她手掌的轮廓。
她好恨。
孟殊台提了提嘴角,回味起她离开前那恨如海深的一眼。
胸腔里,他的心脏前所未有的澎湃。那一巴掌打在脸上,烙在心里,密密麻麻的窒息般的快感攥住了孟殊台的灵魂。可在他即将要魂飞天外之时,她没力气了。
不够。
不够。
他体内的凶恶在叫嚣,阴风怒号,一种猛烈的,想要撕碎他维持多年的假面的欲望呼之欲出。
慧藏法师看着火后的满目疮痍,冷汗涟涟,一边擦汗一边虚觑挨了打的孟殊台
比起刚才那亮响的耳光和拳打脚踢,灯殿就是全烧完了也不叫他惊心动魄。
那可是煊赫孟家的大郎君!
一生渊渟岳峙,清风朗逸的人物,今叫个无名无分的女子这般虐待?关键是……还叫他们全看见了。
况且这种事传出去就更惊天动地了,哪怕孟郎君再宅心仁厚,可洛京孟府的脸面还要不要?
慧藏咽咽口水,白胡子抖了三抖,怯怯看向孟殊台,“郎君……”
他身为国寺主持,官场政治风云自也见过,攒了些手段傍身,此刻果断站到了孟家身后。
“那女子猖狂行凶,是否要封了她寺中住所,捉拿回来?”
然而这理智站队的思量撞上孟殊台潋滟凤目中的不解和责怨,瞬间碎成齑粉。
“我的未婚妻‘行凶’?”
“她何错之有?”
周遭人如闻惊雷,纷纷瞪大眼睛。
未婚妻?
方才那娘子的所作所为,被休弃都是绰绰有余了,孟郎君怎么还上赶着护她?
慧藏傻了眼,他这个主持怎么不知道孟府未来夫人在寺里?况且从前时日里也没见孟郎君通知他们?怎么一下子全变了?
怪哉!难道那女子是今日才变成孟郎君未婚妻的?
慧藏仿佛被架起来火烤,哆嗦道:“那娘子入寺时只说自己从疏州来,也无任何凭证……”
“我便是她的凭证。”
孟殊台敛目垂眼,如水温柔,声音不轻不重,却含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她是我未来的妻子。”
他一转身,目光冷淡而强硬,直望着主持:“今日之火如何而起?我的妻子怎会在火海中?”
孟殊台进前一步,颀长玉立的人此刻压迫如黑云临城。
“我要一个原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