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夜追

    慧藏浑身一抖,袖中佛珠快摩挲发烫。


    “灯殿今日看守之人,正是那位娘子啊……若想知晓今日原委还需过问她。”


    这实在没道理。人是孟殊台送去灯殿的,火又是她监守时起的,怎么也不该来质问他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老人家。


    慧藏心有不甘,拿出来主持的气势:“孟郎君,非是老衲多言。华雁寺是国寺,存放着上将军,魏国夫人,先丞相等贵人的牌位,冲撞不得。灯殿也是洛京各家勋贵皇亲重视的地方,如今遭难,您叫老衲如何向贵人们解释?”


    孟殊台默然一笑,波澜不惊间甚至有几分轻蔑和挑衅。


    “斯人已逝,仙鹤难返。主持如今将他们请出来,是要逝者死后也不得安生,被人当做口舌盾牌吗?”


    “况且,”他一顿,长眉一挑,傲然风流:“我孟殊台的妻子难道矮那些人几分?”


    广袖轻挥,孟殊台拾阶而上,施施然步入烧了大半的灯殿,只留给慧藏一句话:


    “有人若要问责,叫他们来找我孟殊台。”


    所有当场愕然,没有微毫人语,只有呜呜风声燎卷着几颗滚烫的余烬星子,在众人视线里忽而灭了。


    水油交混黏在地上,混着琉璃碎渣和烟灰尘屑,一股烧焦的刺鼻气味浓烈非常,久久不散。


    孟殊台皱了皱眉头,他素来爱干净,不再愿意进前,只往里面巡睃。


    这火的确是从里面烧起来的。


    乐锦放的?她遇见什么事了要放火?又为什么一见他就打?


    孟殊台忽然瞟见灯殿里许多新贴上愿纸还未点起的供灯,它们全都被小心安放在最深处的铁台上,没有被火烧裂。


    华雁寺的供灯金贵,向来是一人一盏,即供即燃,怎么会这么多灯空摆着?


    他忍着嫌弃,过去看个究竟。


    每一盏灯上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他再近,细细辨认,待看清那称不上字的痕迹后心上一颤,转而低低笑出声来。


    “好丑的字。”


    愿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孟殊台长命百岁”“孟殊台步步高升”“孟殊台心想事成”……这人只写了几个四字祝愿,其余的都是“吃好”“睡好”“开心”“快乐”之类的很孩子气的话。


    全都是“孟殊台”。


    取下“长命百岁”那张愿纸,孟殊台的指尖跟着那虫爬的字体细细描摹,像是在抚摸写字的女子。


    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是一种诅咒。活在漫无边际的无聊中一百年,让他长长久久待在这满是愚蠢多情,庸俗寡淡的世人之中,如蚁群爬满他遍身的肌肤,受它们的啃咬,刮擦,骚弄……何等酷刑。


    然今非昔比。


    这张愿纸,连带着乐锦那沾恨惹怨的“爱”被他收入袖中。


    碰到自己的衣袖,孟殊台眉尖一蹙,些许可惜。


    她都没来得及注意今天他穿这身有多漂亮。


    ——


    晚风吹拂乐锦满是泪水的脸庞,入夏了也觉发冷。


    望着眼前这石砖修葺,兰草茂盛的大墓,乐锦对孟殊台的“好心”有了实感。


    只看外形,这根本不可能是个小太监的墓,因为连墓碑都专修了一个精致木龛防止风吹雨淋。


    她伸手抚摸墓碑上那个曾经的名字。


    虽然当九安的日子很短暂,但在那个躯体里,她曾真实地认为幸运降临在自己身上。


    手指向下划去,墓碑底下赫然躺着个香囊。


    乐锦一眼就认出了它,是孟殊台送她做见面礼,里头装着青州桂的那个。


    她一直带在身上,直到死去那天。


    “九安”都死了他还要把它供奉在墓前,做鬼都不肯放过她吗?


    乐锦牙齿磨得咯咯响,一把抓起香囊想丢得远远的,但一触发现里头软软的,还有别的东西。


    扯开香囊系带往里一看,是孟殊台给她擦泪的手帕。


    当初她说等她把手帕上的眼泪洗干净再还给孟殊台,现在被他好好装在香囊里一起放在这里。


    一种疲软的无力感像泥土中长出的蔓草,缠绕她的双腿,束紧,逃脱不得。


    当时的任务只围绕姜璎云和元景明,乐锦不是圣母也不是傻子,又不是非要去招惹孟殊台不可,只是——她感受到了他的一点“好”。


    人心的善良有多重要,没人比一个早早辍学打工的女孩子更能懂。


    双眼紧紧一闭,从胸腔最底下吐出一口浑浊的气。


    人生的好多时刻,如果不是对“美好”的向往和坚持,乐锦可能早就溃败了。


    她抽吸一下鼻子,拇指按在“九安”两个字上轻摸,像是在安慰当初被连捅几刀,痛得出不了声的自己。


    “你会活下去的。”


    “乐锦,你会活下去的。”


    心绪平复,乐锦靠在墓碑上休息,但好多现实问题飞蛾一样闹得她没有片刻安生。


    不该直接和孟殊台撕破脸的。这一闹,他以后更不接受自己了怎么办?


    可他好像不生气?


    不过他平时就没生气过,什么情况下都是那副温温柔柔的假样子。她无法根据孟殊台的语言行为判断他的真实情绪到底是什么。


    乐锦正摸不着头脑,脑海中突然跳出来另一个想法:琢磨一个疯子要是能得到结论的话,那他是疯子还是我是疯子?


    好恐怖!


    乐锦摇摇头,不想再想孟殊台了。


    她把华雁寺灯殿烧,更该想的是如何补救。


    闯大祸的惊慌恐惧此刻才降临心头,乐锦发现,它比想象中的还大还重,像真正的“天塌下来”。


    完蛋了。


    凭她自己肯定是痴人说梦了,乐锦在脑海中飞速找寻谁可以帮她,然后悲哀地发现,她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未婚夫孟殊台,一个是哥哥乐昭。


    然而更绝望的是,要找到乐昭,还得靠孟殊台……


    她一个天真活泼,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孩子,兜兜转转,居然只能和一个会随机杀人的疯子打感情牌博弈,乐锦“嗷”一嗓子又哭开了。


    夜风中飘荡着伤心的哭声,空气都被眼泪泡得潮湿。


    “乐娘子——”


    忽然有人唤她,那好听却又焦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缥缈间如凤凰嘶鸣,啁啾扼心。


    孟殊台!


    乐锦哭得更大声了。


    他属鬼的阴魂不散?!


    孟殊台寻声赶到乐锦身边,提灯一照,乐锦躲在了九安墓碑后。


    “乐娘子?”


    孟殊台朝她近一步,乐锦哭着立刻朝后躲。


    他懂了乐锦的抗拒,没再上前。


    “是殊台不好,今日可是受委屈了?”


    “别担心,有我在。”


    孟殊台慢慢蹲下,将提灯横杆双手递给乐锦。


    “是不是怕黑?拿着这个就不怕了。”


    他双目注视着狼狈的乐锦,眼底含着温柔的浅笑,在灯笼暖黄的光线照耀下,像残阳江水中的灿烂凌波。


    如果是从前,乐锦会立刻接过提灯,站到他身边,激动地大声感谢他:“多谢孟郎君!”


    可现在她指甲死扣着墓龛,求生欲让她根本不想靠近孟殊台,本能地选择另一条道路。


    “我不要你,我要哥哥……”


    她现在就只想见到乐昭。


    想起他,乐锦嘴巴一瘪,眼泪哗啦流出来。


    “我要哥哥。”


    她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是什么驱邪避鬼的保命咒语。


    但乐锦没注意,孟殊台的脸色在她第一次提哥哥的时候便骤然阴下来。


    乐昭?


    求乐昭,哪里有求他来得灵?


    现在更深露重,陪着她的还不是他?


    握着灯柄的手越来越紧,孟殊台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和从未见过的乐昭较劲。


    他看中的东西从不喜别人插手打搅,比如九安的死,比如乐锦的心。


    孟殊台眨眨笑眼,语气一柔再柔:“就算要找乐郎君,也要我们回去再找是不是?这里没有乐郎君。”


    只有孟殊台。


    他朝乐锦伸手,“我带你回家。”


    “回去就帮我找哥哥?”


    孟殊台眸光一冷,但面上仍然清风朗月。


    “对。”


    乐锦缓缓站起来,双腿却不听使唤,七扭八歪,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腿麻了……”


    孟殊台将灯柄放到乐锦怀里,背对着她蹲下来,“我背娘子。”


    乐锦小心翼翼趴在他背上,为他掌灯,孟殊台一步一瘸踩着野草往寺里走。


    她这才发现孟殊台腿受伤了。


    呵,好熟悉的情况。


    虽然她确实踹了他的腿,但万一没那么重,这狗男人又骗她呢?


    乐锦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问他的身体状况,一路闭嘴。


    可一向内敛的孟殊台此刻却突然有了许多话。


    漫长的山间夜道,他的嗓音轻飘飘的,奇异地拉长了返程,仿佛越走越远,越走越没有尽头似的。


    “饿不饿?是不是还未进食?我让棋声备了些点心等你。”


    “灯殿的火已经扑灭,我和主持说好了,他不会为难你。所有人都会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今日……是不是有人锁了门,你出不去才放的火?”


    乐锦前面一直紧闭双唇不搭理他,可这句一问,她心跳加速,迫切想知道事情缘由,松了口:“嗯。”


    眼下便是孟殊台玉白的一段后颈,领子里轻轻的檀香初闻甘甜,后调凌冽,像一只柔软的鱼钩,以为无害,却突然被穿得皮破血流。


    流畅清秀的线条在朦胧中异常美丽,只这微少的一段肌骨都能展露出身体的主人如何惊艳绝尘。


    乐锦扣着他肩膀的手鬼使神差地松开,渐渐移动到这处脖颈处。只要落下,使劲那么一掐,也不用再去想什么重归于好,一切恩怨都能分明。


    她引开孟殊台的注意力,“他们是故意的吗?”


    张开的手指的阴影在灯笼蒙蒙照射下像一只长腿蜘蛛攀在他后颈。


    孟殊台摇摇头,“还没查,我是入殿的时候意外看到门边有落下的锁,猜出来的。”


    “你相信是有人害我?”


    “嗯。”孟殊台颠一下她,双臂架着她腿弯更稳。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相信你定是受了委屈。”


    他何必要安慰她?这次不是孟殊台害她?


    颈间的蜘蛛消失了。


    然而后知后觉的阴麻像剪刀咬住硬纸片时嘎嘎作响,刺激得乐锦头皮发麻。


    她刚刚在干嘛?居然想杀人?!


    她是正常人啊,怎么会和他这个疯子如出一辙?


    乐锦,你不能这样。


    丝丝细雨飘落,眨眼间就下成了白银绣线,密密刺在二人身上,又似牵扯出无数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缠绕他们。


    黑茫茫天地间,她在他背上提着一盏琉璃灯,他半跛着脚拼命背着她,给她安稳。


    檀香沾了夜雨,有些凉。


    乐锦嗅了嗅,心头更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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