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点心

    一连好几天,乐锦都住在孟殊台的院子里,虽然身体虚弱了些,但日子也算好过,与以前并无两样。


    只有一样……


    乐锦怕苦,一碗药汁饮下肚,她能苦得半天不说话,坐在床上思考人生。


    药碗一落下,人正愣着呢,忽然手被抓住了。


    乐锦一激灵,转头见是孟殊台。


    “良药苦口,乐娘子每碗都喝下去了,很乖,很了不起。”


    ……就是这样。


    乐锦心头一阵一阵发抖,凉飕飕的。


    孟压根不会安慰人。


    “喝药就算了不起”的这种幼稚话估计是他从哪里捡来的,他不理解以乐锦如今的岁数这种话早就不适用了。


    更痛苦的是孟殊台丝毫没有意识到。


    并且……乐锦隐隐约约觉得这人有点乐在其中的感觉。


    他见她痛苦得无意识抓着被褥,坐去床边轻拿起乐锦的手,一根根捋平她的手指,将被子从她掌内松出来,手掌盖住她热热的掌心,仿佛安慰。


    他动作极轻极柔,故意放缓似的,冰凉的指尖似有若无点滑过她的皮肤。


    更恐怖了……


    乐锦不动声色抽离他手掌的覆盖,双手都藏在被子底下,小声嘟囔:“又不是小孩子,谁要这种夸奖……”


    “那乐娘子想要什么奖励?”


    孟殊台潋滟眸子里泛起温柔的笑意,好像只要乐锦开口他都会答应。


    乐锦咂咂嘴巴,苦味还固执盘旋在口腔里,她差点吐出来。


    “我想吃甜的……有蜜饯果脯吗?糖也行。”


    孟殊台点点头,起身取来一盒蜜饯,拾了个圆圆的金丝金橘给她。


    橘饼金黄,糖粒如雪。乐锦塞进嘴里大嚼起来,软韧的果皮包着甜糟的果肉,混着金桔清新的酸感,在唾液里迸发出奇香。


    唇齿的甜蜜是生理的快乐,势不可挡。乐锦不自觉笑弯了眼睛,肩膀轻晃,开心得像坐小船游湖。


    “还有吗?”


    孟殊台注视着她的神情,可人却在走神,被乐锦一唤才反应过来,又递给她一块青梅脯,腼腆一笑:“吃吧。”


    乐锦咧唇对他勾勾嘴角,算道了谢。


    孟殊台捧着蜜饯盒子,垂眸数着蜜饯品种,但余光却虚虚觑着乐锦。


    她快乐的很眼熟,孟殊台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不像锦衣玉食的乐家小姐,像……另一个人。


    一个死人。


    一个太监,一个小姐,竟然在神色上如出一辙,如同还魂。


    孟殊台眸子一眯,在乐锦翘起的嘴角里感到不可言明的神奇。


    ——


    就这么被孟殊台软软的酸水泡了些日子后,乐锦实在忍不了了。


    再呆在他身边,自己简直可以上吊了。


    可怎么才能从孟殊台这里出去呢?乐锦真的无比怀念那个小沙弥们不要的杂物间……


    诶?!小沙弥?


    如云弗!


    乐昭不在,如云弗的监护人理应是她,孟殊台没道理拦着她去看看马儿。


    完美!


    “小师父!”


    小沙弥在一旁陪着它,搬了条木板凳无聊坐着,双手撑头看着如云弗。


    乐锦一唤他,小沙弥浑身一颤,直接站起来,“乐娘子。”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乐锦看他呆头呆脑的,笑着伸手过去想像上次一样摸摸他脑袋,却被他惊慌一躲,低头退了好几步。


    乐锦一愣,心里头怪怪的,但又不怎么好说,只能转而摸摸如云弗。


    如云弗一匹马单独占着一整个长棚,闲适得尾巴一甩一甩,低头吃着水果。


    说来奇怪,当时她只叫小沙弥帮忙照看如云弗一二,怎么它如今过得这么好,比她还舒服?


    “它怎么一匹马在这里?我给你的缠臂金不够用吧?”


    乐锦正要再取个镯子给小沙弥,却被他一挡。


    “不不不……怎好让乐娘子破费,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哪里能让你白照顾呢?”


    “哎呀,都是寺里吩咐的。”


    小沙弥道:“我近来晨功晚课都省了,师父让我专心守着这马,娘子放心吧。”


    乐锦傻了眼。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平白无故的让她占便宜?


    但小沙弥一再坚持如铜墙铁壁,她既撼动不了,也问不出个原因,只能连带着华雁寺,对他谢了又谢。


    满头疑惑又走到了灯殿附近。乐锦忽见许多修葺师父,木工匠人如鱼穿梭。


    她霎时间如梦初醒,哎呀一声。


    烧了人家的大殿,还没去看看情况呢!人生第一次捅那么大篓子,乐锦的责任心像一大框鹅卵石,沉甸甸压在心口。


    她拎起裙子,两条腿奔跑得像倒腾的兔子,直往灯殿奔去。


    然而半道上却突然冒出来两位僧人,并肩挡住她的道路。


    “乐娘子,灯殿正在整修,恐怕有钉锤危险,您还是别过去了。”


    可火是她放的,她不能心安理得的不管不顾。


    “我就去看一眼,要是有什么需要添补的,我也能帮一下不是?”


    两位僧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乐娘子平安无事,便是对寺里最好的添补了。


    “若您出了意外,我们恐怕永不得安生。”


    他们面露难色挡在乐锦面前,向乐锦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去别处。


    乐锦讷讷:“哪有那么严重……”


    她确实犯了错,但怎么补偿都不让她补偿呢?还对她避之不及的样子。


    她是什么可怕的怪物吗?


    乐锦一步三回头,想找机会钻到灯殿去看看情况,可那两位僧人转身便与周遭其他人通了气,人们迅速把灯殿周围用栅栏围了起来,再不许她靠近。


    乐锦彻底懵了。


    不过寺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也有对她倒屣相迎的。


    比如给事中夫人吴玉贞与聚德酒庄老板娘张香云。


    两人是闺中密友,一道来华雁寺吃斋祈福。一见乐锦独身游荡,立刻欢欢喜喜上前来挽住她。


    “这位便是乐娘子?”


    脂粉香腻的美妇人如午后绵长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警惕心都懒然。


    乐锦憨笑着点点头。


    “你们怎么知道?”


    两位夫人持扇一笑,和善答道:“孟郎君的未婚妻谁人不知?”


    “什么?!”


    张夫人亲亲热热拉着乐锦的手,“孟郎君在灯殿火前一说,娘子可不就名满寺中了嘛。依孟郎君炙手可热的程度,估计全洛京都知晓了。”


    一道惊雷劈向乐锦,她只觉得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还冒了好多星星。


    不对啊,她和孟殊台现在不是停留在“放弃婚约”的阶段吗?怎么他突然承认了?她错过了什么???


    乐锦舔舔干裂的唇,无助又迷茫。


    张扬高调,做小伏低,她什么都试过了,孟殊台岿然不动。身处险境被迫放了一把火,烧了人家的地方,他这下子“爱”上了?


    她依稀记得她好像还扇了他巴掌,踹了他小腿吧!


    他图什么啊……


    “乐娘子?”吴夫人轻轻搭住乐锦的胳膊,“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乐锦回过神来,无力地提一下嘴角,尴尬笑笑,“他……当时怎么说的?”


    回想这一天寺里的种种不对劲,肯定和孟殊台脱不了干系。


    吴夫人淡淡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大概是‘夫人做为,孟家承担’云云。”


    张夫人快速摇着扇子,欢喜得眉飞色舞:“乐娘子没听到真是可惜!我们听那日救火的僧人们说,孟郎君从来没有那样雷霆霹雳过。”


    她扇子指指乐锦,“都是为了护着娘子你。”


    为人妻妇者,谁不期盼着郎君为自己冲冠一怒?若那郎君平日是清冷高洁,孤标傲物的人,这怒火则更是世间不可多得之真心。


    张夫人和吴夫人望着乐锦的眼睛里充满了艳羡和甜滋滋的调侃,仿佛看着一个快乐而团圆的理想。


    但“理想”本人嘴角一扯,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娃娃,呆呆站着。


    孟殊台,你阴我……


    她当时傻乎乎的以为所谓的“处理”就是认错道歉补偿,结果非但没有替她解释,还让别人觉得是孟殊平包庇她把她藏起来了!


    要是别人的丈夫可能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孟殊台绝不可能。


    他那么醉心慈爱众生的戏码,还因为她冲撞纵马要捉拿她呢,怎么会为了她颠覆是非?


    只能是想把她钉在耻辱柱上,以后好退婚把她赶得远远的。


    呸!


    差点上了他的当。


    千万不能如他的愿。


    乐锦圆溜溜的眼珠一转,“二位夫人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吴玉贞和张香云微微吃惊,悄悄和对方交换了下眼神。


    她们此番与乐锦交谈也并非全无盘算。


    孟府在天家面前很有分量,给事中虽官位不高但因检查御笔朱批极易惹怒圣上,若能和孟家攀上关系,也是为自家多留条后路;张夫人身为商贾,要是能得孟家庇护更是求之不得。


    两人二话不说对着乐锦重重点头。


    乐锦一喜,直抒胸臆:“我怎么才能让丈夫喜欢呢?”


    她这话天真至极,惊得吴张二位先是一愣,然后笑得花枝乱颤。


    “笑什么……”


    她没谈过恋爱,孟殊台的情况又太棘手,她从小说里学来的方法根本对付不了,只能求她们实战人士的方法了。


    张夫人笑出点热意,扯着领子直扇风,“这话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要不去我们那里坐坐先?”


    “好!”


    女人一投缘,锦心绣口间自有酣畅淋漓,颇有种掏心挖肺的侠义。聊天直聊到金乌斜落,吴夫人燃的一炉梅香都销尽,乐锦……也快吃饱了。


    本来只是饮茶,但张夫人将酒庄里最上乘的点心果脯都摆了出来,一个个可爱又精致,乐锦食指大动,一边听一边吃得停不下来。


    “我和我们家那位是青梅竹马,小时候他就爱粘着我。若说讨夫君喜欢,我没什么体会。但论驯夫之术,却最拿手。”


    张夫人飒爽坦荡,谈到闺房之事也不扭捏,将身凑到乐锦面前:“男人不外乎一个字,‘贱’。”


    “你双手奉上他瞧不上,非得你吊着勾着,他才津津有味。”


    乐锦立刻摇头,嚼嚼嘴里的橘子糕囫囵咽下去,“我不对他好,他转身走了怎么办?”


    吴夫人给乐锦的茶杯添满,“乐娘子,这是我们过来人的话,男人追不得。”


    乐锦双手各捻着糕点,手掌边缘夹着茶杯一饮而尽,“真的?”


    还未等到回答,房外婢子却先进来了。


    “夫人,孟郎君来接乐娘子回去了。”


    他怎么来了?


    乐锦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这些天她都得准时喝药,赶忙和夫人们解释:“他给我煎着药呢,我差点给忘了……我先走了,咱们改天再聊哦。”


    乐锦刚起身,张娘子却叫她等等,让婢女给乐锦包了一盒点心。


    “看乐娘子喜欢,我这里多着呢,你带一些回去吧。”


    “好啊好啊!”


    乐锦刚开心地应下,屋子里突然响起一道好听的声音,将她的快乐劫下。


    “用药期间,禁吃甜腻。”


    孟殊台径直走到乐锦面前,将她攥在手里那盒点心掰出来还给张夫人。


    “是聚德酒庄的张夫人?多谢您的好意,只是她近日正在调养,不能吃甜食,恐怕耽误了药性。”


    孟殊台言语温柔并无责怪之意,但张夫人就是隐约从那艳丽的双目察觉出冰冷,心里毛毛的。


    惶恐地双手接过点心,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不敢隐瞒,瞄了眼乐锦说:“妾身明白。只是乐娘子方才未曾言明,已经吃了四五碟点心了,这……”


    乐锦活生生被孟殊台抠走了点心,侧目瞪着他,又吃惊又怨怼。


    大夫什么时候说她不能吃甜食了?胡说八道!


    她见张夫人自责,扯了一下孟殊台的袖子为她撑腰:


    “可明明吃药的时候你也给我蜜饯吃。怎么你的甜食吃得,别人的甜食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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