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阙本就因方才那一幕心绪堵塞,此刻见她这般懵懂无措,平添了许多恼恨。他垂眸看她:“过几日就大婚,如何不急?”
陆观阙心口一搐,手上力道加紧,连带着绒毯将她束缚在怀里。他闭了闭眼,满身都是她的气息:“以后不许把我送的东西给旁人。”
他的语气又冷又重,宛如骤然断裂的冰溜子,砸在地上,让人听了心悸。
“我平时戴不了那么多。”孟悬黎身子微颤,解释道:“况且,苏先生素日对你我都十分尽心,这也算是我们夫妇对他的答谢了。”
我们?
夫妇?
“是我误会阿黎了。”他径直走进内室,将她放在床上,忽而温柔道,“方才是怕你摔着,才说话重了些。”
“别往心里去。”
孟悬黎愣了一下,旋即回道:“没事儿。”
“世子爷日后还是别抱我了,万一你有个闪失,旁人会说我不体恤的。”
“谁敢说?”陆观阙看着她的唇,幽幽道,“况且,也只是抱一抱。”
孟悬黎身前全是他的热息,她悄然往后仰,尴尬道:“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做,有失分寸。”
“有失分寸?”
陆观阙俯身凑近,凤眸微眯,凝视着她:“那这样呢?”
孟悬黎仰躺在被褥里,陆观阙身影自上笼罩下来,将她全然覆盖住。
她身着素白襦裙,乌发铺满了软枕,与陆观阙垂落的几缕发丝交缠在一起,倒似一幅水墨氤氲的太极图样。远远望去,两人便是那黑白的“阴阳鱼”,阳中有阴,阴中有阳,浑然难解。[1]
温热的鼻息拂在面颊上,孟悬黎惊慌失措,微微张口,声如蚊小:“这样不行。”
“哦?那怎样才行?”
陆观阙眉目冷沉,分别握住她纤细双腕:“脸怎么红了?”
孟悬黎暗暗挣扎他的手:“不红。”
“我看看。”陆观阙松了手,用手背去碰她的额头,“不是发烧,那是什么?”
碰上瞬间,孟悬黎下意识闭眼,陆观阙近在咫尺,目光落在她微微舒张的唇瓣上。
内室昏暗,孟悬黎素脸莹然生光,浮现出细密的汗珠儿,宛如随风飘落的雪珠儿,细碎,轻盈,隐隐透露出拒人的寒意。
他知道,她方寸已乱。
陆观阙直起身,唇角噙笑,淡淡道:“阿黎若穿上嫁衣,是不是比现在还要美?”
孟悬黎将脸埋在软枕旁,蜷缩身子,闷闷道:“不知道,反正我看不到。”
“我看到就行。”陆观阙转身,略一拂袖,“我去喊沉璧,帮你试嫁衣。”
“……嗯?”孟悬黎转过身子,落在陆观阙眼中,确是笑意渐深。
他步出内室,行至廊下。
隐在暗处的霍源见陆观阙出来,忙趋步上前,躬身低语:“世子爷,一切都办妥了。”
“甚好。”
陆观阙目光投向远处的灯火,语气幽微:“待会儿,你带着银子,往仁济堂走一遭。”
“顺道提点苏子胥一句,让他离开后,就不要再回东都了。”
“属下明白。”
霍源心领神会,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
*
几日后,孟悬黎醒来,喉间干涩,身子也有些乏力。她懒懒开口:“沉璧,给我斟盏茶来。”
沉璧应声捧茶,软声道:“姑娘,老爷打发人来说,有体己话要对姑娘面谈。”
孟悬黎直起身子,一饮而尽,神色淡淡道:“什么事?”
沉璧见她浑不在意,劝道:“许是姑娘明日出阁,老爷心中,终究是牵挂姑娘的?”
“牵挂?”
孟悬黎唇角微撇,带着一丝讥俏:“我瞧着,他倒是挺不在意的。”
“姑娘好歹见见罢……只当是全了父女之间的一场礼数?”
听沉璧这般说,孟悬黎也不好再拒,略一点头:“那便去回话吧,就说我用过饭就去。”
“是。”
待用过午膳,孟悬黎如约而至。
“听小童传话,父亲有话要嘱咐女儿?”孟悬黎语气淡然,端坐椅上,并无起身相迎之意。
孟仲良长叹:“如今,你长姐已然嫁去潘家,明日你也要出阁了。爹爹身旁再没有人了。”说着,他神情复杂,在对面椅上落座。
“今日唤你来,就是想叮嘱你。”孟仲良正了神色,“日后去了国公府,要处处守着规矩,切勿丢了孟家的颜面。”
“这是自然。”
孟悬黎轻笑,顿了顿,语气依旧疏淡:“父亲若没别的事,女儿就先回屋了。”
“且慢。”
孟仲良眼神扫过侍立在一旁的沉璧,压低了声音:“我知道阿黎怨我,但明日你就要离家,该置办的嫁妆,我已亲自清点过了。”
他顿了顿,从袖中掏出小食盒:“这是你爱吃的,今晨我亲自做的,阿黎尝尝?”
自那晚争执后,父女二人很少见面。孟悬黎眼盲后,更是没说过几句话。孟悬黎本以为,父亲满心都是长姐的事,没想到,这些日子倒常常给她送五芳斋的糕点。
甚至,今日还亲自动手了?
孟悬黎闻言,身子微微发怔,显然不信他会说出这话。沉璧在旁察觉气氛凝滞,忙笑着打圆场:“老爷这手艺比五芳斋的还要好,奴婢先替姑娘收下了。”
听闻孟仲良干笑,孟悬黎面容掠过尴尬,垂首点头:“那就多谢父亲了。”
待行至廊下,孟悬黎对沉璧低语道:“你说,父亲此举,究竟是何意?”
“奴婢也猜不透,但听小童说,这糕点确实是老爷亲手做的。”沉璧垂眸,“说不定,老爷是真的愧疚了。”
“……嗯。”孟悬黎摇了摇头,叹气道,“罢了罢了,愧疚也好,假意也好,左右,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下去吧。”
“把东西放好。”
“是。”
主仆二人缓缓走着,孟悬黎忽又低声问:“我让你打听的事儿,怎么样了?”
沉璧警惕四顾,悄声回:“奴婢已派人细细察问过,当年许州苏家人确实来过长生观,把牌位供奉在偏殿西角,不会有假。”
孟悬黎略略颔首,眉色舒展:“如此一来,日后他和阿娘同在长生观,我也能一道祭奠。”
“姑娘这位故友,是谁啊?”沉璧有意问道。
孟悬黎笑了笑:“过些日子随我去长生观,你便知晓了。”
她这位故友,命运多舛,出生未久,母亲就因重病去世了,临终托孤于苏家舅舅。
苏舅舅心善,待他如亲子,取名苏鹤。从此,他尽得薪传,通岐黄精要。孟悬黎幼时受伤,会找苏鹤诊治。日往月来,两人情谊渐深。
奈何天不假年,苏鹤早逝,孟悬黎后来亦被接回东都。
前些日子,她听闻苏鹤的牌位也在长生观,便派沉璧打听,如今为着幼时那点情谊,也当去上一炷香。
“是。”沉璧应道,忽又想起一事,语带疑惑,“对了姑娘,方才我听下人说,大姑娘又回府了,这会儿估计去找老爷了。”
“又回来?”孟悬黎微微颦眉,语气略带烦闷,“今日是为了什么?”
沉璧小声道:“似乎是潘夫人说了大姑娘几句。”
“原来是这样。”孟悬黎似乎悟出缘由,“她自己选的路,能怪谁呢?”
稍顿两息,孟悬黎腿有些酸:“罢了,扶我回屋吧,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总是乏得很。”
沉璧也点头:“想必是眼睛快要好了,这才贪睡的。”
“你倒是会说话。”孟悬黎笑着应了一声。
主仆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廊深处,一个小丫鬟自暗处踱出,笑了一下,旋即拢了拢衣袖,步履匆匆往外去了。
*
孟悬黎出阁这日,天光冷晴,洒在朱红色的嫁衣上,犹如淌着泪的烛火。
孟悬黎被沉璧搀扶着,耳边充斥着喧闹的欢笑声,这些人的声音尖锐且刺骨,扎得人泛起寒意。
“听说她是从前养在乡下的那个祸害,孟大人为了功名利禄,攀附权贵,竟将这样的人塞进国公府。”
“谁说不是?”
“他家大小姐前脚才嫁进潘家,这个就连忙顶上位置。说不定是她自己使了手段呢……”
孟悬黎辨不出那窃语的方向,轻轻一笑,小心拍了拍沉璧的手臂:“别听了,快扶我走吧。”
迎亲的队伍迤逦而行,每个人满身喜庆。喜娘将孟悬黎小心扶进去,腰间别着的红绸穗子,也随风微微浮动。
轿内,孟悬黎安然端坐,周围火红一片,映入她眸底的,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行了多久,骤然间,她感到天旋地转,忙抬手按住额角,可那手腕似有千斤重,无论怎样,都抬不起来。
孟悬黎头痛欲裂,身子也如浸湿的柳絮,一点一点没入冰冷的海潮。
她强忍刺痛,倚靠在冰凉的轿壁上,外面的喧闹声波动着,推着她的身子,像是躺在了满是芒刺的花粉堆里,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刺痛。
钻心。
孟悬黎猛然记起,她今早只喝了一盏冷酒,其余什么都没有吃……
晨起梳妆时,孟岫玉派人来过,而且在内室逗留了许久,当时她以为孟岫玉送的东西太多,便没当回事。如今看来,是孟岫玉故意让人在酒里加了东西?
轿子稳稳停定,外面的喧闹声却未停歇。孟悬黎面色深红,眼眸沉重,像发霉的贡果,瘫在那里——
这是什么药?
她是不是快要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