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无心情爱,亦是在告诫自己莫要生出妄念,她的理智霎时清明了几分。
此人命带紫微星,是帝王之相,自己本就不该有逾矩的心思。
围猎过后,她便该离开将军府,回道观潜心修道才是。
这时又听赵榛开口:“这几日还要劳烦阮道长。”
阮清都明白她说的是教习骑射武艺之事。眼下大小姐的身手已足够应付场面,再过半年气脉顺畅,武艺未必会在自己之下,为何偏要这几日让她教授?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隐了下去,应道:“一切遵从大小姐安排。”
赵榛见她未能领会自己的用意,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另一边,钱知瑞与郑灵韵刚分开,便急着让人把郑植叫到书房。
郑植见到父亲,恭敬行礼。少年身姿高挑,容貌俊美,面相随了钱知瑞,透着几分白皙温润。
钱知瑞见了儿子,脸上先漾起笑意,可想起要说的事,神色又严肃了几分:“植儿,你已到束发之年,按理该为你相看婚配了。那吏部尚书的爱女齐昭,为父本有意许给你做妻子。有她做岳家,将来于你官场之上,必是一大助力。”
说到这里,他深深叹了口气,“可你母亲偏心那个小杂种,竟已为郑榛和齐家定下婚事。为父在家中做不得主,自然也管不了你的婚事。”
郑植道:“父亲的心思,孩儿明白。将军府向来是母亲做主,且百年来规矩都是传女不传男,孩儿即便有心相争,也争不出什么结果。”
钱知瑞却摇头,刻意压低声音,只让父子二人听见:“非也。女子当权,细数下来不过从圣祖开始,至今不过二百年。此前千百年,向来是男子当权。上头有意拨乱反正,还天下男子一个朗朗乾坤,不再受制于女子,你我父子断不可袖手旁观。这大将军之位,为父必定为你谋来,将来这郑府的牌匾,也该换成钱家的。”
郑植双眸一亮,眼底是掩不住的兴奋:“孩儿也觉得,这天下本就该是男子的,怎可让女子压一头?历朝历代,哪个不是以男子为尊?偏自圣祖过后,连皇位都只能女子继承。古话说‘乾为天,坤为地’,哪有地压在天上的道理?”
钱知瑞笑道:“我儿说得极是,这天下本就该男子做主。围猎之日,陛下和各位皇子公主都会去,二公主与你年岁相当,又深受帝王宠爱。你若能得她芳心,将来必有大用。”
郑植迟疑道:“二公主不是心悦女子吗?”
钱知瑞冷笑:“太姒婚事已定,是滇国公主。二公主为了皇家子嗣正统,将来也得与男子成婚。你围猎时趁机接近她便是,她这般年纪,正是春心易动的时候。你容貌俊美,拿下公主还不是手到擒来?”
郑植嘴角扯出一抹傲然笑意:“孩儿必不负父亲安排。”
“那小杂种这几日在学骑马射箭,你母亲本意是不想她围猎时在众人面前丢了将军府的脸面,我偏不让她如愿。最好能搅黄她和齐家的婚事才好。”
“父亲要如何做?”
“你凑耳过来。”
郑植忙凑近身子,听着父亲低声吩咐。
赵榛则是在府中园子里跟着阮清都学些基础武艺,又让琼枝一同跟着练。
琼枝虽是丫鬟,平日里做惯了细活,对舞刀弄枪的事却实在生疏,学起来磕磕绊绊。
赵榛也不催,只让她每日跟着扎马步、练臂力,先打些基本功。
待到阮清都牵着马匹到了院内,琼枝望着那高头大马,小腿肚子都在打颤,哭丧着脸求道:“小姐,您就饶了奴婢吧,这身子骨实在经不起折腾啊。”
赵榛没恼,反倒笑了笑,斥道:“年纪轻轻就这般没耐力,往后我还怎么指望你替我做事?”
琼枝咬了咬牙,强撑着直起身子:“奴婢还成,能坚持。”
赵榛这才敛了笑,将手中一个小巧的药瓶塞到她手里:“这是阮道长配的舒筋活血膏,擦上后按揉半刻钟,能消肿止痛。你今日就在府里歇着吧,不用跟来。”
琼枝握着药瓶,掌心暖烘烘的,心里涌过一阵热流,脸上反倒更坚定了:“奴婢要跟着去,万一小姐有个闪失,也好在旁照应。”
赵榛转身去翻身上马,她动作故意放得极慢,试了两次才堪堪坐稳在马鞍上,瞧着确是初学乍练的模样。
阮清都在前面牵着马缰,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门出了将军府。
这边刚走,书房里便有人来报:“老爷,大小姐和那道姑牵马出府了,是去郊外练马术。可要派人跟着?”
钱知瑞摇了摇头,“不必。那道姑武艺不弱,派人跟着反倒容易被察觉,引得郑榛多心,坏了咱们的事。”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不过三日功夫,想把骑射练出模样?简直是妄想。能在马背上安稳待上两刻钟,已是她的极限了。
再过几日围猎场上,有她好受的。
郊外天光旷远,风里都是草木的清气,阮清都盘腿坐在树下打坐,素色道袍被风掀起边角,倒像是融进了景色里。
赵榛骑着马在空地上来回驰骋,她停至阮清都身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时,手里拎着两只肥兔,往阮清都腿边一扔:“刚猎的,瞧着够肥。”说完转身又去捡方才散落的干柴。
阮清都睁眼时,正见那兔子后腿还插着箭羽,血珠顺着箭杆往下滴,小嘴张合着艰难喘气。她微微蹙眉,小心翼翼将兔子捧在掌心,拔箭时动作轻柔,又从怀中摸出个小巧的瓷瓶,倒出药膏细细涂抹在伤口上,用撕碎的布条缠好。
赵榛抱柴回来,见猎物被包扎得整整齐齐,忍不住挑眉:“我扔给你,是让你开膛破肚,剥皮拆骨的,你倒好,搁这儿救死扶伤?”
阮清都清丽的眸子望向她,“万物有灵,我……不愿杀生。”
“那你宁愿咱们挨饿?”赵榛话音刚落,肚子便“咕噜”叫了一声,在空旷的郊外格外响亮。
阮清都脸上泛起薄红,自觉理亏却不说话。赵榛翻身上马,朝她伸出手:“上来。”
阮清都将两只兔子放到草丛里,指尖刚触到赵榛的手,便被她一把拽上了马。身子不稳地往前倾,恰好落在赵榛身前,背后撞上一片温热。
赵榛双腿夹紧马腹,一只手扯着缰绳,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圈住了阮清都的腰,一声清亮的“驾”擦着耳畔响起,带着她身上惯有的香气。
阮清都耳根“腾”地红了,心口像揣了只乱撞的鹿。她悄悄闭上眼睛,轻轻往赵榛怀里靠了靠,心里无声轻叹:左右不过这几日了,便让这路走得再慢些吧。
马在田埂上缓缓走着,前襟相贴的两人衣袂翻飞,一个银鞍素衣,一个道袍青衫,容貌皆是清丽出尘,路过的农人都忍不住驻足,望着这对身影,嘴里啧啧赞叹着:“好一对俏佳人。”
行至一处茶棚,赵榛才勒住马缰,将马拴在旁侧的树上,与阮清都一同走进棚内。
茶棚里多是过往的贩夫走卒,三三两两围坐一桌歇脚,笑声混着茶香漫在风里。
赵榛拣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快步迎上来,脸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红痕,笑容却热络:“两位姑娘想吃些什么?”
赵榛上辈子做皇帝时,吃食上总需百般提防,这辈子做了官家小姐,倒不必那般拘谨。她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店内有什么拿手的,看着上便是。”
妇人喜滋滋地接了银子,转身进了后厨。不多时,另一位妇人端来托盘,摆上一碟酱牛肉、半只油光锃亮的烧鸡、两碗撒着葱花的馄饨,还有一碟凉拌野菜和几样茶点。
赵榛不像原主那般身子孱弱,食量浅微。
她前世常年习武,本就偏爱肉食,加之现在腹中空空胃口正佳,两人不多时便将桌上吃食一扫而空。
老板又送了一壶黄酒,刚搁下壶,邻桌便有人搭话:“老板,这茶馆开在这么偏的地方,生意还好?”
妇人脸上的笑淡了些,添了层愁容:“混口饭吃罢了,每月能剩几个余钱。只是这生意,怕是做不了多久了。”
“好好的怎么不做了?”
“前两日官府来人说,这片地归朝廷了,说是要建个为天子祈福的殿宇,方圆千米的百姓都得迁走。”
“朝廷占地不是该给补贴吗?有了银子,凭你们两口子的手艺,换个地方照样能开起来。”
妇人苦笑:“给的那点银子,怕是连间新屋的地基都盖不起。”
“这话怎么说?”
妇人只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天,便不再往下说了。
赵榛心里透亮。朝廷占地迁民,本有补偿制度,看这妇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定是补偿款被层层克扣了。
户部拨款、工部主事、吏部派人,这中间的关节里,能克扣多少银两,怕是只有那些经手的官员自己清楚。
她微微蹙眉。哪朝哪代都逃不过官员贪腐,何况圣祖之后律法松泛,没了连坐之罚,官员没了后顾之忧,贪腐之风怕是更猖獗了。
正思忖着,忽觉身旁气息不对,转头见阮清都面色绯红,桌上的黄酒壶已空了底。
“你这是怕我抢,才喝得这般急?”
老板见状笑道:“姑娘,我这黄酒看着温和,后劲烈着呢,这么个饮法,是要醉的。”
阮清都双眼蒙着层雾气,眼神迷茫,透着股不自知的憨态,惹得邻桌几个男子频频侧目,眼神里竟带了些垂涎。
赵榛眼底浮起怒意,斜睨过去时,那目光如同尖针扎在几人的身上。
几人慌忙转头,再不敢看。
她扶着阮清都起身,对方乖巧地靠在她身上,软得像没了骨头。
赵榛将人扶上马背,刚牵着缰绳走了两步,见阮清都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似要随时坠下来,只好也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
身后多了依靠,阮清都下意识便往赵榛怀里缩。
赵榛身子一僵,猛地握紧马缰,低声喝了声“驾”,马儿便疾跑起来。
剧烈的颠簸中,阮清都胃里翻江倒海,急忙喊道:“停下!”
赵榛勒住马,她便翻身下马,扶着树干吐了起来,直到将胃里的东西吐空,才撑着树站稳。
“清醒了?”赵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冷意。
阮清都抬头,眉头紧蹙:“你是故意的?为什么?”
“看清自己的位置,”赵榛的目光冰冷没有丝毫情谊,“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阮清都咬紧下唇,忍住眼底翻涌的湿意,声音发颤:“你未免……太自大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