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景巡率亲卫归来吴县, 除去在丹阳攻城时折损的兵卒外,还有一部分人暗中得到消息, 选择转投卢信麾下。因此,景家军目前的兵马不足一千。
这些,都是誓死愿意追随景氏的人。
书房内,景巡、景谡、邓桐及几个亲信在商议南下募兵之事。
几人围坐一起,景巡率先分析起如今的局势,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他们目前位置的“吴县”,然后缓缓向南移动, 最终停留在江水以南的一大片区域。
“如今, 我们的局势并不利。”景巡沉声道:“卢信坐拥江淮, 势头正盛;北上,中原之地群雄割据,皆是虎狼之辈。”
他的指尖果断越过长江,落在南方的广袤区域:“我们先要扎根的地方, 只能是在南边!”
“虞朝的主力精锐, 如今都被牵制在北方和西北镇压更大的叛乱, 对此地定是鞭长莫及, 兵力薄弱。而江北那些势力大的起义军, 目光都盯着洛阳、长安那样的中枢要地, 或是富庶的中原州郡。”
景巡的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继续道:“这正是我们的机会!此地虽非天下腹心,却水系纵横, 土地肥沃,可提供粮草补给;且多有山岭阻隔,易守难攻。”
他的手指向南郡的位置上:“首要之务,便是占据南郡!以此为根基, 招募流民,扩充军备。待时机成熟,可西图巴蜀,东进江东,北上可威胁襄阳、南阳,退可凭江自守,静观天下之变。”
邓桐神色兴奋,他早就想脱离卢信的掣肘,如今闻听景巡所言,他只觉得豁然开朗,便猛地一拍大腿,朗声道:“将军高见!”
与其在他人麾下仰人鼻息、时时刻刻憋屈得不行,还不如亲手打下一片属于他们自己的江山,这是何等快意之事!
众人心头沸腾起来。
然而,景巡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景谡身上时,却发现他这位侄儿似乎又一次神游天外去了。
他眉头骤然锁紧,鼻腔里发出一声极重的冷哼,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景谡。”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这一声带着明显斥责的低喝,让邓桐等人瞬间收敛了兴奋之色,纷纷看向景谡。
景谡猛地回神,抬眼便对上叔父薄怒的双眸,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迅速收起了思绪,应道:“叔父。”
“你在想什么?”景巡的声音压抑着不悦。
景谡回道:“南郡虽虞力薄弱,可地方豪强、氏族势力盘根错节,流民溃兵啸聚山林。目前势力最大的,是以南阳蔡氏、江陵胡氏为首的几家豪强,且互为姻亲,同气连枝。其战力虽不及正规边军,却熟悉地形,据险而守,极为难缠。”
他继续道:“至于流民溃兵,大多聚于云梦泽周边及荆山余脉之中,大小股数十伙,领头者多是地方悍匪,勇悍有余,却纪律涣散,各自为谋。”
“要取南郡,必使其为我所用。”
话音落地,景巡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他问道:“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蔡、胡两家为争云梦泽渔盐之利,早有龃龉。可遣能言善辩之士,许以好处,略施挑拨离间之计,使其相互猜忌,无力齐心对外。”
“至于流民溃兵,剿抚即可。”景谡神色笃定。
于他而言,无非便是再取一次南郡,这一次,或许能减少兵力损失。
景巡听着,脸上最后那点不悦早已烟消云散。他看着眼前谋略深远的侄儿,恍惚间,仿佛透过那年轻而锐利的眉眼,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那已故的大哥,景氏上一任家主,景谡的父亲。
“好!”景巡抚掌大笑,“就依你之策!传令下去,加紧准备,粮草军械务必齐备,五日后,拔营南下!”
“是!”几人齐声应喝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领命而去之时,景谡却再次开口,“叔父。”
几人脚步一顿,疑惑地看向他。
“南下在即,我心中尚有一桩私愿未了,望叔父成全。”景谡目光坦荡,姿态郑重。
景巡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无奈地叹息道:“罢了罢了。”
他挥了挥手,转而对着邓桐,眼不见为净般吩咐道:“邓桐,听见了?拨些人手,赶紧去办!三日后,就在府里把事儿给他办了,省得他整天魂不守舍!”
“是!”邓桐强忍着笑意,立刻抱拳领命。
景巡的目光最后重重落回景谡身上,语气严厉了几分:“万不可因私情而耽误了大业。”
“谢叔父。”景谡含笑应道。
待景谡离开后,景巡想了一通都没想明白,是不是他上一次看走眼了?
他来回踱步一会儿,最终还是叫人将段令闻请来。
不过片刻,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通报后,段令闻低着头,缓步走了进来。
相较于上一次的拘谨,这一次,段令闻神色坦然了许多,他躬身行礼,“景将军。”
“坐吧。”景巡叫他前来,也并非是有意为难他。
段令闻轻吁了一口气,“谢将军。”
就在他抬眼的刹那,景巡的目光骤然一凝,他的视线落在了段令闻的左眼上。
景巡活了半辈子,自认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愣住了。
段令闻自知迟早要面对旁人的异色,可面对的人是景谡的叔父时,他还是低下了头颅,试图掩饰异状。
书房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景巡眉头紧蹙,他忽然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事情,那应是二十年前,当时的老皇帝痴迷仙道,命人于东海蓬莱请来一位方士。
这方士衣衫褴褛却气度非凡,他直言点明:紫微晦暗,帝星飘摇,乱世将至。
那老皇帝怒而呕血,以妖言惑众之罪,让人将他凌迟处死。
传闻,那方士闻言大笑,于死前留下一谶语:“乱世之下,民生多艰,然天道无常,仍留一线天机。于板荡乾坤之际,异相者现世,乘风而起,终能重定山河。”
在这谶语之下,其实还有一句话:“怜天命无常,福祸相倚,成也,败也。”
自那之后,天下便冒出不少自称身负异相之人,或是额生三目,或是耳大如扇,声称自己便是那谶语中能“重定山河”之人,以此招摇撞骗,蛊惑人心。
景巡对此向来是嗤之以鼻,异相之说,实在是无稽之谈。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等“异相”之人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忽然笑道:“若你生于二十年前,凭着这双眼睛,怕是早已被那些妄图借谶语起事之人拥立为王,又或是被朝廷鹰犬当作妖言惑众的首犯,悬首城门了。”
段令闻不解,“将军这是何意?”
什么二十年前?谶语又是什么?
看着段令闻茫然的样子,景巡心头那因谶语而掀起的波澜,瞬间平复了大半,不由自嘲一笑,不过是个乡野出来的双儿罢了。
谶纬之说,实在是荒诞无稽。
景巡语气回复了平常:“说起来,还未曾细问过你的身世,你祖籍何处?”
若是祖上有胡人的血脉,这异于常人的瞳色倒也算有了解释。
可段令闻却露出了更为茫然的神色,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知……”
“罢了。”景巡挥了挥手,示意段令闻不必再说下去。
若段令闻能说出某处胡地渊源,景巡反倒安心,可他的身世越是模糊,便越像是那方士所说之人。
他让段令闻退下,安心准备成亲之事。
庭院中,景谡见段令闻出来,便连忙上前,轻声问道:“叔父可有为难你?”
段令闻轻轻摇头,“将军他只问了我的身世。”
景谡眉头微蹙,他知道叔父一向不喜欢段令闻。
“若是叔父说了什么重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会和叔父说清楚。”景谡不想让他再受任何委屈。
段令闻一脸茫然,他回想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不远处的邓桐忽然快步走了过来。
“公子!”
景谡转而看向他,“何事?”
邓桐嘿嘿笑道:“将军说了,新人成亲前不能见面。”
景谡闻言一怔,随即失笑,拍了拍邓桐的肩膀:“就你记性好。”
他虽如此说,却也明白礼数不可废。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一扫之前的肃杀紧张气氛,变得忙碌而喜庆。虽然景谡要求一切从简,但该有的红绸、喜字、灯笼一样不少,邓桐更是亲自盯着,务求在有限的条件下办得庄重体面。
景谡被邓桐以礼制为由,硬是拦着没让他再去见段令闻。
终于到了第三日,吉时已到。
正堂被布置得喜气,红烛高烧。景巡端坐主位,脸上难得有几分笑意。宾客几乎都是景氏亲卫,邓桐忙前忙后,既是总管又是司礼。
“新人到!”随着邓桐一声高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堂外。
只见景谡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率先步入堂中。他站定后,便迫不及待地望向另一侧。
下一刻,段令闻被小福搀扶着,缓缓走了进来。他同样穿着大红吉服,头上盖着绣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景谡的目光紧追随着他,他快步上前,来到段令闻近前,而后伸出了手,轻声喊了一声:“闻闻。”
段令闻怔了一瞬,旋即缓缓将手搭了上去。
二人携手走入正堂,邓桐立即高声唱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欢呼声和道贺声顿时响起。
景谡再次握住了段令闻的手。走回房间的这一段路,段令闻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反而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他。
然而,就在这时,以邓桐为首的几位年轻将领和亲卫却笑嘻嘻地堵住了去路。
“哎哎哎,公子,且慢且慢!”邓桐脸上堆满了笑容,朗声道:“这洞房岂是这般容易进的?弟兄们说是不是啊?”
“是啊公子!”
众人纷纷起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热闹。
景谡笑骂道:“好你个邓桐,带头起哄是吧?”
“公子,今儿个可是您的大喜日子,怎么能少得了酒是吧!”邓桐有恃无恐,笑着对段令闻的方向喊道:“夫人,您得让我们公子表示表示,不然这洞房的门,弟兄们可不让过啊!”
说着,一旁的人便拿来了一罐满满当当的酒坛子。
看这架势,景谡不喝的话,这洞房是不让他进了,他笑道:“说吧,怎么表示?”
邓桐嘿嘿一笑,拍开酒坛泥封,醇厚的酒香立刻飘散出来,他双手捧到景谡面前,“规矩简单!公子您喝了这坛‘女儿红’,寓意往后日子红红火火,顺顺利利!弟兄们立马让路,绝不再耽搁您的好时辰!”
这坛子酒着实不小,猛地一坛灌下去,即便酒量稍大的人恐怕都得晕头转向。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道:“喝!喝!喝!”
景谡挑眉,看了看那坛子酒,又扫了一眼兴致高昂的众人,忽然朗声一笑,接过酒坛子,“好!今日便依你们!这酒,我喝了!”
说罢,他环视众人,扬声道:“今日我景谡大婚,谢诸位兄弟前来捧场!这酒,敬大家往日同生共死,也祝我们来日共图大业!干!”
话音落下,他仰头便喝。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他喝得极快,却并不显狼狈,喉结滚动间,一小坛子酒,顷刻间便见了底。
“好!”
“公子海量!”
景谡将空坛倒扣示众,面不改色,只是耳廓微微泛红。他将酒坛抛还给邓桐,笑问:“这下总行了吧?”
邓桐接过酒坛子,心满意足,大声笑道:“行!太行了!恭送公子、夫人入洞房!春宵一刻值千金!”
景谡朗声一笑,忽然弯腰,一把将段令闻打横抱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众人又是一阵起哄。
段令闻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景谡的脖颈,“别……快放我下来……”
“担心我喝醉了?”景谡俯身在他耳旁小声道。
段令闻老老实实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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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新婚(二合一)
景谡抱着段令闻, 一步一步朝着新房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稳健,丝毫看不出刚豪饮了一坛酒的醉态。
段令闻被他牢牢抱在怀里, 身体悬空,只能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将发烫的脸颊微微贴着他的肩窝。
穿过院门,耳边喧闹声渐弱。
景谡在门前略停了一步,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段令闻更舒适地拥在怀中,而后才抬脚踏入门内。
房内红烛高烧,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甜枣、花生的气息。
他将人放在榻边沿坐下。
段令闻的视线被遮掩, 心头有些局促不安, 他的手指微微蜷起,在景谡退离一步时,他下意识攥住了景谡的衣袖。
景谡在一旁坐下,他握住段令闻的一只手, 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而后, 他才伸出另一只手, 指尖轻触到盖头的底缘, 缓慢地向上挑起盖头。
红绸一寸寸地向上移动, 段令闻也随之抬眸看去。
景谡目光灼灼, 眸间深邃而复杂。
上一世,他也曾和段令闻行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婚礼,那是他对段令闻的爷爷许下的承诺, 无关情爱。当该行合卺礼时,他甚至没有看一眼段令闻,用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声音,对他说:这合卺酒……今日便免了。倘若日后你遇得真正心意相投之人, 这酒……你再与他喝吧。
他甚至记不清,那一夜,穿着粗布嫁衣的段令闻,究竟是何种模样,又是怎样应下了那一句话。
段令闻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又不说话,他羞赧地低下头来,干巴巴开口道:“还……还没喝……合卺酒。”
“好。”景谡的目光在他脸颊上流连了片刻,才缓缓收回,旋即转身走向一旁的案几。
案上早已备好合卺之物,是一对用红绳系连着的葫芦瓢。
景谡执起一旁的白玉酒壶,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倒入两半瓢中。他端着合卺酒,将一半递给段令闻,自己拿着另一半。
两人相对着,景谡率先举卺,段令闻也学着他的样子,与之指尖相触,两人缓缓饮下。
饮罢,景谡接过段令闻手中的空瓢,将两半葫芦瓢合在一起,用那根红绳仔细地缠绕了几圈,郑重地放在案头,寓意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至此,合卺之礼完成。
段令闻望向他,小声问道:“你方才在外面,喝了那么多酒,还好吗?”
景谡低笑一声,凑近道:“那酒看着唬人,其实……邓桐在那坛酒里参了一半的水。”
“啊?”段令闻一怔。
景谡又凑近了些,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他低笑道:“嗯,闻闻……酒气重不重?”
闻言,段令闻真的微微仰起脸,朝着景谡的方向轻轻嗅了嗅。
他仰着头,下巴微微抬起,唇瓣无意识地轻启着,这个动作全然信任又毫无防备。
景谡的眸色骤然转深,他俯身,轻轻贴上了他的唇。
如同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段令闻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睫毛颤抖着,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景谡的手掌不知何时已捧住了他的脸颊,指腹摩挲着他的耳后,不容他逃离。
凑得太近了……
段令闻呼吸不稳,只觉得身体莫名晕乎乎的,他只归咎于方才那杯合卺酒,“我……好像醉了。”
身子发软,可脑袋却又无比地清晰。
景谡轻声道:“醉了?”
“嗯。”段令闻重重地应了一声,他抬眸,神色迷蒙地看向景谡。
景谡含笑道:“你知道,喝醉的人是什么样的吗?”
段令闻摇了摇头,而后又迅速点了点头,他见过别人喝醉酒的,有些人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有些人变得和平日里大不相同,有些人神色如常,就是说起话来颠三倒四。
“那你要是醉了,就亲我一下。”景谡笑着道。
段令闻呆了好一会儿,而后像方才景谡对他做的那样,微微向前倾了一点点,将自己的唇,极轻极快地贴了一下景谡的唇角。
景谡的呼吸一窒,心跳如擂。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在段令闻想要退开时,他忽而搂住段令闻的腰身,将人更紧地贴向自己。
段令闻轻吟了一声,可很快又被堵住了唇。
像是释放了积压已久的渴望,如同沙旅之人尝到甘甜的泉水,景谡攫取着他的气息,又极力地压抑不让自己惊吓到他。
段令闻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无力地依附着他,从喉间溢出细微的、破碎的呜咽。
良久,景谡才稍稍退开些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变得粗重而滚烫。他将人轻柔地压在身下,指尖抚过他滚烫的脸颊,轻声问道:“怕不怕?”
段令闻眼神迷离,下意识地轻轻摇头。
景谡心头一软,他再次低头,轻吮着他的唇瓣,动作放缓了些,温柔厮磨着。另一只手沿着他的脊背缓缓下滑,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引得段令闻身体轻颤。
“这里……喜欢吗?”景谡稍稍离开他的唇,温热的吻落在他的耳垂、颈侧,低声询问着。他的指尖动作未停,不紧不慢地解开了他的衣带。
许是微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段令闻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喘。
景谡的吻落在他的肩头,衣衫渐解,每一寸辗转流连之处,他都耐心地征询着。
段令闻早已意乱情迷,只能凭借本能,主动抬起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发出细碎的轻吟,或点头,或更紧地攀附住他。
伴随着一声闷声的呜咽,屋内烛火倏然颤动了一下。
声音骤然停歇,段令闻咬住了下唇,想要后退,身体却又无力,他只得讨好般攀上景谡的肩膀,颤抖地吻上了他的唇,而后才小声地喊了一句疼。
景谡的呼吸骤然加重,他极力压抑着,可身体自然的反应无法遏制。
段令闻控制不住出声,第一回控诉着景谡的行径。他那么相信景谡,他怎么能欺负自己……
“闻闻……”景谡的声音绷得极紧,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别怕……是我不好……”
他停了下来,指尖细细地揉着,抚着,如同按揉着淤结一般,轻柔地打着转。
淤结看着极为吓人,段令闻从前不小心摔倒时,第二日便会出现青紫的淤结,轻轻按一下,灼灼地疼。现在……也是这样。以前,淤结放着不管几日就会好全了,他以为,只要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
他小声央求着景谡,他太害怕了。
景谡安抚般亲了亲他的眉间,缓了许久,待段令闻的身体软了下来,景谡俯身吻向他的眼角、鼻梁、下颌,最后才落在他紧抿的唇瓣上,耐心而温柔地轻吻着,像是要驱散他所有的不安。
忽然间,段令闻小心翼翼地回应了一下。
景谡的动作骤然一滞,他只觉自己理智的堤坝正在一寸寸崩塌……
醉的人,应该是他。
倏然的变动让段令闻再说不出一句话,他脑袋全然一片空白,他断断续续控诉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景谡哑声向他道歉着……
渐渐的,屋内的烛光变得摇曳、模糊,最后湮灭。
良久。
景谡用锦被将浑身软绵的段令闻裹紧,打横抱起,走向侧房的浴堂。他将人放在榻旁,而后试了试浴桶的水,水温正合适。
段令闻迷迷糊糊地被抱入浴桶中,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慢慢驱散了初时的疲惫。他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景谡近在咫尺的轮廓。
此时,他正蜷在景谡的怀中。一只大手稳稳托着他的腰背,另一只手正极其小心地掬起水,淋在他的肩头。
水流滑过,丝丝凉意,段令闻下意识地微微瑟缩了一下。
如仲夏夜时,仰躺在草地上,抬头望向星空,思绪凝结着燥热与烦闷,直到舒缓的清风拂过,烦厌便消尽了,却又生出别样的情愫来。
待风去后,余下一片莫名的怅惘。
景谡见他清醒了些许,便解释道:“我帮你……”
他知道段令闻身体有损,无法生育,既然如此,留着也只会徒增不舒服。
段令闻并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脸颊发烫,只将自己埋入景谡的怀中。
起初触碰,景谡的确没再想折腾他,但段令闻像是受不住般,身体微微颤栗着。明明罪魁祸首是景谡,他却还将自己往他的怀中缩去。
景谡的目光暗了暗,呼吸稍稍重了几分。他低下头,吻了吻段令闻的眉间,然后是眼角、脸颊,而后轻轻抬起他的下颌,又将唇覆了上去。
段令闻仰着头,喉间发出一阵轻哼。他无力地抓住景谡的手臂,细碎的呜咽与低沉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轻柔的吻落在颈后,仿佛安抚一般。
水珠不断从浴桶溢出,滑落,又没入荡漾的水中。
“景……景谡……”段令闻不知所措地唤着他的名字。
景谡的动作顿了一瞬,心尖酸软,旋即将人紧紧拢入怀抱之中
景谡轻吻着他的眼角,低声哄着他睁开眼。
段令闻仍乖乖听他的话,水光潋滟的瞳孔中,倒映出的,唯有他的身影。
窗外月色正浓,遥远的海面上波光粼粼,犹如万千星辰坠落,海浪起伏,微小的涟漪托着颤动的银光,海浪卷起璀璨的星河。
它们闪烁着、明媚着,仿佛在低语、在嬉戏,盛大而温柔的月光点化着神迹般的海,无垠的星光交辉相映,数万年后的沧海桑田后,最终只剩下失语与沉醉……
此刻的天与海,再无界限。
所有的思绪随波逐流,漂向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浴桶中的温水渐凉。景谡紧紧拥着怀中之人,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平复着粗重的呼吸。
景谡又静静抱了他片刻,才小心地将人从渐凉的水中抱起,细致地替他擦干身上的水珠。
整个过程,段令闻都温顺地靠着他,连指尖都无力动弹。
待回到的床榻时,段令闻几乎是立刻蜷缩起来。然而,在他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漂浮时,景谡再度将他揽入怀中……
这一回,段令闻甚至连一句话的气力都没有,他只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烙铁上的雪,正在一点点融化,失去所有的形状和抵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灼热。
不知过了多久,帐幔低垂,云雨渐歇。
景谡将彻底软倒的人拥入怀中,他细细吻去他眼角的泪痕,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睡吧…”
段令闻累极了,没多久便陷入了沉睡。
烛火早已熄灭,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斜斜地洒入室内,勾勒出榻上相拥而眠的轮廓。
段令闻沉睡着,呼吸绵长。
景谡侧卧在一旁,目光紧望着他,他的指尖悬在半空,极轻极缓地拂过段令闻的眉骨、鼻梁,最终停留在那微微红肿的唇瓣上。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许久,仿佛猛兽终于将觊觎已久的珍宝圈禁入怀,满足地舔舐着。
翌日,天光大亮。
段令闻眼皮动了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身体依旧残留着昨夜的疲惫,他微微动了动,才发现自己仍被景谡牢牢圈在怀里。
昨夜的画面倏然涌入脑海……
段令闻的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连带着耳根脖颈都漫上一层绯色。羞窘之余,段令闻霍地起身,想要从身后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却不小心牵扯到了酸软的腰肢,顿时轻吟了一声,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这一动,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立刻收紧了。原本“沉睡”的人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刚醒的懵懂,显然早已醒了多时。
“醒了?”景谡缓缓起身,伸手将段令闻松垮的衣襟拢好。
段令闻故意偏头不看他,他起身洗漱,穿衣束发。
系着腰带时,身后一个怀抱拥了上来。
景谡的手臂自他腰间环过,接过了他手中的腰带,“我来。”
段令闻耳根发热,垂下眼睫,没有作声,算是默许了。
景谡的动作不紧不慢,甚至比第一回教他系腰带时还慢。
系好后,景谡就着这个从身后拥抱的姿势,下颌轻轻抵着他的发顶,含笑道:“真的不理我?”
段令闻轻哼了一声。
景谡笑了笑,捉着他的手,握入掌心中,声音放得更软:“夫人理理我,好不好?”
闻言,段令闻板起来的气势瞬间消了大半,睫毛轻颤了几下,最终还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景谡心中霎时软成一片,他亲了亲段令闻的颈侧,低声问道:“若还难受,便再歇歇,早膳我让人送到房里来。”
段令闻在他怀里轻轻摇头,他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声音闷闷的:“已经过了时辰……”
昨日小福和他说过的,新婚第二天辰时,要去给景将军奉茶。
景谡道:“无妨,我已经和叔父说过了,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段令闻回头看向景谡,疑惑道:“你什么时候说的?”
“辰时。”景谡笑着道。
景氏毕竟曾是名门望族,礼制不可轻改。
段令闻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剩下那点气也消了。他缓缓转过身,手臂环过他的腰身,将脑袋埋进他的怀中。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小福在门外禀报道:“公子,将军有请。”
景谡一早便见过叔父了,按礼来说,若无要事,叔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找他。
像是得知他的疑虑似的,小福补充道:“府中来了一位客人,名为陈焕。”
正堂内。
景巡端坐主位,面色平和,他看着下首这位不速之客——陈焕。
今日陈焕来访,直言想追随景氏南下募兵。
景巡猜测他是卢信派来的探子,不过,他倒是奇怪,陈焕在卢信身边的地位不小,而且还是卢信的义子,若要派一个探子,怎么会派他前来?
陈焕见他婉拒,便提出要见景谡,声称有重要情报要和他说。
若真是军情,大可和景巡他这个将军说。
如此拙劣的谎言,景巡也没戳破他,倒是顺从他意,命人叫来景谡。
很快,景谡便走了进来,他躬身行了一礼,“叔父。”
一旁的陈焕忽地站了起来,见到景谡时,神情一脸激动。
景谡看向陈焕,声音平淡道:“陈参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隐约记得,攻取丹阳时,陈焕还在卢信身边。这个时候,他跑来吴县做什么?
陈焕左右看了看,而后轻咳了几声,神神叨叨道:“陈某不才,识得些许天象之术,我观景兄龙章凤姿,气度恢弘,非池中之物。如今乱世已起,群雄逐鹿,我看啊……安天下者,非景兄莫属。”
此言一出,景氏叔侄眸光锐利地审视着他。二人对视一眼,旋即,景谡神色如常,问道:“此话,卢公可知?”
陈焕此时只顾着表衷心,并不明白景谡话中深意,只回道:“卢公虽然势大,但没有夺天下的野心。陈某不愿明珠暗投,故特来投效,愿倾尽所能,辅佐景兄,早日平定天下,名留青史!”
景谡闻言,并未立刻表态,他目光落在陈焕身上,想要看清他表面投诚之下,内里的真实意图。
可陈焕压根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见景谡不说话,他又道:“依我看,十年之内,你必夺得天下。”
十年。
这个时间,景谡自然不会忘记。
是巧合还是什么?
他唇角微勾,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南下募兵,千头万绪,正是用人之际。陈参事既有此心,肯屈尊相助,景某求之不得。”
上首的景巡蹙了下眉。
景谡又继续道:“只是军中自有法度,即便是我,亦不能徇私。那便先委屈陈参事,暂居募兵司马一职,如何?”
这“募兵司马”听起来好像不错,但和卢信身边的“军中参事”相比,那无疑是职位骤降。
但陈焕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甚至更加高兴,“但凭景兄安排!”
景谡微微颔首,随即转向景巡:“叔父,既如此,便让人为陈司马安排住处,一应供给,皆按规制办事。”
景巡深深看了景谡一眼,知他必有深意,便也按下疑虑,点头应允:“便依你所言。”
他扬声唤来邓桐,吩咐下去。
待陈焕离开后,景巡才沉声开口:“此人来历蹊跷,更是卢信义子,你将他留下,岂非养虎为患?”
景谡问道:“叔父,你觉得,卢信若真要派探子,会派一个如此显眼、又如此急切表忠的义子来吗?”
景巡皱眉:“你的意思是?”
“两种可能。”景谡道:“其一,他确是卢信派来的,所图或许是想借投诚之名,行离间或误导之实。其二,就是他的真实身份……”
“你还真信了他的的胡说八道?”景谡神色变得严肃,陈焕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方士,说的话更是投效一方的常用之语。
无非就是拍拍马屁,不然,卢信怎么可能那么看重他。只能说,陈焕还是有点嘴皮子的,但今日显然是话说过了头。
毕竟,此时的景家军兵力不足一千。谁会相信,他们会是将来逐鹿天下的胜者。
景谡没有多加解释,只回道:“叔父,我自有分寸。”
庭院内。
陈焕跟着邓桐闲逛着院子,看着满院子的喜灯笼,便好奇道:“谁成亲了?”
邓桐如实回道:“是我们公子。”
“景谡?”陈焕疑惑。
邓桐虽对他直言公子名讳有些不满,但他毕竟曾是卢信的人,便暂时忍了下来,神色冷淡了下来,应道:“嗯。”
陈焕疑色更深,“他真成过亲?”
邓桐眉头微蹙,旋即点了点头,“嗯。”
陈焕正好奇着这人是谁时,只见一人抱着一盆兰草从院子转出,而后朝廊下缓缓走来。
邓桐上前道:“夫人!”
看着段令闻的面容,陈焕神色一愣,旋即又上前了几步,像是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
“站住。”邓桐见状,便再也忍不住,他横剑拦在段令闻身前,剑虽未出鞘,但周围的空气骤然一滞。
陈焕怎么说都是卢信的义子,邓桐本就一直提防着他,结果他不仅语出惊人,行为更是出格。
段令闻吓了一跳,“怎么了?”
邓桐放下了剑,解释道:“这位是卢公的义子,陈焕,陈参事。”
“陈参事。”段令闻虽不认识此人,但卢公他是知道的。景谡曾和他说过,卢公是江淮这一带的义军领袖。
陈焕笑着道:“我叫陈焕,第一次见面,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段令闻……”
话落,陈焕神色微惊,唇角微张,低声呢喃着什么。
段令闻没听清楚,只觉这个人很奇怪。
陈焕又问道:“所以,你就是和景谡成亲那个人?”
他这话实在是问得突兀,段令闻眉头微蹙,他轻轻颔首,旋即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嗯,你有什么事吗?”
“说实话,我还挺同情你的。”陈焕微叹一声,一脸可惜的样子。
段令闻哭笑不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听起来并无恶意,他斟酌着回道:“那……谢谢你了。”——
作者有话说:表达了作者的思乡之情
第24章 南下
几日后, 天色墨青,寒星未褪之际, 景家军拔营南下。
队伍精简,残部千余人,分作几股人马。景巡亲率主力五百余人,伪装成押运粮秣的官差队伍,沿着荒废已久的旧官道向南行进。
邓桐则带领百余名精干前哨,兵分三路,扮作山野樵夫、流民、游侠或行脚商人, 提前半日散出, 负责侦察路线、探查虞兵驻军与地方豪强情况、寻找适合的临时落脚点和散布混淆视听的消息。
后方, 景谡率两百余人断后。
一连数日,风平浪静。
连日奔波,风餐露宿,即便景谡尽可能照顾, 段令闻仍像蔫了叶子的芭蕉, 眼底带着淡淡的倦色。他初学骑马不久, 连着数日长时间鞍马劳顿, 早已是强弩之末。
而在景谡看过来时, 他又挺直了腰板, 不想成为队伍的拖累。
临近傍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扎营。此处有溪流经过,取水方便, 地势也相对隐蔽。
听到扎营休息的号令,段令闻心下稍松,试图如常般翻身下马。
然而,刚一下马, 一股剧烈的酸麻感便从他的大腿内侧炸开,他脚下一软,差点没直接栽到地上。
忽而一只手臂迅疾地环住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牢牢接在怀里。
熟悉的清冽气息传来,让他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些许。可察觉出周遭的目光看过来时,段令闻又连忙站直了身子,面色羞窘。
“我……我就是腿有点麻……”他小声道,眼神躲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实在不愿承认自己这般没用。
大家都是这样赶路的,他要是因为自己而拖累了队伍的进程,只会让自己更加愧疚。
景谡轻“嗯”了一声,却没松开手,几乎将他半抱在怀中,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缓一缓。
不远处的陈焕看着,心头疑惑更深。
似是察觉了什么,景谡微微侧首,眸光冷淡地看向陈焕。
陈焕眯了眯眼,想要看清些,但景谡已经转过头去,带着段令闻朝溪水旁走去。
“陈参事!”
一声粗犷的嗓音打断了陈焕的思绪。
陈焕迅速收回目光,脸上瞬间堆起笑意,“王哥,是你啊!正想寻你说说话呢,这一天赶路闷得慌。”
来人是伍长王慈,是个嗓门大、性子直的汉子。他提着个水囊走过来,“喏,刚去打的水,甜着呢,给你捎了一囊。”
“哎哟,谢王哥!”陈焕连忙接过,又将胳膊搭在王慈身上,一副称兄道弟的模样,“话说,王哥啊,我有一事不明,王哥能不能给我指点指点?”
王慈正喝着水,闻言侧头看他,粗声道:“啥事?扭扭捏捏的,直说!”
陈焕嘿嘿一笑,用下巴极其隐晦地朝溪边景谡和段令闻的方向点了点,声音压得极低:“就是……你们公子,是不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娶了那位段小郎君?”
王慈一听是这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好奇吗?”陈焕大咧咧一笑,“听闻,那段小郎君是个佃农,若不是救命之恩,总不会是一见钟情吧?”
王慈似乎也从未深想过这个问题,被陈焕这么直白地一点,倒也觉得不无道理。他脸上也露出一丝困惑,摸着下巴嘀咕了一句:“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公子那般人物,若不是有天大的恩情,难不成还真能是……
但他很快甩甩头,把这不合时宜的好奇心抛开了,轻甩了一下陈焕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瓮声瓮气道:“嗐!这有啥好琢磨的?公子喜欢谁,那是公子的事。”
“陈参事,我看你人不错,才给你多说一句。咱们景将军治军跟别处不一样,讲究个规矩分明,少说话多做事,准没错。”
之前景家军屈居人下时,卢公底下的人什么样子,王慈是清楚的。
他便以为,是陈焕不知道景家军的军纪,便拍了拍陈焕的肩膀,提醒他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然后他提起自己的水囊,嘟囔着“差点忘了,喂一下我的好马儿”,便转身走了。
陈焕被他拍得晃了一下,看着王慈离开的背影,摸了摸鼻子,有点自讨没趣地咂咂嘴。
“得,不说拉倒。”陈焕小声咕哝了一句,他拧开王慈给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清凉的溪水,舒爽地叹了口气。
暮色渐沉,营火次第燃起,驱散了初秋的凉意。
营帐内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段令闻坐在简易的榻上,长裈被褪至脚踝,露出一截僵直的小腿,以及更往上些、被衣摆半掩着的大腿根部。他脸颊绯红,紧攥着衣摆,眼神躲闪,几乎不敢看正半跪在他身前的景谡。
景谡拧开一瓶药酒,一股浓烈的药草混合着酒气的味道在帐内弥漫开来。
他将些许深色的药酒倒在掌心,搓热了,才抬眸看向段令闻,轻声道:“会有些疼,忍着些,揉开明日才能好受点。”
“嗯……”段令闻小声回应,手指却下意识地攥得更紧。
当景谡温热的手掌终于覆上他大腿内侧时,段令闻还是忍不住绷直了身子,那处被微微磨红的大腿更加酸胀,微一用力揉按,酸、麻、胀、痛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
段令闻咬住下唇,不想露出脆弱来,可细碎的抽气声还是溢出了齿缝。
景谡动作一顿,轻声安抚道:“很快就好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微颤的腿根和身前极力压抑的喘息。
他低着头,目光专注。
良久,景谡替他上完药酒,而后动作轻缓地将裤腿整理好。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就着半跪的姿势,抬头看向段令闻,“还酸疼吗?”
段令闻轻轻动了动腿,虽然还有些酸软,但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僵痛确实缓解了大半。他点了点头,声音微颤道:“好……好多了。”
话音未落,段令闻便觉眼前光线一暗。
景谡倾身上前,手臂一揽,便将他拥入怀中。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景谡的唇便覆了上来。
唇瓣微凉,却很快变得滚烫。
良久,景谡才缓缓退开些许,他的呼吸有些重,再次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低声道:“是我不好,让你受累了。”
眼下局势分秒必争,他没办法为了段令闻一人而放慢进程。
段令闻靠在他怀中,鼻尖还萦绕着药草味,心头却安定了下来。他悄悄伸出手,回抱住了景谡的腰,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小声说了一句:“没有……”
次日。
队伍继续行进,尽量避开人烟稠密处。
黄昏时分,队伍来到一片丘陵地带扎营。篝火初燃,负责侧翼警戒的一支小队便押着两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来到景谡面前。
“公子,发现此二人在营地外围鬼鬼祟祟,似是窥探!”
那两人吓得瑟瑟发抖,跪地连连磕头:“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们不是歹人,是……是逃难的流民,就在前面山洼里落脚,实在饿得受不了,想出来看看有没有吃的……”
景谡思忖片刻,他缓步上前,抬手扶起二人,“起来吧。”
“谢军爷!谢军爷!”
景谡示意一旁的人给他们拿些粮食和水来。
二人眸光发亮,狼吞虎咽地将干粮塞入口中,又猛灌了几口水,噎得直伸脖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脸上总算有了点活人颜色。
景谡这才问道:“你们是哪里的人?”
年纪稍长的那人连忙抹了把嘴,连忙回道:“回……回军爷的话,小的们是从南阳那边逃出来的……南阳那边,没法活了啊!”
另一人像是被勾起了惨痛回忆,红着眼眶抢着说:“南阳……南阳没了!被那些天杀的反贼给占了!他们打着什么‘替天行道’的鬼旗号,我们两人要不是躲进臭水沟里溜出城,小命估计都没了!”
两人面露恐惧,语气中满是憎恶:“朝廷说他们是乱党,一点没说错!就是一群蝗虫!土匪!就跟疯了一样!见粮就抢,见钱就夺,挨家挨户地搜刮,一粒米都不给留啊!”
“何止是抢粮!”
年轻的流民激动地补充,双手比划着,他们以为,粮食没了,钱财没了,至少还有一条命。
结果,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给他们活路!
即便已经远离了南阳之地,二人仍难掩心头的胆寒,“他们说,十两银子一条命,没钱赎命的,当场就……就砍了!即便交了钱的,也难逃一死……他们根本不是人!”
他们抬起头,眼中满是期盼,“我们这些老百姓,天天盼着朝廷早日发兵,剿了这群畜生不如的东西!夺回南阳!”
二人悲愤交加,句句血泪,显然将纪律严明、装备相对整齐的景家军当成了朝廷的官兵。
周围听着的景家军士兵,不少人都面露恻隐之色。
景谡眉头紧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孟儒的为人。此人骁勇却残暴,野心勃勃,尤其善长屠城立威。
南阳之惨状,绝非这两人夸大其词。
见周遭之人面色沉重,默不作声,二人左右看了看,却并没有看到虞朝的军旗,倒是看到了一面‘景’字旗帜。
霎那间,二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声音颤抖道:“军爷,你们……你们是朝廷的王师吧?”
两人脸色煞白,像是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浑身剧烈地一颤,手里还没吃完的半块干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刚出虎穴,又入狼口!
“你……你们不是……不是朝廷的官兵?!”
第25章 讲学
夕阳沉入山峦, 残光闪烁了片刻,最终暮色昏瞑。
远处归巢的寒鸦发出几声嘶哑的啼叫, 衬得周遭越发寂静。
“军爷……好汉……大王饶命!饶命啊!”年长的流民猛地拉着同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胡言乱语!求求好汉,饶了我们这条贱命吧!”
他们刚刚还在声泪俱下地控诉“反贼”、“乱党”的暴行,还在苦苦哀求朝廷去解救他们的家乡……转眼间,眼前这支他们以为是救星的队伍, 竟然打着同样的“义军”旗号。
此时的他们, 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仿佛眼前的就是他们刚才声讨的孟儒大军。
尤其是景谡周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冷肃气势,此刻在他们眼中,与索命的阎罗无异。
周围的气氛瞬间凝滞。
一旁的景家军看不得他们这副样子,几人上前将浑身瘫软的二人拽起, 斥声道:“我们公子仁义, 与你们口中那些人不同!”
两人吓得一哆嗦, 完全站不住。
景谡面色沉静, 看不出喜怒, 他沉声道:“我们的确是义军, 但我军中自有铁律:一不劫掠百姓,二不滥杀无辜,三不欺辱弱孺。违令者, 立斩不赦。”
话音落地,两个流民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要斩的人就是他们。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引得二人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恐惧早已攫取了二人的心神, 在此刻,景谡所说的话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
就在此时,一阵轻缓的脚步靠近。
景谡微微侧首,眸光柔和了几分,只见段令闻从营帐中缓步走了过来。暮色昏黑,他身后的篝火正燃着,微风轻拂,火苗晃悠了一下,为他的周身描了一层暖黄的光影。
段令闻走到景谡身旁,见眼前两人衣衫褴褛、面容脏乱,定是遭了什么难。他微抬起头,看向景谡,缓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无波的湖中,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们是从南阳逃来的流民,路过此地,被我们的人当作探子抓了回来。”景谡说着,便让人将这两人安置在一旁,待明日天亮,再让他们离开。
段令闻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待回到营帐后,他才扯了扯景谡的衣袖,开口道:“他们的衣服都破了,天快黑透了,夜里冷。”
他抿着唇,委婉地提了一句,他太清楚寒气钻心刺骨的滋味了。
景谡知道他心善,但并没有立即应下,他开口道:“闻闻,这世间并非所有看似可怜之人,都心如表面。若这两人并非普通流民,而是敌军派来的探子,方才的可怜模样皆是伪装,意在窥探我军虚实,又当如何?”
段令闻神色微怔,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多事了,便垂下头来,心头莫名低落,“我……我知道了。”
见状,景谡心尖一软,他本意是想引他明善恶、辨是非,却不想惹了他伤心。
这乱世之下,有太多的人伪装无害,而后在人毫无防备之下,给出致命一击。
他立刻伸出手,轻抚上段令闻的脸颊,缓声开口:“是我语气重了些,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段令闻的脑袋垂得更低,声音也闷闷的。
景谡将他拥入怀中,轻声道:“你心善,我怎会不知。只是,我问你那个问题,并不是说你做错了,而是想让你能够明辨善恶,你给出的那份善意,是建立在什么之上。”
段令闻小声地反驳道:“你明明说,他们是从南阳逃来的流民。”
景谡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这么相信我?”
“……嗯。”
景谡问道:“那倘若我的判断有误呢?”
段令闻怔了怔,沉默片刻,小声但坚定道:“他们……很瘦,眼窝都凹进去了,不像是装的,应该已经很多天没吃饱饭了。还有他们的草鞋,前掌处磨损严重,不知已经跑了很久……”
“如果是探子,总要吃得饱些才有力气打探消息吧……”
景谡闻言,唇角扬起笑意,他亲了亲段令闻的发顶,而后稍稍退离,朝帐外唤道:“周洪。”
“在!”帐外立刻传来亲卫周洪的应声,他快步入帐,抱拳行礼,“公子!夫人!”
景谡并没有直接下令,只是目光看向段令闻,示意他尽管开口。
段令闻的心头猛地一跳,脑袋忽地涌上一股热气。他悄悄吸了一口气,试图稳住声音,可一开口,还是难掩磕磕巴巴,“劳烦你……取两套厚实些的旧衣,再备两份……几日的干粮,送给方才那两个人。”
他说得很慢,不时抬眸看向景谡,生怕自己说得不妥当,“再、再给他们一个火折子吧,夜里生火……也能驱驱寒。”
说完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周洪听完,神色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待景谡的命令。但景谡一句未发,便证明了,这是段令闻的命令。也可以说,从此以后,段令闻的话,便是他的话。
“是!”周洪领命而去。
待他离去,帐内重归安静,段令闻才吁了一口气,肩膀刚放松下来,微一抬眸,便撞见景谡含笑的眼眸。
景谡微微歪下脑袋,笑道:“夫人还有何吩咐?”
段令闻耳根泛红,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像含在嘴里:“你取笑我。”
“怎是取笑?”景谡向前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是在想,待有朝一日,我的闻闻成为了一方主帅,那我不得提前适应一下。”
这话听着好像是在开玩笑,又好似说得认真。段令闻下意识道:“你、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没有人生来便是主帅,不过是一步步学,一步步看。”景谡缓步上前,牵着他的手走向一旁的矮几坐下。
旋即,他从一旁的行囊中取出了一卷略显陈旧的羊皮卷轴,在两人面前的矮几上缓缓铺开。
段令闻好奇地看过去,只见羊皮纸上墨线纵横,勾勒出山川河流与城镇关隘,那些陌生的符号与密集的标注对于段令闻而言如同天书。
“这是行军所用的地舆图。” 景谡耐心解释,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你看,这些是山脉与河流走向,此处为山隘险要,若遇敌袭,便可据此防守;而这片河谷开阔,利于扎营……这些记号,意指此处曾有过惨烈交战,行军需格外谨慎……”
“山势险峻,则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但若久困于此,粮草补给便是致命弱点……”
“河涧之处,若地势低洼,则雨季泥泞难行,人马极易陷落,故行军需顾及时节……”
段令闻屏息凝神,全部注意力都在景谡的声音和这张地舆图。
之前在吴县时,他也看过一些兵书,只不过,兵书上所写的字于他而言,实在是晦涩难懂。
此时此刻,在景谡的话下,这幅舆图仿佛活了过来。
段令闻不自觉地越听越入神,他原本只是端正地坐着,渐渐地,身体微微前倾。不知不觉间,他的脊背完全放松下来,几乎贴合进身后景谡的胸膛。
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当景谡的讲解稍有停顿时,他还会无意识地用脑袋蹭一蹭景谡的下颌。
景谡顺势环住他的腰肢,不动声色地往怀中收紧了几分。
见段令闻看得入迷,他忽然间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颈侧。
然而,段令闻没有察觉。
微凉的唇,极轻地落在了段令闻的后颈上。
段令闻动了动,但仍没有察觉。只是身体越发靠近那张舆图,试图要看得更加真切些。
景谡忽而一笑,他微微轻吮了一下,沿着他颈后的肌肤,一路留下细密而湿濡的轻吻。
“嗯……”段令闻忽而一颤,从沉浸中被拉回现实,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你……”
短促的气音方一出口,温热的气息尽数覆盖在他的耳垂之处。
景谡的唇齿极轻地含咬着那一点柔软的耳肉,双臂更紧地将他贴近自己的怀中。
段令闻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般的轻吟,身体霎时软了下来,若非景谡的手臂紧紧箍着他,他几乎要坐不稳。
轻柔的啄吻混合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地落在他的耳后,那片肌肤迅速染上绯红,烫得惊人。
他的手搭在景谡环在他腰间的胳膊上,指尖微微蜷缩,却不知是该推开还是拉近。
景谡手臂微一用力,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将人圈进自己的怀中。
段令闻缓了缓,这才仰头看他,小声控诉了一句:“你干什么……”
景谡望着他,目光落在他微张的唇上。他的呼吸粗重了几分,只需再凑近几分,便能尝到那唇瓣的甘美,只近在咫尺。
然而,就在他的唇即将覆下的前一瞬,景谡猛地偏开了头,将额头抵在段令闻的颈窝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
他若此刻放纵,被点燃的渴望必定如野火燎原,绝不可能浅尝辄止。一旦开始,必定难以控制,只会将人彻底吞吃入腹,折腾得他明日连马背都难以坐稳。
段令闻有些无措,急促而混乱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他有些担忧,“景谡,你怎么了?”
良久,景谡才似乎勉强平复下一些,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略过他的唇瓣,“……没什么,只是,忽然很想亲你。”
闻言,段令闻迟疑了片刻,在景谡正要继续和他讲地舆图分散心神时,他忽地主动凑近,亲了亲景谡的脸颊。
一触即离。
景谡整个人猛地一僵,心脏似乎都停跳了一瞬。
他的手收紧了些,下一刻,他又有些匆忙地将人从自己腿上抱下来,安放在一旁,哑声道:“你先继续看一会儿……我出去透透气。”
说罢,他猛地站起身,甚至不敢再看段令闻一眼,落荒而逃般走到帐外。
第26章 兵法
入夜, 寒星黯淡。
营地边缘临时搭起的简陋窝棚里,两名流民正裹着刚得来的厚实旧衣, 靠着彼此。日里的惊恐稍褪,此刻难得的安宁与温暖让他们昏昏欲睡。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惊得两人一个激灵,猛地睁眼,警惕地望着来人的方向。
“陈参事。”两名守夜的士卒朝他行礼。
来人正是陈焕。
陈焕笑着颔首,低声解释道:“听说这两人是南阳来的,我忽然想起, 我有个老乡也是南阳人, 想着也是有缘, 我来找他们唠嗑一下。”
守夜的士卒自然不会阻拦他,只道:“请便。”
只见陈焕揣着手,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囊,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二位老乡, 还没歇下呢?”陈焕的声音放得很低, 带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般的熟稔, “夜里凉, 来喝口酒驱驱寒吧。”
他说着, 便将酒囊递了过去。
年长的流民犹豫了一下, 但对方衣着偏向文士,他们这些人,对读书的儒士尤为好感, 总觉得士人的心更良善一些。
于是,他的戒备心稍减,讷讷地将酒囊接了过来,低声道谢:“多谢, 多谢……”
陈焕就势在窝棚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仿佛只是夜里无聊过来闲聊两句:“唉,这世道,兵荒马乱的,能活下来真是不易啊。”
他叹了口气,感慨道:“听说你们是从南阳那边逃过来的?那可真是九死一生了。”
提到南阳,年长的流民脸上下意识浮现出恐惧与悲愤,可最终又像认命般垂下了头,低喃道:“可不是吗……没了,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陈焕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两个流民苦笑着,随即哀戚地点了点头。的确,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活着,就好。
沉默片刻,陈焕忽然问道:“我听说……占了南阳的那伙人,领头的是个很凶悍的角色?”
年长的流民听到问话,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他扯了扯嘴角,“凶悍?”
他顿了顿,勉强算是在笑着,“这年头,手里拿着刀枪、能拉得起队伍的,哪个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对我们这些老百姓来说,官军来了抢,乱军来了也抢,土匪来了更要抢……一样的,都一样,没什么分别。”
一旁年轻的流民却对那伙义军印象深刻,他认命了,可又不甘认命。那些义军口中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
“孟儒。”他忽然道。
年长的流民闻言,怔了怔,随即低声呵斥道:“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
这些人不过是送了他们两件破衣裳,一点干粮,就当他们是好人了?什么话都敢说,万一……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年轻的流民不服,他双手撑着地,似是回忆起那惨痛的经历,他双目血红,怒吼一声:“他叫孟儒!”
他永远不会忘记。
见状,陈焕眼中掠过一闪而过的惊惧,旋即一脸愤概地拍了拍那人的肩,“唉……果真如此!”
他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声,仿佛不忍再听。随即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下摆,“夜深了,二位老乡也早些歇息吧。”
那年轻的流民忽而攥住他的衣摆。
陈焕心生了一丝胆怯,却又不得不装作镇定,他回过头来,僵硬地笑着,“怎么了?”
“……你的酒囊没拿。”
陈焕这才接过酒囊,快步离开了此处。
待陈焕离开后,角落里靠着树干闭目“睡着”的人忽然醒了过来。
次日,行军休息之时,便有一人将这件事禀报给了景谡。
之前在吴县时,景谡便听闻,陈焕此人对天下大事、各方势力了如指掌。
但在景谡看来,陈焕像一颗被刻意投入棋局的棋子,看似无害,却随时可能搅动整个局面。
正在他思忖之际,前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来人正是景家军的信使,焦急地下马,信使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密报,气息都尚未喘匀,“公子,将军急报!”
景谡接过密报,粗略看了一眼。
原是景巡所领的主力军,本来都快到南郡秋泽县了,不料行军途中,意外惊扰了盘踞于山林深处的一处寨子。
此寨约百余人,是此地的流寇,极其擅长利用地形设伏,弓弩陷阱刁钻狠辣。
先锋斥候遭遇伏击,折损了十余人后,景巡将军已下令,务必剿伏此寨。
景谡眸色微深,秋泽县、黑虎寨。
他记得这个地方,只不过时间稍微提前了些。
前世,是在景家军已占据秋泽县,安抚地方时,才从当地百姓涕泪交加的控诉中,听闻了这黑虎寨的种种恶行。
劫掠商旅、绑票勒索、甚至时常下山骚扰村落,强抢粮食物资、绝人生路,可谓是恶贯满盈。当时是为了安抚民心、肃清后方,景巡才派兵剿抚。
而如今,却是在行军途中便正面撞上了。
黑虎寨位于秋泽县西南三十里处的“黑虎山”,山势险峻,林木葱茏,易守难攻。
寨主彭黑虎,原名不详,并非寻常莽夫,据说早年曾在边军待过,因犯事逃亡至此,拉拢了一批亡命之徒和活不下去的流民,凭借其懂些粗浅兵法和对地形的利用,渐渐成了气候。
寨中约有一百五十人左右,核心是二三十个跟着彭黑虎多年的悍匪,其余多是依附的流民。
他们确实极其擅长设置陷阱,利用山石、竹木、藤蔓制造绊索、陷坑、滚木礌石,甚至擅长胡人常用的弩箭,在箭上淬了山林间的毒草,虽不会立即致命,但中者伤口瘙痒,引得人不停地去抓挠,直至伤口溃烂而死。
若正面强攻,即便攻下黑虎寨,但对他们这支不足千人的军队来说,必定损伤不少。
思及此,景谡心中已有决断,他极快地书写了一封密信,让信使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叔父手中。
待信使离开,原来禀报陈焕之事的亲卫开口问道:“公子,陈参事那里……”
陈焕……
一个念头在景谡心中逐渐清晰。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去请他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是!”
很快,陈焕便到了。
听闻景谡要找他商议要事,他还愣了一下。这些时日,他算是看清楚了,他所掌握的天下局势在卢信那里还算吃得开,可景谡这个人,对他极为冷淡,似乎根本就不需要他的相助。
这让他一度有些挫败和不解。
如今忽然找他,倒让他颇感意外。陈焕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熟知的各方势力信息,准备好好展现一番自己的价值。
他快步走来,神色较从前收敛了许多。
景谡直言问道:“陈参事,你素来见闻广博。可曾听说过,南郡一带,有个叫‘黑虎寨’的势力?”
陈焕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么快就到黑虎寨了?”
不过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故作深思道:“这南郡啊,的确有这么一个地方。黑虎寨的人,多是亡命之徒,作恶多端,那官府的人也不管,直到……咳!”
陈焕轻咳了一声,及时止住了话,随即眼神躲闪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哦,我也是道听途说的。”
景谡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陈参事对此寨,似乎颇为了解,若要攻取,可有良策?”
被景谡这么一问,陈焕顿时精神一振,自觉表现的机会来了。他微微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依我之见,我们必须摆出强攻之势,封锁山路,断其粮草水源,而后佯攻骚扰,使其疲于奔命,惶惶不可终日。待人心离散,士气崩溃之时,我军一举将其拿下!”
景谡听完,指尖微顿,面上却并未显露什么情绪,只问道:“若用此计,陈参事可曾计算过时日?”
“封锁山路,断其粮道,再辅以佯攻扰敌,待其内乱……这样下来,快则半月,慢则无期。我军南下,贵在神速,意在趁南郡各方势力尚未反应之际,迅速站稳脚跟。若在此处与一山寨纠缠过久,恐错失良机,徒耗粮草,更会引得周边势力警觉,于大局不利。”
景谡解释得如此详尽,与其说是在探讨军务,不如说更像是在考验陈焕的真实本事。
事实上,陈焕所说的计策,并非无用。
恰恰相反,这正是上一世景家军在秋泽县站稳脚跟、后方相对稳定时,景谡为了减少士卒伤亡,采用的攻心之策。
彼时,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耗,可现在,显然已经不适合了。
天下谋士思路有相通之处,想到围困削弱之策并不稀奇。
可这是否又太过巧合了?
陈焕的神色慌乱了一瞬,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他连忙接口:“没错!刚才那是下策。”
“那可有上策?”景谡又问道。
“有,有……”陈焕应和着点头,他捏着掌心,在景谡耐心将尽时,他终于开口:“既然如此,那就兵行险招!”
“派一支精锐潜入山寨,放火!烧山!反正就是制造混乱,趁乱之时,斩杀或擒获贼首!那寨中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一旦群龙无首,必定大乱,到时我军主力再趁势猛攻,里应外合,必可一举拿下!”
陈焕说完,神色激动地看向景谡,这个计策绝对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攻下黑虎寨。
“这是你的计策?”景谡意味不明地问他。
陈焕并不理解他话中深意,只连忙点头,“正是!这叫……奇袭!没错,这就是奇袭,打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景谡微微颔首,神色不明,“眼下局势,确需如此。”
说罢,便让他退下,准备继续行军。
得到了景谡的认可,陈焕强压着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恭敬地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景谡转身,目光落在静坐在一旁的段令闻身上,眉头舒展了几分。他走到段令闻身边坐下,问道:“闻闻,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对于这黑虎寨……你有何想法?”
段令闻手里还攥着那份密报,他虽不知景谡的用意,但他仍是认真看着,认真听着。
此时,面对景谡所问,他思忖了片刻,回道:“奇袭……或许可行。”
密报所说,黑虎山易守难攻,那方才陈焕所说的不无道理。可是……
他抬眸看向景谡,试探性问道:“不过,放火烧山……会不会太狠了些?火势一旦无法控制,后果可能无法预料。”
景谡道:“火攻之计,没有十足把握时,不可轻易而为之。”
“那怎么办?”段令闻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出办法。
景谡微微抬手,替他理了理鬓发一缕散乱的发丝,轻轻掠过耳廓,笑着道:“你再想想?”
段令闻又思索了片刻,可他脑袋一时匮乏。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本兵书来。
他正要打开来看,却被景谡轻轻按住。
景谡道:“先别急着看书,这书里的道理,你已读过许多遍,背也能背下了。”
然而,段令闻还想争取一下,他悄悄使了点劲想抽回兵书,像是有些耍无赖,“我再看看……”
景谡笑着松开了手,但仍是劝道:“兵书,看个大概即可。真正的战场上,瞬息万变,若事事都照着兵书来,那满天下都是名将了。”
听他这么一说,段令闻没再翻开兵书,他垂下眼眸,似在思忖着什么。
景谡见状,顿时心软了下来,或许他不该这么急于求成。
他太想做出补偿了。
上一世,段令闻被任命为都尉时,总是担心自己德不配位。于是,他闲暇时就看兵书,那个时候,没有人为他解惑,他看得很慢,有时看到深夜,极其伤眼睛。
那时,景谡见自己被晾在一边,就把他的书拿走了。段令闻敢怒不敢言,只悄悄憋着气,双颊微微鼓起。
鬼使神差地,景谡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段令闻愣了,他也愣了——
作者有话说:不对,我得多余解释一下。上一世,渣景把他的书拿走了,并不是彻底断绝闻闻的看书之路,后面再细说。其实第一章 也有一点点提及到,他会做什么
第27章 事在人为
景谡率领的两百余人, 经过一日急行,终于在日落时分与景巡的主力军在一处山谷中会合。
他将队伍安顿好, 便与叔父商议。约莫半个时辰后,他面色沉静地返回营地。
段令闻正看着书,听到脚步声,他才放下书,起身迎上前。他想了一天一夜,直到看到此处的地形,他终于想明白了攻取黑虎寨的方法。
借着地形掩护, 或可夜袭。
可是, 这里是黑虎寨的地盘, 黑虎寨的人对地形更加熟悉,这也就意味着,夜袭的行动更加危险。
景谡无意隐瞒他,“闻闻, 我与叔父议定了, 今晚行动, 夜袭黑虎寨。”
“今晚吗?”段令闻的心骤然收紧。
他自然而然地以为, 大军刚刚会合, 人困马乏, 必然需要休整一夜,明日才会有所行动。
“嗯。”景谡轻轻颔首,他解释道:“我熟知黑虎寨的地形, 即便事有不成,我们也能全身而退。”
段令闻心有担忧,却又似乎难以说出口,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那……你要小心。”
时间紧迫, 景谡未再多言,他走到一旁,用火折子点燃了几盏烛火,跃动的暖光瞬间驱散了帐内的一角昏暗。他将烛台放在矮几上,轻声道:“光线暗,伤眼。你看书也不要看太久,累了便歇息,我很快回来。”
“嗯。”段令闻低低地应了一声。
帐外,已有人来催促,“公子!”
景谡又叮嘱了几句,旋即快步朝帐外离去。
可就在帐帘掀起到一半时,他的脚步顿住了,下一刻,他又去而复返。
“怎么了?”段令闻一怔。
景谡大步走近,手臂一伸将他揽入怀中,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段令闻的眉间。
“等我回来。”
景谡说完便松开手,转身离去。段令闻怔怔地站在原地,额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吻的温度。
待他离去后,段令闻独坐帐中,却怎么也无法看下书中的文字。
夜幕低垂,山风渐急。
黑虎寨后山的斜径处,景谡率领的三十余人,在暗夜中,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岗哨,潜入寨中。
一切皆如景谡所料,黑虎寨主力被景巡的佯攻拖住,此时后方空虚。
景谡带人直扑主寨,混乱中,景谡一眼便锁定了那名身材魁梧的寨主——彭黑虎。
此时的彭黑虎他手持一柄厚重的鬼头刀,与几人缠斗在起来。
彭黑虎一身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几人围攻都无法从他手上讨得好处。
景谡眉头紧蹙,一声断喝:“彭黑虎!”
彭黑虎闻声回头,眼中顿时迸射出嗜血的凶光,“来得好!”
他咆哮着,双臂抡紧了鬼头刀,携着开山裂石之势,迎头便是一记猛劈。
景谡脚步一错,侧身躲开这一击,沉重的刀锋掠过他的臂膀。彭黑虎拧身再度劈来,速度之快令他不得不执剑相挡。
“铮”的一声,火星四溅,两人虎口处均是一麻。
霎时间,刀光剑影中缠斗在一起。
彭黑虎的招式大开大合,景谡则防守为主,以此来消耗彭黑虎的耐力。
“只会躲闪的鼠辈!”彭黑虎久攻不下,焦躁起来,只得怒吼一声,刀势却更显狂乱。他猛地一个横扫,意图逼退景谡。
景谡却似早已料到,非但不退,反而一个矮身疾进,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入彭黑虎刀势的侧方。他手腕反转,长剑由下而上,猛地在对方手臂处划开一道血口。
彭黑虎一个吃疼,鬼头刀险些脱手。剧痛之下,他凶性彻底爆发,动作更加迅疾、狠厉。
但景谡似乎熟知他的招式一般,在彭黑虎扑来的瞬间,便巧妙地转到了他的侧后方。就在这时,他的左腿猛地扫出,精准地踢在他受伤的手臂处。
遭此重击,彭黑虎的身躯踉跄了几下。
景谡转守为攻,专攻彭黑虎的手臂、关节、下盘等薄弱之处。彭黑虎身躯向前踉跄跪倒,他还想挣扎,可动作已经越来越慢。
直至剑刃抵在了他的后颈之上,让他所有的动作僵在原地。
与此同时,邓桐所带了主力军已经冲了上来,将整个黑虎寨围了起来。
“你输了。”景谡沉声道:“念你一身本事,也是被这世道所迫,我可以给你们一条生路。”
“呸!”彭黑虎啐了一口,他梗着脖子,怒骂道:“你们这帮狗杂碎,要杀便杀,老子等这一天很久了!”
景谡眉头微蹙,他大抵是猜出,彭黑虎是将他们当作了虞军。
黑虎寨的二当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着急道:“我们降,我们降!你放了我们大当家!”
看着寨中的惨象,彭黑虎仰天大笑,忽地话锋一转,“好……我降!”
然而,就在他假意俯身之际,一枚淬了毒的短匕从袖中滑出,反手直刺景谡腰腹。
所幸景谡并未放松警惕,侧身闪避的同时,手中剑锋从彭黑虎的手臂之间穿出,硬生生将短匕改了一个方向。
匕首就势刺中彭黑虎的腰侧,伤口不深,但很快,一丝黑血从匕刃渗了出来。
见状,旁边的二当家慌忙掏出一个瓷瓶,“大哥!快服解药!”
彭黑虎却将他一把推开,摇了摇头,他跪倒在地上,低头看向腰侧的伤口,竟露出一个惨然又解脱般的笑。
毒发作得很快,彭黑虎嘴角呕出一大口黑血,他强撑着抓住二当家的手,字字含血道:“二弟……听着!带……带着大伙儿活下去,怎么着……也得好好活下去。”
二当家急得双眼通红,“大哥!解药就在这儿!咱们降了就是,何必……”
“没用了……”彭黑虎打断了他,“这些年,咱们抢过贪官……也伤过无辜,这黑虎寨……早该散了……”
说完,他紧咬着牙关,不愿吞下解药,直至瞳孔开始涣散,渐渐没了气息。
黑虎寨一开始也是劫富济贫的,可随着世道越来越坏,人心不古,他们为了生计,也做过欺压良民之事。
可谁又曾想,十几年前的彭黑虎最痛恨的便是仗势欺人的恶霸。
十几年前的彭黑虎,还是那个刚从边军退役、满怀赤诚的彭铁柱。他最痛恨的,便是那些倚仗权势、盘剥乡里的胥吏,和那些纵兵行凶、强征豪夺的兵痞。
许是祸未及己身,他仍想着,从北疆归乡后,好好孝顺爹娘,给妹妹置办份嫁妆,再娶一个媳妇,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然而,待他回到家后,父母被恶霸夺走了生计,被逼得用血书上状至衙门。可官商勾结,县老爷看上了他们家中才十五岁的妹妹,只稍微动一下手指,便有人将她强掳到县老爷的府中。
他的妹妹性子烈,抵死不从,被逼得投井自尽。他的爹娘伸冤不成,被那县老爷随便安了一个由头,便将人关入牢狱中,活活饿死。
即便后来的彭黑虎击鼓鸣冤,状纸递了无数,却石沉大海。
官商勾结,官官相护,最终官逼民反!
这些事情,是上一世景谡剿抚黑虎寨后,从市井之中听到的流言。
彭黑虎,原也是一个苦命人。若说初始时劫掠贪官、对抗污吏,或许还能说尚存一丝血性。
可后来的黑虎寨已经是剑走偏锋,他们开始打家劫舍、掳掠商旅、欺压勒索无辜之人。他们反抗了不公的世道,可最终又造成了新的不公。
此时,邓桐走了过来,禀报道:“公子,寨中剩一百零三号人,已全部缴械投降。”
景谡收剑入鞘,吩咐道:“邓桐,将这些人分开看管,伤者予以救治;另外,清点寨中钱粮物资,登记造册;还有……”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猛地窜出,正是那悲愤交加的二当家。他夺过那把淬毒的短匕,双眼赤红,不顾一切地扑向景谡,嘶吼道:“狗贼!还我大哥命来!”
邓桐和近卫反应极快,立刻拔剑上前阻拦。
“陆文方!”景谡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话音落地,二当家的动作骤然僵住,刺出的短刃停在半空,难以置信地望向景谡。
景谡继续道:“原荥阳人士,积善堂苏老爷家的账房先生,我说得可对?”
二当家,也就是陆文方,如遭雷击,浑身剧震,握刀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个名字,这个身份,他已埋藏多年,连山寨里都鲜有人知。
“你……你如何得知……”他声音干涩,不可置信。
景谡没回应这个问题,他继续道:“几年前,苏家被诬陷勾结叛军,满门抄没。你因不愿做假证构陷东家,被衙役打断右手,扔进大牢,苏府家产尽数被贪官侵吞。后来,你越狱逃出,才被迫落草,我说得可对?”
陆文方踉跄一步,短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事,他鲜少与旁人说过。
景谡自然不能说,这些往事,这是陆文方亲口告诉他的。
这是上一世,景家军剿抚黑虎寨后,二当家陆文方也成了俘虏,后来便加入了义军。因他是曾是账房先生,心思缜密,又熟知钱粮运作,也算是帮了景谡不少。
景谡并未解释太多,只道:“我们是义军,不是朝廷中人。”
说着,他看向血泊中的彭黑虎,“彭黑虎的死,并非全然败于我手,今日之局,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你强词夺理!”陆文方怒声道,彭黑虎对他情深义重,他定要替他报仇雪恨。
“你我之间,确有手下弟兄的血债,但真正的元凶是这腐朽的王朝,是那群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景谡说罢,便不再多言,旋即吩咐邓桐将这些俘虏安置好。
陆文方还想上前追问,却被人绑住了手。
此时,月上中天,黑虎山上火把冲天。
成功剿抚黑虎寨后,景谡便急忙下山。邓桐紧随其后,他心中疑虑颇深,最终还是问道:“公子,你怎么知道那人的身世的?”
景谡笑了笑,“有人告诉我的。”
“谁?”
景谡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只是忽然停了下来,郑重地看着他,“邓桐。”
“在!”邓桐连忙挺直了腰板。
景谡道:“黑虎寨已经攻克,你立刻去中军大帐,向叔父详细禀报此事。”
“是!”邓桐回道,可看着景谡加快步伐往山下走时,他不解地问道:“公子,你去哪?”
往常这个时候,都是景谡第一时间向景巡将军禀报情况的,今日怎么急匆匆的?
然而,景谡脚步都不带停一下,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营帐内。
段令闻半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着,忽而手中的书掉了下来,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下意识地,他抬眸看向帐外的方向。
还没回来……
捡起书后,他的心头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索性便起身,掀帘走出帐外。
夜凉如水,山谷中隐约传来风声呜咽。
他抬头望向黑虎山的方向,只见远处山巅隐约有火光跃动,却看不清具体情形。他就这样伫立良久,仍是未见到一道归来的身影,他才转身回到帐内。
他刚走到矮几旁,尚未坐下,身后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闻声,段令闻转头看去,却见帐帘已被猛地掀开,带进了一股清冷的夜风和淡淡的血腥气。下一瞬,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的面容,便被拥入一个怀抱中。
“我回来了。”景谡在他耳旁轻声道。
似乎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轻甲会硌到怀中人,景谡便稍稍放开了他,旋即解开身上的甲胄。
他的动作甚至是有些急切,除去甲胄后,他只着一身深色的劲装,身形显得愈发挺拔,也少了几分战场带来的压迫感。
段令闻担忧地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话音未落,景谡已经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景谡大步上前,拦腰将他抱到榻上,随即俯身压下。
段令闻微微仰头,烛光在景谡身后勾勒出朦胧的光晕,让他有些心慌,却好像莫名的安心了下来。
他看向景谡的脸庞,见他颧骨处似有一抹血迹,便下意识伸出手,以为他这里受了伤。
然而,就在他轻轻碰到景谡脸颊的一瞬间,景谡眸光忽而一亮,身上的疲惫似乎都已消失殆尽。
他捉住了段令闻想要收回的手腕,将脸颊紧贴在他的掌心中,轻声道:“好想你……”
两人也就分离了两个多时辰罢了。
段令闻耳根微微发烫,只说道:“没受伤就好。”
“闻闻……”景谡柔声唤道。
“嗯?”
“嗯……”
烛光摇曳,帐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烛火的噼啪声,以及……无法忽视的粘腻水声。
渐渐地,彼此的气息错乱,时而短暂的分离,又迫不及待重新贴合在一起。
第28章 抱负
剿抚黑虎寨一事尘埃落定, 经过初步整编,大多数流民选择加入了景家军, 迅速补充了此次损耗的兵力。
而黑虎寨的二当家陆文方却态度顽固,这几日的猜疑让他坐立难安。
景谡知道陆文方心生戒备,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多加解释,那些关乎前世今生的神鬼陆离之事,更不可对他人而语。
于是,他召来了陈焕。
闻听召见, 陈焕几乎是快步跑来, 眼角眉梢都飞扬着, 神色难掩兴奋。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不待景谡开口,他已忍不住上前半步,语速飞快地说道:“此次夜袭黑虎寨, 真是险中求胜, 妙极, 妙极!”
景谡请他入座, 直言道:“嗯。眼下有一事, 需要你去办。”
陈焕霍地站起身来, 神色激动,“旦凭吩咐!”
景谡道:“黑虎寨二当家陆文方,此人颇有才能, 但心存芥蒂,拒不归附。陈参事见识超卓,可否与他谈谈,劝其留下效力。此事若成, 记你一功。”
闻言,陈焕立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包在我身上!”
说罢,他利落地转身,步履生风地出了大帐。
景谡静坐案前,指尖轻点着案几,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却没到达眼底。陈焕甚至没有询问陆文方是何许人,便一口应下劝降之事……
似乎,他早有所知。
这不得不让景谡怀疑,陈焕或许和他一样,有着前一世的记忆。若陈焕真是重生而来,那他前世是谁?是敌……是友?
陈焕领命而去后,不过半日功夫,便有亲兵入帐向景谡禀报:陆文方已点头应允,愿归附景家军效力。
同时,陈焕劝降之语,更让景谡笃定,此人绝非是未卜先知的术士,而是与他一样,知晓未来天下走向之人。
景谡眸光掠过一抹寒意,一个知晓天机的人,其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几乎是在瞬间,景谡对他起了杀心。
就在这时,帐帘被轻轻掀开,段令闻走了进来。景谡抬眸望去,眼中寒意敛去,却见段令闻微拧着眉头,情绪也十分低落。
段令闻来到他身旁,手指蜷缩着,他唇角翕张,犹犹豫豫地开口:“景谡,你……你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些事情做?”
话音未落,景谡已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旋即微一用力,便将他顺势揽入了怀中,问道:“怎么忽然说这个?可是在营中待得闷了?”
段令闻从他怀中挣脱开来,他转过身看向景谡,“我不想每天只等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今日想做些事情,可他去给马儿喂粮草时,负责喂马的厩卒惊慌失措,几乎是求着他离开;他便讪讪离开了马房,而后又见伤兵营中上下忙碌,他便想着过去帮帮忙,可还没等他走近,邓桐便阻拦了他。
他无处可去,便只能回到营帐中。
景谡沉默片刻,才道:“你是我的夫人,这些事情不需要你去做。”
段令闻垂着眼帘,没有说话,心头一直强压着的委屈和无力感如同决堤般涌了上来。景谡是对他很好,可越是对他好,他的心里就越是害怕。他不畏惧上战场,也可以与景谡共进退,却唯独不能只是他的枕边人。
“好……”景谡无法忽视他的委屈,只须臾间,他便妥协了,“明日,我教你如何处理后方,好不好?”
段令闻怔怔地抬眸看他,似乎是没想到他那么轻易便改了主意。
景谡见他这般情状,又意识到,仅仅是处理后方或许仍显得笼统,且后方事务确实艰重繁琐,他私心里并不愿段令闻过度劳神。
他放轻了声音:“或者……你若真想参与军务,我便向叔父请命,予你一个监军中事之职,如何?”
监军中事是实权,可参与军情商讨,也可监督军纪。
“你这样是……以权谋私。”段令闻斟酌了半晌,终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词。
景谡闻言,先是一怔,像是被气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他拿出一张军中令牌,无奈道:“好,我都答应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平安……”
见令牌如见他,也就意味着,段令闻所做之事全由他授意。
之后,段令闻便去伤兵营中帮忙。初始时,有人还会惧怕他那双眼睛,可碍于他的身份,一个字都不敢胡说。再后来,大家慢慢习惯了,有时还会和他聊些家乡的事。
景谡原以为,只要段令闻在军营中,至少能保证他的安危,他想做什么便由他去了。
可渐渐地,他发现段令闻从伤兵营中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偶尔抱着他时,他的手臂大腿似乎也是一阵酸疼。
景谡只当他是照料伤兵劳累,替他按揉着,又叮嘱了几句。段令闻眸光闪烁,最后含糊应下。
眼下攻取秋泽县在即,军中整肃,每日操练、训练阵型,务必在深秋前拿下秋泽县。
这日,景谡与叔父商议好,三日后大军进攻秋泽县。
回来时,只见段令闻伏在案几上睡着了,手中还虚握着一卷摊开的书。
景谡放轻了脚步,他小心翼翼地将书从段令闻手中抽出,合拢放好,随即俯身,打算将人抱到榻上安睡。
然而,他刚将人抱起时,怀中的人却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身体瞬间僵硬,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嗯……”
段令闻骤然惊醒。
景谡神色一慌,他轻轻将人放下,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声音紧绷:“哪里疼?”
段令闻痛得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咬着唇,缓了几息,才气息不稳地低声道:“没、没事……可能是今日……坐得久了些……”
他在撒谎。
景谡眉头紧锁,他的手在段令闻身上摸索着,直到碰到了他的腰侧,段令闻倏地瑟缩了一下,而后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疼”。
“怎么伤到的?”景谡问道。
段令闻支吾了一下,见瞒不过,他小声道:“就是……我看他们在练武,也想跟着学几招,只不过,今日练习闪避时,动作不当,扭了一下……过几天就好了。”
景谡沉默了一下。
段令闻以为他在生气,便揪了揪他的衣角,低声道歉:“对不起……”
“是我的错。”景谡亲了亲他的额角,“待攻下秋泽县后,我再教你一些防身的招式。”
说罢,他便命人拿来药油。
因扭到腰侧,景谡只得先解开他的衣衫,腰间束带、中衣系带,最后露出里面素色的里衣。
景谡动作缓慢,尽量避免牵扯到他的伤处。当里衣敞开时,段令闻伸手攥住他身前的衣襟,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栗了一下。
如今已接近深秋,秋夜泛凉。
景谡的呼吸粗重了几分,他的指尖顿了一下,而后匆忙取过一旁的斗篷盖在段令闻身上。
“你这样看不到的……”段令闻小声提醒了一句。
景谡轻“嗯”了一声,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却并没有拿开斗篷。
他倒了一些药油在掌心,微微搓热,轻轻覆上他的腰间。
段令闻闷哼了一声,下意识弓起了腰背。
“放松。”景谡的声音微哑,掌心轻揉着,待药效渗入肌肤,又重复了好几次。
药效起了作用,疼痛稍减,段令闻的神色好了许多。
他的手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贴着腰侧,若有似无地往上推移,动作缓慢得折磨人,慢慢停在心口稍下的位置,不经意般,微微擦过。
段令闻忽地瞪大了眼睛。
景谡这么做,显而是带着惩罚的意味。他并未用力,只是轻轻覆住,指腹缓慢地打着转。
段令闻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覆住了唇,所有的轻吟被吞入腹中,只有细碎的低喘从齿缝溢了出来。
…………
经过这么一遭,三日后,景家军进攻秋泽县时,段令闻只能在营中养着伤。
营寨顿时空寂了许多,只余下必要的守军和伤兵。
段令闻站在一处望台,远远地看着秋泽县起了烽火,或许,此时,县内已经是一阵厮杀。
他看得出神,连旁边站了一个人也没有察觉到。
直至陈焕忽然出声:“段公子。”
段令闻猛地回神,才发现陈焕不知何时已静立在身侧,也正眺望着秋泽县方向。
“……陈参事。”段令闻微诧了一下。
“你倒也不必太过担心,看这势头,景将军应是已攻入城内了,不出半日,便能攻下秋泽县。”陈焕语气笃定,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段令闻沉默片刻,低声道:“刀剑无眼,终究是凶险。”
陈焕闻言,转头看向他,神色中多了一丝深沉,“有一点,我很是不解……”
“什么?”段令闻没听清。
陈焕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他转移了话题,“待天下平定后,你会做什么?”
段令闻想了想,望着遥远的天际,笑着道:“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想回段家村……”
打完天下后,功名利禄尽在眼前,却甘心放弃所有?
陈焕神色疑惑,“这乱世之中,大家择主而事,不过是为了功名,为了抱负,又或者是为了安身立命,那你呢……你是为了什么?”
闻言,段令闻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为了什么?
他追随景谡,是因为景谡说,要与他共安天下。可这个理想抱负,于他而言,太过遥远。
在他思忖之际,陈焕笑着道:“我方才也就是随便说说的,你与景谡成了亲,自然是要追随他的。”
看来,是他太高估了段令闻。也难怪……
不说也罢,陈焕不再多言,旋即转身离去。
第29章 做梦
厮杀声停, 秋泽县上方的天空被一种紫灰色浸染。
整座城安静了下来,长街之上, 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折断的兵器、散落的箭矢,还有尚未来得及处理的血洼。
寻常百姓家,门窗紧闭,连一丝灯火都不敢透出,唯有街道两旁的招幌被风吹动,偶尔发出呼呼声响。
在一片寂静中,义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出现在街道上。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整齐, 训练有序地分头行动, 控制城门, 接管要处。
尤其在于县衙及后宅。
秋泽县的县太爷早在义军攻城时,便抱着金银细软慌乱逃窜,只不过,藏在府中的几十万两银子没法带走, 全数被义军剿获。
不仅如此, 在书房的密室下, 有几口大箱子敞开着, 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 翡翠镯子、珍珠项链、金钗玉簪, 堆积如山。
墙上挂着名士字画,桌上摆着古玩玉器,即便是一个王公贵族府中也不过如此, 而这,仅仅是一个小小县令的私藏。
最重要的是,今秋刚刚征缴上来、本该押运送往咸阳的税粮,此时原封不动地堆满了官仓。
景巡看着手中刚呈上来的粮仓清册, 眉色欣喜,他当即下令,将一半粮食拿出,分发给城中百姓,以安民心。剩下的就充作军粮,以备不时之需。
“叔父。”景谡忽然开口道:“我以为,应当将这些粮食,全部奉还于民。”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景巡眉头微蹙,只道:“不可意气用事。”
景谡却缓缓摇头,“这些粮食,本就是秋泽县百姓用血汗换来的,我们既是举义旗,要的就不只是城池,更是人心。”
他扫视堂内诸位,又继续道:“秋泽县非比寻常,此城是我们景家军真正意义上攻下的第一座城池,我们在此处的所作所为,天下人都在看着。”
“若只还一半粮,那我们与压榨百姓的官府有何区别?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景谡看向叔父,“用这一仓粮,换千千万万民心归附,换我景家军义旗真正扎根于民,换来日后取之不尽的兵源和拥护。”
大堂内一片寂静。
景巡神色动容,他明白,景谡要走的,是一条更宽、更远的路。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即吩咐下去:“传令下去,开仓,悉数还粮于民!”
按照县中簿册,秋泽县每人可分得十斤大米。这十斤米,对于富户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许多早已断炊、靠野菜糠皮度日的贫苦百姓而言,无疑是救命的甘霖。
军令如山,迅速传遍了整个秋泽县。
起初,饱经盘剥的百姓还将信将疑,生怕这又是一出诡计,直到吸干他们的血肉为止。
然而,义军士兵推着一车车、一袋袋粮谷,在各个街口设下分发点,按照户籍簿册给他们发放粮食。
此时此刻,什么“朝廷王法”,什么“反贼乱党”,都不如实实在在的十斤大米来得重要。对这些老百姓而言,谁让他们吃饱饭,谁就是青天。
之后,景家军在城门张贴募兵告示:反昏聩的朝廷,杀贪官酷吏,同举义旗,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公道。
如此一来,响应者无数。
半个月后。
秋泽县东侧的原校场,如今已成了景家军新兵的操练之地。
这些天,景谡将他接来城中后,以他的腰伤为由,不许他乱走。他知道景谡要安民抚边,每日也很忙。他便在院子里看书、写字、养伤,静静地等着景谡回来。
可是,这日子实在是憋闷得慌,让他不由地想起那日陈焕的话。
这天晚上,他和景谡说,他的腰伤已经好全了。
景谡应了一声:“嗯,大夫说了并无大碍。”
段令闻以为他未领会自己的言外之意,又往前凑了凑,委屈道:“你不是答应我,教我一些防身的招式……”
话未说完,景谡将他拢入怀中,问他:“真的好了?”
“……嗯。”段令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刻,景谡便将他打横抱起,走向内室。段令闻还有些懵然,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尽数被吞了下去。
事后余韵时,段令闻背对着他,锦被下的肩膀微微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景谡伸出手,指尖刚碰到他的肩头,就被毫不客气地抖落。
“……不想理你。”段令闻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来。
景谡低笑一声,非但没收回手,反而整个人贴了过去,温热的胸膛紧挨着他的脊背,手臂一紧,便将人圈进怀里。
段令闻轻哼了两下。
景谡的下颌蹭了蹭他微湿的额角,明知故问般,“生气了?”
怀中人不答,只是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景谡亲了亲他的耳垂,声音低哑,带着诱哄般:“明日开始,我便亲自教你,绝不食言。”
闻言,段令闻忽地转过身来,眼尾还带着未散的红晕,方才的气恼瞬间冰消雪融。他微张着唇,眼底漾起笑意,小声问道:“那……明日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景谡的眸光骤然一暗,心头怜极,面上却故作沉吟,“习武之事,最重要的便是根基,我先要看看你的耐力如何。”
段令闻不疑有他,“要怎么看?”
话落,景谡伸手轻抚着他的脸颊,而后倏然将他压到身下,俯身凑近,鼻尖几乎相贴上,气息交织,声音喑哑带笑:“那……你可不准喊累。”
段令闻依旧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只不过呼吸错乱了些,“我能吃苦的……”
景谡轻“嗯”了一下回应,旋即扣住了他的手腕,缓慢地、若有似无地摩挲着他手腕内侧的肌肤,一下一下,带着轻微的酥麻。
段令闻下意识地想蜷缩手指,却被他紧紧扣住,指尖被迫舒展开来,一根一根,严丝合缝地交织、相扣。
薄唇轻覆,轻柔地落在他的唇边,只轻碰了一下唇角,而又退离。
霎时间,段令闻心跳失序,方才的余韵渐渐漫了上来。他脑袋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景谡是在故意欺负他,还是真的在考验他的耐力。
景谡的唇再度覆了上来,唇齿交缠,气息交融,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流连着,让他的身体完全为自己打开。
次日。
景谡知道自己昨晚过分了些,便带着段令闻去巡视城防。二人站在城上,远远便能看着校场中,成百上千新募的青壮排成整齐的方阵,一招一式地演练着劈、砍、格挡。
段令闻看得入神,他总觉得,自己本应该也是他们中的一人,手持兵刃,与他们一同挥洒汗水。
之后,景谡没再食言,他亲自教段令闻习武,从基础的站位、步法,再到后面大开大合的杀招。
秋去冬来,枝头挂霜,腊月前,景家军的势力以秋泽县为中心,向外迅速扩张。邓桐等将领骁勇善战,周边州县悉数归附景家军。
而景家军的兵力,从最初的一千余人,迅速壮大至近八千人,声威大震。
天气渐冷,北风裹挟着湿寒,吹过秋泽县城头。
随着严冬的到来,各方势力屯驻整顿,只盼安然地度过冬日。
景谡肩头的担子也轻了些许,寻常多为巩固防务、整顿内政和储备粮草,为来年开春的战事做准备。
段令闻则习惯了每日清晨练武,偶尔中午和景谡一起巡防,晚上读书写字,不过大多数时间都是他躺在景谡的怀中,景谡拿着书念给他听。
冬日时,段令闻的脸色总是不大好,唇色很淡,像是生了什么病。
景谡知道,这是他身体的寒症使然。上一世,景谡也曾给他找过郎中,只不过,大多数郎中无法根治他身上的寒症,只能通过慢慢调养回来。
思及此,景谡将书放下,伸手探入怀中人的衣襟下,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小腹,轻轻揉着。
段令闻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喟叹了一声,不过并没有醒来,他轻唤了一声景谡的名字,身体完全依赖般往他怀里缩去,沉沉进入了梦乡
一道模糊光影中,段令闻迷蒙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景象摇晃不定,他仰卧着,身上的人正是景谡,带着情动时的灼热气息。
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难受。
许是景谡察觉了出来,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你不喜欢,我不会强迫你。”
景谡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淡,段令闻甚至没反应过来,景谡便已经冷静地退开,扯过一旁的锦被,将他严严实实地盖住。
接着,景谡起身穿上衣裳,只留了一句话,“你好好休息。”
说罢,便径直离开了房间。
段令闻只觉一阵委屈,景谡何时对他这般冷淡过,他甚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下一刻,房门忽然被打开,景谡紧蹙着眉头,大步走到榻边,俯身盯着他,声音似乎有些焦躁:“你到底怎么了?”
段令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要景谡抱抱,可他却无法动弹,仿佛那身体不是自己的。
一只手缓缓抓住了景谡的手腕,就在那时,段令闻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肚子……冷。”
景谡沉默地坐回榻边,犹豫了一下,才将手伸进被子里,有些笨拙地、试探地覆上他的小腹,声音不禁放柔了些:“这里吗?”
他的手掌很大,很热,但动作却十分僵硬,揉按的力道和位置都不得法,甚至有些弄疼了他。
段令闻想告诉他,让他轻一点,而且不是那里,要往下一点点……
但他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嗯……”
不对。
不是这样的。
段令闻昏沉的意识似乎苏醒了些,他微微动了动,想去抓住景谡的手腕,可就在意念微动间,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屋内烛火温暖,他躺在景谡温暖的怀抱中,而景谡温热的手掌,仍在他小腹轻轻揉按着。
力道均匀,位置适合,一切都刚刚好。
段令闻怔怔地眨了眨眼,梦中那疏离的景谡与眼前之人重叠又分开,一时之间竟让他有些恍惚。他心头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那梦境太过真实,似乎……真的发生过。
“怎么了?”景谡察觉他心神不宁,便轻抚着他的脸颊,轻声问道:“是做噩梦了?”
段令闻抬起头,对上景谡的眼眸,那里只有熟悉的温柔,与梦中的景谡完全不一样。
他摇了摇头,将脑袋重新埋进景谡的颈窝,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声音闷闷的:“没……就是好像做了个梦。”
景谡问道:“梦到什么了?”
“……有点记不清了。”段令闻含糊道,他无法解释那荒诞不经的梦境,景谡怎会那样对他?定是自己寒症发作,身体难受,昏沉中胡思乱想罢了。
他依偎在景谡怀中,小声嘟囔道:“就是有点冷……”
景谡闻言,立刻将锦被的两边掖了掖,将他裹得更严实。
段令闻重新闭上眼,梦中的画面渐渐淡去。或许,那只是一个梦罢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身心彻底放松下来,一夜无梦。
第30章 贪欲(二合一)
冬末细雪。
府中来了一行马车, 为首之人是南阳蔡氏,蔡规。
这蔡氏, 乃是盘踞于南阳一带的地方豪强,其势力不容小觑。蔡氏之根基,可追溯至前朝。其祖上曾官至郡守,致仕后便回到南阳购田置地,历经数代经营,至今已逾几百年。
蔡氏山庄坐拥良田千顷,控制着周边数个村落, 佃户、依附民众多, 俨然是一方小诸侯。更是处于南郡与南阳两地要冲, 商路必经,几百年来积累的财富极为可观。
乱世之中,蔡氏为求自保,族中常年蓄养着数百庄丁私兵, 装备精良, 训练有素, 等闲土匪流寇根本不敢招惹。其势力盘根错节, 在地方上影响力极大, 便是以前的官府, 也要对其礼让三分。
然而,如今时局大变。
南阳已被孟儒起义军占据,蔡氏原本倚靠朝廷官府, 现如今成了一头待宰的羔羊。
蔡氏家主并非愚钝之人,他深知乱世之中,硬抗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为求存续,在孟儒军初入南阳时, 蔡氏家主便立刻命人备下厚礼: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外加精心挑选的十名能歌善舞的美人,送往孟儒大营。
然而,孟儒见蔡氏如此“识相”,开口便要“借”粮五千石以充军资。
蔡氏咬紧牙关,再次满足。本以为破财可免灾,期盼着孟儒能就此满足。殊不知,这贪婪的胃口一旦被喂开,便再无止境。
五千石粮食运走没多久,孟儒又派人踏入蔡氏山庄,这次不仅要钱粮,还要蔡氏交出庄丁三百人编入军中,美其名曰“共襄义举”。
此举已动摇了蔡氏自保的根本。
蔡氏家主试图婉拒,却换来一道冰冷的威胁:“我家主公说了,若您老不舍,他日大军亲至,只怕就不是三百庄丁能了事的了。”
蔡氏这才明白,孟儒绝非可依附之辈,其贪欲如同无底深渊,迟早会将蔡氏百年基业吞噬殆尽!
他们本欲断尾求生,却不曾想,此举非但没能换来平安,反而引狼入室。
而在此时,南郡景家军声名鹊起,杀贪官污吏、夺城池,尤其是克城还粮于民的举动早在这一代传了开来。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一个是要榨干他骨髓的豺狼虎豹,另一个至少看上去遵循着某种“道义”。
步步紧逼之下,蔡氏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南边,开始慎重考虑与景家军接触的可能性,这才有了蔡规此番之行。
蔡规,蔡氏家主的心腹幕僚,约莫不惑之年,五官平和,并无什么突出之处,但那双细长的眼睛,却总是微微眯着,仿佛时刻都含着几分笑意。
“小人蔡规,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拜见景将军。将军虎威,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蔡规朝座上的景巡行了一礼,旋即示意下人将几个大箱子抬了进来。
旋即又道:“岁寒时节,我们老爷特命小人备下些许薄礼,来为将军麾下将士抵御风寒尽绵薄之力,聊表我蔡氏邻里之谊。”
随行下人打开箱子,里面是处理好的貂皮、狐裘若干,还有几箱药材和炭火。
景巡几番推辞不成,便连忙吩咐亲卫,取米帛回礼,笑着朝蔡规道:“米帛微薄,不及贵庄厚礼,然是我军与南郡百姓一片心意,还望贵庄家主莫弃。”
蔡规笑意更深,心中已明白景巡之意,他连忙躬身道:“将军厚赐,小人代家主及乡亲,拜谢将军仁德。”
几人一番简单寒暄过后,蔡规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真实意图:“景将军治军严明,体恤百姓,真乃仁义之师。反观我南阳之地……唉,我蔡氏山庄虽竭力周旋,亦感岌岌可危,如履薄冰啊。”
景巡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他话中之意。
他不动声色,淡然道:“南阳之事,景某亦有耳闻。然我景家军初定南郡,眼下首要之事乃是安抚百姓,巩固根本,暂无暇他顾。”
他虽然看不上孟儒行径,但毕竟,孟儒也是和他们一样,举反虞之义旗。不到万不得已,景巡自然不会与之交手。
“将军所言极是,不过……”蔡规暗骂一句‘老狐狸’,面上却故作为景家军忧虑之色,“那孟儒拥兵数万,若任其坐大,难保不会觊觎南郡富庶之地,恐成将军心腹之患啊。”
闻言,景巡眉头微蹙,蔡规所言不无道理。
屋内倏然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景谡缓缓开口:“先生似乎对孟儒军内情颇为熟悉?”
蔡规精神一振,转而看向侧座的景谡,见座上景巡没有阻拦,便猜到他身份不凡,于是郑重道:“小人不敢相瞒,我蔡氏毕竟扎根南阳多年,些许人脉还是有的。”
他顿了顿,又看向座上的景巡,低声道:“若将军有意,我蔡氏愿为耳目。”
景巡心意微动。
景谡看向叔父,二人对视一眼,而后,他才道:“先生美意,我们心领了。只不过,我们实在是有心无力。”
蔡氏想空手套白狼,景谡早领教过了。
上一世,蔡氏诱景家军出手不成,反倒令孟儒先一步对景氏起了忌惮,开春之际,便举两万兵力攻取南郡,想将景家军的八千人纳为己有。
而就在两军对垒之时,蔡氏趁乱转移基业,只不过,这些财产最终白白落入了江淮的卢信手中。
蔡规的额头微微见汗,见景巡仍是沉默,他心中焦急万分。若景巡无意,那此行必将无功而返,蔡氏百年基业危在旦夕。
无奈,他只能直言道:“将军,我蔡氏确处险境,孟儒贪得无厌,步步紧逼!我们老爷知道,贵军是仁义之师,是真正的为民举义旗。倘若将军愿施以援手,我蔡氏……愿献上粮草三千石,聊表诚意!”
三千石粮食,对目前扩军备战的景家军而言,绝非小数目。
然而,就在景巡即将开口之际,一旁的景谡却低低地笑出了声:“蔡氏百年积累,良田千顷,富甲一方,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却只肯拿出这点诚意?”
蔡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头不由地疑惑,此人似乎对他们蔡氏了解颇深。他只得强装镇定应对,“依将军之言,当如何?”
景谡低低地笑了一声,开口道:“一万石。”
“一……一万石?!”蔡规失声惊呼,脸上的从容笑意彻底消失不见,这个数,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这景家军的年轻人口气之大,心肠之狠,远超他的想象。
一万石粮食,蔡氏不是拿不出,但这是他们所能动用的极限数目了。
蔡规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半晌才艰难地开口:“此事实在关系重大,远超小人所能决断,还望将军容小人快马加鞭,返回南阳,上禀家主,由家主定夺。”
“理应如此。”景巡道。
蔡规离开后,景巡屏退旁人,眉头微蹙,担忧道:“一万石……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蔡氏虽为地方豪强,但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恐怕……”
“叔父放心,以蔡氏的根基,一万石粮确实肉痛,但绝不至于伤及根本。”景谡缓声解释道:“孟儒贪欲已起,蔡氏若想保全自己,他们没有选择。”
数日后。
蔡规再次带人来访,不仅一口应承下一万石粮草,并且,蔡氏家主为表诚意,欲将族中小女与景氏结姻,姻亲对象自然是景氏公子,景谡。
景巡闻言,欣然同意。
此行,蔡氏之女随行而来,她约莫二八年华,身量纤细,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襦裙,外披一件月白色的狐裘斗篷,颜色素净。
她步入堂内,盈盈一礼,声音轻柔:“小女锦瑟,拜见景将军、景公子。”
景巡见她仪态端庄,容貌出众,心中更是满意,连连点头,“不必多礼,赐座。”
“谢将军。”锦瑟依言落座。
蔡氏这一出,却在景谡的意料之外。
蔡规面带笑容,正欲开口将联姻之事提上议程。
然而,他尚未出声,景谡已率先开口:“蔡氏献粮结盟,我景氏铭记于心,只是这联姻之约,还望贵庄慎重思虑。”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景巡眉头拧紧,他轻斥了一声:“景谡!”
他面色沉肃,眉色威严,此次姻亲对景氏而言,并非什么坏事。
思忖片刻,景巡终是退让了一步,“结姻之事,确需郑重考量。各位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想必已是乏了。不如先安心住下,好好歇息。其他事宜,我们容后再议,从长计议,如何?”
蔡规是明白人,他立刻顺势起身,拱手道:“一切但凭将军安排。”
锦瑟依言起身,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她再次盈盈一拜,而后款款退下。
待蔡氏一行人离开后,堂内只剩下叔侄二人。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重,景巡脸上的笑容敛去,他转过身,目光深沉地看向景谡,沉声问道:“与蔡氏结盟,于我景家乃是强援,一开始不是你先提出的吗?为何偏偏在联姻之事上如此固执?”
景谡迎上叔父探微愠的目光,“蔡氏献粮,我们自然接纳,但结亲之事,怒侄儿不能应承。”
景巡知道自己这个侄儿向来思虑缜密,就在他怀疑与蔡氏结姻是否弊大于利时,景谡又开口道:“其实,若叔父认为与蔡氏联姻确有必要,以巩固盟谊……”
“叔父您亦在盛年,若与蔡氏结为姻亲,亦非不可。”
“你……!”景巡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变色,“荒谬!”
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景谡此话之意,便是与蔡氏结姻并非不可,只是景谡不愿。
景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执意不肯娶蔡氏之女,是不是因为……段令闻?”
他同意景谡与段令闻之事,无非是见景谡真心喜欢,一个无足轻重的双儿,碍不着什么。
可他没想到,景谡会在如此关键之事上,为了一个双儿,如此不分轻重,罔顾大局!
“是。”景谡应得果决。
景巡气得几乎要发笑,“我竟不知你何时成了这般情种。”
他是看着景谡长大的,对情之一字,景谡向来看得极淡。前十八年里,景巡从未见过为了哪个女子或双儿魂牵梦绕。
不过是短短几个月,景谡倒成了非一人不娶的痴情人。
若不是景巡见段令闻老实本分,他都要怀疑,是不是他那双异瞳真有魅惑人心的本事。
景谡并未解释太多,只开口道:“与蔡氏之盟,重在粮草与情报。如今,我军短时间内并不缺粮草,至于孟儒,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说着,他看向叔父,认真道:“待南方安定,我愿领任何责罚。但要我与蔡氏结亲,绝无可能。我景谡此生唯有段令闻一人。”
“景谡,你太让我失望了。”景巡重重一拂袖,背过身去,“出去!”
他第一回对景谡动怒,成大事者,怎能徇一己之私。
景谡知道自己暂时无法说动叔父,便应声告退。
…………
庭院内,冬意正深。
前几日落的细雪尚未完全消融,枯寂的枝桠上,残留着些许白霜。
段令闻拢了拢身上的锦袍,正准备穿过回廊往书房去,却远远瞧见管事引着一行人往西院客舍方向走。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位披着月白狐裘斗篷的女子,虽看不清具体容貌,不过从身姿与气质来看,应是不俗。
段令闻脚步微顿,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他问向身旁的小福,“这是何人?”
小福应道:“奴才这就去打听打听。”
“算了……”段令闻叫住了他,“兴许是将军的客人,我们走吧。”
“是。”
段令闻按往常一样,来到书房看书、练字。正沉浸于此时,忽而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未及回头,一个温热宽厚的胸膛便从后贴了上来,一双有力的手臂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整个拥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是景谡。
段令闻微微一怔,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刚落笔的字多了一滴墨迹。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景谡便已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带着些许外间的凉意,落在他的后颈上,随即辗转至耳侧。
段令闻耳根微烫,怕痒似的缩了缩脖子,呼吸微乱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问道:“……事情谈完了?”
他知道蔡氏有心与景家军结盟,早些时候,景谡便将这些告诉了他。
“嗯。”景谡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似乎比平日更沉一些,他将下颌轻轻抵在段令闻的肩上,“闷在屋里一天了,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
“今日的字……还未练完。”段令闻思忖了片刻,还是觉得练字更为重要。
景谡闻言,双臂收得更紧了些,而后将下颌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温声道:“字日日都可练,不急在这一时。外头梅花开得正好,你会喜欢的。”
段令闻从前生活艰苦,挣扎于温饱,自然没有什么赏花的雅趣。对于景谡为何如此笃定他会喜欢梅花这件事,他并未深究,只当是景谡一时兴起的说辞。
关于梅花,他的印象中,只听过爷爷说过一句话: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梅花是坚韧的,它不与万花争艳,只在苦寒的冬日盛开……
后面爷爷还说了什么,记忆已经模糊了。
景谡察觉到怀中人的走神,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段令闻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此时他也想看一看,爷爷口中那傲骨凌霜的寒梅,“那……便去看看吧。”
二人便朝府外走去。
西院客舍的二层小楼上,锦瑟正凭窗远眺,目光不经意间,便落在了行走的那两道身影上。
其中一人身姿挺拔,侧脸轮廓分明,正是今日堂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景谡。而他身旁那位,披着素色氅衣,身形略显单薄,被景谡小心翼翼地护着,姿态亲密异常。
一旁的侍女微微踮脚,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即低声道:“小姐,那位应当就是景公子的夫人,是一个双儿,名为段令闻。”
方一入住,侍女便稍加打听了一下,不过锦瑟对此并无多大兴趣。她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将窗扉合拢,隔绝了外面的景象。
郊外,一处梅园。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淡红或莹白的花朵缀满枝头,在残雪与霜色的映衬下,确实别有一番清绝风姿。
段令闻驻足于一株花开得最盛的老梅树下,微微仰起头,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近处的一朵梅花。
忽而一阵风掠过,拂动了梅枝,几片花瓣悄然离枝,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有一瓣正巧沾在他的眉梢,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啊……”段令闻惊呼了一声,他拈起那花瓣,下意识退了几步,正巧撞入景谡的怀中。
景谡一手环住他的腰,替他稳住身形,柔声问道:“怎么了?”
段令闻这才转过身来,将手上的‘罪魁祸首’拿给景谡看,“喏,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闻言,景谡垂眸看去,他唇边漾开一抹极浅的弧度。旋即,他握着段令闻的手腕,微微抬起,将他指尖那瓣梅花轻轻贴在了自己的唇上。
恍若是一个轻柔的吻,气息拂过他的指节,最终落在了那冰清的花瓣上。
一种奇异的酥麻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段令闻的脸颊漫上热意,“你……怎么这样……”
景谡却还不罢休,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额头轻轻抵上段令闻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它欺负你,我帮你讨回来,不好吗?”
段令闻被他这番歪理说得耳根发烫,那句“不好”在唇边转了几转,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含糊应了一声。
两人牵着手,在这片梅园下走着。
日影西斜,见段令闻还舍不得离开,景谡将他的手拢入自己的掌心中,柔声道:“闻闻,以后每年梅花开时,我们都来赏梅,就我们两人,好不好?”
段令闻看向他认真的眼眸,没有丝毫犹豫地应下,“嗯。”
得到他的应承,景谡非但没有满足,心底那份贪求反而如藤蔓般疯长起来。
“只是每年赏梅,还不够。”景谡的声音比方才更低哑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求,“我想要的是,我们春日游舟踏青,夏日看繁星流萤,秋日桂花载酒,冬日踏雪寻梅……”
“我是说,往后所有的春夏秋冬,是每一个晨昏日夜,你都陪在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他声音极缓,像是将四季轮回、琐碎日常都染上了情意。
段令闻怔了许久,而后缓缓点了点头,“好。”
景谡微微俯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气息几乎交融:“天地为证,你不能反悔。”
段令闻眼睫微颤,还是小声地回道:“我的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了……”
话落,景谡的唇便覆了上来。
这个吻极轻,但很快,在感受到段令闻细微的回应后,便逐渐加深,细细碾磨,辗转深入。景谡环在段令闻腰后的手收得更紧,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段令闻起初还有些羞涩,他们从未在外面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不过,此时的天地间一片苍茫,方圆数里也只有两人的身影,他便渐渐软化在这片炽热的温柔中。
他拈着花瓣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力道,任由那瓣梅花飘落,双手渐渐攀上了景谡的肩颈。
梅树下,两人紧密相拥,忘情拥吻。
周遭的寒冷仿佛被隔绝开来,只剩下彼此灼热交融的气息。偶有花瓣和树枝上的雪花飘落,点缀在他们发间、肩头,也无人顾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