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冬阳稀薄。
锦瑟在房中闷了几日,便由侍女陪着, 在客舍附近的小园中散步透气。
恰逢段令闻抱着几卷刚寻来的古籍,准备穿过庭院回去书房慢慢看。
两人在廊下,不期而遇。
距离拉近,锦瑟这才清晰地看到段令闻的容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瞳,一泓如墨,一泓却似浅金琥珀, 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剔透奇异。
锦瑟心中猛地一惊, 脚步下意识地顿住, 面露惊诧之色。她自幼长在深闺,虽读书不少,却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天生异瞳之人。
段令闻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的神色,他早已习惯旁人初次见他的反应, 心下微微一沉, 立刻垂下眼帘。
见状, 锦瑟上前半步, 柔声开口:“您就是段公子吧?”
段令闻诧异地抬眸看她。
“南阳蔡氏锦瑟, 见过段公子。”锦瑟神色已经恢复从容, 落落大方道:“初至贵府,方才失礼了,还望段公子勿怪。”
是蔡氏之人……
段令闻日前确曾听景谡说过, 这些天,蔡氏一行人会暂留到府中。他轻轻颔首应和,侧身让到一旁。
然而,锦瑟并无离去之意, 她的目光落在段令闻手中的书卷上,缓声开口:“段公子手上这几本,应是《九域山河志》的残卷,是难寻一见的孤本,可否让我看一看?”
段令闻并不知道这些书籍的珍稀。
一开始,他在书房中看完了山河志的第一卷后,待到卷末,仍意犹未尽。他翻找书架几回,却没有找到剩下的残本。待到景谡回来,他便随口提了一句。
景谡便答应他,迟些时候会替他寻来,这事便过去了。
见锦瑟语气诚恳,段令闻便不假思索地将手中的书籍递给了她。
锦瑟见状,眸间掠过一抹异色,很快她便垂眸敛去。她取出一方素净的绢帕垫在手心上,小心地接过一本残卷,轻柔地翻开扉页。
“果然是清禾草堂的旧藏。”她的指尖虚虚拂过书上的钤印,感概道:“这应是前朝贞桓年间的官本,流传至今,品相还能如此完好,实在难得。”
锦瑟小心将书合上,递还给段令闻,含笑道:“我先前也曾读过《九域山河志》中的几卷残本,今日见公子手持此卷,一时心喜,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让公子见笑了。”
段令闻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中剩下了几卷递了过去,“若你想看,可以先拿去。”
闻言,锦瑟神色微怔,段令闻毫不设防的坦然,让她脸上的笑意凝滞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书卷,微微颔首垂眸,“锦瑟定当妥善保管,尽快归还。”
段令闻轻“嗯”了一声,旋即准备转身离去。
“段公子。”锦瑟忽然道:“能为您寻来这些的人,想必是费了心思的。”
若她没猜错了话,这些书应是景谡为他寻来的,这么看来,那日景谡当众拒绝结姻,便是因为此人了。
想到景谡,段令闻眉眼不由地染上笑意,开口道:“我知道。”
待段令闻离开后,锦瑟看着他的背影,良久,目光才回落到手中的书籍上。
…………
得了闲,段令闻便想着去找景谡。
离处理军务的书房尚有一段距离时,他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紧闭的房门内,隐隐传出了争执的声音,声音不高,却因带着压抑的怒意而显得格外清晰。
“……与蔡氏联姻,乃是最稳妥之法!”景巡恨铁不成钢道:“你是景家的人,当知什么是大局为重,什么是取舍之道!”
“是,我知道你待段令闻不同。我并非不能容他,他既在你身边,安心待着便是!可你呢?你难道真要为了他,断送这唾手可得的强援?”
景巡情绪激动起来,“你告诉我,你往后就只守着他段令闻一个人过吗?你是要继承这基业的人!你如今为他一人,拒了蔡氏,那将来呢?”
“将来你会遇到更多的人,更多对你、对景家军有利益的人!到那时,你又待如何?”
门外的段令闻,仿佛被钉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他不由地后退了几步,似乎……他不敢去听一个答案。
他应当相信景谡的……
可他很清楚地知道,景巡将军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却也深深地凿在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他只是个山间乡野出来的普通双儿,在这乱世中无根无萍……
他甚至没办法为景谡生一个孩子。
一股冷意从他心底蔓延开来,段令闻低着头,最终只是踉跄着向后退去,近乎仓皇地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
段令闻心绪烦闷,不觉间出了府外,寒风一吹,他才恍然回神,可此时他也不知道该去哪。
“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小福急匆匆跟上。
段令闻勉强笑了笑,脸色在冬日里显得愈发苍白,“我……随便走走,透透气,你先回去吧。”
小福见他情绪低落,便扬言陪着他。
竟走到了城外屯兵驻扎的营地附近。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阵喧哗叫好声从营地方向传来。
隔着一段距离,能看到一群兵卒正围着一处篝火取暖,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格外醒目。
正是许久未见的陈焕。
只见陈焕单腿站在长凳上,正与一个魁梧的男子相对而立,两人激烈地划着酒拳。
“魁五首啊!”
“六六顺啊!”
“哥俩好啊!满堂彩!”
周围兵士们不断起哄叫好,气氛热烈。
陈焕像是喝了不少酒,面红耳赤,旁边放着的一只粗陶碗,见划拳又输了,他只得按规矩罚喝酒。
灌了好几口,实在是喝不下了,陈焕将酒碗放在一旁,“哎哟,喝不下了,真喝不下了,下次再继续,下次再继续啊……”
旁边几人唏嘘了一声,勉强算是饶了他。
陈焕晕头转向地走出来,眯着眼睛看向段令闻的方向,呢喃道:“这人还挺眼熟……”
段令闻本来想着去伤兵营,找点事情做,却见陈焕踉踉跄跄走了过来。
“你是……段令闻?”陈焕显然是醉得不轻,光是想起他的名字就费了好一会儿。
段令闻只当他醉酒,轻声应和了一声。
这时,一旁的士卒认出了段令闻的身份,许是担心陈焕冲撞了他,便连忙上前扶住陈焕。
“陈参事,小的扶您下去休息。”
陈焕眉头微微蹙起,他一把甩开旁边的士卒,旋即踉跄了一步,朝着段令闻小声说了一句:“听我一句劝,这里……不适合你,你还是走吧……”
一旁的士卒慌乱扶住他,试图叫醒他,“陈参事!”
陈焕皱紧眉头,不悦道:“听到了,那么大声干什么。”
被那士卒一打断,陈焕脑袋空白了一瞬,也忘记了想要说的话。
早就听闻陈焕此人能未卜先知,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个正经术士,可段令闻不知怎的,还是将他口中的话听入了耳。
他开口问道:“陈参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焕可能是真的醉了,说起话来有些口无遮拦:“就是让你别进军营了,立了战功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陈焕脸色一变,猛地推开身旁试图搀扶的士卒,踉跄着冲到一旁,半跪在地上,对着积雪未消的枯草丛剧烈地呕吐起来。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浓重的酒气与酸腐味。
待陈焕呕吐稍止,眼神涣散地靠坐在一旁时。段令闻立刻上前,也顾不得污秽气味,追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最后怎么了?”
陈焕抬起沉重的眼皮,醉眼朦胧地看了段令闻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辨认他是谁,又似乎在回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他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含糊地嘟囔:“最后?什么最后……呃……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他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眼神一片空白,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片刻前的对话,只觉得头痛欲裂,想找个地方躺下。他对着旁边的士卒挥挥手,“扶我……回去。”
那士卒连忙应声,朝段令闻行了一礼,便朝陈焕走过去,费力地将他架起来。
陈焕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此刻听在段令闻耳中,却犹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
入军营、立战功。
只要他有了军功,就能堵住那些非议之口?就能证明他段令闻并非只是一个依附于景谡的累赘,就能让他站在景谡身边,而不是他的身后……
“夫人,您没事吧?”小福担忧道。
段令闻转头看向他,眸间生了亮色,“我没事。”
他借故使走了小福,旋即朝着城中负责征募新兵的一处门署走去,署内有些嘈杂,几名书吏正埋头处理文书,偶有前来报备的低级军官匆匆往来。
一名中年书吏头也不抬地问道:“来参军?”
“嗯。”段令闻还有些局促,他不想借用景谡的权势。
“姓名,籍贯,年岁……先说好,即便录入名册,也需经过简单核验。”那书吏拿出簿册准备记下。
“段……令闻。”
话音落地,那书吏猛地抬起头,看清那双异瞳后,神色变了变,他霍地站起身来,态度恭敬了些,“夫人!”
闻声,周遭之人诧异地望了过来,连忙行礼,“见过夫人!”
段令闻抿了抿唇,“我来,是为了报名参军,你按规矩,将我的名字录入名册即可。”
“夫人,您……您莫不是在同小的说笑吧?”那书吏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军营重地,刀剑无眼,这要是被公子知道了……”
段令闻想了想,商讨似的问道:“能别让他知道吗?”
那书吏苦笑道:“夫、夫人……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您入了军籍,就是军中的人了,调动、安排,哪一样能瞒得过公子?这、这要是事后追究起来,小的……小的有几个脑袋够砍啊?”
“更何况……”那书吏神色复杂,“似您这般……身份,便是在军中,也多是安置在辅兵营。”
军营中不是没有双儿,只不过这些人通常安排在辅兵营,辅兵营,事实就是忙上忙下,做些打杂的活儿,光累人不说,更有可能……
“辅兵营也没关系。”段令闻并不知道辅兵营的事情,他只想着,辅兵也可以,只要他能有机会杀敌立军功就行。
书吏闻言,喉咙像是吞了只苍蝇般噎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那书吏抬头看去,顿时差点站不稳了,连忙行礼,“公子!”
段令闻循声望去,心头不知为何,莫名的有些心虚,可一想到景谡的叔父说的话,他又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景谡。
第32章 新兵营
城头上。
两人并肩而行, 景谡侧首垂眸看向一旁安静的段令闻,终是轻叹道:“叔父的话, 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与叔父议事结束后,景谡没在府中找到段令闻,稍一询问,才知道段令闻也去找过他,心中已经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
段令闻脚步微顿,心下有些忐忑,轻轻“嗯”了一声。
“自孟儒攻取南阳后, 南阳地方豪强势力如履薄冰, 蔡氏便是其中之一。”景谡缓缓开口:“蔡氏为求存续, 主动前来寻求庇佑。我知他们另有谋算,故提出要一万石粮草作为交换。”
这件事,段令闻早就听景谡说过了。
“他们答应了。”景谡继续说道:“但蔡氏家主亦留有后路,欲将蔡氏之女锦瑟与我景氏结姻, 这一点, 确实在我意料之外。”
他转过身, 声音放缓了些:“此事未与你提及, 并非是有意隐瞒, 只是觉得, 我有把握妥善处置,不想让你为此事烦心。”
“如今,我已与叔父, 还有蔡规议定,两家结通交之好,锦瑟姑娘会暂时留在南郡,我景家自会以世交之礼相待, 保她周全无虞。”
段令闻安静地听着,听闻锦瑟之事,他眼睫微动,才明白她为何在府中客舍……
景谡抬头望向远方,他没办法对段令闻有任何苛责之意,哪怕他想瞒着自己入军营。
“你想参与军务,我可以向叔父请示,给你安排一个军职,留在我身边好吗?至少让我随时都能看见你。”景谡依旧私心想着,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段令闻向前半步,他轻轻握住景谡的手,“不一样的……”
他想成为的是一个真正在战场上杀敌立功的人,或许他以后还能当个小将,他看了很多兵书,知晓了很多行军打仗的要领。
他想要的,是站在景谡的身边。
“你会阻拦我吗?景谡……”段令闻抬头看他,暮色的双眸中,微光闪烁,那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韧。
景谡替他拢了拢衣襟,轻声问道:“我若阻拦,你会不会怪我?”
段令闻被问住了,他思忖良久,眸光暗了下来,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会难过,但不会责怪景谡。
景谡将他的神色看在眼中,旋即微叹一声,终是妥协。
…………
三日后。
景家军的辅兵营经历了一番重整。
辅兵营中原有将近三百人,这些几乎都是双儿或者老弱残兵,平日里多是做些搬运的杂役。
哪怕有些双儿有心想要上战场杀敌立功,却被"双儿"这重身份所桎梏。
景谡下令,在南郡广募兵,年岁十五以上的女子、双儿亦可入战兵营,且首月饷银加倍。
来参军的人比景谡预想得更多,不过数日,景家军中便多出了几个由女子和双儿组建的战兵营。
人头攒动,士气虽高,却难免混杂无序。
景谡亲自点了一人来训兵,此人名为秦凤至,军中昭武校尉。
秦凤至年近四旬,性情冷硬,不苟言笑,治军严苛、训兵有素。
面对景谡不顾众议要招募女子和双儿入营,秦凤至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抱拳领道:“既入我营,便无男女双儿之分,只有合格之兵与精锐之卒。”
此时已是冬末初春,各营陆续操练起来。
段令闻也在队伍之中,数日严训下来,只觉得四肢百骸如同散架,掌心中原本养淡了的茧又重新长了起来,肩膀被粗糙的皮甲磨得红肿。
因为段令闻的身份,新兵营里的人都不太敢靠近他,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人是流落到南郡的一个双儿,名为阿侬,是个乞儿,年约十五。听说军营招兵管饭还能拿饷银,便跑了来。他身形比段令闻还要瘦小些,却有着与之不相称的好胃口
因为阿侬的年纪小,营里的人对他多有照料,段令闻便时常给他多藏了一块烙饼,让他晚上饿的时候可以吃。
就因为这件事,阿侬几乎是抱着段令闻的手,“等我以后出人头地了,我第二个报答的人就是你,令闻哥哥!”
段令闻自然不是为了他的报答,不过他也好奇,“那……第一个人是谁?”
“是个给我买了五个肉包子的大哥哥!”阿侬说着,忽然瘪了瘪嘴,“不过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能再过几年,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段令闻只得安慰他,若是有缘,终有一日会相见。
一转眼,又一个月过去,春二月。
天下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西方的孟儒在消化了南阳的战果后,虽未再大举用兵,但其游骑斥候向南渗透的迹象愈发明显。
东边的卢信得知如今的景家军已成气候,也有意向吞并南方。
北方的刘子穆暂时偏安一隅,似静观天下之变。
西陲羌戎似乎也嗅到了中原腹地的动荡气息,开始频繁叩边。
虞朝统治已经分崩离析。
这是一个群雄并起,弱肉强食的时节,稍有实力的势力都在竭力扩张,巩固自身。
南郡景氏,亦不能独善其身。
内部,新募的士卒尚在锤炼;外部,原本蛰伏在南郡周边山林要道的流寇土匪,见景家军似乎重心转移,竟也活跃起来,劫掠商旅,骚扰乡邑,虽不成大气候,却如附骨之疽,搅得周遭不得安宁,也损及景家威信。
景谡决定亲自出兵剿匪。
此举有多重考量:一是迅速稳定后方,震慑宵小;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要用一场可控的实战,来锤炼那几营新兵。
校场上。
“落马涧、旗风岭匪患,荼毒地方,今日随我出征,犁庭扫穴,以安民心!”景谡看向众人,在新兵营停留了片刻,便挪去了目光。
“是!”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响起。
景谡用兵,向来谋定而后动。对这两股盘踞已久的流寇,他早已派斥候摸清了底细。
落马涧的匪首是个色厉内荏之辈,手下也多是被裹挟的乌合之众,听闻景谡亲率大军前来,又见军容鼎盛,刀甲鲜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未等景家军完成合围,寨门便已大开,那匪首带着一众喽啰,弃了兵刃,跪伏在道旁,缚手降愿。
景谡端坐马上,他下令收缴武器,将匪首及几个头目羁押候审,其余流寇暂时扣押回营,待甄别后,或编入营中补充兵源,或遣散回乡。
整个过程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
然而,旗风岭的情况则截然不同。
此处地势险峻,山寨依山而建,易守难攻。
盘踞于此的是一伙真正的亡命之徒,匪首凶悍,自恃地利,拒不投降。他们甚至故意将一些劫掠来的财物旗帜悬挂在寨墙上,意图激怒景家军。
景谡并未采取强攻之策,他下令道:“旗风岭地势险要,强攻徒增伤亡。传令各营,于旗风岭各下山通道险要处,构筑营垒,将此山给我团团围住。”
景家军迅速将山头包围起来,营垒相连,日夜皆有游骑巡逻。
任何试图下山突围或求援的匪寇,只得有来无回。
与此同时,景谡派人截断山头取水点,彻底将旗风岭的悍匪逼入绝境。
取水艰难,存粮见底,匪寇内部为争夺最后一点食物而发生的殴斗时有发生。
第七天。
山下景军大营,值守的哨兵忽然听到山上传来隐约的、压抑不住的喧哗声,随即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撞声,正朝着他们西面山口涌来。
段令闻所在的新兵营,便是被安排在西面山口,原是负责截杀可能漏网的散兵游勇。
却不成想,成群的流寇忽而涌向西面,一些新兵的脸色瞬间煞白,握着武器的手开始发抖,脚步不自觉地后移,原本还算严整的阵列开始松动。
“慌什么?!结阵!长枪前指!刀盾手顶上去!把这群疯狗给我碾回去!”秦凤至怒吼一声。
这声怒吼让新兵猛地清醒过来。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与重整的间隙,流寇汹涌而至,新兵营只得全力抵挡。
段令闻在一次拦截中,与一名慌不择路的悍匪短兵相接,两人目光相汇,均怔愣了片刻。
然而,那悍匪脸上肌肉扭曲,凶相毕出,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举着手中那把缺口横刀,便朝着段令闻的头颅狠厉劈砍而来!
刀风凌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段令闻心头一紧,所有的杂念在生死关头被瞬间摒弃。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拧腰、踏步前冲,手中长剑此刻如臂指使,猛地一用力,迎着那扑来的身影,疾刺而出。
“噗嗤——”
段令闻只觉得手中传来一股巨大的阻力,随即是穿透某种阻碍的滞涩感。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猛地溅出,几点落在他的手腕和脸颊上。
悍匪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他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胸膛的剑刃,徒劳地伸手想去抓那夺走他性命的长剑,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
段令闻下意识地抽回了剑,随着剑身的脱离,一股更大的血泉涌出。
那悍匪重重倒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直到此刻,周围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才重新涌入段令闻的耳中。
这不是校场上的木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刚刚还与他四目相对,此刻却死在了他的剑下。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身影快步来到他身边,熟悉的声音传来:“夫人,您没事吧?”
段令闻微一怔愣,还以为支援到了,可怎么只有邓桐几人?
下一刻,他便反应了过来,“是景谡……”
是景谡让邓桐来保护他。
邓桐没有否认。
很快,周遭援军赶来。山上的匪寇,本就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悍勇之气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此番不顾一切的突围被新兵营勉强顶住,又被及时赶到的景家军精锐一个反冲,本就散乱的阵型彻底土崩瓦解。
匪首在乱军中竟被一个刚编入战兵营的双儿亲手斩于刀下,群匪无首,更是成了没头苍蝇,只得跪地乞降。
段令闻收剑入鞘,看着满地伤亡,他沉默地随军清点伤亡。
邓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又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低声道:“夫人,公子有请。”
段令闻动作微顿,他轻轻点了点头。旋即跟着邓桐,穿过略显凌乱却秩序井然的营地。
中军大帐前,亲卫肃立。邓桐在帐外停下脚步,示意段令闻独自进去。
帐内光线稍暗,段令闻稍稍步入帐内,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第33章 进展
落马涧、旗风岭这两处匪患肃清, 安定了南郡以西的周边秩序。
凡于战中奋勇争先、恪尽职守者,无论出身, 皆有其功。尤其是阵斩旗风岭匪首的士卒,擢升为了一名队正。
此人名为郭韧,是一个双儿。
军籍簿册上,只有他的姓名、籍贯与年岁,关于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
当秦凤至报上这个名字时,景谡神色微凛,郭韧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
上一世, 郭韧还是辅兵营中的一个普通杂役, 因咬断了一名裨将的下 体, 被暴怒的裨将当场一剑刺死。事后查证时,那裨将扬言:那双儿本就出身于烟花之地,勾引不成便下毒手,他也是一时失手, 才误杀了人。
面对那裨将的指证, 辅兵营中无人出声。
最后以“罔顾军纪”为由, 重重罚了那裨将三十军棍, 便了结此事。
秦凤至立于帐下, 见景谡目光深沉, 久久不语,便以为他对郭韧的出身尚有疑虑。
他性情冷硬,向来惜字如金, 更少有为麾下士卒主动进言的时候,但此刻,他竟破天荒地开口:“公子!郭韧此人自入营以来,训练极为刻苦, 别人歇了,他还独自加练。他这人吧……就是性子是孤僻了些。”
这番话说得干巴巴的,但在素来严苛的秦凤至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评价。
景谡闻言,轻轻颔首:“我景家军赏功罚过,依的是军律,凭的是战功,此为根本,无出身之别。”
秦凤至心中了然,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
因新兵营出师大捷,和郭韧斩匪首有功,在景谡的授意下,秦凤至为新兵营开了一个庆功宴。
篝火燃起,架子上烤着缴获的肥羊,大桶的粗酿粟酒被抬了上来,虽简陋,却足以让这些初经战阵的新兵们兴奋不已。
营地里喧闹起来,立下大功的郭韧被围着敬酒,他依旧沉默,却也将递到面前的酒一碗碗喝下。
阿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光顾着吃,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段令闻也被相熟的同僚拉着喝了几碗,几碗浊酒下肚,眼神也带了些许迷离的醉意。
忽而,郭韧走到段令闻身前,举了杯酒,黝黑的眸子在篝火映照下,看不出太多情绪,只低声道:“谢谢你……”
段令闻正微醺,闻言一怔,仰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些许迷惘。他不记得自己与郭韧有过什么交集,更谈不上恩情。
他张了张嘴,想问一句“谢我什么”。
可郭韧并没有解释的意图。
他很清楚,景家军之所以会打破陈规,招募女子与双儿成立这新兵营,让他们能够抓住刀柄,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一切都是因为段令闻的存在。
郭韧一开始对段令闻没有半分好感。
在他看来,段令闻这样的将军夫人,不好好呆在后宅享福,而是跑到军营里来,与他们这些挣扎求生的人一同操练,想来不过是贵人的一时兴起。
然而,日复一日的严苛操练,慢慢改变了郭韧的看法。
后来,郭韧偶然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段令闻也是出身寒微,且待人真诚。他虽因身份特殊,旁人不敢轻易靠近,但他对那个小乞儿阿侬的照顾是实打实的,会给他藏了大饼,会给旁人默默递上伤药……
而最终让郭韧对段令闻看法彻底改变的,是此次的剿匪。
以段令闻的身份,要将首攻安在他的头上,简直是轻而易举,无人敢质疑。郭韧甚至已经做好了功劳被夺走的准备。
然而,没有。
将自己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后,郭韧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段令闻一眼,便转身离开。
段令闻端着酒碗,愣在原地。
这时,阿侬拿着两只烧鸡腿走了过来,其中一只已经被他心急啃了一半,他将另一只递给了段令闻,“令闻哥哥,给你!可香了!”
段令闻的脑袋有些昏沉,他摇了摇头,示意让阿侬自己吃就是。
阿侬以为他不想吃鸡腿,待他啃完了那两只鸡腿,正寻思着给他拿些烤羊肉来,结果一个转身的功夫,段令闻便不见了踪影。
溪边,水流声淙淙。
初春的夜风还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段令闻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景谡将他搂入怀中,两人并肩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段令闻脑袋枕着他的肩膀,微醺的醉意让他比平日多了几分依赖和黏人。
“还难受吗?”景谡低头,下颌轻轻蹭了蹭段令闻的额发。
段令闻摇了摇头,他抬起头,醉眼朦胧地望着景谡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深邃的轮廓,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呆呆地笑了笑。
“笑什么?”景谡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刮了一下,他捉住怀中人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亲。
半醉的段令闻似乎乖巧而大胆,他没有抽回手,反而就着被景谡握住的姿势,指尖微微蜷缩,轻轻勾了勾景谡的掌心。
段令闻呢喃着开口:“景谡……”
“嗯?”景谡轻轻应了一声。
段令闻声音缓慢,却又说得格外清晰:“我想……将来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也可以保护你了。”
怀中人带着醉意的、又无比认真的话语却让景谡的心头一紧。
短暂的沉默过后,景谡收拢手臂,低声道:“不会有那一天。”
他的声音有些闷,很快便消散在夜风与潺潺水声中。
半醉的段令闻似乎没有听清,他仰起头,朝着景谡的唇边凑近了几分,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鼻音:“……嗯?”
月光清透地映照在他的双眸,在酒意与月华的浸润下,少了平日里的清亮,色泽变得浓郁魅惑。
他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拂过景谡的唇角与脸颊。
“你……刚才,说什么?”段令闻仰着脸,目光迷离,微启的唇瓣几乎要擦碰到景谡的下颌,无意识地再次发出追问。
与其说是在索要一个答案,不如说是在……索吻。
景谡松开段令闻的手,转而用指尖轻轻托起他的下颌,俯身凑近,在双唇即将相贴的前一瞬,他停住了。
鼻尖轻蹭着,呼吸交融,温热而缠绵。
段令闻眼睫轻颤,喉间发出极轻的、带着疑惑的气音。
“我只要你平安、顺遂、无忧……”景谡的话音落下,便轻柔地覆上了怀中人的唇。
唇瓣似乎带着夜风的微凉,段令闻的酒意稍稍消散了些。他缓缓闭上眼睛,一点点地回应着,淡淡的酒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
四月。
景家军专注于西、南两翼扩张,然孟儒在南郡边境陈兵日增,看样子,随时有可能与之正面交锋。
为此,景巡召众人议事。
在这一回议事上,景谡特意将陈焕也召了过来。
屋内议论纷飞,有人认为,孟儒在边境屯兵,那我们也效仿他,若他他日来犯,我们也好及时应对;也有参军认为,我方兵力尚不足与孟儒硬撼,此举可能加剧矛盾,还是稳守南郡为上。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景巡看向自己这个侄儿,却见景谡并未直接表态,他只是微微抬眸,视线越过争论的众人,落在了陈焕身上,“陈参事以为如何?”
陈焕立即会意,他霍地上前一步,甚至不小心碰倒了身旁的茶杯,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顿时,屋内所有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我认为……”陈焕尴尬地笑了笑,旋即清了清嗓子,“我军当下要做的,绝不是和孟儒争个高低,而是一个字,等!”
“等?”
“等什么?”
陈焕立刻接话,胸有成竹道:“以缓制急,伺机而动!”
“各位应该知道,孟儒的主力军是在荥阳,而荥阳是战略要地,朝廷不可能放弃这块腹地!”
“虞兵现在定是暗中集结兵力,不久之后,虞兵攻荥阳之时,一旦荥阳告急,孟儒后方震动,届时军心浮动,就是我军夺南阳的大好时机。”
陈焕的话落下,众人安静了下来。
景巡忽而开口问道:“你如何得知虞兵进军的时间,倘若是一年?两年?”
这话将陈焕难住了,这如何得知……
“这,这……”陈焕神色闪烁,来回踱步,他轻咳了一声,捏了捏指尖,“我昨夜观星,掐指一算,掐指一算啊……不用多久,孟儒就会和虞军打起来了……”
景巡自然不能将众将士的命,就这么托付在他的这“掐指一算上”。
就在此时,景谡忽然开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虞朝虽衰,然旧部尚存,其兵力未尝不可与孟儒一战。”
孟儒将目光投向南方,于景家军而言是压力,于虞朝而言,正是他们苦苦等待的、可以一雪前耻、甚至扭转乾坤的战机。
“对!对对对!”陈焕连忙应是。
战略既定。
边境地带,双方的游骑在缓冲地带的丘陵、林地、河谷间开始频繁碰撞、交错。两股势力你来我往,互有伤亡。
然而,景家军的主力大军却始终稳如泰山,并未向前推进一步。
七月流火,战局骤变。
如景谡所料,虞军举五万兵力出河东,兵锋直指荥阳。荥阳告急,孟儒不得不回防。
原本是景家军一举进攻南阳的时机,而此时,孟儒却以共同举义旗抗虞为由,想和景家军结盟。
此举,表明是结盟,实则是孟儒知道难以兼顾,恐腹背受敌,才出此下策。
景巡自然不愿与孟儒为伍,可景谡却同意了。
第34章 南郡往事
七月下旬, 南郡。
景谡以整肃军营为由,迟迟没有发兵援助孟儒, 甚至命邓桐、秦凤至等人西出扫平山越,南下定抚诸豪。
然而,这道命令也意味着,段令闻所在的新兵营,将随秦凤至出征西南。
议事结束后,景谡并未立刻着手布置援兵孟儒的事宜,他屏退左右, 独自在帐中沉思良久。
西南虽有险阻, 然虞兵防守薄弱, 可轻易攻下。而北上南阳,名义上是“相助”孟儒,实则要在虞军与孟儒的夹缝中火中取栗,更要正面对抗虞朝那些久经沙场的精锐, 其危险程度, 远非往日可比。
他终究是放心不下。
夜幕低垂, 景谡来到了新兵营。
此时的新兵营已经操练了半年有余, 放眼望去, 营区内井然有序。巡夜的队伍三人成行, 五人成列,行走间步伐沉稳。
还没等景谡走近,便见段令闻从休息的营帐中迎了上来。
今日景谡的命令一下, 新兵营中大多磨拳擦掌,准备随军南下攻城。
段令闻心底却多了一份惆怅,因为领兵的不是景谡。这也就意味着,他会与景谡分开, 战场无情,烽火路远。
这一别,短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
他快步走到景谡面前,在离他几步之遥处停下。
景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深邃难辨,他能察觉出段令闻隐约低落的情绪,便不由地上前握住他的手,缓声道:“西南战事多是小规模的攻坚、破寨,且有邓桐领兵,他会护你周全。”
“那你呢?”段令闻几乎是立刻反问:“你去南阳,是不是会很危险?”
景谡避重就轻,“主力战场是在荥阳,不必担心。”
段令闻很清楚,军令如山。理智上,他应随军西南而下,但此时,他脑海中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他微微屏住了呼吸,压抑着声音的颤抖:“我能不能,随军去南阳。”
他入军营,不只是为了功勋,更是为了能与眼前这个人,真正地与之并肩而战。
景谡闻言,呼吸一滞,他几乎要脱口答应。
这一世,他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此。
战场刀剑无眼,瞬息万变。他重活一世,拥有了预知与弥补遗憾的机会,可这并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沉默良久。
“战场之中,生死一线,你……怕不怕?”景谡声音放轻了些许。
“我不怕。”段令闻没有丝毫犹豫,回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好。”
次日。
景谡召来秦凤至,下令道:“三日内,从新兵营中遴选出五十名最精锐者,组建‘飞羽营’,暂隶于中军亲卫,随我进南阳。”
秦凤至黝黑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迟疑。
“怎么?”景谡目光如炬,“你是觉得新兵营操练半载,仍不堪大用?”
秦凤至立即抱拳,声音斩钉截铁:“末将绝无此意。新兵营上下,经半年锤炼,令行禁止,弓马娴熟者也有数十人,他们韧劲十足,绝不输于任何人。”
言罢,他便领命而去。
三日后,飞羽营初立,段令闻、郭韧、阿侬等人赫然在其中,郭韧则被任命为飞羽营的队正。
景家军这边不急不慢,孟儒那头急得再度派人来催,生怕景巡反悔。
见状,景谡唇角微扬,“既是盟友,自当相助。传令下去,大军三日后拔营,遇雨则停,遇山则绕。”
帐内众将皆是跟随景谡日久的心腹,闻听此令,顿时心领神会。
所谓“遇雨则停,遇山则绕”,实则是在拖延时间。这一招,景谡应该算是和卢信学的……
半月后,南阳,景家军大营。
时值夏末,空气中仍带着未散的暑气。
景家军自南郡出发,足足用了半月,才“姗姗来迟”。
因与孟儒有了盟约,驻守南阳的孟儒守军便只能开城将人迎入城中,抵达南阳地界,却并未急于向前与孟儒部汇合,也未立刻投入对虞军的作战。
而此时,孟儒猜也猜到了景家军的真实目的。
他只能气得咬牙切齿,却没办法在这个节骨眼和景巡撕破脸面。
无奈,他只能派使者再次前去催促,并且瞒报了军情。
“景将军!您总算到了!荥阳……荥阳快撑不住了!虞军日夜猛攻,城墙多处破损,我军伤亡惨重!主公命卑职再来请问,将军既已至南阳,何时发兵北上,共击虞军?若再迟延,恐……恐荥阳不保啊!”
使者衣衫沾染尘土,眼窝深陷,显然是日夜兼程而来。
景谡端坐主位,面色平静无波。他抬手示意亲卫给使者递上一碗水,语气听不出半分急切:“使者稍安勿躁。我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亟待休整。况且……”
他话锋微转,“初至南阳,敌情未明,仓促进兵乃兵家大忌。若中了虞军围点打援之计,非但救不了荥阳,反而折损我军实力,届时,恐怕孟公处境更为艰难。”
“而且,我已派出多路斥候,详查虞军兵力部署与动向。待摸清敌情,我军休整完毕,自会选择最佳时机,予虞军雷霆一击。还请使者回禀孟公,请他务必……再坚守数日。”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那使者听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明知景谡是在借故推脱,却又无法反驳。他只得咬牙接过水碗,一口气灌下,最终躬身告退。
又半月后,荥阳城外战场。
时机终于成熟。围城近两月的虞军久攻不下,兵疲马乏,士气渐渐低迷。景谡看准时机,亲率景家军主力,自虞军防备相对薄弱的侧后翼猛然包抄而去。
战鼓擂动,杀声震天。憋了许久的景家军如同出闸猛虎,悍然冲入敌阵。
战场之上,刀光剑影。
段令闻身着轻甲,手持利剑,与虞军激烈搏杀。
飞羽营稳住阵型,段令闻与阿侬几人并肩作战,将背后交给对方。忽而,寻隙突刺的瞬间,他脑海中猛地炸开一片陌生的画面。
同样是尸山血海,同样是挥剑搏杀,他的剑法是一种近乎野蛮的冲击,只拧着一股力气,蛮横地向前突破敌军防线。
他似乎能感知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煞气……
“小心!”阿侬一声大喊,将段令闻拉了回来。
只见那虞兵刀锋已几乎触及他的面门!他惊出一身冷汗,几乎是凭借本能,一个狼狈的侧滚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随即被身旁的同袍抢上护住。
不知过了多久,战斗终于结束,硝烟未散。
景家军大获全胜,虞军撤退二十里。
段令闻手中的长剑滑落,他半跪在一处血泊旁,微微喘息着。
血水倒影出他的面容,苍白、又沾满血污,左眼泛金的瞳孔似乎被鲜血浸染,竟诡异地透着红光。
一阵奇怪的钝痛攫取了他的心神,血泊中的倒影好像变得扭曲,摇摇晃晃、虚虚实实……
‘段令闻……’
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入脑袋,不!应该说,这道声音并非从外界传来,而是……他的脑海。
段令闻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微张着唇平复着呼吸,脑海中,那道模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你想要什么?’
是景谡的声音,可又不太像……
段令闻闭了闭眼睛,他想驱散这种莫名的感觉,意识忽地一沉,在身体倒下的刹那被拥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炽白的光影渐渐散去。
“……你不该违抗军令。”景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更是带着一种压抑的斥责。
段令闻的意识仍在昏沉之中,他的脑袋处于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然而,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和慌乱:“……侧翼发现有孟儒的兵马在埋伏,意图夹击偷袭,景将军有令,命人立刻前去支援。”
回应他的,是景谡更沉冷的目光,“你不是战兵营的人,只需呆在后方营帐即可。”
“那我想成为战兵营的人……”
“不行。”景谡拒绝得果断。
“我、我会努力训练的,我吃得不多,力气大,你看我今天不是杀了那么多……”
“不行。”景谡再次拒绝。
“为什么?”
“……战兵营不需要一个双儿。”
说罢,景谡的声音似乎缓了缓:“南郡已定,你若想留下,我会为你安排新的身份,寻一处清静宅院,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不要。”
沉默片刻,景谡问他:“你想要什么?”
此话一出,段令闻昏沉的意识似乎清明了些,他却只觉得疑惑,这些场景、这些对话,和上回的梦境似乎如出一辙。
梦境……
这里是梦境。
段令闻想张口和景谡说,这一切都是梦。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说话。他只能看见眼前的景谡张了张唇,似乎说了什么。
他没有听清。
“……什么?”段令闻冲破了喉间的阻涩,终于发出了声音。
眼前的景谡忽而变得模糊,又渐渐清晰起来,他张着唇,唤了一声:“闻闻……”
段令闻眨了眨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营帐顶棚,以及……景谡。
他久久没有反应,一时间竟分不清,此刻到底是梦,还是真。
“闻闻。”景谡见他睁眼却毫无反应,他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担忧地攥紧了他的手。
他以为,是段令闻第一次经历战场的残酷厮杀,心神尚未平复下来。
段令闻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指尖的暖意,他似乎才被拉回了现实。
“……景谡?”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
闻言,景谡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而后拿起一旁的水碗递到他的唇边,缓慢地喂他喝水。
段令闻看着他的面容,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梦境中的画面,那个一次次拒绝他的景谡,和眼前之人,明明生得一模一样。
他有些分不清……
“怎么了?”景谡见他神色呆愣,像被抽了魂一样,担忧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段令闻被他紧紧抱着,温暖的体温,熟悉的气息,一点点驱散了他从梦境带来的寒意。
他慢慢抬起有些虚软的手臂,回抱住了景谡的腰,将身体更深地埋进这个令人安心的怀抱里,声音闷闷的:“我没事……”
第35章 南阳旧事
初定南阳。
空旷的庭院中, 段令闻朝邓桐微微躬身,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邓将军,多谢你帮我搬这些东西,不然我都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真是太感谢了。”
邓桐挠了挠头,朗声笑道:“嗐!举手之劳,举手之劳罢了。”
他微微撇开了眼神,耳尖微红, 有些犹豫地试探道:“那个……你平日里若有什么想吃的小食, 或是想用的玩意, 尽管告诉我,我想办法给你弄来!又或者……这南阳城里近日还算安稳,你若觉得闷了,我也可以带你出去逛逛, 散散心?”
闻言, 段令闻微微一怔。很快, 他便垂下眼帘, 轻声道:“邓将军的好意, 我心领了。只是……不必如此麻烦了, 多谢。”
邓桐也不气馁,语气仍热络道:“既然你不想出门,那……明晚营中有庆功宴, 你也一起来吧?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段令闻低头沉默着,正欲开口婉拒,忽而听见一旁传来的脚步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景谡站在廊下, 他面容俊美却冷淡,目光淡淡地扫过庭院,在段令闻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朝邓桐道:“邓桐,这几日军中新募的士卒稍显放纵,你去巡视各营,整肃军纪,若有违令者,按军法处置。”
邓桐神色一凛,立即抱拳领命,“是!”
说罢,他转身便走。可刚走出几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朝着段令闻道:“嘿!半瞎子,明晚的庆功宴,功劳也有你的一份,你可一定要来啊!”
随着邓桐的离开,景谡也漠然转身,准备离去。
段令闻看着他的背影,心头莫名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脱口唤道:“……将军。”
景谡的脚步应声顿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段令闻身上,淡淡道:“南阳初定,表面虽暂时安稳,但暗处未必没有孟儒的残余势力。你若想出门……注意安全即可。”
话音落地,段令闻心头的空落似乎填补了一些,他连忙低下头,掩住眼中可能泄露的情绪,轻声应道:“……是,我记住了,多谢将军提醒。”
景谡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前,他忽地留下一句:“明晚,你也来吧。”
“好……”
空荡的庭院中,段令闻抬眸,夕阳的最后一道残光映照在他的瞳孔中,金光闪烁。
下一瞬,他瞳孔中的微茫被烛光所取代,喧嚣的人声与酒肉香气猛地扑面而来。将士们的哄笑、碗碟的碰撞,豪迈的划酒声……
人群中,邓桐喝了不少酒,面红耳赤。不知他对周遭的人说了什么,因而旁人一阵起哄,似乎像是在推搡着什么。
邓桐嘿嘿笑着,端着一只酒碗,脚步有些踉跄,朝着主位坐着的景谡走去。他的目光却看向一旁的段令闻,对他咧嘴笑了笑。
段令闻的心头莫名一阵慌乱,他不知邓桐要做什么。
下一刻,邓桐朝景谡道:“公子!
他声音洪亮,带着醉意,神色却格外认真,“半瞎子他一个双儿,年纪也不小了,他人很好,就是身边没什么人……等天下定了,您把他赏给我吧!我一定待他好,不让他再吃半点苦头!”
话音落地,周遭一阵起哄声。
段令闻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低着头,想要离开这里,可全身像是被定住了似的,难以动弹。
又或许……在心底最深处,他想要听景谡的回答。
在一片喧闹中,景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的唇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声音听不出喜怒,笑骂了一声:“说什么醉话。”
邓桐似乎想要证明自己没喝醉,他刚上前一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底朝天,还好身旁的人扶了他一手。
景谡一脸无奈,随即吩咐道:“扶他下去,醒醒酒。”
宴席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段令闻不知是如何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呆呆地坐了很久,不知是释然还是失落,景谡的态度平静得好像与他毫无关系。
他们两人,本来也没什么关系吧……
段令闻放空了心神,心里反而更加空落。
就在这时,一道颀长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微凉气息,走了进来。
段令闻猛地收回纷乱的思绪,抬起头,对上景谡的眼眸。他连忙站起身,声音难掩一丝诧异:“有什么事吗?”
景谡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你方才吃得很少,可是不习惯这些菜式?”
闻言,段令闻一怔,他摇了摇头,“不是……我本来就吃得不多。”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带着一种微妙的尴尬,两人似乎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继续。
“……嗯。”景谡轻轻应了一声,像是无话可说,他转身准备离开。
一阵夜风恰好从半掩的门缝中吹了进来,段令闻的鼻尖嗅到了一阵酒气,他微微一诧,不过这也正常,庆功宴上,景谡本来就喝了不少酒。
他想问景谡要不要喝醒酒汤,只是,他又以什么立场去问呢?
就在景谡的手即将触到门扉时,他的动作却兀地停住了。他没有回头,沉声问道:“你……可愿嫁给邓桐?”
此话如同惊雷炸在段令闻的耳旁,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景谡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没有听到回应,景谡转过身来,昏黄的烛光在他眼中明灭不定。
他朝段令闻走近了些,缓声开口:“邓桐家世清正,祖上曾是镇守北疆的王侯,他重情重义,性情耿直,骁勇善战,前途可期。你若嫁给他,他必不会委屈了你。”
他此次前来,像是为段令闻重新找个归宿,将过往一切抹去。
段令闻怔怔地听着,眼眶莫名涌上了泪水,视线迅速模糊。
景谡又走近了几步,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我曾说过,你我拜堂之事不作数,邓桐是个良人,他……”
“不要……”一声沙哑颤抖的低语,打断了他未完的话。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段令闻的脸颊滑落,洇湿了他蒙眼的布巾。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景谡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了许多:“为何不要?”
段令闻再也听不进去,他低着头,不住地摇头。他霍地站起身来,只想离开这个房间。
猛然间,景谡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欺身将他压在床榻上,一字一句问道:“为何不要……”
“他哪里不好?还是……”他停顿了一下,呼吸似乎也随之一滞,才缓缓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段令闻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只见上方的景谡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张着唇,似乎在说些什么。
听不清……
被蒙住的左眼重现了光明,只是泪眼朦胧,身上的人也变得模糊,忽而睫毛上的泪珠被吮落,紧接着,咸涩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颤抖地睁开了眼睛,望着景谡深邃的眼眸。不同于往日的淡漠,像是蕴含着复杂而汹涌的情感。与之一起的,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段令闻颤巍巍地伸长了双臂,攀上他的脖颈。
如同依赖般的动作,让景谡浑身猛地一僵,动作瞬间停滞。下一瞬,他猛地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唇,唇齿交缠、毫无章法,只是野蛮地掠夺着他的气息。
段令闻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滚下,没入鬓发。
…………
意识在钝痛中渐渐模糊,一道熟悉而清晰的声音传入耳中,“闻闻,你醒醒……”
段令闻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前一片朦胧,隔着一层氤氲的水汽,看不真切。直至感受到眼眶又热又胀,不受控制的泪水还在不断向外溢出。
景谡极轻极缓地抚上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地替他揩去眼角的泪水。
他不知道,为何睡梦中的段令闻忽然止不住地落泪。他心疼地将人搂在怀中,柔声道:“是不是梦到伤心的事了?别哭了,我在这……”
段令闻怔怔地仰头看他,似乎是想要分清梦境与现实。
景谡见状,心里闷闷地发疼。他缓缓坐起身来,而后环住段令闻的腰身,将他整个人抱在自己的怀中,一只手揽住他的腰,一只手轻抚他的背,一遍遍低哑地重复:“无论你梦到了什么,那都过去了,我在这里,别怕……”
段令闻似乎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双手,捧住了景谡的脸颊,感觉到手心的温度后,他忽地吻了上来。
像是要感受他真实的存在,他微微启唇,生涩地轻吮摩挲,想要索取更多。
景谡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放在怀中人腰间的手收紧了些,另一只手移到他的颈后,反客为主,细微的喘息,无尽的眷恋。
换气之余,景谡问他:“你方才梦到了什么,闻闻,告诉我……”
此时,段令闻的主动太过异常,他更担心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段令闻没有回答。
他的手带着细微的颤抖,解开了自己腰间的衣带。原本就有些松垮的里衣顺着他的肩头向下滑落,如同披帛挂在手肘处。
景谡眸间倏然一暗。
大片肌肤裸露开来,段令闻身体微颤,他轻抿着唇,不发一语地再次吻了上来。
景谡的呼吸一滞,终于不再克制,近乎贪婪而激烈地攫取着他的气息,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屋内烛火倏然一颤,轻轻摇曳着。
段令闻微微直起身,随即缓缓跪坐在景谡的身前。
他双手抵在景谡的肩上,轻轻亲了一下景谡的下颌,只觉格外地艰涩。他的喉间溢出细微的、难以自抑的呜咽。
“……景谡。”他无助地唤着景谡的名字。
“嗯。”景谡一遍遍耐心地应着,他抚着怀中人的脸颊,吻着他的眉骨、眼角、鼻梁,安抚般轻轻贴了下他的唇角,而后微微侧首,吮咬着他的耳垂。另一只手的指尖缓缓移到了怀中人的心口下方,轻柔地掠过。
怀中之人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景谡搂在他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不容他离开。而后,他俯首覆了上去。
猛然间,段令闻闷哼一声,他仰起纤长的脖颈,腰身下塌,如同压弯的翠竹一般。他的双手却仍紧紧地搂住景谡的脖颈,仿佛只有这样,梦境里的寒意与彷徨才能安定下来,空落的心头渐渐落在了实处,彻底沉落,结结实实、满满当当。
…………
晨光初透时,远山林间氤氲着湿润的雾气。
山间岩缝间悄然渗出水滴,缓慢滴落在沟渠中,渐渐汇聚成一道清浅的溪流,溪水蜿蜒而行,潺潺的水声轻柔如私语,带着山野间的清梦,绕过沿路的阻石,抚过石壁上沉睡的青苔,在林中探寻着前路。
溪水淙淙,清风渐起,涛声入梦。
渐渐地,地势趋于平缓,耳边那清越的潺潺声,被低沉而雄浑的江河所覆盖,山间涓流与江河碰撞,卷起一阵轻缓的水浪,而后继续朝着东边遥远的海岸奔去。
经过漫长的长途跋涉,海,就在前方。
近岸处,水色是浅淡的碧绿,在光影下泛着星碎的白光,波光粼粼。而在广阔的海域中,越往深处,颜色越深,化为沉郁的绀青,直至与天际融为一色。
汇着山间涓流的江水,在这里似乎犹豫了一下,与幽深的海水稍一试探,只一瞬间便交融在一起,它们向前,融入了那片无垠,最终被包容、被拥抱、被吞噬。
宽阔的大海中,再寻不到那山间涓流的痕迹,它已经成为了海的一部分,再分不出彼此。
抬头望去,眼前一片苍茫,瞬间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窗外,已经接近月落西沉,天际泛起了极淡的青白色。
屋内,绵长的呼吸传来,段令闻蜷在景谡怀中,薄被盖在二人身上。
景谡轻轻按揉着他的腰身,他凝视着怀中人的睡颜,良久,一个轻柔而怜惜的吻落在他的眉间。
段令闻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身体轻微地动了动。
他无意识地更往景谡的怀里钻了钻,两人紧密相依。就在这半梦半醒的迷蒙之际,一句极其含糊的梦话,从他唇间逸出:“我不是……”
景谡唇角含着笑意,凑近了些,轻声应着:“……嗯?不是什么?”
“我不是……半瞎子……”
刹那间,景谡的瞳孔骤缩,嘴角的笑意凝滞,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
作者有话说:oi,表达了作者怀才不遇的悲愤,和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之情
第36章 安神汤
荥阳, 帅府。
时值初秋,院中的几棵老树, 叶片边缘已悄然染上些许焦黄,微风拂过,偶尔旋落一两片叶子,平添几分萧瑟。
景谡缓步踏入大门,只见正厅之中一片肃穆,孟儒高坐于主位,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 面皮黄黑, 眼眶微陷, 眼角堆起几道褶子,乍一看去,竟有几分长者般的慈和。
然而,景谡十分清楚, 孟儒这番敦厚的笑容, 不过是一张随时可以撕下的面具。
见景谡入内, 孟儒并未起身, 他手臂一展, 朗声笑道:“景贤侄, 快请坐。”
他姿态豪迈,毫不掩饰叹道:“贤侄如此年轻,便能领兵上万, 真不愧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前番与虞军一战,更是显露出雷霆手段,可得令虞兵闻风丧胆啊!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我等老喽!”
他摇头晃脑,唏嘘不已。
景谡面色不变,他走到客位前,从容落座,回道:“孟公过誉,晚辈不过承先辈余荫罢了,往后还需孟公多提点提点。”
孟儒笑了笑,只不过笑意未达眼底,他命人呈上好酒,随即举酒碗朝向景谡,“孟某在此,敬贤侄一杯!”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面上皆是一派和气。
放下酒碗后,孟儒话锋便是一转,似是无意般提起:“说起来,贤侄此次用兵,当真如神兵天降,时机把握之精准,令孟某佩服啊。”
“只是听说……贤侄大军在南阳逡巡半月有余,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孟儒话里带刺,皮笑肉不笑的。
闻听此言,景谡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语气忽地一变,“孟公有所不知,南阳初定,内部暗流涌动,斥候回报,恐有虞军细作隐匿其中,景某不得不先行肃清内部,稳扎营盘,以免腹背受敌,贻误战机。至于荥阳战况,景某亦时时关切,心急如焚,然用兵之道,当是谨慎为先,还望孟公体谅。”
孟儒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哈哈一笑,听着却像是有些咬牙切齿,“原来如此!贤侄深谋远虑,非常人所能及啊!”
“孟公言重了。”景谡淡然应道。
两人又就粮草调配、防务之事商议了一番,表面上勉强算是达成了共识。
议事结束,孟儒亲自将景谡送至府门外。待景谡离去,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景谡……看你能笑到几时。”
另一边,段令闻暂居的府邸中。
内室之中,段令闻伸出手腕,任由一个老郎中给他把脉。
这人是荥阳城中一位颇有名望的老郎中,段令闻不知景谡为何要给他找郎中,他也没生什么病,本想着不必麻烦人。
景谡却说:“你近日似乎夜间多梦,我让郎中给你开些安神汤。”
提及这个,段令闻的表情变了变,最终便答应了下来。
老郎中凝神诊了许久,眉头微蹙,缓缓道:“你这夜寐不安倒是小事,倒是你体内的沉寒痼疾……年深日久,恐损及根本啊。”
段令闻心中一沉,之前他一直有在调理身子,本以为有所好转。只是入了军营中,平日忙着操练,加上过了寒冬时节,自觉畏寒之症减轻,那汤药便渐渐搁下了。
听到这个,他便忘了请郎中来的初衷,声音有些羞赧与期盼:“大夫……我这寒症能不能根治,就是……子嗣方面……”
他问得含蓄,耳尖已微微泛红。
老郎中捋了捋胡须,宽慰道:“这虚寒之症调理得当,身体自然康健,至于子嗣之事……终究讲究一个缘分,强求不得,也未必全然无望。”
闻言,段令闻眸光微黯,他明明早就知道了,却还是一次次有所期盼。
老郎中见他如此,也不多言,给他开了些调养的药方,又多加了一些安神的药材。依他看来,人之寤寐,如同天地昼夜交替,贵在阴阳调和,神志安宁。
究其根源,不过是思虑过重,损及心脾。
他简单地叮嘱了几句,便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段令闻连忙起身相送,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脚步声,是景谡回来了。
景谡便问了几句,老郎中大致又说了一遍。
“嗯。”景谡轻轻颔首,随即侧身一步,“有劳了,我送您。”
老郎中连忙躬身:“不敢有劳将军。”
景谡道:“无妨,正好有几句话想问一下。”
两人来到门外廊下,远离了内室。景谡停下脚步,率先开口道:“我夫人近来梦境纷扰,睡得不太安稳,劳烦多加些安神的药材,让他能睡得沉实些,免受梦扰。”
老郎中闻言,心头稍有疑色,他略一沉吟,还是秉持着医者的本心,微微拱手,直言劝谏道:“……恕老朽直言,是药三分毒,用药贵在权衡,过犹不及。夫人之体,虚寒乃根本,安神之药,若用量过重,于身体而言,实非益事啊。”
景谡眉头微蹙,他只得放弃了用药这一方法,“除了汤药之外,可还有别的法子,能让人心神安宁,少受这些梦扰之苦?”
见他对自己的夫人如此体贴入微,老郎中神色缓了缓,回道:“除了用药,平日起居饮食也需留意。譬如,睡前可尝试温水沐足,饮食宜清淡,还有……或许可引夫人做些舒缓心神之事,又或是闲适山水,使心怡神畅,梦寐亦会减少。”
景谡听罢,微微颔首,将这些记下,“多谢指点。”
“将军客气,老朽告辞。”老郎中拱手作揖,而后转身离去。
离开府邸后,老郎中不由得捋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这世道纷乱,见多了怨偶与离别,如景将军这般位高权重,还能对一位体弱多病的夫人如此用心,不愿其受半分药毒之苦,当真难得,真堪称是一对神仙眷侣了。
内室之中,段令闻正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景谡走到他身旁坐下,他沉吟片刻,开口道:“闻闻,近来营中以防固为主,你这身子需要静养,我已经安排下去,这段时间,你便暂留这里,不必回营了。”
“这不好吧……我既然是营中一员,就当同大家共进退。”段令闻眉头微蹙,“况且,我只是偶尔做些……奇怪的梦罢了,我没有什么事,你不用太担心。”
然而,景谡只是沉沉地看着他,良久,他避开了段令闻的眼神,声音似乎有些压抑:“我没有办法……”
他只要一想起那晚的场景,就恨不得用锁链将人锁在屋子里,哪里也不许去。他多希望那晚是他听错了,又或者是段令闻在梦呓中随便说的胡话,可……这不可能。
太巧合了。
段令闻见他神色不对,心中微软,放柔了声音还想解释:“景谡,我真的没事。”
“闻闻……”景谡的声音压得很低,“那一晚,你究竟梦到了什么?以至于醒来时……泪流不止。”
段令闻的神色瞬间僵硬了一下,那个光怪陆离、可情感却又极其深切的梦。
屋内陷入了安静。
段令闻看向他,心头轻吁了一口气,或许,他可以告诉景谡?反正只是一个荒诞的梦罢了。
“我……”
话音未落,景谡却猛地伸出手,温热宽大的手掌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后面所有的话语都堵了回去。
“唔……”段令闻惊疑地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他便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景谡的手臂紧紧环住他,将他整个人禁锢在自己怀中。
“别说了……”景谡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是仓皇的慌乱,“什么都别说了,不过只是一个梦,过去就过去了……”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下颌抵在段令闻的发顶,胸腔处的心跳急促的跳动着。他近乎是有些害怕,害怕段令闻会想起前世的一切。
景谡只得自欺欺人,他宁可活在假象里,也无法接受段令闻可能会再一次离开了他。
段令闻不知道景谡为何如此不安,不过,这份不安似乎是因他而起。他犹豫了一下,从这个拥抱中稍稍挣脱出一点空隙。
然后,他微微仰起头,轻轻亲了一下景谡的唇角。
景谡浑身猛地一僵,那些充斥在脑中混乱与偏执的念头,骤然停滞。
他低下头,对上段令闻眸间温润的眼神。
段令闻双手环住他的腰,又在他颈窝蹭了蹭,含笑道:“这样……好些了吗?”
“嗯。”景谡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垂眸看着怀中之人,而后在他发间,温柔地落下一吻。
入夜。
洗漱之后,段令闻坐在榻边,他谨听医嘱,用温水沐足。
此时,景谡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榻前,屈膝半跪在段令闻身前。
段令闻正看着书,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你做什么?”
“别动。”景谡的声音很轻,他握住段令闻纤细的脚踝,将他的脚再次浸入温热的水中。
他的手掌宽大,完全圈住了那截腕骨,指腹因常年习武握剑带着薄茧,这触感清晰而……并不陌生。
段令闻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耳尖不由地漫上一层薄红。二人在床榻间缠绵时,景谡也时常会扣住他的脚腕。
只是,那时的触感与此刻不一样,却又相似,让他心悸。
他几乎是慌乱地撇开了眼神,不敢再看蹲在身前的景谡,小声道:“你松开我……”
“很快就好了。”景谡轻声道,他按揉着段令闻的脚心,动作缓慢,不轻不重。温热的水流随着他的动作在脚边晃动。
段令闻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脚趾,明明是恰到好处的温水,他的身体却好似漫上一阵热气。
沐足完,景谡拿过一旁的布巾,仔细地将他脚上的水珠拭干,而后命人将水桶拿走后,才宽衣躺在床榻上。
他挥手拂灭了床头的烛火,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洒进来。
“你怎么把蜡烛都灭了?”段令闻疑惑道。
平常时,即便是睡觉,屋内也会亮着几盏烛火。
景谡的手臂横过他的腰际,将他整个人圈进自己怀里,温热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他沉声道:“今日那老郎中说了,睡得沉实需心神安宁,你若害怕,我便做些让你舒缓心神的事,可好?”
段令闻自然不是怕黑,他轻“嗯”了一声,忽略掉景谡后半句话。
景谡低低笑了一声,他原本横在段令闻腰际的手,缓缓上移,沿着他手臂慢慢挪移,直至碰到他的手背,便稍微停了一下,指腹摩挲着他纤细的手腕。
细微的酥麻让段令闻不由地蜷缩了手指,可景谡像是先一步察觉他的动静,用指尖轻轻按住了他意欲逃开的指节。
紧接着,他的指尖微屈,温柔而缓慢地嵌入了段令闻微微松开的指缝之间。
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指根紧密相抵,直至最后那点缝隙被彻底填满,景谡才稍稍收拢力道,将他的手指牢牢地扣在自己的指间。
紧密相连,不许他离开。
“睡吧。”
第37章 朋友
与孟儒达成盟约后, 景谡领兵返回南阳。
此时孟儒主力尚在荥阳,且与虞军一战中元气大伤。留守南阳的孟儒部将, 眼见城外景家军旌旗蔽日,士气早已跌落谷底。
至此,景谡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南阳这座城池纳入囊中。
虽然城中仍不免有孟儒旧部心存异志,暗流涌动,但这些残余势力已不足为惧,翻不起浪花。
然此时的南阳, 算得上是半个空城, 只因之前孟儒在此进行过一场惨烈的屠戮。
南阳附近, 十室九空。
景谡下令,广贴《招抚令》和《垦荒令》,吸引周遭流民归附,登记户籍, 划拨城郊无主荒地, 助其安身立命。
不仅如此, 景谡命人从军粮和府库中抽出部分, 设立借贷, 待来年收成后, 再行缓偿。
政令推行之初,只有零星胆大或走投无路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南阳。他们领到了糊口的救济粮, 拿到了盖有景家军大印的地契和粮种。
很快,消息逐渐传开,藏匿于山林的南阳旧民开始扶老携幼,重返故里;周遭饱受战乱与盘剥的百姓, 也闻风而动,举家来投。原本空旷死寂的城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
空旷的庭院中。
段令闻身着一身劲装,手中握着一张长弓,随即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箭。
他侧身而立,弓身拉满,紧盯着三十步外的箭靶红心。
指松,弦落。
“嗖——!”
箭矢离弦而去,“笃”的一声,箭矢正中靶心。
段令闻轻轻吁出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你的箭法,很准。”
低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不知何时,景谡已站在不远处,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段令闻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上一世,段令闻并不擅长射术。准确来说,他不是弓箭手,景谡也从未知晓他在射术上有何天赋。
一开始,景谡只是想给段令闻打发时间,便提出要教他射箭之术。
段令闻欣然答应。
然而,仅仅大半个月的练习,段令闻的箭法远超他的预料。
段令闻唇角含笑,心情舒畅,他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
弯弓,搭箭,凝神瞄准。
忽而,身侧的光线被一道身影笼罩,下一刻,一抹柔软而沁凉的触感落在段令闻的脸颊上。
段令闻扣弦的手指陡然一松。
“咻——!”的一声。
箭矢堪堪擦过箭靶边缘,尾羽轻颤,最终还是从靶上掉落了下来。
段令闻看着那支脱靶的箭,他蓦地转过头,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气恼:“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面色有些羞窘,恼怒地扭过头去,不想看景谡。
景谡见他真的有些恼了,便伸手想去拉他的手,“是我的错,该罚。”
段令闻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因天气寒凉,段令闻的手早已被冻得有些发红,指尖冰凉,甚至因为长时间用力握弓,指节也有些僵硬。
景谡的手掌温热,他将段令闻的手完全包裹、拢住,轻柔地按揉着有些僵硬的手指,指尖、虎口、掌心,细致而缓慢地按揉着。
像是觉得还不够,景谡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锁骨处,想让他的手染上自己的体温。
“别……”段令闻惊呼一声,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景谡扣住。
“这里更暖些。”景谡握住他的手,从自己衣襟的交领处探入,缓缓下移,最终贴合在了他的心口处。
段令闻的掌心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咚……咚……”
段令闻说不出来话,只觉得脸颊耳根都烧得厉害。
怎么……可以这样。
心跳声失序,不知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
就在此时,庭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禀公子,府库来报,新赶制的五千件冬衣已全部完工,可即刻发放给新依附的流民。”一亲卫来报。
段令闻猛地抽回来了自己的手,仓促转过头去,连退几步,才慢慢平复着呼吸。
景谡神色自若地将自己微敞的衣襟拢好,随即转过头应道:“我知道了,让陆文方安排下去。”
“是!”亲卫应声离去。
眼见亲卫转身要走,段令闻急忙上前一步:“等一下!”
景谡抬眸看他,只见段令闻将手中的长弓放到一旁,开口道:“我也去,多个人手总是好的。”
这些时日,段令闻几乎都呆在府里,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阿侬他们了。
景谡沉默片刻,最终缓缓颔首,“好。”
城西大街,是流民临时安置的住所。
宽敞的街道上,数十口大铁锅架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锅里还热着稀薄的米粥,一旁是刚烙好的、还温热着的大饼,衣食简陋,却已是这寒冷天地间难得的暖意。
长长的队伍看不见尽头,队伍中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裹着所能找到的一切破布烂絮,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队伍缓慢地移动着,排在后面的人踮脚探头,焦急地等待着,生怕轮到自己时,衣食就分完了。
忽然,队伍中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身子晃了晃,忽地软软地倒在地上。
“狗儿!狗儿!”小孩旁边的双儿惊惶地扑跪在地上,他颤抖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可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颤抖得厉害。
那双儿绝望地看向周遭,乞求别人帮帮他们。
周围的流民面露不忍,却也只是默默看着,他们自身尚且难保,又能如何呢?
听到动静,段令闻抬头望去,他快步上前,见小孩已经是面色青白,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他当即解开身上的外氅盖在小孩身上,很快,便有人拿来了热水、稀粥。
小孩的亚父颤抖地接过,也顾不上自己喝上一口,便小心翼翼地喂自己的孩子喝下去。
片刻后,小孩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似乎是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小孩脑袋转了转,却近距离看见了段令闻那双异瞳。
只刹那间,小孩“哇”的哭了出来,“山妖……山妖不要吃我,爹爹!爹爹!”
小孩的亚父闻声脸色骤变,他一把将孩子紧紧搂进自己怀中。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他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是……是小人不好!是小人怕他乱跑,才……才编了个山妖吃小孩的故事吓唬他!小孩子不懂事,他胡说的!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
他一边说,一边抱着孩子就要朝段令闻磕头。
段令闻伸手制止了他,而后自己起身退离了几步,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了些许:“无妨,孩子受了惊吓,好好安抚他吧。”
小孩还在哭,段令闻越走越远,他似乎能感受到身后那些视线,本来他早已习惯了的,可不知为何,此刻却令他心乱难安。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心。
阿侬追了上来,还没喘匀气便开口道:“令闻哥哥,你……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此时,段令闻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他微微弯起唇角,抬手轻轻拍了拍阿侬的肩,“我没事,你快去忙吧,说起来,我也该去帮忙的……”
“这边有我们在就够了!你……你少了一件外衣,这外头的风跟刀子一样……”阿侬嘟囔道。
段令闻无奈道:“好……”
阿侬离开后不久,又一道身影凑了近来。段令闻看他站在不远处,又不说话,就觉得奇怪,他轻喊了一声:“郭韧?”
郭韧倚靠在一旁的柱子,双手抱臂,目光落在空处,似乎只是恰巧路过。他与段令闻的视线对上,又极快地移开了目光。
空气沉默了片刻,郭韧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硬邦邦的话,“……童言无忌,当不得真。”
说完,他也不等段令闻回应,抬脚就准备离开。
段令闻追了几步,喊道:“谢谢你,郭韧。”
郭韧脚步一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段令闻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心头一阵暖意,唇角不由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与此同时,城墙上。
景谡正在巡视城防,一名亲卫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了几句。
闻言,景谡当即中断了巡视,沉声道:“回府。”
府内。
景谡快步回到府中,推开内室的门,只见段令闻已在榻上睡着了。许是今日在外受了寒气,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唇色浅淡,呼吸也有些轻浅。
他放轻脚步走到榻边,静静地凝视着段令闻的睡颜,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滑落些许的薄毯,仔细地掖好被角。
看了半晌,他方才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吩咐下人煎熬今日份的汤药。
就在景谡离开后不久,榻上的段令闻眉头微微蹙起,呼吸有片刻的急促。
他的意识恍惚飘荡,仿佛穿过了无尽的迷雾,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
“半瞎子,给他们拿去吧!”有人将一碗稀粥递到身前。
段令闻伸手接过,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不远处墙根下,躺着一些饿得几乎无法动弹的人。
段令闻端着这碗稀粥快步走了过去。墙角处蜷缩着一对祖孙,老人靠着墙,眼神浑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
他蹲下身,将还温热的粥碗递了过去,开口道:“老人家,吃点东西吧。”
“欸……多谢,多谢……”老人先是喂怀中的小孩喝了一口,然后自己才抿了一小口。
那孩子原本蔫蔫地靠在爷爷怀里,看到段令闻,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他的目光被段令闻脸上那条奇怪的布巾吸引,伸出小手,趁着段令闻愣神之际,猛地一抓。
布巾松脱落下。
小孩清澈的瞳孔恍若明镜,此刻清晰地倒映着那只金色的眼眸。
段令闻一时愕然,竟没有动作。
抱着小孩的老人神色忽地变得惊慌恐惧,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抱着小孩,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段令闻,嘴唇不住地哆嗦。
“妖……妖邪!是妖邪啊!”
声音顿时引得旁人侧目,数十双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他们窃窃私语,目光有惊疑,有恐惧,也有……嫌恶。
“怪物……”
“妖邪……”
段令闻僵在原地,他甚至不敢解释,便急匆匆地捡起地上的布巾,重新将那只妖异的眼睛遮挡住。
可旁人的视线如同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心口。
他低着头,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是……
不是的。
他不是妖邪,爷爷说过,他是最好看的孩子……
第38章 同生共死
入冬的这些时日, 在景谡的允许下,白日里, 段令闻总会去军营和阿侬他们一同操练几个时辰。
他练得比以往更勤,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消耗殆尽,以此来冲刷掉心底莫名积聚的阴霾,但身体的疲惫却也与日俱增。
夜里,他便回到府中,和景谡一起用膳、看书、写字、闲聊……
景谡会如常般准备好热水,为他按揉, 驱散他一日的疲惫。
然而, 日渐一日过去, 景谡还是察觉到了异常,段令闻的气色并未因汤药而好转,虽然脸上多了些血色,可他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景谡将这归咎于段令闻身体的寒症, 以为是药石效力不足, 暗中又命人去寻访名医, 更换了更温补的方子。
这夜, 段令闻沐足后, 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床榻上, 目光怔怔地望着眼前跳跃的烛火,思绪渐渐飘远。
景谡见他又在发呆,便如同往常一样, 想将他揽入怀中,手掌习惯性地想要覆上他的小腹,给他揉按,舒缓不适。
可这一次, 景谡的指尖才刚刚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见他身体猛地一颤,有些惊惶地缩了缩身子,避开了他的触碰。
那一瞬间的抗拒,清晰而尖锐。
景谡愣住了。
自两人成亲后,他从未被段令闻如此明确地拒绝过亲近。
屋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
段令闻猛然回过神,他转头对上景谡的目光,连忙解释道:“……我刚刚在想事情,走神了。”
他急于掩饰,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找着借口,又转回了头,眼神飘忽,“我是在想……近日操练的阵型,与我所读的兵法颇有相似之处,但比书上所写更为精妙。我……我想着,既然要学,便该更用心些。所以,明日开始,我想和阿侬他们在军营多练些时辰,晚上就暂且住在营中,也方便些。”
这番话说完,景谡一时没有接话。
他知道,段令闻有事瞒着他,但看着他慌乱无措的解释,他的心尖一阵刺痛。
良久,景谡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只是收紧了手,将他牢牢搂在怀中,声音沙哑了些许:“好……”
这一晚,景谡照旧从身后将他拥入怀中入睡,手臂环在他的腰际,将他禁锢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怀中之人留在自己身边。
深夜,月上中天。
本该沉睡的段令闻却倏然睁开了眼睛,昏暗中,他的眸中翻涌着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恸,那情绪如此浓烈,让他身体骤然发冷。
他眨了眨眼,像是在适应着现实,眸间的悲恸转而化为了迷茫。
似乎是从去年开始,他时常会梦到不同的场景,梦里几乎都有景谡的身影,他从一开始的疑惑,到惊讶,再到恐惧与害怕……
梦里,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半瞎子。
最近这些时日,他还梦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
梦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伏在案前,手中执着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的手好像没有了力气,写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看不真切。
无论他如何努力地睁大眼睛,视线里总像是蒙着一层浓稠的红雾,像是被血泪浸染。
梦里的最后,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梦里的自己便会控制不住地呕出大口的鲜血,殷红的液体喷溅在纸上,然后,彻底被黑暗吞噬。
那个梦,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景谡的身影,没有声音,只有巨大的悲恸和那种心如死灰、万念俱灰的绝望笼罩在心头,如同掉进了冰冷的深窟,让他夜半惊醒时,仍觉得窒息。
明明梦里没有景谡,可段令闻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这一切……都与景谡有关。
他无数次想要和景谡说起这件事,可每当这个时候,心底便会出现一道声音,那只是一个梦。
梦里的冰冷似乎萦绕不散,段令闻思绪渐渐平复,然后朝着身后温热的怀抱,轻轻缩了缩。
他慢慢闭上眼,良久,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终是慢慢陷入了沉睡。
就在此时,景谡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睡着。
或许是老天垂怜,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让他能弥补前世的亏欠与无法挽回的遗憾。可天道忌满,人道忌全,他失而复得,却也时时刻刻活在可能再次失去的恐惧之中。
从他意识到,段令闻可能会想起前世的记忆时,在那些无人窥见的、内心最晦暗的角落,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段令闻只需要他一个人就好。
他的闻闻,眼里只看得到他,心里只装得下他,不被外界任何风雨侵扰,也不被任何人窥见。每日只需在这方寸天地间,读书、写字、养花、调琴,全然地依赖着他,等待着他归来。
身体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这样,和上一世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一夜无眠。
自那日之后,段令闻便时常留宿军营,弓马骑射、阵型操练。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
冬雪消融,第一场春雨滋润了大地,枯黄的山坡冒出了点点新绿,河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
校场上,段令闻身着一袭劲装,骑在一匹神骏的马儿上。
骏马驰疾,他双腿紧夹马腹,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双眸微眯,紧盯着百步开外的箭靶。
“嗖——!”
箭矢离弦,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嘭!”的一声闷响,箭矢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好!”
校场周围顿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阿侬更是激动地跳了起来,朝着旁人得意地嚷嚷:“我就说嘛!百步开外也不成问题!来来来,刚才谁说不行的?可都输了啊,愿赌服输,快给钱给钱!”
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挨个从旁边的人手里收过赌注,铜钱在掌心里叮当作响,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收到最后一人时,阿侬手伸过去,却见对方没动静。他抬头一看,对上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是郭韧。
阿侬愣了一下,随即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他尬尴地轻咳了一声,随即准备离开,却见郭韧却忽然伸臂,拦在了他面前。
见状,阿侬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郭韧面容依旧冷硬,只是眉头轻挑了一下,然后在他面前摊开了宽大的手掌,声音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起伏,言简意赅:“我赢了。”
“欸?”阿侬还没反应过来,在他看来,郭韧应该是不屑于跟他们玩闹的。
他看了看下注的凭证,在十来个‘否’中,还真看到了郭韧下的注——‘可’。
“嘿!还真是……”
郭韧赢了,阿侬比他还开心,大方地将迎来的一半的份额给了他。
不过,郭韧只拿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他将铜钱握在掌心,目光瞥了瞥校场中的身影,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随即转身大步离开。
远处,景谡站在高处,负手而立,静静地望向校场上的身影,挽弓驰骋,明媚而耀眼,却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
“公子,将军来信。”亲卫上前禀报道。
景谡轻轻颔首,“嗯。”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旋即转身离开了校场,自始至终,他未曾上前打扰分毫。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刻,段令闻似有所感,猛地勒住缰绳,转头望向那处高台。
春风寂寂,高台上空无一人。
只有陈焕的身影渐渐落入了视线之中,似乎只是恰巧路过。
段令闻转回了头,只是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空落。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再次冲出,他紧抿着唇,张弓搭箭。
“嗖!嗖!嗖!”
连续三发白羽箭破空而去,快得几乎首尾相连,三声闷响几乎重叠在一起,震得箭靶剧烈摇晃。
这惊艳绝伦的三连射,让站在高台上的陈焕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脱口而出喊道:“卧槽!”
惊讶过后,陈焕不由地暗暗摇头,心生唏嘘。
陈焕断定,从方才景谡的神色来看,景谡与段令闻之间肯定出了问题。这才两年不到,他们两人的感情就淡了。
果然,自古帝王多薄情,就景谡这般成就大事的人,绝不是沉溺情爱的人,只是可惜了段令闻这般的人……
遗憾之际,陈焕又觉得,这是段令闻自己选择的命运。
那日酒醒后,便有人告诉他,那日他差点冲撞了段令闻。待他问清前因后果时,他才知道,原来他酒醉时,曾劝段令闻不要入军营。
他已仁至义尽于此,却不料,段令闻冥顽不灵,非要选一条错误的路……
陈焕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也转身离去。
几日后。
景巡率大军屯于南阳,随同之人正是邓桐等人。
此时,南方半壁江山已定,景氏声威日隆,景家军如今可战之兵,已有八万之众。
而一年前,他们还在为几千人马、一块立足之地而苦苦挣扎。对于如今的景家军而言,野战可破敌,攻城可拔寨。
然而,景谡很清楚,如今虞室尚存,群雄并起。八万兵马,足以让他们站稳脚跟,但要问鼎天下,还远远不够。
下一步,景家军兵锋所指,便是水系密布的江陵与云梦泽一带。此地势力盘根错节,早在乱世之初,水匪豪强便抢占了官府。
因地形复杂,东边的卢信、西边的孟儒、北地的刘子穆,包括此地残余的虞朝势力都避开了这处地方。
而此时,景谡却坚定要攻下江陵,他说过,他会在六年内平定天下。
江陵一破,卢信定然坐不住了……
景谡亲率两万人,水陆两路并进,清剿扫荡,兵锋一路所指,许多营寨望风归降。对于死守不降的,强攻、火攻,一路士气高涨。
而盘踞在云梦泽深处的“翻江蛟”水寨,是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
“翻江蛟”依水而建,设有瞭望塔、水栅、暗桩,易守难攻。“翻江蛟”匪首及其麾下多为积年水匪,水性极佳,擅长利用复杂环境进行偷袭、骚扰,神出鬼没。
曾经,虞兵多次围剿皆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不得已屈服于寨主庞英的‘规矩’之下。
商议过后,景谡决定先派一支精锐探子小队,伪装成商队,深入云梦泽,摸清水寨的详细布防再作攻取。
上一世,云梦泽是北地刘子穆派人攻下的,彼时,刘子穆已经吞并孟儒的势力,兵力大增。可即便如此,刘子穆攻取云梦泽时,还是死伤惨重。
据说,云梦泽的水被血染红了三个月,才渐渐恢复如常。
此计甚险,邓桐请命,“末将愿亲自带队,必不辱命!”
邓桐勇武过人,心思亦算缜密,确是上佳人选。景谡便点头应允了。
两日后,小队名单拟定,共五十人。
其中三十人伪装运送绸缎瓷器的商队,商船商押送着十几口大箱子,箱子里藏着装备精良的二十人。
此行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因而,这份名单更是一份用性命博取前程的军功状。
就在邓桐即将领命出发时,景谡的目光忽而轻扫而过,瞳孔骤然一缩。
在这份名单中,他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名字——段令闻。
“站住!”景谡霍然起身,大声呵斥住。
邓桐闻言回头,却只见景谡眼中寒意凛冽,“这份名单,是谁拟定的?”
“秦凤至啊,公子,这名单有什么问题吗?”邓桐只觉得奇怪,他上前拿起那份名单,待看清上面的名字后,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立即下跪请罪,“公子息怒,都怪我没有仔细核对,我马上换一个人!”
“嗯。”景谡轻轻颔首。
可就在邓桐要下去时,景谡心头轻叹,终是改变了主意,“慢着。”
邓桐问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景谡道:“你留下。”
邓桐诧异道:“那谁领兵深入云梦泽?”
景谡已抬脚往外走去,“我。”
“公子不可!”
景谡是此战大军的主心骨,岂能亲身涉险,深入虎穴!
邓桐急忙劝道:“探查敌情之事,我保证……”
“我意已决。”景谡打断了他,随即吩咐道:“邓桐,你暂代监军身份,听令行事!”
“公子……”邓桐还想劝,却在景谡的目光下,不得不听命行事,“是!”
景谡走向江边,那里,已经有好几艘商船等候多时。远远地,他仍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段令闻的身影。
如今的段令闻,已经成长到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但景谡不能容忍段令闻身处险境,而自己却只能煎熬等待。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前世的段令闻如此执着于上战场。
他曾质问过段令闻,“为何如此执着?战场凶险,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那时,段令闻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有千万言语,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曾经不懂,现在,他好像明白了。只是,已经迟了太多年……
渡口旁,段令闻看着景谡一步步走近,心缓缓沉了下去。他以为……自己终于凭借能力夺得了这次机会,以为景谡至少会默认他的选择。
他紧抿着唇,眼眸垂落了下来。
然而,景谡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后,便转向了整支队伍。他步履沉稳地走到众人面前,沉声道:“计划有变。此次探查‘翻江蛟’水寨,由我亲自领队!”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
段令闻闻声抬头,诧异地看向景谡。
景谡继续道:“诸位都是我景家军百里挑一的精锐!此行之险,九死一生,正因其险,才显其功!正因其难,才需要最锋利的刀!”
“‘翻江蛟’水寨盘踞云梦泽,为祸一方,但在真正的猛虎面前,任何泥潭水洼,皆不足为惧!”
“诸位,随我踏平水寨,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短暂的惊愕过后,是冲天而起的狂热呐喊!
“踏平水寨,建功立业!”
“踏平水寨,建功立业!”
“踏平水寨,建功立业!”
由主帅亲自领兵,原本悲壮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高昂的士气和沸腾的战意!
众人上船,各司其职。
因是商船,若全是男子反而显得可疑,因此,在这支小队中,至少有十人来自飞羽营的人。
而段令闻原本伪装的身份,只是一个伺候船主的奴儿之一,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景谡一来,他便从之一,变成了唯一……
商船缓缓驶离码头,顺着江水,朝着云雾缭绕、水网密布的云梦泽深处行去。
这几艘商船,实则是由战船改装,水手在甲板上忙碌,检查缆绳,调整船帆。暗处藏着数十人,紧张着观察着四周。
景谡安然坐着,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上面放着茶具和葡萄。
片刻后,换好装束的段令闻几乎是挪动着脚步,从一旁僵硬地走了出来。他始终低着头,手指不住地拢紧了身上不多的布料。
作为商船上的奴儿,许多甚至是不着寸缕的。
为了隐藏身份,段令闻这身是异域奴儿的装扮,大胆得近乎放肆。
他的上身实际上是一条轻薄如蝉翼的纱巾,由金线堆叠垂落的流苏,堪堪遮住关键,却将整个纤细的长臂、平坦紧致的小腹以及柔韧的腰肢完全暴露在外。
下身则是一条同色系的灯笼纱裤,裤腿宽松,以金线收口,行动间隐约可见笔直的小腿线条。他赤着足,脚踝上套着几个精致的银环,行走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神色羞赧地走到景谡身旁,缓慢地抬起眼,不安地看向景谡。
景谡与他异色的双眸相对上,那一刹那,他只觉得,眼前之人像是深山里以美色惑人的精怪,又像是异域传说中侍奉神明的圣子,纯洁与诱惑,清冷与妖异,在他身上毫不违和。
他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便令他呼吸一窒。
“我这样……是不是太奇怪了?”段令闻的手脚很不自然,但他又怕因为自己而拖后腿。
景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轻轻将段令闻拽在怀里,将他整个人笼罩在自己怀中,“放松……”
他垂眸看着怀中人泛红的耳尖,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个弧度,声音却一本正经道:“你现在是我的贴身侍奴,这般拘谨反倒惹人怀疑。”
闻言,段令闻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像是被点醒了一般,立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仰起头,急切问道:“那……那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人怀疑?”
他这副急于求教、又全然信赖的模样,拂去景谡沉郁了多日的阴霾。
景谡抬手,指尖轻轻将段令闻颊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低声道:“看着我就好。”
段令闻疑惑地看着他,“看着你?”
他这般眼神清明,心无杂念地看着景谡,很难不引人怀疑。
景谡摇头道:“不对。”
他轻轻挑起段令闻的下颌,俯首靠近,在双唇贴上之际,段令闻却含羞地闭上了眼睛。
景谡稍稍退离,柔声道:“看着我。”
段令闻眼睫轻颤,乖巧地睁开了眼睛。
“将手放上来。”景谡又道。
段令闻双手好像不听使唤一样,懵懂问道:“放哪?”
景谡低笑一声,而后微微侧开,在他耳旁道:“平时放在哪,现在就放在哪。”
段令闻耳尖“轰”的一下通红,而后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虚虚地搂上他的脖颈。
“我们继续……”景谡耐心地一步步教着,“我饮酒,你便斟酒;我落座,你便坐在我怀中;我与人交谈,你不必多看,只需要看着我即可。”
景谡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段令闻的下颌,声音温柔得像是蛊惑:“现在,吻我。”
段令闻神色迟疑了片刻,毕竟船舱口处还有其他人,可若不想露馅,就不能扭捏。
他微微仰起头,缓慢凑近,先是轻轻贴在落在景谡的唇角,碰了一下,又退离。
景谡没有说话,只是在耐心地等待着。
段令闻微微启唇,唇瓣再次贴近,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回想着景谡对他做过的……
他含住景谡的下唇,小心翼翼地轻吮,舌尖微探,只一碰便退离。他的动作很慢,像一个极其认真、却又不得章法的好学子。
这毫无技巧、全凭本能的吻,却比任何娴熟的挑逗让景谡起了反应。景谡顺势搂住他的腰肢,纱衣下温热的肌肤隔着薄薄布料传来,让他忍不住收紧了手臂。
良久,段令闻呼吸变得急促,他才稍稍退开,唇瓣泛着水光,轻声问:“这样……可以吗?”
景谡的眸色深沉,几乎要将人吞噬。
“可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被取悦后的慵懒和难以满足的喑哑,“闻闻,学得很快。”
他并未就此满足,手指轻轻捏住段令闻的下颌,指腹摩挲着那柔软湿润的下唇,他低语着:“只是,还差一点。”
话音落地,景谡便覆上了他的唇。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轻吻,而是带着灼热温度与强势占有欲的攻掠,仿佛要将他拆吞入腹。
段令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原本就有些发软的腿更是彻底失了力气,只能紧紧依靠在景谡的怀抱里,仰着头承受着。
空气变得滚烫,黏腻的水声在船舱内响起。
船舱内伪装成水手和伙计的士卒,早已眼观鼻、鼻观心,要么死死盯着脚下的船板,要么专注地看着窗外的水流,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个个绷紧了身体,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而在隔间里,阿侬扒着门缝,只看见两人贴得极近,和听到奇怪的声音,他歪了歪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令闻哥哥在做什么?”
话音落地,旁边伸来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阿侬回头,正对上郭韧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郭韧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摇了摇头。然后,不等阿侬反应,郭韧便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胳膊,半拉半拖地往船尾走去。
直到远离了那间舱室,郭韧才松开手,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阿侬,他压低声音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这儿跟我装傻?段令闻和将军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
“知道啊!”阿侬理直气壮道:“我只是想看看令闻哥哥要不要帮忙而已。”
“不需要。”郭韧冷硬道。
阿侬“哦”了一声,随即百无聊赖地坐在地板上。
郭韧靠在一旁的柱子,他从靴子上掏出匕首,又找了一块磨刀石,一个人静静地将那匕首磨得更加锋利一些。
阿侬有模学样,也学着他的样子,安静地磨着随身匕首。但他的性子是那种坐不住的,他抬头看向郭韧,开口问道:“郭队正,你是哪里的人啊?”
空气安静了片刻。
郭韧沉默良久,久到阿侬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他突然开口:“兰陵。”
“哦……”阿侬拉长了语调,“我之前乞讨时,听说书先生说起过这个地方,说什么兰陵多美人……”
说着,他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来,那说书先生说得还真没错。”
郭韧面色僵硬,没有接话。
阿侬将匕首放好,而后半靠在一旁,又开口道:“听说这次行动很危险,很有可能回不去了,我没有家人了,不怕死,那你呢?”
“死了。”郭韧依旧面无表情。
“营中好多人也都一样,都没有了家人。”阿侬缓缓站起身来,笑着道:“不过令闻哥哥说了,以后,我们就是家人,日月同照,同生共死。”
郭韧依旧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他磨刀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船舱里只剩下磨刀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第39章 深入虎穴
一行商船顺着水道, 缓缓驶入云梦泽腹地。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开始暗淡, 雾气氤氲笼罩下来。
“哗啦啦——!”
只听见一阵急促的水流声传来,浓雾中不知从哪窜出数十只船舟。这些船舟体型都不大,却极为灵活,船身包裹着铁皮,船头装着尖锐的撞角。
每只船上站着五六个壮汉,他们个个精悍魁拔,手持弓弩刀叉, 眼神凶狠, 不一会儿便将景谡他们所在的商船团团围住, 截断了所有去路。
按照他们行船的地图来看,他们甚至还没真正靠近水寨核心区域,便已被“翻江蛟”布下的暗哨发现了。
一个头目模样、赤裸着长臂的壮汉站在为首的船只上,手中大刀遥指商船, 声音粗嘎地喝道:“前面的商船听着!按我们云梦泽的规矩, 所有过往船只, 需缴纳白银千两, 或等价货物, 方可通行!若敢说个不字……那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狞笑一声, 周围的水匪们配合地举起手中兵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船上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终于是来了……
段令闻神色一凛, 一听这些声音,就知道来人不是善茬。
景谡搂着怀中的段令闻,轻轻揉了揉他紧绷的腰身,而后抬眸看向一旁的亲卫。
那亲卫立刻会意, 霎时间,他的脸色从肃穆变成了带着讨好的笑容。他走到船头,对着那赤臂头目拱手道:“好汉息怒,好汉息怒!云梦泽的规矩我们懂,我们都懂!”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伙计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木箱走上前来,“哐当”一声放在甲板处。
“一点心意,一千两白银,分文不少,还请好汉行个方便,放我等过去。我们东家是做丝绸和瓷器生意的,以后少不了还要常来往,定然每次都按规矩办事!”
赤臂头目并未轻易靠近,他眼神凶悍地扫过商船,显然并没有警惕。他下巴一扬,对身旁一只小船示意:“你们过去!用绳子把箱子吊下来,都给我小心点!”
那只小船上的水匪得令,小心翼翼地靠近商船。而后,他们扔过一条绳索,厉声喝道:“把箱子捆结实了,慢慢放下来!别耍花样!”
商船上的伙计接过绳索,连忙依言照做,动作麻利地将箱子捆好,陪着笑脸,缓缓将木箱顺着船舷放了下去。
小船上的水匪迅速将箱子拖上船,其中一个抽出腰刀,毫不犹豫地狠狠劈向箱锁!
“哐当!”
锁头应声而断。船上的另一名水匪迫不及待地打开箱盖。
霎时间,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查看银子的水匪眼睛都直了,抓起一锭银子掂了掂,又用牙咬了一下,确认成色和重量都不错,随即兴奋地朝赤臂头目喊道:“头儿!是真货!”
听见手下的声音,赤臂头目脸上的警惕仍未消散,待小弟将那沉甸甸的银箱抬回来后,他才拿起一旁的铁棍,往箱底里搅了搅,确定是满满一整箱白银后,他的眸光忽地一暗。
余光中,他看向前面的商船,舔了舔嘴唇,低声道:“这么爽快?一千两银子说给就给……这怕是只肥得流油的肥羊啊,船上指不定还有更多好东西!”
旁边一个略显老成的水匪闻言,眉头一皱,凑近低劝:“头儿,按寨子里的规矩,收了钱咱们就得放行,不能节外生枝啊。如今乱世,行商的本来就少,咱们若是坏了规矩……”
“规矩?狗屁的规矩!”
赤臂头目不耐烦地打断他,那双三角眼微微眯了起来,“这云梦泽里,咱们就是规矩!多久没碰上这么阔绰的肥羊了?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那老水匪见他贪欲上头,知道劝不住,只好抬出寨主:“头儿,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先禀报寨主一声?”
听到“寨主”二字,赤臂头目嚣张的气焰收敛了些,他眼珠转了转,重重哼了一声:“寨主是说过不能乱来,可也没说不让请客人回寨子里坐坐吧?这样,我们先护送他们一程,等到了地头,再请寨主拿主意!”
于是,他对着商船喊道:“前方的水道近来不太平,有暗流!看在你们懂规矩的份上,老子亲自给你们带路,保你们平安穿过云梦泽!”
说罢,包围圈缓缓让开一个缺口。
他指挥着手下的船只在前面引路,商船连忙跟上。这些水匪看似在开路,实则带着商船在迷雾缭绕的云梦泽里七拐八绕。
渐渐地,周遭的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极低,几乎分辨不清方向。
不知绕了多久,直到四周完全被浓雾笼罩,只能依稀看见前后船只的轮廓时,赤臂头目才让船停下,对着商船喊道:“不行了!雾太大了,再往前走,老子也认不清道了,万一被卷入暗流,大家都得玩完!”
商船上,伪装管事的亲卫立刻配合地露出焦急的神色,扬声问道:“啊?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好汉,您可得想想办法,我们这船货可耽搁不起啊!”
赤臂头目心中暗笑鱼儿上钩了,面上却故作沉吟,半晌才“勉为其难”地道:“算你们运气好!碰上老子心善!这样吧,前面不远就有个水寨,是我们‘翻江蛟’的地盘,你们先去那里歇歇脚,等雾散了再走!”
说罢,又多余补充了一句:“放心,既然是我们带你们去的,保管你们的安全!”
商船上的人心中冷笑,面上却纷纷露出感激涕零的模样,连声道谢,顺水推舟地跟着这些水匪的船只,缓缓驶向了那片隐藏在迷雾深处的水寨。
越靠近传言中的‘翻江蛟’水寨,段令闻神色越发冷峻,气息不由地放轻,一副严阵以待的神情。
但这副模样,显然和他假扮的侍奴格格不入。
“别乱看。”景谡环住他的腰,让他紧贴在自己怀中。
段令闻恍然反应过来,便低首垂眉起来。
就在商船停靠后,忽地,水寨上方,数道带着铁钩的绳索抛出,精准地钩住了商船的船舷。
紧接着,将近数十个身手矫健的水匪,沿着绳索迅速滑降,稳稳落在了甲板上,将船上的人团团围住。
一瞬间,气氛顿时凝滞。
船上的伙计立刻按照伪装的身份,表现出适当的惊慌,“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自高处落下,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癯俊雅,他眉眼细长,眼尾微挑,看人时总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人名为庞丹,‘翻江蛟’水寨的少寨主。
“少寨主!”水匪们纷纷躬身行礼。
庞丹扫视了一下甲板上的人,便断定他们的东家还在船舱里面,他含笑道:“既然来了云梦泽,便是客人。不如到寨中喝杯薄酒,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话音方落,船舱的帘幕便被掀开。
庞丹微微抬起下颌,眸中掠过一丝精光,唇角扬起一抹嗜血的笑意,像是一匹蛰伏的狼,看着猎物一步步落入视线当中。
只见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从船舱内缓步走出,他身形挺拔,气度沉凝。即便是在这匪寨重地,他的神色仍从容不迫,如闲庭信步。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中半拥着的那个人。
一个身着异域服饰的双儿,大半张脸都埋在男子怀中,只露出若隐若现的腰线。
庞丹怔了一瞬,而后唇角笑意更深,“在下庞丹,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江谡。”
庞丹侧身让开道路,含笑道:“请。”
他亲自在前引路,穿过层层水寨关卡。沿途的水匪见到少寨主亲自带人,都纷纷让道行礼,但那一双双眼睛却不住地往景谡怀中的段令闻身上瞟。
段令闻始终低垂着头,手指紧紧攥着景谡的衣襟,一副受惊的模样。直到进入水寨大厅,在灯火通明下,他才不经意地抬了下头。
就在这一瞬间,庞丹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霎时间,他神色一滞,眸光有片刻的失神。
很快,他神色恢复如常,可指尖微动,已经起了要将人留在云梦泽的心思。
景谡入座,段令闻便坐在他的怀中,怯生生地将脸半埋在他的颈间。
庞丹眸光微暗,击掌朗声道:“来人!备酒肉,今日有贵客临门,把寨中最好的酒都搬出来!”
“是!”
庞丹开口问道:“看江老板气度不凡,不知是做哪路生意的?”
景谡含笑道:“做些丝绸瓷器的小本买卖,也就勉强糊口。”
“哦?”庞丹挑眉,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他怀中的段令闻,“不知你身边这位是?”
景谡垂眸看了一眼,神色淡淡道:“一个侍奴罢了。”
闻言,庞丹大笑几声,随即朗声开口:“江老板,你身边这个侍奴……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江老板走南闯北,见过的美人定然不少。这等绝色虽好,带在身边却也扎眼,难免招惹是非。”
景谡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少寨主这是何意?”
庞丹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江老板不如将他留在我这里,日后往来,江老板尽可在我云梦泽通行无阻,权当是交个朋友如何?”
景谡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少寨主这般盛情……倘若江某说不,今日是不是就走不出这云梦泽了?”
这话一出,厅内空气骤然凝固。
侍立两侧的水匪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上,而景谡身后的护卫亦不遑多让。
就在厅内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洪亮的声音自厅外传来:“丹儿,贵客临门,你就是这般待客的?”
只见一位鬓角微白的中年人大步走入,他身形魁梧,一双虎目不怒自威,正是‘翻江蛟’寨主庞英。
庞丹立即起身:“父亲。”
庞英瞥了眼景谡,朗声笑道:“我们水寨的规矩,收了买路钱便是客,岂有怠慢客人的道理?”
很快,丰盛的酒菜摆满桌案。
庞英亲自举杯,“老夫敬江老板一杯,多谢赏光。”
“庞寨主客气了。”景谡从容举杯回敬,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庞英的目光在席间流转,渐渐停在景谡怀中那人身上,眸光不禁多了一丝怀疑。
眼前这位江老板,在他们水寨上还能泰然自若,若说他武艺高强,无所畏惧倒也正常。佳肴满桌,景谡却始终将怀中人护得周全,连筷子都不曾让他碰过。
若是寻常人,或许早就让侍奴试毒了。
景谡余光轻轻一瞥而过,而后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收了回去。他执起酒杯,垂首对怀中之人道:“这陈年竹叶青难得,来,喝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主位上的人听清楚。
段令闻神色微诧,只一刹那,他便低下头来,想要就着景谡的手喝下那杯酒。
然而,景谡只低笑一声,举杯饮尽杯中酒,他挑起怀中人的下颌,随即俯身覆上他的唇。
“吞咽。”景谡在他唇边低声道。
段令闻不明所以,他以为景谡会将酒水渡过他,可是,并没有。他仰起纤长的颈项,喉间微微滚动,当真像是在艰难吞咽着烈酒。
良久,景谡才缓缓退开,指腹轻柔拭去他唇角的酒渍。段令闻则伏在他怀中,颈侧绯红,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
庞英的疑色稍减,但他为人向来谨慎,此时已经不想让他们轻易离去,便开口道:“这几日云梦泽正值大雾,夜间行船更是凶险,不如就在寨中歇息几日,待雾散后再行也不迟。”
景谡故作为难,而此时怀中之人像是酒醉了,忘了场合,双手搂上他的肩颈,而后便索吻般亲了上去。
见状,他无奈地将人按在怀中,随即抬眸看向庞英,轻轻颔首,“既然如此,便叨扰庞寨主了,劳烦安排间清净些的客房。”
“自然。”庞英立即吩咐将人带去客房。
景谡从容起身,将段令闻打横抱起,缓步朝着水寨后方走去。
待他们走远后,之前拦截商船的赤臂头目上前禀报:“寨主,小的方才带人粗略清点了他们的货,光是露在外面的几大箱丝绸和瓷器,就值……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继续道:“若是底下还藏着好东西……”
寨主庞英闻言,蹙眉怒斥道:“我们云梦泽有规矩,既然已经收了他们的买路钱,这批货……就让他们运出去。”
更何况,他们收的买路钱可不少。
赤臂头目急道:“可是寨主,那批货起码让我们兄弟几个月不愁吃喝了!而且这形势,越来越少商船往来了……”
规矩?规矩有什么用?
“够了!”庞英抬手打断,他霍地站起身来,“我们虽是水匪,也要讲道义。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行动!”
在江湖行走,最重要的便是“道义”二字,否则,一旦坏了规矩,以后谁还敢途经云梦泽,谁还敢找他们谈生意?
说罢,庞英怒而拂袖离去。
赤臂头目不甘心,这乱世下,他们底下的兄弟,饥一顿饱一顿,还讲什么道义?
而此时,一旁坐着的庞丹忽然抬眸看向他,指尖轻轻扣了扣身前的案几,含笑道:“你,过来……”
“少寨主。”赤臂头目连忙堆起笑容,躬身上前听他的吩咐。
片刻后,那赤臂头目眸光发亮,而后神色激动应道:“是!”
第40章 血战
深夜, 浓雾弥漫,云梦泽陷入一片死寂。
商船上的暗格被打开, 数道黑影没入水中,悄无声息靠近水寨。
水寨由三座主寨、五座副寨连接而成,且每个寨子四周都设有瞭望塔,一旦惊动其一,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从白日的情形来看,水寨的警戒范围极大,暗哨一直布置到数里之外, 要想查清具体布置, 必须冒险深入。
客房内, 烛火已熄。
“庞英起了疑心,恐怕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景谡低声道。
段令闻眉头微蹙,神色顿时紧绷起来,“他发现我们的身份了?”
景谡轻轻摇头, “庞英这人向来疑心重, 明日想必会再试探我们。不过……若是今晚得手了, 明日也不必再同他们周旋了。”
可他最担心的不是庞英, 而是他的儿子, 庞丹。
庞英尚且遵循一些道义规矩, 可庞丹不一样,他心思深沉,恐怕是不达目的, 不择手段。
话音落地,门外楼梯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屏息凝神。
脚步在门外停下,久久没有动静,似乎在观察屋内的动静。
片刻后, 一根细小的竹枝戳破了窗纸,紧接着,一缕青烟被吹了进来。
景谡蹙眉,动作轻快利落地将一旁洗漱用的布巾取了过来,捂住段令闻的鼻口。
迷烟在房中弥漫,两人盖着薄被,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外传来极轻的交谈声:“这么久,该倒了吧?”
“再等等……”
“等什么!少寨主还等着回话呢!”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房门被粗暴地踹开。白日那赤臂头目提着刀率先闯入,身后跟着四五个持刀的小喽啰。
他扫了一眼床上鼓起的被褥,嗤笑一声,对手下吩咐道:“动作利索点,把那个姓江的做掉。至于那个双儿……少寨主特意交代了,要活的,可别伤着了。”
“是!”几个喽啰应声上前,举刀便向床榻扑去。
就在此时,景谡猛地掀被而起。
“诸位这是何意?”景谡声音冷沉,寒声道:“这便是贵寨的待客之道?”
赤臂头目被他看得心头一凛,随即恼羞成怒,面色狰狞,咬牙道:“跟你废什么话,一起上!”
几人再次举刀冲来。
景谡侧身避开劈来的刀锋,手腕一翻便夺过对方兵刃,反手一划,血光迸现。动作行云流水,转眼间又有两人倒地。
赤臂头目见状,瞳孔骤缩,他步步后退,朝外面大吼一声,“快来人啊!”
景谡眼神一凛,若是惊动整个寨子,他们那些在潜伏侦察的景家军弟兄极有可能暴露。
他不再留手,手中夺来的腰刀猛地向前砍去,直取赤臂头目咽喉,意图在他喊出第二声前彻底了结。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瞬。
那声呼喊已然传出,惊动了水寨的岗哨。远处立刻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由远及近,火把的光亮也开始在窗外晃动,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聚拢过来。
转瞬之间,景谡心头有了决断,他一把拉住段令闻的手腕,低喝道:“跟我来!”
门外,十几个景家军护卫为景谡开道,两人直朝白日的正厅而去。
“想跑?拦住他们!”有水匪大声呼喝。
人群中有人喊道:“别让他们惊扰了寨主!”
听到动静的庞丹站在高处,凭栏远眺,双眼微眯,低声道:“废物。”
在他们的寨子,还能让对方牵着鼻子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这些人的算盘落空了,庞英表面遵循道义,但对庞丹所做所为,早已表示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庞英若是此时出现阻止,反而是在打自己的脸。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要庞丹将这些人处理干净一些,庞英尽可当作不知情。
景谡身边的数十人被包围,伤亡惨重。景谡一行人沿着正厅外围的栈道退去,吸引越来越多的追兵包围上来。
而庞丹只是远远地看着,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困兽之斗。
然而,就在这喧天的喊杀声,十几道黑影悄无声息来到高处瞭望塔,或侦察水寨防线、或潜入防守重地……
而正厅处一片惨象。
那赤臂头目盯上了段令闻,趁景谡被十几人围住时,他猛地扑向落单的段令闻,想要将他活抓送到少寨主手上。
可就在他扑上来的一瞬间,段令闻眼神一冷,他侧身避开,旋即一脚踢上他的手腕,趁他手痹之际,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大刀。
那赤臂头目见状一愣,没想到看着柔柔弱弱的侍奴也不是善茬。他连连后退,让身后的小弟冲上去,而自己则快步朝着少寨主的方向跑去。
庞丹眉头紧皱,这些人的身手可不像一般行商的人。
“呜——呜——呜——”
就在此时,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从哨岗处传来,紧接着,不同的号角声响应不断。
这就意味着,有敌人闯入了寨子里面。
赤臂头目大气都没喘匀,还以为这号角声是因为景谡一行人,“少、少寨主,他们那些人……”
话音未落,庞丹猛地打断了他,“有人混进来了,快去禀报父亲!”
那赤臂头目还没反应过来,“不是说,这件事千万别惊动寨主吗?”
“蠢货!”庞丹怒斥一声,但他并没有解释,“还不快去!”
“是……是是!”那赤臂头目连忙应声,快步离开。
低沉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激烈交战的正厅内外,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景谡意识到,他们的人极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几乎是同时,景谡身侧一名亲卫趁隙低声道:“公子,水寨哨岗已被惊动,我们要不要立刻撤?”
景谡沉声道:“周洪,随我断后,拖住他们!郭韧,你带人立刻向东南方向接应,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将尽可能多的情报安全带回去!”
“是!”
情报若失,此行前功尽弃,后续大军行动恐伤亡惨重。
亲卫周洪道:“公子,我在前面掩护,您先撤!”
景谡道:“周洪,带夫人离开。”
“公子!”周洪一愣。
“我跟你一起!”段令闻急唤一声,想要留下与他并肩而战。
“谁也走不了!”寨主庞英走了过来,他面色铁青,虎目含威,扫过地上一片狼藉。
此刻,外面也爆发了激烈的打斗。火光映照下,外头的黑影竟有数十人之多。
庞英这才明白,这支商队果然有问题,这些人都是探子,那就更不能让他们离开了。
“好!很好!”庞英怒极,下令道:“给他们给我围死了!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至此,景家军的五十精锐,彻底暴露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
水寨的防守比他们想象得更要严密,号角声停下时,周遭便有数百船只将水寨出路围住,而且水下的铁链、暗桩全部升了起来。
他们插翅也难飞。
庞英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水匪如潮水般涌上。火光下,刀光剑影,鲜血染红了栈桥与水面。
一场九死一生的血战。
景家军陷入重围,却无一人退缩。
郭韧领命,誓死也要将情报带出去。他死死护在侦察兵的侧翼,他身边的阿侬奋力砍倒一个敌人,却未留意身后一道刀光直劈其颈后。
“快躲开!”郭韧眼角余光瞥见,眉头紧蹙,猛地旋身回刺,一剑捅穿了那名偷袭水匪的咽喉。
阿侬惊出一身冷汗,旋即朝郭韧点了点头,“谢了。”
“别愣神!靠过来!”郭韧低喝一声。他们边战边退,已经被逼至水寨泊口,下方是布满暗桩的铁网,后方是无穷无尽的追兵。
他们这边三十个人,仅剩十人不到,而且或多或少都受了伤,被团团围在狭小的栈桥上。
“没路了……”阿侬嘶哑着声音道。
栈桥前方,黑压压的水匪手持兵刃,步步紧逼;身后的水面上,更是密密麻麻停满了数百艘大小船只。
火光映照下,船上站满了弓弩手,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他们射成筛子。
就在这绝境之中,郭韧的目光锁定了不远处的商船。他们的商船虽然被锁住,但这商船是由战船改装而成,为了应对不测,船上暗格里藏有少量火药。
只要能夺回船,至少还能再拖延一下时间。
几人朝着商船的方向退去,郭韧嘶声下令:“快沿着铁索上去!”
锁住商船的铁索并不紧实,若是一个重心不稳,或是中箭跌落,便是万刺穿身的下场。
可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走!我断后。”阿侬催促着一旁的人。
“放箭!别让他们上船!”
霎时间,箭矢如飞蝗般从四周的船只上射来。一个在铁索的士兵后背瞬间被数箭射中,他闷哼一声,手一松,直直坠下,身体被下方的铁栅无情贯穿。
见状,郭韧等人立即退到掩体后面。
几人当机立断,将周遭的木箱子劈开,用木板做掩体,可这就意味着,他们不仅要保持身体重心,还要紧防两边的冷箭。
“我先来!”一个满脸是血的汉子啐出一口血沫,死死盯着前方密密麻麻的敌船,眸光发狠,“老子今天要是能出去,来日必把这破寨子轰成渣渣!”
他话音未落,已抓住两块木板,义无反顾地朝船上奔去。
两块木板被钉了数十支箭,所幸他平安上了船。他上船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船身暗格,将火药投进去。
“轰——!!”
震耳欲聋的声响撕裂夜空,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裂的木片和残肢向四周猛烈扩散。
一瞬间,数十艘小船撕成碎片,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几乎是同一瞬间,水寨上方高塔上的炮台也朝着商船炸了过去。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商船甲板木屑横飞,船体剧烈摇晃,左侧船舷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火光瞬间从破口处蔓延开来。
“放箭!”水寨各处传来怒吼。
下一刻,无数支箭簇缠绕着浸油麻布、熊熊燃烧的箭矢,如同漫天火雨,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
“咻咻咻咻咻——!”
燃烧的箭矢密集地钉在船上,商船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把,火光冲天。
很快,整艘商船已然被烈焰吞噬。
但与此同时,商船一侧破开了一道口子,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抢船!从那边走!”郭韧嘶声吼道,指向那片混乱的水域。
幸存几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们利用燃烧的商船作为掩护,跳上停泊在一旁的小船,砍断锁链,两人划船,两人用木板挡住四面的箭矢,拼尽全力朝着生的方向划去。
然而,又传来“轰”的一声,整艘小船被炸得四分五裂,最终沉入水中。
将近三十人的小队,最终只剩下四个人。
最后一条生路,也断了。
郭韧几人的眼神绝望,不过很快,便变成了决然。哪怕是死,也要拉多几个垫背的。
“杀——!”
伴随一声震天的怒吼,郭韧几人如同疯了一样冲向人堆里,手中卷刃的长刀疯狂劈砍,全然不顾自身空门大开,只求在倒下前多杀一人。
鲜血不断从他肩头和其他伤口涌出,很快便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混乱中,他猩红的视野猛地锁定了一个身影,那个赤臂头目。
“狗贼!拿命来!”郭韧发出一声咆哮,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赤臂头目冲杀过去!
那赤臂头目见他这般不要命的架势,心头也是一寒,慌忙举刀迎战。
“铮!”
两刀相撞,郭韧凭借着一股不畏死的悍勇,竟将对方震得连连后退。他乘势而上,刀光直取对方咽喉,眼看就要将这仇敌毙于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毫无征兆地,一股大雾如同巨大的纱幔笼罩而来。
能见度骤降至不足数尺,方才还清晰可见的敌人,全都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雾中。
“是雾!云梦泽的大雾!”阿侬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此刻却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绝处逢生!
那赤臂头目原想杀几个人,讨点赏的,没想到,这些人都跟不要命一样。他还想拖延时间,等大雾散去,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郭韧猛地扭断了他的手,让他疼得无法再反抗,随即厉声道:“带我们出去!”
“让我杀了他!”旁边一人怒目道。
那赤臂头目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道:“我、我能带你们出去,别杀我!别杀我!!这雾天只有我知道怎么避开暗桩!”
“要快!”郭韧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推了他一把。
在浓雾的掩护下,他们押着赤臂头目,跳入一艘小船上,在看不清方向的水面中前行。
“左边……”赤臂头目为了活命,哆哆嗦嗦地指引着方向。
最终,小船驶向了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