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营地处, 段令闻坐在火堆旁,手中拎着一根枯枝, 望着火焰出神。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随即在他身旁坐下。
“在想什么?”景谡开口问道。
段令闻将枯枝投入火中,看着火星升腾。
“探马来报,刘子穆气急攻心,如今病卧在床,军中事务暂时交给了一个叫卓阳的人……”段令闻神色凝重,他们对卓阳这个人了解太少。
而且, 前些时日, 刘子穆身上的伤已无大碍, 但在那卓阳驰援太原后,刘子穆反而旧疾复发,又缝寿宴上被气得吐血,积压之下, 竟一下子就躺在了病榻上。
这其中, 很难说没有卓阳的手笔。
“卓阳, 武安侯卓青之子, 年少时便文武双全, 十三岁那年突然大病一场, 虽保住性命,却从此落下了病根,以前多是深居简出……”景谡将派人打探到的消息都告诉了他, 旋即转向他问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段令闻想了想,才给出一个答复,“将门无犬子。”
景谡闻言,眼底骤然漾开笑意, 他的手撑在下颌,唇角含笑地看向段令闻。
“我……说错了?”段令闻神色有些疑惑。
“你有自己的判断,足矣。”景谡不置可否,“若我没猜错,我们之后的敌人就是他,卓阳。”
太原。
卓阳对着一幅巨大的舆图沉思。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进入室内,单膝跪地,正是那名覆面人。
“公子,还是没有小姐的消息。”覆面人恭声禀报。
卓阳甚至连头都未回,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
覆面人请示道:“要不要再派多几个人去一趟?”
“不必了。”卓阳已经心里有数,“现在这种情况,要么,她被关了起来,要么就是……死了。”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无论哪种,都没有再找的必要了。”
覆面人神色愕然,但这是公子的命令,他只得听令行事。可他心头尚有一问:“公子当初为何不将真情的真相告诉小姐……”
卓阳倏然转过身来,回想起当初之事,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阴鸷,随即很快又收敛了起来,“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下去吧。”
覆面人并未立即退下,“属下多嘴,只是担心公子日后会留有遗憾。”
“在宛城时,小姐虽不明说,却总会借着整理药材的由头,向属下旁敲侧击公子的近况,还有……小姐她也很后悔当初写了那封信。”
“最后一句话,是她亲口说的?”卓阳走近了几步。
覆面人怔了一瞬,随即应道:“……是。”
卓阳轻嗤一声,他伸出手,指尖挑起他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来,见他眼神中掠过一抹慌张,心头便已了然,“你连撒谎都不会。”
“属下知错!”
卓阳收回了手,低低地笑了一下。
“她说的没错。”卓阳自嘲道:“我认贼作父,出卖了自己,更出卖了所有忠于父亲的人,污了武安侯府的名声……”
“我卑鄙、无耻、下作!她骂得一字不差!”
“公子!”覆面人焦急道:“这些肯定不是小姐的真心话。”
“是与不是,这重要吗?”卓阳质问他。
覆面人哑然。他知道,公子与小姐之间结下的怨越来越深,就像越缠越紧的绳索,想要解开绳结,要么砍断,要么需要长久的耐心,但现在看来,很难再有机会解开了。
卓阳转过身去,不想再追究此事,“下去吧。”
“公子……”覆面人又道:“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说。”
“公子可还记得月前在上郡时,有一个人冲撞您的马车……”
卓阳若有所思,猜测道:“他是叛军?”
“是,且地位不低,在军中任校尉之职。”
…………
夕阳的余晖下,郭韧正坐在一块青石上,专注地擦拭着他的佩剑。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手心摊开,掌心中是一枚鱼符。
郭韧抬头,只见阿侬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步兵校尉,瞧瞧,瞧瞧!”阿侬嘿嘿笑道。
郭韧眉眼柔和了几分,“以你的能力,理应如此。”
阿侬拍了拍他的肩头,随即坐在一旁,笑得更开心了,憧憬道:“咱们现在兵强马壮,肯定很快就能打完仗了!”
“嗯。”郭韧轻轻颔首。
阿侬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道:“等不用打仗了,你想做什么?”
说罢,未等邓桐回应,便自顾自道:“我要开个包子铺!要不你就在我旁边,开个杂货铺什么的,怎么样?这样我们两人没事时还能唠唠嗑,嘿嘿……”
在阿侬的心里,并没有那些高官厚禄的想法,他只想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郭韧擦剑的动作顿了顿,“……到时候再说吧。”
“我就知道……”阿侬瘪了瘪嘴,旋即,他的目光落在了西面的校场上,眸光一闪,轻咳了一声:“咳!你看那边。”
郭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几个营的士兵还在夕阳下操练。他微微蹙眉,将佩剑归鞘,“是我懈怠了。”
说着便要起身,认真道:“趁太阳还没下山,我再去练半个时辰。”
“哎!谁让你看练兵了!”阿侬一把拉住他,哭笑不得,“我是让你看人!看人!”
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那天晚上,我可看见了哦。”
郭韧重新坐了下来,目光再次投向校场,这次看得格外认真,半晌才道:“动作刚猛,步伐扎实,不愧是先锵营的精锐。”
阿侬一脸无奈,索性伸手捧住郭韧的脑袋,转向校场上方那个指挥练兵的高大身影——邓桐。阿侬凑到郭韧耳边,揶揄道:“看见那、个、人了吗!那天,我看见邓将军替你上药了。”
郭韧身形一僵,思绪瞬间被拉回那天。恶战方歇,他旧伤未愈又添新创,全凭一口气硬撑着回到营区,一不小心晕倒在帐外。模糊中,感觉到有人将他背了起来。
待他醒来后,才知道是邓桐路过看见,将他送回营帐,又急召了军医。只是大战过后,伤兵太多,郭韧醒来后便挥退军医,让他去救更危急的人。
军医无奈,只得将情况如实禀报了邓桐。
随后邓桐去而复返,手里拿着金疮药,“我替你上药。”
郭韧当即拒绝:“不敢劳烦邓将军。”
邓桐眉头微蹙,毫不客气道:“就是你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身子,怎么带好底下的人?”
闻言,郭韧心生愠怒,他比任何将领都要认真,却碍于身份没有反驳,他只能将火气咽下,僵硬地脱掉衣衫,躺下,硬邦邦道:“……麻烦邓将军了。”
邓桐取来布巾盖住他上身,只露出腰腹间那道狰狞伤口。
当看到那伤势时,连久经沙场的邓桐都愣了一下,他从未见过有人伤成这样还能在战场上厮杀,回来后更是吭都不吭一声。
蘸着药酒的布巾小心翼翼落在伤口边缘,邓桐的声音轻缓了几分,“方才我的话说重了些,你别在意……”
回忆至此,郭韧脸色越来越僵硬,随即转身快步离开。
是夜,营帐外,火把通明。
郭韧独自练剑,剑风凌厉,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斩断。
“伤还没好全,不必急于一时。”邓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郭韧动作顿了顿,“多谢将军关心,我自己心里有分寸。”
说罢,他又继续练了起来。
邓桐也不知和他说些什么好,沉吟片刻后,便道:“这里也没个靶子,我来陪你练如何?”
郭韧终于停下,转身看向他,眉头越蹙越紧,最终竟答应了下来,“那便请将军赐教。”
“你们说,谁能赢?”草丛后,几个人猫着腰,低声议论。
“那还用说,肯定是邓将军啊!”
阿侬扒开草垛,探出个脑袋,笃定道:“我赌郭韧!”
“你就吹吧,他伤还没好全,哪打得过。就算他伤都好了……那可是邓桐将军,这军中有几人能和他一战。”
场中,两人已经交手起来。邓桐的剑法大开大合,却明显留了余地。郭韧很快察觉,剑势一收,停了下来,拱手道:“若是将军军务繁忙,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邓桐沉默片刻,正色道:“这次,我会全力以赴。”
双剑再次相交,数十招过后,郭韧因急于求胜,动作过大,腹间伤口骤然裂开,钝痛让他动作一滞,下意识伸手捂向腹部。
邓桐见状,心神一分,动作慢了半拍。
就在这一瞬间,郭韧抓住了机会,长剑架在了他的颈侧。
场边草丛后,众人屏息。
“邓桐将军……输了?”几人不可置信。
可郭韧看着邓桐的神色,只觉得自己胜之不武。他猛地收剑归鞘,声音冷硬:“我认输。”
说罢,不等邓桐反应,转身大步离去。
草丛后的几人都愣住了。
“这、这……到底谁赢了?”
“那当然是我赢了!”阿侬道:“刚才的情况你们都看见了,可不许赖账啊……”
话音未落,只听见邓桐沉声喝道:“都出来!”
几人连滚带爬地站出来,面如土色,觉得完蛋了。
邓桐目光扫过,开口道:“明日卯时,你们几人负重二十斤绕校场二十圈!”
几个士兵顿时哀嚎连连,却只能咽下。阿侬苦着脸,就听邓桐看向了他,又补充道:“你,三十圈。”
“啊?!”阿侬差点跳起来。
邓桐瞥了他一眼,“身为校尉,当知军纪为何,四十圈!”
阿侬再不敢“啊”了,只得应道:“是!”
几人散去后,郭韧喊住了阿侬,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阿侬:“把这个给你们郭将军。”
阿侬愣愣接过,是一瓶上好的金疮药。
第72章 棋逢敌手
九月。
卓阳利用地形构筑三道防线, 深沟高垒,两军相持已经月余。
恰逢秋收之际, 虞军得了粮草补给,急速地整顿军容。景谡便命人攻其粮道,很显然,卓阳也是这么想的。
双方粮道受损,但对景家军来说,可倚靠云梦泽四通八达的水系押送粮草,能最快速度补给。可虞廷不一样, 朝廷腐朽不堪, 暗中克扣粮饷, 且又加重赋税,让底下百姓哀声四起。
而此时,徐昂已率军从陇西北上,进可威胁长安。
适时的, 谣言四起, 声称天子南逃, 引得长安几地的百姓惶惶不安。有些, 漏夜率妻儿奔逃。
在这种情况下, 卓阳为缩短粮道, 率军退守潼关,依关而守。
景氏底下的将军认为,卓阳若是与我们决一死战, 尚可有生路,他步步后撤,岂不自断生路。众人嘲他胆小如鼠,果真是深居内院久了, 胆子都磨没了。
但很快,他们便发现,卓阳这个人不仅胆子大,性子甚至说得上是疯癫。
九月深秋,寒风自北地呼啸而来。
一匹快马踏碎黎明,带来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报——!雁门关被破,北蛮骑兵涌入中原!”
边境向来防守坚固,北蛮往年入秋犯边,多是试探,此次竟能破关而入?
这到底是他们想趁乱分一杯羹,还是有预谋而为?
在众人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时,又一道急报传来:“报——!荥阳急报!近三万虞军精锐,直扑荥阳!”
这一奇袭,打得众人一个猝不及防,镇守荥阳的景巡在亲信的护送下突围了出去,可大夫人以及一子一女被虞军生擒。
这两件事,很难不让人联想起来。
卓阳心里清楚,以朝廷的腐朽,哪怕景家军不与他们正面开战,仅凭消耗粮草和时间,不出两年,他们便全线崩溃。
但他不想输。
于是,他将北蛮这把剑,引向了景家军。
但剑是双刃的。北蛮人入关,对沿途百姓烧杀抢掠,致使生灵涂炭。
景家军的军帐内,众人商议。
主张北上拒蛮的将领与担忧后方失守的将领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北蛮肆虐,生灵涂炭!我军既是举义旗,岂能坐视蛮人屠戮百姓?我军应立即北上恒郡,打掉北蛮南下的势头,此为大义!”
“若卓阳出关,截断我们退路,与北蛮前后夹击,我军便是瓮中之鳖!到时别说大义,你我皆成枯骨!”
“荥阳新失,大夫人、小姐与小公子陷于敌手,军心已受影响,我们绝不能让卓阳有机可乘。”
这是一个两难之局。
北上,则后背露于卓阳。若坐视不管,将来恐怕更难收拾。
众人议论纷纷,久久未有定论。
很快,宛城传来消息,景巡让他们不必管后方,他已集结几地兵力,重新构筑防线,稳固后方,这次是他太大意。
但在信中,他并未提及自己的妻儿。
暮色四合。
景谡站在小溪边,负手而立。
段令闻悄无声息地走近,站在他身旁,问道:“在担心景将军?”
“嗯。”景谡沉重地点了点头,“大夫人被虞军抓住,叔父虽不说,但心里定然十分难受。”
若他当初没将大夫人从荆楚接来,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段令闻抓住他的手,轻轻握住,轻叹道:“我会想办法接大夫人回来,你放心北上吧。”
景谡微微侧首看他。
两人相视而笑,段令闻笑着道:“你的心中早已决议北上,不是吗?”
北蛮新破雁门,气焰正盛,然其孤军深入,只要一举挫其锐气,再联合边军,未必不能将其赶出中原。
这样,天下人的目光便落在了景氏身上,大义之名,重于泰山。
北上抗蛮,不是抉择,而是必然。这是聚拢民心,奠定王业之基的绝佳时机,届时军威鼎盛,天下归心。
“若卓阳攻打后方,当如何?”景谡问他。
卓阳放北蛮入关,就是想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段令闻却觉得,卓阳这么做,定然是穷途末路,问题肯定出在朝廷身上。若卓阳攻打后方,段令闻便可率军与徐昂会合,直接攻上长安。
毫无疑问,这是一步险棋。
经过上次的事,景谡怎么都不愿他离开自己的身边。
“是你说过的,在战场之中,刀剑无眼,瞬息万变。”段令闻道:“哪一次战役没有危险,我既站在这里,又怎么会害怕危险?”
“我怕。”景谡道。
他可以让其他人将军与徐昂攻上长安。但段令闻拒绝了,徐昂曾是虞朝的人,军中几位将军都与他有过摩擦,其他人去,段令闻并不放心。
景谡沉声道:“我让邓桐留下。”
“北蛮铁骑来去如风,邓桐擅攻,正好助你在恒郡稳住阵脚。”段令闻还是摇头。
景谡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那你答应我,若事不可为,立即撤回。”
“好。”段令闻唇角微扬。
景谡微微侧身,将他搂入怀中,郑重道:“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归来。”
段令闻抬手回抱住景谡的腰,声音轻而笃定:“我答应你。”
次日,景谡下达军令。
景谡、邓桐率大军北上恒郡,务必将北蛮铁骑拦在中原之外。而段令闻、郭韧等人领兵五万留在太原,伺机而动。
若卓阳安分守己,便整合徐昂部,扰其粮道。
若他敢出潼关,袭击后方,便与徐昂会师,直捣黄龙,攻上长安。
军令既下,大军即刻启程。
拂晓之前,景谡披甲执锐,翻身上马,最后与段令闻对视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随即,他勒转马头,率领北上主力,迎着寒风,向北疾驰。
景谡主力北上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潼关。
卓阳深知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景家军主力被北蛮牵制,后方必然空虚。
他亲率大军,出潼关直扑宛城。他知道,只要能迅速击溃景巡,便能横扫景家军广阔的腹地,切断其与北方的联系,甚至威胁云梦泽水运命脉。
宛城之下,战火再起。
景巡不愧为沙场老将,虽兵力处于劣势,仍凭借城防与卓阳血战十日,杀得城下尸横遍野。然而卓阳兵力源源不断,攻势如潮,城中箭尽粮绝,外无援兵。
不得已,在一个夜里,景巡率残部突围,向东撤退。
卓阳趁势大军压境,一路攻城略地。景巡节节抵抗,且战且退,从东郡退过云梦泽,直至九江方稳住阵脚。
而卓阳大军则分路并进,铁蹄踏过宛城、荥阳、南阳,兵锋直指南郡,景家军南方疆域一时烽烟四起。
转眼间,西南大片腹地已落入卓阳手中。
就在此时,长安传来八百里加急。
叛军已经攻上了长安,长安失守,太师辛貂逃出长安,而天子落入叛军手中。
卓阳早有所料,待他收复南域,便率军返回长安勤王。
若天子不幸驾崩,他自会以镇国大将军的名义另立新君。
如此昏聩无能的君主,留之何用。
不久后。
段令闻以天子名义发出的诏书,送到了他的面前。诏书中,斥责他“引狼入室,祸乱中原,挟持朝廷,图谋不轨”,命令他即刻解甲,只身入长安谢罪。
卓阳看着那盖着天子玉玺的诏书,轻声一声,随即将诏书烧毁。
身旁副将怔愣,“将军,这……”
卓阳淡淡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这定是叛贼挟持天子,矫诏乱命。待我等扫清南域叛军,而后回师长安勤王。”
第二年,春。
卓阳迅速平定南域,整合大军,竟得四十万之众,号称六十万大军,旌旗蔽日,浩浩荡荡杀回长安。
此时的长安城内,段令闻手中仅有十五万兵马,敌众我寡,形势岌岌可危。面对如此绝境,段令闻下令打开长安几地各处监牢,释放所有囚徒,编入军中。
凡愿入伍抗敌者,前罪一概不咎,若能杀敌立功,更有重赏。如此,使得段令闻麾下兵力陡增数万,虽良莠不齐,却士气高涨。
不久,卓阳大军兵临城下,但他没着急攻城。
毕竟,他不想血染长安。因此,他派人劝段令闻开城投降,承诺若他们开城投降,必将保全景家军所有将士性命,并厚待段令闻及一众将领,甚至许以高官厚禄。他强调,自己意在安定天下,而非杀戮,不忍见长安数十万百姓玉石俱焚。
这封劝降信,无疑是动摇了一些人的心。
悬殊的兵力对比,早已让他们心生惧意。
军中议事厅内,气氛微妙。
“段将军,卓阳势大,号称六十万!我军虽得兵源补充,终究是乌合之众,难以久持。或可……或可议和?”
虽说是议和,但意思已经很明了。
有人随即附和:“王将军所言,不无道理。硬拼下去,恐……恐全军覆没啊。届时,长安城破,玉石俱焚,我等战死沙场是小,可城中百姓何辜?”
他们以为,挟持了天子,便可让卓阳束手就擒。没想到,卓阳压根就没把当朝天子当作一回事。
一时间,厅内窃窃私语之声四起,主张议和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
郭韧开口道:“我认为不可,一旦开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卓阳连天子的诏令都能熟视无睹,他的承诺值几斤几两?”
众人顿时安静了起来。
段令闻缓声道:“卓阳自诩虞廷臣子,却无视君主,是为不忠;打开雁门关,令蛮夷铁骑踏入中原,引狼入室,是为不义。我们是为了天下百姓举义旗,若是开城投降,如何对得起在恒郡抗击北蛮的将士,又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方才主张议和的人皆面露惭色。
“说得对!”
“将军所言极是!”
众人附和,声音越来越大。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这一步,眼看就能结束开辟新的朝代,怎么能放弃!
在段令闻的部署下,再一次加强了城防。
城外的卓阳见劝降失败,并不意外,他叫来覆面人,在他耳旁叮嘱了几句。
覆面人闻言,立即领命离去。
是夜,月黑风高。
阿侬刚从西城巡视完毕,准备返回府邸时,忽然,他看到一个身影在巷口一闪而过。
“谁!”阿侬立即拔剑,一声怒喝:“出来!”
那人缓步走了出来,阿侬看清了面容,眉头微蹙,但还是收起了剑。
“文腾,你不在东城值守,来这里偷懒!”阿侬按着刀柄上前。他虽不喜文腾,但此刻大战在即,他也不想多生事端。
文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朝他走近,阿侬见他不搭理自己,也懒得理他,他白了一眼,便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忽觉不对劲。
他正要拔刀,却已来不及,只觉后颈一疼,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第73章 最后一战
不知过了多久, 阿侬在一间陌生的房间中醒来,颈后酸痛。他挣扎着坐起, 发现自己兵器已被卸下,房门紧闭。
这时,门被推开,一人缓步而入,锦衣玉带,气度雍容。
正是对他有恩的那位公子,只是上次他没来得及问他姓名, 只知他是虞朝的人。
“是你?!”阿侬又惊又疑,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
“坐下再说。”卓阳温声道, 他斟了一杯茶递给阿侬。他微微一笑,缓声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姓卓,单名一个阳。”
卓阳!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一般, 阿侬霍地站起身来。
是恩人, 也是敌人。
卓阳开口道:“良禽择木而栖, 若你助我, 他日平定叛乱, 封侯拜相, 光耀明楣,岂不远胜于在此徒劳送死?”
“你想要我做什么?”阿侬问他。
…………
七日后。
子时。
长安城头,万籁俱寂, 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月光被浓重的乌云吞没,只有偶尔云隙里漏下的一丝惨淡清辉。
西城门守卫撤去近半,仅剩的士卒也显得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瞟向城内黑暗的街巷。
卓阳以声东击西之策, 明攻西门,暗伏地底奇兵,他早知阿侬不会轻易投诚于他,便将计就计,故意漏出破绽。
果不其然,西城门有重兵把守。
卓阳派人潜入暗道,试图打开防守薄弱的东门。
然而,东门城头、两侧城墙、乃至城内街巷,无数火把同时燃起,将整个东门街道照得亮如白昼。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在垛口后现身,箭簇对准了下方的敌军。
“放箭!”
这一夜,烈火焚天,碧血染城。
东方既白之时,城门被破。两军短兵相接 ,长街之上,尸骸枕藉,鲜血几乎将青石板路染透。
就在守军濒临极限时,景谡亲率主力军如天降神兵,从后面包围了虞兵。
乱军之中,卓阳身边的覆面人为护主身负重伤,而卓阳只得带着残部仓皇撤退三十里外。
长安城内,诸将群情激愤。
有人认为,“卓阳新败,士气低迷,正当乘胜追击,一举歼灭!”
徐昂缓步出列,恭声道:“末将以为,此时不宜强攻。”
帐中顿时哗然。
有人质疑,“徐将军何出此言?莫非是因与武安侯有旧情所在……”
徐昂道:“卓阳手握六十万大军,纵使这一战失利,但其兵力仍不可小觑。我军若强攻,敌军必作困兽之斗,纵能胜,也必是惨胜。末将愿单骑前往,陈说利害,或可劝其归降。”
“你有几成把握?”景谡问道。
“不足三成。”徐昂坦然,“但若成,可免万千将士死伤!”
“好。”
次日,朝阳初升。
徐昂单骑出城,向着三十里外的敌营而去。
卓阳的营寨扎在一处背山的缓坡,对于徐昂的到来,卓阳并未派人阻拦,而是让人将他带到山坡上。
在山坡处,徐昂看见了卓阳,他独自立于坡顶,望着长安方向。
听见脚步声,卓阳缓缓回头,唇角扬起一抹笑容。即便身处阵营不同,他仍唤徐昂一句:“徐叔。”
之前,卓阳仍三番两次派人策反徐昂,但徐昂都无动于衷。
对于他今日来的目的,卓阳自然心知肚明。
“徐叔,你看这长安。”卓阳轻叹一声,目光幽远。“我卓家世代受虞朝国恩,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先帝在时,何其信任父亲……可如今,父亲死了,我也守不住都城。”
他近乎茫然地抬头看向天际,“我原以为,只要平定了叛乱,只要天子重掌权柄,只要……再给我时间,我一定能肃清朝堂,让我大虞王朝重现盛世荣光……”
他心中坚信着复国的念头,曾经颠覆朝政的辛貂辛太师再也掀不起风浪了,这天下二分,他只要平定了景氏之乱,便能中兴王朝。他便能……不辜负父亲遗志。
徐昂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刻才沉声开口:“可你不该放北蛮铁骑入关。”
卓阳猛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刺痛的神色,随即又像是说服自己一般,“我若不这样做,我连收复南域的机会都没有!景氏兵精粮足,若不能破局,待他稳固根基,我连一丝胜算都不会有。这是必要的代价,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北境千里焦土,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尸骨曝于荒野,妻离子散,哭声震天……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徐昂沉痛道:“你父亲若还或者,怎会让你如此胡来……”
卓阳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说那些牺牲是为了更长久的安定。
可最后,他只是沉默地转回了头。
“你还不明白吗,虞朝早已名存实亡了。不是从各地起兵开始,也不是从辛貂乱政开始,而是从它根子烂掉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朝廷腐朽,赋税沉重,官吏贪墨,民不聊生!这才是根本!你看到的,只是一个空壳,一个早已被蛀空的巨树,而你,还想守着这棵枯木……这又何必呢?”
“形势与人心,你一个不占,就算你侥幸赢了,又能守到何时?”
徐昂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击溃了卓阳心头复国的信念。
待徐昂离开后不久,一名亲卫捧着一個锦盒,快步走来,禀报道:“大将军,方才有人将此物送至营门,说是……献给将军的一份大礼。”
卓阳微微颔首。
亲卫打开锦盒,惊惧之下差点将锦盒摔在了地上。
锦盒之内,以石灰垫底,一颗须发皆白、面目扭曲的人头躺在其中,那双奸猾的眼睛死不瞑目地圆睁着。
此人正是他恨之入骨,立志要亲手铲除的权奸,辛貂辛太师。
恨吗?
他当然恨!恨辛貂惑乱朝纲,排挤贤臣能臣,结党营私,包庇上下贪墨,将大虞王朝推向深渊。
如今,辛貂终于死了。
搅乱天下的人,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长安城,牢狱内。
段令闻与阿侬缓步走下地牢,那覆面人斜靠在墙上,胸腹间裹着厚厚的白布,渗着暗红的血迹。
阿侬快步走上前,在对方因重伤而无力挣扎的情况下,他伸出手,毫不迟疑地摘下了他蒙面的布巾。
“你做什么!”覆面人又惊又怒,他蜷缩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面具下,是一张烧毁了半张脸的脸,或是因为愤怒,脸上的肌肉抽搐而扭曲着,随即又极快地低下头来,惊慌般将受伤的脸掩藏起来。
段令闻静立片刻,缓步上前,俯身拾起了那方落在地上的布巾,随即将布巾轻轻放在了覆面人身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后退一步,开口问道:“河西之战那夜,是你假扮文腾?”
那覆面人身体一僵,埋在阴影里的头微微动了动,却一言不发。
“就是他!”阿侬笃定。
段令闻面露疑惑,“你与覃娥是什么关系?”
那覆面人闻言,忽地面露凶光,“小姐她在哪里?是不是你们杀了她?”
段令闻眉头紧蹙,他只记得,覃娥曾说过,她的亲人都去世了。
“你先告诉我,她是什么人?”段令闻隐约觉得,困扰他两世的谜团终于有了线索。
覆面人强撑着起身,怒目道:“小姐她到底在哪?”
“我只能告诉你,她还活着。”
闻言,覆面人松了一口气,他缓缓瘫倒,斜靠在墙壁上,“小姐她……本名卓师师,是武安侯之女,与公子乃一母同胞。但因……一些事情,小姐被送到覃府养大,化名覃娥。”
他抬头望向段令闻,“你们要杀就杀我,放了我家小姐!”
“所以,她是想杀我……是为武安侯报仇?”段令闻喉间有些干涩,他万万没想到,覃娥竟是武安侯后人。
前世,覃娥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动手,为什么偏偏是在知道他怀了孩子后……
“小姐她本性善良,这些事都是我做的,你要杀要刮,随你的便!只要你放了我家小姐……”覆面人神色激动起来。
段令闻微微后退几步,待心头冷静下来后,平静道:“好,只要你交代卓阳军中虚实,我必然信守承诺。”
覆面人瞳孔紧缩,在他心里,卓家对他恩重如山,他绝不会为了一个人而去背叛另一个人。
“卓阳已败退三十里外,负隅顽抗,困兽犹斗。”段令闻冷静陈述道:“他麾下将士,伤亡惨重,粮草不继,军心离散。每多顽抗一日,便多添无数伤亡。”
覆面人死死攥着的拳头,又一点点松开,最后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段令闻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深深看了他一眼,对狱卒道:“给他治伤,看好他。”
随即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段令闻忽地想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最后问了一句:“听说你箭法卓绝,宛城那一箭,是不是你?”
覆面人闻言,扯动嘴角,“是我……技不如人。”
他本自信能射中那一箭,却还是被段令闻躲开,谈何称得上箭法卓绝。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上一世,他的确射中了。
几日后,段令闻派轻骑突袭了虞兵的粮草囤积点。火光冲天而起,焚尽了虞军最后的希望。
粮仓被毁,早已军心涣散的虞军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逃亡者与日俱增,卓阳纵有通天之能,也再难挽狂澜于既倒。
两个月后,卓阳率部下投降。
但他无颜面对因他引蛮入关而受苦的北境百姓,无颜面对追随他至此却落得如此下场的将士,更无颜在九泉之下见他的父亲。复国梦碎,壮志成灰,天下虽大,已无他立身之地。
他立于江边,面向长安方向,缓缓拔出佩剑,随着一声轻叹,鲜血染红了江边的沙石,他的身躯缓缓倒入江水中,最终沉没。
在他死前,他留下了一封家书。
数日后,这封信几经辗转,被送到了江东一个边陲小镇。
第74章 开国后
地牢。
景谡刚走了进来, 牢房里的陈焕便扑到栅栏前,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和从前的模样判若两人,但那双眼睛又似乎从未变过。
“将军!将军!你终于来了!”陈焕的双手死死抓着栏杆,他的脸上挤出一种近乎扭曲的谄媚,“我就知道,这天下注定是你的,这是天命所归!”
自陈焕逃走被抓回来后,他三番五次想要见一见景谡, 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只是天下平定后, 景谡忙里忙外, 自然没空去见他。
景谡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只淡淡道:“我的时间有限,若只有这些,那便不必说了。”
他作势欲走。
“别!别走!”陈焕急了, 声音近乎失了调:“放我出去!将军, 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对你还有用!”
景谡脚步顿住, 侧过半张脸,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用什么来换你这条命?”
陈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一切!你的抱负,你称帝后的……”
说着, 陈焕咽了咽口水,“你能不能先答应我……答应不杀我。”
“对我来说,你的命,分文不值。”景谡静静地看着他, 面无表情,“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事,你在上郡,是不是散布过‘妖瞳祸世’的谣言?”
陈焕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是……是辛太师,不是,是那辛貂!都是他指使我做的!我……我人微言轻,不敢不从啊!”
看着他这副推诿搪塞,口中没有半句实话的模样,景谡眼底最后一丝耐性耗尽。他彻底转过身,不再多言一句,迈步便走。
“你等等,别走!”
“我知道很多事情,真的!要不是你一直猜忌我,我也不会投靠辛貂……”
“事情证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都不会改变!”
陈焕不停地说着,可景谡脚步未停,直到陈焕大声嚷道:“如果一切都不会改变,那段令闻会死于鸩毒!”
景谡猛地一滞。
他缓缓地转回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骤然变得深不见底。
“开门。”景谡对身后的狱卒下令。
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陈焕知道自己赌对了,他的脸上瞬间涌上狂喜,以为求生有望。
然而,下一瞬,寒光一闪,景谡拔出狱卒腰上的长刀,架在陈焕的脖子上,冷声道:“你,究竟是谁?”
陈焕浑身控制不住发抖,强撑着镇定,“我……我算到的!我能窥得天机!真的!”
景谡手腕微动,剑锋又逼近一分,一丝血线从陈焕颈侧渗出,“那你现在就算算,你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陈焕双腿一软,几乎要瘫跪在地,颤抖着声音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他是饮鸩自尽……”
“你还知道什么?”景谡微眯着眼睛。
“你……你先把刀放下……”陈焕颤颤巍巍道。
景谡瞥了他一眼,随即放下了刀,“说。”
“虞朝灭亡,开国两年后,新朝会有一次动荡……”陈焕斟酌着用词,生怕不小心惹怒他后,又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景谡的神色恍惚了一瞬,随即淡淡道:“那次动荡之后呢?”
“各地出现了大小叛乱,新君即位后,局势才慢慢稳定下来……”
说着,陈焕连忙瞥了一眼景谡的神色,见他依旧没什么反应,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只要你放了我,我保证能够帮你避开两年后的一劫!”
景谡忽地轻笑了一下,“陈焕,你可知道,上次在江陵放你离开,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他明知道陈焕有问题,可他对自己还是太过自信。若陈焕当时没有离开江陵,若陈焕没有投靠虞朝,就不会有刘子穆接受招安,也不会有卓阳放北蛮入关,更不会有段令闻险些身死的事情。
这其中,牵扯了太多太多的人,有太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
他怎么可能还会放陈焕离开。
今时,陈焕可以投靠虞朝,他日,陈焕甚至可以卖国求荣,致使更多无辜的人惨死。
景谡将刀扔在他身前,开口道:“自己了断吧。”
陈焕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景谡。
“不……不,你不能这样!”他疯狂地摇头,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我可以帮你的,你相信我!”
景谡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他看着地上那柄刀,又抬头看向景谡冷漠的背影,终于明白,任何的乞求都无用,从一开始,景谡都在防着他。
“哈哈哈……好!好!”陈焕嘶哑地笑着,眼神怨毒地盯住景谡,猛地抓起地上的刀,朝着景谡的后心猛扑过去。
“景将军,小心!”一旁的狱卒神色惊恐。
然而,话音未落,一直背对着陈焕的景谡仿佛身后长了眼,身形只是微微一侧,随即一脚踢中陈焕持刀的手腕,在长刀脱手时,他一把抓住长刀,手腕反转,刀尖倏然刺进了陈焕的身体。
陈焕的动作瞬间僵住,他低头,看着深深没入自己身体的刀柄,难以置信地瘫倒在地,很快便咽了气。
景谡垂眸,瞥了一眼陈焕,随即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
城垣高处。
景谡负手而立,望向远处山河,思绪渐渐飘远。
“你怎么在这里?”
段令闻的声音传来,景谡才回过神来。他转过身来,见段令闻拾阶而上,便走了过去,牵着段令闻的手,二人来到高处。
“眼下各方都在忙着开国诸事,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段令闻看着他,见他似乎是有心事,又补充了一句:“你怎么了?”
景谡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陪我走一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景谡忽然问他:“你喜欢长安还是洛阳?”
段令闻楞了一下,洛阳是前世昭朝的国都,这几日,景巡等人都是谈及迁都一事。
“长安是关中四塞之地,可作为稳固根基。虽经战火,底子犹在,恢复起来也快。但弊端在于,对河北,尤其是江南之地,确实鞭长莫及,恐生离心。”
“洛阳居天下之中,漕运便利,更利于掌控四方。洛阳城防不如长安险固,迁都亦是劳民伤财。”
说完这一番分析,他转头看向景谡,“此事关乎国运,利弊权衡,并非我喜欢与否所能决定。”
景谡道:“那便留在长安,如何?”
段令闻看了看他,随即了然,没有再问缘由,“好。”
…………
一个月后。
景谡称帝,国号为昭,定都长安,年号为启明。
新朝初定,大赦天下,劝治农桑,免三年田税。
他大肆封赏功臣,皆按战功、政绩,分别赐予相应爵位、厚禄、金银、田宅,并在朝中任以要职。
启明元年,十月。
长安城内传出一则流言,起初只是在市井坊间悄然流传,说皇帝意欲从民间良家子中甄选贤淑,以充后宫,延绵皇嗣。
很快,段令闻从阿侬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不过,他并未当一回事,只觉是有些人在无事生非罢了。
然而,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书案一侧,当他如常踏入御书房时,却见案上竟多了一摞卷轴。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指尖触碰到那画卷。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终是伸手,缓缓展开了最上面的一卷。
画中是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又展开另一卷。这次是一位双儿,身着月白长衫,气质清冷,姿容秀雅。
一卷,又一卷。
或娇俏,或温婉,或清丽,或华贵……画中之人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段令闻静静地看着,御书房里熏香袅袅,寂静得能听到他自己渐渐失控的呼吸声。
他将最后一卷画轴轻轻卷好,放回原处,位置分毫不差。
夜里。
景谡回寝宫时,只见段令闻半倚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目光却虚虚地望向一旁,神思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连他走近都未曾察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抽走了段令闻指间微松的书卷。
段令闻倏然回神,抬眼望来,眸中还带着未及敛去的茫然与一丝浅淡的忧色,他缓过神来,轻轻扬唇,“你回来了。”
“嗯。”景谡将他抱在怀中,让他的后背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下颌轻轻抵在他的肩颈,开口道:“今日,叔父派人送了一些画像来。”
段令闻抿了抿唇,历经两世,他对此依旧有些无所适从,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景谡的手臂环在段令闻腰间,他的唇贴在他耳后,声音低沉:“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段令闻被他困在怀中,能感受到身后人胸膛传来的温热。他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
“真的没有?”景谡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像是惩罚一般。
段令闻的呼吸骤然一乱。
“那些画像……”景谡在亲吻的间隙低声问道:“你都看过了?”
“嗯……。”
“记得画的是什么人吗?”景谡的唇瓣在他颈侧流连,指尖灵活地解开他的衣带。
段令闻声音微颤:“不记得……”
景谡的手指覆上他的心口,指尖轻轻揉捻着,段令闻顿时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真不记得了?”景谡的唇贴在他耳畔低语,指尖带着力道掐了一下。
段令闻仰起头,喉间溢出难耐的低喘,他想要挣脱,却被景谡牢牢禁锢在怀中。
“既然看了,为什么不问我打算怎么处置?”景谡继续问他。
段令闻呼吸紊乱,勉强维持着清醒,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
景谡让他转过身来,如许诺一般,郑重道:“画像与城中流言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
段令闻微微一怔,还未及回应,景谡便覆上了他的唇,一只手掌扣住他的后颈,指尖没入他散落的墨发间。
“嗯……”段令闻从交缠的唇齿间漏出一声轻哼,双臂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景谡顺势加深了这个吻,唇齿交缠。直到察觉到怀中人身体轻颤,他才稍稍退开些许,将人压在身下。
衣带不知何时已被全然解开,襟口松散地滑落。段令闻发出一声绵长的呜咽,脚趾都蜷缩起来,将泛红的脸颊埋入景谡肩窝。
两人鼻尖相抵,呼吸交织。段令闻颤抖着开口:“倘若……我、我没办法怀我们的孩子……”
“我们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便是。”景谡俯身吻上他眼角的泪痕,看着他迷蒙的双眼,低声道:“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闻言,段令闻的眼睫轻颤,他的手臂环上景谡的脖颈,而后仰头吻上他的唇。
烛火轻摇,一室旖旎。
…………
如景谡所说的,长安城中无人再谈及选秀之事。只因在隆冬之际,宫中传出,新帝景谡身体抱恙,皇后段令闻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什么选秀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天冷地寒,但后来有传闻,是之前北蛮入关时,新帝不小心中了敌人的奸计,中了北蛮的毒烟,现在身体都还完全好。
不知是不是毒烟的后遗症,景谡连性情都变了。朝臣若有犯错,他不顾昔日功勋,或将人打入牢狱,或罢黜官职,或贬离开长安。
这日早朝,御史大夫出列,参了礼部侍郎刘敏一本,责其在花楼流连,夜宿不归,有损官箴。
刘敏是早年就追随景氏的旧人,虽能力不算出众,但一直勤恳本分。此番被参,他当即跪地请罪,连声辩解那日只是同窗旧友相聚,多饮了几杯,并未做出更出格的事,恳请陛下念在往日情分上从轻发落。
但最终的结果还是被罢免了官职。
满朝文武皆惊。流连花楼固然有错,但依照旧例,至多是罚俸,刘敏罪不至此。几位与刘敏交好的老臣欲出列求情,却被景谡一个眼神慑住,话堵在喉间,不敢再言。
刘府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淡。刘敏之妻抱着幼子,哭求到了几位交好的勋贵府上,却无人敢在此时触怒陛下。走投无路之下,有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求到了段令闻头上。
段令闻听闻此事后,沉默片刻。他亦觉得景谡此番惩处确实过重。刘敏其人他了解,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此举更多是行事不检,小惩大诫即可,罢官的确不妥。
他找到了景谡,说明此事。
很快,在段令闻的说情下,刘敏官复原职,只是被罚了半年俸禄。
这一件事传开,很多人便找上了段令闻求情。一些合理的诉求,段令闻自然不会不管,他条理清晰地向景谡阐明事情缘由。
而大部分情况下,景谡都会答应,甚至让他自己做主,无须经过他的点头。
这一来二去,段令闻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第75章 朝政变局
暮色渐沉, 寝殿内。
景谡倚在床榻上,手中书卷半掩, 眉宇间倒是看不出半分倦色。
段令闻端着黑漆药盘走了进来,将那一碗浓褐色的药汤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随即坐在床榻边缘。
见状,景谡放下书卷,很自然地伸手去端药碗,准备像前些日子一样,将这药汤一饮而尽。
然而, 段令闻的手却先他一步, 将药碗往后挪了些。
景谡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问道:“怎么了?”
沉默了片刻。
段令闻的目光落回到那碗浓褐的汤药上,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随即端起那碗药, 手腕一转, 碗沿已凑向自己的唇边。
景谡神色微变, 一把稳稳扣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之大, 让碗中的药汤晃荡了一下, 所幸并未溅出。
“这药不能乱喝。”景谡从他手中夺走了药碗,将其放在一旁。
从他的神色来看,段令闻便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问道:“你喝得,我为何喝不得。”
景谡笑了笑,“你没有中北蛮的毒烟, 怎么能乱喝药。”
“那你呢?”段令闻凑近了些,反问道:“你真的,中了毒?”
景谡闻言,脸上的笑意未减,他微微偏头,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这个奇怪的问题,“自然是真的。”
段令闻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景谡那双含笑的眼睛。然后,他缓缓地将脑袋埋在景谡的怀中,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知道了。”
像是在确认他的话,又像是,他知道了这所谓的“毒”是什么。
从始至终,景谡根本就没有中什么毒,段令闻只怪是自己太过迟钝。这般大事,连他也被蒙在鼓里,若按常理,他本该气恼。可此刻,他心底却生不出半分怨怼。
只因他再清楚不过,景谡煞费苦心地布下此局,无非是为他铺路。景谡借着“中毒”休养之名,让他一步步走上朝廷,一步步掌控权力。
景谡的手臂自然地环上他的腰身,掌心温热地贴在他的后腰处。另一只手则轻轻抚上他的后脑勺,怜爱地在他发间落下一吻。
而后,他环在段令闻腰后的手蓦地收紧。下一瞬,手臂微一用力,就着这个环抱的姿势,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随即利落地翻身,将他压在床榻之上。
身体陷入锦被,段令闻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上方景谡近在咫尺的面容,那眼底哪里还有半分病色,只剩下灼灼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暗流。
景谡低低地笑了起来,温热的呼吸拂过段令闻的耳廓。他俯下身,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段令闻泛红的颈侧。
纱幔落下,烛火轻摇。墨色青丝铺了满枕,逶迤堆叠的衣袍间,一段肤白的手腕若隐若现,轻轻战栗,晃得人心神微动。
一只大手扣住了手腕,带着薄茧的指腹极轻地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腕骨,随即缓缓游移,将那下意识想要蜷起的手紧紧扣住,掌心紧密相贴,循着指间的缝隙,直至十指交缠。
烛火不知何时已燃至半截,寝殿内光影愈发朦胧静谧。
景谡将人搂在怀中,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凝望着怀中人的睡颜。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开黏在段令闻颊边的一缕湿发。
段令闻在困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窝,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像是轻唤着景谡的名字。
“嗯。”景谡轻声应和了一声。
他总觉得……还不够。
他亏欠了段令闻太多,庇护、权柄,似乎总觉得远远不够。
他深知,无论是景家军旧部、前朝归附臣子,还是天下士人,他们的观念绝非一朝一夕能改变。
不过,这一回,他们有足够的时间。
启明三年。
新朝建立的第三个年头,是暗流涌动的朝局变革。景谡借“中毒”静养之名,让段令闻开始堂而皇之地立于朝堂之上,代君理政。
他提拔寒门庶族,为打破旧制,开辟新科举。即废门第之限,除性别之桎梏,无论士族寒门,男子、女子乃至双儿,凡有真才实学者,皆可应试,唯才是举。
这是打破上千年的规矩,触动的是整个士族阶层的根本利益。
新政颁布,天下震动。褒扬者有之,斥其为“搅乱纲常”者更多。尤其是那些凭借门荫世代为官的旧族,反应尤为激烈,联名上书的奏疏几乎要堆满御案。
段令闻却稳坐政事堂,手段雷霆。他借着考核政绩之名,将几个跳得最凶、却又庸碌无为的旧族官员罢黜出京。
启明四年。
新政推行已逾一年。朝堂中,寒门与女官、双儿官员的身影渐多,虽仍不免遭遇异样目光,却已能站稳脚跟,施展才干。然而,千年积弊非一日可除,暗处的抵抗从未停歇。
其中,有一门阀士族不满双儿当政,公然煽风点火,联名上了一道洋洋洒洒的万言书。
书中不言新政利弊,却大谈“天道人伦”、“乾坤有序”,引经据典,字字句句都在影射女子与双儿参政乃是逆天而行,会招致天谴,祸及国运。
奏疏最后,更是含沙射影地指出,此等乱象之源,矛头直指段令闻。
这道奏疏,煽动性极强,不仅使得旧族势力再次蠢蠢欲动,连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也开始心生疑虑。
流言蜚语开始在市井坊间蔓延,甚至编排出一些关于“妖术”魅惑的荒唐故事。
段令闻对那门阀士族进行了彻查。不过旬日,那士族侵占民田、纵仆行凶、贿赂官员乃至好几桩陈年命案的铁证,便被整理成册,呈于御前。
最终,那士族家主被投入诏狱,其族人亦被牵连查办。
朝堂之上,瞬间噤若寒蝉。
至启明四年秋,这场由万言书引发的政乱逐渐平息,却也让某些蛰伏的势力窥见了端倪。
既然段令闻的权势根植于帝王的宠幸,那么,若能分走甚至夺取这份宠幸,岂非风水轮流转?
而皇帝正值盛年,中宫空悬,身边长久以来竟只有一人……
启明四年,冬。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景谡斜倚在软榻上,手边堆着几份刚呈上来的奏折。他随手拿起一份翻阅,看着看着,唇角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
段令闻坐在他旁边,闻声转过头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景谡将手中的奏折往他那边随意一推,眸中笑意流转,“要不,你自己看。”
闻言,段令闻疑惑地拿起奏折,目光扫过。这是一份言辞恳切的劝谏书,先是引经据典论述帝王充盈后宫、开枝散叶的重要性,紧接着便话锋一转,暗示皇室独宠一人,不利于国本稳固。
其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他又连续翻看了另外几份,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推荐的人选不同,有的是某世家精心培养的嫡女,有的是某士族号称姿容绝世的子弟。
段令闻将奏折轻轻放回案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着。
见状,景谡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他以为段令闻不会在意,甚至是将奏折丢到一旁,却唯独不该是这般沉默的样子。
“闻闻。”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声音放软了些。
段令闻缓缓转过头来,那双平日里清亮沉静的眼眸,此刻有些暗淡。
景谡轻叹一声,随即伸手将人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轻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段令闻还没反应过来。
景谡道:“我已和叔父说过,待明年开春后,我便会立景继为储君。”
段令闻怔了一瞬。
景继的确天资聪颖,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可是。
“这不一样……”他的双眸渐渐蒙上一层雾气,带着些许委屈,哑声道:“景谡……这不一样。”
他双手搂上景谡的脖颈,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将心底盘桓了许久、却从未宣之于口的愿望说出来:“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有时他会想,是不是他上辈子不珍惜,所以老天爷在惩罚他。这些年来,他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一次次抱有希望,再一次次失望。
景谡眸间的墨色,瞬间浸染了所有情绪,揽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微微收紧。
他们的孩子……也曾来过他们身边。
这件事,是两人心底的痛。
此时此刻,所有安慰的话都变得苍白。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入自己的骨血里。他沉声道:“好。”
景谡没有再说话。他俯身,一手穿过段令闻的膝弯,将人抱了起来。他走得极快,绕过屏风,径直走向内室。
内室的烛光比外间更为昏暗,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景谡将他轻轻放在榻上,身体随之覆下,阴影笼罩下来。
“景谡……”段令闻轻唤,声音带着一丝颤意。
“嗯。”景谡轻声应道,而后低头覆上了他的唇。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缱绻,带着一种近乎凶猛的掠夺意味,仿佛要将他方才所有的委屈、不安和悲伤都吞噬殆尽,让他忘记一切,只记得眼前。
衣衫不知何时被尽数褪去,散落在地。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但很快就被另一具滚烫的身躯覆盖,又渐渐染上他的体温。
景谡轻吻着他的眉心、眼睑、鼻尖,最后又落在他的唇上,然后一路向下,脖颈、锁骨,乃至全身,都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