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上元佳节。
华灯初上,东西两市已是人声鼎沸。树上、楼阁上、街市两旁, 挂满了灯笼,亮如白昼。
一座灯楼矗立街心,叠锦堆绣,扎出龙凤呈祥、八仙过海的奇景,机关巧设,偶有灯偶转动,引来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楼阁之上, 两道身影站在高处, 俯瞰着脚下万家灯火。
“今年的上元节更热闹了。”段令闻笑着开口:“那边是西域来的马戏团吧, 好多人围着。”
景谡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空地上人头攒动,隐约可见矫健的身影翻腾,伴随着阵阵惊呼与喝彩。
他收回目光, 温声解释:“嗯, 应是疏勒来的杂耍班子, 上月才到长安。”
随即他伸出手, 握住段令闻的手指, 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底下人多,抓紧我。我陪你下去走一走。”
两人并未惊动侍卫仪仗,只带着几名便装护卫。
一入人群, 喧嚣声嘈杂入耳,连说话都得凑近了些才能听清。
段令闻起初还有些拘谨,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鲜活的市井气息。他走得很慢,两边的货摊都清晰地映入眼帘, 从栩栩如生的面人到晶莹剔透的糖画,从叮咚作响的风铃到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
景谡的目光却大多时候落在段令闻身上,却见他眸光有些伤感,他侧首问道:“怎么了?”
段令闻怔了片刻,才缓缓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爷爷了。”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熙攘的人群与璀璨的灯火,落回了许多年前。
那年他约莫五六岁,牵着爷爷布满老茧的手,穿梭在集市的人潮里。小孩子的眼睛总容易被鲜艳甜蜜的东西吸引,他盯着一束束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挪不动步子。
爷爷察觉了,拉着他走到摊前,从怀里摸索着不多的铜板。陪着笑,与卖糖葫芦的商贩商量:“老板,挑个……个头小些的,算便宜点,成不?”
两人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他扯过爷爷的衣角,抬起头,想说“我不要了”。
可就在他抬头的那一刻,那原本神色不耐烦的商贩,目光不经意间撇过他的眼睛。刹那间,商贩脸上的笑容僵住,手忙脚乱地从草垛上扯下一根糖葫芦,几乎是塞进他怀里,“拿……拿着,快走吧!”
说罢,那商贩便慌不择路地跑远了。
他当时不懂,只记得那根突如其来的糖葫芦很沉,他抱着它,茫然地看向爷爷。但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了他的小手,默默地牵着他离开。
景谡听罢,握住他的手收得更紧了些,随即道:“可要去游舟泛湖?从湖上看灯,会是另一番光景。”
段令闻抬眸看去,见万家灯火倒映水中,随波光碎成万千金鳞,他颔首一笑:“好。”
两人不想引人注目,便乘了一艘小船。
船夫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翁,不经意间见到段令闻的眼睛后,乐呵呵一笑,“公子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段令闻只当他是在客气寒暄,微微颔首,还未开口。
那船夫又道:“听说那位住在宫里的君后,也是这样的异瞳,都说这是天赐的祥瑞,是来护佑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公子这眼睛生得好,将来必定也是大富大贵,平安顺遂。”
段令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皇城的方向,而后又转过头来看向景谡,只见景谡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正静静地看着他。
若是以前,他可能会怀疑,这是不是景谡为了宽慰他,而特意安排的一场巧合。
但这几年,他立身于朝堂之上,在争论与阻力中推行一项项新政。他清楚记得自己触动了多少世家大族的利益,又有多少谣言在攻讦他动摇国本。
但百姓碗里的饭食,身上渐厚的衣衫是做不得假的。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外人的看法,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便好。但当亲耳听见百姓对他的称赞,还是忍不住动容。
小船悠悠荡至湖心,四周渐次安静下来,恰见几盏承载着祈愿的莲花灯顺着水流缓缓漂近。
景谡问道:“可要许愿?”
段令闻莞尔一笑,语气带着些许遗憾:“倒是想,只是方才下来得急,都没有带上灯盏。”
一直安静撑船的船夫听见了,乐呵呵地插话道:“二位若是不嫌弃,我这儿倒是备着几盏。”
说着,他弯腰从船舱里取出两盏折好的莲花灯,灯座还特意用防水的油纸包着,保存得极好。
段令闻见状,眼中露出惊喜,连忙取出碎银递过去:“那便多谢了,这些……”
船夫却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今夜上元佳节,图个喜庆吉利,哪能收钱呢!”
段令闻还要再给,景谡轻轻按住他的手,他谢过船夫的好意,只将一枚银子悄无声息地放在一个竹筐里。
而后,两人取出火折子,点亮了灯芯,暖黄的光晕瞬间盈满了素白的花瓣。闭眼许了愿后,两盏莲灯先后入水,随着涟漪缓缓漂远。
景谡问他:“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愿望就不灵了。”段令闻的眉眼往下弯了弯。
景谡含笑道:“这满湖莲灯成千上万,老天爷未必能瞧见每一盏。不过,你若是说与我听,我定能听见。”
段令闻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望着倒影在湖面的星河灯火,缓缓开口:“愿四海升平,太平乐业,更愿……与君共明月,岁岁如今朝。”
“还有吗?”
段令闻微微直起身子,笑着道:“我们只有两盏莲花灯。”
景谡道:“在我这里,你永远有无数盏。”
段令闻从不怀疑他的话,他仔细想了想,耳尖微微泛红,旋即将掌心覆在小腹上,声音低了一些:“我想……”
话音未落,船身摇摆了一下。他眉头微骤,下意识地扶住了船沿,一阵突如其来的不适涌上喉间。
景谡敛起笑意,担忧问道:“怎么了?”
段令闻靠在他肩头缓了缓,待那阵不适感稍稍退去,才轻声道:“无妨,许是湖中风大了些,我们回到岸上吧。”
景谡便让船夫调头,并叮嘱他稍稳一些。
他将段令闻拢入怀中,又道:“若是不舒服,我们便早些回去,你什么时候想出来,我都陪你。”
“今日是上元节,难得热闹,许是有些晕船,我回到岸上缓一缓就没事了。”段令闻见他眉头还紧皱着,便微微仰起头,在他脸颊亲了亲。
做完这一动作,他又不太好意思地望向四周,幸而没人看着。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护卫的眼睛紧盯着二人,见到这一幕,只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看天空……
景谡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深邃的眼眸中漾开毫不掩饰的愉悦。他调整了下姿势,让段令闻能更舒适地倚靠在自己怀中,“那便先闭目养神片刻,到了岸上,我再唤你。”
“嗯……”
小船缓缓向着灯火通明的岸边驶去,水波轻漾,莲灯点点。
不多时,船身刚轻轻擦到岸边的石板,景谡便听到一道清亮又带着几分爽朗的熟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慢点慢点,都有份。”
段令闻亦听见了声音,是阿侬。
两人来到岸上,只见灯火阑珊处,一身便服的阿侬正被几个孩子围着。他手里举着一大把刚买的糖葫芦,正弯腰分发给眼巴巴望着他的孩童们。
那几个孩子拿到糖葫芦,立刻欢呼着喊着:“谢谢阿侬哥哥。”
阿侬直起身,拍了拍手,一抬眼,恰好与刚从船上下来的两人对上了视线,他正要行礼,却见景谡轻轻摇了摇头。
这些孩子都是曾经战死沙场的战士的子女,他们没有一个亲人,是阿侬将他们接到长安。段令闻偶尔也会来看他们,因而,也有人认得他。
这时,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拿着糖葫芦朝段令闻走了过来,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踮起脚尖,将手中那串亮晶晶的糖葫芦高高举起,“哥哥,这个……给你吃。”
段令闻愣住了,低头看着眼前这串突如其来的糖葫芦,他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柔声道:“我已经吃过了,这个你留着吃。”
小女孩伸手,指了指段令闻的肚子,问道:“那他饿不饿?”
段令闻便以为是她饿了,随即道:“说起来,还真有些饿了,我带你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好。”小女孩乖乖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不介意多一个人吧?”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郭韧不知何时已立在几步开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冷硬的薄唇微微上扬。
“哟,这不是侯爷吗?”阿侬的语调变了变。
开国功臣中,郭韧因功勋卓著,被封了个广平侯。而阿侬一开始在朝中担任了一个虚职,后来,段令闻将其调到左金吾卫这个位置。
段令闻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不对劲的地方,他眉头微挑,正欲询问,却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好巧啊,你们也在这里。”
说话的是邓桐,巧合的是,邓桐出来的方向与郭韧相同。
一行人来到茶楼,此时人都在外面看热闹,茶楼内倒是没有多少人。
席间,阿侬倒是对郭韧爱答不理的,而郭韧本就少话,两人竟没说上十句话。
段令闻记得,前段时间两人还好好的,怎么好像突然吵了一架一样。
阿侬是个藏不住事的,他朝段令闻大吐苦水,说郭韧翻脸不认人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居然说什么减少些往来!
一旁的郭韧听见了,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你让人传话,让我尽量少去找你吗?”阿侬生气道。
郭韧沉默了,他确实让人传达这话的意思,但这也是无奈之举。
朝中有多少只眼睛看着他们,双儿的地位本就举步维艰,他知道有很多人等着逮到他们的把柄,参他们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段令闻见郭韧的神色,便明白了一切。
他看向郭韧,问道:“你是担心,树大招风,引人非议,连累了阿侬,也给了那些反对新政、看不惯双儿位居高位之人以口实,是吗?”
郭韧紧抿的唇微微一动,对上段令闻了然的眼神,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见状,一旁的邓桐微微侧首看向郭韧,随即又垂下了眼眸。
阿侬愣住了,他性子直率,一心只当郭韧是看不起他了,从未往这深处想。此刻被点破,再看着郭韧那隐忍的神情,满腔的火气顿时化为了酸涩,还夹杂着一丝被蒙在鼓里的委屈。
他张了张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闷闷不乐:“那……那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跟我说啊,我们还是不是过命的交情了?”
郭韧冷硬的神色终于松动了几分,他低声道:“是我不对。”
他很早就想给阿侬赔礼道歉了,毕竟,他并不想失去这一个朋友。他们坦坦荡荡,不该因为畏惧流言便疏远挚友,这样岂非正中了那些宵小之徒的下怀?
两人解开了误会,便多喝了几杯。但时辰不早,还要送几个小孩回府,几人便告了别。
邓桐提出护送几人回去,景谡只点了点头。
待几人都离开后,段令闻也没了继续游玩心思,热闹散去,倦意便涌上心头。
景谡低声道:“累了?我们回去。”
段令闻还有些恍惚,轻轻“嗯”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段令闻问他:“景谡,我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好?”
他总想着打破陈规,为寒门庶族、为女子双儿开辟一条路,可这条路,似乎比想象中更难走。是不是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周全,才让身边的人也如履薄冰?
景谡并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只说道:“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这条路,我会陪你走下去,无论多远、多久。”
段令闻的脚步顿了顿,片刻后,他极轻地笑了一下。
“好。”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不对劲,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这个收尾有些匆匆忙忙、连滚带爬。
没有以生子做大团圆结尾,是希望两人都在为“事业”、“理想”继续走下去。
(跪下)我忏悔,这篇文后期有些脱离掌控,而这段时间我三次元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收尾不好。
后面会补充番外,无论是本篇设定的番外,还是if线番外,都会以福利番外形式发布,感谢看到这里的宝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