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马第十四天】
蔺遇白是在第二天下午回到杉城的。
跟帝都一样, 杉城也落满了雪。
杉城的冬日,天色总是沉得早,刚过下午四点半, 远山轮廓已经模糊,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压着田野里枯黄的稻茬和蜿蜒的乡间小路。风是干冷的,刮在脸上,带着一种泥土和远处零星鞭炮烟火气息混合的味道。
通往乡镇的道路上, 铺满了细细密密的雪,蔺遇白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行李箱回了家。
回到家时,那一座老屋堂屋里, 白炽灯的光线并不算明亮。
他发现有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狗蹲在红色围墙门口处迎着他, 拼命地摇着尾巴。
蔺遇白意外又惊喜,俯身蹲了下来, 自然而然地敞开双臂,小黑狗噗通一声吐扑入他的怀里, 使劲地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蔺母原本在院子里忙活,听到声响之后就从出来,看到儿子回来之后, 眼底一亮:“白白, 你回来了。”
蔺遇白“嗯”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他一晌摸了摸小狗的脑袋, 一晌问道:“这只小狗是怎么回事呀?”
“你说黑丫呀,我前几日去镇上卖小笼包,赶巧碰到了这个小家伙,看它一直粘着我不走,长得又讨喜可爱, 索性就捡回来养。”
蔺遇白捉住小狗的前肢,往下一看,弯了弯眉眸:“原来你叫黑丫,是个小姑娘呀!”
黑丫冲着蔺遇白汪汪了好几声,表示友好。
蔺遇白本来就非常喜欢小动物,看着黑丫之后,就更喜爱得紧了。
他先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偏屋里安顿好,再抱着黑丫去厨房里帮忙。
蔺母准备了很多菜,满满当当摆满了灶台,有鸡有鸭有鱼,各色菜式也是应有尽有。蔺遇白道:“妈,你怎么准备了这么多菜呀?”
他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
蔺母笑道:“你不是说带同学回家过年么,我自然要准备丰盛一点啦。”
蔺母往蔺遇白身后看去,好奇道:“不是要带小裴回来的吗,小裴呢?”
蔺遇白没想到蔺母记性这么好,不但是记住了裴知凛的名字,还热情地喊起小裴来了。
蔺遇白不想让蔺母扫兴,遂是道:“妈,小裴有事先回帝都了,等他忙完再来我们这儿。”
“那他记得咱们家在哪儿么?到时候要不要去车站接他?”
“不用,我给他地址了,到时候他自个儿会来。”
蔺母正色道:“哪有这样对待客人的,得亲自去接他才是,把他接回咱们家来。”
蔺母素来是一个热忱好客的人,家中待得久了,人也难免显得寂寥,而人总是向往热闹的,听到儿子有同学一起回家过年,蔺母自然是心生欢喜,忍不住要张罗这儿张罗那儿的。
蔺遇白拗不过母亲,连声说好。
他不知晓裴知凛什么时候会来,对方也没给个准信给他,蔺遇白也不想去催促,他不想擅自打乱裴知凛的工作计划。
母子俩说了一会儿的话,就相互帮衬着忙活,开始准备晚饭了。
蔺遇白帮忙添柴火时,发现有一张照片从蔺母的围裙里掉了出来。
“妈,有样东西掉了……”
蔺遇白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一个女孩的证件照,女孩的年纪跟他差不多大,齐眉刘海,鹅蛋脸,生着一张清扬婉丽的面容,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蔺遇白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小时候在哪儿见过。
蔺母见儿子发现了照片,也不好相瞒,解释道:“是这样,早上邻村那个爱作媒的顾阿姨来做客,听闻你到了年纪,忙着想给你介绍个对象呢。喏,这个姑娘刚好也跟你同龄。”
蔺遇白一听,有些啼笑皆非。
过年必会被催婚催相亲,这注定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现象。
他不喜欢相亲,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摆在货架上的物品似的,任人凝视、评判与挑选。
当下又听蔺母道:“我觉得这样不妥,凡事都要讲究顺其自然,你还是个孩子,离结婚还早呢,哪用这么早成家。我本来是推脱过去的,但拗不过你那强势的顾阿姨,人家把照片往我围裙里一塞,就跑了,我这破腿,是追也追不上啊。”
蔺遇白听着,心中一暖,添完柴火后,就蹲伏在蔺母的膝前,帮着她揉揉腿:“妈,其实我——”
他想跟蔺母说,自己有喜欢的人,是个男生。
但话到嘴边,蔺遇白又忽然说不出口。
蔺母宽容大度,事事都为他着想,是个开明之人,但不一定能完全接受他喜欢男生的真相。
蔺遇白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决定再将这件事往后缓一缓。
蔺母发现儿子话说到一半,没有再往下说了,遂问:“怎么啦?”
蔺遇白笑了笑:“没什么啦!妈,下次遇到顾阿姨,我出面来斡旋吧,你与顾阿姨交情好,不方便说什么。”
蔺母道:“你顾阿姨来过一回了,下一回应该没那么快的。”
事实证明,蔺母把事情想得过于乐观了。
隔日中午,顾阿姨又殷勤地上门来,这一回她不是一个人,还拉着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姑娘,姑娘叫翟辞。
四个人一起聚在一张桌上吃午饭。
顾阿姨故意安排蔺遇白与翟辞坐在一起。
全程基本都是顾阿姨在说话。
“遇白这孩子,我是越看越喜欢!模样周正,又在帝都那么大的地方上学,将来必有出息!跟我们的小辞站在一起,啧啧,真是郎才女貌,再登对没有了。”
顾阿姨嗓门敞亮,一边利索地说话,一边用眼角飘向餐桌上坐着的两个年轻人。
蔺遇白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高领毛衣,身量劲瘦,淡淡敛着眉,无处安放的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
他身边的翟辞,确实是个漂亮的姑娘,打扮得体,妆容精致,同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两人虽然被安排坐在一起,但实质上隔着一人多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强行凑拢后的尴尬。
“遇白,别光坐着玩手机,跟小辞多说说话。”顾阿姨扬声提醒,语气里是一股很明显的撮合意味。
蔺遇白本来是想直接把话说清楚的,但大过年的,他又不想让气氛那么尴尬,毕竟顾阿姨是母亲的故交,以前也是帮衬过母亲的,他不能直接拂了顾阿姨的面子。
蔺遇白终究还是偏过头,对翟辞客气地开口:“翟小姐,在哪儿读大学?”
翟辞抬起头,礼貌地笑了笑:“在南城读农业大学。”
“挺好的。”蔺遇白点了点头。
“听顾阿姨说,你在帝都C大读计算机?”
“嗯,对。”
一番短瞬的交流过后,又是一阵沉默。
蔺遇白再次拿起手机,翟辞也是如此。
蔺遇白点开微信,那个熟悉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昨天发的,告诉裴知凛老家信号不太好。裴知凛回了个OK的手势,让他陪蔺母好好过年。
蔺遇白想发点什么,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种被围观的尴尬,让他心底莫名生出一丝对远方那个少年的思念和依赖。
“两个年轻人,还害羞呢!”顾阿姨笑着打圆场。
蔺母也跟着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勉强和担忧。
就在这时,蔺遇白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弹出一条新消息,来自翟辞:“场面有点尴尬哈,理解。[笑哭]”
蔺遇白微微一怔,侧头看去,翟辞正朝他几不可查地眨了下眼。
他心下顿时了然,回复了一个握手的表情。
无形的同盟瞬间建立。蔺遇白站起身:“妈,顾阿姨,我陪翟辞出去走走,消消食。”
顾阿姨一听,喜上眉梢:“好好好!年轻人多接触接触!村里空气好,转转去!”
翟辞也顺势起身,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大衣。
屋外的寒气瞬间包裹上来,与堂屋里那温暖截然不同。
两人并肩走在村中的水泥小路上,脚步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
路旁的房屋大多亮着灯,窗户上贴着火红的漂亮窗花,偶尔传来电视声和孩童的嬉笑,年的味道藏在其中,却似乎与他们隔着一层薄膜。
“不好意思啊,我也是被我妈催得没办法。”
翟辞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点歉意,“我妈与顾阿姨交情好,所以把我的事跟顾阿姨说了,我就不得不来相亲。”
“理解。”蔺遇白简短回应,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你叫我遇白就行。”
“那你也叫我翟辞吧。”她笑了笑,“其实我有男朋友,外地过年没回来,没敢跟家里说。”
蔺遇白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没再多问。
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段距离,沿着村路慢慢往前走。
凛风掠过光漆黑的寒枝,发出窸窸窣窣的萧索声响。
把话说开之后,关系就变得很融洽了。
——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迈巴赫,缓缓停在了小镇村口略显狭窄的水泥路边。
车门打开,裴知凛迈步下车。
他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羊绒大衣,身姿挺拔,气息凛冽,与淳朴的乡土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他关上车门,远眺村庄。
他特意没告诉蔺遇白自己提前结束工作飞了过来,就想看看他看见自己时,会是怎样一副惊喜的表情。
按照记忆和蔺遇白发过来的定位,裴知凛沿着村路往里走。天色愈发暗沉,暮色四合。
路过一个岔路口,旁边立着“孟家村”的牌子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孟清石。
原来,孟清石与蔺遇白也是同村的。
孟清石正站在路边,身旁摆着几箱烟花,像是正准备收摊。
裴知凛徐徐走上前去。
孟清石看到了裴知凛,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意外的笑容:“裴学弟,你怎么来了?来找遇白?”
“嗯。”裴知凛淡淡地回应着,目光落在那些烟花上,“在摆摊?”
“哦,帮家里亲戚看会儿摊,这不过年嘛,卖点烟花。正准备收摊回去了。”孟清石解释道,他穿着干净的羽绒服,看起来斯文得体。
裴知凛心里一动,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烟花,想到了什么:“这些烟花,我都要了。”
孟清石有些惊讶:“裴学弟,你要这么多?”
“嗯,晚上或许能用上。”裴知凛颔首,直接拿出手机,“多少钱?”
孟清石心道一声碰到大主顾了,欢喜得不行,报了个数,一边爽快帮忙把烟花搬到裴知凛的车后备箱,一边给他指了去蔺遇白家的确切路线。
道别孟清石,裴知凛没有开车进去,村路太窄。他拎起那几箱分量不轻的烟花,步履稳健地朝着蔺家村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越是安静。裴知凛的心微微加速,清冷的眸底掠入一丝极淡的柔光。
就在拐过那一株标志性的参天大树后,他的步履倏然顿住了。
前方不远,一栋老屋的院墙外,昏黄的路灯刚刚亮起,洒下朦胧光晕。两个身影正并肩站在那里,似乎在道别。
其中那个穿着浅色羽绒服、围着灰色围巾的清瘦身影,他再熟悉不过——是蔺遇白。
而蔺遇白对面,站着一个身材高挑、长相昳丽的年轻女生。
寒风掠过,吹起蔺遇白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那女孩儿大衣的衣角。
蔺遇白正对着那女孩儿说着什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
那个女生微微仰头听着,然后笑了笑,抬手挥了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蔺遇白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开,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就在这一刹那,裴知凛摹觉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骤然变沉的心跳,和手里那几箱烟花冰冷坚硬的触感。
裴知凛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路灯下那道清秀的身影。
暮色深沉,寒意似乎瞬间沁入了骨髓。
这端,蔺遇白刚和翟辞道别,看着她转身走入另一条巷子里。
蔺遇白的心稍稍松弛了些许。
终于应付完了。
他站在路灯下,冬日夜晚的寒气无孔不入,顺着羽绒服的缝隙往里钻。
天候有些冷。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围巾,正准备转身回家,继续应付屋里顾阿姨这尊大佛。
就在这时,一种冷毵毵的、被深深凝视的感觉,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蔓延开来。那感觉并非单纯的寒冷,更像是一种实质性的压力,让他后颈的寒毛微微立起。
蔺遇白下意识有些不安,缓缓回过头。
视线穿过朦胧的夜色,落在了不远处老树下那道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挺拔身影上。
那人穿着深灰色大衣,身姿清越,静默地立在光影交界处,手里似乎提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路灯的光线薄薄地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以及那双正凝视着自己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竟然是裴知凛。
蔺遇白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恍然失重,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巨大的讶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虚,瞬间席卷了他。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让他耳边作响,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连呼吸都滞住了。
“裴知凛?”他试探性的,喃喃了一句。
蔺遇白以为自己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眼,再度望去,少年仍然独伫于阴影之下,气场显得很沉鸷。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应该在帝都吗?
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多久?
刚刚又看到了多少?
无数个问题瞬间挤满脑海,让蔺遇白一时怔于原处。
他看着裴知凛,对方的眼眸显得幽深,里面没有意料之中的笑意,只有一片读不出情绪的冷然。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声都似乎远去。
世界只剩下路灯下对视的两人,以及那无声流淌在彼此之间的、复杂难言的对峙气氛。
蔺遇白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想问他为什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在裴知凛那过于沉冷的注视下,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裴知凛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
鞋履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敲在蔺遇白的心尖上。
直至裴知凛在他面前站定,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带来的清冽气息。
裴知凛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眼眸如无法融化的墨,像是能穿透一切伪装,最终,视线缓缓落在他刚刚和翟辞站过的位置: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少年的声音不高,却让蔺遇白的心上起了一阵寒意。
那话语里的潜台词,两人都心知肚明。
蔺遇白解释道:“不是,裴知凛,你听我说,她是——”
“邻居?”裴知凛视线扫过翟辞离开的方向,“还是媒人介绍的相亲对象?”
他连媒人介绍都猜到了?
他到底来了多久?
蔺遇白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裴知凛越是平静,他越是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这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远比直接的怒火更让人心慌。
“是媒人带来的没错,但我们只是简单吃了个便饭,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蔺遇白试图组织语言,想说明那只是一场双方都不情愿的应付,想强调他和翟辞之间的清白。
可越是紧张,就越是解释不到位。
“那是哪样?”裴知凛脚步停在蔺遇白面前一步之遥。他身形比蔺遇白略高些许,此刻,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碍于情面,所以一起吃顿饭,再顺便一起散个步,聊聊天?”
他往前微微倾身,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蔺遇白下意识敛声屏气。
“蔺遇白,”裴知凛叫他的全名,“这就是你所谓的‘在老家陪妈妈好好过年’?”
对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蔺遇白看着裴知凛近在咫尺的脸,那上面没有一丝动容。他忽然觉得有些委屈,明明不是他的本意。
裴知凛怎么能故意凶他呢?
太可恶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刻——
“哎哟!遇白啊,你还在外面站着干嘛?天这么冷,快请人家小辞……”
顾阿姨热情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显然是收拾完碗筷,出来看看情况。
她的话音在看清院墙外情形时戛然而止。
只见蔺遇白和一个气质冷峻、身量高大的陌生男人面对面站着,距离极近,气氛微妙。
而那个男人,在顾阿姨声音响起的瞬间,做了一个让她目瞪口呆的动作——
裴知凛极其自然地伸出大臂,握住了蔺遇白垂的手。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那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蔺遇白的指缝。
牢牢地、十指相扣地握紧。
蔺遇白浑身一顿,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握得更紧。
但他挣脱不开。
裴知凛的掌心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凉,但那坚定的力度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顾阿姨的嘴巴张成了“O”型,眼睛瞪得溜圆,看看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又看看裴知凛那张俊脸,最后目光落在蔺遇白那尴尬慌乱和一丝认命般的表情上。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之前自己对蔺遇白和翟辞“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夸赞,再对比眼前这冲击性极强的画面,老脸一阵红一阵白,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后半句“进屋坐坐”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蔺遇白合上眼睛,心道一声“完了”。
竟然被顾阿姨看到了。
秘密是彻底瞒不住了。
像顾阿姨那张大嘴巴,她一个人知道,就相当于全村人都知道了。
裴知凛甚至没有多看顾阿姨一眼,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蔺遇白脸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牵握着蔺遇白的手,那强势的姿态,已然说明了一切。
顾阿姨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回过神,脸上火辣辣的,再不敢多待一秒,结结巴巴地丢下一句:“那、那什么,我、我先回去了!遇白你、你们……忙,忙!”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回了自家方向,连头都没敢回。
看来,这媒人,她是再也不敢,也绝不会继续做下去了。
院墙外,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寒风拂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蔺遇白刚因为顾阿姨的离去而暗自松了口气,哪成想,下一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自家院门内,蔺母的身影正朝着门口走来,似乎也是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他胸口倏然一紧。
蔺母和顾阿姨不同,她心思细腻,她知晓裴知凛要回来过年,但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
若如此直白地在她面前展露,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尴尬的相亲之后,蔺遇白不确定蔺母是否能立刻坦然接受,他不想让蔺母为难,更不想在此时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我妈出来了,先松手。”蔺遇白压低声音,手腕微微用力,想要挣脱。
裴知凛的目光掠过院门口那道逐渐清晰的身影,再落回青年带着急切和坚持的脸上。
他明白了什么,下一刻干脆地松开了蔺遇白。
手指分离的瞬间,寒冷的空气立刻钻入方才紧密交握的缝隙,带来一阵清晰的凉意。
裴知凛的手自然垂落回身侧,脸上的神情也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淡然。
也就在这松手的下一秒,蔺母的声音带着关切传来:“遇白,还在外面呢?小辞回去了?这位是……小裴?”
她的目光好奇地落在气质卓然的裴知凛身上。
蔺遇白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侧过身,介绍道:“对啊,妈,这就是裴知凛,我之前在视讯里跟你介绍过的,他来我们家过年。”
裴知凛上前一步,对着蔺母微微颔首,礼节周全:“阿姨新年好。冒昧打扰了。”
他的姿态无可挑剔,很是谦恭,方才那片刻的凌厉与强势仿佛只是夜色下的错觉。
蔺母温然打量着裴知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笑道:“早就听白白说过你会来,终于盼着你来了!”
“谢谢阿姨。”裴知凛从善如流,并将随身携带的礼物拿了出来,都是昂价的补品,还有刚刚买来的鞭炮。
“第一次登门,一点心意,希望阿姨身体康健。”
蔺母有些措手不及,连忙推拒:“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小裴你太客气了!”
“应该的。”裴知凛语气温和却坚持,目光坦然。
蔺遇白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复杂。他没想到裴知凛会准备得如此周到,按照他的预想,只是让裴知凛来家里吃个饭就可以了,没想到裴知凛准备得如此隆重。
接着,裴知凛又示意了一下那几箱烟花,视线转向蔺遇白:“路上遇到清石,看他那里烟花不错,就都买下来了。晚上可以放。”
蔺母看着地上那些红红绿绿的烟花,又看看裴知凛带来的厚重礼品,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带着长辈看到晚辈懂事的欣慰:“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快,快都进屋吧,外面冷!白白,快帮小裴拿一下东西!”
蔺遇白应了一声,走上前,从裴知凛手中接过那几箱沉甸甸的烟花。
两人手指不可避免地在箱子上方短暂触碰,裴知凛的指尖依旧微凉,碰蹭之时,掀起了一阵棉麻的颤栗。
他抬眼看向裴知凛。
裴知凛平视前方,显得很从容,至少比蔺遇白要从容许多。
蔺遇白其实生出一丝担忧。
裴知凛是个贵公子,住惯了大别墅,吃惯了山珍海味,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乡下的生活。
——
老屋的堂屋中央,一张旧式方桌被擦得光亮,上面摆满了蔺母精心准备的家乡菜。
热气腾腾的土鸡汤、色泽油亮的红烧肉、清炒的时蔬,还有自家腌制的腊味,朴素却充满了家的温暖气息。
白炽灯的光线落在碗碟上,映出一片暖意。
三人围桌而坐。蔺母脸上带着笑容,不停给裴知凛夹菜,几乎要将他的碗堆成小山。
“小裴啊,尝尝这个鸡汤,自家养的鸡,炖了一中午了。”
“这红烧肉你试试,遇白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这个。”
“来来,吃点青菜,光吃肉腻得慌。”
裴知凛坐姿依旧端正,但周身那股清冷疏离感,在此刻收敛得几乎不见。
他没有丝毫推拒,蔺母夹什么,他便安静地吃什么。
“谢谢阿姨,很好吃。”裴知凛咽下口中的食物,抬眸看向蔺母,语气真诚地回应,
蔺遇白坐在一旁,看着眼前这“母慈子孝”般和谐的一幕,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
蔺母简直是把裴知凛当成自家儿子来宠了。
更让他在意的是,裴知凛此刻的表现。
裴知凛有着近乎苛刻的饮食标准和习惯,蔺遇白是知道的。
他从未想过,裴知凛会如此自然地接受蔺母夹来的家常菜。
这般接纳的姿态,褪去了所有身份和距离的隔阂,仿佛他只是谦逊的晚辈,乖巧地享受着长辈的关爱。
甫思及此,蔺遇白心头那点因被母亲“冷落”而生出的、小小的嫉妒,悄然转化成了复杂的暖意。
“你看小裴多好,一点都不挑食。”蔺母满意地看着裴知凛,又转头数落起自己儿子,“哪像你,小时候葱花香菜一点都不碰,难伺候得很。”
蔺遇白有些无奈地喊了一声:“妈……”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对面的裴知凛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
蔺遇白眼角抽搐一下——他在笑。
他竟然敢笑!怎么能这样!
裴知凛甚至抬眼看了他一下,仿佛在说:“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时候。”
蔺遇白耳根微热,下意识地想瞪回去,却在蔺母面前不好发作,只好低头安分守己地坐着。
“遇白,小裴的碗空了,你再去给他盛一碗饭来。”这晌,蔺母吩咐道。
“啊?”蔺遇白愣住,没听错吧,蔺母要他给裴知凛盛饭?
“还愣着做啥?”蔺母催促道。
没等蔺遇白开口,裴知凛就恃宠而骄般,把空碗放在了他面前,“拜托你了。”
蔺遇白:“……”
蔺遇白:“???”
怎么这厮还蹬鼻子上脸了?
裴知凛没有理会蔺遇白的脸色,一边夹菜,一边款款起身,放到蔺母的碗里,温声道:“伯母,你做这么多好吃的菜,辛苦了,您也多吃点。”
“好好好。”蔺母眉开眼笑,同时给蔺遇白打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去盛饭。
蔺遇白只好认命地去盛饭了。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将近一个半小时。气氛比先前与顾阿姨一起吃饭还要融洽许多。
吃饭将近尾声,蔺母又拿出自制的甜酒酿给裴知凛喝,说:“小裴啊,我酿了很多甜酒,过几日给你带回去。”
裴知凛温声说“好”。
蔺遇白听得有些不对劲,对裴知凛道:“你要在这里住?”
裴知凛没说话,一旁蔺母露出了理所当然的神色:“来者既是客,哪有大过年的赶客的道理?小裴好不容易来到咱们家,那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
蔺遇白艰涩地吞咽下了一口唾沫,有些牙疼地斜觑了裴知凛一眼。
裴知凛儒雅有礼地笑了笑:“这几天,都叨扰了。”
说着,在桌底下,他伸出脚碰了碰蔺遇白的足踝。
蔺遇白触电一般,赶紧躲开,大脑扯出千万思绪。
老屋没有客房,那就意味着他与裴知凛接连几日都会同住一间屋子。
蔺遇白本来想让裴知凛去住镇上的酒店,但看着角落里那大包小包的礼物和补品,他又将话硬生生地吞咽了回去。
罢了,不过是住几天罢了,家中有蔺母在,他也不怕裴知凛会对他做什么。
饭毕,蔺遇白认命地带着裴知凛把行李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
蔺遇白住的地方是一座偏屋,房间并不算大,但布置得干净整洁,墙面上还贴了很多奖状与照片。
裴知凛静静地浏览着这些奖状与照片,仿佛在透过这些东西,在一点一点还原蔺遇白的前半生,那些他不曾参与过的小时光。
他嫉妒张远霄,就是嫉妒他参与过蔺遇白的人生,而现在,局面微微扯平了。
裴知凛拿起挂在墙面上一张照片,细细端详着:“没想到你小时候是个小胖子,好可爱。”
蔺遇白手忙脚乱地夺过照片:“别乱动我的东西,进我的房间,就要给我守规矩。”
说着,自己的屁股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那动作形似爱人之间的调侃与撩拨。
蔺遇白就差跳起来,脸色滚烫无比:“你、你干嘛!”
裴知凛从他怀里拿出照片,对着照片里小男孩亲吻了一下:“你是个小胖子,我也喜欢。”
蔺遇白满腔的火气仿佛被一盆冷水泼熄了,心腔之中只剩下一片棉麻的酥痒。
他承认自己心里有些别扭。
一方面是自己对裴知凛确实存在着欢喜,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份欢喜慢慢发酵,酸涩地挤在心腔的各处角落。
另一方面是裴知凛一直没有回应自己的感情,他不回应,偏偏又做出让人想入非非浮想联翩的事。
蔺遇白感觉自己被裴知凛完全拿捏住了,他不喜欢这种被拿捏的感觉,心脏仿佛被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委实难以落地。
对方不完全表态的情况之下,被动的人就完全成为了自己。
蔺遇白不想放任自己处于这种被动失控的感觉。
他想问裴知凛究竟是怎么想的,但一问,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在意么?
他才不要这么主动呢。
如果裴知凛不主动坦诚,那他就一直装傻好了。
入夜后,热水烧好后,裴知凛去洗澡,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没带多余的衣物,寻蔺遇白借。
蔺遇白:“……”
他检查了裴知凛的行李箱,确认他真的没有带多余的衣服后,才没好气地拉开衣橱,拿出了一套衣物给他。
是一件半旧的黑色毛衣和卡其色长裤。
裴知凛拿了过来,嗅到了淡淡的、类似于水果般的甜腻香气。
这套衣服他应该以前穿过很久,每一寸布料都沾染着他身上的气味。
很好闻。
引人犯瘾。
裴知凛眸色黯沉,拿着衣物去洗澡了。
蔺遇白躺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喉咙发涩。
浴室就在隔壁,隔着一扇门和一个走廊的距离,蔺遇白听到那沙沙沙的水声,头皮发麻,心律怦然。
那散放着热息的水,仿佛浇洒在了他的心上,在他的后脑勺处,溅起了一阵棉麻的痒意。痒意不受控制地传遍四肢,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情愫从身体深处顶了出来,顶得他燥热。
直觉告诉蔺遇白,裴知凛洗完澡后,他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
至于具体会发生什么,蔺遇白不得而知。
等待最磨人之处,就是这种未知。
他开始有点焦虑了,在床榻上滚了几滚,开始拿起手机。
微信上有几条未读信息。
都是孟清石发过来的。
【白白,我看到裴知凛去你老家了!】
【他开得那辆迈巴赫太亮眼,咱们孟家村的人几乎都围观上来了】
【你们已经发展见家长的地步了吗,进展神速哇~】
【对啦,我刚刚去逛了一下校园论坛,你们俩的同人文已经更新到洞房花烛夜了,嘻嘻嘻】
【我发给你尝尝鲜哈,不喜勿喷[害羞.jpg]】
一个论坛链接发到了蔺遇白的手机上。
蔺遇白之前在回国庆的火车上也听孟清石提起过他与裴知凛同人文的事,当时随便看了一眼,觉得尺度好大,更让他无法接受地是,同人文作者竟然把他写成了娇滴滴的小受。
怎么能这样!
蔺遇白本来不想打开这篇同人文的。
但看着那恐怖的点击量和收藏量,蔺遇白又被勾起了一丝好奇,他很好奇,作者会怎么写他与裴知凛。
蔺遇白瞥了一眼浴室的门。
裴知凛还在洗澡。
应该没那么快吧。
于是乎,蔺遇白贼兮兮地点开了链接。
——
裴知凛洗完澡,穿上了蔺遇白给的衣物,毛衣还挺合身的,就是棉裤有点卡裆。
他把毛巾搭揽在肩膊上,来到偏屋里,刚想对蔺遇白说卡裆这件事,却见蔺遇白蜷缩在床上抱着手机在看着什么东西,看得极为专注。
一抹兴味掠过裴知凛的眉心,他揣兜走到蔺遇白的身后,有意压低声线:
“在看什么?”
蔺遇白吃了一跳,差点把手机甩飞出去,到底是做贼心虚,他面红耳赤道:“没、没看什么……”
“嗯?那你脸红什么?”
“我没脸红!”
裴知凛俯眸下视,只一眼就看到了蔺遇白手机屏幕的内容。
【蔺小受的那根口口口在裴小攻的扇打下,发出绯红的色泽,连连颤动如水波】
裴知凛:“……?”
蔺遇白:“!!!”
空气有一瞬的死寂。
蔺遇白耳根烫热,手忙脚乱把手机息屏,但也已经迟了,裴知凛已经看到内容了。
裴知凛双手揣兜,玩味道:“蔺遇白,偷偷学新知识呢?”
蔺遇白摇头摇得比纺车还要快,梗着脖子道:“没有——啊,你别过来!”
裴知凛屈起长腿,上床,一步一步朝着青年逼近。
少年峻挺的黑色阴影裹挟着浓烈的水汽,极具侵略性,严丝合缝地覆盖住了蔺遇白。
蔺遇白在一步一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离得近了,能够嗅到裴知凛身上沐浴露的香气。
蔺遇白头皮发麻,想缩起身子,一只脚踝却被一只大掌牢牢捉住,往少年所在的方向一扯。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裴知凛摩挲着他的脚踝——
“要不咱俩来实践一下?”——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更精彩~[狗头叼玫瑰]
第37章 【掉马第十五天】
【掉马第十五天】
夜深了, 乡村的冬夜万籁俱寂,只有窗缝偶尔钻入的寒风发出细微的呜咽。
屋内,暖气四溢。
蔺遇白眼见着裴知凛要欺身近前, 心律怦然。少年带着沐浴露的清冽气息的身体作势便俯压下来。
蔺遇白想都没想,抬起一只脚就抵在了裴知凛的胸|膛上,隔着一层棉质衣料,他能明晰地觉知到对方紧实肌肉传来的热和有力的心跳。
“你别乱来!……”蔺遇白有些慌乱,脚上用力, 试图阻止裴知凛的逼近。
裴知凛徐缓垂眸,看了一眼抵在胸口的那只纤足,肌肤白皙, 骨骼秀气, 脚踝纤细,似乎他一只大掌就能轻易地握住。
他没有强行欺近, 只是慢条斯理地伸手,掌心直接包裹住蔺遇白的脚踝, 指尖在那凸起的骨节上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一下。
少年掌心温热干燥,尤其是更近一步的触碰,似乎是裹挟着电流, 瞬间蹿遍蔺遇白的周身, 让他的脚趾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连抵着对方胸膛的力道也泄了一大半。
“乱来?”裴知凛淡掀眼睑, 眸色在昏稠的床头灯下显得深沉,嘴角噙着一抹弧度,“我看你看得挺投入,与其光看着,要不要实战演练一下?”
他语调缓慢, 带着低哑的蛊惑,手指还有意无意地沿着蔺遇白的小腿线条往上滑去。
“不是,真不是你想得那样!”
蔺遇白羞不可耐,生怕裴知凛会真的实战演练,他想要缩住腿脖子,但脚踝被对方的大掌牢牢扣押住,动弹不得,只好马不停蹄地解释。
“是室友发我的连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点开了!”
“哦?室友发的?”
裴知凛点了点头,但他的神态明显是不相信的,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粗粝的指腹已经快要触碰到蔺遇白棉质睡衣的边缘。
蔺遇白被逼得没法子了,急于自证清白,也顾不得上那么多了,迅速将扔在一旁的手机翻了起来,屏幕对准裴知凛,“你看!就是这个论坛,是这个叫‘凛白一生推’的作者写的同人文,跟我没关系!我根本不认识她!”
裴知凛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手机屏幕,那上面露骨的文字让他眼神黯了一黯。
他对作者是谁其实并不真正关心,反而趁蔺遇白的注意力在手机上,另一只手轻易地制住了他胡乱蹬动的双腿,整个人的阴影彻底笼罩了下来。
“裴知凛,你不要……!”
蔺遇白后知后觉意识到上当,气急败坏,意欲反抗,但两人之间的气力终究过于悬殊,他的行为落在裴知凛的眼中无异于弱者的负隅顽抗,根本不够看的。
两人在并不宽敞的旧式木床上扭打在一起,被子被踹得凌乱。
没几下,他就被裴知凛牢牢压覆在身下,手脚被轻轻扣抵在枕褥两侧。
裴知凛峻挺的身躯紧密地贴着他,隔着两层睡意,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急剧升高的体温和某处不容忽视的变化。
彼此急促的吐息交织在耳侧,空气之中弥散着沐浴露的清香。
“现在可以实践了?”
裴知凛低下头,鼻尖蹭着蔺遇白的,呼吸交融,带着灼人的热度。
蔺遇白被他压得喘不过气,身体深处那一点被文字勾起的火苗,在此刻被裴知凛的体温和气息彻底点燃,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眼神也眯了起来,捎了点迷离的水汽。
他嘴唇翕张,却发不出像样的拒绝。
裴知凛眸底掠过一抹兴味,松开扣住蔺遇白手腕的力道,转而探向他睡衣的下摆。微凉的手指触及腰侧细腻温热的皮肤,蔺遇白不受控制地浑身一颤,一声短促而压抑的轻吟从喉间溢出:
“嗯……”
就在裴知凛的手即将一路往上游走,蔺遇白意乱情迷地仰起脖颈,准备迎接更多的时候——
“吱呀”一声轻响,偏屋的房门毫无预兆地从外面推开了!
“遇白啊,妈怕你们冷,再给你们拿了床棉被……”
蔺母抱着一床厚重的棉被,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
话音在看清屋内的情状时戛然而止。
在橘橙色的灯光照彻之下,儿子与小裴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扭打在床上,小裴压在遇白身上,遇白衣服凌乱,面颊绯红,嘴唇湿润,睡衣卷了起来,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肢。
而小裴的手,似乎还伸在遇白的衣服里。
蔺母脸上的关切瞬间被震惊和担忧取代,她抱着棉被的手紧了一紧,整个人又是焦急又是困惑: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怎么还打起来了?快松开!多大的人儿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
床上的两个人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僵住。
所有的暧|昧,都在刹那之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的尴尬和被抓包的心虚。
裴知凛反应极快,松开了桎梏着蔺遇白的手腕和身体,迅速从床上翻身下来,站直了身躯。他下意识捋平了自己褶痕遍布的毛衣,峻容上极力维持着平静,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了明显的红晕。
蔺遇白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心脏狂跳得几乎要顶撞出胸腔。
他从未遇到如此尴尬的事,跟裴知凛亲热,居然被蔺母当场抓包!
他扯过被踹至一旁的被褥,胡乱地盖住自己凌乱的睡衣和腰腹,腰腹上仍然残留着裴知凛指温的粗粝质感。他面颊滚热,根本不敢去看蔺母的眼睛。
蔺遇白只能垂着头,喉咙干哑,澄清道:“妈,我们没打架,就是、就是——”
他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大脑宕机了,稀里糊涂的,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要怎么解释。
忙不迭朝着裴知凛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裴知凛上前一步,站在蔺遇白的身侧,自然而然把胳膊搭揽在蔺遇白的肩膊上,道:“伯母,我们就是闹着玩儿。”
当然这句解释,两人自己都不相信。
蔺母看着儿子绯红的脸色,又看着旁边站得笔直、却明显有些不太自然的裴知凛,眉间忧意稍减,但还是关切道:“闹着玩也不能这么没轻没重的!遇白,小裴是客人,你怎么能跟人家动手?赶紧把被子盖好别着凉了。”
说完,蔺母又看着裴知凛:“小裴啊,若是遇白欺负你,你跟伯母说,我帮你训他。”
“妈——”蔺遇白不甘道,“我真没欺负裴知凛!”
是裴知凛欺负他还差不多。
蔺母笑着叉腰道:“那你的意思是小裴反过来欺负你了?”
蔺遇白乜斜了裴知凛,气得两腮鼓鼓,没有说话。
“那你说说,小裴怎么欺负你了?”
蔺遇白张了张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实的答案令他羞耻欲燃。
裴知凛看着一旁的青年,他的耳根简直红得仿佛能够滴出血来。
好可爱,真想咬上一口。
蔺母见儿子不答,也不继续问了,语重心长道:“要好好和小裴相处,明白吗?”
“好的,妈。”
得到儿子的亲口答复,蔺母这才满意,带上房门离开了。
偏屋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弥散着一种尴尬的暧昧缱绻。
窗外风声依旧,寒冷似乎穿透了墙壁,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蔺遇白不敢再去看裴知凛了,拉起棉被,将自己整个头蒙住,在黑暗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哀嚎,听起来极为懊恼。
裴知凛坐在床前,静静听着蔺遇白嚎。
他想掀开被子,但蔺遇白死活扯着被子,不让裴知凛掀开。
青年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被子里传了出来,“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被我妈训!”
裴知凛失笑,轻轻拍了拍被子:“是我的错。”
但蔺遇白依然不解气,冷声喝道:“你今晚睡地铺。”
说着,抬起脚,穿着棉袜的脚尖不轻不重地抵在裴知凛线条流畅的背脊上,将他往外推了一推。
裴知凛身姿顿住,侧过眸,暖黄的光线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睡地铺,开什么玩笑?
“你的地铺在那儿。”蔺遇白用下巴点了点床边早已打好的、铺着厚厚被褥的地铺,语气带着点不容商榷的坚持,“床太小,挤不下。”
裴知凛的目光扫过地铺,又落回蔺遇白脸上,声音是一贯的平淡:“我想睡床上。”
蔺遇白挑眉,脚上力道未松:“没门。入乡随俗懂不懂,入了我的家,就得遵守我家的规矩。”
裴知凛知晓蔺遇白自然是在装腔作势,若是他执意用强,蔺遇白肯定无法奈何他。
但在一些原则问题上,他还是要需要尊重他。
裴知凛终于没再说什么,深深地看了蔺遇白一眼,那眼神意味不明,然后转身,动作依旧从容地躺在地铺上。
“关灯了。”蔺遇白松了口气,伸手按灭了台灯。
房间瞬间被黑暗和寂静笼罩,只有窗外隐约透进的微光勾勒出老式家具模糊的轮廓。
奔波一天的疲惫袭来,蔺遇白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沉入梦乡的边缘——
“!”
突闻地铺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像是有人剧烈翻身,紧接着,他的身边床铺一沉,一个带着凉意和明显紧绷气息的身体迅捷地钻进他的被窝,手臂还不由分说地揽住了他的腰。
蔺遇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惊醒,睡意全无:“裴知凛,你干什么?”
他压低声音询问,挣扎着想推开对方。
裴知凛的手臂收得更紧,清冷的声线此刻竟透出一丝窘然:“有蜘蛛。”
“啊?”蔺遇白以为自己听错了。
“床脚有蜘蛛。”裴知凛重复了一遍,揽着他腰的手纹丝不动,俨然将他当成了大型安抚玩偶。
蔺遇白愣了好几秒,才借着窗外微光,眯眼看向床脚方向。
果然,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影正慢悠悠地沿着床腿爬行。
蔺遇白顿时一阵无语,简直哭笑不得。
“裴知凛,”他深吸一口气,难以置信道,“你居然怕这玩意儿?”
在他的认知里,裴知凛对任何事物都游刃有余的人,从未他惧怕过任何,没想到一只小小蜘蛛,就能逼退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挣开裴知凛的手臂,探身过去,随意抬脚,袜子轻轻一拨拉,那只无辜的小蜘蛛就被“请”到了远离床铺的墙角,消失在黑暗中。
“好了,解决了,可以安心回你的地铺了。”
蔺遇白一边躺回去,一边笑道。
隔着一重黑暗,他感觉到身旁的裴知凛身体僵了僵。片刻的沉默后,一股温热的气息骤然逼近。
下一秒,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唇上,堵住了他即将溢出的笑声。
这个吻短暂温柔,却极具侵占性,带着裴知凛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
一触即分。
裴知凛的吐息近在咫尺,声音低沉而危险,渗透着一丝被戳破短处的微囧:“不许笑。“
“再笑亲死你。”
蔺遇白微微僵住,面颊滚热,滚烫得几乎可以煎鸡蛋了。
所有调侃的话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堵了回去,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他推了裴知凛一把,声音隐微变了调:“你下去睡地铺!”
“不行。”裴知凛拒绝得干脆利落,非但没松手,反而就势将他往怀里带了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理直气壮,“地上有蜘蛛。我睡这里。”
少年语气依旧清冷,但行为却带着一种近乎稚拙的执着。
蔺遇白就这般被他圈在怀里,动弹不得,唇上尚还残留着那触电般的触感。
这样下去,真怕擦枪走火。
蔺遇白依旧不肯放弃自己的阵地,“我已经把蜘蛛踢掉了,现在地上已经没蜘蛛了。”
“现在是没有,但难保半夜不会有。”
“那就半夜再说。”
裴知凛深深看了他一眼,倏然玩味一笑:“你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他故意将“客人”二字咬得很重。
蔺遇白努了努下颔:“你又能奈我何?”
他点了点头,起身朝门外阔步走去,作势要喊人:“伯母——”
蔺遇白深怕他将蔺母唤来,垂死病中惊坐起,将他扯回:“行,那我去睡地铺!”
蔺遇白根本不想睡地铺,虽然地面铺着厚厚的床垫,但地板又冷又硬,到底还是不舒服的。
蔺遇白暗中希望裴知凛能够拦住自己,大不了两人共挤一张床也不是不行。
哪成想,裴知凛很快接受了他的提议,背对着他,顺理成章地在床上掩被躺下了。
蔺遇白:“……?!”
面对裴知凛的无动于衷,他气得咬牙切齿,在黑暗之中给裴知凛比了个中指。
但裴知凛后脑勺似乎生了一双眼睛似的,道:“我看到了。”
蔺遇白:“……”
好吧。
他气鼓鼓地抱着棉被下床,去睡觉去了。
——
裴知凛平躺在床,呼吸平稳,却迟迟没有入睡。
他是人生第一次在乡下睡觉,难免有些认床。
家对于他而言,一直是一种很模糊的概念。
江墅山庄不是他的家,哪怕那里有裴昀荣和罗岚,他的父亲和继母,但他始终觉得那个地方只是自己栖居的地方,他就像是一个暂时的租客,走个过场就好了。
但在蔺遇白的家里,他生平头一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这种温暖就像是一只鸽子,扑棱棱地揣在他胸腔里,产生了一种绵长久远的悸动。
他竟是对此产生了浓烈的眷恋。
甫思及此,裴知凛就有些无法安然入睡,哪怕身体感到困倦,但意识仍然保持清醒。
夜里,感官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地捕捉着地铺上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渐渐地,他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起初只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轻微的、踢蹬被子的声音。
裴知凛微微蹙眉,侧过头,借着窗外渗进的微弱雪光看向地铺。
那个瘦削的身影显然睡得极不安分,一条腿已经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搭在被面上,肩膀处的被子也被蹭开了大半,露出单薄的睡衣。
“……”裴知凛无声地抿了抿唇。
就知道会这样。
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想着蔺遇白能自己安分下来。
然而事与愿违,地铺上的动静反而更大了些,甚至传来一声模糊的呓语,伴随着又一个翻身,几乎将整个被子踢走。
偏眸一望,蔺遇白已经翻身离开床垫了,翻滚到地板的位置。
裴知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走到地铺旁,居高临下地看着睡得懒散的蔺遇白。
月光勾勒出青年柔和的睡颜,长睫低垂,嘴唇微张,与清醒时的样子截然不同,此刻的他看起来异常柔软,也让人格外不放心。
裴知凛俯身,手臂穿过蔺遇白的颈下和膝弯,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起。
蔺遇白似乎有所察觉,含糊地咕哝了一声,脑袋本能地往裴知凛的胸口蹭了蹭,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熨烫在皮肤上。
裴知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喉结滚动。
他稳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放进被窝。
本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安稳睡去,谁知蔺遇白一沾到更柔软舒适的床铺,手脚更加不老实。
先是手臂无意识地挥动,差点打到裴知凛的脸,接着一条腿又习惯性地想要踢开束缚的被子,膝盖甚至无意中蹭过了裴知凛的腿侧。
那一下不经意的触碰,像是一点潦烈的星火落入干燥的草原。
裴知凛吐息一窒,一直强压着的某种情绪几乎要破笼而出。
他凝视着枕边人,眼底最后一丝清明被浓重的暗色覆盖。
他不再犹豫,侧身躺下,长臂一伸,直接将蔺遇白连人带被捞进怀里,紧紧箍住。
一只手牢牢握住蔺遇白试图乱动的手腕,另一条腿强势地压制住他双腿,形成了一个几乎密不透风的禁锢姿势。
“嗯……”
蔺遇白在睡梦中感到束缚,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被更用力地抱住,动弹不得。
他皱起眉,发出不满的鼻音。
“别动。”裴知凛低沉喑哑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再动,就吃了你。”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蔺遇白敏感的耳后和颈侧。
他睫毛颤了颤,意识迷迷糊糊地回笼了一些。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像只找到了热源的小动物,在裴知凛怀里轻轻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感受到怀里的人不再挣扎,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裴知凛才稍稍放松,但环抱着他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松懈。
他低头,鼻尖轻轻抵着蔺遇白柔软的发丝,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压□□内翻腾的躁动。
但躁动终究难耐,他又去隔壁冲了个凉水澡。
洗完凉水澡后,裴知凛适才安枕。
——
翌日,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光线勉强透过窗纸。
蔺母窸窸窣窣地起床,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杉城的小镇上出摊卖小笼包。她刚收拾好东西,蔺遇白就跟着出了房门。
“妈,今天我去吧。”
蔺遇白拦住母亲,语气温和却坚持,“您腿脚不方便,天又冷,多休息一天。”
蔺母还想说什么,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那辛苦你了,东西准备好了,都放在厨房里了。”
“嗯,我知道。”
这时,裴知凛也从偏屋走了出来,衣着整齐,显然也已起身。
他听到母子俩的对话,目光落在蔺遇白身上。
“我跟你一起去。”他淡声开口。
蔺遇白有些意外,看向他:“你去干嘛?摊子小得很,你可能转不开身。”
裴知凛神色不变,只道:“我可以帮忙。”
“你能帮上什么忙?”蔺遇白一边往厨房走,准备推出摊车,一边随口问。
裴知凛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将沉重的摊车从角落拉出来,动作自然地搭了把手,声音平稳地落在清晨寒冷的空气里:
“我都可以学。”
蔺遇白动作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裴知凛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一丝玩笑或勉强的成分。他心里微微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行啊,”蔺遇白一边答应,一边推着车往外走,“那到时候你就帮忙打下手吧。”
其实,现在蔺遇白有点不敢面对裴知凛,因为他发现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跟裴知凛同床共枕,太不可思议了。两人的身体还贴得这样近,近得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吐息。他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跳下来了。本想偷偷溜走,但裴知凛竟然也早醒,跟了上来。
蔺遇白只能在明面上维持镇定。
他拉着那辆略显陈旧的木质小笼包摊车,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裴知凛跟在他身侧,依旧是那身剪裁精良的深色大衣,与这充满烟火气的市井街景格格不入,但他步履从容,神情是一贯的清淡。
在镇口群联市场的入口处,蔺遇白选定了往日母亲摆摊的位置。停好车,他利落地支起棚子,搬下蒸笼,动作熟练地开始生火、烧水。
蒸锅很快冒出腾腾的热气,驱散了一小片寒意。
准备工作就绪,蔺遇白脱掉了厚重的羽绒服,里面只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更显得身形清瘦。他拿起那件洗得有些发白、印着“蔺记小笼”字样的深蓝色围裙,正准备往身上套。
“我帮你穿。”裴知凛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蔺遇白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
裴知凛自然地走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围裙。
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先垂眸,仔细地将围裙的带子理顺,冷白修长的手指逐一捋平棉布的褶皱。
然后,他上前一步,站到了蔺遇白的身后。
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一个近乎亲密的程度。蔺遇白甚至能感受到裴知凛大衣布料轻微的摩擦感,以及少年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气息,将自己周身都笼罩了起来。
他的背脊不自觉地微微绷紧。
裴知凛的手臂从他身体两侧环绕过来,将围裙从他身前绕过。
这个姿势,几乎像一个从背后而来的拥抱,充满了占有和保护的意味。粗糙的棉布带子擦过蔺遇白羊毛衫的前襟,带来细微的痒意。
裴知凛的动作不紧不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细致周到。
他将带子在蔺遇白腰后比划了一下,找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开始系结。
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划过蔺遇白腰侧的衣料,隔着不算厚的羊毛衫,那轻微的触感像是带着微弱的电流,让蔺遇白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几分。
周围是黎明前最深沉的寂静,只有蒸锅里水将沸未沸的微弱声响,以及彼此近在咫尺的吐息声。
裴知凛的呼吸平稳悠长,拂过蔺遇白后颈裸|露的一小片皮肤,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围裙带子被拉紧,围裙妥帖地固定在腰间,勾勒出蔺遇白纤细的腰线。
裴知凛却没有立刻退开。他的手停留在那个结上,仿佛在确认是否牢固。
蔺遇白能感觉到裴知凛的胸|膛几乎贴着自己的背,热度隐隐传来。
他垂下眼睫,看着身前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停留在他的腰际。一种混合着羞赧与悸动的情绪,在胸腔里悄然弥漫。
“好了。”
半晌,裴知凛才低声说道,声音比平时更沉哑几分。
他终于松了手,向后退了半步。
蔺遇白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腰后那个被系得一丝不苟的结,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
他转过身,正好对上裴知凛深邃的目光。那双平日里清冷无澜的眼睛,此刻在晨曦的微光与蒸腾的水汽间,仿佛蕴藏着暗流,沉静地凝望着他。
第一缕金色的曙光终于刺破云层,恰好落在小摊车前,将弥漫的白色水汽染上淡淡的金辉,也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温暖的光晕里。
“看什么?”蔺遇白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伸手去揭蒸笼盖,“还不帮忙摆凳子?”
裴知凛极浅地勾了一下唇角,依言转身去搬动折叠凳。
蒸笼揭开,浓郁鲜香的蒸汽轰然腾起,瞬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黏稠而滚烫的氛围。
小笼包摊很快就迎来了生意——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更精彩[狗头叼玫瑰]
第38章 【掉马第十六天】
【掉马第十六天】
小笼包都是提前包好的, 馅料饱满,在蒸笼里一蒸,很快就熟了, 蔺遇白手脚利落地打包,裴知凛则在一旁负责收钱。
两人虽然是初次合作,但配合得十分默契。
买小笼包的都是镇上的村民,蔺遇白人缘好,远近邻里都认识他, 都喜欢来找他买小笼包。倒是站在他一旁的裴知凛,是个生面孔,镇上的人并不认识。
少年不论是仪容还是穿搭皆属上乘, 与从小在乡土里摸爬滚打的年轻人不太一样, 很是吸睛,所以前来买小笼包的村民都没忍住朝他看过去, 眼底不约而同掠过一抹惊艳之色,偏偏少年气质冷淡矜贵, 显得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众人都不敢擅自朝他搭话。
好几个想要跟裴知凛搭话的女孩都被吓走了,蔺遇白看着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捱到收摊的时机, 扯了扯裴知凛的袖口:“你干嘛摆出这么凶的表情啊!把我的顾客都吓跑了,以后谁还来买我的小笼包。”
裴知凛淡淡地挑了挑眉, “我很凶?”他觉得自己的表情已经做到很自然了。
蔺遇白点了点头:“对啊。凶得很。”
说着,他捻住裴知凛的嘴角,将它往上提了一提:“要多笑一笑,你笑起来好看,也变得有亲和力多了。”
两人近在咫尺, 裴知凛能够看到青年眸底倒映着的自己,蔺遇白的眼褶藏得很深,笑起来时,眼褶里的那一条线就显山露水,从眼梢朝着眼尾的方向一路深邃地蜿蜒而去,显出了娇美的情态。尤其是那漆黑的眼眸,在鎏金色的日光映照之下变得极为透澈,俨同镜鉴,倒映着另外一个世界。
裴知凛忽然有了某种强烈的冲动,他遵循着这一种冲动,俯身亲吻了一下蔺遇白的眼睛。
蔺遇白当场就怔愣住了,见裴知凛作势还要继续亲下去,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竖起一根手指抵住裴知凛的嘴唇,赪红着一张脸道:“不准亲!”
裴知凛有些食髓知味:“为什么?”
蔺遇白左顾右盼了一番,发现不远处市场门口有几个买菜的大妈在朝两人所在的方向看,大妈们在窃窃私语,他顿觉赧然不已,忍不住捻起小拳头,小幅度地捶打了一下裴知凛:“都怪你都怪你,被人看到了啦!”
裴知凛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往那几个大妈看了一眼,那几个大妈受其震慑,不敢多言,当下忙作鸟兽散。
裴知凛拢回目光,一晌替蔺遇白摘下围裙,一晌为他濯洗手上所沾染的面粉,“看到了就看到了,又能如何?”
裴知凛行的端做得正,自然不怕旁人论议。
但蔺遇白显然不是这样想的,杉城就这么大,一个弹丸之地,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差不多都是认识的,哪一家人出了点什么事,全城人都能知晓。
杉城人骨子里是比较传统的,所以,不论是昨日的顾阿姨,还是方才的那些大妈,看到蔺遇白跟裴知凛如此亲近,都觉得不同寻常。他们如何论议,蔺遇白并不关心,但怕风声传到蔺母的耳朵里。
蔺母虽然开明,但骨子到底也传统,而且她年岁也大了,蔺遇白不想一些莫须有的流言风语伤害到她。
甫思及此,蔺遇白正色道:“反正以后不准乱亲,不然我会生气的。”
裴知凛想要捏捏蔺遇白的脸,但被对方躲了过去,他的手扑了个空。哪怕如此,裴知凛也丝毫不恼,嗓音柔和了几度:“那什么时候才能亲?”
蔺遇白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反正不能在外人面前亲就是了。”
裴知凛默默地注视着青年憨态可掬的样子,心中无限柔软,道了一声:“好。”
等只有他们俩时,他就使劲亲他。
他们来日方长,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
两人收完摊回到家,离饭点还早,蔺遇白想到蔺母昨日“带小裴出去转转”的教诲,遂是从后院的棚架里拖出了一辆单车,一边拿着湿毛巾擦去蒙在车身上的灰尘,对裴知凛努了努下颔,道:“上车。”
裴知凛问道:“去哪儿?”
蔺遇白刻意卖了个关子,冲着对方眨了眨眼:“去了你就知道了。”
裴知凛看了那一辆破破烂烂的单车一眼,隐隐有些不太情愿,淡声问:“能不能开车去?”
他看了一眼停泊在前院的迈巴赫。它就像一头威武雄壮的巨型黑豹,蛰伏于树下的凉荫里,左邻右舍不少目光都透过院子的围墙,偷偷聚焦在这一座豪华的车子上。但碍于裴知凛气场冷淡,大家都不敢看得太明目张胆。
蔺遇白道:“不太能,乡间的阡陌小路你是晓得的,路很窄,而你的车型很大,开不过去的。”
蔺遇白原以为还要花费一些口舌让裴知凛坐自行车,但出乎他意料地是,裴知凛也不继续追问下去了,长腿一迈,跨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坐上的那一刹,蔺遇白明晰地感受到了少年身上的重量。
与诸同时,裴知凛的大臂也自然而然地环了上来,环扣住了他的腰。
蔺遇白身上穿的衣服很厚,但此时此刻亦是能够感受得到裴知凛手臂的温度,还有手臂的触感,劲实而有力。
两人骑上车后,那一头毛茸茸的小黑狗一直摇着尾巴追着他们,汪汪汪地叫着。
蔺遇白一边骑车,一边对小黑狗道:“黑丫,我们要去外面逛一逛,拜托你看家啦!”
叫「黑丫」的小黑狗通人言,很听话地返回堂屋里看家了。
金阳悬于中天,暖光扑洒大地,羊肠般的阡陌小道上,浮泛着点点金光,残积的雪被单车撵出了一道道细长的车辙。
蔺遇白本以为骑得很稳,但没料到上路之后,骑得歪歪扭扭,轮与轮之间庶几是走不成一条直线,单车的车轱辘发出支离破碎的吱嘎声。
坐在后座的裴知凛亦是被颠得一左一右的。
他忍不住看了蔺遇白一眼,忍俊不禁道:“你会骑车吗?”
蔺遇白面颊发烫,牢牢握着车把手:“自然是会的。”
但下一息,现实就狠狠打了他的脸,车头倏然一晃,重心失衡,车身往左侧的田垄处栽倒过去!
还好蔺遇白与裴知凛二人反应足够快,在车身失衡之前就跳车了。
两人看着孤零零栽倒田垄的自单车,陷入了沉思。
蔺遇白怕被裴知凛教训似的,马上朝后退开数步,澄清自己:“是你自己太重了,我才骑得摇摇晃晃。”
裴知凛委实被气笑了,当下没说什么,大臂一抻,一举将摔在田垄里的自行车拉起并掰正,掸了掸沾染在车座上的积雪,一晌跨坐上去,一晌淡声说道:“上车。”
蔺遇白没动,是不敢动,他怕一靠前,自己就会被裴知凛弄死。
似乎洞察出了他的心思,裴知凛舌头顶了顶上颚,用还算温软的语气开腔:“不会弄你,上车。”
蔺遇白这才温温吞吞地上了车。
裴知凛不仅开车稳,就连单车也骑得特别稳,至少比蔺遇白要好很多。
但裴知凛不知道要去何处,所以一路上是蔺遇白在指引方向。
有时裴知凛会故意来个刹车,逼得蔺遇白上半身直接撞在了裴知凛的后背上。
两具身躯严丝合缝地贴抵在一起。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蔺遇白气急败坏地嚷道。
“前面刚刚走过几只家鸡家鹅,我不想撞上它们。”
这个理由倒是显得冠冕堂皇。
蔺遇白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为了避免再次因为刹车磕撞在裴知凛的后背,这一回,他紧紧搂住了裴知凛的腰。
裴知凛感受到了青年身上的甜软气息,薄唇轻轻抿了起来。
十五分钟后,单车在一座三层宝塔前停驻了下来。
“这是我们杉城的文笔塔,”蔺遇白从单车上跳了下来,“我每年回到老家,都会来这里烧香。”
裴知凛看向了这座建筑。
寺塔孤峭地矗立在矮山的山麓处,背景是湛蓝高远的天穹和几缕叆叇薄云。塔身通体由青灰色的砖石砌成,历经风雨侵蚀,眼色沉黯,带着浓重的岁月的痕迹和历史感。塔共三层,呈八角形,飞檐翘角,每个檐角读挂着古老的铜铃,只是离得远,听不到声响。
往上看去,塔尖如锥直指苍穹,在冬日疏朗的阳光之下,泛着一点冷硬的光泽。整座塔给人一种清瘦、古拙而沉默的印象,仿佛一位遗世独立的智者,静静地俯瞰山麓下的村墟。
越靠近这座塔,越能明晰地感受到一种远离尘嚣的宁静,通往塔基的石阶蜿蜒而上,石缝里长满了枯黄的杂草。阶面被无数足迹磨得很光滑。周遭是寂静的松林,风过处,松涛阵阵,带来松针清苦的香气。
文笔塔外香烟袅袅,有很多人在烧香,人潮络绎不绝。
走近塔前,一股混合着陈旧木石、香火的古旧气息扑面而来。塔基周围有一圈石质栏杆,同样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两人先在外面等候。
裴知凛问:“为何要带我来文笔塔?”
蔺遇白答道:“因为文笔塔很灵。小时候考试前,我妈常带我来,都说这里的文笔塔很灵,只要诚心许愿,神明总会听见的。”
一抹兴味浮掠过裴知凛的眉庭,他双手揣兜,问,“那你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蔺遇白弯了弯眉眼,慢条斯理地将双手负在背后,道:“许愿一事,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人占五分,天也占五分。我一直都深深地相信着,所以,我的愿望都实现了。”
裴知凛掩藏在羊绒大衣下的手微微一紧——他并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裴昀荣很崇仰风水之说,经常买一些古玩在家里辟邪,说这样能将家里的风水变好,他还经常带着裴知凛去寺院祈福烧香。
裴知凛看着裴昀荣将大把的钱都花在了寺院身上,却对妻儿不管不顾。
裴知凛在想,每次裴昀荣对着神明祈愿的时候,他到底许下了什么愿望吗?是希望自己的公司上市吗?还是希望自己能赚取很多的钱?在他的心里,家人究竟排在第几位?
裴知凛也对神明虔诚地许下过心愿,他希望父亲与母亲不要老是吵架,希望母亲不要跟父亲离婚,希望母亲不要跟着别人跑。
但神明并没有听到裴知凛的话。
父亲与母亲吵架越来越频繁了,母亲把离婚挂在嘴边的次数越来越多……最后,母亲跟着别人跑了。
母亲离开裴家的那一天,
从那时起,裴知凛就不相信这个人间世里,有神明的存在了。
神明是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蔺遇白不知晓裴知凛在想什么,他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香,自然而然地分出一半,递给裴知凛:“人少了些,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
然而,预想中的回应并未如期而至。
裴知凛静静地站在原处,没有动。
“我不信这个。”他缓声开腔,没有接过蔺遇白递来的香,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
蔺遇白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裴知凛,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变了脸,问:“为什么?只是进去看看,许个愿而已,又不损失什么。”
“不了,我在外面等你。”裴知凛淡淡道。
说完,就在塔外的一棵枯树下等着。
蔺遇白看着少年孤峭的身影,有些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之余,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不经意间刺了一下,又酸又胀。
他缓缓收回拿着香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紧紧攥住了那束细长的香杆。
他不懂,为什么裴知凛会对神明抱有如此大的敌意和排斥。
这突如其来的峻绝,俨同一盆冰水,将他满腔热忱浇得透心凉。
蔺遇白的右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触摸到一个温热坚硬的物件——那是一块乌木木牌,质地细腻,纹理古朴。
这是他之前特意从遥远的双月湾海庙求来的,受过香火加持,能保平安顺遂、姻缘顺遂。
他本来想借着这次一起来祈福的机会,在气氛最融洽的时候拿出来,请裴知凛亲手在上面写下他的名字。
可现在,这一切都显得有些多余与可笑。
失落形同潮水般涌上,随即又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取代。
蔺遇白也堵着一口气,不再看枯树下那一道冷漠的身影,握着掌心间的香,转身入了塔。
——
裴知凛倚着槐树,微蹙着眉,视线落在蔺遇白入塔的身影。
塔内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和钟磬声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但见及蔺遇白那一双瞬间黯淡下去、带着受伤神色的眼睛时,他心里并非毫无触动。
只是,有些界限,他习惯性地竖立,不愿去跨越。
正当他思绪纷杂时,一道裹挟着探究和惊艳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裴知凛若有所觉,冷淡地抬眸望去。
但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米白色长款羽绒服、打扮精致的女生,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地欣赏和好奇。
只一眼,裴知凛就认出她来了。
是翟辞。
是那天与蔺遇白谈笑风生的人,也是相亲对象。
翟辞也是与家人一起来文笔塔烧香祈福的,她先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个气质如此出众、容貌如此俊美的少年。
他无须过多着力,一股遗世出尘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人委实移不开眼。
裴知凛淡淡地扫他一眼,那眼神没有任何情绪,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静物,随即又漠然的收回视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翟辞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一跳,脸上微微发热,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心里却忍不住猜测这个少年的来历。
她在乡下待了好一会儿了,也从未见过如此气质如此好的男生。
真是太让人惊艳了。
翟辞听家人提过蔺遇白在和一个非常帅的男生在一起卖小笼包,起初翟辞是根本不信的,但现在,翟辞完全相信了。
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翟辞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没敢上前搭话,快步走进了文笔塔。
塔外,冬阳偏西,拉长了光秃枝桠的影子。
塔内,蔺遇白站在神像前,手中香火明明灭灭,一如他此刻的心情。而那个未能送出的乌木木片,静静地躺在他口袋深处,裹挟着一丝未竟的祈愿。
蔺遇白双目深闭,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祈愿毕,蔺遇白再睁眼时,看见有一双眼睛在直溜溜地盯着他看。
蔺遇白微微吃了一吓,在蒲团上徐徐起身:“翟辞,这么巧。”
“是啊,我也是跟家人一起来烧香祈福的。”翟辞走近几步,目光不经意地瞟向塔外方向,带着几分好奇与探寻,“刚才在门口看到一个男生,是和你一起来的吗?”
蔺遇白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塔外那个模糊却挺拔的身影,“嗯”了一声:“他是我大学学弟,裴知凛。”
“学弟?”翟辞挑眉,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她弯起嘴角,带着点促狭,压低声音,“我看不止吧?你俩是一对儿,对不对?”
蔺遇白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脸颊“唰”地一下就烫了起来,烫意迅速蔓延到耳根。
他想否认,可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视下,否认的话语竟有些难以启齿。
他抿了抿唇,纠结了那么一小会儿,最终只是微微垂下眼睫,默认了。
翟辞看着他这副腼腆又默认的样子,心里更是确定。她想起门口那个男人清冷出众的气质,再看看眼前蔺遇白清隽的侧脸,倒是觉得十分登对。只是……
“那为什么他在外面等着,不跟你一起进来烧香祈福?”翟辞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情侣一起来这种地方,不都是双双对对,一起祈求神明保佑的吗?
提到这个,蔺遇白声音也低了些:“他不信这些。”
简单几个字,翟辞听出了那么一丝委屈的意味。
翟辞是何等聪慧的人,立刻从这简短的回答和蔺遇白瞬间低落的情绪里嗅出了一丝不寻常。她眨了眨眼,凑近了些,声音放得更轻,带着闺蜜间说悄悄话的亲昵:
“既如此,你俩闹别扭了?”
“没有。”蔺遇白下意识地否认。
“还说没有?”翟辞轻笑,一副“我早就看穿了”的表情,“你脸上都写着呢,‘我不高兴’、‘我很郁闷’。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看他现在一副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或许是塔内宁静的氛围让人放松,或许是翟辞的态度足够友善,也或许是蔺遇白心里确实憋着话无处倾诉。在翟辞连番温和“逼问”下,他的心防出现了一丝罅隙。
蔺遇白静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已是坦诚:“我们没有吵架啦。只是,我好像一直都不太确定他的想法。”
他顿了顿,又道:“裴知凛对我的态度总是很模糊,没有明确回应过我。我知道他不信神,可我只是想和他一起做点普通情侣都会做的事情,比如一起来祈福,我连祈福的木牌都准备好了,想让他写下名字——”
蔺遇白的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握紧了那块乌木牌,温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也更觉失落。
“我只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想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轻声说道,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
翟辞安静地听着,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原来是感情里的不确定感在作祟。她看着蔺遇白,又想到塔外那个气质清冷卓绝的裴知凛,眼珠转了转,忽然露出一抹带着点狡黠的笑容。
她轻轻拍了拍蔺遇白的胳膊,语气笃定地说:
“别愁了,我有办法。”
蔺遇白抬起头,纳罕道:“办法?”
翟辞双手抱胸,脸上带着一种“情场高手”的自信微笑,尽管她自己的恋情也还在地下状态。
她压低声音,分析得头头是道:“这种看起来高冷、心里想法一大堆的闷骚男人,我见得多了。他们习惯把情绪藏得很深,不轻易表露。你直接问,他可能觉得有压力,或者干脆用沉默来回避。”
她顿了顿,观察着蔺遇白的反应,继续说道:“你想啊,他如果不喜欢你,会大老远从帝都跑到杉城来?会耐着性子陪你妈妈吃饭、放烟花?还会跟你来这文笔塔,虽然他自己不进去,但也在外面等着?这本身就说明问题了。”
蔺遇白听着,觉得有些道理,但心里的疙瘩并未完全解开:“可他从来没有明确表态。”
“所以需要一点催化剂呀!”翟辞眼睛一亮,带着点小恶魔般的狡黠,“他不是态度模糊吗?那你就让他清晰起来。有时候,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刺激,比直接追问更有效。”
“刺激?”蔺遇白蹙眉,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翟辞凑得更近,声音几乎成了气音,说出自己的计划:“你看啊,他明明在意你,却不肯承认。那你就制造一点小小的危机感。待会儿出去,你不放表现得跟我稍微熟络一点,自然一点,就像普通朋友闲聊那样。我呢,就会配合你,多跟你聊几句,笑一笑。”
蔺遇白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觉得有些不妥:“这不好吧?利用你,而且——”
“哎呀,又不是真的让你干嘛!”
翟辞解释道,“就是正常的社交互动而已。重点是让他看到,你蔺遇白不是非他不可,你也有自己的社交圈,也有人欣赏。他如果真在乎你,看到你跟别的异性——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相亲对象——相谈甚欢,他心里能舒服?这一不舒服,那被压抑的占有欲不就冒出来了?说不定一着急,就把真心话逼出来了呢?”
蔺遇白到底还是有一些踯躅:“这能行吗?”
在他的认知当中,裴知凛是何其冷静的一个人。
“试试呗?”翟辞怂恿道,“总比你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揣测他的心思强吧?再说了,”她狡黠地眨眨眼,“我这可是在帮你,顺便也报了他刚才在门口冷着脸吓到我的仇。”
看着翟辞热情又带着点侠气的样子,蔺遇白的内心终于产生了一丝动摇。
他的确招架不住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裴知凛的若即若离让他患得患失。
或许翟辞说得对,需要一点改变来打破僵局。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看向翟辞:“那待会儿就摆脱你配合一下了。”
“包在我身上!”翟辞拍了拍胸口,笑得像只计划得逞的小狐狸,“走吧,我们自然地出去,让你那位学弟好好看看。”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一种无形的同盟在此刻结成。
蔺遇白整理了一下心情,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自然,然后和翟辞并肩,像是偶然相遇的老友一般,说着话,走出了文笔塔那略显昏暗的出口。
塔外,冬日的阳光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些,落在倚在枯树下的裴知凛身上。他目光平静地望着远处的山峦,直到听见脚步声,才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蔺遇白身上,随即,自然而然地移到了与蔺遇白并肩而行、脸上还挂着轻松笑意的翟辞身上。
裴知凛的眼神黯黯地顿了一下,那古井般深邃的眸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他站直了身体,清冷的目光在蔺遇白和翟辞之间扫过。
周身的气息,在那一瞬间,似乎比这冬日的空气更沉凝了几分。
蔺遇白知晓,就如翟辞所说,催化剂起作用了。
——
文笔塔外的日色裹挟着冬日下午特有的鎏金色,俨同饴糖蜜浆般,斜斜地扑洒于斑驳的石板地上,却仿佛吹不散裴知凛周身那圈无形的低气压。
他站直身体,原本倚着树干的慵懒姿态收敛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审视。
他静静注视着蔺遇白和翟辞并肩走出塔门。
蔺遇白按照计划,努力表现得自然,刻意让嘴角维持着一个浅淡温和的弧度。而翟辞则十分“称职”地扮演着偶遇熟人的角色,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几步开外的人听清:
“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巧了。刚才在文笔塔里聊得真开心。”
她的语调轻快,目光无意地扫过裴知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然后又重新落回蔺遇白身上,笑容明媚。
蔺遇白感觉到裴知凛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平静,却裹挟着一种强而有力的穿透力,让他仿佛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他硬着头皮,按照剧本回应道:“是啊,挺巧的。你也来烧香祈福?”
“嗯,这里的神明很灵,我每年回家都会来这里烧香。”
翟辞笑着点头,然后非常自然地提议,“对了,我记得镇上有一家糖水铺子不错,他家的姜撞奶很出名,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这个邀请超出了蔺遇白事先的预演,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拒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裴知凛轩昂的眉宇蹙了一下。
虽然极其细微,但还是被蔺遇白捕捉到了。
就在蔺遇白迟疑的一瞬,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二人对话。
“恐怕不方便。”
裴知凛迈步走了过来,步伐沉稳,停在蔺遇白身侧,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衣角的摩擦。
他没有看翟辞,目光直接落在蔺遇白有些怔然的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示意味:
“我们接下来还有安排。”
他没有说“我”,而是用了“我们”。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清晰而肯定。
翟辞眼底闪过一丝计划得逞的笑意,但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些许遗憾:“这样啊,那真是太可惜了。”
她十分懂得见好就收,对着蔺遇白笑了笑,“那下次有机会再说吧。我先走了,再见,遇白。”
她又对裴知凛礼貌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步履轻快地跟着家人离开了。
现场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仿佛在翟辞离开的瞬间凝固了。方才那点刻意营造的温和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更加剑拔弩张的无声对峙。
蔺遇白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他抬起头,看向裴知凛。
对方也正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之前的疏离冷漠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像是被侵扰了领地的不悦,又像是某种被强行按压下去的躁动。
“什么安排?”蔺遇白喉头有一些干燥。
裴知凛离他离得太近了,近得他几乎无法正常呼吸,只能敛声屏气。
他尚未从裴知凛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介入中完全回过神。
裴知凛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蔺遇白那只一直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的手上。口袋里,明显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凸起物。
“你口袋里,”裴知凛的声音低沉,嗓音听起来有些喑哑,“是什么?”
蔺遇白心头一跳,握着乌木牌的手心瞬间沁出薄汗。
他没想到裴知凛会注意到这个。
是继续藏着,还是趁现在拿出来?
催化剂的效应似乎起得太快,一下子将两人推到了一个更需要直面问题的关口。
蔺遇白还没完全做好准备。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几乎能够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就在他指尖微动,几乎要抽出那个木牌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凝固的氛围。
是蔺遇白的手机。
他回过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跃着“妈妈”两个字,但接通后,传来的却是一个焦急的邻居大婶的声音:
“遇白!不好了!你妈在厨房滑了一跤,摔着了!看着挺严重的,你快回来看看吧!”
嗡的一声,蔺遇白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方才所有的试探、委屈和期待,瞬间被一股莫能言状的恐慌所取代。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在隐微地发抖。
蔺母脚上的伤势刚有好转,现在又突然出现了变故。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
裴知凛觉察到蔺遇白脸色变得很难看,凝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妈摔了,我得马上回去。”
蔺遇白甚至来不及多看裴知凛一眼,转身就朝着停单车的方向狂奔,步履甚至都有些跌跌撞撞。
裴知凛眼底那复杂的情绪在听到电话内容的瞬间也骤然收敛,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迈开长腿,快步跟了上去,一把扶住因为慌乱而脚步不稳的蔺遇白。
“别慌,我骑车载你。”少年声线稳定,俨如山岳,浑然有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蔺遇白有些苍白,但还是说了声好。
两人一路风驰电掣般开回蔺家村。
院子里,蔺母坐在地上,靠着闻讯赶来的邻居,额头有擦伤,手捂着脚踝,脸上是痛苦的神色,显然是扭伤了。
“妈!”蔺遇白心中格外沉重,快步奔过去。
“快,扶伯母上车。”裴知凛冷静地调度着,和邻居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蔺母搀扶起来,安置在迈巴赫宽敞的后座上。
蔺遇白紧紧握着母亲的手,眼圈泛红,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母亲身上。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镇上的卫生所,却发现因为临近春节,唯一像样点的诊所已经提前关门了。
其他几个小诊所要么条件简陋,要么也大门紧闭。
蔺遇白看着母亲疼痛难忍的样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攫住了他。
怎么办,镇上医院都关门了。他到底该怎么办?
裴知凛站在车旁,冬日的寒风吹动他大衣的衣角,他脸上没有任何慌乱。
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蔺母,又看向蔺遇白,当机立断,声音清晰而沉稳:
“杉城的医疗条件有限。我现在送阿姨去帝都,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骨科专家。”
不等蔺遇白反应,裴知凛已经利落地重新安排好了座位,让蔺遇白在后座照顾好蔺母,自己则迅速坐进驾驶室,系好安全带,发动了引擎。
车子平稳而迅速地驶上公路,将寂静的城镇远远抛在身后。
裴知凛透过后视镜,看到蔺遇白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嘴唇抿得发白,显然还处于极大的担忧中。
他放缓了一些车速,让行驶更加平稳,然后徐徐开口:“别太担心。阿姨会没事的。”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蔺遇白稍稍抬起头,透过后视镜,对上了裴知凛沉静坚定的目光。那一刻,盘旋于心头的恐慌和无助,仿佛真的被这目光和话语稍稍驱散了一些。
他鼻腔微微酸胀,点了点头,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咽了回去。
车轮碾过高速公路,夜色渐渐弥漫开来,路两旁是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田野和远山剪影。
车内灯没有开,只有仪表盘散发出幽蓝的光,映着裴知凛专注驾驶的侧脸,线条冷硬,眼神却沉静如渊。
蔺遇白坐在后座,让蔺母靠在自己身上,尽量让她坐得舒服些。
蔺母因为疼痛和颠簸,时而发出压抑的呻|吟,每一次都让蔺遇白的心揪紧一下。
他紧紧握着母亲冰凉的手,一遍遍地低声安慰:“妈,没事的,很快就到了,忍一忍……”
这话像是在对母亲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蔺遇白偶尔抬头,目光穿过座椅的间隙,落在裴知凛的身上。
少年背影挺拔,肩线平直,宛如一座沉默的山。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蔺遇白心中翻涌——有对母亲伤势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过的、对裴知凛近乎本能的依赖。
裴知凛能感受到后座投来的视线,他透过后视镜,短暂地与蔺遇白的目光相遇。
那双眼睛里,此刻盛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裴知凛心中某个角落隐微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还是塌陷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车开得更稳了些。
这时,蔺遇白忽然想了起来,裴知凛有黑夜幽闭恐惧症,到了黑暗的环境里他是可能会发作的。所以到了夜间,他是不能开车的,以前夜里都是由坤叔来开车的,现在他在夜里开车的话……
甫思及此,蔺遇白又生出了一层担忧,忍不住掖住了裴知凛的袖裾。
裴知凛觉察到后座上的人的动作,嗯了一声:“我在。”
蔺遇白道:“裴知凛,要不我来开车吧?”
一抹凝色浮掠过裴知凛的眉庭:“为什么?”
蔺遇白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裴知凛是何等聪慧的人,很快读出了蔺遇白的言外之意。
裴知凛知晓自己在夜里并不适合开车。
但坤叔不在身边,他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只能是自己。
他必须要逼自己一把,他并不是不能在黑夜里开车,他只是对黑夜心存恐惧罢了。
只要突破了这一层恐惧,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裴知凛通过后视镜看到了蔺遇白担忧的脸色,他知道蔺遇白在担忧什么。
他下意识想要牵握住蔺遇白的手,让他不要难过担心,但蔺遇白坐在后座,他就有点不太方便。
裴知凛握着方向盘,道:“我现在状态还可以,如果状态不行,车就交给你来开。”
蔺遇白悬着的心稍微落地:“好。”
中途在一个服务区短暂停留,裴知凛下车买了热饮和简单的食物。
他将一杯拧开盖子的热豆浆递给蔺遇白:“喝点热的,你需要保存体力。”
之后他俯身查看了一下蔺母的状况,动作轻缓专业,低声询问了几句。
最后他回到驾驶座,拿出手机,拨了几个电话。
“大约两小时后到。麻烦您安排好急诊通道和骨科会诊。是的,情况我已经初步了解。费用不是问题,请用最好的方案——”
少年的话语简洁、高效,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决策力。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后座蔺遇白的耳中。
他听着裴知凛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联系医院,预约专家,那种运筹帷幄的姿态,让他觉得熟悉又陌生。
裴知凛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
裴知凛挂断电话,重新发动引擎,车子再次平稳地汇入车流。
“都安排好了。”他对后座说了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蔺遇白握着那杯温热的豆浆,暖意顺着掌心一点点蔓延到冰冷的四肢百骸。他看着裴知凛的背影,喉咙有些发紧:“谢谢你啊,裴知凛。”
“不必对我说谢谢,”裴知凛平视前方,“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一抹烫意隐微掠上蔺遇白的面颊,他羞窘地没有说话。
——
两个小时后,他们抵达帝都最好的医院。
裴知凛的安排发挥了作用,车子刚停稳,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医护人员便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蔺母安置在移动病床上,通过专用通道,直接送往早已准备好的检查室和骨科专家会诊室。
整个过程高效、安静,没有寻常医院的嘈杂和等待。
蔺遇白跟在病床旁,看着母亲被推进检查室,那扇门无声关闭的瞬间,他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裴知凛及时扶住了他,将他带向旁边的休息区长椅后,就按着蔺遇白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拿来一瓶温热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塞进蔺遇白的手里。
“喝点水。”
蔺遇白机械地接过水瓶,指尖传来的温热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些许。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裴知凛。医院顶灯冷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大衣的肩头还沾染着夜路的寒气。
“谢谢你。”蔺遇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大脑有些乱,只能遵从本能说谢谢。
裴知凛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在他身边坐下,并牵握住了他的手。
蔺遇白任由他牵着,他的心在牵系上蔺母身上。
长廊里异常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仪器声和医护人员偶尔经过的脚步声。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蔺遇白双手捧着温热的水瓶,望着检查室门上那盏“工作中”的红色指示灯,心中沉甸甸的。
他在文笔塔许下的愿望之一,就是希望蔺母能够身体安康。
不知过了多久,检查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穿着白大褂的专家和几位医生走了出来。
蔺遇白和裴知凛几乎同时站起身。
“医生,我妈怎么样?”蔺遇白急切地迎上去。
专家是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他看了一眼蔺遇白,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裴知凛,平和地解释道:“初步检查是脚踝关节严重扭伤,伴有轻微骨裂。老人家年纪大了,骨质疏松,需要格外注意。我们已经做了紧急处理,现在需要立刻进行一个微创手术固定,这样可以恢复得更好,也能减少后期痛苦。”
手术?蔺遇白的心又提了起来。
“手术风险大吗?”这次是裴知凛开口。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但这只是一个常规微创手术,风险很低。请家属放心,我们会尽全力的。”专家语气肯定,然后示意身后的护士准备手术同意书。
蔺遇白看着那份文件,握着笔的手有些发抖。他知道这是必要的,但“手术”两个字还是让他感到担忧。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轻轻覆在他握着笔微微颤抖的手上。裴知凛的手掌温热而干燥,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签吧。”裴知凛道,“我在这里。”
简单的四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瞬间抚平了蔺遇白心底最深的褶皱。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护士推着准备进入手术室的蔺母出来。
蔺遇白上前紧紧握了握母亲的手,低声安慰了几句。随后看着母亲被推进手术室,那盏红色的灯再次亮起,蔺遇白忽然有些无所适从,自己有点像是失去了锚点的航船,不知该流向何方。
疲惫、担忧、后怕……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席卷而来……
裴知凛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离开。
医院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长廊空旷,时间在秒针的滴答声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蔺遇白感觉到身边的位置微微一沉。
裴知凛坐了下来,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他的膝上。
蔺遇白抬起头,视线一片恍惚,看到膝上放着的,是一块温热的三明治和一杯新的热咖啡。
“吃点东西。”裴知凛目视前方,声音依旧是那般清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你需要保持体力,伯母醒来还需要你照顾。”
蔺遇白看着膝上的食物,又转头看向裴知凛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的侧脸,心头那股汹涌的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和悸动正在无声地发酵着。
他拿起三明治,撕开包装,小口地吃了起来。
食物的温热顺着食道滑下,似乎也温暖了他冰冷的心腔。
“我小时候是个病秧子,经常进医院。”
裴知凛坐在蔺遇白身边,淡声道,“那时父亲忙,通常都是母亲带我去医院,但时而久之,母亲变得讨厌去医院,觉得医院充满了各种不吉利的邪气,她和父亲都开始认为我是一个不吉之人。”
蔺遇白从未听到裴知凛讲起小时候的事,有些不可置信地朝他望了过去。
“后来,父亲为了不再让我生病,就请了个天师说给我驱邪。”
蔺遇白倒吸了一口凉气——驱邪?
怎么驱邪?
是他所想的那种驱邪吗?
裴知凛继续缓声说道:“我上高一那年,他们把我带回老家,关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让那个称为天师的人在我面前熏艾,对我设坛作法。我希望母亲能够解救我,但她始终冷眼旁观。我对父亲哀求,但他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蔺遇白不敢相信裴知凛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看着少年那一副认真的口吻,他又不得不相信那是真实的、真正发生过的事。
蔺遇白想起孟轲之前提到过,裴知凛的原生家庭非常复杂——娶过三任妻子的父亲,跟其他男人跑了的母亲,而裴识澜是第二任妻子生下的孩子,与裴知凛隔着不小的年龄差。
蔺遇白原本以为裴知凛的不幸福,只是因为母亲在他少年时期与裴昀荣离婚了罢了。
没想到,竟是还有更深的隐情。
蔺遇白张了张嘴唇,却发现自己竟是说不出话来。
语言在这种时候成了苍白乏力的东西。
“历经了这一桩事,我就对黑暗产生了浓烈的恐惧。”
只听裴知凛继续说道:“我对神明祈求过,希望家庭和睦,希望对黑暗不要恐惧,但神明并没有搭理我。”
“这也是我不信神明的理由,我觉得求人不如求己。”
蔺遇白静静地听着,又听裴知凛说道:“我反而觉得,是不是我自己害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我,父亲是不是就会与母亲争吵,母亲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蔺遇白心漏跳了一拍,掩藏在羽绒袖口处的手微微攥紧。
他没有想过裴知凛之所以不信神明,背后竟是有着这样的渊薮。
是神明先遗弃了他。
是他误会了裴知凛。
他居然还在跟裴知凛置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愧怍攫住了蔺遇白,他不该故作与翟辞熟络,故意让裴知凛生气的。
千不该,万不该的。
外头风雪交加,月色被浓厚的雪掩住了,晦暗岑寂的廊道上,只听听到彼此的吐息声。
“如果我不出生就好了——”
“不准你这样说!”
蔺遇白倏然阻断了裴知凛的话。
他倾身近前,捧住裴知凛的脸,温声说道:“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出生是错误的,错得不是你,错得是他们,你没有错,不要自责。”
裴知凛微微怔然,少年温软的指尖敷在他的脸上,竟是掀起了一片颤栗。
他想开口说话,却又听蔺遇白继续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宇宙的奇迹,如果我是你的母亲,我一定非常高兴你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些话俨同一块巨大的磐石,砸入听者沉寂的心河之中,一下子就掀起了千层风浪。
从来没有人告诉裴知凛,他没有错,他的出生不是一个错误,是那些人错了。
他看着蔺遇白,这个青年成了将他拉出黑暗泥沼的、坐井观天的光。
原本僵持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
蔺遇白自己或多或少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声对裴知凛澄清道:“说起来,我并非要与翟辞熟络,我是故意的。”
一抹异色浮掠过裴知凛的眉庭,他道:“为什么故意?”
蔺遇白实诚道:“我当时在生你的气。”
“生气?”
裴知凛当时能够觉察到蔺遇白在生气,但不知晓他为何要生气。
也许是他拒绝跟他一起烧香祈福。
真实的缘由他当时没有明说,也就与蔺遇白造成了隔阂,但现在,将缘由逐一道出,心中也就舒畅多了。
裴知凛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只道:“那现在还气吗?”
蔺遇白摇了摇头:“不气了。”
他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不气了。”
蔺遇白说着,注意到了裴知凛的视线落在了他的嘴唇上,喉结上下一紧。
裴知凛想要吻他。
蔺遇白耳根烫了一下,在少年的影子倾近前来时,他没有躲避。
眼看快要亲到的时候,手术室的门却开了。
主刀的专家率先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蔺遇白见状连忙起身,裴知凛也跟着起来。
“手术很成功。”他对着两人说道,“固定得很好,骨裂处处理得很干净,麻醉效果后可能会有些疼痛,但都在可控范围内。老人家身体状况不错,好好休养,恢复应该会很快。”
悬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
蔺遇白的腿不受控地发软,还是裴知凛在一旁扶稳了他。
蔺遇白有些哽咽,对着医生连连道谢。
很快,蔺母被护士推了出来,还在麻醉沉睡当中,虽然脸色苍白,但呼吸均匀平稳。
“妈……”蔺遇白上前,轻轻握住母亲没有输液的那只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蔺母安抚地握了握儿子的手:“妈没事儿,一切都是小裴的功劳——小裴,谢谢你啊。”
裴知凛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听及此,紧绷的下颌线终于微微放松,温声道:“是伯母自己扛过来了。”
蔺母又对着儿子道:“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呢,妈没事儿。”
蔺遇白这才擦了擦眼泪:“我没有哭啊,只是有水从眼眶里流出来罢了。”
蔺母失笑道:“那还不是哭了?小裴,你说,遇白他是不是哭了好久?”
“妈!”蔺遇白不想在裴知凛面前出糗,忍不住拉长嗓音道。
他又偷偷掖了掖裴知凛的袖裾,暗示他莫要多话。
裴知凛悟过了意,遂对蔺母道:“遇白他很挂念伯母,但没有哭。”
“那就好,那就好。”蔺母把蔺遇白的手与裴知凛的手放在一起,“今天辛苦你们了。遇白,天色也不早了,待会儿带小裴去休息吧,我不用看护的,我自己能行。”
蔺母刚做完手术,精神状态尚算良好,但到底有些困倦,只说了一会儿话,就又睡着了。
等到蔺遇白情绪稍微平复,裴知凛才上前与护士沟通后续送入病房的事宜。
单人病房早已准备好,安静整洁。
将沉睡的蔺母妥善安置好,连接好监测仪器,护士轻声交代完注意事项后便离开了。
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裴知凛示意蔺遇白先离开,不要打扰蔺母。
蔺遇白心一软,就跟着他出去了。
临走前,不知是磕碰到了什么,他大衣口袋的乌木木牌意外掉了出来。
蔺遇白正要俯身去捡,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快了他一步,将乌木木牌捡了起来。
裴知凛端详着这一块木牌,挑了挑眉,问:“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更精彩[狗头叼玫瑰]
第39章 【掉马第十七天】
【掉马第十七天】
饶是蔺遇白想要夺过这个木牌, 也已经是迟了。
木牌落在了裴知凛手上,他牢牢地攥着,静静观摩了好一会儿。木牌正面雕刻着寓意平安顺遂的古朴云纹, 而背面左侧,写着蔺遇白的名字,右侧空出一个位置,似乎等待着被书写什么。
接着,他望向蔺遇白, 蔺遇白能够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底气有些不足,顿觉羞耻, 好像隐藏在深处的秘密被窥探到了。
他小声说道:“你还给我。”
裴知凛作势要还给蔺遇白, 蔺遇白刚要接,额心却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他捂额吃痛了一下。
“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小骗子?”裴知凛哑声说道, “你一直有话想对我说,而且跟这个木牌有关,是不是?要不然, 你也不会一天到晚都揣着它。”
秘密都被勘破了, 蔺遇白耳根不争气地发烫,他嗫嚅了一会儿, 知晓自己终究是躲不掉的,缓了许久才道:“我确实是有事想要跟你说。”
反正迟早要说清楚的,倒不如现在就趁着还有勇气就说清楚!
蔺遇白深吸了一口气,迎上了裴知凛沉黯的视线:“你离开广东的第二天,我去了当地的海庙, 海庙上有一株姻缘树,树上挂着许多红线木牌,象征着姻缘,我也寻住持讨要了一个。”
蔺遇白目光落在了裴知凛掌心间的木牌,“我想让你在木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本来想借着去文笔塔的时机,一起烧完香,就趁机将木牌拿出来,但你没有选择烧香,就超出了我的计划,我也不知道合适的时机在哪里……”
空气仿佛凝滞了。
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吐息声。
裴知凛握着那一块小小的木牌,因是用力过紧,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久久地沉默着,深邃的眼眸情绪翻涌,复杂难辨,那惯常清冷的神色,出现了一丝松动。
蔺遇白等不到他的回应,心里羞耻的浪潮几乎要淹没他。
他眼眶烫烫的,伸手要去夺那个木牌:“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笑话我也笑够了吧,还给我!”
然而,这一回,裴知凛没有松开。
他的手握得很紧。
在蔺遇白窘怔的目光之中,裴知凛朝前迈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裴知凛空置的一只手摩挲着蔺遇白的侧脸,嗓音愈发喑哑:“为什么想写我的名字?”
少年的问题俨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蔺遇白的心内激起了惊涛骇浪。
他撞进对方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清冷,而是翻涌着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蔺遇白喉头干涩,心跳如擂鼓:“还能为什么,你在明知故问!”
上次在机场的时候,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裴知凛现在又问一遍,分明是故意让他为难!
他想抢回那一枚木牌,手腕却被裴知凛顺势握住。那力道不重,却裹挟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我不知道。”裴知凛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追问,“我要你亲口说。”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蔺遇白的手腕内侧,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近到蔺遇白能清晰地看到他长睫投下的阴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吐息拂过自己的皮肤。
“裴知凛,你混蛋!”蔺遇白又羞又恼,这种时候他怎么说得出来?裴知凛肯定是在欺负他。
他咬牙切齿道:“松手,木牌还我,我不写行了吧?”
“不行。”裴知凛拒绝得很干脆,甚至将木牌握得更紧,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将蔺遇白想要抽回的手牢牢包裹住,“说清楚,为什么是我的名字?”
在两人的博弈之间,蔺遇白节节溃败,丝毫不占胜算。
裴知凛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逼迫,仿佛不得到一个答案决不罢休。
蔺遇白根本招架不住少年这般炽烈的目光。
他被裴知凛看得无所遁形,所有掩饰和心事都在那目光下土崩瓦解。
蔺遇白最终是忍不住了,挺直了胸膛,道:“还能因为是什么,我很喜欢你啊!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也会梦到你,一整天都在想你,无时无刻都在想你!为了观察你的动态,我甚至去查了你的课表,想知道你在上什么课——每次看到你,我的心就会……”
说着,蔺遇白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慢着慢着,他怎么一下子将真心话都说出口了!
怎么连一丝余地都不留呢?
话语落下,人间世仿佛安静了。
裴知凛看着蔺遇白那泛红的耳根和面颊,眼底翻涌的情绪终于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深沉而温柔的东西。
他哑声唤了一句:“宝宝。”
这一声轻唤,带着蔺遇白从未听过的缱绻意味,俨同饴糖蜜霜,点点滴滴浇洒在心头。
“怎么现在才说?”裴知凛轻轻抚着蔺遇白的手腕内侧,继而与他十指相扣,他的心腔冒出了无数甜蜜的泡泡,泡泡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击着心脏瓣膜,泛起难耐的痒意。
顿了一顿,裴知凛又道:“在文笔塔外为什么不说?”
蔺遇白羞臊极了,捂着脸不敢看对方:“我想再等等的,等我们一起烧完香,时候到了,我就打算拿木牌给你。”
裴知凛了然,“所以,我当时没进去,你是不是感到很失落?”
蔺遇白拈起小拳头不重不轻地捶了一下裴知凛的胸|膛:“那你还好意思说!”
裴知凛任由蔺遇白捶打着,如果不是误会及时澄清,他怕是会真正地错过蔺遇白。
还好,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不知道这一块乌木木牌的存在,也不知晓它对你的意义这么大,这是我的错。”裴知凛摸着蔺遇白的黑发,将他发丝一根根捋顺,“不管是在机场,还是在文笔塔,我都能感受到你的心意和情感,但当时我心中有些事没有想通,所以一直没能答复你。”
“什么事没有想通?”蔺遇白有些赌气地追问道。
裴知凛静默片刻,才缓缓开了腔:“我没想好该如何对待这一份感情,你对我来说,太珍贵了。”
蔺遇白愣住了。
紧接着,一抹烫意隐隐浮上面颊,再是浮上了耳根与脖颈。
他对于裴知凛而言,太珍贵了。
这可比情话动听多了。
裴知凛竟是张口就来,是他低估他了。
蔺遇白撇开脸去,负气道:“你少来这一套,之前对我爱答不理,现在又说这种话。”
骗小孩玩呢!
“是我的过错。”裴知凛承认得干脆利落。
他微微俯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蔺遇白能够明晰得嗅到男人身上的雪松冷香。
近得他后颈和掌心处沁出了绵密细腻的薄汗,心跳快如擂鼓。
两人鼻尖相抵,声音压得更低,“所以,现在补还来得及吗?”
他的目光落在蔺遇白微微张开的、泛着水光的唇上。再仔细瞧,可以看到里面粉软的小舌头。
蔺遇白感觉自己快要溺毙在裴知凛此刻的眼神和气息里。
他不想让自己这么快输了阵势,嘴硬道:“谁要你补,木牌还我!”
“不给,名字还没写。”
“你——”
蔺遇白又羞又急,想要瞪裴知凛一眼,却正好对上裴知凛含笑的邃眸。
那眸底的温柔和占有欲,让他道不出一丝一毫的狠话。
裴知凛松开他的手,将乌木木牌稳稳当当地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那是贴近心脏的位置。
放好后,他抬手,用指背轻轻蹭了蹭蔺遇白的脸颊,“乖乖等着。”
说完,转身离开。
蔺遇白目送裴知凛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以为要等裴知凛很久,没想到不过三十分钟后,裴知凛就回来了,把木牌还给了他。
蔺遇白看到木牌上的右侧多了一个名字。
少年笔力遒劲,笔锋有力。
“裴,知,凛。”蔺遇白念出了这个名字。
裴知凛的名字左侧,跟着他自己的名字。
蔺遇白看见,心里甜滋滋的。
他可以将木牌带回广东的海庙了。
而且……
他与裴知凛这样算是确认了关系了吧?
只不过,他还没听过裴知凛表白呢。
似乎洞察出了蔺遇白的心事,下一息,他的脸就被捧起,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了额心。
少年的吻绵长又深情,一边细细的亲吻,一边用手摩挲着他的耳根。
蔺遇白忍不住酥了半截腰肢,双手揪住裴知凛的大衣。
“蔺遇白,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少年的嗓音俨同沉金冷玉,在蔺遇白的心河掀起万丈狂澜。
蔺遇白哼唧了几声:“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裴知凛微微一笑,吮咂了蔺遇白的唇一口,诚挚道:“宝宝,做我的男朋友好不好?”
蔺遇白听见自己说:“好呀。勉为其难当你的男朋友好了。”
两人这样,就算是确认了关系。
——
接下来的几天,裴知凛因一些公务必须亲自处理,不得不暂时离开。
他安排了最专业细致的护工照料蔺母。
蔺母恢复得很快,没过多久,医生便通知可以出院回家静养。
蔺遇白办理出院手续、收拾东西,期间只和裴知凛通过几次电话。虽然联系不多,但每次听到他的声音,蔺遇白的心都会变得很柔软。
终于,蔺母康复后,蔺遇白带着她回到杉城。
推开院门,蔺遇白愣了一下。
院子里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当他扶着蔺母走进屋里,才真正发现屋中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原本昏暗陈旧的厨房焕然一新,墙壁被重新粉刷过,安装了明亮节能的灯具;老旧的灶台旁添置了方便操作的料理台,最显眼的是那台崭新的油烟机和安静转动的壁扇。
蔺母也愣住了,扶着门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蔺遇白快步走到浴室,发现旧式的水箱不见了,换上了即热式的电热水器。
他又查看了几个房间,发现走道里原本有些松动的地砖都被重新铺设平整,一些容易磕碰的墙角还贴心地包上防撞条。
屋里屋外,许多细微之处都得到了修缮和完善,一切都是从老人的安全和便利出发,考虑得周到而体贴。
没有大肆张扬的改造,却处处透着用心。
蔺遇白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他几乎能想象出,在他陪护母亲住院的那几天,裴知凛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了这一切。
他掏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指尖不知为何一直在发抖。
蔺遇白想说谢谢,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轻。他想问裴知凛为何做了这么多却不告诉自己,又觉得问题很多余。
蔺遇白本来编辑了一段文字,如此写道:“裴知凛,我和妈都到家了,家里很好,谢谢你。”
但读了又读,觉得这句话不足以报恩。
纠结了半天,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投其所好的好办法。
安顿好蔺母休息,蔺遇白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他从行李箱深处拿出一个小心存放的纸袋,里面是一件他之前买的女仆裙。
心跳有些快,但蔺遇白没有犹豫。
换好裙子,他站在镜子前。
裙衬的丝质面料贴着皮肤,短短的蕾丝裙摆轻拂小腿,带来一种陌生又玄妙的痒意。
他拿起手机,调整角度,拍了一张只有锁骨以下、腰身到裙摆部分的照片,背景是熟悉的旧书桌,在昏稠的光线,形成一种蒙昧的蛊惑。
蔺遇白直接点开裴知凛的对话框,将原汁原味的照片发了过去。
没有配任何文字。
——
帝都,裴知凛正在主持一个关于研发App的视频会议。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目光骤然沉凝。
图片加载完成的刹那,裴知凛本能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视频里下属的报告声瞬间变得遥远,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维都聚拢在了屏幕上。
蔺遇白居然给他发了一张女装照。
纤细的腰线,丝质裙衬下隐约的大腿轮廓,柔顺垂落的裙摆,雪白的肌肤……
一股潦烈而燥热的冲动自下腹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想立刻停止会议,即刻驱车回到杉城,将那个胆大包天的人儿狠狠揉进怀里。
一寸寸确认那衣料下的触感,想听他带着哭腔求饶……
真是诱人又欠|操的小羊羔。
开窍之后,这么会撩。
裴知凛微燥地扯了扯衬衫领带,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发出的声响让视频对面的下属顿了一下。
“裴少,是我讲得哪些地方需要调整吗?”
裴知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骇浪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暗沉。
他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沙哑:“没问题。继续。”
——
半天后,裴知凛处理完事务,驱车回至杉城。
他到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
蔺母见到他十分高兴,张罗着加了碗筷。蔺遇白正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看到他,面颊习惯性地烫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像是完全忘了那张照片的事,故作没事儿人地招呼道:“回来了?正好吃饭。”
饭桌上,蔺母不断给裴知凛夹菜,说着感谢的话。裴知凛应对得体,语气温和。蔺遇白坐在他对面,规规矩矩地吃着饭。
那模样要多安分就有多安分。
蔺母见裴知凛饭碗见底,道:“儿子,去帮小裴盛饭。”
当蔺遇白主动起身添饭时,刚回座位,就感到一只穿着西裤的腿,在桌下轻轻贴上了他的脚踝。
蔺遇白动作一滞,忍不住看了裴知凛一眼。
对方正在慢条斯理地用餐。
但桌下的那只脚得寸进尺,用脚踝内侧暧昧地蹭了蹭他的小腿。
一股麻痒瞬间窜上蔺遇白的脊梁骨。
蔺遇白耳根发热,面上却不动声色,在桌子底下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踩回去,试图将那作乱的脚推开。
裴知凛面色不变,夹了一筷子菜放入蔺母碗中,说着“阿姨您多吃点”,桌下的脚却灵活地避开蔺遇白的踩压,反而用脚尖勾住了他的脚腕。
两人在无人可见的桌下,用腿脚进行着一场无声且充满张力的较量。蔺遇白试图挣脱,裴知凛却缠得更紧,脚踝相贴的地方,热度惊人。
就在这时,蔺母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叠成三角的缃黄色平安符。
“对了,小裴,小白,这是前几天我托人去庙里求的平安符,你们一人一个,带在身上,新年新气象,大吉大利,保个平安。”
蔺母笑着,将平安符分别递给他们。
桌下的纠缠瞬间停止。
裴知凛收回脚,双手接过平安符:“谢谢伯母。”
蔺遇白也赶紧接过:“谢谢妈。”
小小的平安符握在手里,带着淡淡的香火气,仿佛一下子将刚才那隐秘躁动的氛围拉回了温馨平常的烟火人间。
裴知凛看着手里的平安符,眼前一片恍惚。
犹记得,许久之前,他看到蔺遇白手机有一张平安符,当时他就很喜欢他了,爱屋及乌,也寻蔺遇白要了一张。
是平安符将他们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拥有跟蔺遇白一样的东西,仿佛就能够离他近一点。
裴知凛打算将平安符塞进自己的手机壳里。
蔺母意外看到了裴知凛的手机壳上所嵌着的黄符,眼睛一亮,张了张口,想问些什么,但最终囿于某些缘由,没有问出口。
——
夜里,等裴知凛去洗澡时,蔺遇白去厨房打来一盆烧好的生姜艾草汤,端到蔺母面前,让蔺母泡脚。
一片水雾袅袅间,蔺母一边打着毛衣,一边笑盈盈地问道:“儿子,妈上午看到小裴的手机外壳夹着一张平安符,看上去挺旧的,边角都磨毛了。”
蔺遇白正在帮母亲捶腿,闻言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妈记得,你之前也要过一张平安符,说是要送给一个很重要的朋友。”蔺母的语气依旧温和,“是给小裴的吗?”
被母亲直接点破,蔺遇白的脸颊有些发烫,他抿了抿唇,声音更低了:“是。”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剩下汤盆细微声音。
蔺母放下手里的毛衣,转过头,目光温和而了然地看着儿子低垂的侧脸:“儿子,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小裴?”
蔺遇白心道母亲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表现得很明显吗?
他下意识就想否认或含糊过去:“妈,我其实——”
“在妈面前还藏着掖着?”
蔺母轻轻打断他,并未责备,语气只有心疼与包容,“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妈还能看不出来?你看他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小白,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小裴那孩子,虽然话不多,但心思正,对你是实打实的好,对妈也很好。这一切,妈都看在眼里。”
蔺遇白抬起头,对上母亲温柔而鼓励的目光,一直紧绷的心弦忽然就松了下来。
他以为蔺母不会同意他与裴知凛在一起,所以处处藏着掖着。
但蔺母比他所想的要开明。
他鼻尖有些发酸,轻轻点了点头,终于不再回避:“嗯。我喜欢他。”
说出这句话,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心里瞬间变得轻快而明亮。
蔺母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重新拿起毛衣,语气变得轻快而坚定:“这就对了。喜欢就要大大方方的,别总是那么拧巴。两个人能走到一起是缘分,好好珍惜。”
她看着儿子,柔声道:“小裴是个值得托付的人。看到他把你放在心上,把咱们这个家也放在心上,妈就放心了。”
蔺遇白没有谈过恋爱,也不知道谈恋爱时该怎么做。
但有了母亲的祝福和鼓励,他就觉得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这一会儿,裴知凛刚好洗完澡出来。
他穿着简单的深色家居服,柔软的布料稍稍柔和了他平日里的冷峻,显得极为少年气。
蔺母已经泡完了脚,把毛线收拾好,温然笑道:“小裴洗好了?那早点休息吧,我也回房了。”
“伯母晚安。”裴知凛微微颔首,很乖的样子。
蔺母回了房间,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同,安静得能够听到窗外的风雪声。
裴知凛在蔺遇白身侧坐下,没有靠得很近,但存在感极强。
蔺遇白用余光撇了一眼。
少年发梢的水珠偶尔滚落,洇湿了一小片肩头的衣料。侧颜线条利落,喉结性感清晰。
蔺遇白有些紧张,虽然两人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但他还没进入两人独处的状态里。耳畔处却是回想起蔺母刚才的教诲——
「谈恋爱就要大大方方的。」
蔺遇白抿了抿唇,下定了某种决心,站起身。
裴知凛正在拿着手机回复信息,觉察到身侧人的动静,抬眼看向他。
蔺遇白从偏屋里拿出了一个风筒,又走回沙发凳前,轻咳一声:
“小狗低头,主人帮你吹头发。”——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更精彩[狗头叼玫瑰]
第40章 【掉马第十八天】
【掉马第二十四天】
“小狗低头, 主人要帮你吹头发。”
裴知凛似乎有些意外,掀起眼睑看了蔺遇白一眼。
蔺遇白在拨弄着他的头发,被少年盯得久了, 有些面红耳赤,中气不足道:“看什么看,还不快低头。”
裴知凛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好可爱,就像是一只欠.操的小羊羔。
他听话地垂下了头,将尚还在滴水的发顶朝向蔺遇白所在的方向。
这算是默允蔺遇白帮他吹头发的意思了。
蔺遇白插上电源, 按下开关,暖热的风从风筒吹了出来。他的手指穿过裴知凛微凉湿润的发丝,小心翼翼地将拨弄着, 让热风均匀地拂过每一寸。
两人之间太近了, 近得蔺遇白能够清晰地看到裴知凛闭着眼时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眼尾处那一颗红胜傲梅的泪痣。
热风渡来了裴知凛身上的雪松气息, 冷冽而潦烈,让蔺遇白心中一悸。
他并不是第一次帮人吹头发, 但却是第一次帮男生吹头发,力道和动作都不是很游刃有余,有时风筒太过于贴近头皮, 他会见到裴知凛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 他放下风筒,问:“吹疼你了吗?”
裴知凛轻描淡写道:“没事, 把风筒挪远一些就可以了。”
蔺遇白面颊烫烫的,连声说好,下意识就放轻了力道。
直到发丝彻底干透,蓬松而清爽,他才关掉了吹风筒。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好了。”蔺遇白轻声说, 声音在寂静之中显得有些软。
他还拿着一面镜子给裴知凛照了照。
裴知凛缓缓睁眼,回过头看向镜面,他的头发因刚吹干而显得格外柔软,脸部轮廓也削弱了几分平日的冷硬。
他抬手,不是去整理头发,而是轻轻握住了蔺遇白还拿着吹风筒的那只手的手腕,指腹在他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迩后,他轻轻一扯,把蔺遇白带入怀里,作势要吻他。
被蔺遇白好巧不巧地躲了过去。
他赪红着一张脸,将吹风筒放在一旁:“你干嘛?”
裴知凛道:“侯教授是不是找过你,说想请你一起参加国际大学生编程大赛?”
一听到后半截话,蔺遇白眼神闪烁了一下,“是啊,你怎么知道?”
裴知凛不答反问道:“你是不是拒绝了?”
原来是这样。
蔺遇白低垂着眼,照此看来,裴知凛应该都知道他拒绝比赛的事了。
他正想说什么,却听裴知凛道:“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你担忧伯母的安康,担忧家中的条件……你心中藏着很多担忧。但如果我是伯母,我希望你放下一切忧虑,去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蔺遇白抽回手了:“可是我已经拒绝了侯教授。”
裴知凛淡然一笑:“放假前,侯教授也找过我了,希望我说服你参赛。”
蔺遇白心中有某个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
蔺遇白纳罕道:“既然是放假前的事,那为何不早跟我说呢?”
裴知凛弯了弯眼尾,眼尾的那颗泪痣在昏稠的灯光显得很冷冽妖冶。他淡声说道:“那时你们要跟张远霄去旅行,我觉得人太多了,不太方面说。所以,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明显可证,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一个只有两人对话的氛围。
蔺遇白心中狠狠地动摇了。平心而论,他一直都很想参加国际大学生编程大赛,这是一个很大的平台,不仅能够锻炼自己的能力,还能赢得奖金,重点是赢得奖金啊!有钱赚的事,岂能轻易放过?
只不过当时,侯教授来邀请蔺遇白的时候,他正忙着做兼职,抽不开身,也就没有好好去考虑比赛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蔺遇白觉得那时的自己是有些短视的。
还好现在有裴知凛跟他重新提起了这件事,蔺遇白觉得自己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蔺遇白说了声“好”,又觉得“好”这个字有些敷衍了,遂是道:“等过完年,我就跟你一起组队去比赛。”
在盈盈灯火的映照之下,他的眉眸映入了烂漫的光泽,模样显得乖巧又柔软。
尤其是嘴唇,就像是养在金瓶里的一朵栀子花,淡淡几笔就描摹出了蛊惑的韵味,那榴白色的小牙就是风中的花蕊。
看在裴知凛的眼底,就是忍不住想要狠狠欺负,将他欺负到眼红流泪。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他霸道地扯过蔺遇白的衣领,把人扯到自己的怀里,紧接着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带着明显的侵略性和压抑许久的焦渴,与裴知凛平日里清冷克制的形象判若两人。
蔺遇白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抬手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推开,手腕却被裴知凛更快地捉住,轻而易举地反剪,固定在头顶上方的位置。
强势的姿势让蔺遇白动弹不得,只能被动承受这个深入而缠绵的吻。
吐息被尽数掠夺,腿脚阵阵发软。
“唔……裴知凛你……”
好不容易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蔺遇白面颊酡红,思及蔺母刚睡下,遂小声抗议道:“这里是客厅,再继续这样下去,我妈她会发现的。动静不能太大,不要叨扰她休息!”
“那就换个地方。”
裴知凛哑声道,磨砂质感的声线之下是未消的欲。
他打横将蔺遇白抱起,径直走向偏屋,用脚带上了房门。
被轻轻放在床上,蔺遇白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偏屋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勾勒出裴知凛居高临下的身影,那一双深邃的眼眸在暗影之中灼灼发亮。
“之前那张照片里的裙子,”裴知凛俯身,手指轻轻拂过蔺遇白的耳根,一字一顿道,“现在穿给我看。”
蔺遇白羞臊不已,没想到裴知凛这么快就进入主题了。
那套裙子如今藏放在衣橱最深处,是一个不容易被外人发现的位置。
蔺遇白原本想婉拒的,他不想在这种危险时刻穿裙子,却在裴知凛极具张力的眼神注视之下败下阵来。
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一个声音在怂恿他,去光明磊落地享受一切。
“你转过去!”
虽然已经决定要换裙子了,但被裴知凛这么直白地眼看着,蔺遇白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吃干抹净。
他不想当着裴知凛的面换裙子,忒羞耻了。
小羊羔的小心思,裴知凛这么会读不懂?
裴知凛深深看了蔺遇白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如你所愿”,之后干脆转身,背对着他。
偌大的偏屋里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安静,只有彼此并不平稳的吐息声。
紧接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清晰传来。
蔺遇白穿裙子的动作有些拘束。解开了家居服的纽扣,软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了一阵战栗。他飞快地褪下衣服,拿起了裙子——黑白相间的女仆装,裙摆处镶嵌着蕾丝花边和柔软的缎带,非常好看。
此刻,换上女仆装时,一种浓烈的羞耻感攫住了他。
蔺遇白能够感受到裴知凛的存在,虽然裴知凛没有回头,但那峻拔的身影似乎也绷紧着,在无声地关注身后每一丝动静。
蔺遇白每一寸绽露在空气里的皮肤,都像是被无形的视线烧灼着。
他敛声屏气,小心翼翼地系着背后的带子。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蔺遇白终于换好了裙子。
裙摆轻盈地拂过大腿一侧,领口的蕾丝贴着锁骨,整套女仆装虽然繁琐,但质地轻薄,穿了等于跟没穿一样。
“好了。”
裴知凛缓缓转过身。
当目光落在蔺遇白身上时,呼吸滞住了。
橘橙色的灯光映彻之下,他穿着那套剪裁合身的女仆装,黑白配色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
裙摆长度刚好在膝盖之上,露出笔直纤细的小腿。领口的蕾丝勾勒出高跷般的锁骨,腰间的缎花细带将他的腰身收束得不堪盈盈一握。
他微微垂着头,脸颊和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意,长睫如蝴蝶般扑朔迷离,双手交叠在小腹前。
整个人俨然像是从电影中走出来的清纯尤物。
这远比之前那张照片更有冲击力,给裴知凛带来了极大的视觉震撼。
他感觉自己喉咙更加干哑了。
自制力正在疯狂地摇摇欲坠。
他黯沉着眸色,阔步朝着蔺遇白走去,一行一止间,裹挟着潦烈的压迫感。
蔺遇白被他看得无所遁形,下意识想要后退,脚跟却抵住了床沿。
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裴知凛停在蔺遇白面前,伸出手,指尖抬起抚住蔺遇白的面颊。
蔺遇白不得不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少年的眼眸就像是黑色的漩涡,潦烈灼|烫,他的话也是如此:“果然比照片上要好看。”
这句话让蔺遇白腿软得站不住。
在他有反应前,裴知凛先一步揽住了腰,一举将他带入怀中。
两人身体严丝合缝地镶在一起。
隔着数层衣料,蔺遇白能明晰地觉知到裴知凛的心跳和体温——实在是太烫了!
烫得他快要融化成豆浆了。
裴知凛似乎不满足浅尝辄止了,他开始捏住蔺遇白的手,开始亲吻。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开始亲,从手掌亲吻到手背,再继续亲手腕,沿着胳膊一路亲上去,亲肩膊,亲脖子,亲耳朵。
对于蔺遇白而言,耳朵是十分敏|感的地方,被裴知凛这么一样亲,他感觉全身都软了。
“不要亲这里……”蔺遇白偏过头,试图躲避那个炽热的亲吻。
但余下的尾音,都消失在裴知凛再次落下的温软触感里。
这个吻不同于方才在客厅那般霸道,反而变得缠绵、耐心。
裴知凛细致地描摹着蔺遇白的唇形,轻柔地搅玩,像是在品尝一道期待已久的珍馐。
蔺遇白起初还抵抗着,但身体却先于意志背叛了他。
在强烈男性气息的包围下,他的防线一点点土崩瓦解,唇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生涩地回应。
这细微的回应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
裴知凛的呼吸骤然粗沉了几分,揽在蔺遇白腰后的手臂猛地收紧,几乎要将他揉碎在怀里。
吻骤然加深,变得更潦烈与肆意。
外端,月华成了如水云烟,铺满天际,远处繁星闪烁。
寒蝉蛰伏在寒枝上喈喈鸣叫着。
一切都是宁谧的。
一切都是寂静的。
月色流淌入窗户内,显得格外温柔。
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匹流畅的绸缎。
屋内景色如画,氛围成了具象之物,正在缓慢地发酵。
两人的对话正在给空白的氛围慢慢地着色。
这时,裴知凛对蔺遇白说了句什么。
蔺遇白怔住。
他匪夷所思地望着裴知凛,仿佛不敢相信似的。
裴知凛亦是在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是询问的语气。
蔺遇白摇头摇得比纺车还快,马上回应:“不行!”
“为什么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
裴知凛揉着对方的耳根:“那什么时候才行,嗯?”
“……唔!”蔺遇白被揉到不该揉的地方,发出了轻吟声。裴知凛那一句带着尾调的“嗯”,让他全身都在颤栗。
裴知凛一直在等蔺遇白的答案,却等来他微红的眸眶,还有那水润润的,哀艳艳的话:“……裴知凛,你、你欺负我!”
“我怎么欺负你了?”
“反正,你就欺负我了!”
蔺遇白捂着后背的缚带,死死护着,不给裴知凛解开的机会。
裴知凛居然盯上了这里,太可恶了。
裴知凛笑了,沿着细腻的皮肤一路亲吻下去。
蔺遇白微微仰着头,呼吸细碎而急促,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裴知凛肩膊处的衣料。
女仆装的丝质领口被蹭得有些缭乱,露出更多泛着粉色的肌肤。
蔺遇白摹觉自己俨同一艘在惊涛骇浪之中漂泊的小舟,只能紧紧依附着身前唯一的依靠。
“裴知凛……”他呢喃着对方的名字,语气有些急,甚至有些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眷恋。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邀请。
裴知凛的动作稍稍一顿,随即,拦在蔺遇白腰后的手更加用力,将他托离地面。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皮肤的瞬间,蔺遇白绷了下身子。
他忍不住盖上被子,像是一个守城的人,阻止外来的侵略者。
“别怕。”
裴知凛吻着蔺遇白的耳畔,哑声安抚道:“交给我。”
少年的话辞浑然拥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教蔺遇白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他阖拢上眼,深深埋在裴知凛的颈窝里。
感受到对方的顺从,裴知凛的眸光暗沉如夜,继续手上的动作。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一切都是循序渐进的,蒙昧的氛围变得淋漓不尽。
裴知凛拿了个枕头垫在蔺遇白的腰下,把人翻了个面,且道:“宝宝,屁股翘起来。”
夜色朝着深处走,灯火正在妖娆地扭来扭去,仿佛在作无声地勾引。
……
“宝宝,是这里么?”后来,裴知凛温声问道。
蔺遇白已经被折腾得毫无气力了,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滚刀肉,时而被小火慢烹,时而被烈火怒煮,浑身汗津津的,气力也在一点点地流失。他困倦地趴在被褥里,乏力得很,根本不想回答裴知凛的问题。
偏偏裴知凛还在问他一些羞耻的问题,没有想要放过他的趋势。
蔺遇白实在不耐烦了,索性蹬腿揣了裴知凛一脚,让他赶紧闭嘴。
却反被裴知凛捏住了足踝。
少年慢条斯理地亲吻他的脚心,道:“宝宝,你好粉,好可爱。”
蔺遇白:“……”
轮气力,他根本拼不过裴知凛。
他甚至嫉妒起裴知凛来了,裴知凛也才比他小三两岁吧,怎么体力、精力就这么充沛呢!
蔺遇白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
已经三个小时过去了,裴知凛怎么一点想要歇息的劲头都没有呢?
快四点了,还有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蔺遇白本人已经累坏了!
裴知凛就不能歇一歇吗?
蔺遇白最终阖眼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中,他感觉自己被裴知凛抱起来去浴室洗了一下澡。
好在裴知凛动作很温柔,蔺遇白被伺候得很舒服。但他也由衷地希望动静能够小一点,别吵到隔壁正在睡觉的蔺母。
虽然蔺母知晓他喜欢裴知凛,也知道两人可能在一起的事,但到底是在自己家里,总不能太过于放纵。
半睡半醒之中,蔺遇白又感受到自己再度被放在了柔软的床上,然后他感觉腿侧温温凉凉的,好像是裴知凛正拿着什么凉丝丝的东西,正在均匀地搽抹。
蔺遇白想要睁眼去看裴知凛搽什么,但他太累了,根本撑不开眼皮。
不过……
他感觉屁股那个位置的痛意,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取而代之地是一片温软。
蔺遇白留出一分神识在推断,裴知凛应该在帮他上药吧。
果不其然,他听到裴知凛说:“好了,里面没有那么肿了。”
“乖孩子,屁股再翘起来一点,我帮你穿裤子。”
蔺遇白睡得很沉,自然是没有把屁股翘起来。
隐隐约约间,他感受到两只手掌拖住了自己的腰,把身子撑了起来,然后岑寂的空气之中传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是裴知凛帮他穿衣服的声音。
嗯,这厮帮他洗澡、上药,现在又帮他穿上衣服,还怪体贴人的。
蔺遇白的心情终算是好了一些,继续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翌日是除夕,是个极重要的日子,虽然不用去镇上卖小笼包了,但要去准备年夜饭。
蔺遇白在厨房帮忙,奈何两条腿一直都站不稳,蔺母发现了端倪,忧心道:“儿子,你咋了?”
蔺遇白心虚道:“没事。”
明面上装作云淡风轻,实质上在暗自唾骂裴知凛。
昨晚炒菜炒得太猛了,不仅把他给炒熟了,还差点炒烂了。
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
还好裴知凛现在去镇上买烟花了,要不然,这厮还指不定要在厨房怎么弄他呢!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下,蔺遇白以为是裴知凛打来的,下意识就接了,没好气道:“别以为去买烟花了,我就会轻易轻易原谅你噢——”
“遇白。”
说话的人是一个枯槁沙哑的嗓音。
不是裴知凛。
蔺遇白觳觫一滞,全身血液开始往脑袋上奔涌。
这是他终其一生都难以忘记的声音。
蔺遇白捏着手机的指尖痉挛了一下,他下意识往客厅里看了一眼,蔺母还在打毛衣,显然没有发现他在接电话。
蔺遇白离开厨房,来到后院,冷声道:“你打电话来做什么?”
蔺遇白素来与人为善,为人处世都讲究一个“礼”字,他很少对人不客气过。
能得到他冷遇的人,有且只有一个——他以前的生父,蔺荣丰。
蔺荣丰道:“儿子啊,爸爸想回来陪你和你妈一起过年。”
“不用了,我和妈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你来打扰。”
“我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你们了,就只是单纯想要见见你们。”
蔺遇白焉会听不懂蔺荣丰的言外之意,寒声道:“你是不是欠了钱了?我不会给你钱的,奉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想当初,母亲与蔺荣丰离婚,蔺荣丰从母子俩身上吸了不少血,又是要钱又是要家当的。
为了让母亲离婚,离得干干净净,蔺遇白一直在忍辱负重。
在目下得到光景之中,被揭穿了伪善的面具,蔺荣丰先是一怔,继而语气也变得没那么客气,道:“蔺遇白,我听说你勾搭上了大款,据说是帝都太子爷,我知道你现在有钱得很,我找你要个十万,应该不过分吧?”
蔺遇白:???
见识过贱的,没见过这么贱的。
蔺荣丰要的不是一千,或是一万,而是整整是十万。
不得不说,蔺荣丰一直在刷新作为人的下限。
蔺遇白道:“我没钱,也不会给你钱。”
蔺荣丰嘿嘿一笑,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道:“你不给我钱,那我去找那个太子爷要。”
蔺遇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冷笑一声:“你做梦,他不会给你钱的。”
“那就走着瞧。”
蔺遇白不想再搭理,挂了电话。
“遇白,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啊?”回到前屋,蔺母关切问道,“感觉你好生气的样子。”
“没事儿妈,是诈骗电话。”
年夜饭正在做着,蔺遇白往门口处看了一眼,那辆迈巴赫的车影一直没有出现。
裴知凛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与诸同时,镇上烟花店。
蔺荣丰叼着一根烟,视线牢牢盯在店内一个高大峻拔的少年身上。
——
今日是除夕小年,镇上的集市比平日更热闹几分。
村镇集市的道路本来就窄,人一多,路口就堵。
裴知凛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车位,他将车停泊在集市以北比较宽阔的位置,之后去了孟清石的烟花摊。
他穿着质料考究的深灰色大衣,身形挺拔,气质清贵,与周遭喧闹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刚买完烟花,一个穿着半旧棉服的中年男人便殷勤地凑上来,脸上堆着谄媚贪婪的笑容。
“您就是裴知凛吧?我是蔺遇白的爸爸,蔺荣丰。”男人搓着手,一双眼睛如钩子似的,在裴知凛的大衣、腕表上刮过。
裴知凛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静无澜。
他之前从蔺遇白的叙述中隐约知道这个男人的存在——一个家暴妻子并榨干儿子血汗,最终被扫地出门的赌鬼。
孟清石正在整理烟花箱,撇见蔺荣丰找上裴知凛,心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趁着两人还未搭上话,他暗自拿出手机,给蔺遇白发了个信息。
这端。
“原来是蔺伯父。”裴知凛做了一个晚辈礼,“您是回来过年吗?”
蔺荣丰觉得这个京圈阔少还挺好说话的,遂先是顾影自怜一阵:“我是想回家过年,但遇白和他妈都不待见我,我刚刚给遇白打了电话,不过是好心问候了一下子,遇白就将电话给挂了,你看看这小子,像个什么话嘛!”
裴知凛静静地听着,对蔺荣丰所说的话不置可否,温声道:“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坐我的车,我送您回去。”
蔺荣丰脸上,已经有笑意顶出来了,回家可不是他的目的,索要钱财才是正经事。
又寒暄一阵子,他见裴知凛也没有要孝敬的意思,腹诽这小子没眼力见,只能开腔道:“嘿嘿,我是想你是明白人。我养大遇白那小子不容易,现在他攀上高枝了,总不能忘了老子吧?您手指缝里漏点,就够我舒坦一阵子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个搓钱的动作,姿态猥琐荒淫。
裴知凛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这种吸血虫他见多了,早已见怪不怪。
这一会儿,裴知凛没有理会,对孟清石说:“把这些烟花包起来。”
语气从容,完全无视了蔺荣丰的索求。
蔺荣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下不来台,道:“你没什么表示吗?”
裴知凛淡声道:“我以为我拒绝得很明显了。”
蔺荣丰面上的贪色被恼羞成怒取代。
裴知凛这是在戏弄他吗?
真是可恶!
蔺荣丰提高音量,威胁道:“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我跟那小子他妈还没彻底断干净呢!”
说着,甚至傲然地挺了挺胸:“老子可是他亲爹!你要是不给钱,我就去闹,让所有人都知道蔺遇白是个不孝子,攀上有钱男人就不要爹了!我看他还要不要脸!”
他唾沫横飞,面目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狰狞。
裴知凛这才缓缓转过头,正眼看向他。
少年一个居高临下的眼神,那自上而下的审视所带来的的巨大压迫感,教蔺荣丰觳觫一滞。
对方看着他,仿佛在看阴沟里挣扎的虫豸。
“说完了?”裴知凛的声音不高,截断了蔺荣丰的叫嚣,“第一,你与伯母已离婚,法律上毫无瓜葛。第二——”
他慢条斯理地顿了顿,“你过往对遇白和伯母所做的一切,需要我帮你回忆,或者公之于众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雪洞顶壁悬挂的冰锥,砸在蔺荣丰心上。
蔺荣丰显然没料到裴知凛如此了解内情,且态度如此强硬,气势不由得一窒。
但他不甘心呐,眼珠一转,又露出阴鸷的神色,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你以为我就这点把柄?我告诉你,那小子以前——”
他试图编造一些不堪的谎言。
“蔺伯父。”裴知凛从容不迫地打断他。
蔺荣丰下意识地闭了嘴。
裴知凛从大衣内侧拿出支票夹,动作优雅地拔开钢笔帽。
蔺荣丰见状,眼中瞬间爆发出谗涎的暗光,以为裴知凛终于屈服了。
不过,他瞅见裴知凛并没有填写金额,只是在支票上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撕下。
裴知凛让没有递给蔺荣丰,只用两根手指夹着,悬在半空。
“这是一张空白支票。”裴知凛浅然一笑,“你可以拿去填任何数字。”
蔺荣丰呼吸急促,伸手就要去拿。
裴知凛的手指却微微一抬,让他扑了个空。
“但是,”裴知凛笑意深而冷,“只要你敢填上一个数字,我保证,你拿到钱的下一秒,就会因为涉嫌敲诈勒索,在监狱里度过这个新年。你可以试试,看我做不做得到。”
蔺荣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裴知凛将那张空头支票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抛入一旁的垃圾桶。
白色的纸屑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无声的嘲讽。
“奉劝您识相些,”裴知凛道,“最好永远都不要出现在蔺遇白面前,也不要骚扰他。否则,后果自负。”
蔺荣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着裴知凛那冷峻的仪姿,仿佛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他又看看垃圾桶里的碎纸屑,才后知后觉,裴知凛根本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看着温顺无害,实则充满了锋利的杀气。
蔺荣丰从裴知凛这儿捞不着半丝好处,咬牙切齿道:“你、你给我等着!咱们走着瞧!”
说着,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了。
裴知凛掸了掸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恢复成一贯清冷的模样,提着烟花离开。
孟清石这晌已经完全看呆了。
他想要给录个视频给蔺遇白看,奈何手速太慢,已经迟了。
裴知凛回到车上,肃杀之意已经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指尖在方向盘上慢慢地叩击着。
蔺荣丰的出现绝对不是偶然。
他是每年都会这样出现,向蔺遇白勒索钱财吗?
蔺遇白都从未与他提及过。
而且,蔺荣丰刚刚说,他已经给蔺遇白打过电话了。
这岂不是意味着在他不在场的时候,蔺遇白已经遭受到了蔺荣丰的威胁?
甫思及此,裴知凛眸色暗沉如霜。
他现在车里缓了好一会儿,然后发动车子,驶回老家。
刚开出镇子没多久,他想跟蔺遇白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谁知手机先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男朋友”。
原来是蔺遇白先一步给他打了电话。
裴知凛戴上蓝牙耳机,接通:“宝宝。”
电话那头,蔺遇白的声音传了过来:“裴知凛,清石说我爸去找你了?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原来蔺遇白也知道了。
裴知凛目光平稳地看着前方的路,按下心中异绪,淡声道:“没事。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怎么解决的?他是不是问你要钱了?你别给他,他一分都不配。”
裴知凛听出了青年语气之下对生父的厌倦与疏离。
本来,他想要问蔺遇白一些关于蔺荣丰的事,但这样做,无异于是在对方伤口上撒盐。
裴知凛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去问。
他决定自己私底下去查。
“他没拿到钱。”思绪归拢,裴知凛道,“你放心。”
听及此,蔺遇白舒下了一口气。
他本来还担忧裴知凛会被讹钱。
他了解蔺荣丰如同跗骨之蛆的贪婪和无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解决与应付过去。
“你怎么做到的?蔺荣丰那种人可不太好糊弄。”蔺遇白好奇道。
裴知凛没有详细解释过程的打算,只是淡淡道:“用了点他害怕的方式。”
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放缓,“我快到了,给你和伯母买了些烟花。”
蔺遇白心情变得轻松起来,声音也跟着松弛了许多:“嗯嗯。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裴知凛眼神微沉。
他能听出蔺荣丰给蔺遇白留下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那个男人,哪怕已经离开了他们的生活,却依然像一道阴影,能轻易搅乱蔺遇白的心绪。
看来,必须尽快解决才是。
——
镇外一座破落危房里,蔺荣丰灌下最后一口辛辣的劣质白酒,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更深的却是被裴知凛羞辱后无处发泄的怨毒和愤恨。
那张被撕碎的空白支票,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妈的,有几个臭钱了不起?”
他啐了一口,浓重的酒气喷涌而出,“穿得人模狗样,心肠比石头还硬!不给钱?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吐出来!”
他想到了蔺遇白,那个从小到大都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儿子。以前只要他闹一闹,耍耍横,那小子最后不还是得乖乖把钱奉上?对,找那小子!他是当老子的,问儿子要钱,天经地义!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毒藤一样迅速缠绕住他因酒精而亢奋的神经。
蔺荣丰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一丝阴狠而得意的狞笑。
他想起了去年过年时那“漂亮”的一仗。
去年也是这样的寒冬,适逢大年初一,天色刚蒙蒙亮。他兜里比脸还干净,年关的债主逼得他走投无路。他打听到蔺遇白要陪他妈去镇上的祖庙烧香,便提前灌了半瓶白酒,摇摇晃晃地堵在了祖庙那朱红色的大门口。
远远看见母子俩走来,他立刻往地上一坐,开始哭天抢地:
“没天理啊!儿子长大了,有钱了,就不要老子了!让我一个人冻死饿死在外面啊!”
“大家都来看看啊!这就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好儿子!带着他妈吃香喝辣,让他亲爹喝西北风啊!”
蔺遇白根本不想搭理他,拉蔺母绕开。蔺母气得浑身发抖,奈何口拙,道不出只言片语。
蔺荣丰见他们不理,麻溜地爬起来,冲上前就去抢蔺母手里提着的簸箕篮子,里面装着准备上供的肉脯和果品。
“拿来吧你!老子还没吃上饭呢!”
“你干什么,放开!”蔺遇白上前阻止,用力想掰开他的手。
混乱中,蔺荣丰借着酒劲,一拳挥了过去,不偏不倚,打碎了蔺遇白的眼镜。镜片碎裂,碎片差点划伤眼睛,蔺遇白踉跄着后退,显得很狼狈。
周围聚集了不少香客,指指点点。有人报了警。
警察来了,询问情况。蔺荣丰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瘫坐在地上,抱着头,浑身酒气,语无伦次:
“警察同志啊,我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病,精神不好,控制不住自己啊!”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掐自己大腿,挤出几滴眼泪,煞有介事道:“那是我儿子,我怎么会真想打他……我就是一时糊涂……”
蔺荣丰深知,这种家庭纠纷,又涉及“醉酒”和“自称精神问题”,只要没造成严重伤害,警察也难以处理,最多就是调解。
果然,警察调解无果,也只能无奈地劝蔺遇白:“毕竟是你父亲,大过年的,闹大了都不好看。”
最终,蔺遇白咬着牙,掏了钱,塞给蔺荣丰。
拿到钱的瞬间,蔺荣丰脸上的痛意和迷糊瞬间消失,他得意地掂量着那叠钞票,站起身,甚至还伸手,用力拍了拍蔺遇白冰冷的脸颊,留下带着酒气的夸赞:
“这才对嘛,乖儿子,早这么懂事不就好了?”
看着蔺遇白屈辱地别开脸,蔺荣丰心里充满了扭曲的快感。
回忆到此,蔺荣丰眼底里重新燃起了恶毒的光彩。
对,就是这样!他是老子,天生就压他们一头!
那个姓裴的再有钱有势又怎么样?这是家务事!
他就不信,在大年初一,众目睽睽之下,他再去祖庙门口闹一场,那姓裴的能不顾及脸面?
蔺遇白那小子能不怕丢人?
酒精和成功的碰瓷经验给了他无限的勇气。他狠狠地将空酒瓶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就这么办!大年初一在祖庙门口碰瓷,嘿嘿!”
蔺荣丰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钞票再次到手的情景,“蔺遇白,老子的好儿子,今年,你也别想安生过年!还有那个姓裴的,老子非要让你出出血不可!”
——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透,蔺荣丰就揣着半瓶劣酒,裹紧那件旧棉袄,缩着脖子蹲在镇口祖庙对面的巷子角落里。
寒风吹得他鼻涕横流,他狠狠灌了一口酒,死死盯着祖庙那两扇朱红大门,心里盘算着等那母子俩出现,该如何撒泼打滚,如何哭诉,如何逼得那个姓裴的当众下不来台,最后乖乖掏钱。
时间一点点过去,香客渐渐多了起来,祖庙门前烟雾缭绕,人头攒动,可始终不见蔺遇白和蔺母的身影。
蔺荣丰等得焦躁不安,腿脚都冻得麻木了。
“怪了,往年这时候早该来了——”他嘟囔着,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直到日上三竿,一个相熟的街坊路过,看到蹲在角落里的他,诧异地问:“你咋这儿蹲着干啥呢?等遇白和他妈?”
蔺荣丰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诡计,忙啐了一口,“没有。”
那人嘲笑道:“别等了,人家天没亮就被小裴接走啦!去帝都过年了,听说要过完元宵才回来呢!”
“什么?!”
蔺荣丰猝然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一股被彻底戏弄和抛弃的怒火直冲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
去帝都过年?
他们竟然敢!他们竟然撇下他自己去过好日子!
希望落空,预期的钱财成了泡影,巨大的失落像毒蛇一样啃剜着他的心。
酒精和怒意冲昏了他的头脑,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滋生出来——去他们家!
家里肯定有钱!
那个姓裴的那么有钱,肯定给那蔺遇白小子留了不少好东西!
他朝蔺遇白老家的方向跑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抢!拿回本该属于老子的东西!”
趁着午后村里安静,他熟门熟路地翻墙进了老屋院子。
主卧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却没什么值钱东西。
他不甘心,又摸进旁边那间平时锁着的偏屋。
撬开锁,里面陈设简单,不过蔺荣丰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上随意放着的几块手表,以及一个没有上锁的抽屉。
他急切拉开抽屉,里面竟是放着几沓厚厚的、崭新的百元大钞,粗略一看,至少有十万!
旁边还放着几个丝绒盒子,里面是更加精致昂贵的手表!
“发达了!发达了!哈哈哈——”
蔺荣丰脸露狂喜,将现金和手表一股脑地塞进自己怀里,不住念叨,“老子的!都是老子的!让你们撇下我!活该!”
他揣着掳掠而来的战利品,心满意足地翻墙而出,准备找个地方好好潇洒一阵。
然而,他刚走出村口没多远,还未从敛财的狂喜之中回神,数名身着制服的警察仿佛从天而降,迅速将他包围。
“蔺荣丰!站住!你涉嫌入室盗窃,跟我们走一趟!”
蔺荣丰傻眼了,怀里的钞票和手表像烫手的山芋。
他下意识地想狡辩,想撒泼,想故技重施说自己喝多了精神不正常。
但警察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将他铐上,证据确凿。
直到被押进拘留所,听着警察宣读初步调查结果,蔺荣丰才如遭雷击——那些现金和手表,总价值初步评估超过一百万!
而且,警察明确告知他,蔺家偏屋内外安装了隐蔽的监控探头,清晰记录了他撬锁、入室、翻找、盗窃的全过程!
“不、不可能!那是我的家!我拿我自己家的东西怎么算偷?!”
蔺荣丰癫狂大叫,挣扎道:“我有精神病!我当时不清醒!”
“监控显示你目标明确,动作清晰,精神状态正常。”警察冷声道,“法律上,那已不是你的住所。并且你的行为构成盗窃罪,且数额特别巨大。”
蔺荣丰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惊觉——这根本就是一个为他精心设计的局!
肯定是蔺遇白与那个姓裴的联手整蛊他的吧?
他们早就料到他不会善罢甘休,故意留下看似随意放置的巨额财物,故意让他偷,然后人赃并获,一击致命!
什么醉酒,什么精神问题,在清晰的监控录像和巨大的涉案金额面前,都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
蔺荣丰以为自己能靠撒泼耍横继续吸血,却不知早已落入更深的陷阱,付出的将是终生自由的代价。
冰冷的镣铐锁住了手腕,也锁住了他所有卑劣妄想。
等待蔺荣丰的,不再是年关的赌桌和酒馆,而是铁窗之内的漫长刑期,是无期徒刑的绝望深渊。
他算计了一生,最终却算计掉了自己的后半生。
——
与诸同时。
帝都著名的古街夜市,已被各式各样的花灯装点得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这是逢过年佳节都会举办的花灯节。
兔儿灯、莲花灯、八角宫灯……形态各异,暖黄、绯红、莹白的光晕交织,映照着游人带笑的脸庞。空气里还弥漫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和烤红薯的暖意,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蔺遇白扶着腿伤初愈的母亲,漫步在熙攘的人流中。蔺母脸上满是笑容,不时指着造型别致的花灯低声赞叹。这是她第一次在帝都,在这样热闹喜庆的氛围里过年。
裴知凛走在蔺遇白身侧,他依旧穿着剪裁利落的大衣,气质清贵,与这喧闹的市井显得有些疏离,但他放缓了步伐,目光不时落在身旁的蔺遇白和蔺母身上,眼神在璀璨灯影下,显得比平日柔和许多。
蔺遇白看着母亲开心的侧脸,心里像是被暖流浸泡着,柔软而充实。他正指着一个巨大的旋转走马灯给母亲看,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趁着母亲专注看灯的功夫,拿出来快速看了一眼。
是孟清石的信息。
【白白,蔺荣丰入室抢劫,涉及百万赃款,听说是被判了无期。】
这一段话如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让他心头微震。
好端端的,蔺荣丰怎么会突然去抢劫,还被判了无期?
以蔺遇白对蔺荣丰的了解,这厮是个泥鳅精,总能把恶事干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前阵子蔺荣丰还打了电话威胁他,蔺遇白一直都暗自做着准备,没想到直接等来了大结局。
他将手机放回口袋,继续为母亲讲解着花灯的典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蔺母身子弱,烂人的事不宜入耳。
蔺遇白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裴知凛。
裴知凛正站在一个卖手工灯笼的小摊前,拿起一盏做工精巧的莲花灯,仔细看着。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神情专注且阒寂。
是他吗?
蔺荣丰入狱的事,与他有关吗?
蔺遇白心中没有答案。
他简直是好奇死了!
囿于蔺母在身边,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小白,你看那盏兔子灯,真可爱。”蔺母笑着拉回他的思绪。
“嗯,是很可爱。”蔺遇白收敛心神,顺着母亲指的方向看去。
这时,裴知凛拿着那盏他刚才端详许久的莲花灯走了过来,递到蔺遇白面前:“宝宝,给你。”
蔺遇白微微一怔,接过了那盏温暖的灯。
莲花造型优雅,灯身透出柔和的光,映得他的指尖都泛着暖意。
“怎么突然买这个?”他抬头问,眼底有光在流动。
“看着适合你。”裴知凛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他捧着花灯的手上,顿了顿,又补充道,“平安顺遂。”
很简单的一句话,四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是在说这盏灯,又似乎不止是这盏灯。
蔺遇白的心被狠狠触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怀里温暖的灯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扬起。
裴知凛注意到了蔺遇白的欲言又止,遂道:“宝宝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蔺遇白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哼唧了两声,才放轻声音说:“我想问你蔺荣丰的事。”
裴知凛唇畔温和的笑意在一点点减淡,他的目光在莲花灯身上伫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落回蔺遇白身上,气质变得有些冷:“他怎么了?”
蔺遇白注视着裴知凛,少年眸底存在着一丝惘惑,似乎是对蔺荣丰的遭遇一无所知。
蔺遇白试探性问道:“蔺荣丰前几天偷东西被抓了,据说被判得很严重。”
裴知凛点了点头,噢了一声,他对这件事不是很在乎,深深地看了蔺遇白一眼:“那你是高兴,还是难过?”
“我吗?”
蔺遇白开始反刍自己,他是高兴还是难过呢?
平心而论,他既没有感到难过,也没有感到很高兴,他觉得蔺荣丰就是自己的生命里一个过客,更是一枚不相干的尘埃。
这一枚尘埃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造不成什么影响。
裴知凛还在等着他的答案。
蔺遇白遂是摇了摇头道:“既没有高兴,也没有难过。就很平常心。”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蔺遇白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裴知凛道:“既然如此,都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了,为何还要提他?”
蔺遇白觉得裴知凛说得好有道理,就没有再提及与蔺荣丰相关的事儿了。
他只是觉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个人坏事做了太多,迟早会有灾殃。
裴知凛顿了顿又问:“你之前是不是觉得,他向我要钱,我会给他?”
“可不是,你就像是一个行走的ATM机,太诱人了。”蔺遇白忍不住道,掖了掖裴知凛的大衣袖子,“我真怕你被他敲走十万块钱。”
“所以说,那天蔺荣丰打电话给你,是想你索要十万块钱?”
“……”
蔺遇白张了张口,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他并不想让裴知凛担心,但裴知凛这么快就把他的话给套出来了。
“宝宝,事到如今,还想瞒着我么?”裴知凛眉心凝着一团霜意,道。
蔺遇白见瞒不住,到底是将实情吐露了出来。
裴知凛本来或多或少也猜到蔺荣丰向蔺遇白要钱的事,十万块钱对裴知凛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目,但当他听到蔺荣丰以那种卑劣的手段向蔺遇白要钱,还曾经打过蔺遇白时,裴知凛就彻底按捺不住了。
蔺遇白本来还讲得好好的,哪成想,少年大臂一抻,将他拥揽入怀中。
蔺遇白的鼻腔里都是少年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
“对不起。”裴知凛的嗓音充满了郑重的愧怍。
诶???
蔺遇白从裴知凛的颈窝里抬起头来,道:“为什么要道歉?”
——你被蔺荣丰伤害过,但我没能护住你。
裴知凛心中如是道。
他去调查过蔺荣丰,发现此人劣迹斑斑,甚至称得上无恶不作,为了弄到钱可以无耻到什么地步。他耍赖,去年还打伤过蔺遇白,吸走了蔺遇白的所有积蓄。
裴知凛完全无法想到,在那一段黯淡无光的日子里,蔺遇白是怎么熬过来的。
蔺遇白也从未跟他提及这件事,裴知凛也不打算细问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了。
他将蔺遇白拥在怀里,就像是寻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如今,蔺荣丰已经被判无期徒刑,余生将在铁窗里度过,再也不会伤害到蔺遇白。
——
回到别墅后,安抚蔺母睡下,蔺遇白想了想,先去自己的卧室,换上了一件衣服,然后去了裴知凛所在的书房。
裴知凛刚忙完一场临时会议,打开门后,只一眼,他整个人都微微怔愣住了。
蔺遇白穿的是一件蕾丝睡裙。
吊带的——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更精彩[狗头叼玫瑰],求那什么液浇灌一下小白和小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