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从前不同的是，如今她身上揣着三十两银子，又有了化人形的本事，行动起来要方便许多。
人类的集市上有太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她走街串巷，玩儿得不亦乐乎。早已从被迫出师的伤感中抽离出来，一头扎进花花世界的怀抱。
唯一遗憾的是孙悟空不在身边。几年前走过这些地方的时候，她还待在他的竹篓里，一鸟一猴对着小吃摊流口水。
现在她是吃上了，孙悟空还在斜月三星洞清修呢。
一路没什么紧迫感，姜怀愫慢慢悠悠，过了好一段时间才行至东海附近。
海上气候本就多变，又到了多雨的季节，她便顺理成章地在海边小渔村多待了两天，想着等天气好些再出发。
顺便利用这段时间多采买一些物资，带回花果山。
今日又是小雨纷飞，她撑着伞往集市走。人形大概能维持两个小时左右，需得快去快回。
莫名想到了午夜十二点魔法失效的灰姑娘，可惜没有仙女教母给她变漂亮衣裳。
她穿着从渔民那换来的粗麻布衣，头上却戴了顶纱笠，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这纱笠并非是为了增加美观度，而是为遮掩相貌。万一化形不稳在闹市中央变成鸟头人，这纱笠多少能帮她挡一挡，减少闹笑话的风险。
然而，还没等走到集市，她就被一个面目古怪的黑衣女子截下。那女子的五官像是用泥巴拼凑而成，软塌塌的扒在脸上，不成形状。
只一眼，姜怀愫便看出这女子不是凡人。
女子阴恻恻的的眼神对准了她，半点招呼不打，开口就是恨意十足的一句：“去死吧！”
实在想不起在哪里得罪过这样一只来路不明的妖精，姜怀愫一脸莫名地挨打，一脸莫名地反击。
幸好她今天出门带了把伞，勉强能用作武器。
过了十几招，两人斗得难分高下，女子一个后撤拉开身位，姜怀愫才总算找到可以交涉的机会。
“你谁啊，无冤无仇的打我做什么，莫不是认错了仇家？”
“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女子咬牙切齿道，“七年前，铜新镇有只妖怪死于你手，你难道忘了？”
铜新镇这个名字她有印象，曾经与孙悟空造访过那里，顺手收了只泥巴精。不过准确点说，她在旁边只起到一个气氛组的作用，真正出手斩杀恶妖的是那位仙童。
女子恨恨道:“杀夫之仇，不共戴天。”
姜怀愫信息过载，皱着眉头打量起面前的女子，“哦。那个叫霖春仙子的......是你丈夫？”
不得不说，两坨泥巴还挺有夫妻相。
“无需多言，今日你我就在这里做个了断！”
很明显，这黑衣女子是亲眼目睹过丈夫身死的那一幕，不然不可能这么精准锁定到她头上来。
至于为什么不去找孙悟空和仙童的麻烦，多半是因为欺软怕硬。那边有菩提祖师坐镇，报仇成功率为零。而姜怀愫孤身一人，是最合适的下手对象。
事到如今，霖春仙子是不是姜怀愫亲手杀的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她是参与者，这口锅推不了。黑衣女动不了斜月三星洞，便只能把怒气宣泄在姜怀愫身上，连带着孙悟空和仙童的份一起。
“当时你也在旁边看着，仙童竟没把你一起杀了。”
这句话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姜怀愫真心实意地感到疑惑，以师兄的修为，怎会察不出旁边有人在偷窥。
女子冷笑道：“我与我夫双魂一体，灵肉共生，临死前他将修为全数渡予我，护住了我的魂魄，让我能苟延残喘活到今日......我定要手刃仇人，为他报仇！”
夫妻两个，一死一伤。即便现在，她依然是伤势未愈的状态。
此时本不是最好的出手时机，但姜怀愫马上就要跨过这片海，她没法再继续跟踪下去。只能赌一把，能在这里把姜怀愫干掉。
“好吧，我们的错。”
“假惺惺。”女子矮身欺近了萧唤月，带着腥气的掌风悄然而至。
姜怀愫背后张开巨大翅膀，腾空而起，轻松躲开这一击。
“没有立刻送你去跟他团聚，让你们阴阳相隔了这么久——”
先前有所留手，是因为不知女子来历，现在知道了来龙去脉，她深觉这只妖还是除掉比较好，不斩草除根就是会留下祸患。
女子也没想到姜怀愫短短几年修为精进了这么多，自己却是带伤之身，几个回合下来，节节败退，几乎招架不住，
难怪说名师出高徒，去了趟斜月三星洞，镀完金回来简直判若两鸟，第一次实战就能取得如此效果，姜怀愫满意极了。
女子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恨意与不甘，她想过自己也许不是对手，但真到了这个地步，又忍不住心态失衡起来。曾经她怎会把这样一只修为低下的喜鹊放在眼里，今时不同往日，这样一只小妖，竟也能压自己一头了。
连引以为傲的幻术都被姜怀愫防住，她还剩下最后的手段。
现出淤泥本相，女子钻入墙缝，往海岸方向逃窜。
姜怀愫足尖点地跃过墙头，要去追她。可那滩淤泥如水蛇一般灵活，见缝就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逮住。
女子并不是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她的目的地是有渔民聚集的海岸。单打独斗杀不了姜怀愫，只能出此下策。
岸边聚着的十来人，正忙着赶海捕鱼捉螃蟹，忽见沙滩上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泥巴似的怪物，全都惊叫着四下奔逃。
女子现出人形，捉住那腿脚最慢的一个，指间化出一柄锋利的泥刃，抵在他喉前。
迟来一步的姜怀愫伸出尔康手:“有话好说，别伤人。”
她脸上笑嘻嘻，内心痛骂恶妖狡猾，又使这下作手段。这招她好几年前就见过，那时人质是她本人。
被女子挟持住的是个十七八岁的清俊少年，看衣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似乎是来海边玩耍散心，连侍从也没带一个。
养尊处优的少爷，体力自是比不上常年劳作的渔民，人家都跑完了，就他还在岸边慢悠悠走着，不抓他抓谁。
少年目光有些呆滞，似乎被吓傻了。
“别害怕......”姜怀愫安抚他，“姐姐会救你的。”
少年的眸子缓缓转向她，眼中浮现出挣扎:“......好。”
“是么，怎么救？”女子嗤笑一声，锋利的泥刃在少年颈上留下一道血痕，“你这喜鹊精，似乎很喜欢人类。不如这样，你自断一臂，我放了他。”
说话间，少年伤口中沁出的血珠已被女子的泥刃尽数吸收，人血是补品，她可以借此恢复体力。
但是这少年的血......似乎有些不一样。
吞食血液的同时，女子感受到一股强悍的灵力注入四肢百骸，与她体内的妖气相互冲撞。她竭力维持住持刀的姿势，没让姜怀愫看出破绽来。
运气调息之后，这股与她相斥的灵力才慢慢顺入经脉，与气血融合。正面效果开始显现，她的筋骨四肢似在灵泉里涤过一遍，舒服极了。
女子手中泥刃翻转，逼迫少年侧过头来。“你是什么人？”
少年身量比她高，垂眸才能与她对视。
他蹙着眉，眼尾泛红，看起来情绪不大稳定:“......被你拿刀抵着的可怜人？”
女子有意探他底细，他却不接招。不知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决姜怀愫。女子略一思忖，手中泥刃下滑，在少年锁骨处又割开一道口子，迫不及待地汲取新鲜血液。
少年的嘴唇有些发白，抬眉看向对面戴着纱笠的女子，轻声吐出两个字:“救我。”
姜怀愫进退两难，怕贸然行动会伤了他，可什么都不做，也不合适。
忽然就有点理解了当初的贞妙莲。那时面对知心大王，他是怎么做的来着......把队友和敌人一同扎个对穿？这法子太粗暴，她不敢效仿。
“姐姐。”少年突然出口唤了她一声，却没有后文，只是沉默着垂下视线，看向那柄锋利的泥刃。
姜怀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注意到他伤口冒出的血珠正在向泥刃的凹槽处聚拢，不难猜出女子正在做什么。
妖精吸食人血并不奇怪，但姜怀愫敏锐地捕捉到女子手腕抖动的微小幅度，这意味着她失去了对力道的精准控制，换句话来说，可能是在硬撑。
纱笠很好地掩藏住了姜怀愫窥探的视线，别人看不清她的脸，她却能透过白纱的缝隙清楚观察到对面的情况。
女子确实是在硬撑。贪心吸收了太多血液，有点消化不过来。她已经竭力不让自己露出破绽，没想到颤抖的手腕出卖了她。
确认了女子现在状态不佳，姜怀愫大着胆子准备出手，这种关键时刻犹豫不得，她向少年微微颌首示意，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暗示，做好准备。
随即她念动御物口诀，地面上一颗小石子嗖地飞起，打在女子手腕处。
万幸姜怀愫的判断是正确的。女子现在的确不能精准拿捏手中力道，遭遇到意料之外的袭击，她无法再维持横腕的姿态，刃面往外一斜。
少年比姜怀愫想象中要给力很多，不仅看懂她的暗示，而且抓住这一瞬的机会，立即做出反应。贴地一滚，挣脱了女子的桎梏。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少年踉跄着跌在姜怀愫怀里，发觉猎物逃脱的女子立刻举着泥刃紧随而至。“嗤”的一声响，刀刃穿透皮肤的声音格外清晰。
姜怀愫下意识扶住少年，摸了一手的血。她登时傻眼——忙活半天，人质怎么还是被捅了？
少年扑过来的时候她被挡住视线，没能及时应对，此时只能尽力补救。
给少年丢了个止血的法术后，姜怀愫起身冲向女子，右手掐诀佯攻，左手握住对方手腕用力一折，将泥刃换了个方向，刺进女子心窝。
女子奇形怪状的五官扭曲成一团，看起来痛极，但并未倒下，似乎仍有再战之力。
弱点不是心脏？姜怀愫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回忆当年仙童斩杀霖春仙子的场景。
好像是先把泥巴精钉在地上，然后......砍掉他的头？
思考的这片刻工夫，变故突生——方才还柔弱可欺的伤重少年，竟不知何时出现在女子身后，手中短剑悄无声息地贴上她的后颈。
姜怀愫尚未看清他的动作，女子的脑袋已经应声落地。
“对付这种妖怪得砍头。”少年很马后炮地补充，“......我在书里看到的。”
什么书上会讲这种知识？
还没来得及傻眼，姜怀愫又听到他说:“对不起。其实我有武器，只是刚才没机会拿出来。”
这倒是小事了。姜怀愫摆摆手:“比起这个......你伤怎么样？”
少年适时地捂着肩膀嘶了口气:
“伤口很深，好在没伤及要害，但也得静养好一段时间了。”
女子的尸体七零八碎地躺在海岸边，化作一滩毫无生气的淤泥。看上去是真的死透了，连妖力的波动都感受不到。
可惜了，要是早死几年，说不定还能跟丈夫埋一块。
“你、你。”姜怀愫有些语无伦次。
“姐姐想问什么？”
“你......”基于少年方才的表现，她不得不重新估量起他的身份定位，“是修道的？”
“是凡人。”
姜怀愫若有所思：“看起来不像哦。”
“学过一些本事。”少年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姜怀愫的目光在他肩膀上停留了一瞬，“那一剑，你应该能躲开的。”
“躲开的话，挨刀的就是你了。”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姜怀愫愣了愣：“......不会的。”
“不会什么？”
“我不会挨刀的。”她回忆了一下女子出刀的速度，“能躲开。”
“那是我多此一举了？”少年撇了撇嘴，“这么冷漠，真叫我伤心。”
至少他出发点是好的，姜怀愫觉得还是应该鼓励一下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正揣摩着该怎么说句好听话来哄哄他，就听见少年叹了口气：
“唉，你是真没认出我还是装没认出我？”
她迷茫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