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马一前一后在林中奔走,一红一白交替前行。
埃莉诺抓紧缰绳,冷眼瞟过身侧的安德拉。
明明她骑的才是最好的马,骑术也不算太糟,依然无法像安德拉那样轻松自如。
前世便是这样,哪怕她天生受动物的喜爱,不太会被陌生的动物伤害,也远不如安德拉的操纵与统御。
这到底是天资如此,还是某种不同的气场和性格造成的差异?
“殿下骑得真好。前方应该没什么危险,不如我去后方为您护持?”
前方的安德拉慢下来踱到公主身边,她潇洒地晃晃脑袋,长发泛起一层绚烂的波浪。
埃莉诺轻轻吸气:前世的六十年实在太漫长了,她潜意识里的安德拉彷如迷雾中的君王。可她最开始是多么可爱、体贴啊。
她扯着嘴唇不让自己微笑。
小公主仰起头点了点,随后抽出母亲赐予的“宝弓”。
这幅弓箭着实有趣,弓身是极其密实、强韧的木材,类似蓝星的柘木。
它的定位应该是用于收藏的精致玩具,因为这个世界经历过三次发育的女人普遍怪力,可以轻松开满强弓。
这幅细巧的弓箭不光更短、更细,反曲的弧度也与其她人普遍运用的强弓截然不同。
它配套的箭矢轻巧可爱,拿起来掂量一下感觉是中空的。箭头是磨尖的骨片,打磨这么一套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工,算是天然的防伪标记。
这幅弓箭应该是某位妃子的宝物吧?可能母亲还没来得及赏赐给某个具体的人,这次正好带出来了。
埃莉诺用手指捻起弓弦,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她没有指套和护臂,很容易受伤的!
哒哒,塔塔。
清脆的马蹄声由后至前,安德拉笑得有些羞涩:“呀,公主殿下,才想起来忘了帮您穿戴护具。”
她嘴里说着帮忙穿戴,第一步却是解开自己胸前和手臂的搭扣,将那副毛茸茸的披肩连带臂甲全部取下。
“安德拉,那样你怎么办?”埃莉诺一出口就咬住了嘴唇,哪儿需要问她呀!
果然,听到小公主下意识的关心,安德拉笑得像只偷了鱼的猫儿。
“放心吧殿下,我是不会受伤的。”
她顺势将披肩与护臂裹到公主身上,然后褪下指套换到埃莉诺手中。安德拉的动作灵动而柔缓,有种整理毛毡般的解压感。
“您真可爱。”少女金色的发丝撩过脸颊,声音丝丝缕缕渗透。
埃莉诺抬起头,入眼是安德拉由衷赞叹的眼神。
她的脸逐渐发烫,却不肯在安德拉面前露了怯,只是抬起手轻拍了她一下。
“~”安德拉不禁莞尔。
她松开握在指套边缘的手,调皮地朝埃莉诺挥了挥。然后就像害怕被打一样策动缰绳,控着枣红马往后溜去了。
“殿下-这不是正好嘛?”她躲在后面故意顿了一会儿才说:“我这个样子,您的母亲也才放心呐。”
提到诺兰纳王,埃莉诺眼中的笑意消散了。
她当然不会理解成上辈子那种打情骂俏,因为哪怕再迟钝也能听到笃笃的马蹄声:禁卫们正“藏在暗中”。
她们故意弄出少许声响,向赫图雅王女与自家公主问好。
她们可不能被抓住作弊,伊娃对安德拉的看法从来都是“活着就好”。
只要不真正伤及性命,哪怕是废掉也无所谓的。
所以——要故意引导伊娃去对付安德拉吗?
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想法油然而生。
是,赫图雅人是有可能乘机掀起战争,滋扰边境。
可赫图雅人每逢灾荒年月哪一次放过诺兰纳了?阿古诺与阿提拉不会被真正激怒,大概率只会勒索一部分财物和资源作为补偿。
就算碰上极小概率她们真的要帮安德拉“出气”也最多是小范围的战乱。
咕嘟。
埃莉诺扣住弓弦慢慢拉开,精巧的箭矢漫无目的地瞄着远方。
我要这么做吗?我可以这么做吗,我会这么做吗?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视野中出现了一只雪白的野兔。
它从草丛中冒出来,警戒地搓着牙花,切碎一丝丝草叶塞进唇瓣。
埃莉诺将箭头缓缓下移。
安德拉以后会很强,非常强。
......是我在帮助她,是我给予她最初的士兵、副官还有所有的骑士装备。
她是安德拉,她会在几年后面临乱世。
她只需要一人、一马、一柄剑就能拉起一支队伍,然后凭借她们的实力横扫疆场,逐渐席卷成巨大的浪涛。
是我给予她无数光环,是我在帮她稳定后方!
是你,但是她好像......从未在意过-稳定-吧?
兔子突然抬起身体,小红眼滴溜溜盯住某个点。
埃莉诺绷紧弓弦,手指隐隐作痛。
前世的安德拉头戴王冠,血色的长袍迎风招展。
她欢畅地大笑,在战场上挥洒出血液的浪花,冲入战阵的那一刻彷如金属沸腾。
无敌的。她是无敌的。
只要让她茁壮长成,她将天下无敌。
那什么样的安德拉是脆弱的呢?
【你知道的】
被血河洗净的少女似乎再度归来,“她”站在半埋腰际的河流中与她对望。
是,我知道。
那个可以被欺瞒、被伤害、被杀死的安德拉——
嗖嗡——
箭矢携带积蓄的力量,乘着风飞向扑簌的野兔。
鬓边簪着金盏花的少女、无视危险与她在花园中约会的少女、捧起她的脚趾在溪流中清洗的少女、吵完架满脸通红的青年......
她也见过脆弱的、温柔的、生气的安德拉,那个活生生的——
嗖嗖!
箭矢狠狠扎在白兔身上,溅落滴滴鲜血。
“哈......哈啊......”埃莉诺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我见过-我知道那个无论如何都会保护我的安德拉,是最脆弱的啊。
啪嗒、哒哒。
安德拉翻身下马捡起地上的兔子,她拔出箭矢-回过头时唬了一跳:“殿下?!”
她将兔子沙沙捆好丢到马背后的袋子里,奔跑到埃莉诺身边。
少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小公主的胳膊,连脖子也不自觉地歪了一下,“您怎么了?”
“......”埃莉诺深深呼吸。
她的眼角有点疼,可视野中那个专注的少女依然清晰。
珊瑚,如果我无法支付让那个人帮助我的报酬怎么办?
【埃莉诺-另一个我,我要怎么击败那个无法击败的敌人呢?】
我可以欺骗她、伤害她......杀死她吗?
“公主殿下。”
安德拉不敢冒犯公主,但她一只手搭在马背上,另一只手护着埃莉诺的身体认真地说:“没事的,我会在你身边。我会-尽力让您取得胜利。”
她的后一句话说得太轻,埃莉诺好像又听见前世的青年握住她的手,在耳边喃喃低语:“我会永远保护你,吾爱。哪怕海枯石烂,时间凋亡。”
那时的小公主回了什么话呢?
我记不清了,安德拉。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爱有多少重量,也许、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而我对你的爱......是不是也没有多重呢?
不需要海枯石烂、三生三世、只需要不那么开心的一辈子。
她看着安德拉清亮的眼睛,找寻着似有若无的爱意。
旋即晒笑:算了吧。
一切都算了吧,我不是早就下定决心要放过彼此么。
强大本身并非你的过错。
为了曾经的深爱,让我们好聚好散各自成长吧,安德拉。
“我没事...只是、”小公主擦擦眼泪,有点不好意思地抽抽鼻子,“兔兔太可爱啦~”
“......”安德拉一时无语,随后噗哈哈地和埃莉诺一起笑出声来。
......
“哦,她是这么说的?”
伊娃在草坪上野餐,听到传话人的故事后哈哈一笑。
她咽下美人送来的草莓,百无聊赖地看着旁边的小沙漏一点点漏下,直到最后一滴砂砾滴落。
“好,轮到我了。”
她推开怀中的美人,晃晃肩膀随便翻上臣子的栗毛马。
伊娃浑身的慵懒在挺直身体的一瞬间簌簌褪去。
她脸上浮现出真切的-愉悦的笑容。
“哈。”王短促地笑了一声。没有任何额外的指令,马儿犹如离弦之箭般飞窜出去,在开辟出的山道上踏出哒哒蹄音。
野兔和飞鸟吓得四处逃散,禁卫们拼命策马想要跟上王的速度,却只有预先出发的那些人勉强能够缀在左右。
“唳——”苍空传来鹰啼,林中的王者骤然抬起头,眼中精芒闪烁。
她抿起唇角轻而易举地拉开强度夸张的长弓,它的制造者绝对没有一丝为弓手省力的想法,每一个配饰都倾注着让箭矢爆发的嘶吼。
嗡——
箭矢破开空气,爆鸣声锃然穿透鹰鸟的胸膛!
嗖啪!
那只健美的鸟儿双翼收束,从高空飞坠。
哒哒,哒哒。
禁卫们争先恐后地追出去,每个人都提着袋子想要为王带回这只猎物。
然而伊娃只是耸然无味地收弓,看向森林的某个方向。
那里吗......哼,没有乖乖守在最外围呢。
她扬起嘴角,朝着视野所及的森林飞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