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遇

    晨光熹微,晓色破云。


    七月初七,京城最热闹的乞巧节。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人群中,一位身着月白襦裙的少女步履从容,青丝间一支银簪轻晃,衬得她如一支清荷摇曳于浊世。


    “那不是光禄寺少卿家的沈小姐吗?”有人低声议论。


    “嘘,小声些,她已经和顾典簿订婚了!”


    沈芳如恍若未闻,只垂眸摩挲着袖中锦盒,那里头躺着方才从父亲处求来的紫玉佛珠。


    珠串在晨光中泛着幽紫光晕,倒让她想起那人看书时低垂的眉眼。


    “顾舟见了一定欢喜。”她唇角微翘。


    两年前,她在城郊古寺避雨,遇见了个穷得连纸墨都买不起的书生。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却执笔如执剑,字字锋芒毕露。她鬼使神差地留下银两,又悄悄派人送去上好的笔墨纸砚。


    第二年春闱放榜,顾舟名落孙山。


    沈芳如站在贡院外的槐树下,看着他从朱漆大门里缓步走出。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背脊挺得笔直,唯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心绪。


    “无妨的,”她递上一盏热茶,指尖不小心触到他冰凉的手背,“来年再考。”


    “没有来年了。”顾舟苦笑,“家母病重,我需得侍奉母亲。”


    几日后,沈府书房。


    “父亲!”沈芳如跪在青石地上,“您不是常说顾舟有经世之才?如今朝廷正举孝廉,何不……”


    沈父重重搁下茶盏:“荒唐!他虽孝名在外,但无功名在身,如何配得上你!”


    “女儿听闻,礼部正在寻访孝廉典范。”她仰起头,眼中闪着倔强的光,“顾舟侍母至孝,又通晓经义,正是合适人选。”


    经不住爱女的苦苦哀求,沈父沉吟良久,终是叹道:“罢了,且让他以孝廉入仕,先补个典簿之职。”


    订婚那日,顾舟在沈府后院的梨花树下,轻轻执起她的手。


    “为何?”他声音微颤,“我如今一无所有……”


    沈芳如将一枚玉佩系在他腰间,笑得眉眼弯弯:“因为你值得。”她指尖轻点他心口,“你的孝心与才学,终会得遇明主。”


    春风拂过,吹落一树梨花。顾舟忽然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哽咽:“待我在京城站稳脚跟,定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她靠在他肩头,看着满地落花,心想,等多久都值得。


    可订婚半载,顾舟待她始终客气疏离。


    他会在人前温柔执她之手,会在宴席上为她布菜斟茶,却从不肯在她房里多留一刻。今日特意选了这佛珠,不过是想讨他一句真心话。


    忽闻前方一阵骚动。


    “快看!那是……那位大人?”有人压低声音惊呼。


    “嘘!不要命了?敢议论他?”


    沈芳如蹙眉望去,只见茶肆竹帘半卷,隐约可见一道玄色身影。


    那人修长手指正扣着青瓷茶盏,骨节分明的手在阳光下如白玉雕琢,腕间悬着一枚古朴的墨玉扳指。


    “听说他微服私访,已经处置了好几个贪官……”


    “何止!前几日城东李家的公子不过多看了他一眼,就被……”


    “嘘!他好美色,据说最爱逛青楼楚馆,连醉仙楼的头牌都……”


    议论声戛然而止。


    琵琶音骤起,醉仙楼头牌苏婉卿抱着阮咸而来,石榴裙摆扫过青石板,在茶肆前盈盈下拜:“大人,妾身新谱了《折桂令》,请大人品鉴。”


    苏婉卿今日特意梳了飞仙髻,点了桃花妆,活脱脱就是要效仿当年名动京城的李师师。


    谁不知道那位大人最爱风流才子与名妓的佳话?若能得他青眼,说不定就能像李师师那般名留青史。


    帘内传来一声轻笑。


    那声音似玉磬轻击,清越中带着几分慵懒。


    沈芳如下意识驻足,却见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


    那人竟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剑眉斜飞入鬓,星眸含威不露,鼻若悬胆,唇薄如刃。


    一袭玄色锦袍衬得他肩宽腰窄,通身气度华贵非常,偏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散漫,仿佛这世间万物都入不得他的眼。


    “这位大人……”旁边卖糖人的老翁突然压低声音,向不知情的人炫耀,“你们可知道是谁?”


    沈芳如不由侧耳。


    “这上京的大人物,不是丞相,就是皇族。”旁边的小贩接话。


    老翁眯起浑浊的双眼,压低声音道:“这位贵人啊……老朽在京城摆摊四十载,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可这般气度的,只有……只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意味深长地补了句:“诸位说话可要当心些。”


    沈芳如望着茶肆中那玄衣男子的侧影,不由多看了两眼。


    确实生得一副好皮相,轮廓锋利,五官浓艳,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风流韵味。这样的容貌气度,难怪那苏婉卿会主动上前献艺。


    “这般人物……”她暗自思忖,“确实像是哪家王侯的贵公子。”


    虽说坊间常有天子微服私访的传闻,但眼前这人……沈芳如轻轻摇头。


    她虽未见过天子真容,却听父亲说过,当今圣上性情暴戾,动辄杖毙宫人。而眼前这位,分明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


    正想着,那男子忽然转头,目光直直朝她投来。


    沈芳如心头一跳,慌忙移开视线,却听身后老翁还在絮絮叨叨:“老朽亲眼见过先帝微服时的排场,那阵仗……”


    “老丈慎言。”沈芳如忍不住轻声提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佛珠,“妄议天家可是大罪。”她眼角余光瞥见那玄衣男子唇角微扬,修长的手指正悠闲地转着茶盏,哪有半分被冒犯的怒意?


    若真是那位暴君,岂会容百姓这般议论?


    正思量间,忽听茶肆内琵琶声起。


    苏婉卿抱着阮咸盈盈下拜,眼波流转间尽是娇媚:“大人,说来也巧,这《折桂令》正是妾身昨夜梦得。梦中见一玄衣郎君立于月下,与大人竟有七八分相似呢。”她轻拢慢捻,指尖在弦上勾出一串清音,“想来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让妾身将此曲献与大人。”


    那玄衣男子指尖一顿。


    “《折桂令》?”他声音慵懒,却让四周蓦地一静,“苏姑娘可知,这曲子讲的是什么?”


    苏婉卿面上一喜,纤指拨动琴弦:“回大人,是讲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之喜。”


    “错了。”男子忽然俯身,玄色衣袖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微凉的檀香风,惊得苏婉卿指尖猛地一颤,险些碰翻了茶盏。


    他低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只有近处的沈芳如、苏婉卿等几人能勉强听见:“是讲……一个落第书生,痴心妄想,攀折天边月,最终……摔得粉身碎骨的故事。”


    沈芳如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落第书生?天边月?这意象组合起来,分明是在影射她与顾舟!


    顾舟本就是落第书生,且家世与沈府相比,确有云泥之别,曾也被一些刻薄之人私下嘲讽过“痴心妄想”……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自己迅速否定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与顾舟之事,虽有风言风语,但具体如何,外人岂能知晓得这般清楚?更何况,她确信自己从未在何处见过这位气度迫人的玄衣男子,他怎会无缘无故知晓她的私事,又何必在此刻出言暗讽?


    定是她近来因顾舟之事心神不宁,才会这般疑神疑鬼,对号入座。


    沈芳如暗暗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当是听到了一个不相干的讽刺故事。


    然而,她身旁的苏婉卿却远没有这般镇定。


    她先是一怔,待细细咀嚼完那“落第书生攀折天边月”的比喻,再结合那男子毫不掩饰的讥诮眼神,脸色瞬间刷地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不过苏姑娘这般姿色……”男子慢条斯理地用折扇抬起她的下巴,桃花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倒让本官想起一个典故。”


    周围看客都屏住了呼吸。谁不知道这位大人好美色?看来苏婉卿今日要飞上枝头了!


    他忽然俯身,道:“东施效颦。”


    满座哗然!


    苏婉卿浑身一僵,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终于明白,自己今日这身仿效前朝名妓的装扮,在这位大人眼里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可怜苏婉卿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男人却已经懒洋洋地靠回椅背,随手将一块碎银扔在她脚边:“赏你的,哭得再响些。”


    围观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笑。


    苏婉卿羞愤难当,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沈芳如蹙眉,从袖中取出绣帕,穿过人群递了过去。


    “姑娘的琵琶曲《春江花月夜》,上月我在醉仙楼听过。”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当得起‘大珠小珠落玉盘’之誉。”


    周凌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


    沈芳如却不卑不亢,只轻声道:“乞巧宴在即,苏姑娘若是以泪洗面,怕是要误了献艺的时辰。”


    这话说得巧妙,既全了苏婉卿的颜面,又暗指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众人笑声渐歇,连周凌眼中都闪过一丝意外。


    沈芳如正欲转身离去,忽然腕间一凉。


    低头看去,那串紫玉佛珠竟无端断裂,数十颗玉珠“哗啦”散落一地。


    她慌忙蹲下拾捡,却见一颗最为剔透的珠子滴溜溜滚向茶肆方向。


    “姑娘且慢。”


    一道清越嗓音自茶肆传来。


    沈芳如抬眸,正见那玄衣男子俯身拾起滚至脚边的紫玉珠。


    阳光穿过竹帘,在他修长指间投下斑驳光影,那颗紫玉珠在他掌心泛着妖异的光。


    “这珠子……”他指尖轻捻,忽而挑眉,“倒是稀罕物。”


    沈芳如心头一跳。


    这紫玉珠是西域贡品,寻常人绝难辨认。


    她不动声色地福身:“多谢公子。这不过是寻常饰物,不值……”


    “西域紫晶,产于昆仑雪山之巅。”男人缓步走近,“三年方得一斛,先帝时便是贡品。”他忽然将珠子举至阳光下,“更妙的是……”


    紫玉珠在光线中突然浮现出细密纹路,竟是一尊微雕的坐佛。


    四周响起惊叹声。


    沈芳如却暗暗攥紧袖角,这隐秘的佛像纹路,连她父亲都不知晓。


    “姑娘可知这佛珠来历?”男人似笑非笑。


    沈芳如眸光微转,忽然瞥见他腰间若隐若现的龙纹玉佩。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父亲曾说过的御赐之物特征。再联系方才老翁的闲话……


    “回公子的话,”她盈盈一拜,故意将声音提高些许,“这珠子是家父旧友所赠。那位大人曾随使节出使西域,最是喜爱……”


    她故意顿了顿,果然见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西域使节入朝,正是三年前新帝登基时的事。


    “有趣。”男人忽然轻笑,指尖一弹,紫玉珠凌空飞来,“接着。”


    沈芳如仓促抬手去接,却见那珠子在空中划出一道莹紫弧线,眼看就要坠地。她下意识向前一扑,绣鞋踩到裙摆,整个人向前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突然揽住她的腰肢。


    沉水香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那颗紫玉珠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被迫贴上的胸口衣襟处。


    “姑娘这是……”耳畔传来低沉的调笑,“投怀送抱?”


    沈芳如慌忙站稳,却发觉对方的手仍虚扶在她腰间。


    那颗紫玉珠卡在衣襟交叠处,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她伸手去取,指尖却不小心擦过对方尚未收回的手背。


    两人同时一顿。


    “民女失礼了。”她急退半步,却见那人慢条斯理地捻起那颗紫玉珠,指腹在她方才碰过的地方轻轻摩挲。


    “无妨。”他将珠子递还,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流连,“本官倒是觉得……甚是有趣。”


    沈芳如正欲接过珠子,忽觉一阵清风拂过。男子的指尖在她掌心若有似无地一勾,惊得她险些将珠子又掉落在地。就在这暧昧的僵持间,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芳如!”


    顾舟匆匆赶来,月白色的衣袂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额间还带着薄汗,显然是寻了她许久。待目光触及那个玄色身影时,他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微臣……”顾舟喉结滚动,下意识就要行大礼,却在膝盖将弯未弯之际,被一柄突然展开的折扇拦住。


    “顾大人不必多礼。”男子手腕轻转,扇面上“清风明月”四个字正好映在三人之间,“本官不过偶遇沈姑娘,闲谈几句。”


    这男人竟然真是当今天子,芳如心下骇然,却故作懵懂地转向顾舟:“这位大人见识广博,竟认得这西域紫晶呢。”


    顾舟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周大人博学多才,自然……”


    “本官倒是好奇,”周凌忽然打断,“沈姑娘这般玲珑心思,怎会选在乞巧节送佛珠?”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她手中的锦盒,“莫不是……与心上人不睦?”


    这话问得刁钻。


    沈芳如却不慌不忙,将锦盒打开:“大人明鉴。这佛珠是买给家姑的。七月初七不仅是乞巧节,更是家姑五十寿辰。”她故意露出盒中另一串白玉佛珠,“这一对紫白双珠,正合‘紫气东来,白首同心’的吉兆,是我要送给顾郎的礼物。”


    周凌闻言大笑:“好一个‘紫气东来’!”他忽然凑近,在沈芳如耳边低语,“朕很期待,三日后璇玑宴上,沈姑娘还能给朕什么惊喜。”


    在夏国,每年七月初七的乞巧宴是世家贵女们最为看重的盛事。


    这场宴会又被雅称为“璇玑宴”,取其“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之意,由京城各大世家轮流主办。


    宴会上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贵女们的斗舞环节。


    那些精心编排的舞步,不仅展现各家闺秀的才情,更暗藏玄机,拔得头筹者,不仅能登上《玉台新咏》这样的贵族小报,更有传言说能在《璇玑录》这等记载世家贵女的典籍中留下芳名。


    今年的璇玑宴格外引人注目。


    坊间都在窃窃私语,说这次宴会表面上是府尹做东,实则是为那位暴君选妃。毕竟新帝登基三载,后宫至今无所出,朝中大臣们早就按捺不住了。


    周凌的话轻若蚊呐,却让沈芳如后背一凉。


    待回神时,那道玄色身影已消失在街角,唯余地上几片被风卷起的枯叶。


    “芳如,你没事吧?”顾舟轻轻掰开她紧攥的拳头,温声道,“七夕佳节,我带你去放河灯可好?”


    他指尖温暖干燥,沈芳如却盯着掌心佛珠发怔。


    顾舟的目光不由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方才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周凌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那修长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发梢。


    “芳如……”顾舟喉结微动,声音比往常低沉了几分。他想起陛下凝视芳如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想起芳如接过紫玉珠时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心头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酸涩。


    “三日后,府尹府设璇玑宴。”顾舟突然压低声音,指节不自觉地收紧,“陛下……也会列席。”


    沈芳如抬眸,发现顾舟温润如玉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晦暗。他犹豫片刻,终是轻叹一声:“芳如……这次宴会,你别去可好?”


    “为何?”沈芳如故意眨眨眼,“我可是准备了许久,就等着在斗舞中夺魁呢。”


    顾舟眉头紧蹙,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腕间:“方才,陛下看你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苦笑。


    沈芳如心头一跳,却故作天真地笑道:“顾郎是在吃味?”她凑近顾舟耳边,吐气如兰,“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呀。”


    顾舟呼吸一滞,突然将她拉入怀中。他的唇擦过她的耳垂,声音暗哑:“答应我,别去。”


    沈芳如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终是柔声应道:“好。”
图片
新书推荐: B总裁魅力翻车后,揣崽啦 原来是亡妻 他的冒牌娘子 华胥载笔 [综英美]小丑一思考,蝙蝠就发笑 哟,你就是那个妻管严啊 被前夫的未婚夫狠狠爱了 错认的夫君是帝王 饲养恶龙以后[种田] 作之助今天有buff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