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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贵妃驾临 朕不会再踏足漪兰殿

    深夜的漪兰殿烛火昏黄。

    帐幔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

    芳如被压在龙纹锦被间, 墨发凌乱铺散。

    情动难以自持时,她忽然仰起头,湿漉漉的手指抓住周凌披散的黑发。

    “陛下……”她趁着换气的空当喘息, “宫里太闷了……醉仙楼那个苏婉卿, 琵琶弹得极好……能不能请她进宫给臣妾解解闷?”

    周凌动作稍缓, 带着情欲的嗓音低哑:“这时候跟朕提别人?”

    芳如借机缠紧他的, 温热的吐息拂过他耳畔:“要是陛下准她进宫……臣妾就学她那支新曲……弹给陛下听……”

    “胡闹。”周凌扣住她的要,却低低笑了, “明天让内务府去办。”

    次日苏婉卿入宫, 六宫哗然。

    皇后气得摔碎了茶盏:“青楼女子也配踏进皇宫?”但想到前几日皇帝在凤仪宫的所作所为,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

    漪兰殿内, 苏婉卿一曲终了,芳如立即屏退左右。

    她急切地拉住对方的衣袖,声音里带着难言的疲惫:“好姐姐, 你在宫外见识广, 可有什么法子能……能让我身子不便, 躲过侍寝?”

    苏婉卿诧异地打量着她:“陛下如此恩宠,你竟要推拒?太医院的避子汤不是……”

    “避子汤只能避胎,避不开人。”芳如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我要的是根本不必承宠的法子。”

    苏婉卿若有所思:“莫非……你还念着顾公子?”

    “与他无关。”芳如轻轻摇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 “我留在宫中,一是陛下以父亲相胁, 二是……”她顿了顿,终究没提佛珠之事,“有些未了之事需查证。可如今陛下夜夜临幸,我整日腰酸腿软, 连静心思考的精力都没有。”

    她抬眼看向窗外,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再这般下去,莫说查清那件物品的下落,怕是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

    苏婉卿凝视她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药方:“这是前朝太医首座亲配的方子,服用后信期可延长三五日,正好可作推拒侍寝的由头。”

    芳如急切地问:“会对身子有损吗?”

    “放心,这方子我亲自试过三个月,除了让人精神稍倦,绝无其他害处。”苏婉卿握紧她的手,“但我得提醒你,如今陛下待你与众不同。今早我来时,看见内务府往漪兰殿送的都是东海明珠、天山雪莲这样的贡品"

    芳如垂眸看着药方,想起这些日子周凌的种种特殊对待。

    他夜夜留宿,赏赐如流水,甚至默许她在宫中的诸多逾矩。

    “我自有分寸。”她将药方仔细收进妆奁最底层,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在苏婉卿告退后不久,周凌竟提前下朝归来。

    他大步走进寝殿,从身后拥住正在梳妆的芳如:

    “今日番邦进贡的暖玉,朕瞧着配你。”

    芳如下意识按住妆奁,强笑道:“陛下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想你了。”他自然地拿起梳子为她梳理长发,却在镜中瞥见她慌乱的神色,“怎么了?”

    “没、没什么。”芳如急忙合上妆奁,心怦怦直跳。

    周凌眸光微沉,却只是俯身在她耳边轻语:“今晚朕带你去太液池画舫赏月。”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芳如攥紧了袖中药方。

    这些温柔缱绻,与前几世何其相似。

    她必须守住心神,绝不能迷失自我。

    是夜,太液池上画舫轻荡,琉璃灯在月色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周凌屏退左右,将芳如揽在怀中,指尖轻轻摩挲着她腰间丝绦。

    “爱妃近日似乎总是心神不宁。”他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不容错辨的欲念。

    芳如正暗自焦急,忽然感到小腹一阵熟悉的坠痛,竟是月信提前来了!

    她心中狂喜,面上却故作羞涩地推开他:“陛下……臣妾、臣妾身子不便……”

    周凌动作一顿,眼底的炽热渐渐冷却:“何时来的?”

    “就、就在方才……”芳如垂眸,掩去眼底的庆幸。

    这突如其来的月信简直是天助她也,让她连药方都不必动用。

    “传御医。”周凌声音骤冷。

    不多时,御医战战兢兢地诊脉后回禀:“陛下,沈采女确是信期至了。约莫五至七日方可洁净。”

    待御医退下,周凌一把将芳如揽入怀中,灼热的手掌紧贴她腰间:“朕记得爱妃的信期该在五日后。”他指尖不轻不重地揉着她的小腹,“怎的提前了这么多?”

    芳如心头一紧,没料到这男人连她月信的日子都记得这般清楚,只得软着声辩解:“许是前日陪陛下游湖时着了凉”

    “无妨。”周凌忽然低头用齿尖扯开她腰间系带,“朕问过太医了”他湿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后,“说是只要动作轻些,无碍的”

    芳如慌忙按住他往裙带里探的手,声音发颤:“陛下!臣妾今日真的不便”

    “朕轻些便是。”他竟就着这个姿势将她往榻上压,“让朕看看是不是真来了”

    “周凌!”她急得直呼其名,双腿拼命蹬,“你疯了吗!”

    “疯?”他低笑,“朕还能更疯”

    芳如猛地按住他不安分的手,声音都变了调:“陛下!臣妾身子实在不适……”

    周凌动作一顿,眼底翻涌的欲念渐渐平息。

    他深吸一口气,将人往怀里带了带:“那朕就这么抱着你睡。”

    “不可!”芳如慌忙抵住他胸膛,“臣妾……臣妾月事期间实在不便与陛下同榻……”

    周凌眸光骤冷,捏着她下巴的手加重了力道:“连抱着睡都不行?”

    “臣妾怕冲撞了陛下……”芳如垂眸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

    “好,很好。”周凌猛地松开她,“既然今日不便,改日,朕再来看你。”

    芳如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轻轻抚过袖中的药方。既然天意相助,这药方正好五日后就用。

    画舫外月色正好,她终于露出了这些时日第一个开心的笑容。

    五日后清晨,周凌下朝归来,想起前日内务府呈上的东海明珠还未赏给芳如,便未让宫人通报,径直往漪兰殿去。

    才走到寝殿外,就见玲子鬼鬼祟祟地从殿内出来,手中攥着个物事。

    见到圣驾,她吓得立即跪地,一张泛黄的纸笺从袖中飘落。

    “这是什么?”周凌俯身拾起,目光扫过纸上字迹,脸色骤变。

    他认得其中几味药材,都是太医院明令禁用的寒凉之物。

    玲子抖如筛糠:“是、是采女让奴婢去太医院抓的药……”

    芳如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没什么血色的脸。

    她伸手按了按肚子,心里琢磨着苏婉卿给的那个方子到底管不管用。

    镜子里的自己眼皮有点肿,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她正想叫宫女拿点胭脂来遮遮,外头突然响起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周凌大步闯入,手中捏着那张泛黄的药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爱妃可否解释解释,”他将药方重重拍在妆台上,“这是何物?”

    芳如心头剧震,强自镇定:“不过是张调理气血的方子……”

    “调理气血?”周凌冷笑,“朕已让太医院查过,此药能干扰信期,使人脉象如月事来临!”

    他猛地攫住她的手腕:“难怪那夜如此巧合!朕竟被你耍得团团转!”

    “陛下恕罪!”芳如慌忙跪地,“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周凌俯身捏住她的下巴,“只是厌恶朕到如此地步?不惜用药伤身也要躲避侍寝?”

    芳如闻言一怔,苏婉卿分明说过此药无害,怎地太医院却说会损毁身子?若真如此,她断不会用这等伤身的法子。

    她慌忙抬首:“陛下明鉴,臣妾若知此药伤身,绝不敢”

    “不敢?”周凌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朕今日便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敢!”

    他扯开她的衣襟,却在触及她颤抖的身子时顿住了动作。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愤怒,失望,还有她从未见过的受伤。

    “好,很好。”他松开手,声音突然变得疲惫,“既然爱妃这般不情愿,朕如你所愿。”

    他转身离去前,最后瞥了她一眼:“从今日起,朕不会再踏足漪兰殿。”

    殿门“砰”地一声合拢,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芳如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扯乱的衣襟,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不再踏足漪兰殿?这话若是从别的帝王口中说出,或许还能当真。

    可他是周凌。

    是那个连续六世都不曾临幸后宫,却唯独对她纠缠不休的周凌。

    她弯腰拾起地上那张被揉皱的药方,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

    不出三日,不,或许明日,那道熟悉的身影就会再次出现在这漪兰殿内。

    毕竟前几世里,这样的戏码早已上演过太多次。

    “陛下总是这般口是心非。”

    她对着空荡荡的寝殿轻声自语,眼底却掠过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期待。

    ……

    那夜养心殿内酒气氤氲,周凌独自对着烛火痛饮。

    他突然摔碎酒盏,对着殿外怒吼:“李佐!把那个女人带来!”

    御林军统领李佐闻言立即躬身:“臣这就去漪兰殿请沈……”

    “不是她!”周凌猛地将酒壶砸在地上,“带着孩子的那个!”

    李佐瞳孔微缩,立即改口:“臣遵旨。”

    不多时,一位艳色衣衫的女子牵着个二、三岁的男童笑盈盈走进殿内。

    “陛下……”女人刚要行礼,就被周凌拽到跟前。

    他赤红着眼盯着她:“你说……朕是不是很不堪?”

    女人吓得脸色发白:“陛下是天之骄子……”

    “那她为何……”周凌猛地推开她,踉跄着扶住案几,“连碰都不愿让朕碰?”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她急忙将孩子交给随行宫人,待殿门关上后,竟主动贴近醉意朦胧的君王。

    “陛下……”她跪坐在他脚边,仰起一张精心妆点过的脸,“臣妾见陛下独饮,心中不忍。”

    周凌未应声,她便大着胆子将柔荑轻轻搭上他的膝头。

    见他没有推开,指尖便顺着龙纹缓缓向上游走,在衣襟处流连不去。

    “她不要陛下……”女人的声音又软又媚,带着刻意的怜惜,“是她的损失。这宫里多的是人,盼着陛下的垂怜……”

    她趁势起身,整个人几乎贴进他怀里,呵气如兰:“让臣妾……好好安慰陛下……”

    周凌忽然睁开眼,擒住她不安分的手。

    那双桃花眼里醉意未消,却清明得令人心惊:“你也配爬龙床?”

    女人脸色一白,还欲辩解,却被他狠狠甩开。

    “滚出去。”

    女人吓得跪地求饶。

    “从明天开始,好好当你的贵妃”。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宫里安分守己,朕保你们一世平安。”

    翌日清晨,六宫妃嫔正按例在凤仪向皇后请安。

    金殿内珠环翠绕,暗香浮动,众妃按品级端坐,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眼底却藏着不动声色的较量。

    芳如独自坐在最末位的绣墩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殿内熏香袅袅,妃嫔们的说笑声仿佛隔着一层纱。

    整整五日了,漪兰殿安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声。

    这不对劲。

    前几世里,那人最多气上两日,第三日定会寻个由头闯进来。可这次……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天色,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

    这本该是她求之不得的清静,可不知为何,心头总萦绕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空落。

    就在皇后正要开口训话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守门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

    “陛下驾到!”

    满殿嫔妃齐齐愣住。

    这个时辰,陛下从不涉足后宫请安之事!

    珠帘哗啦作响,周凌一身明黄龙袍,大步流星踏入殿内。

    而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是,他身后竟跟着个身着遍地织金锦缎的华服女子,那身绣着百鸟朝凤纹样的衣裳比皇后朝服还要耀眼。

    她手中牵着的男童也穿着同样贵重的缂丝袍子,母子二人通身的珠光宝气简直要刺痛众人的眼。

    女子高傲地扬起描画精致的柳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满殿妃嫔,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讥笑。

    她牵着孩子的动作略显粗鲁,孩童腕上的金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走快些!”她不耐烦地扯了把孩子,“没看见你父皇在前面吗?”

    皇后急忙起身相迎,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陛下,这这是”

    周凌却径直走向凤座,亲自将那一大一小安置在自己身侧。

    他目光缓缓扫过底下神色骤变的妃嫔,最终在芳如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这位是阿芷。”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三年前朕微服南巡时结识。”

    他伸手轻抚那孩子的头顶,一字一句道:“这孩子名唤承儿,是朕的血脉。”

    哐当!

    贤妃手中的翡翠茶盏应声而碎。

    德妃指间的沉香木佛珠散落,檀木珠子滚了满地。

    皇后踉跄后退,凤冠上的东珠剧烈摇晃,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芳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重生六世,她竟不知,这个男人早已与他人有了骨肉!

    更让她心惊的是,那孩子的眉眼鼻梁,确实有几分似曾相识……

    “即日起,”周凌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殿内,“册阿芷为芷贵妃,赐居湘兰殿。”

    “陛下!”皇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贵妃之位非同小可!此女来历不明,这孩子也”

    “朕意已决。”周凌冷冷打断,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芳如失魂落魄的脸——

    作者有话说:孩子不是男主的

    第52章 互相折磨 每次承欢都像受刑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在后宫掀起惊涛骇浪。

    那些至今仍是完璧之身的妃嫔们面面相觑,个个面色惨白。

    贤妃死死攥着手中的锦帕,指甲几乎要掐进丝线里。

    她想起自己入宫三载, 连皇帝的衣角都不曾碰过, 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一步登天。

    德妃闭目捻着佛珠, 可那越转越快的念珠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最难堪的当属皇后, 她这个正宫娘娘至今未承雨露,凤印在手却形同虚设。

    贤妃声音压得极低, 却掩不住其中的怨愤:“我们这些世家贵女, 自幼习学琴棋书画,谨守闺训, 如今竟要被个乡野出身的粗鄙女子压在头上?”

    她环视四周,见无人注意,又冷笑道:“陛下微服时不知在何处遇见的, 无媒无聘就怀了龙种, 这般不知廉耻的行径, 与村野妇人何异?”

    可当周凌冷冽的目光扫过殿内时,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天子威严如利剑悬顶,谁也不敢贸然开口质疑。

    ……

    养心殿内烛影摇曳,将几位老臣凝重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张阁老颤巍巍地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布满皱纹的额头紧贴着地面, 身子因年迈而微微发抖。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若真是龙嗣, 老臣恳请陛下早日让皇子入玉牒,以安天下民心啊!”

    周凌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朕自有主张。”

    “陛下!”另一位老臣忍不住抬起头,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皇室血脉不容有失, 这孩子来历不明,若是不入玉牒,只怕朝野上下难以信服啊”

    “李爱卿,”周凌淡淡打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是在质疑朕?”

    殿内顿时陷入死寂,只能听见烛火噼啪作响。

    所有人都觉得那孩子的身世疑点重重,可天子讳莫如深的态度,让人不敢再追问。

    ……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漪兰殿的窗棂上。

    芳如独自立在窗前,夜风送来窗外宫女们毫不避讳的私语。

    “还以为沈采女有多得宠呢,结果连个乡野村妇都比不上。”

    “那日在凤仪宫,陛下为了她那般动情,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可不是么,如今湘兰殿那位才是真真的宠冠六宫”

    芳如轻轻合上雕花木窗,将那些刺耳的话语隔绝在外。

    夜风被阻隔的瞬间,殿内忽然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些闲言碎语,她本该不在意的。

    可不知为何,今夜这些话却像细针般扎在心头,泛起细密的疼。

    忽然想起那日在太液池画舫上,那人滚烫的呼吸曾拂过她的耳畔。

    “朕就这么抱着你睡。”

    当时听到这话时,她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般光景。

    芳如摇了摇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

    比起这些无谓的闲话,她更该在意的是那串能让她重获自由的紫玉佛珠。

    只要找到佛珠,开启重生,这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是的,一定能结束。

    次日清晨,她特意挑了个人来人往的时辰,在宫道上拦住一个面生的小太监。

    “这位公公,”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和,“可曾见过一串紫玉佛珠?颗颗通透,用金线穿着……”

    小太监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她素净的衣裙,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采女说笑了,这等贵重物件,奴才怎会见过?”

    说罢也不等她再问,甩着拂尘径自去了。

    接连数日,她寻遍各种时机向宫人打听。

    有时是借着赏赐的由头,有时是装作无意间提起。

    可那些昔日殷勤备至的太监宫女,如今不是推说不知,便是找借口匆匆避开。

    这夜月色格外清明,她倚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圆月出神。

    前几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第一世她天真烂漫,最终为情自毁;第四世她权倾后宫,却还是在白阳会的阴谋中香消玉殒……

    每一次重生,她都以为能挣脱命运的罗网,却一次次陷入更深的泥沼。

    “这一次,定要找到佛珠。”她轻声自语,眉眼间带着倦意,却有一簇火苗在眼底静静燃烧。

    这深宫里的荣辱得失,妃嫔间的明争暗斗,与那串能让她重获自由的佛珠相比,多么微不足道。

    ……

    凤仪宫内香烟袅袅,众妃按品级端坐。

    芷贵妃一身胭脂红遍地织金宫装,毫不避讳地紧挨着周凌而坐。

    “太后寿宴将至,这筹备之人须得精心挑选。”皇后声音温和,眼底却藏着深意,“既要熟知礼数,又要懂得太后的喜好。”

    贤妃立即会意,含笑看向芷贵妃:“娘娘新得圣宠,若是由您来操办,定能讨太后欢心。”

    话音才落,几个嫔妃便跟着点头附和。

    芷贵妃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却故作谦逊:“臣妾愚钝,只怕”

    “贵妃确实愚钝。”

    周凌冷冽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芷贵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窃笑。

    但很快,那些窃笑声便低了下去。

    嫔妃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即便被当众斥责,芷贵妃终究是唯一为陛下诞下皇子的女人。

    这份殊荣,是她们这些至今未承雨露的妃嫔永远无法企及的。

    贤妃捏紧了手中的茶盏,忽然觉得方才的挑衅索然无味。

    说到底,在这位冷情的天子眼中,她们或许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摆设。

    倒是这个被斥责的芷贵妃,至少还拥有她们求而不得的皇嗣。

    皇后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将那些不甘、艳羡、失落尽收眼底,最终停在了角落里的芳如身上。

    只见她穿着月白宫装,发间只簪了朵半旧的玉兰花,正垂眸盯着地上的金砖,恨不得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皇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目光在周凌微动的指尖掠过,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本宫记得,沈采女在闺中时最擅操办宴席。当年沈府的赏花会,连太后娘娘都赞过心思精巧。”

    她故意停顿片刻,果然看见皇帝摩挲玉扳指的动作微微一顿,这是他不自觉流露的专注。

    “不如就由沈采女来操办寿宴?”

    芳如指尖却猛地掐进掌心。

    这些日子她借着在各处走动,悄悄探寻佛珠的下落。

    若是接下这差事,整日被困在筹备事务中,还如何寻找佛珠?

    更让她不安的是,皇后这番话分明是在拿她当棋子,既要打压芷贵妃的气焰,又要试探皇帝的心意。

    这浑水,她实在不愿蹚。

    “娘娘厚爱,臣妾惶恐。”她垂首恭敬回道,“臣妾才疏学浅,只怕辜负娘娘期望。”

    殿内顿时寂静。

    所有人都屏息等着天子的反应。

    周凌指间的玉扳指越转越急,那双深邃的眸子紧锁着下方垂首的芳如。

    皇后将皇帝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唇边笑意更深。

    她刻意扬高声调:“沈采女何必过谦?你虽位份不高,但能为太后尽孝,可是天大的福分。”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凌:“陛下您说是不是?”

    这话问得大胆,连贤妃都捏了把汗。

    谁知周凌竟未动怒,反而微微颔首:“皇后说得是。”

    芳如指尖微颤,仍坚持道:“臣妾实在能力有限,只怕”

    “砰”的一声轻响,玉扳指被重重按在案几上。

    周凌面色沉静,眼底却已凝起寒霜。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想起这些时日她处处躲闪的模样。

    太液池畔的推拒,漪兰殿里的疏离,如今连为太后尽孝都要百般推脱她就这般不愿与他有半分牵扯?连借着公务相见的机会都要避开?

    “沈采女。”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抬起头来。”

    芳如依言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朕再问一次,”他缓缓起身,“为太后筹备寿宴,你当真不愿?”

    这话问得寻常,可那刻意放缓的语调,让心思敏锐的皇后怔住了,陛下何时用这般带着征询意味的语气与嫔妃说过话?

    芳如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各色目光,或讥讽,或幸灾乐祸。

    “臣妾”她艰难地开口,“臣妾只怕才疏学浅,辜负”

    贤妃用团扇掩住嘴角的冷笑,德妃捻着佛珠轻轻摇头,连皇后都微微前倾身子,谁都看得出来,沈采女这般当众违逆圣意,定要受重罚。

    谁知周凌只是静静注视她片刻,竟转身对皇后道:“另择人选吧。”

    这话说得太过平静,反倒让众妃嫔面面相觑。

    陛下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

    芷贵妃忍不住开口:“陛下,沈采女这般”

    “够了。”周凌一个眼神扫过去,芷贵妃立刻噤声。

    他深深看了芳如一眼,那目光有失望,有隐忍,唯独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怒意。

    “退下吧。”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满殿妃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陛下竟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放过了当众违逆的沈采女?

    经过芳如身边时,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那双总是带着炽热温度的眼眸,此刻却像淬了寒冰,在她脸上冷冷掠过。

    “好自为之。”

    留下这四个字,他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芳如怔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揪紧了。

    殿内妃嫔们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可她此刻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满脑子都是他方才那个眼神。

    众妃面面相觑,唯有芷贵妃嘴角勾起一抹不甘的笑。

    暮色渐合,周凌信步来到鹿苑。

    斜阳余晖将鹿群的皮毛染成暖金色,远处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

    他摆手屏退侍从,独自隐在一棵古松后。

    只见芳如正俯身喂食一只幼鹿,指尖轻抚鹿耳,眉眼间是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轻松笑意。

    玲子在一旁举着花枝逗弄小鹿,几个宫女围着说笑。

    “采女瞧它多亲人,”玲子笑道,“定是知道姑娘心善。”

    芳如将掌心最后一点豆饼喂给幼鹿,声音温柔:“它们比人纯粹得多,喜欢便是喜欢,从不会虚与委蛇。”

    晚风拂过,她鬓边的碎发随风轻扬。

    周凌望着她舒展的眉宇,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原来她也会这样笑,也会这般温柔细语。

    只是这一切,从来都与他不相干。

    “若是日日都能这般自在就好了。”她轻叹一声,目光追随着蹦跳远去的鹿群。

    周凌不自觉地向前迈了半步,松枝擦过衣袍发出细微声响。

    芳如若有所觉地抬眼望去,他立即隐入树影深处。

    待她们离去后,他在原地站了许久。

    鹿群安静地卧在草丛中,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孤长。

    他想起白日里她疏离的姿态,又对比方才她明媚的笑靥,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原来他的靠近,于她而言竟是这般难以忍受的负累。

    ……

    漪兰殿。

    烛火摇曳,映照着妆台前独坐的身影。

    芳如执起玉梳,却在对上铜镜中自己迷茫的双眸时顿住了动作。

    白日里芷贵妃倚在周凌身侧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那个女子可以那般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身旁,并且还为他生了个孩子。

    “周凌,你这个混蛋。”

    她低声咒骂,放下玉梳,可这句斥责脱口而出后,心口的窒闷却未减轻分毫。

    镜中人眼角泛红,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拳。

    为什么要在意?明明已经历六世轮回,早该看透帝王薄幸。

    可当他用那种带着失望的眼神看她时,当她听见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时,心口那细密的疼痛却真实得令人心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指尖抚过颈侧,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留下的痕迹。

    那个男人总是这样,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在她身上刻下属于他的印记。

    她想起那些数不清的夜晚,他滚烫的掌心如何扣住她的手腕,灼热的呼吸如何拂过她的耳畔,低沉的嗓音如何在她意乱情迷时一遍遍逼她唤他的名字。

    “周凌”她喃喃自语,这两个字在唇齿间辗转,带着一丝苦涩。

    明明是该恨他的。

    恨他的专横,恨他的强迫,恨他把她困在这金丝笼中。

    可为什么,当看见芷贵妃站在他身旁时,心口会泛起这样尖锐的刺痛?

    镜中的女子眼角泛红,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咬破了嘴唇。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让她骤然清醒。

    必须找到佛珠。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

    唯有重启轮回,才能挣脱这令人窒息的牢笼,才能让那颗不争气的心停止为他悸动。

    她对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一字一句地立誓:

    “这一次,定要彻底结束这一切。”

    ……

    御书房的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周凌孤寂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他挥手屏退所有侍从,独自坐在堆满奏折的案前,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良久,他开启暗格,取出那串紫玉佛珠。

    温润的玉石在掌心流转,每一颗莲花纹路都刻得精致无比,就像她一样,外表温婉,内里却坚韧得让他无从下手。

    “你就这么讨厌朕?”

    他对着佛珠低语,声音在空寂的殿内显得格外苍凉,“宁愿用那些虎狼之药,也不愿让朕碰你一根手指?”

    想起那日太医战战兢兢地禀报药方功效时,他几乎捏碎了龙椅的扶手。

    她可知那些寒凉之物会如何损伤她的身子?

    还是说,即便伤及根本,她也宁可如此?

    “朕贵为天子,”他苦笑一声,“后宫三千,哪个不是盼着朕的垂怜?唯独你”

    唯独她,每次承欢都像受刑。

    即便在他身下情动难耐时,那双眸子里也总藏着挥之不去的屈辱。

    他原以为时日久了,她总会习惯,总会对他有一丝真心。

    可如今看来,竟是他痴心妄想。

    “陛下,”门外响起芷贵妃娇柔的嗓音,“臣妾炖了参汤”

    “滚。”他声音冷得像冰。此刻没有外人在场,他连伪装都懒得维持。

    待那脚步声仓皇远去,他将佛珠死死攥在掌心,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

    这串佛珠是他从她腕间强行夺下的,当时她挣扎得那样厉害,仿佛被他夺去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他原本想着,等她态度软化,等她愿意对他展露真心的笑颜,他就将这佛珠还给她。

    可如今怕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沈芳如,”他对着摇曳的烛火轻声唤她的名字,每个字都仿佛带着血丝,“既然你一心想要逃离”

    他缓缓收拢手掌,佛珠的棱角深深陷入皮肉:

    “朕偏要将你永远锁在身边。”

    烛光映照着他眼中翻涌的偏执,那是一个帝王最深沉的爱意,也是最可怕的诅咒。

    第53章 卑微质问 你就非要……将朕推得这么远……

    太后的寿宴设在清漪园中。

    这是先帝晚年最爱的园林, 依山傍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九曲回廊下,众人按品级端坐, 面前是琼浆玉液、珍馐美味。

    芳如随着众妃行礼, 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 皇后带着审视, 贤妃毫不掩饰讥诮,德妃看似垂眸实则余光扫视, 而芷贵妃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眼里, 更是淬着毒汁般的妒恨。

    太后虽非今上生母,却是满朝文武打心底敬重的人物。

    这位当年陪着先帝驰骋沙场的巾帼英雄, 如今虽已鬓染霜华,但在朝中的威望丝毫不减。

    此刻她端坐上位,怀中抱着承皇子, 粗糙的手指轻抚着孩子细软的胎发, 那是常年握缰绳留下的痕迹, 与满座妃嫔保养得宜的玉手截然不同。

    “都起来吧。”太后的声音爽利干脆,带着民间女子特有的敞亮,“哀家先带着孙儿说会儿体己话,你们且去园子里随意走走。”

    芳如随着众人起身时,听见身旁贤妃压低声音对德妃道:“太后出身民间, 定会喜欢同样来自乡野的芷贵妃。”

    这话引得几位妃嫔纷纷颔首。

    果然,太后的目光在芷贵妃身上停留片刻, 露出满意的神色。

    此刻她怀中的承皇子正咿呀学语,两岁的孩童生得白白胖胖,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真招人疼”。

    小家伙一点也不怕生, 肉乎乎的小手抓着太后衣襟上的珍珠玩得不亦乐乎,偶尔发出咯咯的笑声,甜得让人心都要化了。

    虽说这孩子来历成谜,但太后盼孙子盼了这么多年,如今见到这般伶俐可爱的孩子,那些疑虑早就被慈爱之情冲散了。

    此刻承皇子正抓着太后衣襟上的东珠把玩,奶声奶气地学着说“皇祖母”,逗得太后眉开眼笑,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秋光正好,御苑内的菊花开得如火如荼。

    芳如随着一众宫嫔跟在圣驾与皇后之后,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道旁一丛罕见的墨菊吸引。

    那花瓣色泽深沉如墨,在澄澈的秋阳下泛着缎子般幽微的光泽,她看得入神,不觉朝花丛方向挪了半步。

    “沈采女。”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鞭子,骤然抽碎了周遭的宁静,“注意你的规矩。”

    芳如猛地回神,脸颊瞬间烫了起来,慌忙垂首欲退回队列末尾。

    就在这片尴尬的寂静中,一直未曾开口的皇帝周凌,目光淡淡掠过那丛墨菊,随意道:“朕正好也想走走。”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漾开了涟漪。

    皇后立即上前,姿态优雅地占据了周凌身侧最近的位置,温言道:“秋色确好,臣妾陪陛下同赏。”

    另一侧的芷贵妃亦是不甘示弱,亲昵地挽住周凌另一只手臂,声音娇柔:“陛下,前头叠翠山房旁的木芙蓉想是开得正好,臣妾陪您去看看。”

    帝后与贵妃并肩前行,言笑晏晏,仿佛方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芳如低着头,默默跟在队伍最末尾,刻意放缓了脚步,只想拉开距离,将自己隐没在人群之后。

    然而,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却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身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她下意识地抬眼,竟直直撞入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周凌不知何时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越了身前笑语盈盈的后妃与随行的宫人,正落在她的身上。

    芳如心头一跳,慌忙别开眼,假装被假山石上一处石刻吸引,俯下身,假意细细观摩,借此掩饰骤然失序的心跳。

    队伍继续前行,走过一处边缘生着湿滑青苔的石板小径时,芳如因心神不宁,脚下猛地一滑,重心顿失。

    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忍不住低低痛呼出声:“啊!”

    这声低呼在安静的园中显得格外清晰。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前方那道玄色的挺拔身影骤然顿住,猛地转过身来。

    周凌甚至未曾松开两位妃嫔的手,但那回转的动作快得没有丝毫犹豫,玄色龙袍的下摆在秋风中凌厉地扬起一道弧线。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她因吃痛而微微蜷缩的身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怎么回事?”

    他沉声问道,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芳如强忍着痛楚,试图站直身体,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回陛下,臣妾……臣妾无碍,只是不小心……”

    她的话音未落,挽住他手臂的芷贵妃却娇声插了进来,力道恰到好处地阻了他似乎想要上前的趋势:“陛下,前头的木芙蓉据说开了并蒂双生,可是难得的吉兆呢,我们快去看看吧。”

    她语带催促,试图将皇帝的注意力拉回。

    周凌的脚步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应芷贵妃,深沉的目光仍在芳如苍白的面容和明显不敢着力的右脚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终究没有亲自上前,而是收回目光,对随侍在侧的首领太监沉声吩咐:

    “愣着做什么?没看见沈采女扭伤了?还不快扶她回去,传太医瞧瞧。”

    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与疏离,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说完,他便任由皇后与贵妃簇拥着,继续向前走去,再未回头。

    只有一直悄悄留意着他的芳如,捕捉到了他转身前,那最后掠过她脚踝的、飞快的一瞥。

    那一眼,像冬日里猝不及防灌入衣领的寒风,让她四肢百骸都泛起细密的战栗。

    首领太监已殷勤地上前搀扶,芳如在宫人的帮助下艰难站直身体,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玄色背影,脚踝处的疼痛阵阵传来,心底却是一片茫然的冰凉。

    ……

    午间歇息设在临水的涵虚堂,四面轩窗敞开,带着水汽的微风穿堂而过,稍稍驱散了秋日的燥热。

    丝竹声暂歇,唯有杯盏轻碰的细微声响点缀着这片刻意维持的宁静。

    太后端坐主位,怀中始终揽着承皇子,孩子把玩着她衣襟上的东珠,一派天真懵懂。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堂内诸人,最终落在了神色淡然的皇帝周凌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皇帝,哀家听说,你前些时日,在凤仪宫临幸了一位沈采女?”

    话音落下的瞬间,涵虚堂内仿佛连穿堂风都凝滞了。

    侍立在角落的芳如,正捧着一盏越窑青瓷茶盏,闻言指尖一抖,温热的茶水险些晃出。

    满朝皆知,当年周凌还只是个流落民间、备受冷落的皇子,若非这位以军功立身、杀伐果决的太后力排众议,一力扶持,这个“宫婢所出”的儿子绝无可能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此刻太后当众提及凤仪宫那桩本已刻意被淡化的事,并非存心刁难,实在是因为这位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太后,向来洞若观火,心直口快,最不耐烦那些后宫婉转曲折的心思。

    周凌执着白玉茶盏的手稳如磐石,他徐徐呷了一口清茶,眉眼未抬,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都是些过去的事了,母后耳聪目明,何必再提这些微末小事。”

    他言语间四两拨千斤,将一场潜在的风暴轻描淡写地拂开。

    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穷追猛打,转而将目光慈爱地落在怀中的承皇子身上,话锋却依旧锐利:“既有了孩子,心思就该多放在孩子生母身上。皇帝,你要懂得,何为轻重。”

    她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不相干的人,给些体面无妨,过了界,便是不智。你如今,最该抬举、最该宠爱的,自然是芷贵妃,莫要寒了有功之人的心。”

    周凌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一旁正强作镇定、眼睫低垂的芳如身上。

    那目光深沉难辨,似有实质,在她微微绷紧的侧颜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又仿佛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玩味。

    随即,他转向太后,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笃定:“母后教诲的是。朕心中自然有数。”

    他微微侧身,看向因太后之言而面露得色、眼含期待的芷贵妃,语气刻意放缓,添了几分外人可见的温存,“朕如今最放在心上,最是宠爱的,自然是芷贵妃。六宫皆知,何须多言。”

    他这番话,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

    芳如低着头,告诉自己:最好如此,这正是她所求的置身事外。

    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尖锐地反驳:那方才在御苑,他听闻她痛呼时骤然转身的急切,那下意识欲要冲过来的姿态,那瞬间锁定在她身上、不容错辨的紧绷与关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那种下意识的反应,远比此刻这刻意宣之于口的“宠爱”,更真实,也更让她心慌意乱。

    茶席散后,众人三三两两在园中漫步。

    芳如刻意避开人群,独自沿着一条偏僻的青石小径,往太液池畔的竹林深处走去。

    竹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如同天然的屏障,恰到好处地掩去了远处妃嫔们若有似无的说笑声,也暂时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宫廷氛围。

    她在池边一方冰凉的石凳上坐下,望着水中几尾悠然摆动的红鲤,正想求得片刻安宁,一阵熟悉而清脆的环佩叮咚声便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静谧。

    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主人一贯的张扬,精准地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沈采女倒是会找清净。” 芷贵妃扶着贴身宫女的手,款款自竹影间走出。

    她在芳如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唇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矜持笑意:“本宫劝你,时刻认清自己的身份。方才陛下在太后面前说的话,字字清晰,想必……你都听明白了?”

    芳如的视线依旧落在池中那尾最活泼的红鲤上,声音轻缓,听不出丝毫波澜:“陛下金口玉言,字字珠玑,臣妾自然听得明白,不敢或忘。”

    “你明白就好。” 芷贵妃语气中的得意愈发浓重,带着某种宣告的意味,“本宫与陛下情深意重,非同一般,如今更有了皇长子承继江山。有些人啊,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意儿,终究是过眼云烟。安分守己,方能在这宫墙之内,求得一线生机。”

    她刻意加重了“生机”二字,其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骤然吹过,卷起几片竹叶飘落池中,打散了方才红鲤留下的涟漪,池面泛起层层叠叠、混乱不堪的波纹。

    芳如望着那不断扩散又最终消失的水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荒谬至极的感觉,这一切的争抢、炫耀与警告,在这片天地山水间,显得如此可笑。

    她在乎的,只有佛珠而已。

    她缓缓站起身,姿态标准地向芷贵妃行了一礼。

    她的语气平静得如同面前这池被秋风吹皱后又终将归于平静的湖水,听不出任何不甘或怨怼:“臣妾,恭祝娘娘永沐圣恩,福泽绵长。”

    这般超乎寻常的从容与平静,反而让准备迎接对方失态或强忍屈辱的芷贵妃怔住了。

    她精心描画的黛眉微蹙,目光如探针般仔细梭巡着芳如的脸,试图从那清丽素净的容颜上找出一丝裂痕,哪怕是转瞬即逝的嫉妒、隐忍的愤怒,或是强压下的不甘。

    然而,她只对上一双澄澈如秋水洗过的寒潭般的眸子,那里面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疏离,平静得让人莫名心惊,仿佛自己方才那一番示威,不过是跳梁小丑的独角戏。

    “你……” 贵妃朱唇微启,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芳如已不再给她机会,径自转身,沿着来时的青石小径缓步离去。

    穿过藤蔓缠绕的月洞门,将身后那片是非之地隔开,芳如正欲加快脚步,却在不期然抬眼的刹那,猛地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周凌竟独自立在院墙角落那株老梅树下。

    他未着朝服,仅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身形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峭,几乎要与身后嶙峋的假山石影融为一体。

    秋风萧瑟,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在他脚边打着不安的旋儿,几片早凋的梅瓣悄然停在他肩头,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寂寥。

    心口莫名一紧,芳如立刻依着宫规,深深敛衽行礼,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低垂的眼睫之下,声音平稳无波:“陛下万安。”

    他没有叫起,也没有径直离去。

    短暂的静默后,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问得突兀而直接:“脚踝可还疼?”

    那声音里,似乎裹挟着一丝被刻意压制、却又难以全然掩饰的关切。

    芳如长睫微颤,目光落在青石地砖上两人被斜阳拉长的影子上,他的影子与她的,边缘模糊,若即若离,仿佛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轻得如同耳语,生怕惊扰了这诡异而微妙的氛围:“劳陛下挂心,已无碍了。”

    又一阵稍大的秋风呼啸着卷过,扬起更多枯叶,梅树虬曲的枝桠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声响。

    他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未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而她,也保持着敛衽的姿态,没有他的谕令,不能擅自起身。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

    最终,还是他迈开了脚步。

    玄色的衣袂从她低伏的身侧掠过,带起一阵熟悉而清冽的龙涎香气,那气息霸道地侵入她的呼吸,短暂地将她包裹,又随着他的离去而迅速消散在风里。

    她始终垂着头,目光所及,只有他玄色靴尖缓缓移过地面,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朝着涵虚堂的方向,再也听不见分毫,芳如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滞涩,直起身子。

    ……

    夜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将汉白玉阶染上一层暖黄的光晕。

    涵虚堂内觥筹交错,皇亲贵胄、各部官员依序入座,一派歌舞升平。

    太后仍在首席逗弄着怀中的承皇子,满面慈爱。

    为筹备此次宴会费尽心思的贤妃,特意领着几位低位妃嫔献上一段西域异物舞。

    她们身姿曼妙,舞步翩跹,引得满堂阵阵喝彩。

    然而,端坐凤位的皇后却敏锐地察觉,皇帝周凌的目光,竟越过那些绚丽的舞姿,精准地落在了席间那位垂首静坐的沈采女身上。

    他看得那样专注,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敛尽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光华,天地万物皆化为虚无,唯余那一抹清寂的身影。

    那道目光太过灼人,芳如如坐针毡。

    她悄悄召来心腹小太监,低语几句。

    不过片刻,周凌便借故离席,身影消失在通往偏殿的回廊。

    偏殿内烛火幽微。

    芳如背对着殿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并未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赌气:“陛下今日在太后面前,不是才信誓旦旦地保证,要远离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吗?方才在宴席上,又何必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臣妾?莫非陛下金口玉言,也能朝令夕改?”

    周凌缓步走近,在离她仅一步之遥处停下。

    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低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殿宇中显得格外磁性而危险:“之前在凤仪宫,你抵死不从,说什么‘于礼不合’,” 他刻意放缓语速,每个字都敲在她的心尖上,“如今,连看都不让看了?沈采女,你的规矩……是不是也太多了一点?”

    芳如倏然转身,对上他那双在暗处愈发幽深的眸子,脸颊微热:“陛下这是强词夺理!”

    “哦?” 周凌眉梢微挑,向前逼近半步,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瞬间将她笼罩,“那爱妃倒是说说,朕该如何?看你,是错;不看你……”

    他话音微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她微抿的唇瓣,“……朕似乎也做不到。”

    “你!”

    芳如被他话语里的无赖与灼热的目光逼得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殿柱,无路可退。

    她强自镇定,“陛下就不怕被太后、被贵妃知晓?”

    周凌伸出手,并未触碰她,只是轻轻撑在她耳侧的殿柱上,将她困于方寸之间,语气带着一种慵懒的霸道:“朕若是怕,此刻就不会在这里。”

    他俯身,温热的呼吸掠过她耳畔,低沉的嗓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何况,比起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朕更想知道,你特意引朕来此,当真只是为了质问那一眼?”

    芳如呼吸一窒,在他织就的无形情网中,心跳快得发疼,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在唇边消散。

    周凌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像是要在她平静的面具上寻找一丝动摇的痕迹。他刻意放慢语速,声音里带着循循善诱的试探:

    “除了这一眼,你就没有别的……想问问朕?比如,承皇子?”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几乎要望进她灵魂深处。

    芳如抬眸,清凌凌的眸子直视着他,眼底澄澈如初雪,不见半分他期待中的醋意与委屈。

    她只是轻轻摇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陛下子嗣之事,关乎国本,岂是臣妾可以过问的。”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将周凌眼中那点隐约的期待彻底浇灭。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夹杂着失望的怒火直冲心头,他宁愿她质问,宁愿她哭闹,也好过这般云淡风轻的疏离!

    “好一个‘不可置喙’!”他猛地收回撑在她耳侧的手,一连后退两步,玄色衣袖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

    再开口时,嗓音里淬着冰冷的寒意:“沈芳如,你就非要……将朕推得这么远?”

    第54章 拒他千里 为何要拿孩子来撒气?……

    他的眼神暗沉如夜, 里面翻涌着难以名状的痛楚。

    那些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在朝堂上经历的明枪暗箭,都不及此刻她这句轻飘飘的话来得伤人。

    “每次朕以为靠近了你一点, ”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破碎, “你总要这样, 用最冷漠的方式, 将朕拒之千里之外。”

    烛火噼啪一声,在他眼底跳动, 映照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这一刻, 他不再是那个执掌生杀的帝王,只是个在她一次又一次的疏离中, 尝尽失望的普通男子。

    芳如因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微微一怔,却依旧挺直背脊,语气平淡:“臣妾只是谨守本分。”

    “本分?” 周凌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他逼近一步, 目光锐利如刀, “你的本分就是像个木头人一样,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还是在太液池时那般,将朕于千里之外,才是你的本分?!”

    “陛下!” 芳如终于被他话语中的尖锐刺得抬高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 “在凤仪宫是臣妾不识抬举,如今谨言慎行, 恪守宫规,难道又错了吗?陛下究竟想要臣妾如何?”

    “朕想要你如何?” 周凌重复着她的话,眼底情绪翻涌,似有千言万语, 最终却化作一声冷笑,带着几分自嘲,“朕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期待什么。”

    他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强装镇定却难掩波动的眼眸,心中的怒火与失望交织,竟让他生出一股想要摧毁她这层面具的冲动。

    他再次靠近,气息危险地笼罩下来,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或许,朕只是想看看,你这副冷静自持的模样,究竟能维持到几时?”

    周凌眼底翻涌的情绪骤然变得深沉而危险。

    他看着眼前这张清冷自持的脸,看着她那双仿佛永远波澜不惊的眸子,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猛地攫住了他,或许言语终究苍白,唯有最亲密的接触,才能撕开她层层包裹的伪装,触碰到那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她。

    他猛地伸手,攫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纤细的骨节微微发痛。

    他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气息灼热地拂过她的额发,声音喑哑,带着不容置疑的侵略性:“既然不知如何是好,那便……让朕来告诉你,朕究竟想要什么。”

    芳如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心跳骤停,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禁锢,却撼动不了分毫。情急之下,她仰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抗拒,脱口而出:“陛下难道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您金口玉言,亲口说过……不会再踏足漪兰殿,不会再……碰臣妾一下!”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周凌所有强撑的强势与怒火。

    他攫住她手腕的力道猛地一松,像是被烫到一般,整个人僵在原地。

    原来……她记得。

    她记得如此清晰,一字不差。

    原来她此刻的抗拒,并非源于羞涩或矜持,而是因为他曾经那句在盛怒与失望之下脱口而出的气话。

    她是在用他自己的话,将他拒之千里。

    汹涌的怒火如同被冰水浇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意与钝痛从心底蔓延开来,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缓缓松开了手,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贴近的距离。

    方才那逼人的侵略性荡然无存,他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的欲念被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伤心所取代。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抹惯常的嘲讽,却最终只化作一丝苦涩的弧度。

    “好……很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自嘲,“你果然……是厌极了朕的触碰。”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莫名一紧,有失望,有伤心,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落寞。

    不再多言,他蓦然转身,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龙涎香与更浓郁的孤寂,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将她独自留在这空旷冰冷的偏殿之中。

    芳如怔怔地看着他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用力的触感,而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为他最后那个眼神,泛起一丝细密的……疼痛。

    ……

    丝竹管弦之音萦绕于涵虚堂内,觥筹交错间,一派和乐融融。

    刑部郎中郑禹坐在靠后的席位,心不在焉地抿着杯中酒。

    目光偶尔扫过御座方向,只见太后正满面慈爱地逗弄着怀中的承皇子,稚子天真烂漫的笑声为这庄严的宴会添了几分鲜活。

    这本该是一幅含饴弄孙的和乐景象,却在郑禹看清那孩子面容的瞬间,化作了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死死盯着那张小脸,手中的白玉酒杯险些滑落。

    这孩子……这眉眼……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将视线转向妃嫔席列首位,那位新晋的芷贵妃正含笑望着太后与皇子,姿态雍容,光彩照人。

    宫中皆传,陛下对这位芷贵妃宠爱非常,更在三年前便诞下皇长子,这才母凭子贵,一跃成为后宫第一人。

    可是……郑禹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陛下自民间归朝至今,不近女色的名声朝野皆知,甚至不乏“龙阳之好”的隐秘传闻,后宫形同虚设,怎会凭空多出一个三岁孩儿?

    朝中私下早有猜测,这孩子怕是陛下为了平息物议,不知从何处抱养来的。

    但郑禹却清楚知道,事情远比这更可怕!

    他不仅认得那位“芷贵妃”的真实身份,更确切无比地知道,那孩子的生父,绝无可能是当今天子!

    这是欺君罔上、混淆皇室血统的灭族大罪!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中衣,黏腻地贴在背脊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他僵坐在席位上,周遭的喧闹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不清。

    此事千系太大,他恨不能立时化作尘埃,消失在这大殿之上。

    举报,是死;不举报,来日东窗事发,他这个曾参与查办案件的刑部郎中,知情不报,便是同谋,届时满门抄斩亦不为过!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木然地举起酒杯,试图借酒液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却只觉得那琼浆玉液苦涩难当。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锅中煎熬。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承皇子的身影,那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催命符一般刺眼。

    就在他心神俱颤,几乎要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时,太后似乎逗弄孙子累了,微笑着将承皇子递给了身旁垂手侍立的乳母,低声吩咐了几句,看口型应是让乳母将皇子送回其生母芷贵妃身边。

    机会!或者说,是最后通牒!

    眼见乳母抱着孩子转身欲走,郑禹脑中那根紧绷的弦“铮”地一声断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险些带翻了面前的案几,引来旁侧几位官员诧异的目光。他已顾不得这许多,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席位,在通往侧殿的廊柱旁,拦住了正要去替太后取手炉的老嬷嬷。

    “嬷嬷!嬷嬷留步!”他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显得干涩嘶哑。

    老嬷嬷停下脚步,皱起眉头,面露不悦地看着这位失仪的官员:“郑大人,何事如此惊慌?太后娘娘正在饮宴,有何事容后再说。”她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倨傲与淡漠。

    郑禹豁出去了!

    他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这边,猛地将一枚随身携带、成色极好的祖传玉佩塞入嬷嬷手中,身体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促而又清晰地低语:“嬷嬷!下官郑禹,有塌天之祸要即刻面禀太后!此事关乎皇子真实血统,关乎大夏国本安危!迟则生变!太后……闻此,一定会见!”

    那老嬷嬷先是因他塞东西的动作愈发不悦,但指尖触碰到那玉佩温润的质地,又听他口中吐出“皇子血统”、“国本安危”等字眼,神色骤然一凝。

    她抬起眼皮,仔细审视着郑禹,只见他面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眼神中交织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绝非作伪。

    沉默仅仅持续了片刻,老嬷嬷迅速将玉佩收入袖中,脸上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表情,微微颔首,低声道:“郑大人在此稍候。”

    随即,她转身,迈着与平常无异的沉稳步伐,悄无声息地回到太后身边,借着斟酒的机会,俯身在太后耳边低语了许久。

    太后脸上那雍容闲适的笑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敛去,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

    她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正被乳母抱往妃嫔席的承皇子,又似不经意般扫过芷贵妃那张艳光四射的脸,随即,她不动声色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对身旁的皇帝柔声道:“皇帝,哀家略有些乏了,先去更衣歇息片刻。”

    周凌正与身旁的宗亲说话,闻言转头,关切道:“母后可是不适?可需传太医?”

    “无妨,年纪大了,贪杯几杯便有些上头,歇歇就好。”太后微笑着摆摆手,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离席。

    太后这一离席,堂内歌舞稍顿,众人目光微妙交错,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谈笑,只是那丝竹声,似乎比先前更显急促了些。

    芳如独自坐在妃嫔席中较为偏僻的位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敏锐地察觉到太后离席时那一闪而过的凝重神色,以及席间某些官员交换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约莫一炷香后,那名老嬷嬷便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妃嫔席前,这一次,她径直走到了芷贵妃面前,躬身低语了几句。

    芷贵妃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离得稍近的芳如,还是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只见芷贵妃眼波急速流转,似乎在急切地思考着对策,她的目光扫过席间,最终,落在了独自一人、看似与世无争的芳如身上。

    一丝算计的精光掠过她的美眸。

    她立刻重新堆起温婉亲和的笑容,抱着承皇子,步履从容地走向芳如,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几位妃嫔听见:

    “沈妹妹。”她亲热地唤道,将怀中正玩着自己衣带的孩子往前送了送,“太后突然传召,姐姐带着皇子前去恐有不便。妹妹心思细腻,又沉静稳妥,有劳妹妹暂且看顾承儿片刻,姐姐去去就回,定当重谢。”

    这话说得又快又急,根本不给芳如反应和拒绝的机会。

    话音未落,芷贵妃竟已不由分说地将那柔软幼小、还带着奶香的孩子塞进了芳如怀中,随即立刻转身,扶着宫女的手,步履略显急促地跟着那老嬷嬷离去。

    芳如被这突如其来的“重托”弄得怔在原地,双臂下意识地环住怀里这温软的小身子。

    承皇子似乎有些不适应陌生的怀抱,扭动了一下,仰起小脸,用一双酷似其“母妃”的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孩子纯净无邪的目光,与她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她抱着孩子的动作,不由得变得有些僵硬。

    这哪里是“重托”,分明是个“烫手山芋”!

    与此同时,偏殿之内,气氛与外面的歌舞升平截然不同。

    太后端坐上位,手中捧着一盏新沏的热茶,却并未饮用,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下方强作镇定的芷贵妃。

    “芷贵妃,”太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积威已久的压迫感,“哀家方才听闻了一些……关于承皇子身世的闲言碎语。刑部郎中郑禹,你可认得?郑禹方才向哀家禀报,说承皇子的身世另有隐情。你,可知此事?”

    芷贵妃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面上却努力绽开一抹无辜而又委屈的浅笑,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污蔑:“太后娘娘明鉴!承儿是陛下的亲生骨肉,此事天地可鉴!不知是何等小人,竟敢编造恶毒的谣言,污蔑皇嗣,离间天家亲情?还请太后娘娘为臣妾和承儿做主啊!”她说着,眼眶竟微微泛红,演技逼真。

    太后冷眼看着她表演,并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既如此,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还你与皇子一个清白,便让那郑禹前来,当面对质一番。传郑禹!”

    “传郑禹。”内侍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殿内空气瞬间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芷贵妃垂眸,用锦帕轻轻按压眼角,这个动作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然而,在那慌乱之下,更深层的是某种难以察觉的笃定,方才离席来见太后之前,她已暗中命心腹宫女速去禀报陛下。

    这个念头让她慌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了几分。

    她了解陛下,无论出于何种考量,他都绝不会允许郑禹在太后面前胡言乱语,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此刻,她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待那个必然会前来解围的身影。

    如她所料,片刻之后,殿外传来的却不是郑禹应召而来的脚步声,而是一阵压抑的骚动与几句模糊的低语,紧接着,是沉重而急促的步履声由远及近。

    殿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郑禹,而是身着甲胄、面色肃穆的御林军统领李佐。

    他快步上前,向太后单膝行礼,沉声禀报,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刻意:“启禀太后,郑禹郑大人方才在席间突发急症,面色惨白,冷汗淋漓,腹痛如绞,已无法行走,由其家仆紧急护送回府延医诊治,实在无法前来对质。臣已查验过,确是如此。”

    芷贵妃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挺直了些背脊。

    太后眉头紧蹙,目光锐利地看向李佐,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李佐垂着头,神情恭敬如常。

    就在这僵持的时刻,又一个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耳中。

    皇帝周凌掀帘而入,玄色龙袍在跳跃的烛光下泛着威严而冰冷的光泽。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殿内情形,先在看似柔弱无助的芷贵妃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太后,躬身行礼,语气从容:

    “惊扰母后饮宴雅兴,是儿臣之过。母后为何事烦忧?”他仿佛全然不知先前发生的一切。

    太后冷哼一声,将事情简短告知。

    周凌听罢,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坚定,他上前一步,目光直视太后,语气斩钉截铁:“母后!承儿的身世,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他千真万确是朕之骨血,毋庸置疑。”

    他顿了顿,声音缓和下来,却依旧清晰无比地响彻偏殿:

    “朕与贵妃情深意重,承儿更是朕期盼已久的孩子。些许宵小之辈的无稽谗言,不过是嫉妒作祟,意图扰乱宫闱安宁。还请母后明察秋毫,勿要听信这些谣言,徒增烦恼,也寒了贵妃与朕的心。”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将郑禹的举报定性为“嫉妒作祟”、“无稽谗言”,彻底堵住了太后的追问。

    太后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帝妃二人,一个威严维护,一个楚楚可怜,配合得天衣无缝。

    又想到那“突发急症”、已然离宫的郑禹,哪里还不明白这其中关窍?皇帝这是铁了心要维护到底,甚至不惜动用御林军的力量截走人证!

    她脸色沉郁,胸口微微起伏,一股怒火夹杂着失望涌上心头。

    她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愤怒,有探究,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猛地将手中的茶盏顿在身旁的案几上,随即拂袖而起,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殿。

    殿内,只剩下周凌与芷贵妃,以及几名噤若寒蝉的宫人。

    ……

    芳如抱着承皇子坐在宴会上,孩子在她怀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发出咿呀软语。

    “乖,一会儿母妃就回来了。”

    芳如轻声哼着江南小调,指尖轻柔地梳理着孩子细软的发丝。

    约莫一炷香后,芷贵妃款款归来。

    许是方才在太后处有惊无险,她此刻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她踏入宴会,目光牢牢锁定了芳如,以及她怀中的孩子。

    芷贵妃来到芳如面前,笑容温婉亲和,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邻近几桌听清:

    “有劳沈妹妹了,真是帮了姐姐大忙。”

    她笑吟吟地说着,便伸出保养得宜、涂着鲜艳蔻丹的双手,姿态自然地去接孩子。

    芳如心中松了口气,正欲将这“烫手山芋”安然归还。

    然而,就在孩子脱离她怀抱,即将投入生母怀抱的那个瞬间,芳如的眼角余光清晰地捕捉到,芷贵妃的右手,在看似要托住孩子后颈的姿势下,那长长的、锋利的指甲尖端,极其迅速而又隐蔽地在承皇子细嫩的脖颈后侧,用力一掐!

    “呜……”孩子娇嫩的皮肤哪经得起这样的力道,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小脸猛地皱成一团,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发出了一声委屈又吃痛的呜咽。

    这声呜咽如同一个信号。

    芷贵妃立刻顺势将孩子紧紧搂入自己怀中,右手看似在温柔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孩子的后背,实则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她的拇指正精准而又狠重地按压在孩子背部某个特定的穴位上。

    芳如的心猛地一沉,她曾在太医院珍藏的典籍中偶然见过这个手法的图示与说明,那是宫中秘传用于安抚受惊幼儿的推拿术之一,讲究力道轻柔,顺气安神;但若是反其道而行,刻意加重力道按压,便会强烈刺激幼儿经络,引发剧烈的不适与啼哭!

    果然!

    “哇!”

    承皇子仿佛被无形的针扎透,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那哭声尖锐而急促,完全不似平常的撒娇耍赖。

    小小的身子在芷贵妃怀中剧烈地颤抖着,因为哭得太急太猛,甚至开始打起嗝,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仿佛随时都要喘不过气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块巨石砸破了宴席表面平静的水面!

    邻近几桌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正在演奏的乐师们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丝竹管弦之音渐渐变得稀疏、走调,最终完全停歇。

    一道道或惊诧、或疑惑、或带着看好戏意味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齐刷刷地聚焦在这抱孩子的贵妃和呆立原地的芳如身上。

    整个宴会,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承皇子那一声高过一声、令人揪心的痛哭。

    芷贵妃适时地抬起头,方才还笑意盈盈的美眸中,此刻已盈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长长的睫毛被泪珠濡湿,更显得楚楚可怜。

    她抱着哭得几乎抽搐的孩子,快步走向御座方向的皇帝,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不敢置信:

    “陛下!陛下您看看承儿!”

    她将孩子哭得通红的小脸和微微汗湿的额发展示给周凌,也展示给席间所有能看清的人,“臣妾……臣妾才离开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不知沈采女究竟对承儿做了什么,孩子怎么会……怎么会哭成这样啊……!”

    说到此处,她恰到好处地哽咽了一下,声音破碎,仿佛心痛得难以自持。她微微侧过身,让孩子转向更多人的视线,在他因挣扎而歪斜的衣领下,那脖颈后方一道新鲜的、细微却清晰可见的红痕,在明亮的烛光下无所遁形。

    “臣妾知道……”芷贵妃的泪水终于滑落,沿着光洁的脸颊滚下,她看向芳如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与不解,“臣妾知道沈采女或许因为往日一些琐事,对臣妾心存芥蒂,可……可承儿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他是陛下的骨血,是大夏的皇长子,他有什么错?为何要拿孩子来撒气……”

    她字字泣血,句句含冤,将一个受尽委屈、爱子心切的母亲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席间顿时一片哗然!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众目睽睽之下,哭闹不止、脖颈带伤的孩子,加上贵妃声泪俱下的指控,几乎将芳如推向了百口莫辩的绝境。

    芳如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有怀疑,有鄙夷,有幸灾乐祸。

    她看着贵妃那双泪眼后一闪而过的得意与狠厉,看着承皇子因被按压穴位而痛苦扭曲的小脸,一股冰冷的怒意与强烈的无力感交织着涌上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御座之上。

    周凌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深邃的眼眸,正沉沉地望着她,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第55章 驱赶太后 你的身体,只能记住朕!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构陷, 芳如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但她迅速压下本能的反驳冲动。

    就在众人以为她会惊慌失措时,她却缓缓屈膝, 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宫礼。

    “陛下明鉴, ”芳如声音清越, 在寂静的宴席间格外清晰, “贵妃娘娘爱子心切,臣妾感同身受。”

    她没有直接否认指控, 而是先肯定了贵妃的母爱, 这一招以退为进,让原本准备看她辩解的人都愣住了。

    芳如起身后, 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缓步走向御前,在距离御座五步之遥处停下, 再次行礼。

    “臣妾斗胆, 请陛下细看这方帕子。”她将帕子展开, 上面绣着精致的兰草图案,“这是臣妾方才为承皇子拭汗所用。若臣妾真有心伤害皇子,又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

    周凌微微颔首,示意内侍将帕子呈上。

    芳如继续道:“承皇子脖颈后的红痕,臣妾也看见了。但请陛下细想, 若真是臣妾所为,又怎会选在如此显眼的位置?”

    她话音未落, 席间已有几位老臣微微点头。

    这时,芳如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

    她转向芷贵妃,柔声道:“娘娘,皇子哭得这般厉害, 想必是极为不适。臣妾在入宫前,曾随家乡的老医学过一些安抚幼儿的推拿手法,可否容臣妾一试?”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又显得她真心为皇子着想。

    芷贵妃一时语塞,若拒绝反倒显得她不顾皇子安危。

    周凌终于开口:“准。”

    芳如稳步上前,从芷贵妃怀中接过仍在抽泣的承皇子。

    她刻意调整姿势,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众人视线之内。

    只见她左手轻托皇子后背,右手三指并拢,以极其轻柔的力道在皇子背部几个穴位上缓缓按摩。

    她一边做,一边轻声解释:“这是安神穴,轻轻揉按可缓解幼儿惊厥。”

    令人惊讶的是,不过片刻,承皇子的哭声竟渐渐弱了下来,转为小声的抽噎。

    芳如趁机又道:“陛下,臣妾方才为皇子按摩时,发现皇子背部某处穴位异常敏感,轻轻一触便引发剧烈反应。这或许是皇子突然痛哭的原因。”

    她巧妙地将贵妃的指控引向了医学解释,既未直接指责贵妃,又暗示了另一种可能性。

    周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赏。他转头对身旁的内侍吩咐:“传太医,为皇子仔细查验。”

    芳如将平静下来的皇子交还乳母,再次向皇帝行礼:“陛下,今日之事虽是误会,但臣妾确实有照顾不周之责。请陛下准许臣妾闭门思过三日,以示惩戒。”

    这一招以退为进,既展现了她的担当,又避免了继续纠缠可能带来的风险。

    周凌凝视她片刻,缓缓道:“沈采女体贴皇子,何过之有?倒是朕该赏你方才安抚皇子之功。”

    宴席间的气氛顿时逆转。

    众人看向芳如的目光已从怀疑变为钦佩。

    芳如谦卑垂首:“臣妾不敢求赏,只愿皇子安康。”

    她知道自己今日虽险胜一局,但宫中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宴席终了,表面的风波虽暂告平息,但芳如心知,

    芷贵妃经此一役,怨恨只怕更深。

    她无意卷入这无止境的争斗,只想尽快寻个由头退回漪兰殿,继续她无人打扰的、寻找佛珠的日子。

    只要芷贵妃不再主动生事,她愿意将今日种种彻底翻篇,两下相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众人准备散去之际,太后身边一位颇有体面的老嬷嬷含笑上前,先是对帝妃行了礼,然后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达了大后的意思:“太后娘娘方才听闻席间小皇子不适,甚是挂心。眼见小皇子如今安好,又说贵妃娘娘照料辛苦,特命奴婢前来传话,想请贵妃娘娘带着小皇子在清漪园住上几日,园子清静,也好让皇子好生将养。”

    此言一出,芷贵妃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恭顺:“臣妾谢母后体恤。”

    能在太后跟前多待,于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那嬷嬷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一旁正想悄然退下的芳如身上,笑容更温和了些:“太后娘娘还说,方才见沈采女按摩手法精妙,颇有效验,皇子似乎也很受用。故而也想请沈采女一并留下,早晚方便为皇子推拿安神,以防万一。”

    芳如心中猛地一沉。

    留在清漪园,意味着要继续在太后、贵妃乃至更多人的视线下,这绝非她所愿。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这意味着她寻找佛珠的计划将被迫中断,且要日夜与心思难测的贵妃共处一隅。

    她正欲寻个稳妥的借口推辞,一直沉默的周凌却先开了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母后慈心,体恤孙儿。贵妃与皇子便依母后之意,在清漪园小住几日。”他略一停顿,视线转向芳如,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沈采女便不必留下了,随朕回宫。”

    皇帝亲自开口要带她回宫,这在旁人看来或许是莫大的恩宠与回护,足以让方才那些质疑她、鄙夷她的目光转为羡慕与忌惮。

    然而芳如听在耳中,却只觉得一股寒意沿着脊背爬升。

    方才偏殿里周凌那灼热的目光仿佛又烙在肌肤上。

    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她再熟悉不过,那是狩猎者锁定猎物时的势在必得。

    回宫?漪兰殿那扇薄薄的宫门,如何挡得住真龙天子的临幸?

    她几乎能预见回到宫中的情形,华帐内烛火摇曳,他滚烫的掌心会不容拒绝地贴上她,指节会一寸寸碾过她战栗的肌肤。

    那句“朕不会再踏足漪兰殿”的承诺,在帝王汹涌的情欲面前,怕是薄如蝉翼。

    留在清漪园固然要面对芷贵妃的明枪暗箭,但至少太后这座靠山能暂作屏障。

    可若随他回宫她这尾好不容易挣脱罗网的鱼,只怕立时就要被拆吃入腹。

    几乎是下意识的,在周凌话音落下的瞬间,芳如便向前半步,屈膝垂首,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隆恩,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太后娘娘有命,让奴婢留下照料皇子,奴婢不敢怠慢。且皇子方才受惊,奴婢按摩之术既得太后认可,留在园中或更能尽绵薄之力,确保皇子安稳。恳请陛下允准奴婢留下,以全奴婢侍奉之心,亦不负太后娘娘嘱托。”

    她抬出了太后和皇子,理由无懈可击。

    周凌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副恭顺模样下,是显而易见的疏离与抗拒。她在躲他。

    她宁愿留在这是非之地,面对芷贵妃可能的刁难,也不愿跟他回宫。

    他胸腔里蓦地升起一股无名火。

    她就这么不愿靠近他?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语气加重:“太后只是让你偶尔推拿,并非要你日夜不离。随朕回宫。”

    这时,太后的老嬷嬷适时地含笑插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陛下,太后娘娘确实是这个意思,想着沈采女手法好,留在园中更为稳妥,也是娘娘的一片慈爱之心。”

    太后的人亲自开口坚持,周凌即便身为皇帝,也不能在明面上驳了太后的面子,尤其还是关乎皇子安康的理由。

    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

    目光如实质般钉在芳如身上,带着被忤逆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

    她成功了,利用太后的旨意,成功地避开了他。

    “好。”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寒彻入骨,“既然母后坚持,沈采女又如此‘忠心’,朕便准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那背影紧绷着,任谁都看得出,陛下此刻的心情,已是恶劣到了极点。

    芳如跪在原地,直到那充满压迫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才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惊出一层冷汗。

    她知道彻底惹恼了他,未来的日子恐怕步步维艰。

    但至少眼下,这太后的清漪园,成了她暂时的避风港,隔绝了来自宫廷深处最让她心悸的索取。

    翌日清晨,天色熹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清漪园的亭台楼阁。

    芳如早早起身,依照昨日的吩咐,需去正殿为承皇子进行晨间推拿。

    行至正殿外侧的回廊,前方一扇虚掩的菱花格窗内,隐约传出了谈话声。

    芳如本不欲驻足,但那低沉而威严的嗓音,分明是太后,且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让她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

    “……此事关乎国本,务必谨慎。”太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那个叫郑禹的刑部郎中,自寿宴告病离园后便音讯全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下落,必须给哀家查个水落石出。”

    芳如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郑禹?这一世,她明明避开了郑禹,怎么还会听到他的消息。

    紧接着,太后的下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承皇子的身世,不容有半点含糊。无论查到什么,第一时间密报于哀家,决不可外泄!”

    承皇子的身世?

    芳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四肢都有些发僵。

    那个荒谬而骇人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难道……难道承皇子并非陛下亲生?

    可这怎么可能?

    芷贵妃怎敢犯下这株连九族的滔天大罪?

    若皇子血脉存疑,陛下为何又要将他当作皇长子精心抚养,给予无上荣宠?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各种猜测纷至沓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凉的廊柱,指尖传来的冷意让她稍稍清醒。

    就在她试图理清纷乱思绪之际,身后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芳如立刻收敛心神,迅速调整面部表情,转过身,只见一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嬷嬷走了过来,看服饰品级不低,却并非平日近身伺候太后的那几位。

    那嬷嬷行至跟前,目光在芳如脸上不着痕迹地扫过,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随即屈膝行礼,语气恭敬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沈采女安好。太后娘娘有新的吩咐,道是西暖阁更清净宜人,利于皇子将养。特命奴婢前来,将皇子殿下交由您,即刻带去西暖阁照料,一应所需,均已备齐。”

    芳如心中疑窦更深。

    突然更换地点?且是由一位面生的嬷嬷来传达?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是那副温顺谦卑的模样,微微垂首,柔声应道:“是,臣妾遵旨。”

    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从嬷嬷手中接过那个正咿呀学语的承皇子。

    小皇子浑然不知周遭的暗潮汹涌,挥舞着白嫩的小手,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抱着怀中这温软而沉重的小身子,芳如只觉得那份刚刚压下的惊疑,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而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这清漪园的“避风港”,此刻看来,更像是漩涡的中心。

    每一步,都需得如履薄冰。

    她抱着皇子,步履看似平稳地离开正殿,走向西暖阁。

    待芳如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那位传话的嬷嬷才转身步入内殿,屏退了左右,行至闭目捻着佛珠的太后跟前,神色比方才更加凝重,甚至带了一丝难以启齿的尴尬:

    “娘娘,”她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身边的首领内侍方才……并非商量,而是传达。陛下口谕:‘朕今夜于清漪园临幸沈氏,请母后携贵妃、皇子暂避。’”

    “咔嚓!”太后捻动佛珠的拇指猛地一顿,那力道几乎要让丝线崩断。

    她倏地睁开眼,凤眸之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被冒犯的怒意,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无力与愠怒。

    “暂避?”太后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他这是要把他母后和妃妾从自己的园子里赶出去,就为了……”

    她话语一顿,那个“急色”终究没能说出口,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她的震怒,“皇帝如今,是半点体统颜面都不顾了!为了一个女人,竟做到如此地步!”

    嬷嬷垂首,不敢接话。

    殿内死寂,只闻太后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那怒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慢慢泄去,只剩下浓浓的疲惫与妥协。

    她深知周凌的性子,平日里虽算得上敬重她,可一旦他真正想要什么,便再无转圜余地。

    这并非请求,而是通知,是命令。

    “罢了……”太后的声音透着苍凉,将佛珠重重按在案上,“他既开了这个口,哀家这个做母后的,难道真要为了个女人与他撕破脸,让外人看尽笑话?准备车驾吧。”

    这已不是移驾,近乎是被儿子驱离,只为给他腾地方,行那……太后闭上眼,不愿再想。

    这番决定她命运,甚至折损了太后颜面的对话,芳如无从得知。

    她只是不安地察觉到,午后,清漪园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紧绷而诡异。

    太后身边得力的宫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收拾行装的动静也带着一股压抑的匆忙。

    不久,便有明确的消息传来:太后“需即刻”前往城外观音阁祈福静修,为皇子祈福,并“命”芷贵妃与承皇子即刻随行。

    “即刻”二字,透着不寻常的急迫。

    芷贵妃显然也收到了风声,脸上是强压下的委屈和愤懑,在登上马车前,甚至回头狠狠剜了芳如所在的方向一眼,那眼神淬毒般冰冷。

    车辇仪仗几乎是仓促地离开了清漪园,带走的不仅是人,更是一种秩序和庇护。

    原本还有些人声的园子,仿佛瞬间被抽走了魂魄,陷入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而这死寂中,又隐隐躁动着一股即将来临的风暴。

    这种空寂,在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时,变得尤为骇人。

    芳如待清漪园的厢房内,坐立难安。

    她推开窗,试图透口气,却惊觉院外值守的宫人不知何时已全部换成了陌生的、孔武有力的内监。

    他们如同桩子般钉在原地,眼神锐利,扫视着四周,不仅仅是恭谨,更带着明确的监视和封锁意味。

    她试探着迈出房门一步,立刻便有内监上前,躬身却强硬地询问:“采女有何吩咐?奴才可代为效劳。”

    那姿态,分明是禁止她随意走动。

    整个清漪园被无数盏宫灯照得亮如白昼,恍如不夜仙宫。

    然而,这片璀璨之下,却听不到一丝往日的嬉笑人语,连脚步声都变得稀落而刻意放轻。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唯有不知藏在何处的秋虫,还在不识趣地鸣叫着,那声音非但不显生机,反而像尖锐的锥子,一下下刺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更像是在为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敲响战鼓。

    芳如扶着窗棂的手冰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知道,他来了。

    而且是以一种如此强势、如此不容拒绝、甚至不惜驱逐太后的方式来了。

    这不是临幸,这是不容反抗的占有,是布下天罗地网的围猎。

    她就是他今夜唯一的目标,而这精心清空、严密看守的园子,就是他的猎场。

    果然,戌时刚过,太后身边那位早晨传过话的嬷嬷便来了。

    她踏入院门,脸色比早晨更加僵硬,眼神甚至不敢与芳如对视,只是垂着眼,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快速说道:

    “沈采女,陛下已在书房等候。请即刻随奴婢前往,莫要让陛下久等。”

    书房?!

    芳如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为何是书房?那绝非寻常寝居之所,更非接纳恩宠的地方。

    那通常是谈论政事、处理机密、彰显绝对权力的地方。

    他选择在那里见她,其意味……让她从心底感到恐惧。

    这更像是一场审讯,一场判决,而非男女之情。

    她指尖瞬间冰凉,藏在袖中剧烈颤抖。

    她想问,想挣扎,哪怕只是拖延片刻……

    然而,“莫要让陛下久等”这句话,如同最后通牒,带着雷霆万钧的压力,将她所有微弱的反抗念头都碾得粉碎。

    她毫不怀疑,若她敢说一个“不”字,外面那些孔武有力的内监会立刻“请”她过去。

    她不敢不去。

    “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应道,仿佛灵魂已经剥离了躯壳。

    跟随在嬷嬷身后,行走在灯火通明却如同墓道般死寂的长廊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两侧肃立的内监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营造出一种森严的仪仗,更像是在押送囚犯。

    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终于出现在眼前,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嬷嬷上前,甚至没有敲门,只是轻轻一推,门扉便无声地向内开启,露出里面烛光摇曳、更深沉的寂静,以及那个背光而立、身影高大挺拔,却散发着无尽压迫感的男人。

    芳如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迈开发软的双腿,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在她身后,那扇门被无声地、沉沉地合上。

    “咔哒。”

    那声轻响如同命运的锁扣,将她彻底锁在这方充满龙涎香气与危险气息的天地之中。

    周凌就站在书房中央,背对着她。

    一袭玄色暗纹常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轮廓,比平日的龙袍更添几分随性的压迫感。

    他没有回头,只留给芳如一道冷硬的背影,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死寂。

    芳如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强压下转身逃走的冲动,依着规矩屈膝,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臣妾参…”

    “见”字尚未出口,那道玄色身影已如蛰伏的猎豹骤然转身!

    他甚至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一步上前,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一手死死扣住她不盈一握,猛地将她按向自己滚烫坚硬的胸膛。

    另一只手,带着灼人的温度。

    “啊!”芳如猝不及防,短促的惊叫被他以唇封缄。

    那不是吻,是吞噬,是惩罚。

    他滚烫的舌强势撬开她的贝齿,攫取着她所有的呼吸和呜咽。

    她浑身僵直,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如同落入蛛网的蝶,所有的挣扎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徒劳可笑。

    他微微撤离她的唇,灼热的气息喷在她敏感的耳廓,声音低沉喑哑,带着被压抑后彻底释放的疯狂与势在必得:“躲?朕看你能躲到天涯海角?”

    话音未落,她便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带着,猛地被按倒在身后冰冷的紫檀木书案上。

    “哗啦!”

    案上的书卷、笔墨、镇纸被尽数扫落在地,发出刺耳凌乱的声响。

    他捏住她的下颌,力道不容挣脱,迫使她抬起脸,迎上他那双在情欲与怒火中灼烧的眸子。

    “看着朕!”他命令道,声音低沉而危险。

    “你若敢闭眼,朕有的是法子让你后悔。”

    他不允许她将目光移开哪怕一寸,不允许她的神思有片刻的游离。

    他要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此刻掌控她、侵入她、将她碾碎的人是谁;要将他此刻既疯狂如魔、又因欲望而显得愈发凌厉俊美的面容,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灵魂深处,永世难忘。

    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伴随着不容抗拒的力度,是他不断重复的、如同魔咒般的宣告:

    “说!你是谁的人?”

    “……周凌….”她破碎地呜咽。

    “大声点!叫朕的名字!”

    “……周凌.….”

    “感觉到了吗?”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带着一种残,带着一种残忍的满足,“这里,以后只准想朕。你的身体,你的魂魄,都只能记住朕!”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偏执到极致的占有欲,试图覆盖、摧毁她所有清醒的意识,强行烙印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他掌心灼烫,如同烙铁,带着明确的目的性缓缓巡弋,不容闪避。

    那温度带着一种精心计算的折磨,时而沉坠如饱蘸浓墨的笔锋,重重碾过,留下仿佛能灼伤灵魂的触感;时而飘忽如毒蛇的信子,轻扫而过,激起一阵阵战栗的涟漪。

    所经之处,神经未梢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在皮层下接连炸开看不见却足以焚毁理智的火星。

    这绝非爱抚,而是一种更深的禁锢和确认,一场针对她的残酷勘探与主权宣告。

    他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在她肌肤的每一寸、骨髓的每一分,都打下名为“周凌”的烙印,让她从物理上到心理上,都再也无法剥离他的存在。

    芳如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渺小得可笑。

    她的推拒被他单手轻易制住,纤细的手腕被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牢牢固定在头顶,动弹不得,白皙的皮肤上瞬间浮现出刺目的红痕。

    双腿的踢蹬显得如此无力,反而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影禾,更激起了他眼底深沉的风暴与征服的欲望。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帝王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意志面前,她所有的抵抗、所有的哭求、所有的尊严,都被轻易地、彻底地碾碎,只剩下漫无边际、令人窒息的屈辱与绝望。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书案坚硬冰冷的边缘硌着背脊的尖锐钝痛,与他带来的锐痛交织在一起,冰与火的两重极端体验,将她彻底淹没、摧毁。

    这不是欢爱,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在冰冷权力象征物上进行的、不容拒绝的征服与刑罚。

    当一切终于停止,周凌抽身离去,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微乱的衣袍,系紧玉带,抚平袖口的褶皱。动作恢复了帝王的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个在她身上失控征伐、如同野兽般的男人,只是一个短暂脱离控制的幻影。

    他垂眸,看着谭阮在狼藉书案上、衣衫破碎、浑身狼藉、眼神空洞失焦,如同被暴风雨摧残后零落花瓣的芳如。

    他俊美的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疏离,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还残留着一丝未曾褪尽的餍足与暗色。

    他俯身,拾起一件滑落在地、属于她的素色外衫,轻柔地盖在她颤抖的身躯上。

    这动作与他方才的暴行形成诡异而扭曲的对比,仿佛在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却更显其行为的残酷与掌控欲。

    第56章 成何体统 哪里是帝王临幸,分明是…………

    就在周凌于清漪园的书房内, 以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他对芳如的所有权时,远在城外观音阁的太后,指间的佛珠也捻得越来越急。

    表面看来, 她是在佛前为承皇子虔诚祈福, 实则, 她刚刚结束了一场密会。

    太后寿宴那日, 太医郑禹冒死禀报的秘辛,承皇子并非陛下血脉, 而是陛下为平息“好男风”物议, 从死囚牢中抱来的婴孩,如同毒刺扎在她心头。

    她此番出宫, 名为祈福,实为暗中查证。

    方才,她秘密召见了刑部几位相关官员。

    可结果, 令她心沉谷底。

    那些官员个个面色如土, 言辞闪烁, 口径出奇地一致,皆言郑禹此人行事不端,其言不足为信。

    可当问及郑禹下落,他们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却说明了一切,所有人都认定, 胆敢泄密的郑禹,早已被陛下清理门户, 不是身陷囹圄,便是已化作一缕冤魂。

    “娘娘,”心腹嬷嬷悄步上前,在太后耳边低语, “这些人,都怕极了皇上,谁敢讲实话?硬逼下去,只怕打草惊蛇。”

    太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难道就任由这糊涂账算在皇家血脉之上?”

    嬷嬷声音更低,进言道:“明路走不通,或可借玄门之力?城外寒山寺的问因大师,断人命数、判明因果向来灵验。不如请他前来,由他断一断皇子殿下的血脉根源?若大师言是,便是;若言不是……”

    这提议带着孤注一掷的荒诞,却也是眼下看似唯一的途径。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一顿:“去请。”

    “奴婢已派人去过,大师云游未归,需三日后方回。”嬷嬷语速加快,“而且,此事机密,清漪园如今住了沈采女,皇上必定眼线密布,绝非商议此事之地。不若我们暂且按兵不动,三日后,再以祈福为名前来,于此地密会大师,方可避开皇上耳目。”

    太后沉默片刻,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距离,看到清漪园内刚刚发生的一切。

    她最终疲惫地点了点头:“就依你所言。”

    第二日清晨,太后的仪仗在薄雾中回到了清漪园。

    园内景致依旧,飞檐勾着晨光,花木缀着露水,看似与往日并无不同。

    然而,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压抑感却弥漫在空气里,连穿梭其间的宫人都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

    太后端坐正殿,手中捻着佛珠,面色沉静如水。

    不多时,便有宫人低声禀报,道是沈采女告假,今日未能如常前来为皇子推拿。

    “知道了。”太后语气平淡,指间那颗檀木珠子却被捻得微微发烫。

    她岂会不知?

    在他们离园前往观音阁的那一夜,这看似平静的园子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皇帝,她名义上的儿子,竟是如此不管不顾,将那沈芳如折腾到连晨昏定省都无法起身!

    荒唐!简直是色令智昏!

    然而,更让她心头发沉、乃至惊怒的,是接下来的两日。

    周凌竟变本加厉,依旧每夜准时驾临清漪园,甚至不再费心安排太后与贵妃“避嫌”。

    他就这般堂而皇之,进入到沈芳如的院落,而这院落与他的母妃和他的妃子的宫室仅一墙之隔。

    第一夜,那动静便已无法忽视。

    起初是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被堵住了嘴,只能从喉间溢出绝望的哀鸣。

    随即,是男人低沉而模糊的嗓音,并非温存软语,倒像是野兽啃噬猎物前的威吓与占有性的宣告,隔着宫墙与夜色,沉沉地撞入耳膜。

    太后躺在凤榻上,猛地攥紧了锦被。

    那声音……

    她活了半辈子,历经两朝,何曾听过这般……这般不加掩饰、近乎野蛮的声响?

    这哪里是帝王临幸,分明是……

    第二夜,更是变本加厉。

    许是知道隔墙有耳,那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断续的、带着哭腔的哀求,字句模糊,却愈发显得凄楚无助。

    紧接着,是木质家具被猛烈撞击的闷响,以及瓷器落地碎裂的刺耳声音。

    其间混杂着周凌一声比一声清晰、带着某种狼戾与狂热的声音:

    “看着朕!看清楚是谁在要你!”

    “这声儿……才像话嘛!”

    那话语中的偏执与疯狂,让太后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

    她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对值夜的心腹嬤嬷颤声道:“你听听!你听听!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而另一处宫室内,芷贵妃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

    那一声声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被强行索求的哭叫,和皇帝那全然失了理智的、充满占有欲的低吼,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口,屈辱、嫉妒、愤恨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死死咬着锦帕,才没有失态地尖叫出来。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那一边的动静,如同无声的宣告,又如同酷刑,清晰地、持续地敲打在太后与贵妃的心头,让她们辗转难眠。

    太后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心中那股对皇帝行径的荒谬感与不满,已经化作了实实在在的惊惧与愤怒。

    这已非简单的临幸,这甚至超越了偏执的掠夺,这简直像是……着了魔,中了邪!

    她的儿子,何时变成了这般……这般陌生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最基本的脸面与体统都弃之不顾的疯子!

    第三日清晨,露水未晞,清漪园尚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太后正欲吩咐宫人打点行装,再度启程前往观音阁,殿外却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

    下一刻,一个身影逆着微薄的晨光,出现在殿门处。

    是沈芳如。

    不过短短三日,她竟已形销骨立,那身藕荷色的宫装空落落地挂在身上,更衬得她单薄如纸,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风散去。

    脸色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毫无血色,唯有眼下那两抹浓重的、带着淤青的阴影,昭示着连日来的煎熬。

    她步履蹒跚,纤细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凉的门框,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随即,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挣脱了试图搀扶的宫人,踉跄着扑跪在冷硬的金砖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听得人心头一颤。

    “太后娘娘……”

    她甫一开口,便是泣不成声。

    那嗓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与哀恸,与往昔那份沉静温婉判若两人。

    “求您……求娘娘垂怜……带臣妾离开这儿吧……”

    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沿着她尖削得令人心惊的下颌不断滚落,“哪怕是去庵堂伴着青灯了此残生,或是罚入掖庭终日劳作……只要……只要能离开这清漪园一晚……让臣妾……能喘过这口气……臣妾……实在是受不了了……”

    她仿佛无意识地微微仰起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某种隐痛,让她细弱的脖颈瑟缩了一下。

    就在那抬头的瞬间,高竖的衣领未能完全遮掩的肌肤上,几处深重暧昧的红痕,甚至边缘带着隐约青紫的掐痕,便如此触目惊心地暴露在太后锐利的目光下。

    那绝非寻常欢爱留下的印记,那分明是反复的、不容抗拒的粗暴对待,是猛兽在猎物身上留下的,宣告绝对占有的烙印。

    太后看着她这副几乎被碾碎了筋骨、摧折了精神的凄惨模样,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一沉!

    那最后一点因顾及皇家体面和对儿子的无奈而生的纵容,此刻在这活生生的、血淋淋的“证据”面前,彻底烟消云散,转而化为一种沉甸甸的惊怒与寒意。

    不能再纵容下去了!

    这哪里是帝王恩宠,分明是索命的债!

    皇帝这般行径,已非简单的沉溺女色!

    若再任由他这般不管不顾地折腾下去,只怕这沈芳如性命难保,而皇帝自己,也要落得个罔顾人伦的暴君之名!

    太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气,凤眸之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侧首,看向垂手侍立的心腹嬷嬷,声音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传哀家的旨意,沈采女哀家带走了,随驾前往观音阁祈福。”

    她略一停顿,既是吩咐,更是要借这悠悠众口,狠狠地敲打那个行事愈发癫狂的儿子:“若是皇帝今夜再来问起,便原话告诉他,这是哀家的意思!让他自己也好好思量思量,雨露均沾、持身以正的道理,难道还要哀家这个做母后的,亲自去教他吗?”

    这话,已是极严厉的斥责与警告。

    说罢,太后难得地微微倾身,虚虚抬手,示意芳如起身:“起来吧,回去简单收拾一下,随哀家去观音阁静静心,也好好将养几日。”

    芳如浑身剧烈一颤,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她重重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哽咽着,几乎语不成调:“臣妾……叩谢太后娘娘……救命之恩……”

    于是,太后的凤驾这次不仅载上了满腹怨怼的芷贵妃与懵懂无知的承皇子,更多了一个如同惊弓之鸟、只求能暂时逃离这噩梦之地的沈芳如。

    装饰着凤纹的华丽车辇,缓缓驶出清漪园那巍峨而压抑的朱红宫门,将那座承载了她无数恐惧与屈辱的华丽牢笼,一点点甩在身后。

    芳如虚弱地靠在不断轻微晃动的车厢壁上,紧紧闭着双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抖不已。

    直到此刻,感受到车身移动带来的规律颠簸,她才敢让那根一直死死紧绷、几乎要断裂的心弦,稍稍松弛了那么一丝。

    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吉凶难测,但至少,在这短暂的一刻,她终于得以从那无休无止、令人窒息的掠夺与掌控中,偷得片刻的喘息。

    第57章 皇子失踪 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观音阁坐落在半山腰, 被葱郁的林木环抱,远离了宫廷的喧嚣与压抑。

    对于芳如而言,这两日的清静, 珍贵得如同偷来的时光。

    晨起, 她会在庭院中静静站立片刻, 听着远处传来的、悠远而沉静的钟声, 感受着山间清冽的空气沁入心脾,仿佛能将肺腑中积郁的浊气都洗涤干净。

    白日里, 她大部分时间都陪伴在承皇子身边。

    起初, 这只是一种寻求心灵寄托和转移注意力的本能,但渐渐地, 这孩子纯然的依赖与亲近,成了抚慰她千疮百孔心灵的良药。

    她会细致地检查皇子的饮食,亲手试过温度才小心喂下;她会用柔软的棉帕, 蘸着温水, 一点点擦拭孩子娇嫩的脸蛋和小手;她会抱着他, 在洒满阳光的廊下轻轻踱步,哼唱着记忆里模糊的、温柔的江南小调。

    承皇子似乎格外眷恋她的怀抱,在她怀中总是格外安静,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望着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好奇地抓住她垂落的一缕发丝,或是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仿佛在回应她的温柔。

    这份不掺任何杂质的情感交流,让芳如冰封的心湖,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渗入了些许暖意。

    她看着孩子纯真的睡颜, 有时会恍惚地想,若这深宫之中,能永远保有这一方净土,该有多好。

    然而,宁静终究只是表象。

    风暴正在无人可见的暗处凝聚。

    太后自那日秘密见过问因大师后,整个人便笼罩在一层冰冷的阴霾之中。

    大师那句“此子与凤嗣龙脉,殊无牵连,强行羁留,反损天和”的断言,如同惊雷,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一丝侥幸与温情。

    她独自在禅房里坐了许久,指尖冰凉,心中翻涌着被欺瞒的震怒,以及对皇室血脉被混淆的深切耻辱。

    “娘娘,”心腹嬷嬷悄无声息地进来,为她换上一杯热茶,低声道,“大师既已明示,接下来”

    太后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沉冷的决绝:“皇帝那里,问是问不出结果的。他既敢做下这等事,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捻动佛珠的速度快得异常,显示着内心的极度不平静,“刑部尚书、侍郎那些人,口径一致,想必早已被他敲打干净。但哀家不信,这世上真有密不透风的墙!”

    嬷嬷会意,低声道:“郑禹在诏狱经营多年,手下狱卒、文书众多。陛下能封住堂官的口,未必能堵住下面所有人的嘴。总有人,会为了活路,或者为了别的什么开口。”

    “去查!”太后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动用一切可靠的关系,绕过刑部堂官,直接从诏狱查起!哀家要确凿的证据,要亲眼看到,是谁,用一个死囚的野种,玷污了我大夏皇室的血脉!”

    这道命令,如同投入深水中的巨石,必将激起隐秘而汹涌的暗流。

    太后心态的巨变,很快便体现在细微之处。

    以往,她虽不算极度溺爱,但每日总要见上承皇子几面,逗弄一番,询问乳母皇子起居。

    可如今,她几乎不再主动召见。

    偶尔在庭院中遇见乳母抱着皇子散步,她也只是淡淡瞥上一眼,那目光冰冷而疏离,再无往日的丝毫暖意。

    甚至有一次,承皇子蹒跚着走向她,伸出小手想要抓住她华美的衣摆时,太后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仿佛躲避什么不洁之物。

    这细微的变化,如何能逃过时刻关注着太后、如履薄冰的芷贵妃的眼睛?

    是夜,月色凄清,透过雕花木窗,在室内洒下斑驳的光影。

    芷贵妃将承皇子从乳母处接回自己暂居的禅房。

    她屏退了左右,独自抱着孩子坐在榻边。

    手指轻轻拂过孩子柔嫩的脸颊,这张日渐长开的小脸,与承儿真正的父亲,有着让她心惊胆战的相似。

    连日来的忐忑不安,太后明显的冷淡,以及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越收越紧。

    “如果你如果你真是陛下的孩子,该有多好”她低声呢喃,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而绝望,“就因为你身上流着那个卑贱死囚的血母亲才会被太后厌弃,被陛下当作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我们母子的性命,都系在这谎言之上,摇摇欲坠……”

    她越说越激动,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孩子被她勒得有些不舒服,微微挣扎起来,发出细弱的哼唧声。

    这声音非但没有唤醒她的慈母之心,反而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囚禁猛兽的牢笼。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凭什么这个孽种要成为她一生的污点和枷锁?

    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陛下或许还会因为她的美貌对她心动,太后或许也不会如此厌弃她……

    一个疯狂而黑暗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她的理智!

    她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癫狂的狠绝,双手高高举起怀中那柔软幼小的身躯,就要朝着冰冷坚硬的地面狠狠摔下!

    “哇!”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疼得放声大哭。

    那响亮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啼哭声,像一盆冰水,骤然浇熄了芷贵妃心头那簇疯狂的火焰。

    她剧烈地颤抖着,看着那张哭得通红的小脸上,泪水涟涟,充满了无助与恐惧。

    她……她在做什么?

    “不……不……”她像是突然惊醒,巨大的后怕瞬间攫住了她。

    她慌忙将孩子从地上搂回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孩子窒息,仿佛要将那瞬间产生的可怕念头彻底压碎。

    “对不起,皇儿,对不起……母亲疯了……母亲是疯了……”

    她把脸深深埋在孩子幼小的肩窝,压抑地、绝望地呜咽起来,泪水迅速浸湿了孩子的衣襟,“母亲不能没有你……你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了……没了你,母亲就真的活不成了……”

    她颠三倒四地安慰着受惊的孩子,也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

    然而,那瞬间涌现的杀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已经钻入了她的心底,盘踞下来,再也无法驱离。

    翌日清晨,山间雾气未散,芳如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再次前往芷贵妃暂居的院落接承皇子。

    孩子一见到她,便张开小手,像只归巢的雏鸟般扑进她怀里,小脑袋紧紧靠在她颈窝,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依恋和委屈。

    芳如心中柔软,轻轻抚拍着他的后背,哼着轻柔的调子。

    然而,就在她指尖无意间梳理孩子细软的发丝时,却猛地触到他后脑一处异常的、微微鼓起的肿块。那触感清晰而突兀,让她的心骤然一紧。

    她不动声色地将孩子稍稍抱开些,借着窗外透进的晨光仔细查看。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块,边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紫。

    “这是怎么回事?”芳如立刻转向侍立一旁的乳母,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掩不住那份紧绷。

    乳母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眼神慌乱地垂下,不敢与她对视,嗫嚅道:“回采女……奴婢、奴婢也不知。许是……许是昨夜皇子殿下在床上玩耍时,不小心翻身磕到了床沿……”

    这解释太过苍白。

    芳如的心沉了下去

    她重新将孩子搂紧,柔声在他耳边问,气息因紧张而微促:“承儿,乖,告诉我,这里是怎么弄的?还疼吗?”

    承皇子抬起湿漉漉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小嘴一瘪,仿佛被勾起了昨夜的恐惧和委屈,带着浓重鼻音含糊地控诉:“母妃……母妃摔我……痛……”

    说着,小小的身子因抽泣而轻轻颤抖起来。

    “母妃摔我”这四个字,狠狠扎进芳如的耳膜,让她瞬间四肢冰凉。

    芷贵妃?她竟真的对自己的孩子……即便不是亲生,日夜相伴,岂能毫无怜惜?

    还是说,太后态度的转变,已让她恐惧到失了心智?

    就在她心绪翻腾,惊疑不定之际,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哟,沈采女今儿个来得可真早。”

    芳如回头,只见芷贵妃款步走来,妆容精致,衣饰华美,仿佛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极其自然地从芳如怀中接过孩子,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承皇子似乎瑟缩了一下,小手仍抓着芳如的衣角不放。

    芷贵妃仿若未见,笑着用指尖点了点孩子的鼻尖,语气亲昵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昨日带他去后山林子看小兔子,这皮猴子跑得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可是哭了好一阵呢,把本宫心疼坏了。是不是呀,皇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风淡淡扫过乳母,那目光中的警告意味让乳母瞬间脸色煞白,头垂得更低了。

    承皇子被母亲那看似温柔实则压迫的眼神笼罩,小嘴动了动,最终只是将脸埋进母亲肩头,抽噎着不敢再言语。

    芳如心中疑虑如同藤蔓般疯长,但贵妃言之凿凿,神色如常,她毫无证据,此刻若强行质问,恐怕会引来祸端。

    她只得强压下翻涌的不安与愤怒,看着贵妃抱着孩子,姿态优雅地转身离去。

    时间在忐忑中流逝,转眼已是日影西斜。

    芳如正在房中兀自出神,思索着承皇子头上的伤和芷贵妃反常的举动,房门却“嘭”的一声被猛地推开!

    只见芷贵妃去而复返,却是满面寒霜,眼神凌厉如刀,直直射向她!

    “沈芳如!”芷贵妃的声音因愤怒而拔高,“你好大的胆子!你把承皇子藏到哪里去了?!”

    芳如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惊得站起身,愕然道:“贵妃娘娘何出此言?午后不是您亲自来将皇子接走的吗?众多宫人都可作证!”

    “你休要狡辩!”芷贵妃几步上前,手指几乎要戳到芳如脸上,厉声道,“本宫何时来接了?分明是你午后带着皇子出去,至今未归!定是你这贱人因往日恩怨,挟持了皇子意图不轨!快把皇儿交出来!否则别怪本宫不客气!”

    争吵声很快惊动了太后。

    听闻皇长子失踪,太后原本捻着佛珠的闲适姿态瞬间消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锐利的目光在芳如和芷贵妃之间扫视,心中明镜似的,无论这孩子血脉如何,他此刻名义上仍是皇长子,若在观音阁、在她眼皮底下出事,皇帝那里根本无法交代!朝野上下会如何议论?皇室尊严将荡然无存!

    “都给哀家住口!”太后沉声喝道,威仪尽显,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她不再听任何辩解,立刻下令:“封锁观音阁!所有人等,一律不得出入!给哀家搜!里里外外,掘地三尺也要把皇子找出来!”

    搜寻的命令如同涟漪般扩散出去,大量的侍卫、太监甚至部分宫人被紧急调动,举着火把,呼喊着皇子的名字,涌向了观音阁周围黑黢黢的山林。

    原本因地处偏僻而守卫森严的观音阁,内部防线顿时出现了不少疏漏和空档。

    芳如回到自己那间略显凌乱的禅房,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绪如同乱麻。

    承皇子的失踪太过蹊跷,芷贵妃那番颠倒黑白的指控更是恶毒!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人影幢幢、火把流动的景象,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守卫薄弱,人心惶惶,此时岂不是逃离这是非之地、逃离那个疯狂帝王的绝佳机会?

    这个念头带着诱人的蛊惑力。

    只要她趁乱潜入夜色,或许就能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牢笼,海阔天空……

    然而,这丝妄念刚一升起,便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

    她若一走,身在朝堂的父亲怎么办?

    皇帝周凌那般偏执疯狂,定然会迁怒于父亲,届时沈家满门……她不敢想象。

    而且,承皇子那孩子……他头上的伤,他此刻不知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那声带着哭腔的“母妃摔我”和那双含泪的、充满依赖与委屈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上。

    她还记得他柔软的小手抓住她衣角时的温度,记得他在她怀中逐渐放松的睡颜。

    一种强烈的担忧和责任感激荡着她。

    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放任那孩子可能面临的危险不管不顾。

    咬了咬牙,芳如下定了决心。

    她迅速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趁着夜色渐浓,搜寻队伍在外围制造出的混乱,悄然溜出了禅房,避开主要路径,凭着白日的记忆,一头扎进了观音阁后那片在月光下显得幽深莫测、仿佛巨兽蛰伏的山林。

    今夜月色极好,清辉如练,洒落林间,能勉强勾勒出树木枝干的轮廓和脚下模糊的小径。

    她没有携带灯笼,只凭借着微弱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窸窣的声响。

    山林里寂静得可怕,唯有夜风吹过树梢带来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搜寻队伍的呼喊声,那声音缥缈而遥远,反而更衬得此地的孤寂。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边压低声音,朝着四周幽暗的林木间呼唤:“承皇子……承儿……你在哪里?听到就应一声……”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已然酸软,山林愈发茂密,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四周的光线暗了下来。

    一种无形的恐惧开始如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凄厉而充满野性的狼嚎,毫无预兆地从山林深处传来,清晰地穿透寂静的夜空!

    芳如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头皮发麻!

    那声音如此之近,带着捕猎者的凶戾,让她所有的勇气在刹那间溃散!

    她再也顾不得寻找,猛地转身,凭着求生的本能,跌跌撞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恐惧给了她力量,却也剥夺了她的理智。

    她慌不择路,尖锐的树枝划破了她的衣袖和脸颊,她也浑然不觉。

    她拼命奔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急促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

    她只觉得那狼嚎声如影随形,仿佛下一刻那幽绿的眼睛和森白的利齿就会从黑暗中扑出!

    就在她冲过一片尤其茂密的灌木丛,脚下似乎踏上一条被荒草半掩的、似乎是猎人踩出的小径时,右脚踝处骤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将她向前拽倒!

    “呃啊!”她痛呼出声,整个人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尘土与枯叶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惊恐地回头,借着从枝叶缝隙漏下的月光,看清了那禁锢住她的东西。

    一个冰冷、锈迹斑斑却异常坚固的铁质猎夹,如同野兽的利齿,死死咬住了她纤细的右脚踝!

    鲜血正从被锯齿刺破的皮肉处汩汩涌出,迅速浸湿了袜履和周围的泥土,钻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她眼前发黑。

    她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用颤抖的双手去掰那铁夹,指甲因用力而泛白,但那猎夹纹丝不动,反而因为她徒劳的挣扎而咬合得更深,几乎要碾碎她的骨头!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而就在她因剧痛和恐惧而意识模糊之际,她猛地抬起头。

    十几米开外,一丛浓密的灌木阴影下,两点幽绿的光芒如同鬼火般亮起。

    紧接着,一个灰黑色的、矫健而庞大的身影缓缓踱步而出。

    月光勾勒出它流线型的轮廓和耸动的肩胛,龇出的森白利齿在月色下反射着寒光,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饥饿感的呜噜声。

    是一匹成年的、目光凶悍的野狼。

    它停住脚步,幽绿的眼睛死死锁定在地上无法动弹的芳如身上,那目光冰冷、残忍,带着审视猎物的耐心与贪婪。

    它微微伏低前躯,做出了攻击前的姿态。

    芳如的呼吸骤然停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连脚踝上的剧痛都在这一刻被遗忘。

    她眼睁睁看着那匹狼,一步一步,沉稳而致命地,朝她逼近……

    第58章 逃离他 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

    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 瞬间攫住了芳如的喉咙,让她连尖叫都发不出。

    右脚踝处猎夹带来的剧痛依旧尖锐,但此刻, 更深的寒意来自那匹步步逼近的野狼。

    幽绿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饥饿与残忍的光, 低沉的呜噜声仿佛是死神的呢喃, 它强壮的前肢微屈, 肌肉紧绷,下一刻就要暴起扑杀!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 芳如混乱惊恐的脑海中, 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迷雾,猛地浮现出一些破碎而清晰的画面, 是第五世,同样惊心动魄的夜晚……

    那一世,白阳会的叛军囚他们在柴房, 他为救她浑身是伤, 却始终紧紧抓着她的手, 带着她险险冲出重围,一头扎进了那片似乎没有尽头的密林。

    那时的周凌,衣袍早已破损,脸上带着被喽啰殴打的血痕,狼狈却依旧不减帝王威仪。

    他紧握着她的手, 掌心滚烫,拖着她在一片漆黑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

    身后是叛军隐约的火把与呼喝声, 林间深处,同样有幽绿的眼睛闪烁。

    “别回头!跟着朕!”他的声音因急速奔跑而喘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当狼嚎声越来越近,他猛地将她拉到身后, 抽出腰间仅剩的短刃,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黑暗。

    “听着,”他语速极快,气息喷在她的耳畔,“狼这东西,奸猾得很!你露了怯,它便当你是一盘菜!不能跑,你一跑,它追得更凶!”

    “站稳了!若有兵刃最好,寒光最能慑敌!盯着它的眼睛,让它摸不清你的底细!若它还敢上前,就学虎豹低吼,让它以为你比它更凶、更不好惹!”

    那时的她,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吓得双腿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是他,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用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锁住她,几乎是吼着命令:“沈芳如!照朕说的做!你想死在这里吗?!”

    他的严厉呵斥逼出了她骨子里的韧性。

    此刻,那些话语穿越了轮回的屏障,在此刻生死关头,异常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兵刃……

    芳如的左手下意识地摸向右手衣袖,那里藏着一把寸余长的银鞘匕首。

    这是她离开观音阁时,从厨房偷来藏在身上以防万一的。

    不能示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剧烈的疼痛和蚀骨的恐惧。

    芳如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停止无谓的挣扎。

    她用左手“唰”地抽出匕首,冰冷的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她将匕首横在身前,同时用右臂死死撑起上半身,尽可能地将背部弓起,让整个身形看起来更大一些。

    然后,她抬起了头,不再闪避,直直地迎上那双幽绿残忍的狼眼!

    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鬓发,但那双眼睛里,却燃起了两簇冰冷的、倔强的火焰。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哭泣,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匹狼,目光一瞬不瞬,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她甚至模仿着记忆中他那带着狠厉的语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嘶吼,手中的匕首微微调整角度,让月光在刃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野狼被这猎物的反常举动弄得迟疑了。

    它焦躁地刨着泥土,幽绿的眼睛在芳如手中闪着寒光的匕首和远处搜寻的火光之间逡巡。

    那冰冷的金属反光和猎物眼中异常的凶悍,让它本能地感到威胁。

    最终,它低吼一声,不甘地看了芳如一眼,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

    直到狼影彻底消失,芳如才瘫软在地,剧烈喘息着,冷汗湿透了重衣。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她。

    然而比身体无力感更汹涌的,是心底翻腾的复杂情绪。

    她活下来了。用的是他教她的办法。

    那个在第五世,于叛军围剿、狼群环伺中紧握着她的手、将生存法则厉声教给她的周凌……

    与这一世,在清漪园书房内对她肆意掠夺的疯狂帝王……

    两个身影因这驱狼之法狠狠重叠在一起!

    想起他当时在她耳边急促而坚定的低语,想起他护在她身前的背影,再对比今世他施加于身的暴行与禁锢……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酸楚、怨恨、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如同宿命般纠缠不清的心悸,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世的痛苦与背叛后,在这一世他变得如此疯狂,却依旧是他留下的印记,在关键时刻救了她的命?

    脚踝处的剧痛再次鲜明地传来,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

    时间在疼痛与焦虑中缓慢流逝。

    远处搜寻承皇子的火把光影渐渐稀疏,最终完全消失在密林深处。

    四周重归死寂,只剩下夜风穿过林梢的呜咽。

    芳如强忍剧痛,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试图找到一个不会扯动伤口的坐姿。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远处忽然亮起一点微光。

    那光点越来越近,是个提着灯笼的人影。

    芳如心头一紧,本能地想要躲藏。

    她咬紧牙关,拖着受伤的右腿,艰难地挪到旁边一块巨石后藏身。

    灯笼的光晕渐渐清晰,照亮了一个身着粗布猎装的男子。

    他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敦厚,眼神清明。

    见到猎夹被拖到石后的痕迹,他停下脚步,顺着铁链望向芳如藏身之处,声音温和地问道:“有人吗?是不是受伤了?”

    芳如屏住呼吸,借着月光仔细观察。

    这男子步履沉稳,语气诚恳,不似奸恶之徒。

    她稍作犹豫,终是扶着石头缓缓站起身:“这位大哥,我我不小心踩中了猎夹。”

    男子举灯走近,看清芳如的伤势后倒吸一口凉气:“伤得这么重!姑娘怎么深夜独自在这荒山里?”

    “我是去观音阁祈福的。”芳如按事先想好的说辞答道,“听说山里有块灵石,夜晚许愿特别灵验,就想着来试试。谁知迷了路,又踩中了这个……”

    男子打量着她朴素的衣着,虽有些疑惑,却未多问:“我叫马宪,是个猎户。这个夹子是我设下捕狼的。姑娘伤得不轻,我的猎屋就在不远处,先跟我去包扎一下?”

    芳如心中警铃大作。

    深更半夜跟随陌生男子进山,实在危险。可望着血流不止的脚踝,她知道若不及时处理,恐怕撑不到天亮。

    “好……那就麻烦马大哥了。”她暗暗握紧袖中的匕首。

    马宪蹲下身,熟练地打开猎夹。

    铁齿离肉的瞬间,芳如疼得几乎晕厥。

    他见状,毫不犹豫地背起她:“姑娘忍一忍,很快就到。”

    然而这“很快”却漫长得出奇。

    马宪背着她穿行在密林中,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坳里看到一间简陋的猎屋。

    屋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齐。

    马宪将芳如轻轻放在木椅上,取出干净的布条和草药,动作轻柔地为她清洗伤口、敷药包扎。

    “多谢马大哥。”芳如试着起身,却因剧痛跌坐回去。

    “别急着走。”马宪按住她,“你这伤至少要养上几日。明日我帮你给家人送个信,让他们来接你。你家人在观音阁吗?”

    芳如握紧袖中的匕首,心下稍安:“不必了,我歇一晚就好。”

    马宪也不强求,转身生火做饭。不一会儿,热腾腾的汤饼就端了上来。

    饥寒交迫的芳如吃得格外香甜。

    “听说观音阁住了太后和皇子?”马宪状似随意地问道,“方才林子里闹哄哄的,说是皇子走丢了。不过啊……”他顿了顿,“听说已经找到了。”

    “真的?”芳如惊喜地抬头,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连忙解释,“其实我、我是太后身边的宫女。皇子找到了,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能安心了。”

    马宪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笑道:“原来如此。那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送你回去。”

    马宪目光微闪,继续低头吃着碗里的汤饼。

    芳如也机械地咀嚼着,食不知味。

    两人刚放下碗筷,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摩擦的声响。

    芳如警觉地抬头,透过窗纸看见两个举着火把的身影越来越近—那身玄色劲装,衣襟处绣着的金色龙纹,分明是皇帝亲卫銮仪卫!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

    銮仪卫在此,说明周凌亲自来了。

    那个在她身上烙下无数印记的男人,此刻就在这片山林之中。

    她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夜晚的画面—周凌滚烫的掌心不容拒绝地贴上她,碾过她战栗的肌肤,华帐内烛火摇曳,他沉重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你是朕的人……永远都是……”

    那些被迫承欢的夜晚,那些无法挣脱的索取,如同噩梦般席卷而来。

    芳如脸色瞬间惨白,胃里一阵翻涌。

    她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迅速闪身躲进角落的衣柜后方,蜷缩起身体,同时对马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惧。

    马宪会意,深深看了她一眼,从容地起身开门。

    “两位官爷深夜到访,有何贵干?”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一丝异样。

    为首的銮仪卫冷声道,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屋内:“可曾见过一个年轻女子?约莫这么高,穿着素色衣裙,容貌清丽。”

    他比划的高度,正是芳如的身量。

    躲在柜后的芳如屏住呼吸,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周凌果然在找她,而且出动的是他最信任的銮仪卫。

    他绝不会放过她的,一旦被抓回去,等待她的将是更加严密的看守和无休止的占有。

    想到可能要永远活在那座金色的牢笼里,活在他夜夜的索取下,她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

    “不曾见过。”马宪答得干脆,身形恰好挡住了看向屋内的视线。

    另一个銮仪卫锐利的目光扫过屋内,突然定格在桌上:“怎么有两副碗筷?”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芳如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停滞了。

    若是被发现了,若是被带回去……她不敢想象周凌会如何震怒,又会用怎样的手段让她再也无法逃离。

    那些夜晚的片段再次闪现,他掐着她下巴迫使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危险:“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宪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方才舍弟来过,用过晚饭就走了。这孩子总是来去匆匆,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的语气自然得让人挑不出错处,甚至还侧身让开些许,做出请进的姿态,“官爷要进来查查吗?”

    两名銮仪卫对视一眼,许是寻人心切,又见马宪态度坦然,终究没有进屋细查,转身快步没入夜色中。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芳如才从藏身处踉跄走出,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湿。

    马宪关上门,插好门闩,转身时眼神已变得锐利而探究:“姑娘,”他缓缓开口,“銮仪卫可是天子亲卫,非重大要事绝不会轻易出动。能让他们这般兴师动众,连夜搜山”,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芳如苍白的脸上,“你究竟是什么人?”

    芳如心头一紧,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反问道:“你一个山中猎户,怎会一眼就认出他们是銮仪卫?”

    “在下有个表亲在京城当差,略知一二罢了。”马宪说得轻描淡写,眼神却丝毫没有移开。

    芳如心中警觉。

    銮仪卫的服制乃是宫廷机密,衣料、纹样皆有定制,寻常人绝无可能一眼认出,更别提如此笃定。

    这个马宪,绝非常人。

    她强自镇定,垂下眼睫,编造着说辞:“实不相瞒,我……我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不慎得罪了太后身边得势的嬤嬷,怕被报复,这才被迫出逃。”

    马宪似笑非笑,显然不信:“既是太后要处置的人,何须劳动銮仪卫?姑娘,你这谎说得可不太高明。”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銮仪卫只听命于一人。是陛下在找你。”

    “陛下”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芳如心上。

    她咬紧下唇,无法反驳。

    见芳如沉默,马宪也不再逼问,转而道:“眼下各处要道必定都已封锁,姑娘就算想走,也插翅难飞。不如暂且在此歇息,从长计议。”

    这一夜,芳如辗转难眠。

    身下简陋的床板硌得她生疼,但比起身体的不适,心中的恐惧和焦虑更让她难以安枕。

    周凌那双偏执的眼睛仿佛就在黑暗中注视着她,耳边似乎又响起他低沉的声音:“你永远别想离开朕。”

    她蜷缩起身子,紧紧抱住双臂,却依然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待确认隔壁传来马宪均匀的鼾声后,她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在屋内搜查,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或者防身之物。

    她的手指触到角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锁扣,发现并未上锁。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箱盖—借着从窗户缝隙透进的微弱月光,她看清箱底之物时,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箱底赫然放着几柄锻造精良的短刃和飞镖,而刀柄、镖翼上都清晰地刻着一个火焰环绕太阳的标志。

    这是反朝廷组织白阳会的标志!

    原来马宪是白阳会的人!难怪他认得銮仪卫,难怪他举止不像寻常猎户!

    这个发现让她既惊且惧,白阳会乃是朝廷心腹大患,与他们扯上关系无疑是死路一条。

    但另一个大胆的念头也随之滋生,与其回到周凌身边,继续那暗无天日、被强迫承欢的日子,不如……或许这危机四伏的逃亡,反而是一线生机?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也胜过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做一只被折断翅膀、囚禁在华丽牢笼里的雀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马宪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姑娘,快醒醒!銮仪卫又折返回来了,这次定会进屋细查!我身份特殊,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这就要从后山小路先行一步,你……你保重吧!”

    芳如的心猛地一沉!

    马宪这是要丢下她自己走!

    她猛地拉开房门,正看见马宪背起行囊欲走。

    她当机立断,拦在门前,压低声音却语气凌厉:“我知道你的身份,马宪。白阳会的人,对吧?”

    马宪脸色骤变,眼中杀机毕露,手已瞬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想灭口,还是想独自逃命?”芳如毫无惧色地迎上他杀意凛然的目光,“带我一起走。否则我现在就喊人。你应该很清楚,落在銮仪卫手里,对你、对你的组织,会是什么下场。”

    远处火把的光影越来越近,搜查的呼喝声清晰可闻。

    马宪眼神几变,权衡着利弊,终于狠狠一咬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跟我来!若敢耍花样,我杀了你!”

    他领着芳如从后窗敏捷地跃出,两人迅速没入漆黑冰冷的密林深处。

    芳如回头望了一眼那越来越近、晃动不止的火光,心中一片决然。

    即便前路是与虎谋皮,是未知的险境,也胜过回到那个男人的身边,继续那永无止境的、令人窒息的占有。

    第59章 以身为偿 朕此刻不正在享用么?

    芳如拖着受伤的脚踝, 在林间艰难地奔跑着。

    每一次落地,脚踝处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几乎要跪倒在地。

    枯枝不断勾扯着她的裙摆, 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等……等等我……”她喘息着向前方的马宪呼喊, 声音因疼痛而断断续续。

    可马宪连头都不回, 反而加快了脚步, 很快就在密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亮起一片晃动的火光。

    銮仪卫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却始终没有放箭, 显然是在顾忌什么。

    芳如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枯枝和碎石硌得她生疼,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受伤的脚踝让她又一次跌回地上。

    “在那边!抓住她!”

    晃动的火把光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銮仪卫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周凌。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 手中握着一把乌木长弓, 跳动的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冰冷。

    芳如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记忆突然回到第四世,在那个酒楼上,她逃跑后,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但这一次,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弓。

    “不……”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声音卡在喉咙里。

    弓弦震动,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擦着她的耳畔飞过,“铮”的一声深深钉入她身后的树干。

    箭尾的白色翎羽还在微微颤动,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耳畔生疼。

    “陛下!”她失声惊呼, 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第二支箭接踵而至,擦过她的另一侧脸颊,几缕断发缓缓飘落在地。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箭镞擦过肌肤时的冰冷触感。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周凌的箭法她是知道的,百步穿杨从不失手。

    若是真想取她性命,她早已死了无数次。

    这分明是一场残忍的戏弄,一场精心设计的威慑。

    第三支箭贴着她的脖颈飞过,冰冷的箭镞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一滴血珠缓缓渗了出来,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她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枯叶沾满了她的鬓发,狼狈不堪。

    周凌这才放下长弓,缓步走到她面前。

    玄色锦靴停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鞋面上绣着的暗纹龙首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彰显着主人至高无上的身份。

    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这个动作做得很慢,仿佛在欣赏她此刻的狼狈。

    “为了一个野男人”他的声音低沉得令人心悸,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连命都可以不要?”

    芳如咬紧下唇,倔强地别开脸,不愿与他对视。

    这个动作似乎激怒了他。

    他轻笑一声,指尖顺着她纤细的脖颈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那温度让她不寒而栗。

    “不说话?”他的手指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衣领,动作轻柔得可怕,“那朕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父亲,沈少卿,已经下狱了。”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想知道朕打算怎么处置他吗?”他的手指轻轻勾开她的衣领,露出底下细腻的肌肤,“可惜啊,他太不中用了,才用了两轮刑就晕过去三次。”

    “不要!”芳如终于崩溃,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求陛下开恩!臣妾知错了!”

    周凌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错在哪?”

    “臣妾……臣妾不该逃跑……”她哽咽着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还有呢?”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带来一阵战栗。

    “不该……不该跟着别人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他忽然将她从地上拉起,紧紧扣在怀中。

    这个动作来得太突然,她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坚实的胸膛。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记住,”他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声音里带着令人胆寒的温柔,“这是你最后一次逃跑。”

    “若是再有下次,”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说情话,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朕就让你亲眼看着你父亲,一寸一寸地死去。”

    芳如在他怀中瑟瑟发抖,既恐惧又屈辱,却不得不伸手环住他的腰。

    这个动作取悦了他,她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

    “回观音阁。”周凌打横将她抱起,对身后的銮仪卫下令,“传朕旨意,太后与贵妃受惊了,即刻护送回清漪园静养。”

    这道旨意让随行的銮仪卫都怔住了。

    太后因为寻找承皇子而忙碌了一夜,这才刚歇下,贵妃更是因皇子失踪一事彻夜未眠,此刻竟要被连夜遣返。

    这分明是要将整座观音阁清空,独留一人。

    但天子威严不容置疑,众人齐声领命:“遵旨!”

    芳如被周凌抱着往观音阁走去,远远看见太后的凤驾已经整装待发。

    太后站在车辇前,目光如刀般扫过芳如,最终落在周凌脸上:“皇帝这是要为了一个采女,连母后都要赶走了?”

    周凌脚步未停,声音平静却不容反驳:“母后言重了。清漪园更适合静养。”

    太后的凤驾与贵妃的轿辇在夜色中相继离去,整座观音阁顿时空寂下来。

    周凌抱着芳如踏入厢房,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深邃的眉眼。

    他将她放在软榻上,俯身撑在她两侧:“那个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可曾碰过你分毫?”

    芳如慌乱地摇头,泪水潸然而下:“没有……臣妾愿以性命起誓,他连臣妾的衣角都未曾碰到。”

    他冷笑一声,手指已灵巧地扯开她的衣带,冰冷的指尖触上她温热的肌肤:“空口无凭。朕要亲自验证。”

    “陛下!”她惊恐地抓住他肆虐的手,声音因恐惧而颤抖,“臣妾知错了,求您……求您放过父亲。”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

    他猛地将她按在榻上,高大的身躯随之覆上,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现在知道求饶了?与野男人私奔时,可曾想过你父亲的性命就系在你的裙带上?”

    芳如被他眼中的疯狂吓得瑟瑟发抖,语无伦次地哀求:“别杀我父亲……您要我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他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那就好好取悦朕。用你的身体,证明你的忠诚。”

    折腾已经开始,芳如疼得惨叫。

    “求陛下……饶过父亲……”她声音破碎,“臣妾愿以身为偿……但求陛下开恩……”

    “偿?”他低笑一声,气息拂过她耳畔,“朕此刻不正在享用么?还是说……”他的手掌缓缓下移,“爱妃嫌朕不够尽心,非要朕……深入肺腑才肯满意?”

    芳如仰头望着他,月光照见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陛下……”她哽咽难言。

    “告诉朕,”他俯身靠近,龙涎香的清冽气息将她完全笼罩,“方才那人的手……可曾碰过这里?”

    她被迫承受着他粗暴的侵占,痛楚难当。

    可一想到狱中奄奄一息的父亲,她只能强忍泪水,颤声讨好:“只有陛下……从始至终,只有您碰过我的身子……”

    这话似乎取悦了他,却也更激起了他病态的掌控欲。

    原本掐在她脸上的手突然移向脖颈,缓缓收紧。

    “既然只有朕碰过,”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令人胆寒的温柔,“那你这辈子,都别想逃离朕的手掌心。”

    “饶了我……求您饶了我。”她断断续续地哀求,声音因缺氧而微弱。

    窒息感阵阵袭来,她本能地挣扎,却在缺氧的眩晕中听见他恶魔般的低语:

    “饶了你?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做吗?现在倒求起饶来了?”

    芳如的恐惧似乎让他异常亢奋,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我没有背叛您,”她在喘息间隙艰难地吐露,“我的身子……从来只属于您一人。”

    这些讨好的话语如同甜蜜的毒药。

    周凌明知其中可能掺杂着谎言,却不得不承认它们确实取悦了他。

    正是因为她过往的背叛与若即若离,才让他如此渴望她的顺从。而这种被她言语牵动的感觉,又让他心生不悦。

    手指轻轻扣住她的脖颈,指腹摩挲着跳动的血脉。

    “方才不是舌灿莲花吗,怎么现在只会喘了?”他指尖顺着颈线滑至锁骨,在凹陷处流连。

    “来,让朕听听,你这张小嘴除了会说谎,可还会些别的?”

    第60章 身世 哪怕只是身体的温热

    窒息般的压迫感与身体被强行贯穿的痛楚交织, 芳如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他眼底翻涌的黑暗,那是一种不得到满意回应绝不罢休的执拗。

    求生欲与前六世积攒下的、一丝不甘就此沉沦的倔强,让她在又一次获得短暂喘息时, 用破碎的气音, 断断续续地吐出:

    “陛下……想要……什么样的诚意?”她被迫仰着头, 泪水滑落鬓角, “是像像弄碎一件瓷器般……弄死臣妾……还是……留着臣妾……这条命……”

    她艰难地吸着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慢慢……折磨……才能让您……尽兴?”

    这话语里带着刺, 却又因她此刻的弱势而显得像是绝望的试探。

    周凌的动作微微一顿,掐着她脖颈的手力道稍松, 却依旧没有完全放开。

    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贴上她的的,灼热的气息交织:“朕尽不尽兴, 取决于你。”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颈间被掐出的红痕, 语气低沉而危险, “告诉朕,你心里……现在想着谁?”

    这是他又一次将她逼到悬崖边,逼她亲口斩断与过去的联系,哪怕只是言语上的。

    芳如闭上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 最终,如同叹息般, 吐出两个字:“……陛下……”

    这声“陛下”,轻若蚊蚋,却仿佛带着某种认命般的重量。

    周凌眼底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占有。

    不知过了多久, 激烈的纠缠终于停歇。

    芳如早已意识涣散,眼前彻底一黑,晕厥过去。

    周凌看着身·下失去知觉的人,她脸色苍白,浑身布满痕迹,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伸出手,指背轻轻蹭过她湿冷的脸颊,眼神晦暗不明。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近侍太监压低的声音:“陛下,御林军统领求见,说有要事回禀。”

    周凌扯过一旁的锦被,将芳如裸露的身躯盖住,这才沉声道:“进来。”

    李佐悄无声息地入内,跪在屏风之外,头深深低下:“启禀陛下,按您的吩咐,已将马宪放出天牢,并派了暗哨十二个时辰轮番盯梢。他出狱后十分谨慎,绕了几条街,最终进了西市一家名为‘墨韵斋'的书铺,至今未出。属下已将书铺暗中控制,是否立即收网擒拿?”

    周凌整理着衣袖,目光扫过榻上昏睡的芳如,眼神冷冽:“不必,盯紧了,看看都有哪些老鼠会去与他接触。”

    “是!”李佐领命,悄声退下。

    房间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周凌走到榻边,凝视着芳如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伸出手,似乎想将其抚平,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也怕这片刻的安宁如同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他最终缓缓收回手,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带着一身冷寂离开了。

    翌日,宣政殿。

    早朝刚散,周凌正揉着眉心,试图驱散昨夜辗转留下的疲惫与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内侍躬身来报:“陛下,李阁老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启奏。”

    周凌眸光一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宣。”

    李阁老须发皆白,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踏入殿内,神色肃穆,甚至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决然。

    他行过大礼,并未起身,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洪亮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

    “陛下!老臣冒死再谏!昨夜刑部已查明,那马宪确系白阳会逆党核心成员无疑!光禄寺少卿之女沈芳如,与其过从甚密,勾结逆党,证据确凿!”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御座上的帝王,字字如刀:“白阳会曾数次行刺陛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沈氏女此番作为,其心可诛!分明是欲借机再行刺驾之举!此等祸水,留于君侧,无异于抱薪救火,自掘坟墓!老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龙体安危为重,即刻下旨,将沈芳如……处死!”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殿内。

    空气瞬间凝滞,侍立一旁的太监连呼吸都屏住了。

    周凌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着暗沉的海浪。

    他沉默着,那沉默带着巨大的压力,让跪在地上的李阁老脊背愈发挺直,以示不屈。

    半晌,周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知道了。”

    他顿了顿,在李阁老急切想要再次开口前,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不必。”

    李阁老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痛心疾首:“陛下!不可被妖女所惑啊!她……”

    “李阁老!”周凌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朕说,不必。”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李阁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开国元老。

    “她是朕的人。”周凌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她的命,是朕的。没有朕的允许,谁敢动她?白阳会?还是你们?”

    他微微俯身,逼近李阁老,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锁住对方:“朕留着她,自有朕的道理。是杀是留,是宠是罚,都由朕来决定。还轮不到任何人,”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来教朕怎么做。”

    他直起身,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淡,却更令人胆寒:“此事,到此为止。退下。”

    李阁老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对上周凌那双深不见底、已然带上杀气的眼眸,所有劝谏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陛下心意已决,任何关于处死沈芳如的言论,此刻都是在挑战帝王的逆鳞,是在自寻死路。

    他最终重重磕了一个头,背影佝偻了几分,带着无尽的失望与忧虑,默默退出了宣政殿。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周凌独自站在大殿中央,阳光透过高窗照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昨夜观音阁厢房内,芳如那苍白而脆弱的睡颜。

    杀她?他怎么可能杀她。

    哪怕她真的与白阳会有染,哪怕她真的心怀不轨,他也绝不会放手。

    她是他的毒,是他的瘾,是他疯狂世界里唯一想要紧紧抓住的执念。

    即便万劫不复,他也要拖着她一起沉沦。

    ……

    芳如是在一种被碾碎般的酸痛中恢复意识的。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四肢百骸隐秘的痛楚。

    朦胧中,她感觉自己被抱离了那张承载了太多屈辱与混乱的床榻,温水被细致地擦拭过肌肤,换上干爽的寝衣。

    宫人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恭敬。

    她始终没有睁眼,宁愿沉浸在这虚假的安宁里。

    直到被妥善安置回自己居住的漪兰殿,熟悉的、带着清浅花香的空气包裹住她,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真正的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殿内已点了灯,橘色的暖光驱散了些许深宫的清冷。

    她微微一动,便听见一个熟悉到让她心脏骤停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焦急与小心翼翼:“如儿……你醒了?”

    芳如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侧过头,只见父亲沈文正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官袍齐整,面容虽带着疲惫与忧虑,却完好无损。

    “父亲……?”她开口,声音干涩,“您……您怎么……”

    怎么会在这里?

    周凌明明……明明昨夜才用父亲的性命威胁过她,那冰冷刺骨的眼神,那掐着她脖颈宣判“沈文正已下狱”的语气,丝毫不似作伪。

    巨大的惊愕甚至冲淡了身体的疼痛。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快别动。”沈文正连忙起身,小心地扶住她的肩膀,在她身后垫上软枕。

    他的动作带着父亲特有的笨拙的温柔,眼神却复杂地在她颈间那些未能被衣领完全遮掩的暧昧红痕上扫过,随即迅速移开,脸上掠过一丝难堪与痛心。

    “是陛下传为父进宫的。”

    沈文正压低了声音,回到绣墩上坐下,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陛下只说……你在宫中言行或有失当,冲撞了天颜,命为父入宫,好生……‘教导’于你。”

    “教导”二字,他吐得异常艰难。

    光禄寺少卿,虽非权倾朝野的重臣,也是清贵之职,他岂会听不懂这“教导”二字在此时的真正含义?

    皇帝要他这父亲,来“教导”一个刚刚承受过君王雨露、甚至可能因此“获罪”的女儿?

    这其中的狎昵、折辱与绝对的掌控,让沈文正感到一阵齿冷,却又敢怒不敢言。

    芳如的心直直地沉下去。

    周凌骗了她。

    他用一个她无法承受的威胁,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她第七世重生以来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看着她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用最不堪的方式向他乞怜求饶。

    不过,就算父亲此刻安然无恙,可谁能保证下一刻不会因周凌一念之差而真的身陷囹圄?

    那个男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藏着陷阱,他的每一个承诺都可能瞬间翻转。

    他不需要真的动手,只需让她时刻活在“可能失去”的恐惧里,便足以将她牢牢攥在掌心。

    这种认知,比昨夜直接的暴力,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和恐惧。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低微:“是女儿不孝,让父亲担忧了。女儿……只是不慎冲撞了陛下。”

    她无法解释那夜璇玑宴的重生,无法解释七世纠葛的疯狂,更无法将正直却并无实权的父亲,拖入这深不见底的政治与情感漩涡。

    沈文正看着女儿苍白脆弱的脸,终究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天家之事,皇权之下,哪有他置喙的余地。

    送走一步三回头、满眼忧色的父亲,漪兰殿内恢复了寂静。

    芳如靠在床头,只觉得浑身冰冷。周凌的“欺骗”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里,提醒着她这个男人的反复无常与深不可测。

    次日,尽管身体依旧不适,芳如还是强撑着起身,仔细梳妆,用厚重的脂粉勉强遮盖住颈间的痕迹和眼底的青黑,前往皇后宫中请安。

    凤仪宫内,暖香袭人,环佩叮咚。各宫妃嫔已按位份坐定,看似一派和谐,实则暗流涌动。

    芳如甫一进门,便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探究的、嫉妒的、怨恨的。

    她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向端坐上首、凤冠霞帔的皇后行了大礼。

    “沈采女身子可好些了?”

    皇后的声音平和,却带着疏离。

    她并未刻意刁难,但那份居于高位的冷漠,比直接的敌意更让人压力倍增。

    “劳皇后娘娘挂心,妾已无大碍。”芳如低声回应。

    坐在皇后下首首位的芷贵妃,今日穿着一身绯色宫装,珠翠环绕,艳光逼人。

    她斜睨了芳如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沈妹妹瞧着是清减了些,想必是‘伺候’陛下辛苦了。也是,妹妹初承雨露,难免不知轻重,日后还需多学着些规矩才是。”

    她刻意加重了“伺候”二字,引得殿内几位低位妃嫔掩唇低笑。

    芳如垂眸,并未接话。这种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芷贵妃似乎觉得无趣,又将注意力转向了依偎在自己身边、穿着皇子常服的承皇子,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慈爱:“承儿,去,给你沈娘娘请个安。”

    小小的承皇子看到芳如,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却瞬间迸发出欢喜的光彩。

    他挣脱开芷贵妃有些用力的手,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芳如面前,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唤道:“沈娘娘!承儿想你了!”

    孩子纯真的亲近,像一道暖流,暂时驱散了周遭的污浊空气。

    芳如心中一软,蹲下身,轻轻将他揽住,柔声道:“承儿乖,我也想你。”

    她想起之前承皇子在观音阁附近莫名走失,宫中对外只宣称是皇子自己贪玩所致,虚惊一场。

    可她总觉得事有蹊跷。

    趁着此刻距离近,她放柔了声音,试探着问:“承儿,上次在观音阁,你怎么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林子里去了?可把大家都吓坏了。”

    承皇子闻言,小嘴一瘪,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他凑到芳如耳边,用极小极小的气声,带着点委屈说:“沈娘娘,我告诉你哦……是母妃……母妃带我去林子边的。她说要玩捉迷藏,让我在那里等她,不许出声……可是,我等了好久好久,天都快黑了,母妃都没来找我……”

    芳如搂着孩子的手臂猛地一僵,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蹲着的姿势。

    官方说法是皇子自己走失,可孩子亲口所言,竟是他的生身母亲,故意将他遗弃在荒僻的树林!

    再联想到之前承皇子头上的伤,那时他说“母妃摔我”……芷贵妃,她究竟想做什么?虎毒尚不食子啊!

    巨大的震惊与担忧攫住了芳如。

    她稳了稳心神,在请安结束后,寻了个由头,刻意落后几步,将自己对承皇子安危的隐忧,极其委婉地禀告了皇后。

    她只提孩子似乎对那次走失心有余悸,精神状态不佳,希望能多加看顾,并未直言芷贵妃的不是。

    端坐上首的皇后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间一串碧玺佛珠。

    待芳如说完,她抬起眼,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

    “沈芳如,”皇后放下茶盏,“你是在跟本宫装糊涂,还是真以为,本宫执掌凤印,却是个耳目闭塞的瞎子、聋子?”

    芳如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皇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承皇子那个孩子……他的身世,真当是密不透风的墙吗?太后娘娘昨日已告知本宫,他根本就不是陛下的血脉!”

    她微微俯身,带着护甲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芳如的鼻尖,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恶意的讽刺:“他是你那好未婚夫顾舟,跟还没当上芷贵妃的王沅下的野种!陛下对你,可真是‘情深义重’,‘爱屋及乌’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连你这未婚夫的孽种,都肯认在名下,让他顶着皇子的名头,在这宫里锦衣玉食地养着!”

    皇后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刚才险些碰到芳如的手指,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你现在跑来跟本宫说,要小心照看这个孩子?沈芳如,你是在向本宫炫耀吗?炫耀陛下为了你,连混淆皇室血脉这等弥天大罪都甘之如饴?”

    芳如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她忽然想起第一世那个寒冷的午后,周凌将一封密信掷在她面前。

    信纸上那三个依偎的身影,顾舟、王沅,还有那个眉眼肖似顾舟的稚童,原来就是承儿。

    所有碎片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

    为何周凌会突然多出一个“皇子”,为何芷贵妃会对亲生骨肉起杀心,为何太后提起此事时眼中尽是屈辱的怒火……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哪里是在容忍这个孩子。

    顾舟还活着,这个孩子还活着。

    周凌把情敌的骨肉养在宫中,把背叛的证物天天摆在眼前。

    这不是宽容,这是最残忍的提醒。看啊,你深爱的人不仅背叛了你,连他的血脉都捏在我手里。

    他是在用最极端、最扭曲的方式,在她身上烙下属于他的印记。

    她的过去,她正在受苦的未婚夫,甚至顾舟背叛的证明,都成了他偏执占有欲的战利品,被他蛮横地圈禁在自己的领地里。

    芳如想起承儿天真无邪的眼睛,心头涌起一阵刺痛。

    这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却成了周凌折磨她的工具,成了顾舟背叛的活证据。

    她终于明白,周凌要的不只是她这个人。他要的是完完整整的征服,包括她的过去,她的感情,她生命里每一个重要的人。连顾舟背叛的证据,都要被强行纳入他的掌控之中,成为他向她示威的筹码。

    这深宫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她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连她最珍视的回忆,都要被他一一打碎,再按他的方式重新拼凑。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比昨夜承受身体痛楚时,更加绝望。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润着皇宫的飞檐斗拱。

    漪兰殿内,只留了墙角一盏青铜鹤形宫灯,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域,将大部分空间留给摇曳的阴影。

    芳如卸去了钗环,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软缎寝衣,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

    窗户开了一道细缝,夜风渗入,带着晚秋的凉意,吹动她披散在肩头的青丝。

    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沉稳而富有节奏,是她如今已刻入骨髓熟悉的频率。

    守在殿外的宫娥内侍似乎低低行礼,并未通传,那脚步声便径直入了内殿。

    芳如没有动,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周凌挥退了原本在内殿伺候的两名宫人,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带着一身夜间的清寒之气,走到她身后,并未立刻出声。

    他的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落在她纤细后颈那些若隐若现、被他昨日留下的暧昧红痕上,眸色深沉如夜。

    他今日心情算不得好。

    李阁老那句“此女勾结白阳会,意在弑君,留之必成祸患”如同钉子般扎在他耳边。

    他当然不会因几句谏言就动她,但那种被臣子窥破某种软肋的感觉,让他极度不悦。

    来她这里,像是某种本能,要来确认他的所有物依旧在他掌控之中,要来汲取一点……哪怕只是身体的温热。

    “这么晚,还不歇息?”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

    芳如缓缓转过头。

    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衬得她肤色愈发苍白,那双总是含着水光或惧意的眼眸,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映不出什么情绪。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种过于平静的注视,反而让周凌心头那点不悦悄然滋长。

    他向前一步,在她身侧坐下。

    榻身因他增加的重量而微微下沉。

    他身上龙涎香的清冽气息混合着夜风的微凉,瞬间侵占了芳如周围的空气。

    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抚上她光滑的颈侧,那里,脉搏正在皮肤下急促地跳动,泄露了她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陛下,”就在他的指尖试图滑入她寝衣领口时,芳如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打断了他带着狎昵意味的动作,“臣妾心中有一惑,盘旋终日,不得其解,望陛下能为臣妾解惑。”

    周凌的手顿住了。

    他垂眸看她,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更深的探究所取代。他喜欢她身体的顺从,但偶尔,她这种带着棱角的言语,也会勾起他别样的兴趣,尽管这兴趣常常伴随着失控的风险。

    “哦?”他收回手,身体向后靠了靠,摆出一个看似放松实则更具压迫感的姿态,“何事能让爱卿如此困扰?”他用了“爱卿”这个带着戏谑和距离的称呼,暗示他此刻愿意陪她玩这个问答的游戏。

    芳如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一字一句地问道:“臣妾想知道,陛下为何要将承皇子,认在名下,以皇子之尊,养在这深宫之中?”

    问题问出的瞬间,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周凌眼底那点残存的、因她身体而起的暖昧温度,瞬间冷却、沉淀,化为一片幽冷的寒潭。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愤怒、嫉妒、或者至少是强烈的波动。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近乎空洞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难以触及的深处,一丝极力压抑的……悲凉?

    这悲凉刺痛了他。

    为什么是悲凉?为了顾舟?还是为了那个孩子?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酸涩,猛地窜起。

    他养着那个孩子,动机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最初或许是一种恶意的试探,一种报复。

    她为了顾舟,可以不惜一切,他固执地认定白阳会之事是她为顾舟所为,那他就把顾舟在这世上可能唯一的血脉捏在手里,放在她眼前。

    他想看看,她是会为了这个孩子更加恨他入骨,还是会……因为意识到顾舟早已与他人有了骨肉而失望,从而将目光,哪怕只有一丝,转回他的身上?

    这是一种极其混乱、偏执、甚至带着点绝望的算计。

    他坐拥天下,却要用一个孩子,来丈量一个女子心里那杆早已倾斜的天平。

    他甚至阴暗地想,若她真能容下这个孩子,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假装这是一个“他们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藤蔓般疯狂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自认心硬如铁,从未期待过什么血脉温情。可偏偏是她,让他生出这般荒唐的念想。

    想到她每次侍寝后都要偷偷服下避子汤,他的心就像被针扎般刺痛。

    既然她不愿为他孕育子嗣,那他便断了这皇室血脉的延续也罢。

    这万里江山,终究抵不过她一个眼神。

    养谁的孩子不是养?若她能因为这个孩子而愿意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假装,他也认了。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

    真是疯了,明明可以强要她生下皇子,却偏偏要陪她演这出戏。

    可谁让这出戏里,有她偶尔流露的、对着那孩子时的温柔。

    那样的温柔,他求而不得,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偷来几分。

    若她能因此留在他的身边,养一个她“在乎”的孩子,似乎也不是不能容忍。

    至少这样,他们之间,总算有了一个共同的牵挂,哪怕这牵挂,原本属于另一个男人。

    可此刻,她这般平静地问出来,像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朝政。

    这彻底隔离了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

    “怎么?”他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身体前倾,再次拉近两人的距离,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她,“见到顾舟的骨血安然无恙,甚至享着皇子尊荣,爱卿……不满意?”

    他的话语带着刺,刻意扭曲着她的意图,试图激怒她,或者说,试图从她的反应里,找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她在意顾舟的证据。

    芳如听着他这熟悉又令人齿冷的论调,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他永远活在他自己构建的囚笼里,并将她也死死地锁在其中。

    解释是徒劳的,她早已明白。

    她没有动怒,只是眼底那丝悲凉似乎更深了些。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避开他灼人的视线,望向那跳跃的灯焰,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陛下以为,臣妾该如何?感激陛下,替臣妾那不堪的未婚夫,养大了他与外室所出的孩子?还是应该愤怒陛下,将这孩子置于这吃人的深宫,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将来或许不得善终?”

    她的话语里没有激烈的指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基于现实的忧虑。

    这忧虑,既是为了那个无辜的孩子,也是为了……那被周凌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他们三人之间那笔算不清的烂账。

    但这份平静,在周凌听来,却是另一种形式的反抗,是对顾舟及其血脉的维护!

    她甚至已经在为那个孩子的“将来”担忧!那他的将来呢?她可曾想过分毫?

    “沈芳如!”压抑的怒火终于冲破了理智的闸门,他低吼一声,猛地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纤细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痛得她瞬间蹙紧了眉头,却倔强地没有呼痛。

    “你别给朕装糊涂!”

    他几乎是咬着牙,将她狠狠拽向自己,两人鼻尖几乎相抵,他温热的、带着怒意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朕留着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是朕的恩典!否则,就凭他是顾舟的种,朕早就让他……”

    “早就如何?”芳如猛地抬起眼,打断了他未尽的威胁。

    一直强压的委屈、愤怒,以及对这无法挣脱命运的绝望,在此刻终于寻到了一个突破口。

    “杀了他吗?还是让他生不如死?就像陛下将我囚在这里,日日折磨,却偏要留一口气,让我永世不得超生一样?”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刃,瞬间冻结了空气。

    周凌眼底的怒火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痛楚。

    “永世不得超生?”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原来在你心里,朕竟是这般狠毒。”

    他松开钳制她的力道,指尖却在她下颌的红痕上轻轻摩挲,这个突如其来的温柔动作比方才的粗暴更让人心悸。

    “沈芳如,”他的声音低沉似叹息,“若朕真要你永世不得超生,就不会让你在乎的人活着走出诏狱。”

    周凌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

    “总有一天,”他的声音飘散在夜色里,“你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永世不得超生。”

    殿门在他身后合上,留下芳如独自站在原地。

    方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此刻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她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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