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如的心猛地一沉, 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完美的镇定。
规矩?她在心底冷笑。
他周凌也配跟她谈规矩?
前世那些夜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是如何不知餍足地索求,如何在她耳边低喘着“再来一次”, 如何在她累极求饶时仍不肯放手。
那些缠绵的夜晚, 他就像着了魔般迷恋她的身子, 恨不得将她揉碎在怀里。
现在倒跟我讲起规矩来了?
芳如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若不是你前世那般不知节制, 夜夜纠缠,我今日又何须为这莫名的症状担惊受怕?
她想起那些清晨, 他总爱在她颈间留下暧昧的痕迹, 即便她再三抗议也从不收敛。
有一次她气极了,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却低笑着在她耳边说:“朕就爱你这般野性。”
可恶的罪魁祸首!
芳如在心里暗骂。把我变成这般模样,现在倒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她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反而扬起一个得体的微笑。
既然他要演, 那她便奉陪到底。
“陛下圣安。”她屈膝行礼, 声音平静无波。
直起身时, 她的目光直直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周凌的眼中辦不出喜怒,就像一潭沉寂千年的寒水。
“臣女愚钝,”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竟不知刑部的规矩, 是要对可能关乎人命的线索视而不见。“
周凌缓步走近,在芳如面前站定, 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沈姑娘倒是伶牙俐齿。”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但刑部办案, 靠的不是嘴皮子功夫。”
这时郑禹急忙上前,躬身道:“陛下,沈姑娘误会了。这些女捕快都是从六扇门调来协助调查白阳会案件的好手,个个身怀武艺。”他转向芳如,语气带着几分焦躁:“沈姑娘,查案不是儿戏,您还是请回吧。”
芳如的目光扫过那些女捕快,忽然定格在其中一人手中的奇门兵器上。
那是一对鸳鸯钺,形如弯月,刃口泛着寒光。
那女捕快显然不得要领,笨拙地摆弄着兵器,脸上带着几分懊恼。
“这位姑娘,”芳如缓步上前,声音温和,“可否借兵器一观?”
那名叫苏燕的女捕快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这可是六扇门的独门兵器。”
芳如并不恼怒,只是轻轻伸出手:“若我没看错,这对鸳鸯钺应该这样握。”
苏燕狐疑地将兵器递过去,眼神中满是怀疑。
芳如接过鸳鸯钺的刹那,一段被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第七世的一个深夜,月光如水银般泻满庭院。
周凌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带着她来到演武场。
“拿着。”他将那对冰冷的鸳鸯钺塞进她手中,从身后环住她。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手腕要这样。”他的手掌完全包裹住她的手,指腹在她腕间轻轻摩挲。
芳如记得自己当时浑身僵硬,只觉得他的触碰像火焰般灼人。
“专心。”察觉到她的分心,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指尖沿着她的手臂缓缓上移,在肘关节处轻轻按压,“发力在这里,不在肩膀。”
月光下,他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每一次他带着她舞动兵器,衣料摩挲间都带来一阵战栗。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肌肤上。
“走神了?”察觉到她的颤抖,他低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
他的手依然稳稳地握着她的,带着她完成一个又一个复杂的招式。
兵器破空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与两人交织的呼吸声混在一起。
那时她只觉得屈辱,认为他是在借机轻薄。
可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的指导虽然带着若有似无的撩拨,却每一招每一式都教得极其认真。
“记住这个感觉。”最后一式结束时,他的唇无意间擦过她的耳垂,声音暗哑,“也许有一天会用得上。”
此刻,在刑部衙门的回廊下,芳如闭目凝神,前世那个月夜仿佛重现眼前。
周凌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手腕要稳,发力在腕,不在臂。”
她倏然睁眼,眸光如电。
只见她手腕灵巧一转,那对鸳鸯钺顿时在指尖活了过来。
双钺划出两道银亮的弧光,在空中相击发出龙吟般的清响。
她身形翩若惊鸿,一个利落的回旋,兵器已稳稳收在掌中,连衣袂都恰到好处地归于平静。
整个回廊鸦雀无声。
苏燕张着嘴,手中的佩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其他女捕快更是目瞪口呆,有人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郑禹倒抽一口凉气。
芳如唇角微扬,将鸳鸯钺轻巧地抛还给苏燕:“这鸳鸯钺讲究以巧取胜。”她语气淡然,“苏姑娘若是有兴趣,我可以指点一二。”
苏燕手忙脚乱地接住兵器,脸颊涨得通红。
周凌的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里,终于漾起了一丝真实的涟漪。
他缓缓抚掌,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回廊中格外清晰。
“精彩。”他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暗藏的赞许却让所有人为之一震,“没想到沈姑娘还有这等身手。”
他转向郑禹,语气斩钉截铁:“即日起,沈姑娘与各位捕快同级,参与案件调查。”
芳如垂下眼帘,想起第七世时,周凌手把手教她时的严厉神情。
那时她觉得他是在故意折磨她,或是借机亲近,没想到如今这技艺竟成了救命的筹码。
“臣女遵旨。”她轻声应道,余光瞥见周凌转身离去时墨色衣袖划出的弧线。
晨光初透,芳如换上一身靛蓝色男式官服,将青丝利落地束在冠中,准时踏入刑部衙门。
郑禹早已候在院中,见她这身打扮,眼中掠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如常。
他引着她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堆满卷宗的厢房。
“这些是近年来积压的案卷。”郑禹指着几乎堆到房梁的文书,语气平淡中带着几分试探,“既然沈姑娘自请来刑部效力,便从整理卷宗开始吧。”
芳如环视这间尘封的厢房,目光掠过蛛网密布的梁柱和堆积如山的文书。
她心知这是郑禹给她的下马威,虽说她是皇帝亲口准许进入刑部的,但区区一个女捕头的去留,陛下又怎会过问?这些积压多年的陈年旧案,分明是要让她知难而退。
可她历经七世轮回,什么场面不曾见过?
“下官领命。”她从容一揖,衣袖轻拂间带起细微尘埃,姿态不卑不亢,仿佛面对的不是刁难,而是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待郑禹离去,她仔细净了手,在案前坐下。
刚翻开第一本案卷,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哟,沈姑娘来得真早。”苏燕抱着几册卷宗倚在门框上,语带讥诮,“昨日在赏花宴上那般风光,今日就甘心在这整理文书?”
芳如头也不抬,执笔在册页上标注:“苏捕头若是得闲,不妨去校场多练练鸳鸯钺。”
苏燕脸色一沉,将怀中的卷宗重重砸在案上,扬起一片尘埃:“装什么清高!谁不知道你那个未婚夫刚被问斩,你就急着来刑部谋差事。怎么,顾舟的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要找下家了?”
芳如缓缓搁笔,抬眸时目光如淬寒冰:“苏捕头对在下的私事,倒是比查案还要上心。”
“被我说中了?”苏燕逼近几步,声音扬高,“赏花宴上抛头露面,今日又穿着男装来刑部。知道的说是查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物色新婿呢!”
芳如站起身,官服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既然苏捕头这般关心在下的婚事……”她缓步走近,声音渐冷,“那不如说说,荷先镇衙门的何百户,前日突然退了与你的亲事?”
苏燕脸色骤变:“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苏捕头心知肚明。”芳如指尖轻抚案上卷宗,“若让人知道,苏捕头当值时只顾搬弄是非,不知还有哪家敢上门提亲?”
门外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几个偷听的差役慌忙躲开。苏燕面红耳赤,指着芳如的鼻子:“你竟敢调查我?”
“不过是恰巧听闻。”芳如重新执笔,语气云淡风轻,“苏捕头若有闲心关心别人的婚事,不如多花些心思在案子上。毕竟……”她抬眼一瞥,“这才是正经差事。”
苏燕狠狠瞪了她一眼,摔门而去。
芳如垂眸整理卷宗,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待她找到黄江解了身上的毒,便离了这京城,去江南逍遥快活。至于这些跳梁小丑,不过是她重生路上的过眼云烟罢了。
午后的刑部衙门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
芳如端坐在值房内,正专注地整理着一卷关于漕运案件的宗卷。
忽然,外间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相碰的清脆声响。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御前侍卫特有的仪仗步伐。
她手中的笔微微一顿,透过半开的窗棂望去,只见郑禹正领着几位主事匆匆迎出衙门,官袍下摆几乎要绊到门槛,额间隐隐可见细密的汗珠。
紧接着,那道熟悉的明黄色身影出现在院中。
周凌身着九龙朝服,头戴金冠,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龙袍上的金线刺绣折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天子的威仪让整个院落都为之一静。
芳如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将自己完全隐在窗棂的阴影里,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陛下突然驾临,不知有何指示?”郑禹的声音隔着墙壁传来,带着明显的惶恐。
“都到正堂议事。”周凌的声音冷静而威严,透过薄薄的墙壁清晰地传入耳中。
芳如暗自松了口气,以为躲过一劫。谁知那声音顿了顿,又补充道:“所有人,一个不漏。”
她的心再次提起,只得低头混在人群最后,随着人流悄悄溜进正堂,选了个最不显眼的角落站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凌端坐主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当他的视线掠过芳如所在的角落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瞬,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白阳会已在京郊各处埋设‘赤焰雷'。”他开门见山,语气冷峻。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芳如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赤焰雷”她再熟悉不过。
第四世时,她驾驶着满载这种火器的马车冲进京郊山谷,在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中粉身碎骨。
那些记忆如鬼魅般纠缠着她,灼热的气浪,飞溅的瓦砾,还有血肉被撕裂时钻心的剧痛……
“此物以硝石、硫磺为主料,”周凌继续道,声音在寂静的正堂中回荡,“混入特制的‘流光砂',遇光即燃。每个‘赤焰雷'都藏在特制的琉璃罩中,待到明日午时日光最盛之时,日光透过琉璃聚焦,便能引燃流光砂,自行引爆。”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的心上:“届时,整个京郊将陷入火海,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芳如不自觉地抚上左臂,那里仿佛又感受到被烈焰灼烧的剧痛。
她清楚地记得,第四世那个午时,她驾着马车冲进山谷的刹那,漫天火光将天空都染成了血色。
虽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她成功让马车远离了百姓聚居的村落,保全了无数无辜的生命……
“怕了?”
周凌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芳如猛地回神。
她抬起头,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却让她心头一紧。
“若是害怕……”周凌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苏燕在一旁掩口轻笑,投向芳如的目光满是讥诮。
其他几个年轻的女捕快也都露出不屑的神色,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不过是个烟花炮竹,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就是,白阳会就会虚张声势。”
“有些人啊,就是胆子小……”
芳如听着这些无知的议论,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这些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赤焰雷”的真正威力。
她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昂首道:“臣女只是……担心百姓安危。”
她清冷的目光扫过那些讥笑她的女捕快,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见识过‘赤焰雷'将整座山丘夷为平地的场面。”
这句话让几个女捕快的笑容僵在脸上。
苏燕正要反驳,却被周凌一个眼神制止。
周凌未再多言,继续部署搜查事宜。
但接下来的整个会议,芳如都能感受到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仿佛一条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系在皇帝的视线范围内。
散会后,众人鱼贯而出。
苏燕故意提高音量对身旁的同僚说:“有些人啊,身子都不清不楚了,还来凑热闹。要我说,既然有孕在身,就该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几个女捕快会意地交换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就是,公主府那日闹得多难看啊……”
“也不知是谁的种,还敢出来抛头露面。”
第72章 让他厌弃 你该厌恶了,该放手了
芳如没有理会身后那些刻意拔高的议论声, 她此刻的心神,早已被更巨大的危机攫住。
皇帝的话语,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 在她脑海中炸开, 白阳会要动手了, 而朝廷的清算, 也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展开。
这意味着,找到黄江, 已经成了与时间赛跑的生死局。
必须在刑部, 尤其是在皇帝亲信的审问触及黄江之前,找到他, 封住他的口。
黄江一旦落入郑禹等人手中,严刑之下,他供出她曾讨要毒药试图弑君的可能性极大。
到那时, 不仅仅是她个人意图弑君的弥天大罪, 整个家族, 父亲、表哥……都将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一世,她没有佛珠傍身,失去了重来的机会,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行差踏错, 便是真正的水恒寂灭。
这种紧迫感,像一根不断拧紧的发条, 驱使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黄江的名字在她脑中疯狂叫嚣,必须找到他,赶在所有人之前!
或许这次突袭行动,就是找到他踪迹的最佳时机, 她必须亲自去。
恰在此时,周凌下令亲自带队,突袭白阳会新发现的据点,这个消息瞬间震动了整个兵马司。
对众人而言,这是近在眼前的建功立业之机,以苏燕为首的女捕快们更是兴奋难耐,立刻换上利落的戎装,眼神里满是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凯旋受赏的场景。
苏燕经过芳如身边时,特意投来一道混杂着轻蔑与挑衅的目光,那神情分明在说:“这等危险的事,岂是你这等‘不洁’之人能参与的?”
芳如无视了这挑衅,迅速沉默地换上同样制式的戎装。
玄色衣料衬得她脸色略显苍白,却别有一种沉静如冰的气质。她利落地将长发束起,脑中飞速盘算着,混乱中,或许能避开旁人耳目,搜寻与黄江相关的线索,甚至……有机会先一步找到他。
这是险招,但也是迫在眉睫的唯一选择。
然而,当她整理好袖口,压下心中的忐忑,正准备汇入队伍时,一个沉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她所有的计划:
“你,留在白虎节堂。”
是周凌。
他甚至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审视着整装待发的人群,但这句话清晰地穿透嘈杂,精准地钉入了芳如的耳中。
一瞬间,指挥部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苏燕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讥讽,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同伴,低语道:“瞧见没?陛下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谁是能办事的,谁是只会添乱的绣花枕头。”
她刻意将“绣花枕头”几个字咬得极重,引来几声压抑的窃笑。在苏燕看来,这无疑是皇帝认定芳如能力不足、不堪大用的最直接证据。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这么想。
几位年纪稍长、心思更为细腻的文官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其中一位文官甚至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对身旁人道:“陛下这是……怜惜芳如姑娘吧?毕竟是大家闺秀,外面刀剑无眼的,若是磕着碰着,可怎么好?”这话虽轻,却清晰地飘进了附近几人的耳朵里。
“是啊,”另一人接口,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羡慕,“听说之前抓捕,凶险得很,好些人都挂了彩。陛下这是把芳如姑娘放在最安全的地方呢。这份心意,真是……”
这些议论声不高,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更广泛的涟漪。
许多原本看热闹的人,再看向芳如时,眼神已然变了。从最初对她“不清白”的鄙夷,对陛下命令的疑惑,渐渐转变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了然,更有深深的羡慕,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能被九五之尊如此明显地回护,这是何等的殊荣?
苏燕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她听到了那些“怜惜”、“心意”、“安全”的字眼,一股混杂着羞辱和愤怒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
原来陛下不是看不起她,而是在保护她!这个认知比单纯的能力否定更让她难以接受。
凭什么?一个行为不检、未婚先孕的女人,凭什么得到陛下如此青眼?那点因为“能力不足”而产生的优越感瞬间崩塌,转而化作了更深的怨恨。她盯着芳如,眼神像是淬了毒,仿佛芳如窃取了本该属于她的关注和特殊待遇。
芳如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头却是一片冰凉。她宁愿承受苏燕那种直白的鄙夷,也不愿被架上这“备受呵护”的火炉炙烤。
周凌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仅打乱了她的计划,更将她推到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成了众矢之的。苏燕等人从鄙视转为怨恨,这种因嫉妒而生的敌意,往往更加危险难测。
“陛下……”她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混合着急切与恳求的颤音,“臣女亦可参战,熟悉京郊地形,或可……”
周凌终于侧过头,目光掠过她,也扫过了她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
那眼神深邃如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仿佛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漩涡,带着无形的威压,将她未出口的理由尽数堵了回去,也让那些窃窃私语瞬间消弭。
“白虎节堂需要人手协调,整理情报同样重要。”他语气平淡,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无可指摘的理由,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缚于原地,也坐实了旁人关于“保护”的猜测。
他越是表现得公事公办,她越是能感受到那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他看她的眼神,与看苏燕、看其他任何人,都不同。
那是一种专注的、带着审视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的目光,仿佛在透过她此刻的躯壳,审视着她内里隐藏的所有秘密和意图。
这种“特殊对待”,在此刻,伴随着周围那些羡慕、嫉妒、怨恨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扎得她坐立难安。
她只能垂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臣女遵命。”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涩。
她看着周凌转身,带着大队人马如潮水般涌出指挥部,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光亮中,感觉自己仿佛被遗弃在孤岛上,与唯一可能找到黄江的机会失之交臂,同时还要独自面对身后那一双双含义复杂的眼睛。
接下来的抓捕行动,果然如预想中那般激烈。
外出的人马陆续归来时,带回的不仅是多名白阳会成员,还有不少鲜血淋漓的伤员。
后来众人传开,皇帝在关键时刻甚至让贴身暗卫全部投入战斗,不再留任何力量护卫自身,这份决绝,既显露出他对行动的重视,更暗示了现场的凶险。
芳如看着被搀扶进来的受伤女捕快,心里掠过一丝后怕,若是她当时也在现场,或许也会受伤……可这份庆幸刚冒头,就被更大的焦虑取代,黄江呢?他有没有被抓住?
她的目光急切地在俘虏中扫过,心脏骤然一缩,她看到了王山!
那个黄江最信任的腹心,那个曾在她与黄江秘密接头时,在不远处望风的人!
芳如立刻垂下眼睑,指尖捏紧了桌上的文书,借着整理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只觉得血液都快凉透了。
是他!若是他在审讯时认出自己,那之前所有的掩饰都将功亏一篑!
怕什么来什么。
很快,刑部郎中郑禹便亲自提审了王山。
芳如站在指挥部的角落里,能清晰地听到隔壁刑房传来的隐约呵问与闷响,每一声都像重锤般敲在她的神经上。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可又不敢轻举妄动,任何异常举动,都可能引来更多怀疑,反而将自己和家族推入绝境。
就在她心念电转、苦思对策,几乎要被焦虑压垮时,周凌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指挥部的忙碌,也让她的思绪猛地一顿:“后续所有审讯笔录,统一交由芳如整理、归档、分析。”
这道命令落下的瞬间,指挥部内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静。
翻动卷宗的窸窣、低声议论的碎语、兵甲碰撞的轻响,所有声响都骤然消失,空气仿佛被冻住。
下一秒,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探究的、难以置信的……齐刷刷聚焦在芳如身上,将她钉在原地。
谁都清楚,这等能接触所有核心口供与线索的差事,在眼下的紧张局势里堪称“美差”。
不必直面刀剑、风吹日晒,只需稳坐中枢就能掌握全局脉络,更是在陛下面前展现实力、积累功绩的绝佳机会。众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陛下对她哪里是简单的回护,分明是亲手将晋升的青云梯递到了沈芳如面前!
这个“不清不白”的女子,究竟有什么能耐,能让陛下如此另眼相看?
人群边缘的苏燕,脸色瞬间褪得惨白,盯着芳如的眼睛几乎要瞪裂,里面燃着屈辱与不甘的火焰。
她方才在外拼杀奔波,好不容易到手的功劳被同僚分去大半,正愁没机会翻盘,此刻见芳如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她梦寐以求的位置,蚀骨的嫉妒与怨恨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
凭什么?一个连过往都不干净的女人,凭什么占尽先机?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芳如,心里却是冰火两重天。
能直接接触审讯笔录,确实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些,这样一来,她不用冒险接近王山,也能摸清审讯进展、找到黄江的线索,无疑是当前最安全的选择。
可周凌这接二连三的“特殊关照”,又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让她喘不过气。
他这一世,难道终究还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断,不敢再深想半分。
她垂下眼睫,避开那些灼人的视线,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送来的第一批笔录卷宗。
冰凉的纸张触感让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眼下最重要的是冷静,找到黄江,才是她和家族唯一的生路。
可这份平静只维持了一炷香的功夫。
一道带着浓重恶意、又透着胜券在握的身影,突然笼罩了她的案头。
苏燕去而复返,嘴角勾着冰冷的笑意,像毒蛇吐信般,慢悠悠地停在她面前。
“沈大小姐真是好手段。”苏燕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清,“前脚能让陛下破格留用,后脚就能把核心机要攥在手里。只是不知……”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淬了毒般尖锐,“若陛下知晓,有人曾在公主府,两次三番欺君,矢口否认的身孕其实早已坐实,还会不会觉得此人‘堪当大任’?”
芳如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缓缓抬头,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苏燕挑衅的视线。
苏燕连这些细节都打听到了?
苏燕见她这瞬间的凝滞,心中愈发快意,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像展示战利品般在她眼前缓缓展开:“你之前不是费尽心机查我被荷先镇何百户退婚的旧事,想抓我把柄吗?巧了,我也顺手查了查你。你猜我查到了什么?”话音未落,她将那张纸“啪”地拍在芳如案几上,震得笔架都晃了晃,“原来尊贵的沈大小姐,早已珠胎暗结,怀了两个月身孕!这是你私下找大夫确认身孕的诊断单子!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与你之前在陛下面前的矢口否认,可是截然不同!”
芳如的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单据上,心口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这确实是她当初为确认身体状况,私下找大夫开的凭证,竟不知何时落到了苏燕手里。
一丝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可就在这瞬间,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突然闪过脑海,这场危机,或许能变成契机?一个彻底断了周凌的念想、让他厌弃自己的契机。
如果当众撕开这层伪装,将他曾被“欺骗”的事实摊开在阳光下,以他帝王之尊,绝无法容忍如此戏弄!
苏燕见她依旧沉默,只是眼神深了些许,以为她已被彻底拿捏,心中快意更甚。
她倾身向前,几乎贴着芳如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威胁道:“不想我立刻将这东西呈到御前,让你背上‘屡次欺君’的重罪,让你和你那未出世的孩子,还有你整个沈家都万劫不复的话,就识相点,主动向陛下禀明自己‘才疏学浅’,把整理笔录的差事,乖乖拱手让给我。”
芳如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能清晰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也能察觉到苏燕那志在必得的压迫感。
她抬起眼,越过苏燕的肩膀望向大堂中央,周凌正背着手听几名官员汇报,侧脸线条在晃动的烛火下冷硬分明,周身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仪。
那一刻,芳如心中做出了决断。与其被苏燕拿捏,不如自己亲手引爆。
她要借苏燕的手,彻底斩断周凌那令人不安的“关注”。
在苏燕带着胜利者姿态的注视下,芳如缓缓站起身。
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摆,然后,在苏燕骤然凝固的笑容、以及周围人惊愕的抽气声中,迈开了步子。
她步履平稳,不疾不徐,径直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走向那处权力的中心。
在距离御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姿态优雅如兰,声音清越如玉磬,打断了那边的汇报:“陛下。”
周凌的目光从官员身上移开,落在她身上:“何事?”他的声音不高,让整个大堂愈发安静。
芳如直起身,并未看向苏燕,只是微微侧首,用清晰而平稳的声线说道:“苏捕头似有紧要之事,需即刻向陛下禀报。”
她将“球”,精准地、毫不犹豫地踢了回去,也将自己推到了悬崖边。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周凌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瞬间聚焦到了还愣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诊断单的苏燕身上。
苏燕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她完全没料到芳如会如此反将一军。她捏着那张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的纸,脚步僵直地走上前,在周凌冰冷的注视下,头皮发麻,语无伦次:“回、回陛下……是……是关于芳如她……她身怀有孕,恐不宜过度操劳……属下……属下是担心她身体,想……想替她分担……”她终究没敢直接指控“欺君”。
周凌的目光倏地沉了下去,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他先是在苏燕那慌乱无措的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她手中那张单据,最后,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牢牢锁定了身旁垂眸静立的芳如。
“你有孕在身?”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玉盘上,带着沁骨的寒意。
这简单的五个字,勾连着醉仙楼和公主府两次她清晰的否认,此刻重若千钧。
芳如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
她没有闪躲,没有羞愧,红唇轻启,吐出一个清晰而肯定的字:
“是。”
这一声“是”,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不仅刺破了苏燕的威胁,更狠狠刺向了御座之上的男人。
她承认了!当着所有人的面,推翻了之前所有的否认!
苏燕目瞪口呆,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芳如清晰地看到,周凌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骤然翻涌起剧烈的波澜,先是震惊,再是不敢置信,随即化为被冒犯、被欺瞒的浓重不悦。那情绪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自持。
醉仙楼里她故作镇定的否认,公主府夜宴她带着疏离的辩解,此刻都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他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离得近的官员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而这,正是芳如想要的效果。她心里甚至升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看吧,这就是你另眼相看的女子,不过是个早已失贞、怀着他姓骨肉的“残花败柳”。
你该厌恶了,该放手了。
周凌死死盯着她,目光像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
他的胸膛几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最终,那翻腾的怒火似乎被强行压下,转向了抖如筛糠的苏燕,声音冷得能冻结血液:“朕亲自交代的差事,何时需要你来妄加置喙、代为安排?”话语像鞭子般抽在苏燕身上,“捕快之责在缉凶查案、明正典刑,而非搬弄口舌、窥探同僚私隐!如此行径,与市井长舌妇何异?退下!”
苏燕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砸得魂飞魄散,脸上血色尽失,再也顾不得其他,慌忙将那张惹祸的诊断单胡乱塞回袖中,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白虎节堂,背影狼狈不堪。
处理完苏燕,周凌的目光才重新落回芳如身上。
那眼神比之前更深邃,也更让人胆寒,方才外露的怒意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平静,像结了冰的深潭,一眼望不见底。
他没有追问孩子的父亲是谁,没有质问她先前为何隐瞒,甚至连“身孕”二字都没再提及。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像无形的枷锁,瞬间扣住了她的灵魂。里面藏着被欺骗的震怒,藏着对她此刻“坦然”承认的审视,更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仿佛在说“你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
“做好你分内之事。”最终,他只吐出这六个字,声音低沉得像埋在云层里的雷,听不出半分情绪,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窒息。
话音落,他便收回目光,转身继续听取官员汇报,仿佛刚才那场石破天惊的风波从未发生,她的存在也只是空气般寻常。
芳如僵在原地,能清晰感受到那道目光离去后,仍留在身上的烙印般的压力。她强压着心神,看似平静地转身,步态依旧从容地走回自己的案前——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的指尖早已冰凉,后背也被冷汗浸透,贴在衣料上泛着寒意。
她赢了苏燕,却也用最惨烈的方式,把“欺君”的把柄亲手送到了周凌面前,满心以为能换来他的厌弃。
可周凌最后那一眼,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所有侥幸,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那眼神分明在无声地宣告:沈芳如,你的欺瞒,你的算计,我都一一记下了。
眼下的风浪未平,待日后尘埃落定,我们之间的账,慢慢清算。
第73章 他的孩子 他就这样……走了?
必须更快!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 将所有精力重新投入到堆积如山的笔录中。
她仔细翻阅着王山的供词,字字斟酌,希望能找到关于黄江下落的蛛丝马迹。
然而, 王山口风甚紧, 或者说, 他知道的有限, 供出的几个地点要么早已被废弃,要么就是无足轻重的联络点, 并无黄江的踪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芳如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真要坐以待毙?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份关于另一个被捕小喽啰的简短笔录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喽啰级别很低, 所知不多,但在提及黄江行为轨迹时,无意间带出了一句话:“……香主他……偶尔会去城南‘暗香阁’ 找那个叫盈袖的姐儿, 那地方偏, 巷子七拐八绕的……”
暗香阁!盈袖!
芳如的心脏猛地一跳。
城南那片区域鱼龙混杂, 巷道错综复杂,确实是藏身的绝佳地点!
虽然不能确定黄江此刻一定在那里,但这已是目前唯一、也是最有可能的线索!
不能再等了。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袖中用力掐了掐掌心,借着一丝痛感让眼眶微微泛红, 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难以支撑的疲惫与虚弱。
她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向正在焦头烂额核对卷宗的刑部郎中郑禹。
“郑大人,”她声音微哑, 带着一丝气力不济的颤抖,“下官……突感身体极度不适,腹中绞痛,头晕目眩, 恐是旧疾复发,难以继续支撑。恳请大人准允下官先行告退,回府延医用药,稍作歇息。”
郑禹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抬起头,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不耐与烦躁。
他上下打量了芳如一眼,见她脸色苍白,这苍白半是真紧张半是刻意营造,唇色也失了血色,确实是一副病弱的模样。
若是平常,他定会训斥几句“娇气”、“不堪大用”,毕竟眼下正是人手紧缺、案情如火之时。
“胡闹!” 郑禹果然沉下脸,语气严厉,“眼下是什么时辰?何等关头?白虎节堂内谁不是披星戴月!一点小病小痛就要告假,成何体统!回去坐着!”
芳如心头一紧,知道不会如此顺利。
她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焦急,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无奈的坚持:“大人明鉴,实在是……身不由己。并非下官畏难偷懒,只怕……只怕勉强留在此地,若支撑不住晕厥过去,反而误了大事,添了乱子。”
她的话语中,刻意模糊地指向了那不便明言的“身孕”。
郑禹闻言,脸色更加难看。
他自然想到了芳如方才当众承认有孕之事,也想到了陛下对此事那讳莫如深却又明显“特殊关照”的态度。
他心中权衡利弊,若强行留下她,万一真在这节堂上出了什么差池,陛下那边……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御座方向。周凌虽看似在专注听取汇报,但那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和偶尔扫过这边的余光,都让郑禹如坐针毡。
留下她,可能只是多一个不算顶用的帮手,但若她出事,自己恐怕难辞其咎,更要直面陛下的雷霆之怒。
放她走,不过是少一个人手,却可免去这潜在的大麻烦。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在官场沉浮多年的郑禹瞬间便掂量清楚了。
他脸上的怒意像潮水般退去,转而化作一种混合着无奈、厌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的复杂表情。
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极其不情愿地挥了挥手,语气也缓和了些,却带着明显的敲打意味:
“罢了罢了!既然身体确实不适,便速去速回!莫要耽搁太久,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望你好自为之,尽快回来效力!” 他特意加重了“速去速回”和“尽快回来”,既全了场面,也表明了自己并非轻易放水。
“下官明白,谢大人体恤。”芳如低眉顺眼,恭敬地行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稳步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白虎节堂的门外,郑禹才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真是,麻烦。” 也不知是说芳如的身体麻烦,还是她这个人带来的种种牵扯麻烦。
而芳如,一旦脱离那令人窒息的节堂和无数道探究的视线,立刻挺直了脊背,脸上那点伪装出的虚弱瞬间被坚毅和紧迫取代。
她如同潜行的夜枭,迅速融入京城纵横交错的暗影之中,方向直指城南那个藏污纳垢、可能决定她生死命运的地点,暗香阁。
城南的暗香阁并不好找,它并非处于繁华主街,而是隐匿在一条污水横流、狭窄逼仄的深巷尽头,招牌陈旧,门庭冷落。
芳如费了好一番功夫,问了几个看似知情的路人,才终于摸到地方。
她定了定神,没有直接闯入,而是观察了片刻,才走上前,对门口那个打着哈欠、眼神精明的龟公低声说出了从笔录中推测出的、白阳会常用的接头暗语。
龟公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尤其是她虽穿着常服却难掩的利落气质,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示意她跟自己来。
穿过喧闹的前堂,沿着一条更加昏暗、散发着霉味的走廊走到尽头,龟公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敲了三长两短的暗号。
门从里面拉开一条缝。
芳如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缩在房间角落、神色惊惶不安的身影,正是香主黄江!
黄江见到她,先是一惊,随即脸上血色尽褪,压低声音又惊又怒:“是你?!沈芳如!现在外面风声鹤唳,六扇门和兵马司像疯狗一样到处抓我们的人,你怎么还敢找到这里来?!是想害死我吗!”
芳如闪身进屋,迅速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她心中有无数的疑问翻腾:“赤焰雷”究竟埋在哪里?她中的毒到底怎么回事?每一个问题都关乎生死。
但她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黄江此刻如同惊弓之鸟,任何过度的逼问都可能让他彻底崩溃或逃走。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焦虑和虚弱,选择了那个看似对她个人最紧要、也可能最不会引起黄江警惕的问题开口:
“黄香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冒险前来,是有急事问你!”
她捂住胸口,眉头紧蹙,语气急促,“上次在醉仙楼后的巷子里,你给我的那包毒药……我、我前几日不慎,下毒时可能让些许药粉沾到了手上,这几日一直恶心干呕,食欲全无,浑身乏力……我是不是中毒了?那到底是什么毒?快把解药给我!”
黄江不耐烦地摆手:“那毒药只有喝下去才会发作,手上沾到根本不会中毒!我看你就是……”
他的话突然顿住,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芳如苍白的面容,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精光。
“等等……你这些症状……”黄江的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恶心干呕,食欲不振……你该不会是怀了吧?难道是顾舟的种……”
顾舟?
芳如心头一凛。重生这么多世,她从未让顾舟近过身。
能够碰她的人……
只有一个。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不会中毒……
那这些症状……
记忆的潮水汹涌而来,第七世的那些夜晚,宫灯摇曳,她被周凌禁锢在龙榻之上,玄色龙纹的衣襟摩挲着她的肌肤,灼热的呼吸交织……
那一世她饮恨而终,这一世月信迟迟未至……
持续不断的恶心,突如其来的乏力……
所有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串联成令人心惊的真相。
这不是中毒。
这是……
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那里仿佛有什么正在悄然萌发,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是周凌的孩子。
那个与她纠缠了七世,让她恨之入骨又无法彻底割舍的男人……
原来那一世的孽缘,竟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一世延续。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扶住身旁斑驳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震惊、茫然、恐惧在胸中翻涌,却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如同暗流在心底涌动。
黄江还要说什么,却被芳如厉声打断:“住口!”
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套出“赤焰雷”的下落。
“现在是想这些的时候吗?”她刻意让声音带着羞恼“保住你的命要紧!”
黄江被她突然的厉色震慑,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慌乱地抓住她的衣袖:“那你有没有办法帮我逃走?”
芳如深吸一口气,将那个惊天发现死死压在心底。
她脸上露出凝重之色,低声道“帮你?谈何容易……我出来前看得分明,陛下已下令封锁所有城门,水陆要道皆有重兵把守,城内各处街巷也有兵马司与六扇门的人交叉巡逻,盘查极其严密。你现在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她刻意将情况描述得万分危急。
黄江的脸色瞬间灰败如土,绝望地喃喃:“那……那岂不是死路一条?”
“倒也未必……”芳如话锋一转,眼中适时地闪过一丝精光,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诱哄的意味,“我倒是知道一条极少人知的密道,或许可以避开主要关卡。但这需要有人在外策应,制造混乱引开追兵,并且需要极其精准的时机……”
她刻意将计划说得模糊却又充满希望,并将关键一环,她的协助,点了出来。
黄江眼中死灰复燃,急不可耐地抓住她的手腕:“什么密道?需要怎么做?快说!”
芳如感受着他手上因恐惧而渗出的冷汗,心中计算着时机已到。
她正要以“你必须先告诉我‘赤焰雷’藏在哪里,确保京城百姓无恙,我才能冒险帮你”作为交换条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彻底踹开,木屑四溅!
刺眼的光线涌入昏暗的室内,映出来人挺拔冷峻的身影。
周凌一身玄色龙纹常服,负手立于门口,面色沉静无波,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间穿透空气,牢牢锁定了屋内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人。
御林军统领李佐按刀侍立其后,甲胄反射着冷硬的光,再后方,是无数手持兵刃、杀气凛然的御林军士兵,将狭小的空间围得水泄不通。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如此精准地找到这里?!
芳如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瞬间逆流,冻结。她所有的谋划,在这绝对的力量和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周凌的目光淡漠地扫过面如死灰、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黄江,最终,定格在芳如那张血色尽失、写满惊愕的脸上。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掌控一切者对螳臂当车者的无声嘲讽,是帝王权威不容置疑的宣示。
芳如大惊,眼见黄江狗急跳墙想要扑向那扇唯一的后窗,她甚至来不及反应。
“想走?”
一声冷嗤,御林军统领李佐身形如鬼魅般闪动,未等黄江的手触及窗棂,便被一股巨力狠狠掼回屋内,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两名甲士迅速上前,利落地将他反剪双手,捆缚在房间中央那把唯一的太师椅上,动弹不得。
周凌这才缓步踏入这间充斥着脂粉与霉味的狭小房间,玄色锦靴踏过满地木屑,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芳如的心尖上。
他目光如炬,先是扫过面如土色、抖如筛糠的黄江,随即,那沉静却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便牢牢锁定了试图降低存在感的芳如。
“沈捕快,”他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朕倒是好奇,你为何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暗香阁?与白阳会逆贼私下会面?”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在她与黄江之间逡巡,“莫非,你与他本就是一伙?”
芳如心头狂跳,知道这是最要命的指控。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那探究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急切:“陛下明鉴!臣女绝无二心!只是……只是之前在整理笔录时,发现此人可能知晓‘赤焰雷’的关键线索,事关重大,臣女担心层层上报会延误时机,让逆贼再度逃脱,铸成大错!这才……这才不得已冒险,想先行查探,若能问出眉目,立刻回报!”
她将“救人心切”、“担心延误”咬得极重,试图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急于立功、略显莽撞的忠臣。
周凌闻言,非但没有被说服,反而朝她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调侃:“沈捕快对公务还真是……殚精竭虑。只是,”他目光扫过这暧昧的环境,最终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语速放缓,带着若有似无的暧昧,“在这等地方‘办公’,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芳如脸颊微热,被他话里的暗示气得咬牙,却不得不按捺:“陛下!事急从权!此地鱼龙混杂,正是隐匿行踪的上选。若陛下觉得此地不堪,岂不正说明臣女选择无误?”
“好一个事急从权,”周凌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反而带着一丝玩味,“看来沈捕快为了‘公务’,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什么……人都敢单独见。”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转,带着审视,“这份胆色,朕该赞赏,还是该怀疑?”
“陛下若是怀疑,臣女此刻便可卸职待查!”芳如被他步步紧逼的态势激得有些恼了,微微扬起下巴,“只是不知,若因陛下的猜疑延误了追查‘赤焰雷’,这责任该由谁来负?”
“呵,”周凌又靠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危险的亲昵,“牙尖嘴利。沈芳如,你总是有道理。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你最好祈祷,你的道理,能说服朕。”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暗流汹涌。一个带着帝王的审视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占有欲,一个带着被逼到绝境的倔强与不甘。
最终,周凌率先移开视线,转向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黄江,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硬与威严:“黄江,朕的耐心有限。说,‘赤焰雷’埋在何处?”
黄江虽吓得浑身发抖,却紧闭双眼,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李佐见状,上前一步,手已按在刀柄之上,杀气凛然。
周凌却摆了摆手,阻止了李佐。
他踱步到黄江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人心上:“说出来,朕可留你一个全尸,或许……还能让你死得痛快些。若不然,诏狱里的三百六十五道刑罚,朕不介意让你一一尝遍。届时,你会求着朕听你说。”
威逼利诱,恩威并施。帝王心术,展现得淋漓尽致。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剩下黄江粗重恐惧的喘息声。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目光却越过周凌,死死盯住后方的芳如,嘶声道:“呸!狗皇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从我嘴里套话,做梦!”
他咬紧牙关,竟是真的打算硬扛到底。
芳如心中警铃大作。
她瞬间明白了黄江的打算,他仍以为她是白阳会安插的卧底,意图刺杀皇帝!
此刻他拼死守住秘密,既是出于对白阳会的忠诚,更是为了保护她这个“自己人”!
他认定只要他不开口,她的身份就不会暴露。
这误会简直要命!
绝不能让黄江落在周凌手里!
诏狱的酷刑之下,没有人能守住秘密。一旦黄江熬不住刑,供出她曾讨要毒药企图弑君,那便是万劫不复!
可她也绝不能放黄江逃走。“赤焰雷”如同悬在京城百姓头顶的利剑,若不拆除,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火石间,芳如做出了决断。
她必须掌控与黄江对话的主动权!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周凌道:“陛下,此等亡命之徒,寻常威逼利诱恐怕难以奏效。他方才似乎……更愿意与臣女交谈。或许,让臣女试着与他沟通,能有所突破?”
她语气谨慎,带着为国分忧的恳切,将自己摆在为君解忧的位置上。
周凌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焦急,也看到了她试图掩饰的某种决心。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竟意外地没有反对。
“哦?沈捕快愿意为朕分忧?”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后退了几步,示意李佐等人也稍作退后,将空间留了出来,自己则好整以暇地在一旁观察,仿佛在欣赏一出即将上演的好戏。“那朕,便拭目以待。”
压力瞬间给到了芳如。
她走到黄江面前,挡住周凌探究的视线,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急促道:“黄香主!你糊涂!硬扛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黄江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同样压低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姑娘!你别管我!快走!我黄江烂命一条,死不足惜,绝不能连累你!狗皇帝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字!” 他果然还在试图保护她。
芳如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不得不配合演戏,同时要引导他说出关键信息。
她眉头紧锁,语气带着责备与急切:“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赤焰雷’若引爆,多少兄弟、多少无辜百姓会陪葬?!你这是在帮会里立下大功,还是成为千古罪人?!”
她刻意将“兄弟”和“百姓”混在一起,试图触动他。
黄江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所动摇,但随即又坚定起来:“会中自有安排!姑娘,你的任务更重要!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他依旧守口如瓶,反而催促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芳如心急如焚,知道常规劝说无用。她必须兵行险着。
她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神秘的暗示:“黄香主,你信我。告诉我‘赤焰雷’的位置,我自有办法……或许能两全。” 她的话语模糊,却给了黄江一线希望,或许这位深得皇帝“信任”的卧底,真有办法既保全秘密,又救他性命?
黄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和疑惑,他看着芳如,似乎在权衡她话语中的真实性。
芳如见他有所松动,立刻趁热打铁,用气声几乎耳语般追问:“‘赤焰雷'……到底都埋在哪里?说出来,我们才能想办法!”
黄江眼中挣扎更甚,但求生的本能和对组织的忠诚仍在激烈交锋。
他同样以极低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回道:“不能说……姑娘,我若说了,对那狗皇帝就没了价值,他立刻就会杀了我!我绝不会说!他现在还不知道你的身份,这是最好的机会,你快想办法救我出去!我们一起走!”
没错!
芳如脑中灵光一闪,如同黑暗中劈开一道闪电。
黄江的顾虑恰恰点醒了她,只要他吐露出“赤焰雷”的下落,对周凌而言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利用价值。
一个知晓核心机密的逆贼,皇帝绝不会容他活下去。黄江一死,自己曾向他讨要毒药企图弑君的罪行,自然就随着他一同埋入黄土!
就算……就算黄江在死前疯狂反扑,攀咬出她之前的罪行,但只要她能抢先问出“赤焰雷”的下落,立下这解救京城万民于水火的天大功劳,功过相抵之下,或许……或许陛下会网开一面?至少,父亲和表哥受到牵连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
更何况,此刻“赤焰雷”的下落,远比隐瞒她个人的弑君罪行重要千倍万倍!
那关系着无数鲜活的生命,关系着京城的存续。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置万千百姓于不顾。
这念头如同磐石,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她必须赌一把,先套出情报!
她不再犹豫,趁着周凌等人退开一段距离,注意力似乎并未完全集中在此处的空隙,她凑近黄江,用更加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语气低语:“黄香主,你听我一言,硬闯绝无生路!陛下要的是‘赤焰雷’的消息!只要你肯说出来,证明你的价值,我拼死也会为你争取一线生机!这是你唯一活命的机会!”
就在她说话间,黄江被缚在椅背后的双手,正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缓缓扭动。
他早年混迹市井学来的缩骨技巧,加上绳索并非李佐亲自捆绑,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竟让他悄然挣脱了一只手!
芳如全然未觉,仍试图劝说:“告诉我‘赤焰雷’在哪里,我才能”
突然,黄江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死死盯着芳如,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似的。她眼中那份急于知道“赤焰雷”下落的迫切,那份一再强调要向皇帝“证明价值”的说辞,还有她此刻站在皇帝那一边的立场……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她在套话!
她根本就不是在救他,她是在为狗皇帝套话!
什么白阳会卧底,什么刺杀皇帝,全都是假的!她早就倒戈了!
“你……”黄江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一直在骗我?!”
他的眼神瞬间从挣扎转为彻底的疯狂,那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后的绝望与狠毒。
“不,你听我解释……”芳如心头警铃大作,急忙想要补救。
但已经太迟了!
认清“真相”的黄江再无顾忌,被缚的右手猛然从绳套中抽出,凭借对房间布局的熟悉,甚至不需要看清,手臂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猛地探向旁边那个积满灰尘的老旧木柜底部,那里,竟事先用特殊胶泥粘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芳如甚至没能看清他是如何取出匕首的,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右腹侧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呃!”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见那柄粗糙的匕首已经没入自己腹侧的衣衫,温热的液体正迅速涌出,染红了一片。
疼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让她瞬间冷汗涔涔,四肢发软。
她难以置信地抬眼,对上黄江那双疯狂而决绝的眼睛。
“叛徒!”他低吼一声,猛地抽出匕首,带出一串血珠。
更多的鲜血涌出。
芳如痛得弯下腰,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徒劳地用手紧紧按住伤口,试图减缓血液的流失。
黄江再不看她,仿佛她已是个死人。他迅速割断脚上的绳索,转身扑向旁边那面看似毫无异常的墙壁,在某块颜色略深的墙砖上用力一按一推。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在芳如压抑的痛喘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那面墙壁竟应声旋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暗缝隙!黄江毫不犹豫,身形一闪,便如同泥鳅般钻了进去,暗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一切,从黄江暴起到消失,不过发生在短短两三息之间!
芳如因剧痛和失血而视线模糊,但她还是清晰地看到,一直静立在不远处的周凌,在黄江动手的瞬间,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
匕首刺入她身体时,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周身气息一凛。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
按照前七世的经验,下一刻,他应该会如同被触及逆鳞的狂龙,瞬间来到她身边,将那伤她之人碎尸万段,然后紧张万分地查看她的伤势,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会盛满她熟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担忧与恐惧。
她几乎已经做好了被他那样注视的准备。
然而!
周凌的目光确实在她因痛苦而蜷缩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
那眼神里有关切吗?或许有,但太快了,快得像她的错觉,瞬间就被一种更强大的、属于帝王的冷静与决断所取代。
他甚至没有朝她迈出哪怕一步!
下一刻,他身形一动,玄色衣袂划破沉闷的空气,竟如离弦之箭般,毫不犹豫地直追向那已然闭合的暗门!
他的目标明确无比——逃犯黄江。
“陛下!”李佐惊呼一声,立刻带着御林军紧随其后。
甲胄碰撞声、急促的脚步声瞬间充斥了狭小的房间,又迅速朝着暗门方向涌去。
没有人停留,没有人回头看一眼那个靠在椅边,指缝间不断渗出鲜血、脸色苍白如纸的她。
他就这样……走了?
真的……走了。
剧痛一阵阵侵袭着她的神经,但比腹部伤口更让她感到浑身冰凉的,是周凌那决绝离去、没有丝毫犹豫的背影。
前七世那种无论对错、不顾一切的偏执守护,此刻没有出现。
他选择了追捕逃犯,而不是守护她。
芳如靠在冰冷的椅腿上,感受着温热的血液一点点流失,唇边却缓缓勾起了一抹极其复杂、带着痛楚,却又如释重负的弧度。
原来……这一世,他是真的……不会像从前那样喜欢我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倏然打开了禁锢她已久的枷锁。
腹部依旧疼痛难忍,但内心深处,一种前所未有的庆幸,却如同破冰的春水,悄然蔓延开来。
终于……自由了。
第74章 入梦 身体依然记得那个男人
周凌的身影如一道玄色闪电, 瞬间没入那幽暗的通道,将芳如压抑的痛呼声与满室血腥隔绝在身后。
通道内狭窄逼仄,仅容一人弯腰通行, 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墙壁粗糙, 不时有突出的石块擦过衣袂。
他目光锐利如鹰, 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 凭借过人的耳力捕捉着前方仓促踉跄的脚步声,以及那粗重恐惧的喘息。
黄江虽熟悉这迷宫般的暗道, 但之前与御林军搏斗时留下的伤口不断渗血,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他速度大减,脚步虚浮。
他能听到身后那沉稳、坚定, 且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前方隐约透来一丝微弱的天光, 是一个出口!
黄江心中刚升起一丝侥幸, 奋力向前一扑。
“砰!”
他重重撞在了一扇看似腐朽、实则被外面木栓卡住的破旧木门上,冲击力让他眼前发黑,伤处更是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就在这瞬间的迟滞,身后的压迫感已至!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一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已如铁钳般扣住了他完好的左肩, 猛地向后一拽!
天旋地转间,黄江被狠狠掼出了通道, 摔进一个更为宽敞的空间。
这是一间废弃的民房,屋顶破了几个大洞,几缕惨淡的天光斜射而下,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他在地上滚了两圈, 沾了满身污秽,才勉强停下。
他惊恐地抬头,正对上那双居高临下、冰冷得没有一丝情感的眼睛。
周凌站在破屋中央,玄色常服上沾染了些许尘土,却丝毫不减其威仪。
他缓缓踱近,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黄江的心尖上。
“狗皇帝!我跟你拼了!”极致的恐惧化作了孤注一掷的疯狂,黄江嘶吼着,抽出一直紧握在手的匕首,不顾一切地朝着周凌扑去!
然而,这不过是困兽之斗。
周凌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只是微微侧身,那凝聚了黄江全部力量的匕首便擦着他的衣角刺空。与此同时,周凌的手快如鬼魅,精准地扣住了黄江持刀的手腕。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寂静的破屋中格外清晰。
“啊!”黄江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积满灰尘的地上。
周凌顺势一脚踹在他的膝窝,黄江“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只剩下因剧痛而不停颤抖的份。
周凌俯身,拾起地上那把沾了芳如鲜血的匕首。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修长的手指摩挲过粗糙的刀柄,目光落在锋刃上那抹暗红,眼神微不可察地暗了一下。
他走到黄江面前,刀尖缓缓抵上黄江另一只完好的手的手指,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波澜,却比严冬的寒风更刺骨:“朕只问一次。‘赤焰雷’,埋在何处?”
十指连心,那匕首的寒意与帝王冷酷的威压交织,如同最残酷的刑具,瞬间碾碎了黄江最后一丝侥幸。
他涕泪横流,心理防线彻底崩塌,语无伦次地喊道:“我说!我说!在……在京郊西山脚下的乱葬岗东侧的老槐树下……还……还有南城废弃的砖窑最里面……还……还有……”
他一股脑地报出了几个隐秘的埋藏地点。
恰在此时,通道内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李佐带着御林军循着踪迹匆匆赶到。“陛下!”李佐见到屋內情形,立刻抱拳行礼,目光警惕地扫过瘫软如泥的黄江。
周凌维持着以刀抵指的姿势,头也未回,声音冷冽地吩咐:“李佐。”
“臣在!”
“你亲自带人,速去他所说之地,起获‘赤焰雷’,不得有误!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臣遵命!”李佐肃然应道,随即看向地上的黄江,“陛下,此逆贼……”
“不必带回诏狱。”周凌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微微偏过头,侧脸在斑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朕有些事,要在此地,立刻问个清楚。”
李佐目光微动,瞬间明了。
陛下如此急切,不惜在这污秽破败之处亲审,甚至连诏狱的流程都省了,所问之事,必然与那位此刻生死未卜的沈捕快脱不了干系。
他压下心中的疑虑,恭敬垂首:“臣明白!臣即刻去办!”随即,他不再有片刻停留,挥手带着大部分御林军迅速撤离破屋,只留两名心腹在远处警戒,将空间彻底留给了天子。
破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黄江因疼痛和恐惧而粗重的喘息声。
周凌缓缓移开匕首,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更加沉重地笼罩在黄江心头。
他垂眸,看着脚下这如同烂泥般的逆贼,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现在,告诉朕。你跟沈芳如,是什么关系?”
黄江瘫软在地,断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
他抬头看向伫立在面前的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陛、陛下……”黄江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小人说,什么都说……”
他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断断续续地交代:“是璇玑宴那晚……在醉仙楼后的巷子里,沈姑娘主动来找小人……讨要能、能毒杀陛下的剧毒……”
周凌的指节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
“小人当时以为……她和顾舟一样,都是会中安插在朝廷的卧底……”黄江的声音越来越低,“可今日她那般逼问‘赤焰雷’的下落,小人又觉得……觉得她像是朝廷的人……”
破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黄江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气中回荡。
周凌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她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黄江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皇帝会问这个。他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地回答:“应、应该是顾舟的吧?她是他未婚妻……”
“除了顾舟,”周凌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她还有没有其他男人?”
这个问题让黄江彻底懵了。
剧烈的疼痛和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让他一时忘了恐惧,甚至觉得有些荒谬。这皇帝表面威严,怎么尽关心这些男女之事?想知道她还有没有其他男人,去问她自己啊!跑来问他这个阶下囚算什么?
一瞬间,黄江觉得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似乎也并非那么可怕,甚至有些……可怜?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不敢表露,只得老实回答:“这……小人不知,真的不知啊陛下!”
周凌盯着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看穿。片刻后,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该问的,已经问了。
寒光一闪,匕首精准地没入黄江的心口。
黄江猛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最终头一歪,气息断绝。
直到死,他眼中还残留着一丝对那个问题的茫然与隐隐的鄙夷。
周凌面无表情地抽出匕首,任由尸体软倒在地。
他站在破败的民房中,斑驳的光线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寂。
……
他踏出那条阴暗的密道,重新回到弥漫着血腥气的厢房。
他的脚步在门槛处微微一顿,目光先是扫过正在指挥善后的郑禹,随即精准地落向窗边那个倚在太师椅上的身影。
芳如半阖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她捂着右腹的手微微颤抖,指缝间渗出的血迹在官服上洇开深色痕迹。
方才在暗处,他看得分明,黄江暴起发难时,她本能地侧身闪避,匕首只是斜斜划过侧腹。他估算过角度,确认未伤及脏腑,这才当机立断先去追捕要犯。
此刻见她虽然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便知自己的判断无误。
“陛下。”郑禹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芳如捕快伤势不重,医官看过了,说是皮外伤……”
这话音刚落,芳如像是被什么惊醒般,猛地睁开眼。
她的视线与周凌相撞时,那双原本因失血而有些涣散的眸子瞬间聚焦,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惊魂未定,有劫后余生,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忐忑与惊惶。
黄江被周凌抓住了吗?那她最大的秘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伤处的疼痛在这一刻变得微不足道,她强撑着椅背,竟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让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额间的冷汗更多了。
“陛下……”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黄江他……他现在何处?”
周凌站在原地,玄色的衣袍衬得他面色沉静如水。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强忍伤痛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不安。
半晌,他才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死了。”
死了……
这两个字让芳如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但随即又揪得更紧。人死了,不代表秘密就永远埋葬了。黄江临死前,有没有……
她不敢深想,却又不得不问。
她艰难地向前挪了一小步,伤口因这细微的动作传来一阵刺痛,让她脸色又白了几分。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鼓起全部勇气,抬眸直视着周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那他……可曾坦白些什么……其他的事?”
她问得含糊其辞,但那双写满惊惧的眼睛却明明白白地泄露了她真正的心事,她在害怕,害怕弑君之谋败露。
周凌深邃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直抵她内心最深的恐惧。
芳如几乎要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溃不成军。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给出了她最渴望的答案:“没有。他只说了‘赤焰雷'的下落。”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炸开。
悬在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巨大的庆幸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意志。
芳如腿脚一软,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幸好一直留意着她的医官及时上前扶住了她。
安全了……至少暂时安全了。父亲,表哥,都不会因她而受牵连了……
“多……多谢陛下告知。”她靠在医官臂弯里,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周凌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转而与郑禹低声交代起搜查的后续事宜,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医官趁机扶着她重新坐下,开始仔细地为她处理伤口。
清洗、上药、包扎,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厢房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药草气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形成一种奇特而压抑的氛围。
忙碌了好一阵,医官才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轻松了些:“芳如姑娘放心,伤口虽深,但确是皮肉伤,未伤及内里根本。只是失血过多,气血两亏,需要好生将养些时日,切莫再劳心劳力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宽慰的笑意:“至于……您腹中的胎儿,更是安然无恙,脉象平稳有力,当真是万幸。”
胎儿……安然无恙……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芳如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两抹红晕,如同白玉染霞,下意识地伸手,轻轻覆上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与她,与眼前那个冷漠帝王血脉相连的生命……一个他毫不知情的生命。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帘,望向不远处那道玄色身影。
他正背对着她,专注地与郑禹商议着什么,挺拔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疏离,自回来后,便再未对她投以一丝一毫的关注。
是了……芳如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一种冰冷的清明取代。
他这一世并未重生,他不知道那些纠缠的过往,更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他周凌的骨肉。在他眼中,她腹中怀着的,恐怕是顾舟,或是其他什么不清不楚的野种。
想到这里,她心中那点因秘密和血脉牵连而生的羞涩与悸动,迅速褪去,冻结成一块寒冰。
这样……也好。
这不正是她一直期盼的吗?
他以为她怀了别人的孩子,便会厌弃她,鄙夷她,觉得她肮脏不堪,从此再也不会将那些令人窒息的关注和执念投射在她身上。
她终于可以挣脱那跨越了数世的枷锁,真正为自己,活这一世。
她缓缓收回目光,不再看那道冷漠的背影。
她不知道,医官为她处理伤口时,周凌转身与郑禹商议公务,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听到医官说出“胎儿无恙”时,他握着卷宗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
芳如脸上浮现的红晕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但她随即露出的疏离神色,以及刻意避开他目光的举动,都让他眸色渐深。
他看着她艰难起身,在旁人搀下一步步向外走去。那个倔强的背影,仿佛要就此走出他的生命。
周凌终是开口,声音冷静如常:“郑禹,派人送沈捕快回府养伤。”
这是他唯一能给的关照,在她听来,却不过是上司对下属的公事公办。
芳如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颔首:“谢陛下。”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周凌才收回目光,对郑禹道:“继续。”
……
暮色渐沉,芳如在刑部差役的护送下回到了沈府。她腹部的伤口虽已包扎妥当,但每走一步仍牵扯着细密的疼痛,脸色也比平日苍白几分。
早已得到消息的沈文正焦急地在府门前踱步,一见女儿这般模样被搀扶回来,心头一紧,连忙上前亲自扶住她,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心疼与责备:“如儿!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
“爹,我没事,只是皮外伤。”芳如勉强笑了笑,在父亲的搀扶下慢慢往府内走,简单地将今日追查白阳会逆党、遭遇黄江并与之搏斗受伤的事说了个大概,略去了其中涉及自身秘密的凶险部分。
即便如此,沈文正已是听得心惊胆战。
他将女儿安顿在厅中软榻上,看着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又是后怕又是气恼,沉声道:“胡闹!简直是胡闹!一个闺阁女子,去刑部当什么捕头,整日与那些亡命之徒周旋!这次是万幸,只受了皮外伤,若是……若是……”他不敢再说下去,语气坚决,“从明日起,你不准再去刑部了!给为父在家好好待着,安心待字闺中!”
芳如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还有未竟之事,还有“赤焰雷”的后续需要处理,但看到父亲眼中真切的担忧与后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此刻争辩无用。
沈文正看着女儿沉默顺从的模样,心中稍安,但另一件更沉重的心事却浮上心头。
他挥退左右侍女,厅内只剩下父女二人。
他踌躇片刻,脸上带着难以启齿的纠结,最终还是低声问道:“如儿……为父近日……在衙门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观察着女儿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他们都说你……有了身孕?这定然是那些小人嚼舌根,污你清白!你告诉为父,是不是假的?若是假的,为父拼着这官职不要,也定要揪出造谣之人,为你澄清,还你清白!”
芳如的心猛地一沉。
该来的终究来了。她想起昨日在白虎节堂,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被迫承认有孕的情形。此事,已无法再隐瞒父亲了。
她垂下眼睫,避开父亲殷切期盼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爹……外面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女儿……女儿的情况有些复杂,但……但好像……确实是有孕了。”
“什么?!”沈文正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精心教养、引以为傲的女儿,竟真的……未婚先孕!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是……是谁的?”沈文正的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颤抖,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可能,是哪个登徒子,哪个混账东西,竟敢如此欺辱他的女儿!
“你告诉爹,是谁?是不是有人强迫于你?!”他宁愿女儿是受了欺负,也好过自愿做出这等有辱门风之事。
孩子是谁的?芳如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几乎能百分百确定,腹中骨肉是皇帝周凌的,是上一世纠缠留下的意外之果,随着她的重生一同来到了这一世。
可这真相太过荒诞离奇,如何能对父亲言说?
看着父亲因担忧愤怒而涨红的脸,芳如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与愧疚。
她不能说出周凌,那会将沈家卷入更深的漩涡;她也不能随意攀诬他人,那会害了无辜。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茫然:“女儿……女儿也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三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扎进沈文正的心口。
他瞬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看着女儿苍白脆弱、泪流满面的模样,原本滔天的怒火被更深沉的心疼与悲凉取代。
他可怜的如儿,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连那欺辱之人是谁都不敢说,或是不愿说……
巨大的打击过后,沈文正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走到女儿身边,不再追问,只是用那双布满薄茧、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罢了……罢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不管这孩子是谁的,你都是我沈文正的女儿。既然他已经来了,那……那爹就养着你们。爹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养你和你……和孩子一辈子,还是养得起的。以后,就在家里,爹护着你们。”
听着父亲这近乎悲壮的承诺,芳如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扑进父亲怀里,如同幼时受了委屈一般,哽咽着,重重地点头:
“好……爹,我听您的。”
更深露重,沈府内万籁俱寂,唯有巡夜更夫敲梆的声音隐约传来。
芳如躺在梨花木拔步床上,辗转难眠。
腹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纱布下的肌肤传来阵阵刺痒。但她心头的烦扰,远比这皮肉之苦更甚。
她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如初,却已经成了她命运的转折点。
这个孩子,绝不能留。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像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想起前七世被囚禁在深宫的日子,那些金碧辉煌的牢笼,那些永远逃不脱的视线,还有周凌那双执拗到令人窒息的眼睛。他把她当作笼中雀,用最华贵的牢笼囚禁她,用最温柔的言语束缚她。
可这一世,似乎不一样了。
她仔细回想着今日在暗香阁的一幕幕。
她被黄江刺伤时,周凌明明看见了,却连一步都没有向她走来,反而毫不犹豫地去追捕逃犯。
这在前七世是绝无可能的事,从前哪怕她只是擦破一点皮,他都会紧张得如同天塌地陷。
他这一世,是真的不在意我了。
这个认知让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有些怅然。
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吗?
芳如深吸一口气,在黑暗中握紧了拳。
等伤势好些,她就悄悄把孩子打掉,然后辞去刑部的差事。
黄□□,她最大的威胁已经消除,没必要再留在这是非之地。往后就陪着父亲,在沈府这方天地里,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心里终于轻松了些许,辗转着渐渐入睡。
然而梦境却不肯放过她。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浓雾之中,四周是熟悉的宫墙。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环住她,龙涎香的氣息扑面而来。
“沈芳如。”周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中带着危险的气息,“你敢打掉朕的孩子?”
她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
“好好给朕养着。”他的手掌覆上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若是敢动什么歪心思……”
他转过她的身子,深邃的眸子紧锁着她:“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接着,梦境变得混乱而旖旎。
她被他压在龙床上,熟悉的触感让她战栗。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占有。她想要推开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回应……
“不!”芳如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月光透过纱帐,映出她潮红未褪的脸颊。
是梦……只是个梦……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床单,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濡。
这个发现让她瞬间红了脸颊,即便在梦中,她的身体依然记得那个男人的触碰。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芳如却再也无法入睡。
她抱膝坐在床上,直到天明。
翌日清晨,侍女春桃端着热水进来时,看见芳如眼下明显的青黑,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您昨日吩咐的堕胎药……今天要去买吗?”
芳如正要点头,昨夜那个逼真的梦境突然浮现在眼前。周凌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还在注视着她,那句“生不如死”言犹在耳。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连带着腹部的伤口都隐隐作痛起来。
“暂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先不用了。”
春桃疑惑地看着她:“小姐改变主意了?”
芳如望着镜中苍白的自己,轻轻抚上小·腹,那个梦太过真实,让她不得不犹豫。
“等我……再想想。”
第75章 聘礼 为何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沈父奉命前往洛阳督办皇陵祭品采办事宜的第五日, 府中显得格外寂静。
芳如正在书房临帖,窗外细雨绵绵,墨香混着潮湿的草木气息, 本该是个宁静的午后。
“小姐, 姑太太来了。”春桃轻声通传。
芳如搁下笔, 望着那团墨出神。
姑母沈林氏是父亲嫡妹, 往日亲近,可此刻上门, 绝不会是单纯探望。
她理了理衣袖, 对着铜镜拢了拢鬓发,才缓步走向花厅。
花厅里, 沈林氏捧着汝窑茶盏,目光却黏在芳如腰腹处,那眼神像带着钩子, 勾得人浑身不自在。
茶过两巡, 她终于放下茶盏, 轻叹一声:“如儿,你爹临行前千叮万嘱,要我照看你。他疼你,不计较那些风言风语,可你表哥李硕还在吏部考功司熬前程啊!”
沈林氏往前倾了倾身, 语气急切,“好几户高门都在相看他, 你这未婚先孕的事要是传出去,哪家姑娘还肯嫁?”
不等芳如开口,她从袖中摸出份洒金名帖,推到芳如面前:“这些公子都是我精挑的, 家世清白,人品端正,也知道你有孕,都说愿意把孩子当亲生的。你看这位——”
“姑母,”芳如指尖触到名帖的微凉,又轻轻推了回去,声音平静却坚定,“您费心了,我不需要。”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沈林氏急了,“女子总得有个归宿,难不成真让你爹养你一辈子?”
“父亲说了,会养我一辈子。”芳如抬眼,唇角牵起的浅淡弧度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送走姑母后,芳如独自在廊下站了许久。
三日后的清晨,沈府的朱漆大门刚推开半扇,便见沈林氏带着两个身影站在门廊下。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缎面褙子,脸上堆着热络的笑,不等家丁通报,便拉着人往里走:“如儿在家吧?我带了两位贵客来。”
芳如正在窗前梳理长发,听见声音便知是姑母。
她放下桃木梳,随手取过月白绣兰的比甲披上,缓步迎出去时,正撞见沈林氏引着两人往正厅走。
走在前头的是城东陈记绸缎庄的少东家,一身藕荷色杭绸直裰,腰间系着块莹润的翡翠玉佩,走路时玉佩晃悠着,眼神也不住地往芳如身上瞟,带着几分刻意的殷勤。
跟在后面的是翰林院刘编修的次子,青布长衫洗得发旧,袖口还沾着点墨痕,见了芳如,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衣摆,连声道:“沈、沈姑娘安好。”
“如儿,这是陈公子,家底殷实,为人正直;这位是刘公子,知书达理,前途可期。”
沈林氏拉着芳如的手,将两人挨个介绍,语气里满是撮合的意味,“两位都是真心实意来的,知道你的情况,也不介意……”
芳如抽回手,在主位上坐下,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的冰裂纹。
温热的茶水没能驱散心底的寒意,她抬眼看向两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多谢二位公子美意,只是我暂无婚嫁之念,不敢耽误二位。”
“沈姑娘!”陈公子急了,往前迈了半步,忙道,“我是真的不介意你有孕,往后定待孩子如亲生,家里的产业也能保你们母女衣食无忧……”
“我介意。”芳如打断他,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
瓷器与红木桌面碰撞的脆响,像一声轻雷,让满厅的喧闹瞬间静了下来。
她望着陈公子僵在半空的手,又看向刘公子涨红的脸,补充道,“我既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愿耽误二位的前程,还望海涵。”
送走两人后,沈林氏气得在厅里来回踱步,帕子在手里拧成了团:“如儿,你这性子也太倔了!陈公子家底厚,刘公子有学问,哪一个不是好归宿?你偏要……”
“姑母。”芳如轻声打断她,“此事并非儿戏,我明日亲自去您院里细说,今日先让我静一静,好吗?”
沈林氏见她神色憔悴,终究没再多说,只叹着气走了。
次日天刚亮,芳如便起身梳洗。
她选了件素净的浅粉绫裙,外罩银灰绣竹比甲,乌发松松挽成个圆髻,只簪了支碧玉簪。
细雨刚歇,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她踩着水洼往姑母暂住的西跨院走,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她知道,这一趟,免不了又要费一番口舌。
进了西跨院,沈林氏正坐在廊下喝茶。
见芳如来了,她放下茶盏,脸色依旧带着几分不悦:“你倒是来了,说说吧,到底想怎么样?”
芳如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姑母微凉的手,语气恳切:“姑母,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是真的不想嫁人。父亲说了,会养我一辈子,往后我只想守着父亲,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够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往后提亲的事,还请莫要再提了。"
沈林氏刚要开口反驳,院外突然传来管家急促的脚步声。
他跑得满头大汗,连气都没喘匀,便慌慌张张地喊道:“小姐!姑太太!不好了!门外不知是谁送来了好几箱提亲礼,放下东西就走了,连个名字都没留!”
“胡闹!”沈林氏皱紧眉头,语气带着几分愠怒,“哪有这样送聘礼的?连个名号都不留,莫不是来捣乱的?抬进来瞧瞧!”
不多时,八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被四个家丁吃力地抬进了院子。
箱子上贴着鲜红的喜字,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格外扎眼,旁边还放着两个小巧的黑漆螺钿匣子,匣子上雕刻着精致的缠枝莲纹,看着便不是凡物。
沈林氏的好奇心压过了怒气,她走上前,伸手掀开第一个红木箱子的盖子,里面铺着一层明黄色的锦缎,锦缎上整齐地叠放着几匹上好的云锦,赤、橙、黄、绿,颜色鲜亮,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这料子倒是不错。”她笑着点头,又去掀第二个箱子,里面装着成套的赤金头面,凤钗、步摇、手镯、耳环,每一件都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第三个箱子里是东海珍珠,颗颗圆润饱满,最大的那颗足有拇指大小;第四个箱子里是和田美玉,雕成了玉如意、玉摆件,温润通透。沈林氏越看越高兴,转头对芳如笑道:“看来是个家底厚实的,说不定是哪家王公贵族……”
说着,她伸手去拿那两个黑漆螺钿匣子,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贵重物件。
手指刚触到匣子的搭扣,轻轻一掰,匣子便开了。
可下一秒,沈林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惊得院外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走。
沈林氏两眼一翻,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幸好身后的丫鬟眼疾手快,急忙上前扶住了她,才没让她摔在地上。
芳如听见尖叫,心头一紧,连忙跑过去。
顺着姑母惊恐的目光往匣子里一看,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两个匣子里,赫然放着昨日登门的陈公子和刘公子的头颅!他们的眼睛圆睁着,瞳孔里满是极致的恐惧,颈部的断面还渗着暗红的血水,血水顺着匣子的缝隙往下流,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痕迹。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芳如急忙用帕子捂住嘴,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抵住了廊柱,才勉强站稳。
她的手不住地发抖,声音也带着颤音:“快……快请大夫!把姑母扶进屋里去!快!”
丫鬟们慌忙应着,七手八脚地将沈林氏扶进内屋。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芳如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红木箱子上喜字的鲜红,与匣子里血水的暗红,在她眼前交织成一片刺眼的红。
芳如强忍着恶心,一步步挪到那些箱子旁。
她不敢再看那两个匣子,只目光扫过其他红木箱子里的聘礼,紫檀木屏风、象牙雕刻、名人字画……每一样都价值连城,可此刻在她眼里,这些贵重的东西都像沾了血,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诡异。
“去查……”她声音发颤,对着赶来的管家吩咐道,“立刻去查,到底是谁送的这些东西!查清楚他的来历!”
管家刚要应声,芳如却突然顿住了。
这般狠绝的手段,这般张扬的作风,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派……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可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升起,右腹侧的伤口突然隐隐作痛起来。
她下意识地捂住伤口,那里的疤痕还没完全愈合,一碰便传来细密的疼。
她想起那日在暗香阁,自己被黄江刺伤,鲜血浸透了衣衫,周凌明明就站在不远处,却连一眼都没看她,只毫不犹豫地转身去追逃犯;想起这些时日,宫里半点消息都没有,他就像彻底忘了她这个人,冷淡得不像话……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指尖冰凉,“他明明……明明已经不介意我了……怎么会……”
“小姐!小姐!”春桃慌慌张张地从内屋跑出来,脸色惨白如纸,“不好了!姑太太醒了,可一直在发抖,说不出话来!表少爷已经赶过来了,现在正在屋里陪着姑太太呢!”
芳如猛地回过神,最后看了一眼那些箱子,鲜红的喜字、贵重的聘礼、骇人的头颅,像一幅诡异的画卷,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转身往内屋走,裙摆扫过青石板上的水洼,带起些许水渍,脚步却比来时更沉了。
若真是他……他究竟想做什么?这一世她只想远离宫廷,远离他,为何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第76章 卸下伪装 他要将她吞入腹中,占为己有……
暮色渐浓, 沈府上下因日间的惊吓早早落了锁。
芳如拖着疲惫的身子穿过回廊,青石板路上还残留着雨后的湿气,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右腹的伤口隐隐作痛, 白日里那两颗血淋淋的头颅还不时在眼前闪现。
推开闺房门, 屋内一片漆黑, 只有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朦胧的光晕。
“春桃?”她轻声唤道, 指尖刚触到桌上的火折子,一阵掌风突然袭来。
“啪”的一声, 烛台应声落地。
芳如心头一紧, 借着月光,隐约看见她平日最爱的那张紫檀木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指尖轻叩扶手, 动作闲适得仿佛这不是沈府闺房,而是他的御书房,龙涎香的冷冽气息, 混着夜色漫过来, 让她浑身发僵。
“谁?”她声音发紧。
黑暗里传来一声低笑, 尾音裹着几分戏谑,却让芳如的血液几乎冻住:“沈捕快连朕都认不出来了?”
她转身就往外跑,手腕却被一股蛮力攥住,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天旋地转间,后背重重撞进柔软的锦被, 右腹的伤口被震得剧痛,疼得她眼前发黑。
还没等她缓过劲, 男人的身躯已带着夜露的凉意,将她牢牢困在身下。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她强撑着抬头,目光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强闯民宅, 非君子所为。”
周凌俯身,鼻尖几乎蹭到她的耳廓,龙涎香的气息愈发浓烈,缠得她呼吸发乱:“朕何时说过,自己是君子?”
衣带被他慢条斯理地挑开,锦缎摩擦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暧昧,他却偏要提起那让她心悸的事:“沈捕快还在为那两个死人伤心?”
“陛下到底想……”她的话没说完,唇就被他狠狠堵住。
这个吻带着惩罚的意味,粗暴得不容她抗拒,舌尖蛮横地撬开她的齿关,勾着她的舌肆意纠缠,像是要将她所有的抗拒都碾碎。
芳如拼命挣扎,双手却被他牢牢扣在头顶,手腕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发麻。
“周凌!”她终于挣脱那窒息的吻,气息不稳地怒斥,嘴唇却被吻得红肿,“你放肆!”
“放肆?”他低笑出声,指尖轻轻摩挲着她微肿的唇瓣,动作带着几分残忍的温柔,“沈捕快那日在醉仙楼,下毒弑君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什么是放肆?”
他的手掌隔着单薄的中衣,抚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那触感带着侵略性,让芳如浑身紧绷,他却故意用指腹轻轻按压:“告诉朕,这是谁的孩子?”
“与陛下无关。”芳如别过脸,声音里带着倔强。
“无关?”他的手突然用力,疼得芳如倒抽一口冷气,额角渗出冷汗。他凑到她耳边,气息灼热:“朕倒要看看,到底有没有关系。”
衣衫被扯开,夜间的凉风瞬间裹住她,激得她浑身发抖。
平日里的冷淡被他亲手撕下,如同捕猎前的狼,他吞咽着无声的渴望,舌尖掠过齿列,每个动作都在宣告着,他要将她吞入腹中,占为己有。
“走开!别碰我!”她挥手想推开他,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指骨几乎要被捏断。
他的唇又压了下来,这次却带着几分缠绵的意味,含住她的唇瓣细细啃咬,舌尖扫过她的口腔上颚,惹得她一阵颤栗。
她的哭喊被他悉数堵在口中,两只手腕被他单手扣在头顶,另一只手则顺着她的腰腹往下滑,每一寸触碰都带着灼热的温度,让她无力抵抗。
“你真甜。”他离开她的唇时,指尖还在她的唇上轻轻擦拭,语气里的占有欲几乎要将她吞噬。
芳如睫毛颤动似乎有了晶莹的泪光,清澈的声音发出婉转颤音。
“怎么?害怕?”周凌的手指停在她的伤口处,轻轻摩挲着纱布,动作带着刻意的折磨,“那日在朕面前,演得不是挺勇敢的吗?”
“陛下不也演得很好?”她终于忍不住反击,声音里带着讥讽,“装作对我毫不在意……”
话未说完,唇又被他堵住。这次的吻带着怒意,凶狠得几乎要夺走她所有的呼吸,他的牙齿轻轻啃咬着她的下唇,像是在惩罚她的顶嘴,直到她疼得闷哼出声,他才稍稍松口。
“朕若是在意,”他在她唇间低语,气息灼热,“你会说实话?”
“陛下以为这样,我就会说?”她冷笑,却在下一刻疼得弓起身子,他的手竟按在了她的伤口上,力道不大,却足够让她痛得浑身发抖。
周凌的动作带着明显的惩罚意味,指尖还在轻轻按压:“不说也无妨,朕有的是时间。”
他的目光落在她腹部的纱布上,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醉仙楼弑君,联合白阳会叛国,欺君罔上……沈芳如,你倒是给朕准备了不少惊喜。”
芳如猛地抬头,心脏揪紧:“我父亲……”
“放心,”周凌低头,在她的锁骨上轻轻一吻,动作带着几分虚假的温柔,“沈大人暂时无恙。不过……”
他的掌心突然覆在她的小腹上,温度滚烫,语气却冷得吓人:“你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朕可以帮你。”
“你敢!”芳如终于慌了神,声音都在发颤,“这是……”
“是什么?”周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终于肯说了?”
她咬紧下唇,偏过头去,不肯再开口。
周凌的目光落在她的伤口上,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黄江倒是个废物,这一刀怎么没把你肚子里的野种解决了?”
“野种”两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芳如的心里,她浑身一颤,只觉得心寒如冰。她闭上眼,不再看他。
“说。”他突然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指腹用力,几乎要将她的下巴捏碎,“这到底是谁的种?”
她的下唇被牙齿咬得出血,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反正……不是你的。”
周凌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疼得她蜷缩起来:“当然不是朕的!说,是谁的?顾舟的?还是白阳会其他人的?”
他每说一个名字,怒气就加重一分,右腹的伤口被牵动,纱布渐渐渗出血色,染红了身下的锦被。
“你……”芳如终于受不住,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就不能轻点吗……我身上还有伤……”
周凌俯身,在她渗血的伤口上轻轻一吻,那吻带着惩罚的意味,让她疼得发抖:“既然敢怀别人的孩子,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混蛋……”她喘息着骂道,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我身上还有伤……”
“欺君。”他的唇贴在她的颈间,气息灼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骗朕说没怀孕,就该被这么对待。”
他的眼神变得凶狠,动作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像是要将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出来:“先是想弑君,后面又骗朕说没怀孕,你就这么恨朕吗!”
芳如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冰凉一片。
周凌的语气突然变得平静,却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装得不在意你,只是想看看,你会对哪个男人动心。”
这句话像惊雷,炸在芳如的耳边。原来这一世,他所有的冷淡和疏离,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她以为自己挣脱了上一世的命运,却没想到,早就落入了他编织的网里,像一只飞蛾,自以为能逃离,却终究逃不过被吞噬的结局。
“轻点……”右腹的伤口阵阵抽痛,她忍不住再次哀求,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我身上还有伤,肚子里还有孩子……”
他松开扣着她手腕的手,转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语气却依旧强势:“那就放轻松,乖一点。听朕的话,就不会那么痛了。”
帐内的温度越来越高,龙涎香的气息和她身上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变得格外暧昧。
芳如的意识渐渐模糊,伤口的疼痛和身上的灼热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听见周凌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蛊惑:
“好好享受朕的款待。一个乖巧的孩子,值得被纵容……反之,我自有办法让你记住这份‘教训’,用最深刻的方式……”
夜色越来越深,帐幔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芳如再次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酸痛,右腹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望着头顶熟悉的承尘,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比伤口更痛的,是那颗彻底沉入谷底的心。
这一世,终究还是重蹈覆辙了。
秋日的朝阳刚爬过窗棂,沈府闺房里的光影还带着几分凉薄。
周凌已着好常服,坐在外间黄花梨木桌前,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听李佐低声汇报京中动向。
“陛下,白阳会余党已……”李佐的话还没说完,内间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紧接着是瓷器落地的脆响,碎瓷四溅。
周凌几乎是瞬间起身,脚步未停地掀帘而入。
床榻上,芳如蜷缩着身子,脸色白得像张浸了水的宣纸,右腹的纱布已被暗红的血浸透,牢牢黏在衣料上,地上打翻的药碗还滚着残汁,药香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传太医。”他对门外暗卫吩咐,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像织了张网,牢牢锁在芳如颤抖的肩头。
太医提着药箱赶来时,手还在发颤。
当着天子的面,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染血的纱布,伤口裂得比想象中更深,皮肉外翻着,渗着新鲜的血珠,触目惊心。他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指尖捏着药棉,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重新清创、敷药、包扎。
直到最后一层纱布缠好,周凌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像淬了冰:“她这伤势,何时能用堕胎药?”
太医的手猛地一抖,药瓶险些脱手,他慌忙稳住,头垂得更低:“回、回陛下,若用最温和的方子,此刻便可……只是沈姑娘本就体虚,堕胎药性寒,可能……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周凌重复了一遍,眸光沉了沉,“会死人?”
“有、有极低的风险。”太医的声音更轻,偷偷抬眼瞥了眼天子的神色,连忙补充,“若是中途血崩,臣……臣也无力回天。”
“那便不用了。”周凌斩钉截铁地打断,语气里没有半分犹豫,“开安胎药,要最好的方子,保她母子无碍。”
太医如蒙大赦,忙应了声“遵旨”,抱着药箱匆匆退下,仿佛多待一秒就要被这室内的低气压压垮。
周凌走到床前,俯身俯视着芳如。
她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却在不自觉地轻颤,显然没睡着。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触到一片冰凉,而她的身体,瞬间僵得像块石头。
“若是朕准你用药,”他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私密的话,“你可愿意?”
芳如缓缓睁开眼,眼底没有半分波澜,语气平静得不像在谈论自己腹中的孩子:“只要陛下允我继续住沈府,不必搬去宫里,我便愿意服药。”
周凌挑了挑眉,指尖依旧停在她的脸颊上,目光却在她脸上细细打量,像在拆解什么谜题:“就这么简单?”
“若是可以,”芳如的声音顿了顿,添了句,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期待,“我还想回刑部办案。”
“准了。”周凌应得爽快,没有半分迟疑。可就在芳如要点头的瞬间,他忽然勾起唇角,笑容里藏着几分深意:“不过,朕改主意了。”
他俯身靠近,气息几乎要贴在她的耳廓上,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你可以不住宫里,也可以回刑部,但这孩子,必须生下来。”
“陛下这是何意?”芳如蹙起眉,指甲悄悄掐进掌心。
“朕会将他当作皇子抚养。”周凌直起身,语气笃定得不容反驳,“你只需好好养胎,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
芳如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讥讽,声音平淡:“谢陛下恩典。”
周凌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闺房。
待房门关上的刹那,芳如才缓缓抬眼,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出神。装什么仁慈,不过是想用这个孩子拴住她罢了。
她轻轻抚上小腹,指尖传来微弱的温度,心中五味杂陈。
而此刻的周凌,已站在沈府门外的老槐树下。
秋风卷着枯叶,落在他的靴边打转,他望着那片飘零的叶子,对暗处的暗卫吩咐:“传令下去,京城所有药铺,即日起不得售卖任何堕胎药物,哪怕是活血的草药也不行,违者以谋逆论处。”
暗卫刚要应声,他又补了句,声音冷得像结了冰:“让李佐亲自去沈府,警告府里所有下人,谁敢给沈姑娘递哪怕一碗活血的汤羹,或是传一句堕胎药的消息……”
他顿了顿,语气里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提头来见。”
暗卫躬身退下,庭院里只剩下周凌一人。
他抬头望着老槐树的枝干,眸光深沉。
芳如答应得太爽快了,甚至没为这个孩子求过半句情,这只能说明,这孩子不是她在意之人的骨肉。
若是她真在乎孩子的生父,绝不会这么轻易同意堕胎。
既然如此,这孩子便成了最好的筹码。留着孩子,既能牵制她,又能看看,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究竟是谁。
周凌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掌心,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不管是谁,只要查出来,他总有办法让对方付出代价。
第77章 死遁2 若是你再敢逃,就把你做成人彘……
侍女春桃是晌午过后回来的, 出去时怀揣的希望,回来时已全变成了眼底的一抹惊惶。
她脚步匆匆,几乎是蹑着脚溜进芳如的闺房, 反手紧紧掩上了门。
“小姐……”春桃的声音带着未平息的喘息, “不成, 所有药铺, 但凡是沾点边的药材,都说没有。”
芳如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 手中虽拿着一卷书, 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
闻言,她指尖微微收紧, “一家都没有?”
“没有。”春桃用力摇头,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奴婢偷偷问了常去的那家‘济世堂’相熟的小伙计, 他支支吾吾说, 前两日官府来了人,严令禁止售卖任何……任何那方面的药材,违者……以谋逆大罪论处。”
“谋逆”二字,她吐得极轻,却像一块冰, 砸在芳如心口。
芳如闭了闭眼,周凌果然不会给她任何转圜的余地, 这铁腕手段,如此迅速,如此决绝,将她的退路彻底封死。
一种无形的压力, 如同这日渐寒冷的秋日,紧紧包裹住她。
沈府内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如同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雀鸟。
不能坐以待毙。
芳如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小腹。
周凌能封锁药铺,能监视沈府,但这偌大的京城,总该有一线生机。
她想起昨日他离去前,那双深邃眼眸中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以及那句看似恩典的承诺。
“你可以不住宫里,也可以去刑部。”
刑部。
对,就是刑部。
那里鱼龙混杂,案卷堆积如山,往来人员身份各异。
那里有她熟悉的事务,有她可以调动的资源,更重要的是,那里或许能找到一丝缝隙,一丝能打破眼下这僵局的希望。
利用职务之便,查阅卷宗,接触三教九流的人,总能找到他禁令下的疏漏之处。
“更衣,”芳如站起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断,“我去刑部一趟。”
春桃正在一旁整理药箱,闻言愕然抬头,眼中满是担忧:“小姐,您的身子还没好利索,需要静养。而且……”她压低声音,“陛下虽然准了,可您这样出去,会不会……”
“正因陛下‘恩准’了我去刑部办案,”芳如打断她,语气淡然,一边自行拿起一件素净的外衫披上,“我才更该去。整日困在这府里‘静养’,才是真正的引人疑窦。”
她需要一个合理且正当的理由离开沈府,去往一个能让她施展手脚、寻找出路的地方。
而此刻,周凌亲口应允的“可以去刑部办案”,便是最好的通行令箭,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马车早已备好。
芳如踏出沈府大门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暗处投来的数道视线。她目不斜视,姿态从容地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前往刑部衙门。
重返刑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混合着纸张、墨汁与隐隐血腥气的味道。
同僚们见到她,神色各异,有关切,有好奇,也有敬畏,毕竟,能让皇帝频频亲临沈府探望的,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她无视这些目光,径直走向卷宗库,借口查阅旧案,想看看是否有与禁药流通相关的记录。
然而,她刚在卷宗库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斥骂声就从深处的刑讯室方向传来,打破了衙门的平静。
很快,消息就像水波一样荡开,抓到了白阳会的一个重要头目,青木坛舵主刘燧,但此人极其顽固,各种大刑都用上了,硬是一个字都不肯吐。
而更棘手的是,白阳会已放出风声,将在初七于京郊有“大动作”,时间紧迫,整个刑部都笼罩在一片焦灼的阴云之下。
芳如放下手中的卷宗,心思电转。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介入案件,接近刑部核心权力,并可能借此与掌握实权之人进行交易的机会。在她的第四世记忆里,这个刘燧是个硬骨头,但他的弱点,并非无迹可寻。
她缓步走向刑讯室。
门虚掩着,里面刑部郎中郑禹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声音清晰可闻:“撬不开他的嘴,初七若真出了事,你我都等着掉脑袋吧!”
芳如推门而入。
室内血腥气浓郁,郑禹正烦躁地踱步,几名行刑官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刑架上的刘燧虽遍体鳞伤,眼神却依旧桀骜。
“郑大人。”芳如声音平静。
郑禹见到她,有些意外,更有些烦躁:“沈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此地污秽,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或许,我能让他开口。”芳如目光扫过刘燧,语气笃定。
郑禹皱眉,下意识想拒绝。连经验丰富的刑官都束手无策,她一个女子……“沈姑娘,此事非同小可,不是儿戏……”
“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单独与他谈谈。”芳如打断他,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若不成,大人再想他法。若成,便是解了刑部燃眉之急。”
郑禹看着她沉静如水的眼眸,又瞥了一眼奄奄一息却依旧顽固的刘燧,眼下破案压力巨大,任何可能都值得一试。
他咬了咬牙,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芳如一人在室内。
门被关上,室内只剩下芳如和刘燧。
芳如并未靠近,只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落在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刘舵主,”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刘燧耳中,“沧州城南,柳叶巷尽头那户姓柳的人家,那叫治儿的孩子……不是姓柳,而是姓刘,对吧?”
原本垂着头、准备迎接下一轮酷刑的刘燧猛地抬起头,双眼因极致的震惊而瞪大,血丝遍布:“你……你说什么?!你怎么会……” 藏得那么隐秘的妻儿,是他心底最柔软的禁区,此刻被人骤然揭开,恐惧瞬间淹没了疼痛。
芳如无视他的惊骇,继续用那没有起伏的声调说道:“你若想他们平安终老,就把初七的计划,原原本本说出来。否则,白阳会能给你的‘忠义’之名,恐怕抵不过他们母子黄泉路上的孤单。”
刘燧的呼吸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他死死盯着芳如,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欺诈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挣扎、恐惧、对组织的忠诚与对家人的担忧在他眼中激烈交战。
最终,妻儿的面容压倒了一切。他颓然垂下头颅,声音沙哑干涩:“……我说。初七……他们要在京郊娘娘庙会……利用人流……放置瘴疠,制造恐慌,趁乱……袭击几家皇商的车队……”
芳如将详细口供交给守在门外的郑禹时,郑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快速浏览完毕,脸上瞬间由阴转晴,看向芳如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感激:“沈姑娘!这……你真是……立下大功了!本官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芳如却只是淡淡地擦了下手,仿佛刚才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抬眼看向仍处于兴奋中的郑禹,语气平静无波:“郑大人,人情不必挂在嘴上。我现下便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姑娘请讲!只要郑某力所能及,定当竭尽全力!”郑禹拍着胸脯保证。
芳如靠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地报出了几个药名。
郑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惊骇,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这些都是严令禁止的!沈姑娘,你莫非是想……” 他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依旧平坦的小腹,后面的话哽在喉间,冷汗涔涔而下。
“明日此时,”芳如不为所动,语气斩钉截铁,“我要见到这些药材,分量要足。”
“这绝不可能!”郑禹压低声音,急道,“如今京城对此物监管极严,各衙门都有清查,我……”
芳如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恳求,只有冷静的权衡与不容置疑的威胁:“郑大人,若陛下问起,刑部是如何在限期前获知白阳会阴谋的……我是该说,郑侍郎指挥若定,审讯有方?还是该‘如实’禀报,您耗时良久、用尽刑罚却一无所获,最终靠我一个‘养病’在家的女子,用了些不便对外人道的手段,才侥幸得到这救命的情报?”
郑禹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
他深知眼前女子与陛下的关系微妙难言,更清楚这“如实禀报”的后果有多严重,不仅仅是乌纱帽不保,很可能连性命都要搭进去。
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一边是触犯禁令、风险未知的深渊,一边是眼前迫在眉睫的仕途乃至性命之忧。
权衡利弊,那巨大的恐惧最终压倒了原则。
他咬了咬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下官……明白了。我会……想办法。”
芳如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走出刑部大门,秋日的凉风拂面,她却感到背后如有芒刺。
她知道,暗处的眼睛会将她在刑部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周凌。而郑禹,这个被她拖下水的刑部侍郎,此刻正站在衙门口,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内心已是惊涛骇浪,前程未卜的恐惧与被迫抉择的屈辱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芳如登上马车,帘子落下的瞬间,她脸上强装的平静才碎裂出一丝疲惫。她在兵行险着,利用周凌给她开的这道微小缝隙,试图撬动沉重的命运枷锁。
而郑禹,成了她这盘险棋中,被迫落下的第一子。
次日清晨,刑部笼罩在一夜未眠的疲惫与新一轮的紧张中。
郑禹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精神却有些异常的亢奋。他趁着衙役交接班的嘈杂间隙,将一个用深色粗布紧密包裹的小包塞进芳如手中。
“沈姑娘,你要的东西……”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通宵未眠的疲惫,更深的却是难以掩饰的惊惧,“下官……几乎是搭上了身家性命才……”他没再说下去,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游移不定的眼神,已道尽其中艰险。
芳如指尖触及那布包,冰冷的触感和隐约传来的药材苦涩气味,让她心头一悸。
她迅速将其拢入袖中,宽大的袖袍垂下,掩去了这足以致命的证据。
她脸上看不出喜怒,只低声道:“郑大人辛苦,昨日之事,我心中有数。”
郑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叮嘱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快步走向刑讯室的方向,那里,刚刚押送来的重要犯人,白阳会教主的义子马宪,正等待审讯。
芳如迅速将那个深色布包藏入袖中深处,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上停留了一瞬,感受到里面药材坚硬的轮廓。
她没有立刻离开。
寻了个由头,她留在刑部大堂一角,假意翻阅着无关紧要的卷宗。
趁无人注意时,她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指尖灵活地挑开布包,迅速捻出些许药材碎片。刑部衙门的茶水粗粝冰凉,她面不改色地将那足以致命的苦涩混着冷茶吞入喉中。一股寒意从喉间直坠腹中,带着决绝的意味。
就在那苦涩药力开始蔓延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用手轻轻覆上小腹,心中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栗。
她在心里默念,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孩子,别怪娘……你我有缘无分,助娘这一次。今日娘能不能逃出这牢笼,或许……就看你的本事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强行压下。
她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足够的体力,来完成接下来的计划,哪怕代价是……
她耳朵依旧敏锐地捕捉着刑讯室方向的动静。起初是郑禹严厉的喝问,接着是刑具碰撞的沉闷声响,再后来,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间或夹杂着郑禹压抑不住的、气急败坏的低吼。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高,腹中那隐约的坠痛感似乎清晰了些,像一根细小的针,不时刺一下,提醒着她正在进行的冒险。
她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又抿了一口,借冰凉的液体压下喉间翻涌的不适和心头的波澜。
刑讯室的门终于被猛地拉开。
郑禹铁青着脸走出来,官袍的领口因烦躁而被扯得有些松散,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下去,茶水顺着下颌滴落,也难解其焦灼。
芳如放下卷宗,缓步走过去,姿态依旧从容,只有袖中微微发冷的指尖和体内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绞痛,泄露了她正承受着什么。
“郑大人,还是不肯开口吗?”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郑禹耳中,听起来异常平静。
郑禹猛地回头,见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既有昨日成功的期冀,又有今日受挫的迁怒,最终都化为深深的无力感。
“油盐不进!比那刘燧还要难缠!各种手段都用上了,他就是个锯嘴的葫芦!”
“让我再试试。”芳如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仿佛腹中那悄然酝酿的风暴与她无关。
郑禹瞳孔微缩,审视地看着她。昨日的成功历历在目,但眼前这个女子身上那种超乎常理的冷静和神秘,也让他心底升起一丝不安。她的脸色似乎比平日更苍白几分,额角甚至渗出些许不易察觉的虚汗,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可马宪的口供至关重要,初七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攥紧了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最终,对功绩的渴望和对失职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好。”他几乎是咬着牙应承下来,再次挥退了左右,深深看了芳如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恳求,也带着不易察觉的警告,“沈姑娘,全拜托你了。”
审问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与声响。
室内血腥气混杂着尘土气,更加浓郁。芳如强忍着腹部一阵紧似一阵的抽痛,稳住微微发颤的呼吸。
马宪被绑在刑架上,衣衫破损,露出带着新伤旧痕的结实胸膛。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露出布满阴鸷的脸,嘴角还带着一丝凝固的血迹,眼神像被困的狼,凶狠而警惕地盯住芳如。
芳如没有立刻靠近,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平静地回视他,仿佛不是在打量一个穷凶极恶的囚犯,而是在评估一件物品。
半晌,就在马宪被她看得有些不耐,准备出言讥讽时,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马宪,我不是来审你的。”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是来帮你的。”
马宪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带动了身上的伤口,让他咳嗽起来:“嗬……帮?官府的人,来帮我这反贼?女人,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因为我也恨周凌。”芳如无视他的嘲讽,语气依旧平稳,但那双沉静的眼眸里,却适时地流露出一种深刻的、难以作伪的厌憎与压抑,“他暴虐专横,将我视为禁脔,囚于牢笼。我无时无刻不想挣脱他的掌控,远走高飞。”
这话语中的真实情绪,让马宪的嗤笑僵在脸上。
他仔细打量着芳如,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欺骗的痕迹。她穿着素雅,气质清冷,确实不似寻常官员家眷,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也并非全然伪装。
“空口无凭,”马宪眼神闪烁,依旧戒备,“我凭什么信你?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套取口供的新把戏?”
“信不信由你。”芳如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地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但你心里清楚,落在刑部手里,以你的身份,绝无生路。严刑拷打,最后不过一死。信我,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马宪心上。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结局,刚才的酷刑不过是开胃小菜。绝望如同毒藤,早已缠绕住他的心脏。此刻,这突然出现的“生机”,尽管可疑,却像黑暗中唯一透进来的一丝微光,让他无法不心动。
他死死盯着芳如,喉结滚动,内心在天人交战。求生的本能,最终压过了理智的怀疑。“……怎么帮”
芳如知道他已经动摇,不再犹豫,快速而清晰地说出她的计划:“你劫持我。用我做人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要求一匹马,立刻出城,不准任何人跟踪。只要离开京城,你就安全了。”
“劫持你?他们为何会顾忌你?”马宪仍有疑虑。
芳如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冷笑:“最近京城传闻,陛下时常驾临沈府,夜宿我处。你觉得,他们敢拿陛下的‘心头好’冒险吗?”
马宪眼中瞬间爆发出精光!是了,若是此女真与皇帝关系匪浅,那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护身符!这计划虽然冒险,但比起坐以待毙,无疑值得一试!
“好!我跟你赌这一把!”马宪下定了决心,眼神变得凶狠而决绝,“但我需要武器!”
芳如不再多言,袖口微动,那柄小巧却异常锋利的匕首已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
她借着侧身靠近马宪查看伤势的姿势,手腕巧妙一翻,匕首的柄端便精准地塞入了马宪被反绑在刑架后的手中。
冰凉的触感让马宪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一股绝处逢生的狠厉在他眼中燃起。
“机会只有一次。”芳如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在他耳边留下最后一句,随即若无其事地退开半步,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探视。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马宪猛地发出一声暴喝,全身肌肉贲张,竟凭借一股蛮力生生挣松了束缚!反手握住匕首,“唰”地一声割断了残余的绳索!
他如同挣脱锁链的困兽,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下一瞬,已如闪电般蹿至芳如身后,铁臂狠狠箍住她的脖颈,那闪着寒光的匕首刃尖,不偏不倚地抵在了她白皙脆弱的颈侧动脉之上!
“都别动!谁敢上前,我立刻让她血溅三尺!”马宪的嘶吼如同惊雷,炸响在刑部大堂。
整个大堂瞬间死寂,随即陷入极大的恐慌!
所有衙役、刑官都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郑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匕首紧贴的位置,正是致命之处!
而比这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芳如的身份,这位可是陛下近日频频示以特殊关怀、甚至不惜打破惯例允其参与刑部事务的沈姑娘!
京城暗地里早有传闻,陛下对她极为上心。若她今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有个三长两……郑禹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乃至全家老小的凄惨下场!
“放下!都放下兵器!退后!全部退后!”郑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挥退着试图靠近的属下,“马宪!你冷静!万万不可伤了沈姑娘!你有什么条件,好商量!好商量!”
马宪将芳如牢牢禁锢在身前,敏锐地捕捉到了郑禹以及周围所有刑部官员眼中那几乎溢于言表的恐惧和忌惮。
他们怕的不是他马宪,而是他怀中这个女子受到丝毫损伤!
这让他心中狂喜,底气更足。
“听着!”马宪厉声喝道,匕首又逼近一分,芳如配合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这细微的声音让郑禹等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给老子准备一匹快马!现在!立刻!所有人退开百步,不,两百步!谁敢跟踪,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快!快照他说的做!备马!”郑禹几乎是吼着下令,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沈芳如绝不能出事!
刑部众人投鼠忌器,在一片压抑的混乱中,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宪挟持着芳如,一步步谨慎地退向衙门口。
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煎熬。
衙门外,一匹骏马已被匆忙牵来。
马宪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无人敢轻举妄动后,猛地将芳如先推上马背,自己随即翻身而上,依旧将她紧紧箍在胸前,匕首始终不曾离开她的要害。他最后恶狠狠地瞪了郑禹等人一眼,一扯缰绳。
“驾!”
骏马嘶鸣一声,四蹄腾空,朝着远离刑部的方向疾驰而去,转眼便消失在街角。
直到马蹄声远去,郑禹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若非旁边人眼疾手快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他望着空荡荡的衙门口,面无人色,喃喃道:“快……快禀报陛下……出大事了……” 他知道,自己的仕途,甚至性命,都已经悬于一线,全系于那个被挟持的女子能否平安归来。
而这一切,都在芳如冷静的算计之中,她巧妙地利用了周凌赋予她的这份“特殊”,为自己撬开了一道险中求生的缝隙。
风声在耳边呼啸,街道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
马宪的心跳如擂鼓,混合着逃出生天的狂喜。
芳如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能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她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自由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就在骏马冲出长街,即将拐入更宽阔的官道时,异变陡生!
一支玄铁狼牙箭,携着摧枯拉朽之势,从斜后方酒楼的二层窗口破空而来!
箭矢并非射向马宪,而是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骏马的前蹄关节!
“噗嗤!”箭矢入肉断筋的闷响令人齿寒。
“希律律!”
骏马发出凄厉的哀呜,前蹄瞬间跪折,巨大的惯性将马背上的两人狠狠甩向前方!
“啊!”芳如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重重掼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剧痛霎时传遍四肢百骸。
她忍痛抬头,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长街尽头,一人一骑静立如山。
周凌端坐于通体玄黑的骏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
他手中握着一张巨大的黑金铁弓,弓弦仍在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呜。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俊美得令人窒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寒彻骨血,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他怎么会在这里?!
芳如的心瞬间沉入冰底。
他不是应该在京郊大营巡防吗?除非……他早就料到了?这个念头让她遍体生寒。
训练有素的侍卫如潮水涌上,迅速制住了摔得晕头转向的马宪。
芳如强忍浑身疼痛,在侍卫搀扶下站起身。
她刻意让步伐显得虚浮,整理凌乱的衣襟时指尖微微发颤,垂首敛目,用惊魂未定的语气颤声道:“臣女……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周凌缓缓放下长弓,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过弓弦。
他没有下马,甚至没有瞥一眼被擒的马宪,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始终锁在芳如身上,仿佛在欣赏一场早已预见的戏剧。
“爱卿受惊了。”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看来这刑部,是不太安全。”
他轻轻挥手,内侍抬着华丽的銮驾小跑而至。
“送沈姑娘回府。”他语气淡漠,每个字却都重若干钧,“好好静养。”
回沈府的路,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銮驾内香气馥郁,芳如却只觉得窒息。
周凌虽未同乘,但他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如影随形。
踏入熟悉的闺房,芳如尚未定神,身后房门便“砰”地一声重重阖上!
她猛地回头,只见周凌斜倚门框,玄色龙纹常服更衬得他身姿颀长。
他俊美的脸上不见怒容,反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那双凤眸显得更加深邃难测。
“演得不错。”他缓步逼近,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致命的危险,“惊慌失措,感恩戴德……都恰到好处。”
芳如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
他倏地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下一秒,天旋地转,她被他狠狠摔在床榻之上!
“呃!”后背撞上硬木,芳如痛得蜷缩起来。
周凌随即赴上,用修长有力的双腿禁锢住她的挣扎。
他单手撑在她耳侧,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她苍白的唇瓣,动作亲昵如情人,眼神却冷得刺骨。
“告诉朕,”他俯身,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喷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是何时与那逆贼串通的?嗯?”
“陛下在说什么……臣女听不懂……”芳如偏头躲闪,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听不懂?”周凌低笑一声,突然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那匕首上的沈家暗纹,爱卿作何解释?”
芳如瞳孔骤缩,他连这个都看到了?!
“朕给过你机会。”他的声音骤然转冷,眼底翻涌着偏执的疯狂,“允你自由,许你特权,你却用它来策划逃离朕的身边?”
冰冷的空气激得她浑身一颤。随即,带着惩罚意味的山水,没有丝毫怜惜。
“痛吗?”他咬着她耳垂低语,“这不及朕万一!”
芳如疼得指甲掐进掌心,泪水模糊了视线。
“说!”他掐住她的山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是不是那个逆贼的?!”
“不是真的不是……”她绝望地摇头,发丝散乱地贴在汗湿的脸颊上。
周凌眼底的猩红更盛,他伸手,缓缓按在她腹侧尚未愈合的刀伤上!
“啊!”痛楚让她惨叫出声,伤口被再次撕裂,温热的液体似乎正从包扎处渗出。
周凌的脸近在咫尺,他看着她因屈辱而扭曲的苍白面容,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魔咒:“再敢跑……朕就打断你的腿……让你这辈子……都只能待在朕为你打造的笼子里……哪里也去不了!”
“好痛……饶了我吧……”
男人的怒火与占有欲在看到她因剧痛而惨白的脸时,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被一种更深的、摧毁一切的疯狂所取代。
他俯身,在她耳边,用低沉而残忍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朕改主意了。若是你再敢逃……就把你做成人彘,装在瓮里,放在朕的寝殿,让你日日夜夜,只能看着朕一人。”
“人彘”二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芳如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抓住他肆虐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声求饶:“不……陛下不要.我、我还怀着孩子……你这样……会伤到孩子的……”
她试图用孩子来唤起他哪怕一丝的怜悯,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脆弱的盾牌。
然而,这话却如同火上浇油。
周凌的眼神瞬间变得猩红,山水更加波动,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快意,低吼道:“孩子?朕巴不得他没了!朕根本不想你怀着别人的野种,在朕的身下承欢!”
他的话语如同毒刃,彻底斩断了她最后的希望。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羞辱中,一阵撕裂般的、坠胀的剧痛从小腹传来。
“啊!血……好多血…….我的肚子……好痛……”
(审核员看清楚好吗?这是女主流产了的描写,到底有什么问题)
她凄厉的惨叫终于带上了真实的、濒临死亡的恐惧,身体蜷缩,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周凌猛地僵住!
他低头,骇然看见殷红的鲜血正不断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锦褥,那刺目的红,让他疯狂的眼神骤然清醒,被一种巨大的恐慌所取代。
他几乎是狼狈地退出,触目所及尽是猩红。
芳如已经痛得几乎晕厥,气息微弱。
周凌的声音第一次撕裂了往日的沉稳威严,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与颤抖。当看到那抹刺目的红在锦被上迅速洇开,他脑中一片空白,方才的暴戾与怒火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吞噬。他胡乱扯过被子想盖住那不断蔓延的血色,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在此刻如此可笑,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太医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来的,看到榻上情景,腿一软便跪倒在地。诊脉时,他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按不住腕脉。片刻后,他面如死灰,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沈姑娘这是……急怒攻心,动了胎气,引发血崩之兆!气血两亏,脉象……脉象已如游丝!情况万分危急,恐……恐……”
“救她!”周凌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如同困兽的哀鸣,“朕命令你,必须救活她!用最好的药,想尽一切办法!”他推开太医,踉跄着扑到床边,紧紧抓住芳如那只冰凉得骇人的手,贴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仿佛想用自己的心跳唤醒她,“芳如……听着,朕不许你有事!你睁开眼看看朕!”
芳如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剧痛中浮沉,恍惚间听到他焦灼的声音,那声音曾让她恐惧,此刻却让她只想逃离。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尖在他掌心微弱地划动,是想挣脱。苍白的唇瓣翕动,吐出破碎却清晰的字眼:“滚……求你……出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周凌的心脏。
“陛下,”御林军统领李佐适时上前,声音低沉而克制,“沈姑娘此刻情绪激动,于救治极为不利……请您暂且移步外间等候。”
周凌的目光死死锁在芳如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紧闭的双眸,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比任何刀剑都让他痛彻心扉。
他拳头紧握,骨节泛白,最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艰难地、一步一顿地退到了外间。
外间的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伴随着内室里太医焦急的低语、侍女匆忙的脚步声,以及那些压抑的、不祥的声响,煎熬着他的神经。
他如同失了魂的困兽,在原地来回踱步,眼神死死盯着那扇隔绝了他与她生死的房门,仿佛要将它望穿。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突然传来一阵更加慌乱的动静,太医的声音带上了绝望的哭音。周凌的心骤然沉入冰窟。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红着眼圈、满脸泪痕地冲出来,哽咽道:“陛下!姑娘……姑娘醒了片刻,她说……她说想见您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周凌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所有的帝王威仪在生死面前荡然无存。
床榻上的芳如,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然而,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却盛满了疲惫与空洞的眼眸,正努力地、缓缓地转向他。见到他进来,她极其艰难地、微微动了动那几乎已无知觉的手指。
周凌立刻扑跪在床边,用自己那双曾经施加伤害、此刻却颤抖不已的大手,紧紧包裹住她冰冷的手,仿佛想将生命的温度传递过去。
“芳如……”他唤她,声音哽咽,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与乞求。
芳如看着他,眼中没有了恨,也没有了怨,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她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
“对不住……刚才……赶你走……”她艰难地喘息着,积蓄着最后的力量,“我……我怕是不成了……陛下……我……求你两件事……”
“你说!你说!朕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好起来,朕什么都给你!”周凌急切地应着,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第一……”她的目光带着恳求,“不要……为难太医……他们尽力了……也别……别迁怒我父亲……”
“好!朕答应你!绝不追究!朕发誓!”周凌毫不犹豫,重重点头。
芳如似乎了却一桩心事,眼神开始微微涣散,却依旧强撑着凝聚起最后一点意识,说出了她最终的愿望:“第二……我死后……让我……入土为安……别用水晶棺……别……别把我放在皇宫……我不想……留在那里……答应我……”
看着她眼中那近乎哀求的、最后一点微光,周凌只觉心如刀绞,痛得无法呼吸。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水模糊了视线,重重点头,声音破碎不堪:“朕答应你!让你回沈家祖坟,入土为安,绝不用水晶棺,绝不将你囚于宫中……朕答应你……”
得到他郑重的承诺,芳如眼中那最后一点执念仿佛也随之消散。
她握着周凌的手,那微弱的力道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最终,完全无力地垂落下去。那双曾映照过星辰、承载过倔强的眼眸,也缓缓地、永远地闭上。
“芳如?芳如!”周凌惊恐地呼唤,紧紧抓住她滑落的手,贴在自己布满泪痕的脸上,“你醒醒!看看朕!朕命令你醒过来!太医!快救她!救她!”
太医连滚爬爬地上前,针砭药石并用,徒劳地试图挽回那已然逝去的生机。
然而,床榻上的人,面容宁静得如同沉睡,却再无任何声息。
最终,太医颓然跪地,以头叩地,发出压抑的悲声:“陛下……节哀……沈姑娘……她……薨了……”
“不……不可能……”周凌猛地摇头,不肯相信这残酷的现实。
他一把推开太医,小心翼翼地将芳如那已经逐渐冰冷、轻飘飘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脸颊贴着她冰凉的额头,声音哽咽破碎,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和绝望的乞求,“求你了……芳如……不要离开我……求求你看看我……再看看我……”
他一遍遍吻着她冰凉僵硬的手指,将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仿佛这样就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痛彻心扉的悔恨与爱意。
他又低头,轻柔而绝望地亲吻她苍白的嘴唇、冰凉的脸颊,泪水不断滴落在她毫无生气的面容上,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温暖唤醒她。
“是我错了……芳如……我知道错了……”他呜咽着,像个迷路的孩子,“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就在这时,收到噩耗的沈父踉跄着冲了进来,看到床榻上女儿安详却毫无生息的遗容,以及那个抱着女儿躯体、哭得撕心裂肺、毫无帝王尊严的年轻君主,老人瞬间老泪纵横,悲痛欲绝。
“陛下……”沈父跪倒在地,声音沙哑苍老,“请……请让老臣……为小女……操办后事吧……”
李佐见状,心中恻然,知道皇帝情绪已然彻底崩溃,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道:“陛下,沈姑娘……已经去了。此地……阴气重,请陛下保重龙体,节哀……”
周凌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依旧紧紧抱着芳如,将脸埋在她颈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沉浸在那无边无际的悔恨与绝望之中,不肯松手,仿佛一松手,就真的永远失去了她。
最终,李佐示意左右,几人合力,才艰难地将那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皇帝从芳如身边拉开。他不再挣扎,任由他们半扶半抱着请离了这间充满了死亡、悲伤与他永恒悔恨的房间。
空荡的内室,只剩下沈父抱着女儿逐渐冰冷的身体,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痛哭声——
作者有话说:孩子第九世再出来了
第78章 自由 我便将你锁在我身边
那哭声如同钝刀, 一下下剐在周凌的心上,即使他被李佐等人半强制地带离了那个房间,带回了皇宫, 那哭声也依旧如影随形。
接下来的七天, 对周凌而言, 是浸泡在绝望和悔恨毒液里的漫长凌迟。
他把自己关在寝殿里, 不见任何人。
送进去的御膳原封不动地撤出来,浓稠的药汁被打翻在地, 染脏了金砖。他开始无法成眠, 一闭上眼,就是芳如苍白无生气的脸, 是她最后看他那平静到空茫的眼神,是那抹刺目的、不断蔓延的猩红。
在某个失控的深夜,宫人听到内殿传来器物碎裂的巨响。
李佐不顾一切冲进去, 只见周凌颓然坐在地上, 脚边是砸碎的琉璃盏碎片, 而他左手腕上,一道深刻的划痕正汩汩冒着鲜血,染红了他明黄色的寝衣。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那鲜血,仿佛在看别人的伤口,喃喃道:“……这样……是不是就能痛得轻一点……”
李佐魂飞魄散, 一边厉声唤太医,一边扑上去死死按住伤口。
自那以后, 李佐和几位绝对忠心的内侍便轮班,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周凌,收走了所有可能用于自伤的尖锐物品。
周凌不再激烈反抗,他变得异常沉默, 常常对着窗外一坐就是一整天,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像一尊迅速失去水分的雕像,迅速消瘦、憔悴下去。
偶尔,他会极轻地唤一声“芳如”,或者对着空气低语“是朕……害死了你……”,那声音里的痛苦,浓得化不开。
第七日,芳如下葬。
他遵守了对她的承诺,没有用保持尸体不腐败的水晶棺,没有将她强留在皇陵,而是允她回归沈家祖坟,入土为安。
葬礼那日,他换上了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玄黑色常服,墨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束起,屏退了所有仪仗护卫,只带了李佐一人,悄然登上了沈家祖坟对面的一座荒山。
他站在料峭的秋风里,如同一棵枯死的树,遥遥望着山下那支小小的、白色的送葬队伍。
他看着那具承载了他所有爱恨、让他生命瞬间失去色彩的棺木被缓缓放入深坑,看着黄土一锹一锹落下,逐渐将那抹白色彻底吞噬、掩埋,最终在地面上堆起一个新鲜的、刺眼的土丘。
整个过程,他僵立如山石,只有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微微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海啸般的悲恸。
最后一缕香火的青烟在坟前散尽,人群逐渐散去,天地间只剩下那座孤坟,他终于支撑不住,猛地转过身,喉间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哽咽,踉跄着,几乎是从山坡上跌撞下去。
李佐慌忙上前搀扶,触手一片冰凉的绝望。
葬礼之后,周凌便彻底从宫廷生活中抽离。
他搬到了京郊一座名为“静心园”的皇家园林。
这里古木参天,幽深寂静,罕有人至,仿佛是被繁华遗忘的角落。
他下令,非召不得入内,几乎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唯一一道清晰传达给李佐的命令是:“调一队暗卫,日夜轮守,护好她的墓。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不许任何人惊扰。” 这成了他浑噩意识里,唯一牢牢抓住的、与那个逝去灵魂相关的念想。
朝政彻底停滞了。
堆积如山的奏章被送往静心园,又原封不动地送回内阁。
首辅李阁老忧心如焚,亲自来到园外求见。他在偏殿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被引到周凌面前。
周凌坐在窗边,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枯败的海棠上,仿佛没有察觉有人进来。他瘦了很多,曾经锐利深邃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气息中。
李阁老痛心疾首,陈述边境军报、南方水患、积压的政务,字字句句关乎国本。“陛下,江山社稷系于您一身,万望您节哀,以国事为重啊!”
周凌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李阁老说完,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他才缓缓转动眼珠,看向老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阁老……回去吧。” 他顿了顿,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虚无,“朕如今……心力已竭,什么也做不了……这江山……这天下……与朕……还有什么相干?”
李阁老还想再劝,周凌却已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那姿态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彻底放弃。
李佐在一旁看得心酸,他感觉眼前的陛下,虽然身躯还在,但内里那个支撑他睥睨天下的灵魂已经垮了,碎了。
他像一头在争斗中受了致命伤的雄狮,拖着残破的身躯,只想找一个最隐蔽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然后……静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太后和皇后相继而来。
太后言辞恳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提及列祖列宗,提及他身为人君的责任。
皇后泪湿衣襟,哀婉地恳求他为了天下,也为了他自己,保重龙体。
周凌始终沉默地听着,态度恭敬却疏离得像一座冰山。他不再发怒,也不再回应,所有的劝解如同雨水落入死海,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的心,仿佛已经随着那座新坟,一同被埋入了冰冷的地下。
他在静心园里,日复一日地消沉下去。
直到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万籁俱寂。
值夜的暗卫发现陛下寝殿空无一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们立刻展开搜寻,最终,在沈家祖坟,找到了那个让他们心胆俱裂的身影。
清冷的星光下,周凌正徒手挖掘着芳如的坟墓。
他昂贵的袍子沾满了污泥,修长的手指早已被坚硬冰冷的土石磨破,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没有用任何工具,只是固执地、一下下地用血肉之躯刨着,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执拗,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即将抵达彼岸的解脱。
李佐带人冲上去,死死抱住他。
“陛下!陛下不可!不能惊扰沈姑娘安息啊!”李佐的声音因为恐惧和心痛而剧烈颤抖。
周凌挣扎着,目光死死锁在那块冰冷的墓碑上,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清字句,却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放开……让朕进去……里面那么黑,那么冷……她一个人……会怕的……朕去陪她……朕说过……她永远……都别想甩开朕……活着不行……死了……也不行……”
他最终被众人合力从坟边拖开,带回了静心园。
但那一夜,他染血的双手,他绝望的眼神,他如同失去伴侣的孤狼般的哀鸣,深深烙印在所有目睹者的心中。
他并非想要亵渎,他只是被巨大的悲伤和失去吞噬,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只想奔赴那个有她的世界,求得永恒的安眠与解脱。
自那夜从芳如坟前被强行带回静心园,周凌便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死寂。
他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常常整日枯坐在窗边,手中紧握着那支从芳如枕下找到的、她平日最常用的素银簪子,指尖反复摩挲着簪身上细微的划痕,仿佛那是与她唯一的联结。
李佐忧心忡忡,加派了人手看护,连夜间也亲自守在殿外,生怕陛下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
然而,周凌却异常平静,那种平静,像是暴风雨后死气沉沉的海面,底下却涌动着更危险的暗流。他不再提芳如的名字,眼神却时常飘向沈家祖坟的方向,空洞中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执拗。
那个念头,如同藤蔓,在他荒芜的心底疯狂滋长,他不能让她一个人躺在那里,那么冷,那么黑。
他要陪着她,生死都要在一起。
终于,在一个月暗星稀、浓雾弥漫的凌晨,周凌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袍。他利用对园林地形的熟悉和对守卫换防规律的了解,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耳目,再次来到了那座让他痛彻心扉又无法割舍的沈家祖坟。
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
从园林工具房里顺手拿来的铁锹,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他站在坟前,望着那方新鲜的墓碑,上面只简单刻着“沈氏芳如”四个字,连称谓都未曾加上,这是依了她生前“不入宫闱”的意愿。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气和夜露寒意的空气,然后,挥下了第一锹。
“芳如,别怕,”他一边挖掘,一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清晰,“朕来陪你了……很快就好了……”
泥土被一锹一锹地挖开,堆在旁边。
他挖得很专注,很用力,额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不经意间滑落的泪水,滴落在泥土里。
指甲在挖掘中崩裂,渗出血丝,他也浑然不觉。此刻,他不是一个帝王,只是一个被巨大的失去击垮,试图用最笨拙、最疯狂的方式挽回爱人的普通男子。
棺木那深色的木质终于显露出来了,周凌的动作停顿了。
他扔开铁锹,用手拂去棺盖上的浮土,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木头,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混合着即将“重逢”的期待与亵渎亡者的恐惧。
他运足力气,猛地推开了沉重的棺盖。
棺木完全敞开的瞬间,周凌脸上的所有表情,悲痛、眷恋、疯狂……瞬间凝固了。
棺内确实躺着一具身着素衣的女尸,身形与芳如相似,甚至连发髻都梳得别无二致。
然而,那张脸,虽然经过精心的修饰,试图模仿芳如的容貌,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下足以骗过悲痛欲绝的人,但此刻在周凌死死盯着的目光下,那陌生的轮廓,那僵硬而不自然的五官线条,那完全不同的骨相……无一不在尖叫着:这不是她!
周凌如遭五雷轰顶,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碑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他死死盯着棺中那具陌生的尸体,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收缩,大脑一片空白。
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茫然与难以置信。他亲手抚摸过她冰凉的脸颊,亲手为她整理过遗容,亲手……为她盖上了棺盖!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所有的悲痛、绝望、自责,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情感瞬间覆盖、击碎。
他被骗了。
被那个他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为此痛不欲生的女人,精心设计,彻头彻尾地欺骗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李佐带着一队御林军匆匆赶到,马蹄踏碎晨雾,火把的光芒跳跃不定。
李佐飞身下马,看到被掘开的坟墓、敞开的棺木,以及棺中那具虽然相似但绝非芳如的尸体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泥泞的地上,深深垂下了头。
“陛下……”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绝望。
周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晨曦微露,稀薄的光线照在他苍白如纸、沾着泥土和泪痕的脸上。
他那双曾经深邃锐利、此刻却布满红血丝的眼眸,如同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李佐身上,这个从他还是皇子时就跟随左右,他视若臂膀、托付性命的最信任的侍卫统领。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周凌才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窒息:
“我不准备说你什么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李佐颤抖的肩头,望向远处渐渐泛白的天空,仿佛在对着虚空说话:
“没有关于忠诚的道德说教,也不用华丽的词藻来长篇大论。”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厌倦,“关于我的错信,你的欺骗与背叛,和你……虚假的忠诚……”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李佐身上,那眼神深处,终于泄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锥心的痛楚:
“我只是……很失落。”他轻轻摇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如果问我,这世上谁可能会背叛我……我会想尽世界上所有人的名字……也绝不会……想到你。”
李佐猛地抬起头,脸上交织着愧疚、痛苦,却也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坚持:“臣……万死难辞其咎!但臣所做的一切,确实是为了陛下!”他的声音激动起来,“沈姑娘……她并非表面那般柔弱!陛下可还记醉仙楼上的那杯毒酒?还有在暗香楼和黄江的勾结?几次三番……她都对陛下动了杀心!臣不能……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陛下为她破例,为她一次次打破原则,甚至将自身置于险境而不自知!”
李佐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土上:“她自己想要离开,彻底消失在陛下的生命里,这对陛下、对她、对朝廷……都是最好的结局!臣并非背叛陛下,臣只是……做了一直以来职责所在之事:保护陛下的安危!”
“为了保护我?”周凌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自嘲,“所以,你就可以联合太后,联合外人,布下这样一个弥天大谎,看着我……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悲痛欲绝,生不如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齿缝间挤出来的。
李佐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言以对。
周凌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清明与锐利,重新变回了那个掌控生死的帝王。
他盯着李佐,一字一句地问:“她,在哪儿?”
李佐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臣,不知道。”他顿了顿,补充道,“即使知道,臣也绝不会说。”
“怎么办到的?”周凌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这是他此刻唯一无法想通的环节,“我亲手……抚摸过她的脸,亲手……给她盖上的棺盖。”那一幕,至今想起,依然让他心如刀绞。
李佐知道事已至此,隐瞒再无意义,他沉默片刻,终于嘶哑着开口,将计划和盘托出:“沈姑娘……心思缜密。她先是去求了太后,但太后能做的,也仅限于帮她寻到可信的太医,出具那份‘血崩而亡’的诊案,并默许此事。后来,她不知道从何处得到了堕胎药物,又找到了臣。”李佐的声音低沉下去,“她对臣说,若臣不助她假死脱身,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弑君之举。臣……权衡再三,不得不应下。”
“康王世子周沐宸,”李佐说出了这个关键的名字,“不知沈姑娘如何与他联络上的,他负责提供了药性极为逼真的假死药,并且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具与沈姑娘身形相仿的女尸,由他身边精通易容的高手改换了容貌。血崩当夜,臣负责在运送‘遗体’时,利用职权之便,完成了调包。周沐宸接到尚存一息的沈姑娘后,立即为她解了毒……现在,她应该……已经远走高飞,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
他听着李佐的供述,唇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码。
“说完了?”待李佐话音落下,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平稳得令人心悸。
李佐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周凌踱步到李佐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跟随他多年的侍卫统领。
“既然你这么喜欢替人安排后路,”周凌直起身,语气轻描淡写,“那朕就给你安排个更好的去处。”
他转身,对候在一旁的侍卫统领淡淡道:
“李佐欺君罔上,罪无可赦。拖去诏狱,按谋逆论处。其族人,男丁尽数流放岭南矿场,女眷充入教坊司。”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得,让他活着看到族人下场。”
侍卫统领脸色一白,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臣遵旨。”
“康王教子无方,削去王爵,贬为庶人。"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噤若寒蝉的众内侍:
“传朕旨意,太后凤体违和,即日起移居冷宫静养。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每一道旨意都像一把冰冷的利刃,斩断所有的情分与退路。
众人死一般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浓雾渐渐散去,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朝阳即将升起。
周凌独自一人,站在被掘开的坟墓前,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孤魂。他望着空荡荡的棺木,望着里面那具陌生的女尸,所有伪装的坚强瞬间崩塌。
他在心中,对着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身影,发出无声的、泣血般的诘问:
“芳如,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吗?恨到要不惜用假死来凌迟我的心,恨到要将我置于这可笑可悲的境地?我们之间……那些纠缠,那些痛楚,那些或许存在过的……温存,难道真的……非要走到这一步,用这样决绝的欺骗与背叛,来画上句点吗?”
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万道金光洒满墓园,驱散了晨雾与黑暗,却丝毫照不进周凌那双已然冰封死寂的眼眸。
那里,只剩下被至亲至信之人联手背叛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那个注定永远得不到回应的追问,在空荡的心房里反复回响,永无宁日。
就在周凌于金殿之上,以雷霆手段处置叛臣,用鲜血与恐惧重新巩固他不容置疑的权威时,远在数千里之外,夏国与北狄交界的边陲小城“望北城”,正沐浴在一片与京城肃杀氛围截然不同的、粗粝而自由的夕阳余晖中。
风尘仆仆多日的周沐宸,引着芳如踏入一家看似不起眼、内里却颇为洁净宽敞的客栈。
此处已是北狄势力潜移默化渗透之地,对于他们这样的“逃犯”而言,相对安全。
店小二似乎对周沐宸颇为熟稔,沉默地引他们上了二楼一间僻静的客房,并未多看一眼以帷帽遮面的芳如。
房间内陈设简单,却一应俱全。
周沐宸仔细地关好门窗,又亲自检查了炭盆,添上了银霜炭,驱散着边城傍晚渗入骨髓的寒意。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起来,映亮了他略显疲惫却难掩俊朗的侧脸,也映亮了芳如依旧苍白、但眼眸中已重新凝聚起些许生气的面容。
她取下帷帽,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街道宽阔,行人衣着色彩斑斓而样式迥异,驼铃声与带着浓重口音的北狄语隐约传来,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肉膻气、香料和尘土混合的独特味道。
这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危险气息的自由。
周沐宸没有打扰她,只是默默地从行囊中取出一张以锦囊妥善包裹的古朴七弦琴。他调试了一下琴弦,清脆的拨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芳如,”他转身,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边城寒苦,长夜漫漫,我为你弹唱一曲,驱散些烦闷,可好?”
芳如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向他,并未出声,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周沐宸盘膝坐在炭盆旁的毡垫上,将琴置于膝上。
他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一段悠扬而略带苍凉的前奏流淌而出,随即,他开口轻声吟唱。唱的是一首北地广为流传的情歌,词句不似中原诗词那般含蓄婉转,而是大胆、直白、热烈,像草原上最炽烈的阳光和最奔放的骏马,毫不掩饰地诉说着男子对心爱女子一见倾心的迷恋,以及愿以一生守护、生死相随的誓言。
他的嗓音清越,带着真挚的情感,歌声在狭小的房间内低回盘旋,每一个字都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弦上。
芳如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梁间萦绕。周沐宸轻轻按住犹自微颤的琴弦,抬起眼,目光炽热而专注地投向窗边的芳如。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
“芳如,”他的声音因刚才的歌唱而略带沙哑,更显低沉动人,“这首曲子,在我心中已盘桓许久。自那日公主府赏花宴,你立于紫藤花架下回眸一笑,那惊鸿一瞥,便如同在我心上烙下了印记,再难忘怀。” 他顿了顿,眼中满是恳切,“如今,我们已挣脱牢笼,远离京城是非,天地广阔,前路未知。你可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陪伴你,接受我的心意?”
芳如缓缓转过身,正面迎上他毫不掩饰的、充满期待的目光。她清澈的眸子里,确实漾动着清晰的感激之色,如同春水泛起的涟漪。
“世子,”她依旧沿用着旧日的尊称,声音轻缓却清晰,“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欺君之罪,假死之策,寻药觅尸,乃至放弃世子尊位与京中荣华,甘为逃犯,千里护送……此恩此情,重于泰山,芳如虽九死亦难报万一,必当时刻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她的语气真诚,然而,那“世子”的称呼和话语中刻意拉开的距离感,让周沐宸眼中的光芒微微闪烁。
紧接着,芳如话锋悄然一转,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疲惫与疏离:“只是,世子,我如今……身心俱疲,千疮百孔,如同惊弓之鸟。眼下只愿寻一安静角落,舔舐伤口,一个人静静度日,实在……无力再承受、亦无法回应另一段厚重的情意。这份心意,我承受不起,亦无法接受。还望世子……体谅。”
这番拒绝,虽言辞委婉,意思却斩钉截铁。
周沐宸脸上的温柔笑意一点点凝固、剥落,最终消失不见。
他沉默地注视着芳如,房间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片刻后,他眼中掠过一丝阴鸷与势在必得,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副物事,那是一条打造得极为精巧、纹饰古朴的银质手链,链子纤细,却隐隐透着金属的冷硬光泽,末端连着一个小小的、机关巧妙的锁头。
“既然好言相商,温情感化,你始终不肯接纳,” 他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偏执,“那我只好换一种你可能更熟悉的方式了。”
他晃了晃那副手链,锁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你若执意不应,我便将你锁在我身边。芳如,你该知道,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周凌的势力范围,在这化外之地,我有足够的能力做到。”
第79章 她逃 最好看起来猥琐不堪
面对这近乎直白的威胁, 芳如非但没有流露出预想中的恐惧或愤怒,反而唇角牵起一抹极淡、极凄凉的弧度。
她甚至主动向前半步,伸出那双纤细白皙、腕骨清晰的手腕, 递到周沐宸面前。那腕子上, 光洁的皮肤下, 似乎还残留着某些无形枷锁勒出的、深入骨髓的印记。
“锁啊?”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 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嘲讽,“世子莫非忘了?我已经被这世上最尊贵、也最懂得如何囚禁人心的帝王, 用他的权柄、他的欲望、他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里里外外锁了个透彻。身心俱困,尊严尽失。”
她抬起眼, 直视周沐宸微微缩紧的瞳孔,“世子觉得,你手中这条冰冷的链子, 比起他那无所不在的掌控, 还能更令人绝望吗?我相信, 即便你手段用尽,再如何……也不会比他更恶劣了。”
“周凌”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从她苍白的唇间吐出,瞬间刺破了周沐宸努力维持的平静假面。
他的脸色猛地一沉, 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猛地收回了拿着锁链的手, 语气变得尖锐而咄咄逼人:“你总是提起他!时时刻刻不忘!是不是在皇宫那段被迫承欢的日子,你竟然……你竟然对他生了不该有的情愫?!是不是?!”
芳如看来,周沐宸口中所谓的“总是提起他”,实在是天大的误解。
这一路上, 每当她因林间异响而骤然驻足,或因夜鸟惊飞而屏住呼吸,那都是源于深入骨髓的恐惧。她会在深夜守夜时格外警觉地望向黑暗,会在途经岔路时下意识选择更隐蔽的小径,所有这些小心翼翼的举动,都只是为了逃离那个男人的掌控。
在她心里,周凌这个名字代表的从来不是牵挂,而是囚禁她的牢笼、践踏她尊严的利刃。她提及他时的每个颤抖、每个惶然的眼神,都是创伤未愈的证明。可这些出于本能的恐惧反应,落在周沐宸偏执的解读里,竟全数变成了念念不忘的证据。
“动心?” 芳如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浸透了寒霜的刀刃,“对一个强行占有我、视我如器物玩物、将我所有尊严与意愿都踩在脚下肆意践踏的人动心?世子,你此刻的质疑,无异于在侮辱我所承受的一切痛苦!”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眸中恨意鲜明,不似作伪,周沐宸紧绷的神色才稍稍缓和。
他顺势将锁链收回袖中,仿佛刚才那番危险的试探与威胁从未发生过。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转换了话题,语气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歉意:“罢了,是我不该……不该提起那些让你痛苦的往事,更不该如此逼你。你方才历经生死巨变,心绪难平,是我心急了。”
他走到房间中央的木桌旁,摊开一幅早已准备好的、绘制略显粗糙的北狄疆域图,手指点在其上,正色道:“我们还是商议一下日后在北狄如何立足吧,这才是当务之急。”
芳如也收敛了情绪,走到桌边,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些陌生的地名和广袤的草原符号上。
周沐宸继续道:“如今你我身份敏感,皆是夏朝钦犯,不容于故国。想要在北狄安稳度日,甚至……将来能有机会活得更好一些,必须寻得强有力的庇护,获得合法的身份。”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标记着王庭符号的位置,“三日后,我们会在此地,秘密会见北狄的阿尔斯楞王子。他是北狄大汗最宠爱的儿子之一,年轻有为,手握实权,且对中原文化颇有兴趣。我们必须设法说服他,准许我们留在北狄,并最好能凭借我们的能力,获得一官半职,如此方能真正站稳脚跟,从长计议。”
芳如微微蹙起秀眉,提出了现实的疑问:“我们如今是丧家之犬,有何资本,能让一位北狄王子另眼相看,甘愿为我们承担风险?”
周沐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但他看向芳及时,眼神却显得格外坦诚与恳切:“资本,就在于你的才学,芳如。你自幼博览群书,不仅精通农桑水利,于《齐民要术》、《农政全书》皆有涉猎,更曾随你父亲查阅过大量关于畜牧兽医的典籍,对牛羊马匹的饲养、疫病防治乃至牧草改良,都颇有见解。北狄以游牧立国,畜牧是其根本。若你能将所学施展,帮助他们提高牛羊产量,减少牲畜因病死亡,改善牧民生活,这便是实实在在的功绩,足以打动阿尔斯楞王子。” 他描绘着一个看似充满希望的未来,“待北狄自身国力强盛,物阜民丰,不再需要依靠劫掠夏国边境来度过严寒缺粮的冬天,两国边境或许才能真正迎来长久的和平与安宁。这,不也正是你内心深处所期望看到的景象吗?”
他巧妙地将她的个人价值与“和平”这样宏大的愿景联系在一起。
芳如凝视着地图上那片广袤无垠的草原,沉默了片刻。
她深知周沐宸的话未必全然真诚,但眼下,他们确实迫切需要北狄的庇护才能生存。
利用自己的学识,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换取一方立足之地,同时或许……真的能为减少边境战乱出一份力,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且不那么违背她本心的路径。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终是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明白了。三日后,会见王子时,我知道该如何说了。”
然而,她并未看见,在她低头沉思之际,周沐宸眼底那转瞬即逝的、与她所期待的“和平”截然不同的、名为野心的灼热火焰。
他心中盘算的,远非安居北狄那么简单。
他需要借助北狄的力量,更需要利用芳如作为将来引诱周凌踏入陷阱的致命诱饵。唯有除掉周凌,他才能以先皇旁脉的身份,联合所有对周凌不满的势力,杀回夏国,夺回那在他看来本该属于他的九五至尊之位。而这一切宏图的第一步,便是取得北狄王子阿尔斯楞的信任与支持。
夜色,渐渐笼罩了望北城,也将各自的心思掩藏在无边的黑暗里。
三日后清晨,启明星尚在天际闪烁,望北城驿馆的后门在无声无息中滑开。
两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在五名精干护卫的簇拥下,碾过青石板路上未干的露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逐渐苏醒的街道,朝着北狄沙欧城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芳如端坐在一角,指尖绞着衣带。
车窗的帘子严密地拉着,只留下一道缝隙,透进外界模糊的光影。
每一次车轮的颠簸,都像是撞在她的心口上。
越过边界,进入北狄……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既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又时刻面临着被狂风吹灭的危险。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只躁动不安的鸟儿。
自由,那个遥远而奢侈的词,或许真的只在一步之遥。
约莫一个时辰后,车队在一个临近边界的早市停了下来。
此处已是夏国疆域的边缘,人员混杂,穿着各色服饰的商人、牧民、脚夫穿梭往来,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膻气、烤饼香味和尘土的气息。
“在此稍作歇息,用些早饭。”周沐宸的声音将芳如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他率先下车,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喧闹的环境,然后才示意芳如下来。
两人在一处人稍少的路边摊坐下。
粗糙的木桌上摆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羊奶和几张硬邦邦的胡饼。
周沐宸的五名手下看似随意地分散在四周,或蹲在墙角,或倚着拴马桩,但他们的眼神如同猎鹰,不动声色地过滤着每一个经过的身影。
周沐宸拿起一张胡饼,掰了一小块,却没有立刻吃。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陈建安已传回消息,一切顺利。阿尔斯楞王子的心腹哈丹,会在沙鸥城等我们。届时,英吉将军和多卢将军也会到场。”他顿了顿,观察着芳如的反应,“只要他们确认了我带来的‘诚意’,那份炼铁密法的价值,引荐我们面见王子,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芳如小口啜着羊奶,温热的液体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
她注意到周沐宸提及“炼铁密法”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与他温和语气截然不同的算计。他在北狄的根基,远比她想象的要深。这份“投名状”,真的只是换取立足之地那么简单吗?
“北狄……当真缺乏此等技术?”她忍不住轻声问道,眉宇间带着一丝隐忧。
周沐宸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他放下胡饼,用指尖蘸了点碗里的羊奶,在粗糙的桌面上随意画了一道线,又将其抹去:“北狄自有其法,只是耗损巨大,成效不显。此法予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助其少走些弯路罢了,动摇不了根本。”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芳如脸上,语气变得格外恳切,甚至带着一丝蛊惑,“真正的资本,在于你,芳如。你的农桑畜牧之学,才是能真正扎根于此,惠及北狄百姓,进而消弭边患的根本。待到北狄仓廪充实,牛羊肥壮,何须再行劫掠?这,不正是你愿见的和平之基吗?”
和平……芳如默念着这两个字。
这确实是她内心深处残存的微光。
利用自己的学识,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或许真能开辟出一条生路,甚至……间接实现一些夙愿。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阵莫名的悸动让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目光穿过袅袅升起的水汽,越过嘈杂攒动的人头,在十几米外,一个卖着皮货的摊位旁,她看到了一個身影。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那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仅仅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周遭的喧嚣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隔开,形成了一片独特的真空地带。
他没有戴冠,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穿越一切障碍,精准无比地落在她的脸上。
是周凌!
“哐当!”
芳如手中的木勺脱手坠落,在陶碗边缘磕碰了一下,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周沐宸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看清那人面容时,他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木凳,发出一声闷响。
“走!”他低喝一声,一把抓住芳如冰凉的手腕,几乎是拖拽着她,疾步退向摊位后方那堵斑驳的土坯墙后。
背部重重撞上冰冷坚硬的墙体,粗糙的砂石硌得人生疼,但此刻两人都浑然未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芳如靠着墙壁,大口喘息,却感觉空气稀薄得无法吸入肺腑。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快,我们快走!去沙鸥城,现在就去!”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
周沐宸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他强迫自己冷静,小心翼翼地再次从墙边探出些许视线,仔细观察。
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随即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混合着杀意与贪婪的光芒所取代。
“不对……”他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他身边……没有侍卫。一个都没有。”
“不可能!”芳如几乎要尖叫出来,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他的暗卫一定藏在附近!他绝不会一个人来这里!”那个男人的谨慎和多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时,一名手下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同样的惊疑:“主子,反复确认过了,方圆五十步内,未见任何可疑之人跟随护卫。确实……只有他一人。”
周沐宸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亮光,他猛地收回视线,背靠墙壁,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我懂了……”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李佐的背叛,让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谁都不再相信,连暗卫都被摒退了……这是他的自负,也是他的取死之道!”
芳如想到那个曾帮助过自己的侍卫统领李佐可能遭遇的下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但此刻,她更关心的是如何活下去。
“即便如此,他也极度危险!我们的目标是沙鸥城,是阿尔斯楞王子!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求你了,我们快走,别让他发现我们的踪迹!”她语速极快,带着绝望的恳求。
然而,周沐宸的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死死钉在周凌可能存在的方向。
多年来压抑的屈辱与野心,在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
他缓缓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不……这是天意!是老天爷把他一个人送到了我的面前!这是杀他最好的机会,错过今日,再无可能!”
他猛地转头,灼热而偏执的视线紧紧攫住芳如苍白的脸,带着一丝疯狂的质疑,“芳如,你如此惧怕我与他正面冲突,百般阻拦……难道事到如今,你心里还有他……”
“周沐宸!”芳如厉声打断他,因恐惧和愤怒而浑身发抖,“你清醒一点!杀了他,然后呢?我们立刻会成为整个夏国追捕的头号钦犯,北狄王子还敢收留我们吗?你的宏图大业呢?!”
她看着他那被仇恨和欲望烧红的眼睛,心不断下沉,猛地甩开他的手,“你若执意要自寻死路,我不奉陪!我自己去沙鸥城!”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就要朝着与马车相反的方向混入人群,她宁愿独自面对北狄的未知,也不愿在此刻卷入这注定毁灭的漩涡。
眼见芳如决绝地要转身投入人群,周沐宸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狂躁彻底吞没。
他不能容忍她的脱离掌控,尤其是在周凌如同幽灵般出现的此刻!
“你想去哪里?”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铁石般的冷硬。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那副一直藏在袖中、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手铐如同毒蛇出洞,“咔哒”一声清脆而冰冷的机括声响,牢牢锁住了芳如纤细的左手腕。
芳如大惊,猛地抽手:“周沐宸!你疯了?!放开我!”手腕上传来金属坚硬的触感和被他攥紧的疼痛。
周沐宸对她的挣扎和斥责充耳不闻,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旁边摊位那根支撑篷布的粗实木杆,手上用力,近乎粗暴地将芳如拽了过去。
在芳如的惊呼声中,手铐另一端的圆环“哐”地一声,精准而残酷地套进了木杆上方一个凸起的、锈迹斑斑的铁钩上,将她如同囚鸟般彻底禁锢在原地。
“给我待着!”他语气森然,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等我处理完他,再带你走!”
说完,他决然转身,不再看芳如那充满惊恐、愤怒与一丝绝望的眼神。
他朝着分散在四周、已然绷紧如弓弦的五名手下,眼神交汇的瞬间,做出了一个凌厉而果决的手势,合围,格杀,不惜一切代价!
五名护卫得令,眼神瞬间变得如同荒野上的饿狼。
他们默契地散入因清晨集市而略显拥挤的人流,借助摊位、行人的遮挡,如同五道阴影,从不同方向,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朝着那个十几米外、依旧静立如渊的玄色身影包抄而去。
腰间的兵刃悄然出鞘半寸,锋刃的寒光在初升的日光下划过危险的弧度。
周沐宸自己则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仇恨与野心都吸入肺腑,转化为杀戮的力量。
他“锵”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遥指周凌,眼中燃烧的火焰与一种即将颠覆命运的兴奋,紧跟着手下的步伐,向前踏出。他要在今日,亲手斩断过去的枷锁!
然而,他仅仅迈出了两步!
就在他第二步脚掌刚刚触及地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对面,一直静立不动的周凌,终于动了。
他的动作并非大开大合,反而带着一种极致内敛的优雅与精准。
仿佛只是肩胛肌肉的细微调整,一道乌黑的流光便已从他手中那造型奇特、线条流畅的黑色□□中激射而出!
箭矢破空的声音被压缩到极致,尖锐却短促,如同毒蛇吐信,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周沐宸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或闪避的本能反应,只觉胸口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那股力量霸道无比,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呼吸和力气。
他下意识地低头,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支几乎完全没入自己左胸的玄铁短矢,精钢打造的箭簇已经完全看不见,只余下黑色的箭杆和微微震颤的尾羽,嵌在他的血肉之中。
“呃……咳……”他张了张嘴,涌上的却是一股浓烈的腥甜,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强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向后踉跄,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脱手掉落,最终他“噗通”一声,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冰冷的尘土里,激起一片小小的烟尘。
几乎是在周沐宸中箭倒地的同一时刻!
“嗖、嗖、嗖、嗖、嗖!”
五道几乎连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响接连爆发!
周凌的身影在小范围内移动,步伐变幻莫测,如同鬼魅穿梭。
他手持黑色□□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次抬起、瞄准、击发都仿佛经过最精确的计算,没有丝毫多余。
那五名正全力扑来的护卫,甚至没能再靠近他五步之内,便如同被无形镰刀收割的麦秆,接连发出短促的闷哼或惨叫,咽喉或心口要害处赫然多了一个血洞,纷纷颓然倒地,瞬间毙命!
从周沐宸拔剑,到他中箭倒地,再到五名精锐护卫在呼吸间被屠戮殆尽,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仿佛只是一场残酷而高效的表演,而周凌,是唯一的主角。
原本喧闹的早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死寂了一瞬。
随即,极致的恐惧如同瘟疫般炸开!
“啊!杀人啦!!”
“快跑啊!!”
人群瞬间崩溃,哭喊声、尖叫声、推搡踩踏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沸腾的粥锅,彻底失去了秩序。
芳如被铐在木杆上,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眼睁睁看着周沐宸倒在距离她仅仅三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胸口那触目惊心的箭矢和迅速蔓延开的殷红,看着他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最终眼神涣散,失去了所有生机。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求生的本能更为强烈。
她拼命拉扯着手腕上的镣铐,朝着周沐宸的方向,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嘶哑:“钥匙!周沐宸!把钥匙给我!!”
或许是她绝望的呼喊起了作用,或许是周沐宸残存的意识尚未完全消散。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向芳如的方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更多的鲜血涌出。
芳如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他那染血的手指。
终于,那手指勾住了一枚系在腰带上的小小铜钥匙。
他用尽最后一点微弱的力气,将钥匙从扣环上扯下,朝着芳如的方向,极其微弱地挪动了一寸不到的距离,然后手臂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垂落,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的眼睛,依旧空洞地睁着,却已再无半分神采。
他死了。
芳如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
她不顾一切地俯低身体,伸长手臂,指尖拼命向前探去,终于,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枚染着温热血液的铜钥匙!
她死死攥住,颤抖着,试了两次,才终于将钥匙准确插进锁孔。
“咔”一声轻响,在手铐弹开的瞬间,她几乎虚脱。
她甚至来不及喘息,连滚爬爬地扑到周沐宸身边。
手指颤抖着探向他的鼻息,一片死寂。
确认了他的死亡,芳如猛地缩回手,巨大的惊悸让她浑身发冷。
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急切而惶恐地在混乱奔逃、人影幢幢的街道上搜索那个玄色的身影。
没有了!周凌不见了!就如同他出现时一样突兀,消失得也无影无踪。仿佛他刚才的出现,仅仅是为了施展这精准而冷酷的雷霆一击,收割完生命,便从容退场,留下这片血腥的混乱。
周围,只剩下周沐宸和五名手下逐渐冰冷的尸体,以及远处不断传来的、象征着安全区正在远去的惊恐尖叫。
不能留在这里!夏国的官兵随时会到,北狄的接头人也不会等一个死人!
沙鸥城!英吉将军!多卢将军!
这几个词如同最后的灯塔,在芳如一片混乱的脑海中亮起。
她猛地想起周沐宸怀中的那样东西,那份通往北狄庇护所的“敲门砖”!
她强压下翻涌的恶心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再次伸手,探入周沐宸尚存一丝余温的怀中。指尖触碰到一个以油布紧密包裹、略带硬度的卷轴。她毫不犹豫,一把将其抽出,看也来不及看,立刻紧紧塞入自己怀中,贴身藏好。
那是通往生路的炼铁秘法!
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周沐宸那张凝固着不甘与惊愕的脸,然后,她猛地站起身,甚至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便一头扎进了混乱不堪、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的人流之中。
芳如纤细的身影,如同惊弓之鸟,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吞没。
她利用每一个拐角、每一处摊位的阴影,试图抹去自己的踪迹,那仓惶的背影透着一种脆弱又坚韧的美感,深深烙在周凌的眼底。
他并未立刻行动。
玄色的身影静立在原地,如同蛰伏于阴影中的猎豹,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不断移动的焦点。
他看着她因奔跑而微微散乱的发髻,看着她偶尔回头时,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的惊惧与决绝。
周凌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弧度,那并非怜悯,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对猎物所有反应尽在掌握的玩味。
她越是挣扎,越是想要逃离,就越发激起他内心深处那股强势的掌控欲。
直到看着她灵巧地闪身到一个临时马厩旁,目光快速扫过,选中了一匹看起来颇为驯良的棕色牝马。
她解缰绳的动作带着孤注一掷的果断,翻身上马的姿态虽不及武士优雅,却别有一股韧劲。
马鞭扬起,她头也不回地朝着北方疾驰而去。
周凌这才不疾不徐地动了。
他并未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微微偏头,一道黑影便如同融入阳光的墨迹,悄无声息地牵着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从巷口深处步出。
那马神骏非凡,鬃毛如缎,见到主人,亲昵地打了个响鼻。
周凌抚了抚爱马的脖颈,动作优雅从容,与方才芳如的仓促形成极致对比。他翻身上马,身姿挺拔如松,缰绳轻抖,便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他并不急于拉近距离,只是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视野范围。
阳光穿过道路两旁稀疏的林木,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张俊美无俠的脸上没有任何急切,唯有深潭般的平静。
他享受着这个过程,看着她为自由拼命奔逃,看着她自以为摆脱了束缚,而这种错觉,正是他亲手赋予的、残酷的游戏前奏。
道路逐渐偏离官道,变得崎岖而人烟稀少。
前方出现岔路,一条略显平坦宽阔,另一条则蜿蜒没入更深的丘陵地带。
芳如几乎没有犹豫,一提缰绳,便冲入了那条更显隐蔽的小径。
在小径入口处,周凌轻轻勒住了“踏雪”。骏马前蹄微扬,稳稳停住。
他深邃的目光掠过两旁茂密的灌木和前方曲折的道路,眼神微凝。
此地过于安静,马蹄声和身影都难以隐藏,再跟下去,以她的聪慧和此刻的警惕,必然暴露。
他修长的手指在缰绳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仿佛某种无声的指令。
下一瞬,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路旁的阴影中滑出,单膝跪于马前,动作轻捷如落叶坠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来人一身紧束黑衣,面容平凡得扔进人海便再难寻觅,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冷静,如同最忠诚的鹰犬,正是暗卫首领高玄。
“陛下。”高玄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绝对的服从。
周凌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芳如消失的那个拐角,仿佛能穿透林木,看到那个奋力前行的身影。
他的声音淡漠:“这条路太过清净,朕若再近前,难免打草惊蛇。”
他微微停顿,侧过头,夕阳的余晖为他完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也映亮了他眼中那丝运筹帷幄的冷光:“你派好手,缀在后面。确保她‘平安’抵达沙鸥城,她见了何人,做了何事,朕要一清二楚。记住,非生死关头,不得现身,不得插手。”
“属下领命!”高玄毫不迟疑,身形微动,便欲融入环境。
“且慢,”周凌再次开口,叫住了他。
他缓缓转过头,正面看向高玄,那双凤眸中掠过一丝极浓稠的、混合着兴味与冷厉的光芒,如同冰层下燃烧的幽火,“另有一事,需你即刻去办。”
“请主子示下。”高玄垂首,姿态恭谨。
周凌的指尖轻轻拂过“踏雪”光滑的鬃毛,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决定他人命运的随意:“去寻一个手艺精湛的易容师来。朕,要换一张脸去见她。”
高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但多年的训练让他立刻压下了所有情绪,只是恭声应道:“是!不知主子欲易容成何种模样?属下必寻来北境最好的易容师。”
周凌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仿佛在构思一个极其有趣的剧本。他沉吟片刻,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微微眯起,缓缓吐出了要求:
“找一个……年约四十,身形发福,面容……要带些市井刁滑之气,最好看起来有些猥琐不堪的男人模样。”
这要求着实出乎高玄的意料,但他脸上毫无波澜,只是沉声道:“属下明白!即刻去办!”身影一晃,已如轻烟般消失在原地,执行命令的效率惊人。
不过半个时辰,在附近一处废弃猎屋中,一位年过半百、手法老道的易容师,正战战兢兢地站在周凌面前,额上冷汗涔涔。
他接到了从业以来最艰难、也最胆战心惊的任务,将眼前这位龙章凤姿、俊美如谪仙般的男子,改造成一个丑陋猥琐的市井之徒。
易容师调动了毕生所学,用特制的药膏和胶泥小心翼翼地改变着周凌的面部轮廓。
垫高颧骨使得脸庞看起来更宽扁,制造出松弛的眼袋和细密的鱼尾纹,调整鼻翼形状使其略显粗大,用深色脂粉营造出肤色不均和粗糙感……他甚至在内里衣衫下,为周凌劲瘦的腰腹间垫上了特制的软物,塑造出中年人常见的微凸肚腩。
然而,随着工作的进行,易容师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无他,眼前这男子的骨相实在太过优越,眉宇间的英气与那股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场,如同磐石般难以撼动。
无论他如何努力用材料去覆盖、去扭曲,那挺直的鼻梁根基、清晰的下颌线条,尤其是那双深邃凤眸,即便被刻意修饰得小了些,眼神略显浑浊,但偶尔流转间,那锐利如刀锋、洞悉一切的光芒,依旧让人心胆俱寒。
终于,易容师退后两步,看着自己的“作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贵……贵人饶命!小人……小人已是竭尽所能,往……往丑处化了……可……可贵人风姿天成,小人……小人实在无力完全掩盖……只能……只能做到这般田地了……”
周凌缓缓起身,走到一旁准备好的、打磨光亮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确实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面色晦暗,眼角嘴角带着被生活磨砺出的纹路,脸颊肌肉显得有些松弛,肚腩微凸,配合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衣衫,整体透着一股落魄和些许油腻感。
然而,若细看,那被修饰过的眉形依稀可见原本的剑眉轮廓,鼻梁虽被处理得略显笨拙,却依旧难掩其挺直的本质。
尤其是那紧抿的薄唇,即使被刻意画得有些歪斜,也依然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冷酷的线条。
这模样,绝谈不上好看,甚至可归为“丑”的一类,带着市井的俗气,但若要说“猥琐”……却总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更像是一个被生活磋磨、曾经或许有过几分样子,如今却只剩落魄与一丝精明算计的中年人。
周凌静静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抬起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僵硬而陌生的脸颊皮肤。随即,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冰冷,未曾浸入眼底,反而让他那双被刻意“磨损”过的眼睛,透出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与玩味。
“够了。”他开口,声音也经过刻意调整,带着一丝沙哑和仿佛长期浸淫市井的粗嘎,“这般模样……甚好。”
他转过身,不再看镜子,目光仿佛穿透了简陋的墙壁,遥遥锁定了沙鸥城的方向,语气轻缓,却字字如冰珠坠地,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和某种扭曲的、近乎残忍的期待:
“沈芳如……”他低声自语,那经过伪装的声音里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算计,“这一次,朕要让你彻彻底底地体会一番,被一个你眼中最不堪的‘蠢物’,玩弄于股掌之上……是何等滋味。”
猎屋内一片死寂,唯有他冰冷的话语在空气中回荡,跪在地上的易容师和高玄,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
作者有话说:今天不更了,明天再更
第80章 他追 关乎……王子的未来
马蹄踏在沙鸥城松散的土地上, 扬起细微的尘土。
芳如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警惕的目光透过伪装用的破旧斗笠边缘, 仔细扫视着这座传说中的“城市”。
心, 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哪里算得上是一座城?
放眼望去, 只有几顶硕大却显得灰扑扑的帐篷像蘑菇般散落在荒凉的原野上, 构成了所谓的“中心”。
周围是一些更简陋的窝棚和临时圈起来的牲口栏。零星的牧民穿着臃肿的皮袍,正比划着手势, 用含混的北狄土语进行着牛羊马匹的交易。其间夹杂着几个服饰明显来自其他小部落的人, 面容被风沙侵蚀得粗糙,眼神里带着惯常的警惕。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未曾掩饰的牲畜膻味、发酵草料的酸气, 以及某种属于边陲地带的荒芜气息。
与她所熟悉的、无论繁华还是精致的夏国城池相比,这里简陋、粗犷得近乎原始,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因子。
“必须更加小心。”芳如在心里默念。
周沐宸已死, 她现在真正是孤身一人, 无依无靠。
阿尔斯楞王子的人, 绝不敢在夏国与北狄刚刚缔结友好条约的敏感时期,明目张胆地接见她这个夏国的“逃犯”。
那么,哈丹、英吉、多卢这些在北狄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刻必然也如她一般,隐匿了身份, 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样,藏匿在这片看似混乱的交易场中。
每一张看似平凡的面孔背后, 都可能藏着审视的目光。
她轻轻夹了夹马腹,驱使着疲惫的马匹,沿着记忆中周沐宸描述的路径,缓缓向那个兼营皮货与酿酒的大帐篷行去。
每一步, 她都感觉有无形的视线落在背上,让她脊背发僵,却不得不强自镇定。
帐篷就在眼前,比周围的都要大些,颜色深暗,饱经风霜。
她翻身下马,动作刻意模仿着男子的利落,但长时间骑乘带来的酸痛让她脚步微微一个趔趄,她立刻稳住,将缰绳随意地拴在门口的木桩上。
掀开厚重的、带着油腻污渍的毡布门帘,一股更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浓烈的酒糟发酵的酸腐气,混合着硝制皮革的刺鼻味道,几乎令人窒息。
帐内光线昏暗,只有从帐篷顶端缝隙透下的几缕光柱,映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一个穿着脏旧皮围裙、掌柜模样的中年人,正背对着门口,低头用力鞣制着一张巨大的兽皮,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声响。
他似乎对来客毫无所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芳如深吸一口气,压下因陌生环境和潜在危险而加速的心跳,走到柜台前,用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说出了周沐宸反复叮嘱过的接头暗语。
掌柜鞣制皮革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并没有立刻回头,但那瞬间的停滞在昏暗和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工具,转过身,抬起眼皮。那是一双与这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异常锐利且冷静的眼睛,像鹰隼般,在她脸上和周身迅速扫视了一圈,带着审视和衡量。
没有多余的寒暄,掌柜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用沾满污渍的手做了个简洁的“跟我来”的手势,然后便转身,走向帐篷深处那看似是堆放杂物的地方。
芳如默默跟上,掌柜挪开几个看似随意的酒坛,露出了后面一道被厚重毡布严密遮挡的入口。
一股更凝重的、混合着陌生人体味和压抑气息的感觉从里面隐隐透出。
掌柜侧身,示意她进去。
芳如顿了顿,再次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可能面临的情况和应对之策,然后,才伸手掀开了那道隔帘。
帘后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点着一盏昏暗的羊油灯,光线摇曳。
两个男人坐在简陋的毡垫上,同时向她看来。
一人作常见的夏国行商打扮,穿着半旧的绸缎褂子,目光精明外露,带着商贾特有的算计。另一人则穿着普通北狄牧民的毛边袍子,身形壮实,肤色黝黑,但他的眼神却不像普通牧民那样浑浊或直率,而是沉静如潭,锐利内敛,透着一股属于上位者或谋士的沉稳气度。
那夏国商人自称是康王世子周沐宸的手下陈建安,而那位牧民打扮的,则是阿尔斯楞王子的幕僚,哈丹。
芳如的心猛地一紧。
名单上明确提到的英吉将军和多卢将军,并未在场!
这个发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她心中残存的一丝侥幸。
这不是简单的迟到或缺席,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表明对方对此次会面、对他们所谓“投诚”价值的轻视和怀疑的信号。他们或许认为,失去了势力依托的周沐宸和她,已经不值得两位实权将军亲自出面了。甚至,对方可能已经改变了主意,这次会面本身,就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像巨石般压在胸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流露出丝毫怯懦。
果然,陈建安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芳如姑娘,世子殿下现在何处?此地情况复杂,我们必须尽快确认殿下安危!”
他紧紧盯着芳如,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
芳如强迫自己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平静,心中念头飞转。周沐宸的死讯是绝不能泄露的底牌,一旦让对方知道他们已毫无倚仗,后果不堪设想。她必须继续扯起周沐宸这面虎皮大旗。
她微微垂下眼睑,仿佛是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用一种刻意放缓的、带着几分故作的谨慎和隶属于下的恭敬语气回答:“陈先生稍安。世子行事,向来周密谨慎。在未能完全确认此地安全无虞之前,殿下绝不会轻易现身。特命我先行一步,与诸位接洽,全权处理相关事宜。”
她刻意强调了“全权”二字,既抬高了周沐宸的神秘和重要性,也试图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哈丹自始至终沉默地观察着她,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她的伪装。
直到此时,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北狄人特有的直截了当,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世子既然派你前来,展现诚意,那么,之前答应我们的炼铁密法,想必已经带来了?”
来了,第一个考验。
芳如没有犹豫,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心保管的、用油纸严密包裹的册子,双手递了过去。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哈丹接过,拆开油纸,快速而仔细地翻看着册子里的内容。他看得很快,但眼神专注,显然是在辨别真伪。片刻后,他合上册子,随手塞进自己怀里,动作干脆,显示此物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而,他并没有就此满足。
抬起头,目光再次锁定芳如,眼神比之前更加锐利,带着更强的压迫感,仿佛猎鹰盯紧了猎物:“炼铁术,很好。但这,还不足以显示世子投诚的全部诚意。我家王子需要看到更实在的‘保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吐出要求,“夏国边境,最新的、详细的兵力布防图。”
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芳如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对方不仅轻视他们,更是毫不客气地坐地起价,索要的是足以让夏国边境洞开、让无数将士血流成河的绝密军情!
这是叛国!她若答应,且不说她根本拿不到,即便能,她也将成为千古罪人。
冷汗几乎要浸透内衫。她能感觉到陈建安和哈丹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拒绝,很可能立刻撕破脸,她孤身一人,绝无生路。答应,则是万劫不复。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中煎熬。她必须回答,必须给出一个既能暂时稳住对方,又能保护夏国利益,还能为自己争取到生存空间的答案。
电光火石间,纷乱的思绪被强行压下。
她猛地抬起眼,非但没有流露出惊慌失措,嘴角反而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丝混合着无奈与某种奇异自信的弧度。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异常清晰、笃定,仿佛早已预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
“布防图……关乎世子清誉,更触及夏国底线。世子曾言,此物非同小可,恕难从命。”
她先明确拒绝了最核心的要求,语气却并不强硬,而是带着一种“理解但无法照办”的遗憾。
紧接着,不等哈丹脸色变化,她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直视哈丹那双锐利的眼睛,继续说道:“不过,我相信,与一张可能随时变更的布防图相比,阿尔斯楞王子或许会对一些……更能稳固他当下地位、预见未来风险的消息更感兴趣。”
哈丹眉头微蹙,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但没有打断她。
芳如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分享某种极大的秘密:“例如,查干部落表面臣服于大汗,但其首领私下里,正通过西边来的驼队,大量收购品质上乘的铁矿石和锻造技术,所图非小。再比如,□□首领那位最得宠的阏氏,来历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她与王庭中的某位贵戚,往来似乎过于密切了……”
她缓缓说出两三件通过重生预知掌握的、关于北狄内部其他部落的隐秘动向和矛盾。
每一件事都具体而微,直指核心利益与潜在威胁,有些甚至连哈丹都只是隐约听到风声,却未能证实。
随着她一条条道来,哈丹脸上那原本带着轻视和公式化的表情,渐渐发生了变化。
最初的怀疑被惊讶取代,进而转为难以置信的凝重。他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芳如,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男子”。
芳如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神态的细微变化,知道自己的筹码开始起作用了。
但这还不够,她需要一剂更猛的药,彻底扭转对方的态度。
就在哈丹陷入沉思,帐内气氛微妙地倾向于她时,芳如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字字千钧的声音,抛出了她准备已久、最具分量的筹码:
“炼铁术,还有刚才这些消息,或许可以证明我的价值,但只能算是给王子的见面礼。” 她顿了顿,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哈丹耳中,“若王子殿下愿意在此危难之际,给予我们必要的庇护和支持,我愿献上一份更大的功劳,关乎王子的……未来。”
她看到哈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据我所知,半个月后,大汗将会亲自领兵,征讨一直不服王化的查蒙部落。此战,大汗必胜。” 她先肯定了北狄大汗的胜利,然后语气陡然变得深沉莫测,“但在凯旋的俘虏之中,会有一个人……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人,在未来半年内,将机缘巧合,青云直上。他将会获得大汗无比的宠信,甚至……逐渐动摇王子在汗廷中的地位,成为阿尔斯楞王子继承之路上的最大阻碍。”
她的话语,如同在寂静的帐篷里投下了一颗巨石,瞬间激起了无声的惊涛骇浪。
哈丹的呼吸明显一滞。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本能的怀疑。他死死地盯住芳如,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化作刀子,剖开她的头颅,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竟敢说出如此石破天惊的预言。
这已经超出了普通情报的范畴,近乎巫卜!
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连陈建安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芳如,又看看哈丹。
羊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芳如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但她强行压制着,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坦然回视着哈丹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毫不退缩。
她在赌,赌哈丹对阿尔斯楞王子地位的担忧,赌他对未知风险的宁可信其有。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终于,哈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的震惊和疑虑都排解出去。他眼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复,但那份审视却变得更加深沉和复杂。他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沙哑了几分,也郑重了几分:
“姑娘……方才所言之事,”他斟酌着用词,“确实……关系重大,远远超出了一个幕僚所能决断的范畴。” 他承认了芳如提供信息的价值和他的震惊。“我必须立刻、亲自向王子殿下禀报。”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具压迫感。他目光深沉地看着芳如:“在得到王子示下之前,恐怕要委屈姑娘,暂时在此地安顿。此地鱼龙混杂,为了姑娘的安全,也为了……消息不致外泄,请务必不要随意走动。”
他给出了一个看似关切,实为软禁的安排。
“至于觐见王子的具体时间与地点,”哈丹最后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待我请示之后,会另行通知姑娘。”
芳如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分,但远未到放松的时候。她知道,第一关,她凭借着重生的信息和急智,勉强闯过了。哈丹的态度转变,意味着她暂时安全了,也获得了与阿尔斯楞王子直接对话的机会。
然而,她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刻如同踏入了一个更巨大的、无形的牢笼。周围的危机并未解除,只是从明处转到了暗处。
阿尔斯楞王子是否会相信她惊人的“预言”?接下来等待她的,是机遇,还是更深陷阱?
她微微颔首,表示接受安排,声音平静无波:“一切听从哈丹先生安排。”
哈丹显然也不愿在此多留。
他整理了一下因先前激动而略显凌乱的衣袍,迅速恢复了作为王子幕僚的沉稳姿态,只是那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对芳如所言之事的惊疑不定。
他转向芳如,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与掌控:“姑娘暂且在此歇息,我会安排可靠之人送来饮食,确保无人打扰。”
陈建安也朝芳如点了点头,眼神复杂,似乎还在努力消化她刚才那些石破天惊的“预言”,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姑娘保重,一切……等世子消息。”
他刻意加重了“世子”二字,像是在提醒芳如,也像是在提醒哈丹,他们背后还站着一位“神秘”的周沐宸。
三人不再多言,气氛微妙而紧绷。
哈丹率先转身,向帐篷出口走去,陈建安紧随其后。芳如默默跟在最后,步履略显沉重,心中思绪纷乱如麻。炼铁术已交出,底牌亮出了一部分,接下来阿尔斯楞王子会如何反应?她这番孤注一掷的豪赌,究竟会带来转机,还是更快地坠入深渊?
就在哈丹的手触碰到那厚重、带着油腻感的毡布门帘,准备将其掀开的刹那。
“呼啦!”
门帘竟被人从外面以一种蛮横的力道猛地掀开!
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昏暗的帐篷,一道高大粗壮的身影逆光而立,如同一座突兀的山峰,牢牢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光线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待眼睛适应了些,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约莫四十上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灰色粗布短打,裤腿上沾着泥点。
面容是那种极其平凡的北地边民长相,肤色蜡黄,颧骨微凸,眼角刻着深深的、被风霜侵蚀出的纹路,嘴角自然下垂,带着一种市井底层常见的、混不吝的刁滑与戾气。
他身材高大,骨架宽阔,虽有个明显的、中年人常见的微凸肚腩,但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粗野的压迫力。
最让人心头发寒的是他手中那柄闪着不善寒光的砍刀,刀身有些陈旧,但刃口看起来颇为锋利。刀尖此刻正不偏不倚地指着刚刚走到门口的三人。
“都不许动!给老子退回去!”
男人开口,声音粗嘎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亡命之徒的狠劲,“识相点!老子只求财,不害命!乖乖听话,把钱交出来,保你们平安无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三人都是一怔,空气瞬间凝固。
陈建安和哈丹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都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惊愕只是一瞬,随即都被激怒了。尤其是哈丹,在自己的地盘被一个看似普通的毛贼持刀威胁,简直是奇耻大辱!
眼神交汇间,默契已达成了。动手!绝不能任由宰割!
陈建安动作更快,他低吼一声,身形猛地一矮,如同猎豹般向前窜出,目标是那男人的下盘,意图抱住其双腿将他掀翻。他动作迅捷,显然也是练家子。
然而,那看似因肚腩而略显笨拙的中年男人,反应却快得诡异!
面对陈建安的迅猛扑击,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腰部猛地发力,那微凸的肚腩竟像是蕴含着某种韧劲,不偏不倚地迎上了陈建安的肩头。
“嘭!”一声闷响。
陈建安只觉得像是撞在了一堵充满弹性的夯土墙上,预期的撞击力道被奇异地化解了大半,反而一股反震之力传来,震得他胸口发闷,气血翻涌,前冲之势戛然而止,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才勉强站稳,脸上满是惊骇。
几乎在陈建安动手的同时,哈丹也动了!这位北狄幕僚眼神一厉,身体侧移,五指并拢如鹰喙,带着一股劲风,迅疾无比地啄向男人持刀手腕的麻筋,标准的空手入白刃招式,精准而老辣!
可那男人的手腕仿佛泥鳅般滑溜!
就在哈丹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他持刀的手腕极其微小地一旋一抖,不但巧妙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反而借着旋转的力道,用厚重的刀背顺势狠狠向上撩起,精准地磕在哈丹的手肘关节处!
“呃!”
哈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只觉得整条右臂瞬间酸麻刺痛,如同电流窜过,凝聚的力量瞬间消散,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默契的夹击竟被这看似普通的劫匪轻而易举地瓦解,甚至还吃了不小的亏!
男人持刀稳立原地,脚步甚至未曾移动分毫。
他脸上那平凡的容貌此刻因着这凶狠凌厉的气势而显得有些狰狞,他啐了一口,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陈建安和哈丹:“妈的!给脸不要脸!再敢跟老子耍花样,下一刀砍掉的就不是木头了!”他晃了晃手中寒光闪闪的砍刀,厉声喝道,“都给我滚到那边货架旁边去!趴下!脸贴地,手抱头!快点!别逼老子开杀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