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如并未直接回家。
她在塔拉城错综复杂的小巷里穿梭, 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早已布置好的几个临时落脚点,巧妙地摆脱了任何可能的眼线。
她深知周凌的谨慎,绝不可能因一顿饭就完全消除疑虑。
在确认安全后, 她并未立刻远遁, 而是反其道而行, 在最危险的城主府邸后巷一间不起眼的货栈里, 以帮工老妇的身份隐匿了整整半月。
这期间,她透过货栈的窗户, 数次看到周凌的侍卫在城中严密搜查, 重点正是寻找“夏国女子”。
她抚着微隆的小腹,心中冷笑, 越发谨慎。
待到风声稍缓,她才混入一支前往更西部边陲的骆驼商队,不是作为乘客, 而是作为负责照料骆驼的哑巴仆妇。
路途艰辛, 风沙扑面, 她将所有的苦楚都默默咽下,只为争取一线生机。
在穿越一片戈壁时,商队遭遇了沙匪洗劫。
混乱中,芳如躲藏在沙丘之后,目睹了血腥的杀戮。
劫匪过后, 她在废墟里发现了一个被掩埋的西戎少女,名叫维蕾。
维蕾的家人皆已罹难, 她自己也身受重伤。
芳如想起了自己无助的过往,动了恻隐之心,用自己有限的草药知识悉心照料,将少女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维蕾醒来后, 得知是芳如救了她,看着芳如明显的孕肚,她挣扎着跪地,以西戎最庄重的礼节起誓:“您的恩情,维蕾用一生偿还。从今往后,您和您的孩子,就是我的主人。”
芳如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终于点头。
两个命运多舛的女子,从此相依为命。
她们最终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名为“月光泉”的绿洲小镇落脚。
这里民风淳朴,远离主要商道。
不久后,在一户善良的西戎牧民帮助下,芳如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抱着这个承载着她所有希望与未来的小生命,她泪如雨下,为他取名“沈兮远”。
“兮远,”她轻吻着婴儿柔嫩的脸颊,声音哽咽而坚定,“愿你此生,远离纷争,平安喜乐,离那京城……越远越好。”
夏国京城,紫宸殿内。
周凌负手立于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凝在西戎的版图上。
他揉了揉眉心,俊美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底却燃烧着不曾熄灭的火焰。
“陛下,龙体为重。”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奉上参茶。
“还没有消息吗?”周凌的声音有些沙哑。
“……塔拉城线索已断,那名唤‘阿芜’的妇人也如同蒸发。但各方信息汇总,沈姑娘最后消失的方向,确实指向西戎无疑。”
“加派人手,潜入西戎各城,不惜任何代价。”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清漪园内。
太后听着心腹太监的密报,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皇帝为了一个女子,竟如此神魂颠倒,后宫成了摆设!西戎局势复杂,岂能因私情而轻启战端?此风断不可长!”
她沉吟良久,一个缜密而残忍的计划在心中成型。
第一步,她动用经营多年的暗线,在西戎境内巧妙散布“疑似沈芳如的女子已死于某部落冲突”的假消息,并引导周凌的搜寻队伍“偶然”发现这些线索。
第二步,她寻来一具与芳如身形相仿、因伤病而死的女囚尸身,命人用特殊的药物与手法处理,使其面部特征模糊难辨,却又保留几分神似。
第三步,她派人入沈府盗取芳如留下的贴身之物,她外婆送给她的一对翡翠耳坠,这对耳坠内里,刻有极微小的特殊印记,寻常人绝难仿造。她将其中一只,牢牢攥在那具女尸的手中。
第四步,她选择在周凌因久寻无果而心力交瘁、情绪最低落之时,安排“发现”尸体的戏码。那具穿着芳如离开时相似款式衣衫、握着“铁证”耳坠的尸身被送到周凌面前后,带来的冲击是毁灭性的。
周凌看着那模糊的容颜和沈父确认的耳坠,尤其是耳坠内里那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的特殊印记,他身形猛地一晃,踉跄后退,以手撑案才勉强站稳。
他闭上眼,剧烈的痛楚如同利刃绞碎心脏。
他挥退所有人,在殿内独自待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当他走出殿门时,脸上已无半分脆弱,只剩下冰封的肃杀和滔天的恨意。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西戎戕害朕之爱人,此仇不共戴天!发兵,踏平西戎!”
战火席卷西戎,自然也蔓延到了偏远的“月光泉”。
芳如带着维蕾和牙牙学语的兮远,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颠沛流离中,她听到了无数关于战争起因的流言。
“知道吗?夏国皇帝是因为心爱的女人被西戎人害死了,才龙颜大怒!”
“是什么样的倾国之色啊,竟能引得君王为她灭一国……”
每一次听到,芳如的心都像被针扎一般。
她不敢去想,那个她拼命想要逃离的人,是否真的因为她而发动了这场涂炭生灵的战争。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阿七”的温柔片段,与周凌作为帝王的冷酷霸道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一日,在某个刚被夏军接管的城镇,她正在排队领取稀薄的赈济粥粮,耳边似乎极其清晰地飘入一声深情的呼唤,带着她记忆深处都不敢触碰的缱绻:
“芳如……”
她浑身一颤,猛地回头,目光慌乱地在人群中搜寻,却只看到一张张麻木陌生的面孔和巡逻而过的夏国士兵冰冷的铠甲。
是幻觉吗?还是他……真的在附近?
她立刻否定自己的想法,紧紧抱住怀里的兮远,低声自嘲:“沈芳如,你是太害怕他了,才会生出这等幻觉。”
如今,她所在的这片土地已尽属夏国。
盘查日益严密。
初冬的一个黄昏,寒风卷着沙尘,刮得人脸颊生疼。
芳如拄着粗糙的木杖,裹紧身上那件打满补丁、臃肿不堪的旧棉袄,深深埋着头,混在稀疏的人流中,只想尽快穿过这个刚刚由夏军完全接管的城镇路口。
一队骑兵簇拥着一人,恰在此时从主街驰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富有压迫感的声响。
周围的百姓纷纷敬畏地避让到道路两侧。
芳如心头一紧,也赶忙跟着人群退到路边,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
然而,为首那人却在她前方不远处勒住了马缰。
芳如能感觉到,一道极具分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见一双沾着尘土的玄色军靴,以及包裹在靴筒里的、线条利落的小腿。
“你。”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虽刻意压低了音量,却依旧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击穿了芳如所有的伪装,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是周凌!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扮作一个寻常校尉的模样?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那双军靴在她面前停下,近得她几乎能闻到那股清冽的、独属于他的沉水香,混杂着战场的风尘与铁锈气息。
“抬起头来。”
他的命令简洁明了。
芳如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她死死攥着木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脑中飞速旋转着对策。
就在一只戴着皮质护手、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伸向她,即将触碰到她遮掩面容的破旧兜帽边缘时!
“外婆!”
一个稚嫩而焦急的童声响起。
维蕾抱着刚满三岁的兮远,不知何时从旁边的人群里挤了出来,快步跑到芳如身边,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外婆,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风这么大,我们快回家吧!”
时间仿佛凝固了。
芳如能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脖颈和微微颤抖的手上停留了许久,每一瞬都如同煎熬。
她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维蕾身上,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咳喘,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
终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周凌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寻常校尉的冷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对身后的士兵挥了挥手:“一个老妪而已,放行。”
马蹄声再次响起,队伍簇拥着他远去,未曾回头。
直到那压迫感彻底消失在街角,芳如才敢真正松一口气,后背的棉衣已被冷汗浸透。维蕾紧紧搀扶着她,低声道:“姐姐,我们快走。”
芳如骗过了周凌。
这一次惊心动魄的遭遇,让芳如愈发谨慎。
她深知此地不宜久留,然而,就在她准备再次带着维蕾和兮远远遁他乡时,年幼的兮远却因连日颠簸和受寒,发起高烧,小脸通红,整日昏睡。
芳如心急如焚,所有的逃亡计划都被迫搁置。她寻了城镇边缘一处最不起眼的旧屋暂时安顿下来,日夜不眠地照料孩子。
维蕾则外出寻找草药,设法换些米粮。
在她们精心的看护下,兮远的高热终于退去,但病后体虚,需要静养,再也经不起长途跋涉之苦。
芳如望着孩子虚弱沉睡的稚嫩脸庞,终是狠不下心,只得长叹一声,决定暂时在此隐匿下来。
与此同时,西戎故地正式被划为大夏的西凛郡。
大量中原移民涌入,带来了新的习俗与秩序。
城墙之上,旧日的西戎图腾被逐一取下,换上了象征大夏的玄色旌旗。
街巷之间,也贴满了宣扬大夏威仪的告示与新帝的画像,尽管为了安全,画师并未完全写实,那画像上的人威严有余,却少了几分周凌本人的神韵。
日子在提心吊胆的平静中缓缓流逝。
兮远渐渐康复,开始蹒跚学步,咿呀学语。
一日,芳如带着他在巷口晒太阳,几个新搬来的汉人孩童在一旁玩耍,见兮远总是跟着母亲和维蕾,其中一个稍大的孩子便指着兮远嚷道:“你没有爹爹!你是个没爹的孩子!”
兮远虽然听不太懂,却敏感地察觉到那话语中的排斥,小嘴一瘪,晶莹的泪珠就在大眼睛里滚来滚去,委屈地扑进芳如怀里。
芳如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紧紧抱住儿子,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斑驳的墙面,最终落在那张并不传神的帝王画像上。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般复杂,蹲下身,轻轻擦去兮远脸上的泪珠,然后指向墙上的画像,用尽可能平静而肯定的语气说:
“兮儿不哭,你看,”她的指尖隔着一段虚空,轻点着画像上那个模糊的轮廓,“那就是你的爹爹。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着很重要的事情。”
小小的兮远仰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墙上那个“威风凛凛”的“爹爹”,又看看母亲温柔却坚定的眼神,小脸上的委屈渐渐被一种新奇和隐约的骄傲所取代。
他眨了眨还挂着泪珠的眼睛,终于破涕为笑,伸出小手,学着母亲的样子,朝着画像咿呀道:“爹……爹……”
芳如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脸颊贴着他柔软的发顶,心中百感交集。这荒谬的谎言,此刻却成了抚慰孩子心灵唯一的良药。
只是不知道,这个谎言能维持多久?而当真相大白的那天,她又该如何面对?
第97章 兮远 我是夏国皇帝的儿子
十一年光阴漫过西凛郡的青瓦白墙, 将那个需凭父亲画像慰藉的稚童,打磨成了眉目清冽、风骨如玉的少年。
晨雾如纱,兮远提着竹编书匣, 独行在往学堂的曲径上。
十四岁的少年身形挺拔如修竹, 素色衣袂被晨风拂起, 漾开几分远超同龄人的沉静。
他眉眼清俊得惊人, 眉峰眼尾的弧度里,藏着与夏国皇帝周凌几分隐秘的神似, 幸而西凛郡远隔京畿, 百姓从未得见天颜,谁也不会将这学堂里才情卓绝的少年, 与千里之外的帝王牵扯到一处。
学堂的钟声穿透晨雾,悠悠扬扬。
这座西凛郡最大的学堂,是治安官芳如上任后力排众议兴建的。
西凛郡曾是西戎重镇, 如今虽归夏国版图, 却仍依旧例由西戎人自治, 朝廷未曾派来一官半职。
那位终日着男装、将卡略城治理得井井有条的治安官,正是兮远的母亲芳如。
这些年,她办学堂、建医馆、设粥棚,散尽心力却守着清廉,家中并无多少余财。
午后, 兮远坐在树荫里,膝上摊着宣纸, 笔尖在纸上流转,落下清隽挺拔的字迹。
那是他特意整理的解题纲要,不仅答案精准,推演过程更是详尽易懂。
微风掀动纸页, 露出密密麻麻的笔墨,不远处嬉戏的低年级学子,目光总忍不住黏在这位众星捧月般的师兄身上。
一个高年级学子快步走来,四下打量后压低声音:“可写好了?”
兮远抬眼,日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浅浅阴影。
他颔首,从青布行囊中取出一叠写满字的纸页。
那学子接过细看,数出几枚铜钱放在石阶上,匆匆离去。
兮远拾起铜钱,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纹路,掂了掂行囊中剩余的二十多张纸,这些微薄的酬劳,正一点点凑齐他前往中原的盘缠。
一道灼热的目光忽然落在身上。
兮远抬眼,望见少女香娜立在月洞门下。
她身着淡粉罗裙,发间玉簪花在阳光下泛着莹白光泽,眼波流转间,藏着欲说还休的情愫。
兮远怎会不知她的心意,只是他心中装着那个远在夏国的“父亲”,实在无暇顾及这朦胧的儿女情长。
收拾好文房四宝,他起身往课室走去。
青石小径在屋舍间蜿蜒,墙头朱瑾开得热烈。
转过回廊时,一阵争执声打破了午后的静谧。
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学子正揪着瘦弱同窗的衣领,粗鲁地抢夺他怀中物事,语气凶悍:“交出来!听见没有?”
被欺负的学子瑟瑟发抖,泪光打转,像受惊的幼鹿。
兮远正要上前,一道粉色身影已抢先一步。
香娜如轻云般飘至,毫不犹豫地挡在两人之间,声音清脆如磬:“住手!”
魁梧学子愣了愣,随即恼羞成怒:“你敢管我的事?”
“我说,住手!”香娜寸步不让,眼神坚定。
那学子见状,伸手就要推香娜。
兮远疾步上前,稳稳扣住他的手腕,声音冷冽:“休得无礼!”
谁知香娜却倔强地避开他的手,仰头道:“不劳师兄费心。”
魁梧学子嗤笑一声:“怎么?想英雄救美?”
兮远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比自己高出一头,硬碰硬绝非上策。
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语气淡然:“阁下若是对我动手,传出去怕是要落个欺凌弱小的名声。”
这从容不迫的回应让香娜忍俊不禁,却更激怒了那学子。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睨着兮远:“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夏国皇帝的儿子——那一瞬间,兮远几乎要脱口而出心底的秘密,但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只淡淡道:“若是不想被院长记过,阁下最好三思。”
话音未落,一记重拳已狠狠砸在他面颊上。
兮远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行囊散开,代写的课业如落叶般飘散,清隽的字迹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失去意识前,他模糊望见院长俯身拾起纸页,枯瘦的手指轻轻翻动,目光深邃难测。
再次醒来时,兮远躺在院长斋的藤椅上。
面颊依旧隐隐作痛,指尖轻触,刺痛让他蹙了蹙眉。
院长坐在对面太师椅上,正细细翻阅他的课业。
见他醒来,院长放下纸页,面色凝重:“兮远,你惹上麻烦了。”
兮远捂着肿痛的面颊,唇角勾起一抹苦涩:“院长不问学生为何受伤,反倒先提麻烦?”
“医官已经看过,无大碍。”院长语气平静,“香娜说,你是不慎撞到梁柱了。”
兮远一时语塞。
他未料到,那个看似纯善的姑娘,竟会编出这般牵强的托词。
“学生知错,但学塾中欺凌之事,本就该制止,不是吗?”
“旁人或许会因你是治安官之子偏袒你,但老夫不会。”院长语气骤然冷峻。
兮远心中清楚,这位西戎旧臣对朝廷心存芥蒂,连带着对他这个“朝廷命官之子”,也向来格外严苛。
最终,他被罚去静室思过。
暮色四合,兮远踩着青石板路往家走,路旁商户陆续上门板,“吱呀”声响混着炊烟与炖肉的香气,在巷弄间漫开。
他走得极慢,像是要让这温柔暮色,悄悄抚平白日里的烦闷与戾气。
推开熟悉的木门时,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恰好隐没在山后。
维蕾在灶前忙碌的身影被灶火映得忽明忽暗,铁锅与铁铲的碰撞声伴着饭菜香,让这小小的院落满是烟火暖意。
“回来了?”芳如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中还握着一卷公文。
石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昏黄光晕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跳跃,目光掠过儿子凌乱的衣襟与微肿的面颊,停顿了一瞬,“听说你今天在学堂被罚去静思了?”
兮远将竹编书匣轻轻搁在廊下矮凳上,在母亲对面坐下。
“只是替同窗写了几份解题纲要。”他声音很轻,像是不愿打破这暮色的宁静。
芳如缓缓放下公文,伸手拨亮油灯,暖光瞬间铺满桌面,也照亮了儿子脸上未褪的红肿。
“你觉得,替人代笔、助其作弊,是小事?”她语气平静,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少年猛地抬起眼眸,“我没有觉得作弊没错。”他声音忽然坚定,“我被罚静思,是因为想阻止一个学子欺凌同窗,差点打断他的鼻梁。”
他顿了顿,望向院中渐浓的夜色,语气添了几分怅然,“或许,你真的不会理解。”
芳如凝视着儿子,忽然觉得他眉宇间那股倔强又疏离的气质,越来越像那个人。
她不自觉握紧手中的公文,心中泛起复杂的滋味。
“是你太急于求成,还是我教得不够周全?”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
“你从来都这样。”兮远的语气忽然添了几分不耐,“不去管那些实际发生的欺凌,反倒盯着我背不背书、代不代笔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芳如认真地看着儿子,“弓箭唯有瞄准靶心才有用,做事也该分清主次、守好底线。”她声音依旧平静,却比方才低沉了几分,“代笔本就不妥,动手更是失了分寸。”
兮远不想再争辩,倏地起身收拾碗筷。
陶碗相碰的细碎声响,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
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跳跃,映出倔强的弧度。
将碗碟归拢妥当后,他忽然转身,目光直直望向母亲:“你自己女扮男装当治安官,欺骗全城百姓,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听你的道理?”
芳如握着竹箸的手指微微发白,指节泛青。“我并非甘愿如此。”
她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夏国制度如此,女子想要施展抱负、护住一方百姓,除了这条路,我别无选择。”
“所以你更该去夏国都城!”少年的声音陡然提高,惊起了院中树上栖息的夜鸟,“去改变这该死的制度,而不是坐在这里,跟我说这些没用的道理!”
芳如沉默了片刻,院中只剩维蕾在灶间收拾碗碟的细微声响,那寂静反倒衬得空气愈发凝重。
她抬眼看向儿子,目光锐利如刃,褪去了方才的怅惘,只剩不容置喙的严厉:“受了委屈便可以口不择言、顶撞长辈?便可以打破底线、动辄动手?”
她将竹箸重重搁在碗沿,“我教你读书明礼,是让你知是非、守分寸,而非让你凭着意气用事!今日之事,代笔是错,动手更是大错,禁闭罚得一点不冤!”
说罢,她重新拿起竹箸,却不再看兮远一眼,语气冷硬如铁:“此刻不必再多说,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想不通就别出来。”
院中只剩她安静用膳的身影,仿佛方才的争执不是温情的拌嘴,而是一场不容置喙的训诫。
兮远攥紧了拳头,终究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千言万语,默然转身步入自己的房间。
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母亲担忧的目光,也隔绝了这十一年来始终萦绕在这个家的秘密。
房间里,少年独坐良久,终于从枕下取出那个珍藏了十一年的檀木匣。
匣子已有些陈旧,边角处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檀香,一如记忆深处那个被母亲偶然说起的故事。
他指尖微颤,轻轻打开匣盖。
一幅泛黄的画像静静躺在其中,画上男子身着九龙衮服,眉目威严,正是夏国皇帝周凌。
“父亲”他低唤一声,指尖轻柔地抚过画像上的轮廓,那动作珍重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烛光在他轻颤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映照着他专注凝视的侧脸。
他仔细比对着画中人与自己的眉眼,指尖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面颊,在每一处细微的纹路间寻找着相似的痕迹。
这十一年来,这个动作他已重复了千百遍,却始终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若我真是您的骨血,为何要让母亲独自承受这一切?”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为何要让一个女子,扮作男子在这边陲小城苦苦支撑?”
白日里学堂中的屈辱,院长不公的责罚,还有母亲那双带着疲惫的眼睛,此刻都化作利刃刺痛着他的心。
他想起母亲每日拂晓即起,在镜前仔细束起长发,用深色的脂粉遮掩柔美的轮廓;想起她为了维持治安官的威严,不得不刻意压低嗓音,挺直本该柔弱的肩背。
“我要去夏国京城。”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我要亲眼见到您,亲口问个明白。若我真是皇子,断没有让母亲继续受苦的道理;若不是”
他不敢想下去,只是将画像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那从未谋面的父亲给予的力量。
窗外月色渐浓,清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执着的银白。
这个疑问,已经在他心中盘桓了整整十一年。
而今夜,白日的冲突与母亲的隐忍,让这份渴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几乎要焚尽他所有的理智。
“无论如何,”他对着画像轻声立誓,“我一定要找到答案,一定要让母亲卸下这身沉重的伪装。”——
作者有话说:今晚有事耽误了,周凌下一章再出来了。明天再更。
第98章 父子相遇 这就是他的父亲
自那日静室思过后, 兮远在学堂的处境非但没有缓和,反倒愈发艰难。
晨钟响起,他照常走进学堂, 却发现原本与他同席的学子都已悄悄挪了位置。
空荡荡的案几旁, 他只身独坐, 如同置身孤岛。
院长授课时, 目光每每掠过他,都带着刻意的疏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五日。
第六日清晨, 兮远望着镜中憔悴的面容, 终于对前来催促的维蕾轻声道:
“今日……我身子有些不适,想歇一日。”
维蕾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 又细细端详他躲闪的眼神,终是化作一声无奈的轻叹。
她将温好的药膳端到案几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少年低垂的侧脸, 也掩去了他眼底的落寞。
芳如立在廊下,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身影、一日淡过一日的食欲, 心头微微发紧。
黄昏时分,维蕾轻掩上兮远的房门,走到她身侧低声道:“这般躲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瞧着,不如让他去军营历练些时日?少年人总要吃些实打实的苦头,才懂家人的苦心, 也能磨磨性子。”
芳如的指尖猛地一颤。
她何尝不知西凛郡近来暗流涌动,那些不甘亡国的西戎王族余孽, 如今沦为凶悍流寇,上月刚袭击了两支巡逻队,伤亡的官兵至今未能补全,军营本就是凶险之地。
可想起儿子伏案替人写纲要时的专注, 想起他提及要去京城时眼中的执拗,再对比他如今消沉避世的模样,她的心肠终究硬了几分。
“周凌十三岁便已监国理政,”她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霞,想象那个远在紫宸殿的身影,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我的孩子,却还这般沉不住气,不懂世事艰难。”
翌日破晓前,芳如特意早起,取出一盒特制的脂粉。
她轻叩儿子的房门,借着窗棂透进的朦胧晨光,细细端详这张与那人极为相似的面容,眉峰的弧度、眼尾的神韵,几乎如出一辙。
指尖沾取些许脂粉,她轻柔地在他眉眼间描画,将那些太过扎眼的特征一一遮掩。
少年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是醒着,却始终闭目不语,任由她摆弄。
晨光刺破云层,透进窗棂,镜中的少年已换了副模样,眉眼间多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憨钝,唯有那双眸子,依旧倔强明亮,刺眼得很。
军营。
芳如将兮远带到校尉迪凯面前,声音平静无波:“这孩子便拜托校尉多加照拂,严加管教。”
迪凯上下打量着眼前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眉头微皱:“看这身量,年纪怕是还小,能吃得住军营的苦?”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不怕吃苦。”芳如适时打断,将一袋沉甸甸的银钱塞进他手中,“些许心意,还望校尉日后多费心。”
兮远始终沉默地站着,目光掠过母亲微微泛红的眼角,最终落在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上。
那背影挺得笔直,却在渐行渐远时,悄悄顿了一下。
他攥紧手指,军营特有的铁锈味与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芳如走出辕门十余步,终究按捺不住,猛然回首。
熹微晨光中,儿子的身影已混入操练的士兵队列里,穿着与旁人无异的粗布军装,渐渐变得模糊难辨。
她抬手轻触眼角,指尖竟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风一吹,凉意刺骨。
……
晨雾尚未散尽,校尉迪凯的集结号角便刺破了军营的宁静。
士兵们匆匆整队,在操场上列成整齐的方阵。
迪凯身着锃亮铠甲,肩背挺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一张张尚带着青涩的面庞。
“今日有贵客临门,”他的声音雄浑,在微凉的晨风中格外肃穆,“需派遣两架悍驼前往接应。你,还有你,”手指接连点向队列中的几个新兵,最后稳稳落在兮远身上,“你也随我同往。”
兮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校场一侧停着两架奇特的战车。
那是由两匹高大骆驼牵引的铁甲车,车厢覆着厚重的青铜甲片,车轮裹着特制的沙漠履带,稳稳当当,俨然是沙漠中的移动堡垒。
身旁一位老兵低声解释:“这是悍驼,专为沙漠行军打造,耐渴耐旱,整个西凛郡也不过十架。”
“校尉,”兮远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上前一步问道,“不知来的是哪位大人?”
迪凯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喙:“夏国来的京官,具体身份不是你该过问的。”顿了顿,他语气稍缓,“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少多嘴。”
夏国京官!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兮远心中激起千层浪。
来自京城的官员,或许知晓宫闱秘事,或许了解皇帝的近况,甚至可能……这个念头让他心跳骤然加速,连伸手穿戴盔甲的手指都微微发颤。
在老兵的协助下,他仔细束紧每一处皮扣。
冰冷的铁甲压在肩头,沉甸甸的重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悸动。
头盔与防沙面罩将他的面容完全遮掩,只露出一双因期待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两架悍驼。
悍驼在沙漠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细软的黄沙,发出沙沙的声响,伴着骆驼的蹄音与清脆的驼铃。
兮远紧握车厢边的扶手,目光透过观察孔向外张望。
烈日渐渐升高,沙丘连绵起伏,时间在单调的声响中一点点流逝。
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沙丘的天际线上终于出现了几个黑点。
随着距离不断拉近,渐渐能看清是五六匹骏马,马旁肃立着数人。悍驼缓缓停下,扬起一片细密的沙尘。
迪凯率先跃下车厢,整理了一下铠甲,快步向那队人行礼。
兮远紧随其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为首之人牢牢吸引。
那人一袭玄色锦袍,外罩暗纹斗篷,身姿挺拔如松,即便立于茫茫沙漠之中,也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风拂起他的斗篷,露出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兮远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连呼吸都忘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那张脸,那双斜飞入鬓的剑眉,那高挺笔直的鼻梁,那紧抿的薄唇,还有眉峰间那份与生俱来的威仪,每一个轮廓,每一处线条,都与他枕下那幅泛黄的画像一模一样。
不,比画像更加生动,更加威严,也更加真实。
十一年来,他夜夜对画凝视,早已将那个面容刻入骨髓、融进血脉。
而此刻,画中人竟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站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
兮远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冰冷的面甲抚上自己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金属凉意,却压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伸手扶住身旁的车厢壁,才勉强站稳。
头盔下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
周凌并未表明真实身份,只是用沉稳有力的嗓音说道:“本官奉命巡查边务,马匹不适沙漠行军,有劳诸位护送一程。”
迪凯显然并未认出这位便是当朝天子,只当是普通京官,恭敬地行了一礼:“大人客气,请上车。”
兮远呆立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周凌身上。
如此近的距离,他更能看清那些细微的相似之处,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的弧度;那同样线条分明的下颌;甚至连蹙眉时眉心的细纹,都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忽然明白,为何母亲总要他用脂粉遮掩容貌。若是卸去这些伪装,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们之间血脉相连的牵绊。
更令他震惊的是,周凌虽已年过三十,看上去却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这位帝王,除了眉宇间沉淀的深沉威仪,面容上竟寻不到多少时光的痕迹。
“还愣着做什么?”迪凯的低声呵唤将他从恍惚中惊醒。
兮远慌忙低下头,掩饰着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上前一步,扶着周凌登上悍驼,指尖隔着自己的铠甲,都能清晰感受到内心的颤抖。
这一刻,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无需滴血验亲,不必追问求证,这份刻在骨血里的相似,这份冥冥中的牵引,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是大夏的皇子,是眼前这位帝王的血脉。
然而,这个追寻了十一年的真相终于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他却忽然犹豫了。
想起母亲这些年的隐忍与不易,想起她宁愿女扮男装在这边陲小城苦苦支撑,也不愿回到那位帝王身边,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母亲的选择,必定有她难以言说的苦衷。
悍驼在连绵沙丘间缓步前行,沉重车轮碾过黄沙,留下深浅不一的辙痕,随着地势起伏微微颠簸。
兮远透过面罩缝隙,目光始终胶着在那个玄色身影上,周凌正与随从低声议事,修长手指在地图上轻点,侧脸轮廓在车厢晃动的光影里愈发分明。
偶有风沙扑打车厢,他抬眼望向窗外,眼眸中闪过的锐利光芒,如寒星破夜,让兮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半拍。
这就是他的父亲。
这个认知像沙漠正午的热风,灼烧着他的胸膛。
血脉深处传来的共鸣清晰可闻,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可一想到母亲这些年的隐忍与伪装,那份即将破土而出的冲动,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面罩后,少年不自觉地咬紧下唇,指尖攥得发白。
不多时,车厢的颠簸渐渐加剧,骆驼的蹄音也变得杂乱。
周凌忽然抬首,修长手指停在地图上空,原本平和的眉峰渐渐蹙起一道浅痕,眸色沉了沉。
“迪校尉。”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不高不低,却穿透车厢内的嘈杂,清晰落在每个人耳中,“这条路线,你确认无误?”
迪凯正扶着厢壁稳住身形,闻言咧嘴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对京城官员的不以为然:“大人放心!这些悍驼认路得很,在沙漠里跑了十几年,比咱们这些土生土长的还灵光,绝不会出岔子。”
周凌眸光微沉,玄色衣袖无风自动,周身陡然散发出一股无形威压,让车厢内的空气都瞬间凝滞:“沙漠多诡谲,最易设伏。西戎流匪常年在此盘踞,岂会不懂利用风沙掩藏踪迹?”
他修长手指轻叩膝头,节奏沉稳,每个字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即刻去控制骆驼,放缓速度,警惕四周。”
迪凯脸上闪过一丝不耐,显然觉得这位京官太过小题大做,却碍于对方身份,只能躬身应道:“大人多虑了,这条路我们走了无数回,从没出过”
“事”字尚未出口,车厢猛地向前狠狠倾覆!
黄沙飞溅,铁器碰撞声与惊呼声交织在一起。
兮远只觉得天旋地转,头盔狠狠撞在厢壁上,震得他双耳嗡鸣,眼前瞬间发黑。
混乱的死寂中,他模糊看见周凌的身影在头顶笼罩下来。
那双与他极为相像的桃花眼,此刻褪去了平日的威严,竟流露出罕见的焦急,薄唇开合间,似有话语穿透耳鸣传来。
几息之后,听觉才渐渐回笼。
“快走!车厢要塌了!”周凌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混乱清晰传入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兮远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左腿被变形的座椅牢牢卡住,动弹不得。
周凌见状,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修长的手指精准扣住扭曲的铁架,手背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起,却依旧保持着指尖的稳准。
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锐响,兮远只觉得腿上一松,已被周凌一把攥住手臂拉起,力道沉稳却不粗暴。
冲出车厢的刹那,箭矢破空之声密密麻麻响起,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
一块飞石擦着兮远的面罩掠过,重重砸在不远处一名刚爬出车厢的士兵身上,瞬间血肉模糊。
兮远吓得浑身僵硬,手脚都忘了动弹,却见周凌已然从容拔出佩剑,剑身在烈日下泛着冷冽寒光,宛若凝了霜雪。
“以车厢为掩体!”周凌的声音不见丝毫慌乱,“李佐,带人取火枪反击!”
他一边沉着指挥,一边挥剑格开飞来的箭矢。
他手中的长剑在烈日下划出凛冽弧光,每一剑都精准挑开飞来的箭矢,没有半分多余动作。
他的身姿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生死战场格格不入的从容,仿佛此刻不是殊死厮杀,而是在演武场中完成一场精心编排的剑舞,优雅与凌厉完美交融。
很快,随从们取出火枪展开反击,枪声与箭矢破空声交织成一片混乱时,他竟还能在枪林弹雨中从容回首。
目光越过纷乱人影,精准落在兮远身上,没有过多停留,却在四目相对的刹那,让少年清晰捕捉到那双凤眸中一闪而过的关切。
硝烟渐渐散去,流寇仓皇逃窜。
周凌收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玄色衣袍在风中轻扬,拂去肩头沾染的沙尘。即便刚经历一场激战,他的气息依旧平稳悠长,仿佛方才不过是一场信步闲庭。
“李佐。”他声音清越,“清点伤员,将迪校尉的遗体带上。”
众人挤上仅存的一辆悍驼,狭小的车厢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周凌却依旧身姿挺拔,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仪态,衣袍规整,发丝虽微乱,却难掩周身贵气,仿佛并非身处狼狈的战后车厢,而是立于庄严朝堂之上。
迪凯的副官战战兢兢地上前请罪,头几乎垂到胸口,他只淡淡瞥了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回营地再议。”
悍驼在夕阳余晖中缓缓驶入军营。
早已得到消息的营地瞬间忙碌起来,担架往来穿梭,医官提着药箱奔走救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与药味。
芳如闻讯匆匆赶来,在攒动的人群中焦急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终于看见兮远站在不远处,盔甲上沾满沙尘与斑驳痕迹,面色有些苍白,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惊悸,却确实完好无损。
芳如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正要快步上前,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令她浑身血液冻结的身影。
周凌正迈步走来,玄色衣袍在暮色中猎猎翻飞,自带一股无形的威压。
他一边行走,一边抬手取下头盔,随手递给身旁的侍卫。
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眉峰如剑,凤眸深邃,那张刻在记忆深处、让她忌惮的脸,完完整整地显露在眼前。
芳如的脚步瞬间顿住,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调匀。
第99章 最高指挥官 不是来找她,是来摧毁她……
周凌的目光沉静地扫过忙碌的军营, 审视着这片十一年前才归属夏国的西凌郡卡略城。
暮色中,伤兵与医官的身影在尘土间穿梭,他的视线如同精准的鹰, 掠过一张张沾染尘土与疲惫的面孔, 最终, 落在了一个正朝他走来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治安官的服饰, 身形在宽大戎装下显得有些清瘦,步伐很快, 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怒气。
是贺若, 那个据说谦虚谨慎、爱民如子的萨热治安官。
周凌不动声色,迎着对方走去, 两人在堆置着部分辎重的校场中心相遇。
“你就是治安官贺若?”他先行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天然威压。
就在这近距离照面的瞬间, 芳如的心脏几乎要撞出胸腔。
太近了!近得能看清他眼睫投下的阴影。
十余年的光阴似乎独独厚待了他, 并未磨损其分毫锋芒, 反而淬炼出更为深沉的帝王气度,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四肢百骸,他会不会认出我?不,绝不能!
强烈的惊惧瞬间化为了更为激烈的表演欲。
对,就是这样, 贺若不该像芳如,应该是个粗鲁无文、冲动易怒的西戎汉子!
“你他妈在搞什么鬼?” 芳如猛地伸手指向周凌的鼻子, 声音刻意拔高,压出了一丝沙哑的厉色。
她甚至又向前逼近了一步,几乎闯入对方的安全距离,粗鲁地扬起头, 用满是挑衅的目光瞪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派行伍进入热罕地带却不向上一级报告?” 她将“他妈”两个字咬得极重,试图用污言秽语掩盖声线里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柔软。
不等周凌回应,她猛地侧身,指向不远处那架损坏的“悍驼”,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了衣袍的尘土:“就这么偷我们的‘悍驼’?!”
周凌的视线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神色未变,只淡然道:“是凯迪校尉带的路。”
他看我了!
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芳如心头一紧,几乎要退缩,但理智告诉她,此刻退缩就是万劫不复。
必须更强势,更不讲道理,把所有的水都搅浑!
“胡说八道!” 她吼得声嘶力竭,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完美复刻了她平日里处置的那些泼皮无赖的模样,“凯迪校尉在这片沙漠里走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不会认错路!定是你们逼他、或者哄他走错的!”
她不等周凌再开口,连珠炮似的继续大吼,将遇袭的责任蛮横地全数推过去:“在热罕地带附近非要调用‘悍驼’护送,阵仗搞得那么大,你们就是他妈自己想当西戎流匪的活箭靶子!现在好了,人伤了,驼毁了,这账怎么算?!”
她一边吼,一边在心里疯狂祈祷:快觉得我是个不可理喻的莽夫吧,快厌烦地走开吧!
只要不再盯着我看,怎么都好!
周凌的眸光骤然一沉,仿佛暮色中的所有余晖都在他眼中瞬间冻结。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药味,似乎也被这股无形的寒意凝固了。
他久居至尊之位,即便微服简行,所到之处亦是敬畏有加,何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用这般污言秽语当面叱骂?
一股真正的愠怒,如同暗流在他平静的面容下涌动。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那眼神,已锐利得能刺穿人心。
“你以为,”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沉甸甸的份量,“是我在指挥行军?”
他的视线掠过芳茹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落向远处尚未平息混乱的校场,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得让周遭所有人都心头一凛:
“你们的任务,是把我安全送到营地!而不是要我来带路!”
芳如被他话语中的冷厉和那份居高临下的审视刺得一颤。
太近了,他目光扫过的每一秒都像是煎熬。
她能感觉到自己掌心瞬间沁出的冷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怒容。
必须更过分,更让他厌恶!
周凌根本不给喘息之机,质问如同冰冷的箭矢,接连射出:
“一个营地的校尉,竟然由着‘悍驼’乱跑,闯入热罕地带?”他冷哼一声,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责难,“你们营地,到底在干什么?”
他的目光重新锁住芳如,带着一种审视官署文书般的苛刻:
“我们当然向上一级报告了。不过……”他刻意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你们的上级,似乎没给你们讲清楚,这次护送任务的重要性。”
最后,他向前微微倾身,那双深邃的桃花眸眯起,鄙夷与警告如同实质般压向芳如:
“别表现得——跟你他妈第一天当兵似的!”
说完,他利落转身,玄色衣袍在暮色中划开一道决绝的弧度。
就是现在!
他转身了,他厌烦了!
芳如心中疯狂呐喊,恐惧与一种扭曲的庆幸交织。
但还不够,必须让他彻底打消对“贺若”这个身份的哪怕一丝好奇!
“就因为你们这种傲慢的京官!”她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炮仗,猛地冲上前,脚步踩得沙地作响,一只手不管不顾地狠狠攥住周凌的手臂,用尽力气将他扳转回来。
这个动作大胆至极,充满了边陲军汉的鲁莽和无礼。
“害死了两个人!两条命!”她嘶吼着,刻意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你知道凯迪校尉家里什么光景吗?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儿!你知道吗?!”
她不等回应,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那身治安官制服被她拍得啪啪作响,继续用更大的嗓门掩盖一切:
“就因为你这份傲慢!卡略城府库又要拨一大笔抚恤金!老子上哪去弄这笔钱?!我他妈真是……”她骂着极其难听的脏话,整个人手舞足蹈,完美复刻了那些在衙门前来胡搅蛮缠的兵痞形象。
周凌垂眸,视线在她因剧烈动作而松开的领口和沾满尘土的制服上短暂停留,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碍眼的杂物:
“那就去做好你的本职工作。”
“我会的!你这混蛋!”积压的恐惧、伪装的压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失控的力道,芳如想也不想,双手猛地推出,重重搡在周凌的胸膛上!
这一下,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李佐瞬间暴怒,一个箭步冲上来,伸手就要去抓芳如的衣领:“放肆!”
“别碰我!”芳如反应极快,猛地挥臂格开,动作幅度大得近乎夸张,继续色厉内荏地吼着。
一直关注着这边动向的云骑尉可地延立刻挺身而出,高大的身躯挡在芳如身前,隔开了李佐:“李侍卫,有话好说!”他语气还算克制,但维护之意明显。
李佐正在气头上,见有人阻拦,更是怒火中烧:“让开!”
“该让开的是你!”可地延毫不退让。
两人手臂一交,气氛瞬间爆炸。
各自麾下的士兵见状,也立刻涌了上来,互相推搡、斥骂,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干什么!都想造反吗?!”营地的最高指挥官骁都尉达溪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带着亲兵大步流星地赶来,铜铃般的眼睛扫过混乱的人群,“你们他妈的在看什么!还不散开!”
混乱中,李佐瞅准空档,再次针对芳如,狠狠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沙土瞬间沾满了她的衣袍。
“贺若!”可地延惊呼,立刻弯腰将她拉了起来。
芳如就势跳脚,像一个被彻底激怒的蛮汉,指着周凌的方向,用她能想到的最肮脏、最地道的西戎土话不间断地怒骂,句句不离“京官”、“傲慢”、“害人精”,唾沫横飞,状若疯癫,将所有仪态抛到九霄云外。
达溪先是冲到芳如面前,凭借更高的官职和体型优势,步步紧逼,将她逼得连连后退:“治安官!看清楚地方!这里是军营,不归你管!给我住口!”
成功压制住芳如后,达溪立刻调转矛头,他不敢直接针对身份莫测的周凌,便将一腔邪火发向了看起来是头领的李佐,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指着他的鼻子:
“你他妈……”
“你他妈——”一个冰冷而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
达溪一愣,发现说话的竟是那位明显是头儿的玄袍男子。
周凌缓缓转过身,正面对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生杀予夺的天然威仪。
他甚至不需要提高声调,只是淡淡地,一字一句地:
“小心跟我说话。”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达溪肩上的都尉标识,如同看着一个微不足道的符号:
“我走到哪里,都是最高指挥官。”
仅仅一句话,达溪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后面所有的呵斥都被堵了回去,脸憋得通红,在那绝对的气势压迫下,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校场,不知何时已彻底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凌身上。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带着惊惧、茫然和好奇的脸,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这个营地,最好开始像点样。”
他指向那两辆损坏的“悍驼”:
“就派两辆‘悍驼’护送?大夏京官,就这待遇?”
他的目光最后掠过兮远等一群刚刚经历血战、惊魂未定且大多年轻的士兵,刻薄的讥讽如同鞭子抽在每一个老兵的心上:
“还有这十个毛头小子?他们怕是晚上还尿床吧?”
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风掠过帐篷的呜咽。
周凌不再看其他人,直接走向达溪。
“你的节堂,在哪里?”
达溪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在,在东侧那顶最大的灰色帐篷。”
“现在,”周凌面无表情,字句落地如金石,“是我的节堂了。”
得到答案,他转身便走,步履沉稳,不带一丝拖泥带水。途经仍僵立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的芳如时,他脚步未停,只抬手指向她,三个短句如惊雷炸响:
“你。”
“一炷香内。”
“来我节堂。”
字字千钧,震得芳如四肢百骸发麻。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喉头的惊呼。
他指向她的动作,那般自然又那般笃定,仿佛她只是他麾下召之即来的下属。一丝屈辱掠过心头,可更多的,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没认出她,至少此刻没有。
望着那道玄色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灰色大帐后,芳如紧绷如满弓的心弦,才终于微微松动。
她深吸一口混着血腥与沙尘的凉气,强迫自己冷静。十五年避无可避的对峙,终究还是来了。
四周官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声飘入耳中。
“连达溪大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怕不是京城来的钦差?”
“这气度,绝非寻常官员可比……”
这些议论落进兮远耳中,少年不自觉挺直了腰板,眼底闪过难以掩饰的骄傲——那个震慑全场的男人,是他的生父。
这细微的神情变化,被芳如精准捕捉。她的心猛地揪紧,绝不能让周凌注意到这个孩子!
十一年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绝不能在今日功亏一篑。
她快步走到兮远身边,借着为他整理盔甲的动作,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却坚定:“远儿,立刻回家找维蕾阿姨,让她带你去临风城暂避。”她指尖微微发颤,“记住,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尤其……别让他看清你的脸。”
兮远抬起头,那双与周凌如出一辙的凤眸中闪过困惑。他早已习惯母亲对“父亲”二字的避而不谈,也明白此刻不是追问的时候,乖巧点头:“孩儿明白,母亲保重。”
看着儿子拉低帽檐,灵活混入往来士兵中,很快消失在暮色里,芳如才长长舒了口气。她环视着这座凝聚了十一年心血的军营,每一顶帐篷、每一处栅栏,都是她安身立命的根基。而现在,她必须独自面对那个最不想见的人。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芳如整了整身上的治安官制服,抚平褶皱,深吸一口气,朝着那顶灰色大帐走去。
帐外侍卫早已得到吩咐,无声地掀开帐帘,一股沉稳的气息扑面而来。
帐内,周凌坐在主位上,正翻阅一卷边角磨损的文书。跳动的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长睫垂落,遮住了眼底情绪,只余下几分沉静的威严。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唯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在帐内回响。芳如垂手立在帐中,能清晰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紧张。
终于,他放下卷宗,低沉的声音打破静谧,格外清晰:“贺若治安官,你与吐谷部落首领阿鹿恒,关系如何?”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在耳畔!芳如心头一震。
阿鹿恒,那位豪爽的吐谷首领,确实在她最艰难时屡次伸出援手。
初到卡略城,她带百姓开拓耕地误入吐谷地界被擒,是他力排众议放了她;三年前她被衣楼部落扣留,也是他单骑闯险地将她救出。
更让她心惊的是,阿鹿恒是极少数知晓她女扮男装秘密的人,甚至曾向她表露过爱意。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刻意让语气显得平淡:“回大人,卑职与阿鹿恒首领虽有过数面之缘,却已许久未见。听闻吐谷部落近来屡遭北狄侵扰,他或许已遭遇不测。”
周凌的视线终于从文书上抬起,凤眸在烛光下深邃如渊,仿佛能洞悉人心:“但他对你,似乎颇为看重。听说三年前,阿鹿恒曾单枪匹马,闯入衣楼部落救你出来。”
“那已是三年前的旧事。”芳如垂下眼睑,避开那道锐利的目光,指尖却悄悄攥紧。
“三年前,”周凌缓缓重复,指节有节奏地轻叩桌面,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在边关,不算久远。”
一股窒息感笼罩下来,芳如索性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带着几分隐忍的倔强:“大人有何吩咐,不妨直言。”
周凌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
他身形挺拔,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烛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玄色衣袍上的暗纹在光下流转,贵气逼人:“阿鹿恒,已投靠北狄。北狄有一名极为骁勇的武士,名为乞袁,曾在京城行刺安阳公主。”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我知道你与阿鹿恒有旧,我要通过你,找到阿鹿恒,再顺藤摸瓜,揪出乞袁。”
芳如心头一沉,立刻反驳:“大人明鉴,阿鹿恒如今行踪成谜,卑职如何能联系得上他?”
“很简单。”周凌的语气不带丝毫情感,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我会寻个由头将你贬官,逐出卡略城。你走投无路之下,自然会去投靠旧友阿鹿恒。以他对你的情谊,定会现身相见。”
他稍作停顿,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心口:“为使此计无懈可击,你的‘罪名’会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或许,还需安排你乘囚车游街……让卡略城的百姓,都看看他们曾经的‘青天’,是何等面目。”
这番话如三九天的冰水混杂着碎冰,朝着她当头泼下,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四肢百骸!
原来……原来如此。
她方才那些心惊胆战的伪装,那些刻意表演的粗野,那些害怕被他识破身份的恐惧,此刻想来竟是如此可笑!
他根本……根本就没有认出她。
他千里迢迢来到这偏远的卡略城,踏入她守护了十一年的地方,并非带着一丝一毫的旧情,更不是来寻那个早已“消失”在醉仙楼里的沈芳如。
他是来亲手摧毁“贺若治安官”的。
是为了另一个女人,那位尊贵的安阳公主,为了他的江山社稷,要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她这个微不足道的“贺若治安官”。
十一年!整整十一年!
她舍弃了过往的一切,隐姓埋名,在这片风沙与刀剑交织的土地上,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咬着牙,流着血汗,一步步建立起威信,赢得将士的敬重和百姓的拥戴。
这身官服,这“贺若”之名,早已不是伪装,而是她融入了骨血的身份,是她用青春、用心血、用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挣扎换来的立身之本!
而如今,这个她孩儿的父亲,轻描淡写地就要将它夺走。
不仅要夺走,还要将它踩进泥里,让她身败名裂,让她受尽唾弃,成为他棋局上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
一股混杂着绝望、悲凉和被背叛的怒火,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几乎要烧干她的理智。
她死死咬住牙关,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与嘶吼。
周凌……你果然,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帝王。为了你的目的,任何人都可以牺牲。
包括我——
作者有话说:今晚不更了,明晚再更
第100章 博他怜惜 与他春风一度
周凌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 敏锐地捕捉到那瞬间掠过的苍白。
烛光摇曳间,他看见她下颌线条微微绷紧,那是极力克制情绪的征兆。
他没有急着逼迫, 反而向后靠坐在椅背上, 这个姿态显得从容不迫。
“贺若治安官。”他开口, “你对大夏怀有感情吗?”
芳如猛地抬眼。
这个熟悉的问题像一把钥匙, 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前世在北狄,为了避免两国之间的战火, 她被迫在“阿七”的身边, 受他胁迫。今世,他仍想用家国大义这一张网, 将她的个人意志牢牢束缚。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是一个饱含讥诮的苦笑。
眼神明明白白地传递着她的心声:果然,你还是这般, 从未改变。
周凌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 只是继续问道, 声音依然沉稳:“那你顾念卡略城的百姓吗?”
“我当然顾念他们!”芳如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句话不是伪装,而是发自肺腑。
她挺直脊背,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十一年来,我是如何对待这片土地, 如何对待这里的百姓,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的每一个决定, 每一次行动,都是为了这片土地的安宁。”
“既然如此,”周凌向前倾身,“那就帮我。通过阿鹿恒, 抓到乞袁。这是为了大夏的安定,也是为了卡略城的百姓免受北狄铁蹄的践踏。”
芳如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脑海中浮现出阿鹿恒豪爽的笑容,想起他一次次伸出援手的情谊。
“阿鹿恒于我有恩。”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明显的挣扎,“他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大人,我不能不能做出卖朋友的事。您还是找别人吧。”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周凌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
那双桃花眼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居高临下的威严,“你,不过是接近乞袁最合适的工具。我是在命令你。”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
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你现在只有两条路,”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配合我,或者进监狱。”
芳如死死咬住下唇,她能感觉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那个熟悉的词在脑海中翻涌,混蛋!
“那你把我下狱吧。我绝不会出卖朋友,任你摆布!”
周凌的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粗野的边城治安官,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这份坚持,这份骨气,出乎他的意料。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良久,周凌忽然转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随意:
“对了,贺若治安官。你的夫人维蕾,和令郎贺兮远”
他故意顿了顿,注意到她骤然僵直的身形,才继续道:“此刻应该正在前往临风城的路上吧?”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在芳如耳边!
她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
他清晰望见她瞳孔猛地收缩,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维蕾和兮远……他怎么会知道?
“你……”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猛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揪住他的衣襟,眼底满是滔天怒火与恐慌,“你把他们怎么了?!”
周凌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失态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感,仿佛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必惊慌。不过是希望贺若治安官能更好地‘配合’公务,所以李佐侍卫‘请’他们到一处安全的地方,暂作休息,喝杯茶而已。”
那个“请”字说得格外轻柔,却比任何威胁都要可怕。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连烛火的跳动都变得小心翼翼。
芳如死死盯着周凌,胸口剧烈起伏,胸腔里翻涌的愤怒与屈辱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竟用维蕾和兮远来威胁她!
“你……”她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咬牙切齿的恨意,“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混蛋!竟用这等下作手段!”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她看见周凌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意外,又似是了然。
“我从未说过……我不是。”他回答得从容不迫,甚至唇角还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笑意漫不经心,却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衬得他俊朗的面容愈发莫测。
这熟悉的对答方式,让芳如有一瞬间的恍惚。
前世他们也常常这样针锋相对,那些藏在锋利言辞下的试探,那些交织着暧昧与博弈的交锋,此刻竟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
她仿佛又看见那个与她唇枪舌剑的阿七,看见烛光下他凝视她时,深邃眼眸里翻涌的复杂情绪……
但这份错觉转瞬即逝。
更深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将她从回忆中狠狠拽出。
万一李佐等人察觉兮远的长相与周凌如此相似怎么办?
今晨出门前,她虽已为兮远做了易容,用特制膏脂将他精致的五官修饰得平凡憨厚,用眉笔描粗了眉毛,还在他脸颊上点了些雀斑。
可若遭遇盘问,汗水、泪水都可能让伪装脱落。
一旦周凌得知兮远是他的骨肉……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答应按你说的做。”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里带着刻意控制的平静,“但你能否先释放其中一个?你只需一个人质便足以牵制我,他们二人……”她顿了顿,刻意让语气显得犹豫难决,“对我同样重要。”
周凌的眸光微动,眼眸深邃如渊。此行所带亲卫本就不多,经热罕地带遇袭后更显人手不足,同时看管两人的确分散兵力,留一个关键人质确实足够。
“可以。”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你要哪个回到你身边?”
芳如的思绪飞快转动。
兮远的长相是绝不能暴露的底线,只要儿子回到身边,她便能护他周全,再从长计议营救维蕾。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语气坚定:“让我儿子回来。”
周凌却忽然转身,对着帐外沉声道:“李佐,传话给蔡善,放了那位夫人。”
“不!”芳如失声惊呼,脸色骤变。她顾不上尊卑,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带着急切的哀求与慌乱,“放了我儿子!”
周凌缓缓回身,唇边那抹笑意加深,带着洞悉一切的狡黠与了然,衬得他眉眼愈发俊朗逼人:“你方才亲口说过,‘他们都重要’。但人在情急之下的第一反应,往往最真实。”
他向前一步,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出她慌乱的模样:“你下意识要先救儿子,这恰恰说明……他才是你真正的软肋。”
芳如浑身冰凉地看着他,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总能轻易看穿她心思、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阿七。
他永远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却早已将一切掌控在手。
“现在,带着你的妻子回家吧。明日卯时,你需至公堂受审。待你被革职查办的消息传开后,我们即刻启程,前往吐谷部落。”
对芳如的审问在城中心的广场如期举行。
时近正午,烈日灼人,粗糙的石砌台基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台下,闻讯赶来的百姓越聚越多,人头攒动,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沉闷的嗡鸣。
两名官差押着卸去官帽、一身素色囚服的芳如走上高台后,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她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脚前寸许的地面上,阳光将她纤长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掩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主审官的声音洪亮而刻板,一条条宣读着那些精心罗织的“罪状”,贪污修缮沙堤的银两,收受商队贿赂,徇私枉法纵容亲属……每念一条,台下的议论声便高一分。
“贺若,”主审官厉声问道,“上述罪状,你可认?”
芳如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有曾受她恩惠的农户,有与她一同清剿过流匪的乡勇,更有许多只是听闻过她名声的普通百姓。
她看到他们眼中的震惊、疑惑,以及尚未完全成型的愤怒。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卡略城的空气最后一次深深吸入肺腑。然后,她用一种近乎平静,却足以让前排所有人都听清的声音回答:
“我认。”
这两个字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不可能!”一个老汉猛地向前挤了几步,声音嘶哑,“贺若大人为了咱们修渠,自己都累吐过血!他怎么会贪墨!”
“是啊!青天大老爷怎么会是贪官!”几个妇人带着哭腔喊道。
“一定是冤枉的!”
质疑和相信的声音交织着,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然而,随着官差将一份份“确凿”的“证据”,伪造的账本、被收买的“人证”,公之于众,人群的情绪开始转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迅速在失望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狗官!”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
“伪君子!”
“呸!算我们瞎了眼!”
一片烂菜叶带着风声,“啪”地一声砸在芳如的肩头,黏腻的汁液顺着粗布囚服滑下。
这一下如同号令,更多的菜叶、土块、甚至小石子从人群中飞了出来,砸在她的身上、脸上。
她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不闪不避,任由那些污秽和疼痛加诸己身。
额角被一块小石子划破,渗出血丝,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中那片荒芜的万一。
审问最终在一片混乱与骂声中结束。
周凌并未完全兑现他“囚车游街”的威胁,或许是不愿将事情做得太绝以免横生枝节,又或许是出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忍。
芳如被官差押解着,在一片鄙夷的目光和尚未平息的咒骂声中,沉默地走回了那顶作为临时节堂的灰色大帐。
帐内,周凌正负手立于地图前。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目光掠过她狼狈的身形,最终停留在她肩头那片刺目的污渍和额角的伤痕上。
“效果不错。”他语气平淡,“阿鹿恒在卡略城有眼线,今天早上的消息,晚上应该就到他那里了。我们明天一早启程。”
芳如沉默地站着,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抗拒。
她很想问,兮远怎么样了?是否安全?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
她抬眼,仔细地审视着周凌,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冷静,他的姿态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如果他见到了兮远,看清了那孩子与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他绝不可能还如此平静,如此冷酷地对待她。
既然他态度未变,那兮远就应该是安全的。这个认知,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熹。
一行人马悄然从军营侧门出发,融入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队伍极其精简,除了周凌乘坐的那驾被称为“悍驼”的巨型沙地驼车外,仅有李佐率领的十余名精锐侍卫,各自骑着高大的骆驼,呈护卫队形散在四周。
芳如揉了揉因一夜未眠而酸涩的眼睛,正打算向李佐讨要一匹骆驼骑行,身后车厢的帘子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
“进来。”周凌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却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在外面耗着精力无用,进来休息。”
芳如脚步一顿,迟疑了片刻,还是依言踏上了那驾“悍驼”。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这种传闻中造价不菲、专为贵人或重要军事用途打造的驼车内部。以往即便是她这个治安官,若无骁都尉达溪的特许,也绝无可能踏足其中。
车厢内部比她想象的要宽敞许多。
为了应对长途跋涉,内部做了用心的布置,一侧固定着一张铺着素色棉褥的窄榻,旁边是牢牢固定在地板上的桌椅和一个小巧的多宝格茶几,上面甚至还放着一套青瓷茶具。车窗悬着厚实的帘子,既能遮阳,也能在必要时保证私密。
整个空间简洁,却处处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舒适与考究。
周凌正坐在桌旁的软椅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就着车窗透入的天光阅览着。听见她进来,他头也没抬,只用拿着书卷的手随意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坐。”
芳如在他指定的位置坐下,身体因车厢的微微摇晃而放松不下来。
驼车已经开始行进,规律的摇晃和窗外单调的沙丘景色,让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芳如终究没能压下心底那份随着目的地临近而愈发强烈的担忧。
她转过头,看向那个依旧气定神闲的男人,打破了沉默:
“如果……我们到了吐谷部落的地界,阿鹿恒始终顾虑重重,不肯现身怎么办?”
周凌的视线并未从书卷上移开,只是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应道:“那便哭诉你有多惨。一哭二闹三上吊,女人……咳,是人总该会这几样,博他怜惜。”
芳如的眉头蹙得更紧,这算什么办法?
她追问道:“若是他心硬如铁,或者疑心太重,依旧不肯出来呢?”
这时,周凌才慢条斯理地将书卷放下,转头看向她。
晨光透过帘隙,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那里面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戏谑,仿佛在谈论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那就想办法传话进去,”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说你在走投无路之下,念起他往日恩情,愿以此身相报,与他春风一度。他既如此看重你,想必不会拒绝这等……慰藉。”
芳如心中猛地一悸,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片冰凉。
他……他看出来了?
看出她是女子?
芳如心头猛地一紧,几乎要屏住呼吸。
但当她撞上他那双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审视计策是否可行的眼神时,她才骤然醒悟,他根本未曾识破她的伪装。
在这个男人眼中,她依然是那个粗野的治安官贺若。他方才那番话,不过是站在男人的立场,提出一个在他看来最行之有效的“妙计”。
在这边塞之地,权贵子弟中盛行豢养娈童,断袖之风并非什么稀罕事。周凌显然也将她当作了可以为此等交易的男子,这才会轻描淡写地说出让她以身体为诱饵的话。
然而,正是这份浑然不觉的轻慢,这种将她的尊严与身体都视作可随意利用的筹码的冷漠,像一盆冰水浇透她全身,让她感到刺骨的屈辱与愤怒。
“无耻!”芳如扭过头看向窗外飞逝的沙丘,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十足的鄙夷。
周凌显然听到了,他非但不生气,反而重新拿起书卷,姿态慵懒地靠回椅背,慢悠悠地道:“骂人若能解决问题,靠一张利嘴,你现在该是卡略城说一不二的城主了。”
芳如气结,胸口堵得发闷,立刻反唇相讥:“若卑鄙能论斤售卖,以阁下之能,怕是早富可敌国,何须来这塞外苦寒之地奔波劳碌?”
“哦?”周凌眉梢微挑,目光仍落在书页上,语气却带上了几分玩味,“看来贺若大人不仅骨头硬,嘴皮子也挺利。只可惜,如今是阶下之囚,再利的嘴,也得听人差遣。”
“听人差遣不代表任人羞辱!”芳如猛地转回头瞪着他,“周大人若是觉得靠这等下作手段方能成事,与那些市井无赖有何区别?”
周凌终于抬起眼,正视着她的怒火,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些:“区别在于,市井无赖图的是蝇头小利,而本官为的是江山社稷。过程手段,从来都不重要。贺若大人为官十一载,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
“我懂的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芳如寸步不让。
“那便是你为何会站在这里,而非依旧做你的‘青天大人’。”周凌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丝残酷的提醒。
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片僵持的寂静,只剩下驼车行进时规律的摇晃声,载着两人之间无声的硝烟。
芳如凝视着窗外无垠的沙丘,心中始终萦绕着对兮远的牵挂。
她注意到方才李佐曾靠近车厢低声向周凌禀报,虽未听清具体内容,但“蔡善”、“小公子”等零星字眼已足够让她确信,兮远就在队伍后方,由周凌的亲信看守着。
她转回身,脸上刻意换上忧虑忡忡的神色,语气也变得审慎委婉:“周大人,我仔细思量过,阿鹿恒此人极其多疑。先前他多次邀我加入吐谷部落,我都以要让儿子在卡略城读书为由婉拒。如今我落魄投奔,却不带这个视为命根子的儿子,他定会起疑。为了计划顺遂,您还是将我儿子还给我吧。”
周凌头也不抬,翻过一页书卷,嗤笑道:“哪有拖家带口上梁山的?你若真想要儿子,等见了阿鹿恒,让他给你抢个老婆,在山上再生一个便是。”
这话让芳如心头一凛,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忽然想起这些年隐约听说的传闻。
据说大夏后宫至今未有皇子或皇女降生,太后为此忧心不已,甚至亲自从宗室旁支中挑选了几个聪慧的孩子养在宫中,悉心教导,以备将来继承大统。
想来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名义上的“子嗣”,他才能从京城那般繁杂的政务中暂时抽身,来到这边陲微服私访吧?
随即,一个近乎恶意的揣测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他这般轻贱他人骨肉,定是因为从未尝过为人父的滋味?身为天子却膝下空虚,朝野间怕是早有他身患隐疾的猜测。
忆起前几世坊间那些关于他好男风、不举的私语,芳如唇边掠过一丝冷嘲。
此刻窥见他完美权柄下的这处裂痕,竟让她生出几分扭曲的快意。
芳如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说来也巧,前些日子听城中商旅闲聊,说起夏国皇室似乎也子嗣不旺……连太后娘娘都要从宗室中择选子弟悉心栽培。”她刻意说得含糊,目光却悄悄掠过周凌执书的手,捕捉着他的细微反应。
周凌执书的手几不可察地再收紧几分,“贺若大人对皇室秘辛倒是知之甚详。”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威压,“可惜道听途说之事,还是慎言为妙。”
他忽然倾身向前,衣袖扫过案几上摊开的地图,字字清晰如刀:“况且……阁下此刻更该思量的,是如何在吐谷部落全身而退。”指尖重重点在标注着吐谷势力范围的位置,力道沉稳,“毕竟……阿鹿恒最恨的,就是背信弃义之人。”
他靠得极近,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沙尘气息扑面而来,压迫感十足,却更衬得他眉眼俊朗、气质卓绝。
芳如见他油盐不进,只得再将话题拉回正轨,语气也强硬了几分:“没有兮远在身边,阿鹿恒绝不会相信我是真心投靠。他本就痛恨夏国人,若是被他识破,我们都要被乱刀砍死。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调头回去!”
周凌指节骤然发力,书卷“啪”地砸在案几上,寒声朝外喝道:“停车!把这聒噪的东西扔出去!”
阴鸷的目光如冰刃般剐过芳如面容,怒意未显于形,却自带慑人的威压:“当真以为非你不可?便是没有你这诱饵,本官照样能擒住阿鹿恒,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
芳如被他突如其来的震怒惊得倒退半步,肩头撞上车厢壁,随即怒火攻心:“你发什么疯!既要我替你卖命,又这般反复无常!”
话音未落,李佐已掀帘闯入,铁钳般的手掌当即扣住她臂膀。
看着车外茫茫大漠,黄沙漫天,一旦被弃于此,便是死路一条,芳如终于慌了神:“周大人!你……”
“我需要的是听话的工具,不是自作聪明的累赘。”周凌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字字刺骨,“再敢质疑我的安排,就滚出去自生自灭。”
芳如咬紧下唇。
若是此刻被赶走,兮远就真的再无希望救回了。
她强压下心头怒火,垂下头低声道:“是……是我考虑不周,失言了。”
待李佐退出车厢重新驾车,芳如暗暗握紧了拳头。她在心里发誓,等到了吐谷部落,定要让你为今日的羞辱付出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