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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床上切磋 打你不知廉耻!

    终于, 驼车在漫天黄沙中驶入了吐谷部落的势力范围。

    一行人并未贸然深入,而是在边界处寻了间废弃的土房暂作休整,筹划下一步行动。

    周凌将芳如唤至铺着地图的破旧木桌前, 指尖点在吐谷部落腹地的位置。“你的任务, 是引阿鹿恒主动联系乞袁。”

    他声线平稳,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见到他后,你就说被夏国朝廷背叛, 心灰意冷。逃离卡略城时, 偷出了关于‘赤焰雷’的机密公文。”

    他抬起眼:“告诉他,这批西戎之战遗留的火器威力巨大, 如今你急需银钱,愿将此消息卖给北狄。他定会设法联系乞袁。一旦掌握乞袁的行踪,李佐自会处置。”

    芳如指尖猛地收紧。

    原来他早就备好了如此分量的投诚之礼, 这份足以震动北狄各部的“赤焰雷”机密, 竟被他轻描淡写地当作诱饵。

    而这一路上, 他却始终用那些下作的言语戏弄她,看她为保全清白而惶惶不安,看她为维护尊严而徒劳挣扎。

    一股混杂着屈辱与愤怒的热流直冲头顶。

    她忽然明白,在周凌眼中,她与这些伪造的公文并无区别。

    那些轻佻的试探, 不过是他闲来无事的消遣,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思及此, 她指节攥得发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将那卷公文狠狠掷向他脸上的冲动。

    待她换上逃难之人的破旧装束,正要出门,周凌却忽然起身:“我与你同去。”

    芳如呼吸一窒。

    她原计划见到阿鹿恒后便道出实情, 借吐谷之力救出兮远,再反将周凌一军。可若此人同往,她所有的谋划都将寸步难行。

    “周大人这是信不过在下?”她强作镇定,“我儿子还在您手中,岂敢妄动。”

    周凌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本官随行,是为护你周全。”他抬眼看来,目光似有实质,“阿鹿恒终究是个蛮夷,若他将你吃干抹净后弃如敝履,我大夏岂不是痛失一位栋梁之材?”

    又来了!这般轻佻的言语让芳如胃中翻涌。她宁可被蛮夷所伤,也不愿再受这男人的摆布。

    “不必劳烦周大人”

    “我意已决。”周凌打断她,随手取过一件粗布外衫披上,“今日起,我便是誓死追随贺若大人的旧部。”他虽衣着朴素,那通身气度却难以遮掩。

    芳如急道:“大人这般风采,哪里像个寻常随从!”

    “贺若大人经营卡略城十余年,有几个死心塌地的追随者,再正常不过。”周凌不紧不慢地系着衣带,“况且,”他忽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若我不在近处,怎知你会不会与故友叙旧太过?”

    芳如气得发笑,索性提出三个条件:“既然要扮作我的手下,第一,行走时须落后我三步;第二,与人交谈须垂首躬身;第三,”她故意顿了顿,“若我唤你倒酒奉茶,不得有半分迟疑。”

    她原以为周凌会勃然作色,不料他竟低笑出声:“准了。”那双桃花眼掠过她因恼怒而微红的脸颊,“不过贺若大人也要记住,戏演得再真,也莫要忘了,谁才是执剑之人。”

    两人目光在昏暗中交锋,终是芳如率先别开视线。

    她整了整衣襟,推门踏入吐谷部落弥漫着沙尘的风中,身后三步之处,跟着那个此生最不想见却又不得不倚仗的男人。

    守山的吐谷武士认出了风尘仆仆的“贺若治安官”,在仔细打量了他和周凌后,终于打开了沉重的寨门。

    不多时,首领阿鹿恒便闻讯赶来。

    他身材高大,披着狼皮大氅,古铜色的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一见面就热情地握住芳如的手:“贺若兄弟!我已经听说了卡略城那些混账事!朝廷真是瞎了眼,竟敢冤枉你这样的好官!”

    站在三步外的周凌微微眯起眼睛,注意到阿鹿恒握住芳如的手久久未放,眼神中的关切远超寻常友谊。

    难道这位吐谷首领,当真对“贺若”存着别样心思?

    “朝廷……确实令人心寒。”芳如适时地抽回手,语气沉重,“特别是那个皇帝周凌,昏庸无能,宠信奸佞……”她暗中瞥了周凌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又添油加醋地数落了几句。

    接着她侧身介绍:“这位是我的拜把子兄弟,小周。”又对周凌道:“这位就是吐谷部落的阿鹿恒首领。”

    阿鹿恒豪爽地拍拍周凌的肩:“既然是贺若兄弟的兄弟,就是我阿鹿恒的兄弟!今晚定要好好招待你们!”

    晚宴设在部落中央的空地上,篝火熊熊燃烧,烤全羊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酒过三巡,场面渐渐热闹起来。

    吐谷族人能歌善舞,很快就有年轻人围着篝火跳起热情的舞蹈。

    更让芳如面红耳赤的是,一些男女毫不避讳地在阴影处亲密,甚至公然缠绵。

    周凌倒是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撕着羊肉,仿佛对周围的活色生香视而不见。

    芳如几次想提起“赤焰雷”的事,但阿鹿恒显然已经喝高了,一会儿拉着她喝酒,一会儿又冲进跳舞的人群中,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最终,两人被安排在一个帐篷里休息。

    一进帐篷,芳如就愣住了,里面只有一张铺着兽皮的床榻。

    “我是长官,自然该我睡床。”周凌理所当然地走向床榻。

    芳如急忙拦住:“现在你可是我的随从!若是被人发现随从睡了治安官的床,像什么话?”

    周凌挑眉:“深更半夜,谁会进来查看?”说着又要往床上坐。

    “不行!”芳如死死拽住他的衣袖,“说好了要演得像样!万一有人起夜路过,从帐帘缝隙里看见随从睡在床上,像什么话?”

    “贺若大人倒是演上瘾了。”周凌似笑非笑地抽回衣袖,“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让我睡地上?”

    “正是!”芳如理直气壮地指着冰冷的地面,“随从本该如此。”

    周凌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襟:“若我染了风寒,明日谁去与阿鹿恒周旋?贺若大人莫非打算单枪匹马擒住乞袁?”

    “你!”芳如气结,眼看他又要往床上坐,急中生智道,“那……那平分床榻!以中间为界,谁越界谁就是狗!”

    周凌闻言轻笑出声:“贺若大人这般计较,倒让我想起话本子里那些争床榻的妃子……”

    他话音戛然而止,帐内气氛陡然微妙。

    芳如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地接话:“周大人说笑,我等粗人怎配与宫中贵人相提并论。”她迅速从行囊里抽出一条束腰的布带,用力拍在床榻正中,“以此为界,如何?”

    周凌凝视着她慌乱的动作,眸光微动,终是颔首:“准了。”

    于是那根普通的布带,成了楚河汉界。

    芳如小心翼翼地贴着最里侧躺下,几乎要嵌进帐壁里。周凌则从容不迫地占据外侧,随手将佩剑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贺若大人。”黑暗中忽然响起周凌的声音,“你若再往后退,就要穿墙而出了。”

    芳如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悬在床沿,慌忙稳住身形。

    却听身旁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气得她狠狠瞪向那道模糊的轮廓,虽然明知他看不见。

    不多时,芳如仍暗自气闷,忽然觉得身上一凉,那床唯一的兽皮被子竟被周凌拽过去大半。

    她立即伸手去抢,却被周凌用肘部压住被角。

    “周大人这是要冻死属下?”芳如咬牙切齿地发力。

    “呵。”周凌纹丝不动,“本官体寒,贺若大人久居此地,身强体壮,想必不怕冷。”

    两人在黑暗中较劲,被子被扯得窸窣作响。

    芳如灵机一动,突然松手,周凌猝不及防向后仰去。

    她趁机猛地一拽,整条被子都被卷了过来。

    “看来周大人不仅体寒,下盘也不甚稳当。”她得意地将被子裹成蚕蛹。

    周凌不怒反笑:“贺若大人好身手。”忽然压低声音,“嘘……你听,帐外是不是有脚步声?”

    芳如下意识侧耳去听,就在这分神的刹那,周凌长臂一伸,连人带被捞了过去。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撞进他怀里,鼻尖瞬间萦绕清冽的龙涎香。

    “你耍诈!”她气得去掐他手臂。

    周凌轻松制住她的手腕,慢条斯理地将被子重新铺好:“兵不厌诈。”

    芳如心有不甘,趁他不备抬起膝盖就要反击。

    谁知周凌仿佛早有预料,侧身避开的同时顺势用被角缠住她的脚踝。

    她顿时失去平衡,像只被裹住的蚕蛹般倒在榻上。

    “贺若大人这是要与我切磋武艺?”周凌挑眉,眼底掠过一丝戏谑。

    芳如气鼓鼓地从被卷中挣脱出来,一把抢过被子裹成个密不透风的茧,还不忘在两人中间重新拍出那道布带界限。

    她警惕地盯着周凌,像只护食的猫儿。

    出乎意料的是,周凌竟真的安分躺下,再没有任何动作。

    黑暗中,时间仿佛变得格外缓慢。就在芳如以为这场被褥之争终于落下帷幕时,身旁突然传来一声低笑,带着明显的讥诮:

    “想不到贺若大人魅力如此了得。那阿鹿恒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在看寻常兄弟。”

    芳如背对着他,心头猛地一跳,她强迫自己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回应:“他喜欢谁是他的自由。就算他喜欢一条狗,也轮不到你来置喙。”

    “听这口气……”周凌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若有似无的玩味,“贺若大人莫非当真喜欢男子?该不会对本官……”

    “滚!”芳如猛地转身,抓起枕头就朝他砸去。

    周凌抬手稳稳接住枕头,两人在狭窄的床榻上扭打起来。

    兽皮被在争抢中滑落,芳如急于夺回,伸手去扯时,周凌的手臂无意中撞上了一处柔软的农琦。

    两人同时僵住。

    那触感转瞬即逝,却分明不同于男子结实的胸膛。

    周凌的手悬在半空,帐内陷入诡异的寂静,只余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芳如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死死攥住被角,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质问。

    然而周凌只是缓缓收回手,神色如常地起身。

    就在方才那一瞬,他确实起了疑心,这贺若的身形未免太过纤细,方才的触感更是……但他随即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世上女扮男装的把戏还少么?他何必深究。

    终究不是她。

    “这床……让给贺若大人了。”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异样。

    他利落地翻身下榻,整理了下微皱的衣袍,朝帐外走去时,目光不经意掠过对方紧绷的侧脸。

    确实有几分像,特别是那双眼睛……但这个念头刚浮现就被他掐灭了。

    “我出去走走。”

    帐帘轻轻晃动,芳如怔怔地望着那道消失的背影,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沁满冷汗。

    帐外,周凌负手立在月色下,夜风拂动他玄色的衣袂。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指尖,最终却只是淡淡一笑。

    即便这贺若真是女子,又与他和干?他早已失去探寻其他女子秘密的兴致。

    帐内。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芳如终于沉入梦乡。

    梦中,周凌一步步逼近,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

    “芳如……”他低唤着那个她以为早已被遗忘的名字,目光炽热得仿佛要将她灼穿。

    她想要逃离,却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那熟悉的龙涎香气萦绕在鼻尖,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

    “不!”她猛地惊醒,却发现真的有人压在她身上!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颈间。

    “救命!”芳如失声尖叫,奋力挣扎。

    帐帘唰地被掀开,月光倾泻而入,勾勒出来人挺拔的身形。

    周凌去而复返,大步上前,一把将那个醉醺醺的身影拽起,果然是阿鹿恒。

    他眼底寒光凛冽,原本精心设计的试探计划,此刻已被这荒唐局面彻底打乱。

    “好个吐谷首领。”周凌的声音冷得像冰,手指如铁钳般扣住阿鹿恒的胳膊。

    他本打算循序渐进,用利益诱使阿鹿恒主动透露联络人信息,如今却只能撕破脸皮提前审问:“说,如何联络乞袁?”

    芳如急忙裹紧凌乱的衣襟,怒视着被制住的阿鹿恒。她胸口因愤怒剧烈起伏,想起方才的惊魂一刻,声音都在发颤:“大人!这等轻薄之徒,请准我先行处置!”

    周凌指节发白,强压下当场折断阿鹿恒手臂的冲动。

    他原计划本是明日借酒宴之机,让“贺若”假意投诚,诱使阿鹿恒主动联系乞袁。此刻却不得不提前亮出底牌。

    这个蠢货根本不知道,他的色胆包天毁了多少精心布局。

    “正事要紧。”周凌皱眉,目光仍锁定在阿鹿恒身上。

    “他辱我至此!”芳如眼中闪着倔强的泪光,“若不能亲手讨回公道,我宁愿一死!求大人准我先打骂出气,再交予大人审问不迟。”

    周凌转头凝视她片刻,终是让步:“一炷香。”他退至帐门处,抱臂而立,“本官在此看着。”

    芳如深吸一口气,拾起墙角柴火堆里的木棒,一步步走向被制住的阿鹿恒。

    棍子在她手中微微颤抖,她得把握分寸,既不能真伤了他,又要演得逼真。

    “这一下,”她扬起手,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打你有眼无珠!”

    刑棍带着破空之声狠狠落下,精准地击打在阿鹿恒的膝关节侧面。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阿鹿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

    他的脸瞬间扭曲,汗水如雨般从额角滚落。

    芳如强忍着胃里的翻涌,不等他缓过气来,又是一棍击在另一条腿的相同位置。

    这一次的惨叫更加凄厉,阿鹿恒痛得几乎要挣脱束缚他的绳子。

    “这一下,打你不知廉耻!”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试图用愤怒掩盖内心的动摇。

    随后她丢掉刑棍,抽出随身匕首,将刀尖抵在阿鹿恒已经被打伤的关节处,能感觉到他肌肉的剧烈颤抖。

    “说!”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乞袁的联络人在哪里?”

    “我……我真的不知道……”阿鹿恒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混杂着痛苦的呻吟。

    芳如眼神一冷,手腕微微用力,刀尖毫不犹豫地刺入关节缝隙,轻轻一剜。

    阿鹿恒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整个人剧烈地抽搐着。

    “再问一次,”她的声音冰冷,“联络人在哪?”

    “不知道……杀了我吧……”阿鹿恒已经气若游丝,眼神开始涣散。

    芳如拔出匕首,鲜血立刻从伤口涌出。

    她毫不犹豫地在他另一处关节上如法炮制。

    更多的鲜血汩汩涌出,在粗糙的地面上汇成一滩暗红。然而即便如此折磨,阿鹿恒依然咬死不知。

    “够了。”芳如扔下沾满鲜血的匕首,转身对周凌摇头,声音里带着疲惫,“他不会说的。我们这趟白跑了。”

    周凌始终站在帐篷入口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此刻他缓步上前,俯视着奄奄一息的阿鹿恒,眼神冷漠。

    突然,他抬起脚,精准地踩在阿鹿恒被刺伤的关节上,缓缓施加压力。

    阿鹿恒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

    “说。”周凌的声音冷得像冰,脚下继续施加压力,“我的耐心有限。”

    阿鹿恒终于承受不住,“黑石坡……老驼匠……每月的满月之夜,在驼匠铺后的地窖……”

    周凌这才缓缓收脚,取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靴面的血渍,对芳如投来一瞥:“你的刑讯,火候还差得远。”

    芳如看着地上痛苦蜷缩的阿鹿恒,又望向周凌擦拭血渍的从容姿态,忍不住冷笑:“是了,论起心狠手辣,谁及得上周大人?只是不知这般手段,与那些蛮夷有何区别?”

    她故意将“蛮夷”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扫过周凌沾血的靴尖:“莫非周大人以为,踩着别人的骨头说话,就显得格外高人一等?”

    周凌不置可否,迅速带着芳如和阿鹿恒离开了吐谷部落。

    两个时辰后,周凌带着亲信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黑石坡那间破旧的驼匠作坊。

    作坊里透出微弱的灯光,隐约可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里面忙碌。

    周凌做了个手势,李佐立即带人破门而入。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刺目的火光突然从作坊内部迸发,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轰隆巨响震彻夜空,灼热的气浪将周凌狠狠掀翻在地。

    他只觉得耳鸣不止,眼前一片模糊。挣扎着爬起身时,只见那座作坊已经化作一片火海,破碎的木屑和石块如雨点般落下。

    “陛下!”李佐踉跄着跑来,脸上带着擦伤和血迹,“我们中计了!”

    周凌抹去脸上的灰尘,眼神阴沉地望着熊熊烈火。

    在跳跃的火光中,他看见几名侍卫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

    这一次,他们不仅扑了个空,还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李佐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压抑:“陛下,王猛、孙毅两人……当场殉职。张远重伤,怕是也撑不过今夜。”他每报出一个名字,周凌的指节就收紧一分,“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从您入主东宫时就追随陛下……”

    周凌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映出一双淬冰的凤眸。

    那三个亲卫,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从夏国宫廷到这边陲荒漠,始终不离不弃。如今却在这异乡的爆炸中尸骨无存。

    待一行人带着伤员返回临时营地,周凌环顾四周,发现本该在此等候的芳如不见踪影。

    他立即命人搜查整个营地,却只找到被割断的绳索,阿鹿恒也不知所终。

    周凌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节捏得发白。

    好个贺若,竟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这种把戏。

    “传令。”周凌的声音冷得像千年寒冰,“带一队人马,屠尽吐谷部落。一个不留。”

    李佐领命而去,马蹄声在夜色中渐远。

    然而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他又匆匆返回,脸色凝重:“陛下,吐谷部落已经人去楼空。帐篷、物资全都搬空了,连牲畜都没留下一头。”

    周凌眸中寒光乍现:“好个金蝉脱壳。”他忽然冷笑一声,“既然阿鹿恒甘愿冒险带走贺若,可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那么……”

    他转身看向李佐,语气森冷:“贺若的儿子,不可能不知道阿鹿恒的藏身之处。”

    李佐立即领会:“臣这就让蔡善审问贺兮远。”

    “记住,”周凌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别弄死了。他父亲很可能会来救他,留着有用。”

    牢房深处,蔡善听完李佐传达的旨意,眉头微皱。

    这几日看守贺兮远,他见识过这个少年的倔强。

    那孩子明明害怕得指尖都在发抖,却始终挺直脊梁,连一声哀求都不曾有过。

    有次送饭时,他甚至看见少年在用地上的稻草练习写字,那专注的神情让人不忍打扰。

    “大人,”蔡善谨慎地问道,“那要拷问到什么程度?”

    李佐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弄不死就行。”

    蔡善目送李佐离去,转身推开牢门。

    少年蜷在角落的草堆上,听到动静立即警觉地坐直身子。

    昏暗的油灯下,他那双与某人极其相似的桃花眼闪着倔强的光。

    蔡善在心中暗叹一声,还是取出了刑具。

    铁链碰撞的声音在牢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第102章 用刑 他是大夏朝尊贵无比的皇长子!

    夜色浓稠如墨, 将整片土房区裹进沉静的黑暗里。

    几道黑影借着稀薄的月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到一间不起眼的石屋前。

    为首者指尖轻叩门板,暗号刚落, 木门便应声开启一道窄缝。

    “首领。”来人闪身入内, 单膝跪地, 急促的呼吸让声音略显沙哑, “关押贺兮远的地点变了。我们按原计划突袭东边地牢,扑了个空, 蔡善一行人也没了踪迹。”

    阿鹿恒正坐在火塘边擦拭弯刀, 闻言动作骤然一顿。

    芳如原本静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听到消息的刹那, 心猛地一沉。

    计划出了纰漏,远儿被转移,意味着周凌那边已然知道了她的背叛。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垂着眼继续听着。

    那名武士声音愈发沉重:“更蹊跷的是, 黑石坡的爆炸没能得手。那位夏国官员只折了两个手下, 他本人……毫发无伤。”

    “爆炸?”芳如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明明再三叮嘱阿鹿恒,只能生擒周凌!心脏撞击着胸腔,一阵后怕的寒意顺着脊背窜遍全身。

    若是周凌当真死在爆炸中,时间便会重启,一切都要回到璇玑宴那个噩梦的开端!她十五年的隐忍、所有的谋划, 甚至远儿的安危,都将付诸东流!

    “你说什么?”她猛地站起身, 声音因震惊而不自觉拔高,“远儿不见了?”她转向阿鹿恒,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焦虑,“你明明答应过我, 会加派人手救他的!现在立刻增兵去查!”

    阿鹿恒温声安抚:“我已经派了三队人马追查!但对方临时换了关押地,显然早有防备!你此刻急怒有何用?”

    “早有防备?若不是你当初信誓旦旦,说能轻易拿下那些夏国官兵,我何必冒险配合你演那出苦肉计?”

    她想起帐篷里那场做给周凌看的戏,她假意用刑棍敲打阿鹿恒的关节,逼问联络方式,只为将周凌引到黑石坡,那个她以为能将其稳妥困住的地方。

    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发颤,“如今倒好,远儿下落不明,连那位夏国大官也没困住!”

    她突然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行动前我反复叮嘱,只能生擒那夏国大官,绝不能伤他性命!你倒好,竟在驼匠铺埋了炸药!他若当真死了,整个吐谷部落都要为你陪葬,你明白吗?”

    阿鹿恒霍然起身,语气强硬:“再大的官,到了这片荒漠也得守我的规矩!我吐谷男儿,岂会怕京官报复?”

    “你的规矩?”芳如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屋内垂首不语的武士们,“就是让整个部落为你的莽撞买单?让这些忠心追随你的族人,因你的意气用事而血流成河?”

    阿鹿恒脸色铁青,却被这番话堵得一时语塞。

    夜深人静,芳如独自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辗转难眠。

    阿鹿恒的轻敌与自作主张,在芳如心头蒙上一层浓重的不安。

    他根本不懂周凌的手段,更不明白杀死周凌会引发怎样可怕的后果,那不是简单的人命消亡,而是会将她永远困在无尽的时间循环里,一遍遍重复失去远儿的锥心之痛。

    救出远儿是她唯一的出路,她绝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不守信诺、行事鲁莽的盟友身上。

    方才在众人面前,阿鹿恒那片刻的沉默已然说明一切。

    他闪烁的眼神、紧抿的嘴角,无不昭示着他从未真正将她的警告放在心上。

    若再继续指望他……

    芳如不敢细想,在简陋的床榻上辗转反侧。

    终于,她轻叹一声,披衣起身。

    石屋里一片寂静,她踱步至窗边,正欲推开木窗透透气,却听见隔壁传来压低的谈话声。

    起初只是模糊的低语,她本不欲偷听,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乞袁大人尽管放心。”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芳如浑身一颤,立即屏息凝神,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墙上。

    “等解决了这里的夏国大官,”那个陌生的嗓音沙哑低沉,带着北狄人特有的粗粝口音,“我便带你直取陇西关。守将是我旧部,届时里应外合,定能一举拿下。”

    芳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原来阿鹿恒早就与乞袁勾结!

    当初他信誓旦旦说与北狄绝无往来,那诚恳的眼神、掷地有声的誓言,竟全是精心编排的戏码!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冒险助他逃脱追捕,如何配合他演那出苦肉计引周凌入局,心头顿时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与愤怒。

    乞袁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个字都带着阴狠的凉意:“黑石坡虽未得手,但也折了他两个亲信。他退守卡略城后调集了当地官兵,明晚必会来影谷围剿。不过……”

    他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官兵中早有我的人。待他们在选定路线的树木上涂上红漆为号,我们便提前埋设炸药,定叫那夏国大官有来无回。”

    “你如何确信他定会走那条路?”阿鹿恒的声音传来,带着疑虑。

    “我的细作会在他们出发前,在他必经之路上做好标记。红漆为号,万无一失。”

    芳如紧紧捂住嘴。

    周凌若死,时间便会重启,她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永远失去救回远儿的机会!这个认知让她几乎窒息。

    今日她冒险助阿鹿恒脱困,早已还清当年的恩情。

    如今他既与北狄勾结,又妄图加害周凌,她绝不能坐视不管。

    她悄然后退,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却觉得脚下像是踩着烧红的炭火,灼得她心神不宁。

    推开后窗,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惊得她心跳骤停,屏息等了片刻,见无人察觉,才敢动作。

    她最后望了一眼阿鹿恒所在的方向,那个她曾经信任过的盟友,此刻却成了阻碍她救子、甚至可能毁灭一切的敌人。

    随即,她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出窗口,朝着卡略城的方向疾行而去。

    今夜,她必须赶在黎明前找到周凌。

    不仅要救远儿,更要阻止那场注定引发时间重启的刺杀。

    另一边,蔡善从刑具架上取下一对沉重的木枷,木枷内里虽垫了一层薄布,但仍能看出其厚重。

    贺兮远被两名侍卫按在冰冷的木椅上,手腕被铁链缚在椅背。

    他看着那对木枷,指尖微微颤抖,脊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株初生的青竹。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母亲这些年的隐忍,她隐姓埋名十五年,连最爱的外公都不曾联系,背后定藏着不为人知的苦衷。

    若是自己在这里暴露身份,必然会辜负母亲,让她十五年的隐忍与牺牲付诸东流。

    无论如何,必须守住他是周凌的儿子这个秘密。

    “你父亲贺若,跟着吐谷部落的首领阿鹿恒叛逃了。”蔡善的声音压得极低,“阿鹿恒设下陷阱,黑石坡一役,我们好几个兄弟被炸得尸骨无存。大人有令,你若乖乖说出阿鹿恒的藏身之处,便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兮远缓缓抬眸,那双酷似桃花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惧色,反倒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拷问我,是谁的命令?”

    “是周大人的命令。”蔡善答得干脆,目光却紧盯着少年的神色。

    兮远心头猛地一震。

    是父亲?真的是他!

    那个权倾天下、也是让母亲痛苦半生的男人!

    一股混杂着怨恨、好奇甚至一丝莫名渴望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让他眼睫难以自抑地轻颤了一下,快得像蝶翼掠过长空,却已被蔡善敏锐捕捉。

    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依旧清晰平稳:“我父亲贺若,为人光明磊落,绝不会勾结外族,残害无辜。这其中定有天大的误会。” 他刻意强调了“贺若”二字,像是在坚定自己的立场,也像是在提醒自己此刻的身份。

    蔡善将木枷放在一旁的桌上:“这是束腕枷,虽不伤皮肉,但时间久了,双手会渐渐失去知觉。你现在说,还来得及。”

    兮远看着那对木枷,脸色微白,却仍坚定地摇头:“我真的不知情。”

    “大人,跟他废什么话!”一旁观刑的侍卫赵四早已按捺不住,他义兄便是在黑石坡殉职的王猛,此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眼中燃着熊熊怒火,上前一把夺过木枷,指着兮远咬牙切齿道,“看看他那样子!分明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想想王猛、孙毅他们死得有多惨!今日不让他开口,我赵四誓不为人!”

    “对!用刑!”

    “让这小子尝尝厉害,为兄弟们报仇!”

    几个与王猛、孙毅交好的侍卫红着眼怒吼,纷纷围了上来。

    狭小的牢房内顿时杀气腾腾,空气都仿佛被肃杀之气凝固。

    赵四更是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一把抓起桌上那柄布满尖刺的短鞭,扬手就要朝少年身上招呼。

    千钧一发之际,蔡善的目光掠过少年倔强抿紧的唇瓣,脑海中忽然闪过昨日黄昏巡视时的一幕。

    彼时夕阳西斜,一缕金红的余晖透过牢房高窗的铁栏,恰好落在墙角的尘土上。

    少年背对着牢门,蜷缩在阴影里,正用一根干枯的枯草,专注地在地上写写画画。

    那单薄的侧影在夕照中显得格外脆弱,脊背却挺得笔直,那份在绝境中仍未熄灭的专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韧,竟让他当时多看了两眼。

    这个画面与眼前这张稚气未脱、却强撑着镇定的脸庞骤然重叠,蔡善心头莫名一软,那股因兄弟惨死而燃起的戾气,竟淡了几分。

    “且慢!”他抬手喝止,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庞,缓缓道:“诸位的心情我懂,王猛、孙毅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们的仇,我们迟早要报。但……”

    他刻意顿了顿:“此事尚有蹊跷,待我禀明李统领再议。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动他。”

    “大人!”赵四急得跺脚,手中的短鞭几乎要捏出水来,“正是要严加拷问,才能逼他说出真相啊!”

    蔡善缓缓摇头,语气愈发坚定:“陛下只传令拷问,并未言明用何种刑罚,在我向李统领禀明情况、得到批复之前,谁也不得擅自动刑。这是命令。”

    他特意加重了“命令”二字,锐利的目光直直锁住赵四,带着无形的压力:“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我回来时,发现他少了一根头发,或是添了半点不明伤痕,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牢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空气中回荡。

    赵四与几个侍卫面面相觑,眼中满是不甘,却终究不敢违抗军令,悻悻地低下头:“遵命。”

    蔡善又深深看了一眼蜷缩在木椅上的少年,那双眼眸里没有惧意,只剩一丝警惕与倔强,让他愈发觉得此事不简单。

    他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

    他这般坚决,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蔡善出身寒微,年少时曾在故乡亲眼目睹过一桩冤案。

    县衙差役为了交差,将邻家无辜的木匠兄长屈打成招。那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只因不肯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最终在酷刑下含冤而死。

    那段记忆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底,也让他自执掌刑狱以来,便始终秉持着一个原则,刑讯是为查明真相,而非发泄私愤。每一条性命,每一件案子,都该被慎重对待,这是他对自己、也是对逝者的承诺。

    方才那少年眼中的倔强与清澈,没有半分作伪,让他莫名触动。

    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这孩子身陷囹圄,却仍不忘读书习字,那在尘土中专注摹写的模样,像极了他年少时买不起纸笔,躲在私塾窗外偷听,用手指在沙地上反复练字的光景。

    “这样一个勤勉好学、临危不乱的少年,当真会是叛国者的儿子吗?”蔡善边走边思忖,心头的疑虑越来越重。

    况且,这少年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度。

    那份身陷绝境却不卑不亢的镇定,那双过于清澈明亮的桃花眼,还有偶尔抬手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矜贵姿态,都与寻常人家的孩子截然不同,更让他觉得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然而,蔡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后,牢房内的气氛再度紧绷起来。

    赵四侧耳听了片刻,确认蔡善已经走远,这才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冷笑。

    他从怀中摸出一根细细的特制细绳,绳身缠绕着细密的倒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他一步步走向少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不甘,有怨毒,还有一丝隐秘的疯狂。

    “小子,别怪我们心狠。”他晃了晃手中的束指绳,声音压得极低,“蔡大人不让动刑,可没说不让‘伺候’你。这东西外头看不出半点伤痕,但里头的滋味……保管你毕生难忘。”

    他用细绳轻轻缚住兮远的中指,缓缓收紧。

    起初只是轻微的束缚感,但随着时间推移,指尖开始发麻、发胀,最后传来阵阵刺痛。

    兮远咬紧下唇,额间渗出细密汗珠,却始终一言不发。

    “换一只手!”赵四命令道。

    如此反复,兮远的十指都经历了这种缓慢的折磨。

    虽然不见血迹,但那持续不断的麻木和刺痛,比瞬间的疼痛更难忍受。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但眼神依旧清澈坚定。

    “用醒神香!”赵四又取出一支细香点燃。

    辛辣的烟气缓缓飘向兮远,刺激着他的鼻腔和眼睛。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却仍倔强地别过头去。

    终于,在持续的折磨下,本就瘦弱的少年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泼醒他!想装死?没门!”赵四命令道,并取来了鞭子,准备更换刑具再教训他。

    一名侍卫立刻端来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毫不留情地朝着兮远当头泼下!

    “哗啦!”

    刺骨的冰冷让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呻·吟。

    冰冷的水流冲散了他脸上的尘土、汗水和血污,也将他为了遮掩容貌、精心涂抹的深色脂粉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底下原本白皙如玉、精致无比的肌肤和五官。

    那张毫无遮掩的脸完全暴露在摇曳的灯火下,时间,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嘈杂、怒骂、喘息声戛然而止。

    牢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赵四举着鞭子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陛……陛下……?”他几乎是呻·吟般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旁边几个侍卫更是如同见了鬼一般,猛地后退,有人不慎撞到刑具架,引发一阵叮咛哐啷的乱响,却无人顾及。

    他们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兮远脸上。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唇形饱满优美,尤其是那眉宇间即便在昏迷中依旧萦绕不散的矜贵与疏离,这张脸,分明就是他们每日在朝堂上、在仪仗中、在御座上瞻仰的,当今圣上周凌年轻时的翻版!

    “不……不可能……怎么会……”一个侍卫喃喃自语,腿肚子都在打颤。

    有人不死心,又踉跄着端来一盆清水,颤抖着手,用袖子沾了水,更加用力地擦拭着兮远的脸颊和额头。

    然而,越是擦拭,那张脸的轮廓就越发清晰,与帝王容颜的重合度就越高!

    “咕咚。” 不知是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

    方才还杀气腾腾、恨不得将兮远生吞活剥的侍卫们,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手脚冰凉。

    他们看着少年手上一道道自己亲手留下的勒痕,只觉得那每一道伤口,都像是一张张催命符,贴在了他们自己和全族的性命之上!

    “你……你们谁爱动手谁动手……”一个侍卫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到墙角,“我……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我……我不敢了……这要是真的……咱们……咱们全都得掉脑袋……不,是诛九族啊!”

    “九族……”这个词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赵四手中的鞭子再次“啪嗒”落地,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已经沾满了无法洗净的罪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快!快去找蔡大人回来!快啊!”赵四嘶声吼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慌。

    蔡善被连拉带拽地匆忙唤回,刚踏入牢房门槛,目光触及兮远真容的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猛地僵在原地!

    太像了!

    像得让他灵魂都在战栗!

    “十、十五年前……”资历最老的那名侍卫突然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调,“小人那时还在禁军当值,有个传闻记得清清楚楚……璇玑宴那晚,陛下在醉仙楼,临幸了光禄寺少卿沈大人的千金沈芳如!”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神色,继续说道:“当时有个不懂规矩的新人侍卫,因为北境急报来得仓促,竟擅闯了醉仙楼的厢房,正好撞见了陛下与沈小姐……后来,那个新人就再也没出现过。宫里头私下都在传,陛下盛怒之下,当场就处置了他。”

    他没敢把“处死”二字说出口,但那未尽之语里的血腥,在场之人谁都听得明白,那个冒失的侍卫,早已为撞破帝王的秘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老侍卫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若是沈小姐当年那时候就有了身孕,那孩子……如今可不就是这少年的年纪吗?”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砸进深潭,整个牢房再次陷入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贺兮远脸上,那张与当今圣上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此刻竟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芳如!!!”

    这个名字如同最后一块拼图,狠狠砸进赵四的脑海!

    他猛然想起十一年前,陛下在听闻沈芳如死讯后,那如同困兽般撕心裂肺的悲鸣,那不顾一切、近乎癫狂地血洗西戎的滔天怒火!

    那一战,伏尸百里,血流成河,几乎改变了北境的格局!

    可……可边军当年明明带回了沈小姐的尸首和信物……难道……难道那一切都是假的?

    金蝉脱壳?!

    赵四颤抖着蹲下身,紧紧盯着兮远缓缓睁开的、带着迷茫与痛楚的桃花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沙哑变形:“你……你母亲……是不是沈芳如?她……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兮远刚从昏沉中苏醒,意识尚且模糊,可“沈芳如”和“死了”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瞬间驱散了所有混沌。

    不能说!

    母亲还活着这件事,是比他自己身世更大的秘密!

    是母亲十五年来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也要守护的真相!

    “我母亲……活得好好的……”他强忍着指尖的刺痛,声音虚弱却异常坚定,“她叫维蕾……是个普通的绣娘……你们……莫要胡言乱语……”

    然而,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慌,那片刻的迟疑,还有那刻意改口的生硬,都被蔡善敏锐地捕捉到了。

    蔡善等人心中已然明了,这少年在说谎。

    他太年轻,还不懂得如何完美地掩饰内心的震动。

    那瞬间的慌乱,那强装的镇定,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真相。

    这一刻,所有的线索都在蔡善脑海中串联起来。

    这张与陛下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十一年前那具身份存疑的尸首、还有眼前这少年提到母亲时异样的反应。

    一切都在指向那个惊人的事实,沈芳如还活着!

    而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就是陛下流落民间、苦苦寻觅不得的、与沈芳如的亲生骨肉,大夏朝尊贵无比的皇长子!

    赵四与其他侍卫交换着眼神,虽然少年矢口否认,但每个人心中都已确信无疑。

    那张与陛下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牢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众人看着少年苍白却倔强的面容,再想到方才对他用刑的举动,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

    完了!

    赵四等人更是心中巨震,如同被万丈狂澜淹没!

    他们刚才对龙嗣动用刑,鞭笞皇室血脉……这已不是简单的失职,这是株连九族的滔天大罪!

    依着陛下阴晴不定的性子,在场的每一个人,恐怕都难逃一死!

    “快!快去禀报李佐李大人!”蔡善猛地站起身,因为极度惊恐,声音尖锐得变了调,随即他像是想起什么,更加恐惧地改口,“不!不行!此事太大,李大人也担待不起!封锁消息!立刻备马!我要亲自去卡略城!面圣!直接面圣!!”

    牢房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所有人都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着,目光复杂至极地聚焦在那张与帝王酷似的面容上,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惊惧、后悔、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们逼疯。

    而兮远,在一片死寂和无数惊惧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艰难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指尖的刺痛还未完全消退,时刻提醒着方才经历的煎熬。

    然而,一股奇异的感受却在兮远心头悄然蔓延,那不是仇恨,也不是报复的快意,而是一种混合着骄傲与些许少年意气的满足感。

    他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方才那些侍卫还气势汹汹地围上来,红着眼嘶吼着要动重刑,可此刻,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手脚发软地围着他打转,眼神里满是惊慌与无措,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那前倨后恭的模样,让他胸腔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隐秘的得意。

    “看吧,母亲。”他在心里轻轻说,鼻尖微微发酸,却忍不住扬起唇角,“我没有给您丢脸。他们用了刑,我疼得快要撑不住,可我终究没有屈服,没有说出半个字。”

    那些侍卫方才的举动,确实让他委屈过,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承受莫名的刑罚。也害怕过,那浸了盐水的鞭子就在旁边,他真的怕自己会忍不住喊出声。

    但他并不真的怨恨他们。

    母亲曾摸着他的头说,这世上的人,大多身不由己,很多看似凶狠的举动背后,都藏着自己的苦衷。

    他们是为了死去的同伴愤怒,这份执念,似乎也情有可原。

    此刻看着他们魂不守舍、互相推诿的模样,他反倒觉得有几分可怜。

    他闭上在心底轻声默念:母亲,您教我的坚韧,教我的隐忍,我都做到了。我没有主动泄露半分秘密,是他们自己看清了、猜到了。只是……母亲,对不起。孩儿还不够强,没能做得更好。

    这份窃喜中带着些许愧疚,为自己那一闪而过的虚荣,也为可能给母亲带来的麻烦。

    第103章 皇子殿下 初尝权力的滋味

    因笃定兮远便是大夏皇帝周凌流落在外、且很可能是唯一的亲生骨肉, 赵四等人对待他的态度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前刑具旁的狠厉与审问时的冷硬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惶恐的殷勤。

    他们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他腕上的束缚,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又忙不迭地寻来清水和干净布巾, 为他擦拭指尖的血污和额角的冷汗。

    兮远终究是个少年心性, 虽经历了方才的惊心动魄, 但见这些之前还凶神恶煞的侍卫此刻围着自己团团转,眼神里满是讨好与不安, 那份因身世被窥破而产生的慌乱之下, 竟也隐隐生出一丝新奇与得意。

    他并非记仇的性子,母亲芳如平日里的温言教诲也让他习惯与人为善, 加之少年人那点难免的虚荣心作祟,便也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赵四等人的伺候。

    “殿下,您喝口水, 润润嗓子。”赵四端着一碗温水, 语气恭敬无比。

    兮远瞥了他一眼, 故意板着脸,学着戏文里看来的腔调:“嗯,放下吧。”

    赵四连忙应声,又将水碗往前递了递。

    兮远这才接过,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水温正好, 他干燥刺痛的喉咙得到了舒缓。

    旁边另一名机灵的侍卫见状,立刻绕到他身后, 试探着说:“殿下,小的给您捶捶肩?方才……让您受惊了。”

    兮远没说话,只微微扬了扬下巴。

    那侍卫立刻会意,力道适中地为他捶打起来。

    赵四见他似乎心情尚可, 胆子也大了些,陪着笑脸,压低声音道:“之前是小的们有眼无珠,冒犯了皇子殿下,还请殿下千万恕罪啊!”

    “皇子殿下”这四个字落入耳中,兮远心头一跳,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地想起了那些早已听闻的、关于大夏皇帝周凌与母亲沈芳如的种种传闻。

    皇帝为母亲之“死”雷霆震怒,不惜发动国战血洗西戎;多年来对母亲母族沈家及其亲戚的种种优容厚待;还有那最为关键的一点,宫中虽有六位皇子,却皆非陛下亲生,全是从宗室旁支过继而来……

    这些信息碎片在此刻汇聚起来,指向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撼的事实:若他真是周凌与沈芳如之子,那么他很可能,就是父皇唯一血脉相连的亲生子。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狂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在胸腔内涌动。

    他看着眼前这些因为恐惧和讨好而显得格外卑微的侍卫,那份潜藏的、属于少年人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并未明确应下“皇子殿下”的称呼,却也没有出言纠正,只是微微眯起了那双与帝王极为相似的桃花眼,享受着这迟来的、或许本该就属于他的尊崇。

    他心中暗忖:原来,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么?母亲,您看到了吗?他们现在,都在向我低头。

    牢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而诡异,先前剑拔弩张的审讯之地,此刻竟弥漫着一种带着惶恐的谄媚。

    赵四等人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端茶递水、捏肩捶腿,只盼能稍稍弥补先前动用私刑的弥天大错。

    他们等人围着兮远,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那几位皇子的不是,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讨好和几分真实的怨气。

    他们描述着皇子们如何争权夺势,如何仗势欺人,又如何不得圣心,仿佛兮远此刻点头,明日就能回宫将他们统统收拾了一般。

    兮远半靠在铺了软垫的草堆上,听着这些或真或假的宫廷秘闻,脸上适时地露出惊讶、同情乃至些许愤慨的神情,偶尔还会附和两句:“竟有此事?”

    “他们也太过分了。”

    他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这些人前倨后恭,无非是惧怕他可能存在的身份带来的后果,以及幻想他若能回归可能带来的利益。

    回夏国皇宫?这个念头如同水月镜花,在他脑海里轻轻一荡就散了。

    他要留在母亲身边,无论那个叫周凌的男人是皇帝还是谁,如果母亲不愿,那个所谓的皇子身份,于他而言,尚不如母亲夜里为他留的一盏灯温暖。

    就在这表面一派“其乐融融”,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异变,逐步降临。

    起初,是远处隐约传来的一声金属交击的锐响,很轻微,短暂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牢房内的说笑声顿了顿,赵四侧耳听了听,眉头微蹙,但见再无动静,便又笑着对兮远道:“许是哪个兄弟不小心碰掉了兵器,殿下勿惊。”

    然而,不安的种子已经种下。

    没过多久,更清晰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得真切了。

    气氛骤然紧绷,方才的轻松荡然无存。

    赵四猛地站起身,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被凝重取代,他快步走到牢门边,透过缝隙向外张望。

    “不对劲……”他喃喃道,话音未落,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划破空气,紧接着便是兵刃疯狂碰撞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来!

    “敌袭!是北戎人!他们杀进……”一个浑身浴血的士兵踉跄着撞开外面通道的门,嘶声吼叫,可他的警示还未说完,一支尾羽仍在颤动的箭矢便从他背后穿透而出,将他未尽的话语和生命一同钉在了地上。

    死寂,一瞬的死寂之后是炸开的恐慌!

    “保护殿下!”赵四目眦欲裂,反应却是极快。

    他不再是那个卑躬屈膝的侍卫,而是瞬间变回了经验丰富的銮仪卫。

    他一把拉起还有些发懵的兮远,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嘶哑,对着其他同样骇然失色的同伴吼道:“挡住他们!拼死挡住!我带殿下走密道!”

    混乱瞬间吞噬了一切。

    断后的侍卫们拔出兵刃,吼叫着冲向门口,与已然出现的北狄士兵绞杀在一起,鲜血立刻泼洒开来。

    赵四则紧紧攥着兮远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向牢房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挪开几个看似固定的草垛,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黝黑洞口。

    “快!殿下,进去!”赵四将兮远猛地推进去,自己紧随其后,又在里面摸索着将洞口大致复原。

    密道内狭窄、潮湿、弥漫着霉味,只有前方隐约一点微弱的光线指引方向。

    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身后兵器撞击声、怒吼声、濒死哀嚎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赶。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亮光,是出口。

    两人冲出密道,发现自己置身于营寨后方一片稀疏的林地边缘。

    身后的喊杀声并未远离,反而似乎更近了,显然断后的同伴未能支撑太久。

    赵四喘着粗气,将兮远猛地推到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后面藏好,他自己则背靠巨石,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快速扫视着追兵可能出现的方位。

    “殿下,”他转过头,声音急促却带着一种决绝,“我们不能一起走了!目标太大,谁也跑不掉!我去引开他们,您沿着这条小溪一直往下游跑,不要停!大约五里外,会看到一处废弃的山神庙,庙后往东数,第三棵歪脖子树下,您用石头敲击树干,三长,两短!会有一个叫‘荆娘’的女子出现接应您!告诉她暗语‘月落乌啼霜满天’,她会带您安全地去卡略城,去找陛下!一定要找到陛下!”

    “赵四!”兮远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他的胳膊,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这个前一刻还在对他阿谀奉承的侍卫,此刻眼中却只有视死如归的赤诚。

    赵四却猛地甩开他的手,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殿下保重!若能活着,赵四再向您请罪!”

    说完,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拔出腰刀,转身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追兵喧嚣而来的方向,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嘶吼:“北狄狗贼!你赵爷爷在此!来啊!”

    他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挥舞着钢刀,主动暴露了位置,朝着与溪流相反的方向冲去。

    兮远蜷缩在巨石后,死死咬住嘴唇,听着赵四的怒吼很快被北狄士兵的呼喝和兵刃碰撞声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他看到了远处林木间闪动的北狄身影,人数远超他的想象。

    理智告诉他,赵四是在用生命为他换取一线生机,自己此刻冲出去,除了徒增一具尸体,毫无意义。

    那股强烈的不忍和愧疚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猛地转身,沿着潺潺的溪流开始狂奔。

    冰凉的溪水溅湿了他的裤脚,却无法冷却他心头的纷乱。

    跑出一段距离,他忽然想起赵四等人初见自己面容时的震惊,以及“皇子”身份可能带来的巨大麻烦和危险。

    他绝不能以真面目落入北狄人手中!

    他猛地刹住脚步,蹲在溪边,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捧起混着沙砾的湿冷泥巴,胡乱而用力地抹在脸上、脖颈、甚至耳朵上。

    他又抓起一把枯草,揉碎混合着泥水,仔细地涂抹,力求掩盖原本白皙的肤色和过于清晰的五官轮廓。

    清澈的溪水倒映出一个脏污不堪、几乎看不清原本面貌的少年,他这才稍微安心,继续沿着溪流向下游亡命奔逃。

    他并不知道,几乎在他于林中夺路狂奔的同时,另一条通往卡略城的官道上,快马加鞭、怀揣着惊天秘密的蔡善,也遭遇了北狄精锐的游骑。

    一场寡不敌众的遭遇战爆发,蔡善虽奋力搏杀,最终却还是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份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秘密,随着他的死亡,暂时被掩埋在了荒草之间。

    兮远不敢有丝毫停歇,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和赵四的指引,终于在体力即将耗尽、天色开始泛白之时,看到了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破败山神庙。

    他心脏怦怦直跳,既期待又恐惧。绕到庙后,他依言仔细数着:“一、二、三……”

    就是那棵歪脖子树!

    他几乎是扑到树下,颤抖着手捡起一块石头,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按照约定好的节奏敲击。

    “站住!什么人?!”一声粗粝的北狄语如同惊雷,在他身后炸响。

    兮远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僵硬地、一点点地回过头。

    只见几名北狄士兵,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不远处,手中的弯刀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着寒光,正警惕而狐疑地盯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为首的小头目上下打量着他,虽然兮远满脸泥污,衣衫褴褛,但那不同于普通难民的气质,以及出现在这个敏感地点的行为,都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你是谁?为什么之前有那么多夏国銮仪卫看守你?”小头目厉声喝问,向前逼近了一步。

    兮远强迫自己镇定,压下狂跳的心脏,用带着口音的、故意显得虚弱惶恐的北狄语回答:“我……我只是一个囚犯,得罪了夏国的大官,被他们抓了关起来……我逃出来的……你们抓了我没用的,求求你们,放了我吧……”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后退,身体微微发抖,扮演着一个惊惧交加的逃犯。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响起:“怎么回事?”

    一名身材异常魁梧、穿着精致皮甲、腰间佩着华丽弯刀的北狄武士,在几名气息彪悍的亲随簇拥下,缓步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现场,最后落在兮远身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脸上的泥污,看清他的本质。

    他身旁的副官仔细辨认了一下兮远,虽然少年满脸污垢,但那隐约的轮廓和身形,让他想起了情报中的描述。

    副官赶紧凑近武士耳边,低声道:“将军,这小子……看着很像我们之前情报里提到的,卡略城那个前治安官贺若的儿子,叫贺兮远!他父亲贺若,现在可是死心塌地帮着周凌稳定卡略城,是我们的大患!留着他,说不定能逼贺若就范,至少也能扰乱对方心神!”

    原来,这气势逼人的北狄武士,正是让大夏皇帝周凌亲自北上、一心想要擒杀的北狄大将——乞袁!

    乞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他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兮远,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价值。

    片刻的沉默后,他冷冷地一挥手,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把他带走,关起来,严加看管!”

    命令一下,两名如狼似虎的北狄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扭住了兮远的胳膊。

    兮远挣扎了一下,却如同蚍蜉撼树——

    作者有话说:等下还有一章

    第104章 坐他腿上 温香软玉撞了满怀

    与此同时, 距离兮远被俘之地数十里外,一片看似普通的民房院落内。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 将土黄色的墙壁晒得发白, 几株耐旱的沙枣树在院中投下稀疏的斑驳光影。

    周凌并未选择那些显眼宽敞的宅院作为临时指挥所, 而是置身于一间位于院落角落、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低矮的土坯房内。

    炽烈的阳光从唯一的小窗户斜射进来, 在布满浮尘的光柱中,可以看到周凌沉默端坐的身影, 他的面容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李佐躬身站在他面前, 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不知是因为屋内的闷热,还是因为紧张。

    “大人,”李佐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 “我们的人, 几乎将附近所有可能的绿洲、沙丘、废弃村落都翻了一遍, 依旧……依旧没有发现阿鹿恒主力的确切踪迹。此人用兵,如同沙漠里的鬼魅,来去无痕。”

    周凌没有立刻回应。

    他坐在唯一的木椅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肘撑着膝盖, 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缓慢而规律地敲击着。

    那“笃、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只有窗外隐约蝉鸣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沉默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 周凌才缓缓抬起眼睑。

    阳光照进他深邃的眸子里,却映不出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锐利。“一点线索都没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李佐喉结滑动了一下, 艰难地开口:“有……倒是有一条线索,只是……难以核实,且有些……诡异。”他迟疑着,似乎在斟酌措辞,“有手下拼死从北狄残兵口中探听到,大将乞袁麾下,有一支极其隐秘的核心队伍,代号‘沙狐’。这支队伍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顶尖的好手,据说……据说最擅长在沙漠与复杂山地中隐匿行踪,不仅能借助流沙、蜃楼、甚至突如其来的风暴作为天然屏障,其传递消息的方式也迥异于常,鲜少被我们截获。我们安插多年的眼线,至今……至今也未能完全摸清他们的底细和运作方式。”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凌的脸色,继续道:“属下大胆推测,乞袁很可能将这支‘沙狐’借调给了阿鹿恒使用。若真如此,阿鹿恒能像蒸发一样消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现有的侦骑和探子,对付寻常军队尚可,面对这等专精于隐匿诡道的精锐,实在是……力有未逮。”

    周凌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下一秒,他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跳了一下,阳光下的浮尘疯狂舞动。

    “我不管他是什么沙狐还是成了精的野狐!”周凌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屋内投下巨大的阴影,那磅礴的怒意与威压让李佐瞬间屏住了呼吸,“掘地三尺!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把阿鹿恒那个杂碎揪出来!加派三倍,不,五倍的斥候!搜索范围再扩大五十里!任何一点可疑的痕迹,哪怕是沙地上多了一道不寻常的车辙,一只飞鸟惊起的方位不对,都不能放过!听懂了吗?!”

    “是!大人!属下遵命!”李佐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道,不敢有丝毫怠慢。

    就在他准备转身立刻去安排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呵斥和兵器碰撞的轻响,由远及近,打破了午后的沉寂。

    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眼神精干的亲卫甚至来不及等待通传,便快步闯入房内,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大人!抓住了!我们外围巡逻的兄弟,刚刚擒住了一个形迹可疑、试图潜入院子的人!”

    周凌眉头紧锁,戾气未消:“什么人?”

    亲卫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捕猎成功的兴奋:“回大人,是贺若!那个卡略城前治安官,贺若!”

    很快,两名士兵押着一个穿着北狄平民男子服饰、身形略显单薄的人走了进来。那人低垂着头,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奔波的风尘和些许污迹。

    周凌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强大的压迫感让屋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他走到贺若面前,伸出手,猛地抬起对方的下巴,迫使对方抬起头来。

    真的是他!那个欺骗他、放走阿鹿恒、甚至可能勾结乞袁的叛徒!

    周凌猛地伸手,一把将芳如狠狠地按在墙壁上,力道之大让她闷哼一声,背脊撞得生疼。

    周凌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冰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指控:

    “贺若!你这个叛徒!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亲卫!他们因你而死!”

    芳如被他禁锢着,呼吸有些困难,但她并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直直地迎视着周凌暴怒的视线。

    她的眼神里有痛楚,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

    “我没有背叛你,周大人。”她的声音因脖颈被压迫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我是被阿鹿恒绑架走的。呆在他身边的这些日子,我听到了重要情报!”

    她确实背叛过周凌。

    在进入吐谷村寨后,她因过往的恩情,暗中将周凌的计划写在纸条上传给看门人,同时和阿鹿恒演了一场爬床戏,希望阿鹿恒能借此脱身,却没想到间接导致了三名銮仪卫的死亡。

    这份愧疚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如今,恩情已还,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更多夏国士兵送死,更不能让周凌死于北狄之手,那个可能导致时空再次重启、一切重来的可怕后果,是她绝对无法承受的。

    所以,她来了。带着情报,重新站到了他的面前,选择与夏国同进退。

    “重要情报?说来听听。若有一字虚言……”未尽的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芳如强忍着下颌的疼痛和呼吸的滞涩,语速极快,生怕晚一刻就来不及:

    “我们来的路上,从卡略城方向开始,沿途的树干、岩石,被人用红漆做了记号!乞袁亲自带着一支精锐,正沿着这些记号追杀过来!他们随时可能找到这里!如果你不想你手下那些忠诚的士兵死得更多,不想你自己也陷入绝境,现在就立刻行动!”

    “红漆记号?”周凌眼神猛地一凛,他并未立刻完全相信这个身份可疑的女人,但这情报太过具体,而且,如果属实,意味着他们内部有鬼,那个做记号的人,很可能就在他们中间,甚至红漆可能还来不及处理掉!

    他猛地松开钳制她的手,转身对着屋内所有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迫人的压力:

    “所有人听着!立刻检查自身!袖子、衣襟、里衬、荷包、护身符,所有从卡略城带来的东西,甚至靴底、指甲缝!里外翻转,仔细查看!重点留意有没有沾染上红色漆料!快!”

    他特意加重了“红色漆料”四个字,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和动作。

    命令一下,李佐等核心亲信毫不迟疑,立刻开始利落地翻检自身的衣物,动作迅速而彻底。

    屋内响起一片窸窣之声。从卡略城军营临时抽调来补充护卫人手的那几个人,也纷纷动手。

    然而,在这片略显嘈杂的翻动声中,有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他动作明显僵硬迟缓,额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眼神飘忽,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他的手摸到腰间一个半旧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皮质荷包时,指尖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他磨蹭着,解荷包的动作慢得像是在拖延时间,在周围同僚大多已检查完毕、疑惑和审视的目光开始逐渐汇聚到他身上时,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颤抖着手,准备将荷包的内侧翻出。

    周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早已锁定了这个行为异常之人,尤其注意着他手中那个荷包和其手指可能残留的痕迹。

    就在荷包即将翻转、内侧即将暴露于众人眼前的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那汉子眼中凶光毕露,脸上最后一丝犹豫被狠厉取代!

    他猛地从荷包看似平常的夹层里抽出一柄寒光四射、刃口带着诡异幽蓝的短匕首,身形如同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毒蛇,骤然暴起,匕尖直指周凌毫无防护的后心!

    这一下变故极其突然,距离又近,眼看匕首就要沾血!

    “大人小心!”一直留意四周、尤其是这几个新调来人员的李佐,一直心存警惕,见状肝胆俱裂,几乎是本能地合身扑上,猛地将周凌向旁推开,同时手臂奋力一格!

    “嗤啦!”

    匕首锋利的刃尖划破了李佐手臂的衣物,带出一道血痕,但也因此力道偏移,擦着周凌的衣角掠过。

    “拿下他!”周凌稳住身形,脸色铁青,厉声喝道。

    帐内亲卫反应极快,瞬间一拥而上,刀鞘、拳脚并用,迅速将那名行凶的细作死死按倒在地,夺下匕首,反剪双手捆得结实。

    惊魂甫定,帐外远处却隐隐传来了异样的喧嚣和兵刃碰撞之声,并且迅速由远及近!北狄士兵的呼喝声已经清晰可闻!

    “保护大人!”李佐不顾手臂伤痛,嘶声喊道,一把拔出腰刀。几名亲卫立刻组成护卫阵型,将周凌和仍被绑着的沈芳如护在中间。

    “走!”周凌当机立断,看了一眼被制住的细作,“把他带上!我要活的!”

    一行人迅速冲出营帐,借着营地的复杂地形,且战且退。

    李佐指挥若定,留下部分人手断后,主力护着周凌向预定好的安全撤离点转移。过程中,沈芳如因为双手被缚,行动不便,周凌虽未亲手搀扶,却始终让她处于护卫圈的核心位置,有亲卫在旁协助她奔跑。

    经过一番惊险的突围,他们终于暂时甩掉了追兵,抵达了一处隐蔽的山坳,那里有早已准备好的几间简陋石屋。

    一进入相对安全的石屋,李佐便立刻带着那名被俘的细作去了隔壁房间,关门时,周凌冰冷的声音传来:“问清楚,谁指使的,还有多少同党。用最狠的刑,不必顾忌。”

    屋内只剩下周凌和沈芳如两人,气氛再次变得凝滞。

    经过方才的生死时速,沈芳如气息未定,被反绑的双手因之前的奔跑拉扯而更加酸痛。她看向周凌,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恳切:

    “周大人,现在可以帮我解开绳子了吗?我已经证明了我说的话。”

    周凌走到她面前,阳光下他的面容冷峻依旧。

    他看着她手腕上被粗糙绳索磨出的红痕,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残留的怒意。他并未动手解绳,反而冷笑一声:

    “证明?你只是证明了北狄人要杀我,证明了军中有细作。但这并不能洗刷你身上的嫌疑。”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伪装,直刺内心,“我知道在吐谷部落的时候,你做过什么。那个看门人,那张纸条……别以为我查不到。”

    他俯身,靠近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冰冷的嘲讽:“就算你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比如,你那个宝贝儿子贺兮远如今在我手上,又改变主意,跑来向我示警,甚至不惜暴露自己……但这前后的反复,让我怎么相信你?嗯?”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在我想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之前,还是绑着吧。这样,对我们彼此都‘安全’。”

    芳如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因周凌那番话而翻涌的心绪。手腕上的疼痛和内心的焦灼让她无法平静,但她最关心的,始终是那个孩子的安危。

    “周大人,”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口口声声说我儿子在你手上……那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他可还安好?”

    周凌背对着她,将水杯不轻不重地放回桌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他并未回头,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故意要让她安心的意味,尽管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

    “你放心,你那个儿子,贺兮远,好得很。蔡善看着他。蔡善的性子我了解,最是……嗯,心软,尤其见不得半大孩子受苦。顶多给他上个木枷,拘着不让乱跑,绝不会让他缺胳膊少腿,更不会用什么重刑。”

    他顿了顿,仿佛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没从你嘴里听到我想知道的情报,不会动他。”

    听到这话,沈芳如心中稍安,但随即又是一紧。她知道,自己必须拿出更大的诚意。她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周凌的背影:

    “好。既然你提到了吐谷部落……我承认。当时,是我故意放走了阿鹿恒。”

    周凌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目光中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结。

    沈芳如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阿鹿恒……他多年前曾对我有恩,在沙漠里救过我的命。我沈……我贺若,恩怨分明。那份恩情,我一直记着。当时得知你们的计划,我挣扎过,但最终还是选择还他这个人情。我知道这在你看来是背叛,我无话可说。”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坚定而清明:“但如今,恩情已还,两不相欠!更重要的是,我亲耳听到阿鹿恒与乞袁勾结,他们不仅要对付你,更要借此机会重创我大夏北境防线!我贺若是夏国人,身上流着夏国的血!或许我有私心,有糊涂的时候,但叛国投敌、助纣为虐之事,我绝不会做!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尽管双手被缚,脊梁却挺得笔直:“周大人,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可以给我解开这绳子了吗?我们之间的账,可以慢慢算,但眼下,北狄的威胁近在眼前!”

    周凌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决绝的眼睛,心中念头飞转。

    她的话,半真半假,情真意切处不似作伪,但……他吃过一次亏,绝不会轻易再信。

    他踱步回到她面前,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讥诮:

    “好一番慷慨陈词,真是感人肺腑啊,贺‘先生’。”他刻意加重了“先生”二字,目光极具穿透力地扫过她纤细的脖颈、即使裹在粗布袍下也难掩的曲线,以及那张虽然涂抹脏污却依旧能看出清丽轮廓的脸,“不,或许我该称呼你……贺姑娘?还是别的什么?”

    他向前一步,气息迫近,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压迫感:“先是女扮男装潜伏在卡略城,接着是背叛,后是‘幡然醒悟’……这转变未免太快了些,让人不得不疑心。让我猜猜,是母性大发,为了儿子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见阿鹿恒大势已去,想另攀高枝,找个更稳妥的靠山?”

    芳如心中剧震,没料到他会在此刻突然挑明此事,脸颊瞬间不受控制地染上一抹薄红,既有被戳穿身份的窘迫,更有被他话语内容激起的怒气。

    她强自镇定,避开“女子身份”这个让她处于更弱势的话题,将焦点拉回原来的争论上,语气更冲地反唇相讥:

    “周大人是以己度人吗?在你眼里,所有人行事都必是权衡利弊、算计得失?难道就不能有一点家国大义、是非曲直?”

    周凌见她刻意回避,眼神更冷,却也不再在性别问题上纠缠,顺着她的话冷笑道:“家国大义?在你为了‘私恩’泄露军情,害死我三名弟兄的时候,你的‘家国大义’在哪里?如今倒来跟我谈这个?”

    “你!”芳如被噎得一时语塞,脸颊因愤怒和委屈更加涨红,“那是我一时糊涂!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已经知错,并且带来了至关重要的情报弥补!难道周大人就从未做过任何……迫不得已或有违本心之事?”

    “迫不得已?”周凌逼近一步,几乎与她鼻尖相对,气息交融,声音低沉而危险,“你的‘迫不得已’,代价是三条活生生的人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贺若,你轻飘飘一句‘知错’,就想将这一切揭过?还想让我立刻相信你,给你松绑?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说话了?”

    “我没有想揭过!”芳如毫不退缩地瞪着他,“我说了,账可以慢慢算!要杀要剐,等我帮你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再说!难道你周大人就只会揪着过去不放,眼睁睁看着更大的损失发生吗?还是说,你其实根本不敢放开我,怕我这么一个被绑着的弱女子,还能对你造成什么威胁?”

    她最后这句话带着明显的激将意味。

    周凌眯起眼,打量着她因激动而染上绯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这女人,即使身处劣势,被绳索所缚,依旧牙尖嘴利,不肯服软。

    “激将法?”他嗤笑,“对我没用。你是不是弱女子,你自己心里清楚。至于威胁……绑着你,我睡得比较安稳。”

    “滚蛋!你简直不可理喻!”沈芳如气得浑身发抖,被反绑的双手让她无比憋屈。

    眼见周凌老神在在地坐回那张唯一的木椅上,甚至还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她胸中的怒火与无奈交织,一时冲动,抬脚就朝他小腿胫骨的位置踢去!

    她本意只是想泄愤,力道并不算重,奈何双手被缚,平衡不佳,脚下又被不平的地面绊了一下,非但没踢中目标,整个人反而惊呼一声,失去重心,直直地朝着坐在椅上的周凌跌了过去!

    周凌显然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投怀送抱”,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伸手一接。

    温香软玉撞了满怀。

    沈芳如几乎是跌坐在了他的腿上,为了稳住身形,一只手(虽然被绑着)下意识地抵住了他的胸膛,脸颊也猝不及防地埋入他颈窝与胸膛之间。

    刹那间,一股清冽中带着淡淡硝烟与皮革气息的男性味道将她包裹,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熟悉感,让她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周凌的身体也明显僵硬了一瞬。

    怀中身躯的柔软、纤细,以及那透过粗布袍子传来的温热体温,都在清晰地提醒他,这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他低垂眼眸,恰好对上她猛地抬起的、写满惊慌与无措的脸。

    两人鼻尖几乎相碰,呼吸可闻。

    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到她因惊愕而张开的、失了血色的唇,以及那双总是带着倔强的眼睛里,此刻映出的、他自己的缩影。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尽数喷洒在他的下颌和脖颈处,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

    沈芳如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血液轰的一下涌上头顶,脸颊、耳根乃至脖颈都染上了绯红。

    这过于亲密的接触让她浑身僵硬,手脚发软,竟一时忘了挣脱。

    就在这四目相对、空气都仿佛凝固之时。

    “大人……”李佐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推门声响起,又在他看清屋内情形的瞬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般戛然而止。

    李佐目瞪口呆地看着椅子上几乎叠在一起的两人,那位身形“单薄”的贺“先生”正以一种极其亲昵(尽管双手被缚显得颇为怪异)的姿态坐在陛下腿上,而陛下的手臂……还环在人家腰侧(虽然是防止她摔倒)……

    “属下该死!”李佐反应极快,脸上瞬间爆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迅速退了出去,还“哐当”一声差点带上门,留下屋内一片死寂。

    “回来!”周凌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后的平静。

    他手臂微微用力,将怀里僵硬得如同石像的人儿扶稳站好,自己也随之站起身,迅速拉开了距离,神色已然恢复了平时的冷峻,只是耳根处似乎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红。

    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旖旎与失态从未发生过。

    沈芳如脸颊滚烫得能煎鸡蛋,她慌忙退开好几步,一直退到墙边,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墙壁里,心脏依旧在疯狂擂动,久久无法平息。

    李佐这才讪讪地重新进来,眼神飘忽,死死盯着地面,不敢再看沈芳如一眼,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什么事?”周凌语气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李佐立刻收敛心神,强行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甩出脑海,脸上露出振奋之色,语速飞快地禀报:“大人,好消息!那细作熬不住刑,招了!他虽然不知道乞袁此刻的确切藏身处,但他透露了一个关键消息,乞袁有一个极其疼爱的私生女,名叫香娜,年方十四,就在卡略城最大的‘明伦学堂’读书!此女深得乞袁宠爱,据说乞袁即便在军务繁忙之时,也会设法与她通信。她定然知道如何联系她父亲,甚至可能知道乞袁的备用藏身点!”

    站在墙边的沈芳如闻言,心中猛地一震!香娜?这个名字……那不是兮远在家书中偶尔提起过的、那个聪慧伶俐、在学堂里颇受先生夸奖的同窗吗?兮远还曾说过,那女孩身世似乎有些可怜……她竟然是北狄大将乞袁的私生女?!这……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周凌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杀伐果断:“立刻派人,去明伦学堂,把那个香娜,‘请’过来!要快,注意隐蔽,不要惊动太多人!”

    “是!”李佐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命令被迅速执行。

    卡略城虽经战乱,但明伦学堂作为北境有名的学府,依旧在尽力维持。

    不过一个多时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学堂青色襦裙、容貌秀丽却脸色惨白如纸的少女就被悄无声息地带了进来。她眼中含着惊恐的泪水,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正是香娜。

    李佐负责审问。

    起初,他还试图用言语威逼利诱,但香娜只是低着头,咬紧下唇,一言不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见她如此倔强,李佐不得已,动了些刑罚,并非酷烈到致残致命,但对于一个从小被父亲呵护着长大的十四岁少女来说,那皮肉之苦和内心的恐惧已是极限。

    香娜痛得哭出声来,纤细的身体蜷缩着,却依旧死死咬住嘴唇,不肯透露半个关于她父亲的字,只是反复哽咽着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凌站在一旁,面色冷硬如铁石,看着少女因疼痛而颤抖的肩膀,眼神中没有半分动容,只有冰冷的计算。

    他淡漠地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既然不肯说,那就加刑。撬开她的嘴,无论用什么方法。”

    “不行!”沈芳如再也看不下去,猛地冲上前,张开手臂挡在瑟瑟发抖的香娜面前,怒视周凌,“她还是个孩子!你看看她!这么漂亮柔弱的女孩子,你就算不怜香惜玉,怎么能对这样一个无辜之人用如此手段?!你还有没有人性?!”

    “无辜?”周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沈芳如,“你告诉我,她父亲乞袁手中握有能引发大规模瘴疠瘟疫的毒源!之前策划刺杀安阳公主,仅仅是他为了扰乱我们视线、方便其投放毒物所放的烟雾!若不能尽快找到他,夺取或销毁毒源,阻止他的计划,我大夏北境乃至中原腹地,将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生灵涂炭的浩劫!届时死的,会是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夏国百姓!你觉得,是她一人的安危重要,还是千万人的性命重要?嗯?”

    沈芳如被他话语中透露出的可怕信息震得后退了半步,脸色发白。瘟疫……那可是比战争更恐怖的灾难。但是,看着香娜那凄惨无助、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模样,她作为母亲的心肠让她无法硬起心肠。

    “可是……一定有别的办法……”她试图争辩。

    “没有别的办法!时间不等人!”周凌厉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拖延一刻,风险就增加一分!”

    沈芳如看着周凌那双毫无转圜余地的眼睛,又回头看了看地上哭泣的少女,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转向周凌,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让我去试试劝她!我和她……或许能说上话。” 她想到兮远,想到或许能借此拉近与这女孩的距离。

    周凌审视地看着她,眼神锐利,似乎在衡量她话语中的诚意和成功的可能性。

    沈芳如抬起依旧被粗糙绳索束缚的双手,手腕处早已磨破了皮,红肿不堪:“你至少得先把绳子给我解了。我这样进去,像个囚犯,她怎么会相信我是去帮她的?怎么会愿意相信我?”

    周凌的视线在她受伤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沉难辨。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最终,他对旁边的李佐微微颔首。

    李佐会意,上前拿出匕首,利落地割断了沈芳如手腕上的绳索。

    绳索落地,沈芳如顿时感觉双臂一轻,她活动了一下酸痛僵硬的手腕,那刺目的红痕让周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看了周凌一眼,没再多说,转身撩开隔间的布帘,走了进去。

    周凌和李佐在外面等待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隔间里起初只能听到香娜低低的啜泣声,后来渐渐变成了沈芳如温和的、听不清具体内容的低语。

    周凌负手而立,面色沉静,但指尖偶尔无意识的摩挲,泄露了他内心的并不平静。李佐则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

    就在周凌的耐心即将耗尽,准备强行闯入时,隔间的布帘被掀开了。

    沈芳如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语气却异常肯定:“她说了。城西,骆驼巷子,从东头数第十二间,门口有半截破水缸的废弃土坯房,下面有地窖。乞袁应该就藏在那里。”

    周凌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下令:“集合我们所有的人手,立刻出发!要快,注意封锁消息!”

    “等等!”沈芳如叫住他,揉了揉依旧发痛的手腕,迎上他询问的目光,“我也要去。而且,我要指挥官的待遇,至少……给我一把防身的短刃。”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倔强的坚持,甚至有点像是赌气,“我今天立了这么多功,帮你揪出内奸、识破追踪、现在又问出了关键情报,总不能还把我当囚犯或者累赘看待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周凌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

    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准了。李佐,给她一把匕首。跟上,别掉队。”

    一行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抵达了城西的骆驼巷子。

    这里居住的大多是贫苦百姓和手艺人,此时已近深夜,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他们按照香娜的描述,很快找到了那间门口有半截破水缸的、占地宽广的废弃土坯房,迅速地将其团团围住。

    周凌亲自观察地形,安排了几个关键位置的埋伏和狙击点,命令李佐带一部分人守住外围所有可能的出口,自己则点了另外几名最精锐的好手,准备亲自带队攻入。

    李佐、沈芳如以及其他几名侍卫守在外围策应,负责拦截可能出现的援兵或逃跑者。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斑驳破旧、仿佛一撞就开的木门上。

    周凌打了个干脆利落的手势,身形如猎豹般蹿出,带着几名手下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逼近房门,眼看就要破门而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穿着普通夏国士兵服饰、面容极其陌生普通的士兵,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如同影子般径直走到心神不宁的沈芳如面前,飞快地将一张折叠成小块的纸条塞进她手里,然后不等她有任何反应,就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迅速退开,脚步轻盈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瞬间就消失在旁边狭窄巷道的一片漆黑阴影里,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沈芳如心中猛地一悸,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带着颤抖的手指,飞快地打开了那张纸条。

    借着远处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上面的字迹,那是她无比熟悉的、属于她儿子兮远的笔迹!只是那笔画歪斜扭曲,带着明显的颤抖,显然是在极度恐惧和胁迫下写成的:

    【娘,救乞袁,否则儿命休矣。】

    落款是“兮远”两个字,写得又重又乱。

    而在名字旁边,赫然印着一点已经干涸发暗的、刺目的红色印记,那是血!

    沈芳如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血液逆流,冲得她头晕眼花,四肢冰凉!

    她猛地抬头,急切地四处张望,想寻找刚才那个送信的士兵,想问清楚兮远到底在哪里,怎么样了……可周围除了严阵以待的李佐等人,哪里还有那个鬼魅般身影的踪迹?

    那个人……那种神出鬼没、来去无声的作风……难道就是李佐之前提到的,乞袁手下那支代号“沙狐”、擅长隐匿和传信的可怕队伍成员?

    第105章 动摇 贪恋他的怀抱

    土房内, 烛火摇曳。

    乞袁与阿鹿恒正相对而坐,低声商议着下一步的计划。

    突然,乞袁耳朵微动, 抬手制止了阿鹿恒的话语, 眼神锐利地扫向窗外。

    “外面有动静。”他声音压得极低。

    阿鹿恒脸色一变, 猛地站起身:“是夏狗!我得走!”他说着就要往后门冲去。

    “来不及了!”乞袁一把拉住他, 目光阴沉地扫过窗外隐约晃动的人影,“你看, 整个区域都被围死了, 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坐以待毙吗?”阿鹿恒焦躁地低吼。

    乞袁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的冷光, 他突然俯身,动作迅捷地从桌底一块松动的粘土下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阿鹿恒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乞袁手腕一抖, 匕首便精准地没入了阿鹿恒的胸口!

    阿鹿恒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

    乞袁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阿鹿恒,迅速闪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观察。

    就在这时, 他恰好看到外围防线处,那个卡略城的前治安官贺若, 正快步走向负责指挥外围的李佐,两人似乎在急切地交谈着什么。

    乞袁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算计的弧度。

    机会,来了。

    外围,芳如捏着那张仿佛滚烫的纸条,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儿子的笔迹,那刺目的血印……乞袁的人就在暗处盯着她!如果她不照做,兮远必死无疑!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正全神贯注盯着土屋方向的李佐身边,脸上做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却足够让李佐听清:

    “李大人!不好了!我刚才好像看见……看见乞袁化妆成一个老农,往南边那边溜过去了!”

    李佐眉头紧锁,目光依旧紧锁土屋,语气带着怀疑:“南边?我们的人已经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他怎么可能从南边逃走?”

    “千真万确!”沈芳如语气更加急切,她伸手抓住李佐的胳膊,力道显示出她的“惊慌”,“我看得清清楚楚!虽然换了破旧衣服,脸上也抹了灰,但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我认得!就是他!李大人,快带人去追啊!再晚就真的让他跑了!到时候周大人怪罪下来,我们谁都担待不起啊!”

    李佐被她抓得手臂生疼,看着她那焦急万分的神情,完全不似作伪。再联想到之前撞破的她与陛下那“亲密”的一幕,以及陛下默许她参与此次行动的态度,心中不禁剧烈动摇。

    他之前听到周凌与芳如的对话,已知道芳如是女扮男装。

    或许……陛下真的对此女有所不同?或许她真的凭借女人的细心发现了他们没注意到的漏洞?万一……万一因为自己的迟疑和固执,真的放跑了头号目标乞袁,这个责任,他李佐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担不起!

    权衡之下,李佐不敢再耽搁,立刻点了身边大部分人手,低喝道:“你们几个,跟我来!去南边搜查!其他人,守好原位!” 说着,便带着人匆匆朝着沈芳如所指的南边方向追去。

    土房内,乞袁透过窗缝,看到李佐果然带着大部分人被引开,南边的防线瞬间出现了空档。他不敢怠慢,立刻掀开角落里一个隐蔽的木板,露出了黑黢黢的地窖入口,迅速钻了进去。地窖下方,有一条早已挖好的、通往巷子另一头废弃院落的密道。

    几乎是同时,周凌带人猛地撞开了土屋的正门,与屋内负隅顽抗的几名乞袁亲卫展开了激战。这些亲卫皆是悍不畏死之辈,战斗短暂却激烈。

    片刻后,周凌等人解决了抵抗者,冲入内间,却只看到倒在地上一息尚存的阿鹿恒,以及那个敞开的、空无一人的地窖入口。

    “追!”周凌脸色铁青,立刻派人进入地窖探查,同时环顾屋内,心猛地一沉,乞袁跑了!

    回到临时落脚点,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周凌面沉如水,盯着跪在地上的李佐:“南边的防线是谁负责?为什么会出现空缺让乞袁逃脱?!”

    李佐额头冷汗涔涔,硬着头皮回道:“陛下,是……是贺若!他当时急匆匆跑来告诉属下,说在北边……呃,不对,在南边看到了乞袁化妆逃跑的身影,属下……属下担心真让他跑了,就带人追了过去,谁知……”

    “贺若?”周凌眼中寒光暴涨,“他人呢?”

    “回来之后……就没看见他了。”李佐低声回答。他其实很想建议严加拷问贺若,但一想到那“投怀送抱”的画面和贺若的女子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陛下的心思,他不敢妄加揣测。

    周凌猛地转身,大步走向沈芳如暂时休息的房间。

    他一把推开门,看到“贺若”正坐在榻边,似乎惊魂未定。

    周凌强压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碴,一字一句地砸向她:“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要在关键时刻谎报军情,故意引开李佐?!你到底是何居心?!”

    沈芳如心中早已预演过无数次应对的场面。

    在无法确认兮远绝对安全之前,她绝不能暴露真实意图,也绝不能离开周凌的势力范围,否则救子之路将彻底断绝。她抬起头,脸上迅速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愧疚、恐惧和不安,眼神刻意躲闪着周凌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锐利目光,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对、对不起,周大人……我……我当时太害怕,太紧张了……我是真的……真的以为自己在南边看见那个逃走的身影很像乞袁,心里一急,就怕他跑了,才……才赶紧让李大人去追的。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撒谎!我没想到……没想到反而帮了倒忙,干扰了你们的部署,让真的乞袁趁机从那边溜走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说着,声音带上了哽咽,甚至抬起袖子,装作擦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周凌看着她这副“懊悔不已”、“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的怒气并未消散半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显然并不完全相信这套说辞。

    芳如见他那副不为所动、审视意味十足的样子,知道光靠言语恐怕难以过关。她把心一横,也顾不得什么羞耻心和脸面了,保住儿子才是第一位的!她扶着额头,秀眉紧蹙,做出虚弱眩晕、摇摇欲坠的样子,声音也变得软绵无力,带着浓浓的疲惫:

    “周大人……我、我知错了……您要怎么罚我都行……只是,我为了赶来给你报信,连夜奔波,翻山越岭,几乎没合过眼,身上还有旧伤……实在是……太累了,支撑不住了。许是过度劳累,精神恍惚,头昏眼花,才……才看错了,酿成大祸……” 说着,她身体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一晃,口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直接就朝着站在她面前、距离极近的周凌的怀里倒去。

    周凌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她倒过来的身躯。

    尽管她现在依旧是那身粗布男装,脸上也做了易容,显得面容平淡无奇,但周凌早已知道这粗布衣衫下包裹的是怎样一具属于女子的身躯。此刻,这温软、纤细的身体入怀,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那不寻常的柔软和隐隐传来的、属于女性的淡淡气息,让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一僵,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沈芳如感觉到他手臂瞬间的僵硬和身体的紧绷,心中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稍稍安定了一些,他没有立刻推开她!

    她趁势将脸埋在他坚实宽阔的胸前,双手更是如同藤蔓般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身,用一种带着哭腔、充满依赖和示弱的语气低低哀诉:“对不起……周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别赶我走……我以后一定看清楚再说,一定听你的话……”

    时间仿佛在芳如的感知里被无限拉长、变得粘稠而缓慢。

    她伏在周凌坚实温暖的胸膛上,脸颊隔着粗布衣衫也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沙漠与皮革的凛冽,以及……方才激战中沾染的、极淡的血腥气。这复杂的气味,竟然构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充满力量感的存在。

    她紧闭着眼,耳中充斥着自己如擂鼓般尚未平复的心跳,但渐渐地,另一个更沉稳、更有力的节奏穿透了她的鼓膜,是周凌的心跳声,咚、咚、咚,稳定而强大,如同最坚实的壁垒。

    这声音具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她紧绷了太久、几乎要断裂的心弦,不由自主地一根根松弛下来。连日来的亡命奔波、步步惊心的算计、对儿子安危那蚀骨灼心般的忧虑……所有这些沉重得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情绪,似乎都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带着些许强迫意味的怀抱里,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可以喘息片刻的避风港。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和依赖感,如同温热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漫过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发软,几乎要沉溺其中。理智的堤防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脆弱。

    就在这心神失守的瞬间,一个被压抑了十一年的、极其强烈的冲动,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告诉他!把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我就是沈芳如!告诉他那个他以为早已死去的女人,这十一年来是如何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告诉他兮远是他的儿子,是他们血脉的延续!告诉他乞袁的人用他们儿子的性命威胁她,快去救他!

    这个念头如此汹涌,如此真实,几乎带着滚烫的温度,就要冲口而出。

    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那句埋藏了十一年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就在舌尖疯狂滚动,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门外廊下传来了李佐刻意放重、带着明确提示意味的脚步声。

    李佐原本手握紧急军情,需要立刻禀报,但当他走到虚掩的房门口,脚步下意识地放轻,目光透过那狭窄的门缝,恰好捕捉到了里面那令人屏息的一幕。

    那个身形纤细的“贺若”,几乎是全身心地依偎在陛下怀里,而陛下……虽然站得笔直如松,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垂在身侧的手……似乎并没有立刻推开对方的意图,甚至那姿态,带着一种默许的僵硬。

    李佐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十一年前的往事倏然掠过心头,陛下对光禄寺少卿沈文正之女沈芳如那场惊世骇俗的痴狂,璇玑宴后的醉仙楼……然而,那位据说心系其未婚夫顾舟的沈小姐,竟如同人间蒸发般从陛下身边逃走了,最终只留下一个“死于西戎”的死讯。

    这十一年来,陛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热忱与鲜活,不近女色,后宫形同虚设,膝下无子,活得像个没有喜怒哀乐、只为江山社稷存在的“鳏夫”。

    如今,这个身份成谜、行为屡屡可疑的贺若,虽然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对劲,却似乎……能牵动陛下沉寂已久的一丝情绪?哪怕只是身体上没有立刻、决绝地推开?

    李佐心中暗叹一声,那声已到嘴边的“大人”被生生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准备敲门的手。

    忠君之事,亦需体察君心。

    如果……如果这个贺若,无论她背后藏着多少秘密,只要能像一簇微弱的火苗,重新点燃陛下那冰封已久的心,让他重新像个有血有肉、知冷知热的男人,对男女之情有那么一点点真实的兴趣……那他李佐,宁愿暂时压下心中所有翻腾的疑虑和身为臣子的不安,不去打扰这来之不易的、哪怕是虚假的片刻……“温存”。

    他悄无声息地向后挪了几步,如同最忠诚而沉默的影子,守在了不远不近的廊柱阴影下。

    然而,这短暂的微妙寂静,被旁边厢房突然爆发的激烈骚动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放开我!我要找我娘!让我出去!娘!他说过的!他答应我的!”

    是香娜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尖锐和不顾一切的哭腔,充满了被欺骗后的绝望和执拗。

    “我要找我娘!我现在就要找我娘!” 她似乎拼尽了全力,趁守卫一时松懈,挣脱了束缚跑了出来,正在院子里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几个侍卫正试图拦住她。

    原来,方才芳如为了撬开香娜的嘴,情急之下许下了承诺——只要香娜说出父亲乞袁的藏身之处,她便带香娜去寻找她从未谋面的生母。

    这个承诺,正中了这个自幼缺失母爱、对母亲充满渴望的少女心中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这才让她在极度恐惧中吐露了关键情报。

    这凄厉的哭喊声,如同数九寒天里一盆夹着冰碴的冷水,猛地泼醒了几乎要被冲动和情感吞噬的芳如,也瞬间惊破了周凌那复杂难辨的心绪。

    芳如一个剧烈的激灵,猛地从那种想要和盘托出、寻求依靠的脆弱状态中回过神来,背后瞬间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刚才在做什么?!她差点……差点就因为一时的贪恋和软弱,毁了她和兮远苦苦支撑了十一年的所有努力!泄露身份,很可能将她和孩子都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乞袁的人还在暗处盯着,兮远的命还悬在线上!

    周凌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尖锐的打扰而深深蹙紧了眉头。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依旧保持着依偎姿态、但身体已然变得僵硬如石的女人,心中那丝因她的“温顺”依赖而产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微妙波动,迅速被现实的嘈杂、被背叛的怒火以及身为统帅的理智覆盖、驱散。

    他不动声色地,手臂用了些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漠的坚决,轻轻推开了她。

    “去看看。”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刻意的疏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肢体接触从未发生过。

    怀抱骤然落空,那短暂汲取的温暖和屏障瞬间消失,冰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住她,现实的压力和对儿子安危的焦灼再次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将她淹没。

    芳如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落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羞耻的依依不舍?她竟然……贪恋那个本该充满算计、试探和防备的怀抱?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和深深的自我鄙夷。

    她不敢再抬头去看周凌此刻的眼神,低低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是”,便匆匆抬手拢了拢其实并未散乱的鬓发,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向门外走去,去处理那个因她一句承诺而陷入疯狂的少女。

    看着沈芳如略显仓促离开的背影,周凌眼神中最后一丝因回忆而产生的模糊温度也彻底褪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沉默地伫立了片刻,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他才沉声,听不出任何情绪地唤道:“李佐。”

    一直如同隐形人般守在廊下的李佐,立刻应声而入,垂手躬身,屏息凝神地侍立在房门口。

    周凌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李佐,目光似乎落在窗外荒凉的院落景致上,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却又必须执行的事情,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冰冷的决断:

    “贺若,在骆驼巷,是故意放走乞袁。方才,又意图用……那种方式,”他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仿佛在挑选合适的词语,“混淆视听,掩饰其叛徒行径。加上之前吐谷部落,她放走阿鹿恒,间接害死三名銮仪卫。此女,留不得了。”

    “你去,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等下还有一章。下章揭晓身份。

    第106章 泪水 她还活着,但是他敌人的女人……

    李佐心中猛地一紧。

    虽然贺若确实行为可疑, 但亲耳听到周凌用如此平静无波的语气下达对“贺若”的死刑判决,他还是感到一阵心惊。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才贺若倒在陛下怀中时,陛下那瞬间的僵硬而非立刻推开的反应, 这分明是与其他试图靠近陛下的女子截然不同的待遇。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劝解的意味低声问道:“陛下, 贺若固然有错, 但她方才……是否罪不至死?或许她只是……”

    周凌依然没有回头, 反而有些失神地低语起来,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迷茫, 像是在对李佐解释, 又更像是在剖析自己那片刻的“心软”:

    “是我眼光不好……识人不明。她之前在我面前,那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 说什么身为夏国人,骨子里流着夏国的血,绝不会背叛家国……我竟……竟有那么一瞬间, 信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苦涩的自嘲弧度, “甚至觉得, 或许可以通过她,找到乞袁的线索……呵,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错误。我竟让一个屡次背叛我、满口谎言的人,参与如此重要的追捕行动……结果, 你也看到了,功亏一篑, 眼睁睁看着乞袁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作为决策者判断失误的挫败感,但这情绪很快就被更坚硬的、属于帝王和统帅的冰冷杀意所覆盖:“我确定,她是阿鹿恒的人,或者说, 她效忠的对象,与我们截然相反。”

    令人压抑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了片刻,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而缥缈,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困惑的复杂情绪,仿佛在解开自己心中的一个结,“她……总会让我想起……沈芳如。或许,这就是刚才……我没有立刻推开她的原因。”

    最后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午夜梦回时的叹息,却让李佐心中豁然开朗,果然如此!

    陛下并非对贺若全无感觉,而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沈芳如的影子,这才有了那一瞬间的迟疑!

    这恰恰证明了贺若的特别之处!

    “属下……明白了。”李佐肃然应道,但心中已然有了不同的计较。贺若的命,不能就这么取了。这不仅是因为她可能对陛下有着特殊的意义,更是因为……他不能让陛下因为一时之气,斩断这十一年来唯一能近他身的缘分。

    周凌何等敏锐,察觉到李佐应答得并不干脆,心中升起一丝不悦。

    他想起李佐作为太后身边的人,之前就没少旁敲侧击地劝谏他,说沈芳如已逝十一年,陛下当以龙体、以社稷为重,不应再沉湎于过去。

    此刻李佐的迟疑,分明是觉得他对贺若处置过重。

    周凌心中烦躁更甚,夹杂着一丝不愿被臣子揣度私事的愠怒。

    他挥了挥手,语气淡漠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速去办妥,退下吧。”

    李佐不敢再多言,躬身行礼,带着坚定的决心退出了房间。

    然而,李佐并未立刻离开,他需要确认一件事。

    他悄无声息地停留在廊柱的阴影里,屏息凝神。

    果然,他听到周凌唤来了值守的侍卫,沉声吩咐:“去,叫御林军副统领彭深立刻来见朕。”

    彭深?那是陛下真正的心腹,专门处理一些隐秘棘手、需要绝对保密的事务。

    李佐的心猛地一沉,难道陛下不信任他去执行这个命令?

    不一会儿,彭深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进入房内。

    李佐将耳朵贴得更紧,隐约听到了周凌冰冷而清晰的声音传来:

    “……贺若……屡次背叛……你亲自去……处理干净……不必留活口……”

    “处理干净”、“不必留活口”!

    李佐倒吸一口凉气!陛下竟然如此决绝,不仅坚持要杀贺若,甚至还动用了彭深来确保万无一失!

    这一刻,李佐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陛下对贺若绝非毫无感觉。

    正因为在贺若身上投注了不一般的情愫,哪怕是因她像沈芳如,所以在认定背叛后,才会如此愤怒,处置得如此酷烈,甚至不愿经他李佐之手,怕他徇私!

    他想起这十一年来,陛下如同苦行僧一般,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国事之中,身边连个贴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更别提让哪个女人近身了。

    可这个贺若,不仅近了他的身,甚至还……倒在了他怀里!这是十一年来的头一遭!

    这个贺若,绝对是特别的!她身上有着能触动陛下的特质。

    如果就这么让她死了,陛下可能真的会彻底封闭内心,继续为沈芳如“守”下去,这对陛下、对社稷都不是好事!

    一个坚定的念头在李佐心中形成,他必须保住贺若的性命!他要帮她逃走!等过段时间,陛下怒火平息,或许就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到时候,再想办法将贺若换个身份,悄悄送回来,哪怕只是做个普通的宫女,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说不定真能融化陛下冰封的心……

    忠君与一种深谋远虑的辅佐之心交织在一起,让李佐不再犹豫。他立刻转身,朝着沈芳如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必须赶在彭深行动之前!

    与此同时,在院子的另一角,芳如正极力安抚着情绪崩溃的香娜。

    她半蹲下身,与香娜平视,用尽可能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说道:“好孩子,别哭了,我答应过你的事,绝不会忘。我一定会告诉你你的母亲是谁,也会想办法让你见到她。只是你看,现在军营里事务繁杂,危机四伏,实在不是寻人的好时机。你再耐心等等,等这一切尘埃落定,我必定履行诺言,带你去找她,好吗?”

    说着,她伸出手,轻轻将哭泣的少女揽入怀中,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香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回抱住沈芳如,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她颈间,如同雏鸟般无助地呜咽着,一声声地喊着:“娘……娘……”

    沈芳如感受着怀中少女的颤抖,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她因为是重生而来,拥有上一世的记忆,曾见过北狄那位以美貌著称的苏德王妃。

    方才在李佐审问香娜时,她就震惊地发现,香娜的眉眼容貌,与记忆中的苏德王妃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联想到乞袁与苏德王妃之间那些隐秘的传闻,她立刻便明白了香娜的身世,她是苏德王妃与乞袁私通所生的女儿。

    这个秘密牵扯太大,一旦泄露,不仅香娜性命难保,更可能引发北狄王庭的内部震动,甚至影响两国战局。

    在眼下自身难保、儿子安危未定的情况下,她绝不能节外生枝。因此,尽管看着香娜对母爱的渴望如此强烈,她也只能暂时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不能吐露半分。

    她只能抱着这个身世可怜、被卷入权力漩涡的少女,给予她此刻唯一能给的、微不足道的温暖和承诺。

    周凌安排完彭深处理贺若的事,心头那股无名火却并未消散,反而因这决绝的命令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正欲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房间,一名亲卫快步进来禀报:“陛下,那个北狄俘虏阿鹿恒醒了,他……他说要见您。”

    阿鹿恒?那个在骆驼巷土屋里被乞袁一刀刺穿胸膛、本该毙命的家伙?

    周凌眼神微动,看来军中医官的医术确实不凡,竟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带路。”周凌冷声道,他倒要看看,这个害死他三名精锐亲卫的罪魁祸首,临死前还想耍什么花样。

    临时充作医寮的房间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

    阿鹿恒脸色惨白如纸,虚弱地靠在简陋的床榻上,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还有血渍渗出。

    看到周凌进来,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似乎想行个礼,但伤势过重,只是徒劳地牵动了伤口,让他痛得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周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副狼狈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现在才想起来求饶?未免太晚了点。”他的声音冰冷,“如果你肯说出乞袁的下落,或许,本官可以赏你一个全尸。”

    阿鹿恒见周凌态度如此强硬,毫无转圜余地,心知自己难逃一死,那点伪装出来的恭敬也瞬间消散。

    他索性不再挣扎,重新靠回榻上,扯出一个带着痛楚和嘲讽的笑容:“看来大人是铁了心要我用命偿还那三个侍卫了。那……我就预祝大人早日找到乞袁,得偿所愿了。”他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将死之人的无所谓。

    周凌此刻正为失去乞袁的线索而焦躁,见这阶下囚竟敢如此态度,怒火更炽,他上前一步,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意:“本官当然会找到他,将他碎尸万段!不止是他,你的吐谷部落,本官也会一并踏平!还有……”

    他顿了顿,想起那个屡次背叛、此刻已被他下令处决的女人,“还有你的那个情人贺若!本官也会送她下去陪你!”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贺若之前在吐谷部落不惜暴露也要救走阿鹿恒,两人之间定然有私情。

    阿鹿恒听到周凌要灭他部落,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听到“贺若”二字,尤其是听到周凌将贺若认作他的情人时,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混杂着诧异和一丝了然。

    他想起了之前在乞袁藏身之处看到的那个少年,贺兮远。虽然那少年脸上涂满了泥污,但那双眼睛,那脸的轮廓……与眼前这个气势逼人的夏国大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当时就心生疑窦。再看周凌此刻对贺若那复杂难辨的杀意,以及明显不知那少年存在的模样……

    一个大胆的、既能报复周凌的咄咄逼人,又能给背信弃义的乞袁添堵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他嗤笑一声,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带着清晰的嘲弄:“贺若?她不是我的情人。”

    阿鹿恒看着周凌眼中翻涌的怀疑与审视,知道自己抛出的饵已经引起了这条大鱼的注意。

    他忍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却带着清晰的、恶毒的意味:

    “贺若救我……只因我是乞袁的心腹。而贺若她……”他故意停顿,欣赏着周凌不自觉前倾的身体和绷紧的下颌线,才缓缓吐出石破天惊的后半句,“……其实是乞袁的女人!”

    “乞袁的女人?”周凌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

    这个答案完全偏离了他之前的种种猜测,他之前以为贺若是阿鹿恒的情人、或是为北狄效力的探子,现在,阿鹿恒的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却又瞬间引燃了更汹涌的怒火。

    是了!若非如此,如何解释她对乞袁行踪的异常关注?如何解释她在骆驼巷那不惜暴露自身、也要助其逃脱的决绝?一切看似不合理的行为,若套上“乞袁的女人”这个身份,竟都变得“合理”起来!

    一股被彻底愚弄、甚至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所有物被侵占的屈辱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腾涌动。

    恰在此时,楼下院子里,香娜那带着哭腔、一声声呼唤“娘、娘”的声音,穿透了楼板的隔阂,清晰地钻入两人的耳中。

    这哭声如同精准投下的催化剂,阿鹿恒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幽光,他趁热打铁,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笃定而充满恶意:

    “听见了吗?那个被你关押的贺兮远,和下面这个喊娘的丫头,他们是亲兄妹!都是贺若给乞袁生的种!”

    周凌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到窗边,骨节分明的手“哐”地一声用力推开了窗棂。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向下扫去,只见院落中,香娜正死死抱着贺若的身体,整张脸都埋在她身前,身体因哭泣而微微颤抖,一声声“娘”喊得凄楚可怜。

    而芳如……她微微低着头,一只手轻拍着香娜的背,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安抚的话语。

    在贺若的温柔抚慰下,之前那个在李佐刑讯下都倔强不语的少女,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依赖且乖顺。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周凌的心尖上。

    许多被忽略的细节瞬间串联起来,为何李佐用尽手段都无法让香娜开口,而贺若进去不过片刻,她就吐露了关键情报?

    当时他只觉贺若或许掌握了某种独特的劝诱技巧,如今看来,哪里是什么技巧!那分明是血脉相连的信任,是女儿在极度恐惧中,对母亲本能的依靠和求助!

    还有那个贺兮远……原来如此!他们是一家人!贺若是乞袁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甚至不惜潜伏到自己身边,一次次背叛,都是为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剜刮着他的心脏,被背叛的狂怒、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和刺痛,瞬间湮灭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甚至无暇去思考,为何作为“兄妹”的贺兮远和香娜没有被养在一处这样显而易见的疑点,狂暴的怒火已经吞噬了一切。

    他猛地将窗户甩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仿佛要借此隔绝那令他心脏痉挛的画面。

    他转回身,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阿鹿恒,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扭曲,带着毁灭一切的寒意:“很好……真是好极了!乞袁的女人,还有他的两个孩子,现在都在我这里。正好,我可以送他们一家……团、聚!”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碾磨出来的。

    然而,预想中阿鹿恒的恐惧或愤怒并未出现。

    这个垂死的男人,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断续,牵动着伤口让他剧烈咳嗽,可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看穿一切的嘲弄。

    “你笑什么?”周凌的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

    阿鹿恒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周凌强装的镇定:“我笑你……口是心非。你……不会杀贺若。”

    周凌心中莫名一悸,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但他立刻用更加强硬的姿态武装自己:“是吗?那你就等着听她的死讯吧。杀她的命令,我已经下达了。”

    “你会收回成命的。”阿鹿恒的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本官言出必行!”周凌斩钉截铁,仿佛也是在说服自己那莫名动摇的心。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贺若倒在他怀里时,那纤细的腰肢、温热的体温,以及那双偶尔流露出与沈芳如神似的、带着脆弱与倔强的眼睛……不!不能再想!她是叛徒,是敌人的女人,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毒蛇!他必须杀了她,就像处置所有危害他、欺骗他的人一样,绝不能心慈手软!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无论如何,这个命令,绝不会改!”

    阿鹿恒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挣扎与强行压下的波动,知道抛出最终真相的时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凝聚了全身最后的力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

    “因为,她就是沈、芳、如。”

    他紧紧盯着周凌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继续加重分量:“那个十一年前,让夏国皇帝周凌冲冠一怒、不惜血洗西戎也要寻找的女人。那个……夏国皇帝视若生命的女人。”

    周凌整个人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中!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有“沈芳如”三个字在疯狂回荡。

    “你……撒谎!”半晌,他才从极度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他猛地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笼罩住阿鹿恒,眼神骇人,“沈芳如已经死了十一年了!是朕……是我亲眼所见!”情急之下,他差点失口暴露身份,及时改口,但内心的惊涛骇浪已然无法掩饰。

    阿鹿恒无视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平淡,却字字如刀,凌迟着周凌的神经:

    “她可真是个……能让男人疯狂的女人啊……夏国皇帝为她不惜发动国战,”他故意扭曲事实,“连我们大将乞袁也对她迷恋至深,看来……你这位周大人,也未能免俗,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周凌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绷紧的身体,继续火上浇油:

    “你不敢承认她是沈芳如?是害怕自己觊觎皇帝的女人,犯下这株连九族的大罪吗?”阿鹿恒此时完全将周凌当作夏国一位有实权的高级官员,故以“株连九族”相胁。

    他看着周凌眼中剧烈翻腾的痛苦、震惊和不敢置信,知道火候已到,又抛出一个致命的诱饵:

    “你想知道,当年她是如何从西戎那场‘死亡’中金蝉脱壳,想躲到茫茫沙漠深处,而我又是在何处救下奄奄一息的她吗?”

    他话锋猛地一转,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提醒:

    “但你最好,立刻、马上,让你的人停下!取消杀她的命令!想想看,若是夏皇知道,他苦寻十一年未得的女人,竟死在你的手里……你,和你身边所有的人,承担得起那位陛下的雷霆之怒吗?”

    周凌依旧死死地盯着阿鹿恒,目光仿佛要将他钉穿。

    他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找到哪怕一点心虚的闪烁。

    沈芳如的死,是她父亲沈文正亲自确认,甚至以死相逼,才从他手中夺走了“女儿”的尸身,葬入沈家祖坟!那场激烈的冲突,沈文正老泪纵横、以头撞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果……如果那具棺椁里躺着的不是芳如……如果这十一年……她真的还活着……

    阿鹿恒见他眼神中的坚定已然碎裂,被巨大的混乱和动摇取代,知道最后一击已然奏效。

    他加重语气,如同宣誓般说道:“她这十一年,一直以男装示人,隐姓埋名,如同惊弓之鸟,身边无人知晓她的过去。我拿不出你立刻就能相信的证据,但是,”他斩钉截铁,目光毫不退缩,“我阿鹿恒以先祖之灵起誓,她就是沈芳如。她还活着。”

    周凌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反驳。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阿鹿恒,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一层浓重的水汽弥漫上来,模糊了他锐利的视线。

    阿鹿恒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光,心中先是嗤笑,以为这是对方因爱慕皇帝的女人却求而不得、甚至因无法手刃“情敌”乞袁而倍感无力。

    但他随即又感到一丝困惑,这个男人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仿佛天塌地陷、信念崩塌的巨大痛苦,似乎远远超出了单纯的“爱而不得”或“无能为力”……

    周凌猛地转过身。

    他不再看阿鹿恒,也不再听他说任何话。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间,将那个垂死的男人和那些足以颠覆他十一年来所有认知的话语,狠狠甩在身后。

    他沿着走廊疾行,脚步虚浮,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耳边是嗡嗡的鸣响,眼前景象晃动模糊,只有“她还活着”四个字,如同魔咒般反复盘旋。

    他一把推开隔壁空置房间的门,对着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低吼:“高玄!”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单膝跪地,正是暗卫统领高玄。

    周凌看着高玄,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立刻……去找彭深!传朕……传我命令!让他住手!不许杀贺若!立刻!马上!快去!!”

    高玄清晰地感受到了主人声音里那从未有过的颤抖和惊惶,他没有任何迟疑,抱拳领命:“是!”身影一晃,已如轻烟般从窗口掠出,瞬间消失在视线尽头。

    直到高玄的身影彻底消失,周凌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最终再也无法支撑,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捂住了脸庞,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堤坝,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

    十一年……两千多个日夜的悔恨、思念、以及被迫接受的绝望……原来,全都是一场空?

    那个他爱之入骨、又恨之切齿,让他的人生从此陷入灰暗的女人……竟然,一直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今天不更了。明天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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