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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和宋持砚清冷的视线交汇, 田岁禾快要哭了。

    他完全不像那种人啊。

    白日里的他依旧如月光下的冷霜,可夜里陌生公子偶尔的沉稳客套也很符合宋持砚的克制。

    这么多巧合在跟前,田岁禾没法不怀疑,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完全猜不出来?宋持砚和恭王世子说了两句话,便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田岁禾脑子更乱了, 她很想跑, 脚却死死钉在地上挪不开半步。

    死脚, 快动啊!

    跑不动,只得装死, 田岁禾对宋持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

    随后她拉了拉小郡主:“郡主,我们再进去去看一看阿霜姑娘吧, 我不放心她!”十九岁的她躲在一个七岁孩子的背后,耗子撞见猫一般地逃走了。

    恭王世子眯起眼:“田娘子是一如既往地怕你啊!”

    宋持砚看着她立过的树下,田氏一向很怕他, 尤其上次因为熏香在幻觉中看到她,每每见面她都是如此。

    只是今日比平时在宋宅要更胆怯些,但想来是因为外人在侧。

    宋持砚不曾多想, 他问恭王世子:“世子今日邀下官来此仅是为了说笑?”

    恭王世子笑呵呵道:“哪里哪里,宋大人一心政务,岂可耽误?是因两日后要启程回京,有些事需得先议过才是。宋大人派人去了田氏的故乡一趟, 难道就没话问在下么?”

    二人来到书房里。

    恭王世子先道:“宋大人稍安勿躁,在下对田娘子和宋家并无恶意。”

    稍安勿躁,这已是宋持砚第二次从恭王世子口中听到此话,他没说什么, 等候恭王世子继续。

    恭王世子说起一桩旧事:“二十年前,徽州大灾,我的外祖父户部尚书被构陷贪没赈灾粮,皇祖母也因此遭了牵连。父王查到一线索,应是有人寻工匠刻了一枚假章,借此诬陷外祖父。那刻章的匠人不久后自尽而死,死无对证,但前几年内子查到刻假章的匠人与另一匠人往来甚密,自尽前还曾与那匠人见了一面,且他自尽后不久,该匠人亦离了歙县,一切实在太巧,内子便借南下游玩循着所查到的线索去到了田岁故乡。”

    可时机太不凑巧,寻到匠人时老匠人刚好过世,两个孩子又一问三不知,“内子担心惊动赵王的人,只得放弃,又怕我冲动触了陛下逆鳞便一直未告诉我,直到三个月前我才知晓。”

    宋持砚沉思,相比贪腐旧案,他更在意田氏一家身上的诸多巧合。

    去世的田家阿翁或许知道刻假章的真相,而此案是赵王党在背后从中作梗,三弟又恰好死在他赶到之前。

    巧合得令人生疑。

    他简要道:“我派去那一带的人并未查到过多,只知这位老者是外乡人,以雕刻为生,无妻无子。更详细的恐怕需问一问田氏。”

    "正巧,小女邀田氏今日来此,否则本世子也不会派人去请宋大人。便在这里问吧。”恭王世子道。

    宋持砚认为不合适:“她怕外人。”

    恭王世子了然笑笑:“或许不是田娘子怕,是宋大人担心万一问出什么要紧事牵连了弟妇和宋家,但本世子的敌人一直都是赵王叔和柳贵妃,分得清孰轻孰重。”

    说着恭王世子遗憾地摇了摇头:“倘若当年内子早去几日,恐怕就不是这样的结局了。我甚至在想,一切为何如此之巧,内子方查到了消息,田阿翁便病逝,你说,会不会是有人赶在前头灭口?”

    宋持砚道:“亦有可能。”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恭王世子,让人请田岁禾过来一叙,丫鬟却一个人回来了,“那位田娘子说是身子不舒坦,急匆匆地回去了。”

    宋持砚看着空荡荡的门外,是他太多疑?他总感觉田氏在躲他。

    恭王世子也有此感觉:“请宋大人来是不想你误以为我利用田娘子屈打成招、颠倒是非,想要你当证人。谁知你把人吓跑了,本世子敢肯定,田娘子就是只怕你一人啊,方才她见着我可正常得很!”

    宋持砚不想说话。

    *

    这一日田岁禾神游太虚。

    她始终不敢相信宋持砚就是夜里的陌生公子,如此恍然地呆坐了一日,怎么都想不明白。

    怎么会是他呢,他不可能会答应那种事的啊。

    想啊想啊,在反复的自我拉锯中,田岁禾开始怀疑是小郡主听错了,“对啊!”

    她像是在困境中发觉了一条小路,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郡主毕竟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小孩子说不定是听错了,或者记错了呢。也说不定……宋持砚手上真是猫抓的。”

    还有还有,她其实也记不得那晚上抓的是哪只手了,力气会不会大到可以在那位公子手背上留下抓痕。

    “有可能不是他的。”

    田岁禾好哄歹哄,总算是把自个哄好了,李宣却来了:“林嬷嬷,大公子有事请田娘子去西苑书房里一叙,已先行告知夫人,娘子不必再请示,直接过去便可。”

    田岁禾手中的木雕和刻刀当啷掉地,才平静的心再起惊惧,他怎么突然找她,难道真是他?且他发觉了她察觉的事?

    坏了坏了……田岁禾快哭了。她钻入被子里想装睡,林嬷嬷进来劝说:“大公子说是正事,很要紧,娘子无论如何去一趟吧。”

    田岁禾没办法,只得去了西苑,一路上她的腿都在发抖,指尖也止不住地颤抖。

    到了书房里,田岁禾已经快站不稳。宋持砚一身白色锦袍,锦袍上的竹叶暗纹在微弱的光下熠熠生辉。他坐在书桌前,仿佛神坛上的仙人,手中的笔似长剑。

    书房里的窗都关上了,她一进去,李宣还把门关上了,田岁禾的心更是乱跳。

    她后背紧贴着门,仿佛多靠近他半步都会被他一剑削了脑袋,哭丧着脸,声音不成腔调:“大、大人……”

    柔弱无措的一声,宋持砚落在书上的指尖随这一声抬起,再缓缓地落下掌下圣贤书上。

    三弟当真不曾教过她么,不要对一个男子露出如此无措可欺的模样。

    他浓睫羽低垂,不看她花容失色的脸,淡道:“不必紧张,唤你来只是想问一些关于尊祖父与三弟的事,且三弟与宋家同气连枝,哪怕曾经犯了错、亦或得罪了人,宋家不会坐视不理。”

    提前声明是未免田氏有所顾虑而有所隐瞒,毕竟她实在太胆小。

    但田岁禾却一直垂着头,良久都不曾回应他的话,甚至双手交握的力度更大了,白皙手背上现出青筋。

    宋持砚的手指敲了敲红木桌面,她深垂的长睫就跟着他的动作上下扇动,仿佛受惊的蝶。

    她原是在盯着他的手看。

    宋持砚侧目看她一眼,嘴角似乎出现了隐约的弧度。

    他话语疏离:“田氏,在想什么?”

    田岁禾看得走神,试图从他手中看出抓痕的迹象,心不在焉,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在想,想宋大人。”

    宋持砚倏然抬眸凝她,若寒潭冷泉清冷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彩。

    田岁禾也发现自己这张不利索的嘴说了引人误会的话,死嘴,竟乱说话!她飞快抬起双手捂住嘴巴,捂得严严实实的,好像生怕自个的舌头再不听话口吐狂言。

    她懵懵地看向宋持砚,圆杏眼不知所措地眨了眨。

    捉摸到他目光中的匪夷所思,怕他误会,她不得不开口解释。

    “在想,大人的手……”

    原本这句话是没什么的,可以解释为发觉他的手指很长,很漂亮,所以发自内心欣赏了片刻。怎么听都比“想宋大人”不那么让人想歪。

    可田岁禾说完这句,她想起了上一次。

    那公子在桃林中为她凿水,修长的手在堵得严严实实的厚泥中反复试探。那样耐心的贵公子,竟会亲手做那些事,和她认识的大公子完全不同啊。

    田岁禾又想到更早之前,她在荆棘地里找萝卜,抓着他问萝卜在哪,还叫他回去等通知。

    还有第二个晚上,她命令他:“你能不能自己支棱起来啊?”

    这样的窘事太多了,在田岁禾为了给自个壮胆,逼迫自己以雇主的傲慢对待那位公子的期间,她说了太多荒唐的话了!如果真是宋持砚……那可是一剑把孙青脑袋削下来,一剑斩蛇,冷冰冰的宋家大公子。还是阿郎的大哥,郑氏这一房的主事人。

    她,她怎么敢的啊!

    越想越觉得是他,田岁禾真的要哭了。

    有一滴眼泪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拦都拦不住,生生任它把她的眼尾染红了。

    “田氏?”

    宋持砚发觉她的异样,压低了声唤她,田岁禾抬起眼,一双含泪的杏眸红得似被狠狠欺负过。

    他盯着那双眼,手指还悬在半空,目光已经定住了,连呼吸都沉了。

    田氏,对着他的手……哭了?

    尽管上一回她也曾经对着他的手汨汨涌出泪水,但不是因为怕,可如今她眼里全是怕。

    她连他的手也怕?

    宋持砚缓缓抬起那双手,田岁禾目光随他的手而动,长如竹节的手骨骼清晰,有着清冷的棱角,仿佛能触及一切事物最尽头之处,手背上的青筋仿佛藤蔓,衬托得他的手极具力量。

    他手一动,田岁禾用力揪紧了轻薄的裙摆。

    宋持砚手落回桌上,凉薄的唇角好似有不易察觉的笑意,“田氏,你怕我的手,为何?”

    田岁禾被问得方寸大乱。

    她紧紧并住脚,后背也绷直,立得比院子里的松树还要板正,死嘴又开始乱说话了。

    “生得太、太长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的伪骨预收有点没感觉,还是更想写强取豪夺风,于是改了改, 下一本应该先开这个,《为失明嫡兄解情蛊》,预收ID:10222305 /

    第22章

    有时候田岁禾真希望自己是哑巴, 这样就不会言不由心了。

    可相比她的满口胡言,她更担心宋持砚会看出她已知晓的事,不然他怎么会突然问她是不是怕他的手?难不成是担心她在外面乱说话破坏他名声, 所以在暗示她?

    视线触碰,她匆忙低下头,像被审问的嫌疑犯,宋大人到了嘴边变成了套近乎的:“宋大……大伯哥。”

    宋持砚手动了动。

    那只骨节清晰的手搭在扶手上, 手背青筋在皮下浮动, 田岁禾忍不住浮想联翩, 他手指用力往里顶的时候,手背上的青筋会不会更可怕?

    死脑袋, 又在乱想什么?

    田岁禾无法面对这只纤尘不染的手,再抬头对上宋持砚清冷的丹凤眼, 身子也颤了下。

    宋持砚的眸色不经意地变暗,指尖在扶手上点了两下,未免吓着她, 他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淡淡垂下眼:“可还记得你阿翁之事?”

    田岁禾紧绷的心弦被他这句话勾到另一边,怯怯问:“我阿翁……怎么了?”

    宋持砚道:“没什么, 只是欲藉由你阿翁查一查三弟走丢之事。”

    田岁禾却没法全然放心,阿翁虽是个普通的老头,但在她的记忆中老头子也有许多神秘之处。

    幼时阿翁喝醉时会说一些醉话,夸耀歙县多么多么的繁华, 他当初因为一身手艺得到多少贵人赏识。老头还说他是因为知道一些事才躲来山里的,她好奇地问过他,他好似突然醒转,惺忪的醉眼闭上, 连连摆手,“傻孩子,阿翁说瞎话呢。”

    从前的疑惑从一点萤光变成一堆火,她再没心思去想晚上那些羞耻的事情。

    她茫然地回忆着,“最开始那几年,阿翁带着我在镇上脚店里打杂,那脚店就在道口,外人来镇上都会经过那里。那年我六岁,脚店来了个带孩子的女人,那孩子生得白净秀气,一看就不是穷人家的孩子,阿翁怀疑她是人牙子,可那女人说她本是富人家的小妾,被主母毒杀,不得已带着孩子躲到山里。阿翁不大信,可是没几天那女人病死了。”

    女人是染上瘟疫才病死的,那孩子似乎也染了病,那几年光景不好,大伙都揭不开锅,又怕被那孩子着上病,都不想收留那孩子,阿翁实在见不得他受苦才养了他。

    宋持砚忽然抬手。

    田岁禾被他这一动作打断,她不解道:“我……我没说谎啊。”

    宋持砚无奈,抬手指了指他面前的圈椅:“别多想,我仅是想让你坐下慢慢说。”

    圈椅离他只有几步远,田岁禾才不敢过去,“我其实,就喜欢站着。”

    宋持砚便由她去,“你阿翁就不曾查过三弟身世?”

    田岁禾摇头,“他查过那女人的身世,她好像是个人牙子,但阿郎的……没查出来。镇上闭塞,想查也没法查。”

    宋持砚颔首。看来田家翁会遇到三弟纯属巧合,只是因为讨生计的脚店刚好在外来客必经之处。

    空气一旦沉默,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清晰,田岁禾全身都像是被属于宋持砚的气息围困。

    她待不下去了,低声问:“大伯哥,您,您还有话别的要问么?”

    宋持砚慵懒冷淡地撩起眼皮,“很急?”

    “不,不急。”这回田岁禾把住了嘴门关,怕他看出什么,她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故意道:“跟您待在一块,很高兴,我一点都不急着逃。”

    宋持砚手轻点。

    田岁禾乖乖立好,“您有什么就继续问吧……”

    “是还有事要问。”宋持砚缓缓启唇,但看向窗外的绮丽的夕阳,他收回了话,“但我稍候还有事要忙。明日清晨,去西苑前方的亭子里寻我。”

    他撂下的话余音还没散,田岁禾就已一溜轻烟似地夺门而出,仓皇的裙角擦过门畔。

    宋持砚手抬起,屈指放在唇畔,低垂眼皮望着那片轻柔的裙摆逃窜而去。

    李宣随后步入,在跨过门槛时讶异停顿了半步,眼花了。他竟看到大公子望着门边,睫羽低垂,手抵在唇畔,好像在回味着什么有趣的事。

    李宣眨眨眼,脚落地的时候宋持砚抬起清冷长眸,不怒自威,疏离淡漠。

    他就说嘛,看错了。

    “公子,是要提早去赴宴么?”

    “不必。”

    李宣便退出去,在园子外跟付叔笑说:“田娘子方才说大公子没问完,直说有事。我还当是打算提早去赴宴呢,想来是有别的要事要处理。”

    付叔也困惑,他怎么记得大公子方才为了问田娘子关于田家翁的事,还特地空出了一个时辰呢。这才问了不到一炷香,也还没问完。公子行事一向雷厉风行,能一次解决的事决不分两次。

    为何推到明早?

    *

    田岁禾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了自个屋里,总算躲过一劫,一路上她脑子都乱得很,还是不甘心他这种人会答应给弟妇借子的事。

    回来后她有意试探,林嬷嬷却说今晚那位公子照例过来,田岁禾还记得方才宋持砚说他今夜有事。

    看来不是他!

    她兴高采烈,仿佛从鬼门关回来,可到了约定的使臣,林嬷嬷又说:“娘子,方才那位公子突然说生病了,今晚没法过来,您早些歇息吧。”

    田岁禾坠入深谷。

    清晨她盯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硬着头皮去找宋持砚。

    天边泛着淡蟹壳青,整座宅子蒙在凉薄晨光中。走到园子深处,田岁禾突然停了下来,不远处有个清冷的身影在练剑,那人颀长高挑,穿着淡色利落衣袍,被晨曦覆了淡淡光晕。

    长剑在他手中如同月华,一招一式皆是矜雅,赏心悦目。田岁禾想到小郡主念叨的戏文中英俊神秘的武林公子。

    她在树后看呆了。

    等那人收了剑,她眼里的惊艳和好奇还未能收回去。

    宋持砚视线在她面上停驻,但虽是看到了她,他却没有因她停下,而是收了最后一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才缓缓走向树后偷看的女子。

    “来了?”

    利落的窄袖锦袍削淡他的斯文气,更像个高不可攀的矜贵公子,清冷的声线在清晨中倍显疏离。

    这样的宋持砚很陌生,田岁禾像是回到初见那日,她把脸压得很低:“嗯……”

    宋持砚淡如冰玉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他比她高不少,只看到她在晨曦下软绒绒的发顶,仿佛树梢雏雀。

    “到前方再细说。”

    他领着田岁禾到了凉亭中,一路上她偷偷打量他的背影。想不到这样文绉绉的人还会练剑,招式也不粗鲁,就跟、就跟拂过竹林里的风一样。

    那修长挺拔的背影也勾出别的回忆,毫无疑问,夜里那个人就是宋持砚。想到这处处都清贵冷淡的身子曾覆在她身上,田岁禾就不敢看他,更无法面对那不兼容的撑胀时刻。

    “坐吧。”

    到了亭子里,宋持砚一发话田岁禾立时坐下,有了石桌的遮挡,她无处安放的手放了松。

    “昨晚我突然想起来,阿翁之前喝醉酒,说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我怀疑世子妃会遇到我不是偶然,是想去找阿翁,结果扑了空,这样的话……这里头,会不会有猫腻啊?”

    宋持砚撩起长睫,“你祖父因何而死?死前有何异常之处。”

    阿翁的死一直是田岁禾不愿意回忆的事,跟阿郎一样。他们死得太突然了,每次回想起心里都有刀子反复拉扯,她声音颤抖,“那天阿翁去镇上干完活,回来脸色不大好,说他辞工了。没几天就病了,我跟阿郎劝他去镇上看病他也不去,他跟我们说、说……”

    田岁禾开始哽咽。

    宋持砚抬手,指尖刚触碰她的肩头又知礼地离开。

    他温声道:“不急,慢慢说。”

    田岁禾忍下喉间情绪,“他说这样会连累我们,我以为他是怕花钱。他一直装着没事的样子,我们还以为他是好了。没想到又过了几天,他就……就病倒了,没撑过来。病倒的前几天,阿翁还搬来一块石头刻字,我们不认字,不懂刻的什么。”

    宋持砚极力压缓声音,“三弟不识字么?”

    田岁禾说:“阿郎来山里才五岁,呆呆傻傻的,好多事都记不起了。阿翁说他应是吓坏了,要不是走丢前的事他记不清,我们早就帮他找到了家里人。”

    “三弟两岁蒙学,四岁就可诵诗,或许早已忘记了。”宋持砚没再纠结这一处,“继续吧。”

    田岁禾便继续说:“阿翁说等他死了,让我们把这块碑埋到他坟里,别让人看到,不然他没法投胎。我们以为他是在说笑,可没想到……”

    没想到第二日阿翁就死了。

    头天晚上老头子还笑呵呵地跟他们说话,清晨起来他就躺在榻上,苍老的脸上再也不会有笑容。

    后来阿郎也以这样突然的方式离开了。这样的离别,田岁禾经历了两次,一次比一次痛苦,哪怕现在回忆起来,她的身上还是会漫起一波一波的冷意,冷得她颤抖。

    宋持砚轻拍她肩头。

    田岁禾不自在地缩了缩肩头,“阿翁说他不识字,只是照着别人的字样刻的,但我怀疑他在骗我们,他说不定知道什么秘密,要刻在碑上。可埋在坟里谁能看见?”

    宋持砚问:“他可留下遗言?”

    田岁禾仔细回忆。

    那晚阿翁很困了,声音有气无力,“芽儿啊,这两年外头乱,你们少往外面跑。我刻的碑不能让别人看到,你们哪天抽个空帮我把它藏起来,那碑卖不了钱,还可能让你们摊上大事儿。你们可别乱跟人说啊!但要是……要是你们长大以后,有信得过的好人来问,你们可以想办法拐着弯儿告诉他们,记得得拐着弯儿说啊,别给自个摊上事。”

    田岁禾跟阿郎把碑藏到一个山洞里,他们怕惹上事,也信不过别人,便打算让这块碑烂在洞里。

    她问宋持砚:“碑您要看看吗?只有我知道那个山洞在哪里。”

    宋持砚在沉思。

    他虽有意与其合作,但也需确认恭王世子有无翻案的能力。碑上所刻之物也不一定是他们能用得上的东西,不如再让恭王世子自己先查一查,他也正趁此期间权衡。

    他看着手中铮亮的长剑,长剑如同一面镜子,镜中倒映着两个人:“不急于一时,先等等。”

    田岁禾的话都说完了,她没法再跟他待下去,在肚子里编排着要道别的话。宋持砚忽然问她:“你很信得过我?”

    这不是明摆的事么,她老实说:“阿郎摊上事,您也跑不掉啊。”

    宋持砚笑了下,他发现她其实不笨,否则当初恭王世子试探时她早已招供出一切。

    可田岁禾最怕他笑,他生得好,和阿郎一样笑起来很好看,可不常笑的人突然就笑了,她只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想是她说话太难听了,忙亡羊补牢:“您是阿郎的亲哥,我是你弟妹,你怎么会害我。”

    他果然不笑了。

    不笑了就好,这才像他。大事在前,田岁禾暂时忘了别的,壮着胆又问:“那个,大伯哥……我不会摊上大事吧?”

    宋持砚眉头拢得更紧。

    “不会。”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拿起桌上的长剑就往外亭外走,转身后回头看了她一眼:“下次,换个称谓。”

    *

    为宋持砚和阿翁阿郎的事,田岁禾神游了整整一日,脑子乱得连林嬷嬷的话都没心思听。

    她累极了,入夜沐浴完就吹灯躺下,不知不觉沉入困倦睡梦中。

    今夜安静如常,漆黑如常,一道修长的人影来到榻边,有条不紊地开始解腰带,外袍落地发出声响,一只大手落在她的腰际,田岁禾突然清醒了,让的呼吸顿停。

    坏事,她忘了,林嬷嬷说过今晚那位公子要来!

    夜色浓黑,他应当还没发现她睡着了,手正解开她下方的绸裤,凉意如水,从未遮蔽的腿上蔓延到足尖,田岁禾蜷起脚趾,完了完了,她纹丝不动,急得快哭了。

    年轻公子的手松开她,听动静是在解他自己的腰带,他行事稳重、一丝不苟,每晚都这个顺序。

    这不就是宋持砚的作风么?

    田岁禾心里的羞臊窜到耳尖,再窜至每根头发丝。她可以说服自个,这是公事公办,但她,她做不到跟宋持砚办啊。

    宋持砚斯文俯身之时,她走投无路,竟想了个馊主意。

    林嬷嬷在外听房,忽然听到房中响起如雷鼾声,田娘子从不会打鼾,何况今夜那位公子要来?被这突兀的鼾声吓一大跳,林嬷嬷甚至怀疑屋里来了贼,担心暴露大公子身份,只能轻声唤田岁禾:“娘子?”

    无人回应,脚步声往这边走来,宋持砚不疾不徐地叩了窗框三下。

    林嬷嬷没敢多问。

    明月探出云层,房中被月色照亮,宋持砚摘下遮眼的腰封,无言看着榻上“酣睡”的女子。

    田岁禾她往常睡觉安静、举止还算秀气,打鼾这种事倘若传出去她都会不好意思,可是她今晚实在还做不了面对宋持砚的准备,只能用鼾声暗示她睡着了,睡得很沉,九头牛都拉不起来。

    她学人鼾声可有一套,宋持砚没出声,看来是信了。他这样懂礼数的人,应当会先回去吧?

    可是他坐在榻边一直不说话,看着是打算要等她醒了再继续办事,田岁禾把呼噜打出了三天三夜都不醒的架势。

    可宋持砚还不走,竟还在她旁边躺下了下来。

    好像还笑了?

    只有轻微的气声,像笑也不像是笑,田岁禾步调乱了,打鼾这事就像人爬山,有上有下,往复不止。这记鼾声正往峰顶攀爬,攀到最高处正要下行时听到宋持砚发出这样诡异的笑。

    鼾声卡在一半,气息没控住发出宛若猪叫的声音:豞——

    田岁禾震惊地瞪大眼,窘迫地捂住自己嘴巴。

    比这还尴尬的是边上安静躺着的人开始笑出生,他笑得克制,但越是克制,越像嘲讽。

    田岁禾心如死灰。

    从前她还常装睡瞒过阿郎,可一碰到宋持砚她就紧张,别说装睡了,正常说话都紧张。

    她怎么能这么胆小,这么笨啊……

    事已至此,她寻思着他这样斯文的贵公子铁定不会打鼾,也不知道打鼾这里头的门道深着呢,她打了个假哈欠,讶异问:“咦,我怎么睡着了呀?”

    再然后,她更震惊地发觉身侧仰躺着人,慌忙道歉:“对不住啊公子,我忘了您今晚来。”

    宋持砚拍了她手背两下,说“无妨”。

    他欺身上前,双手往两侧一分,倾身与她相贴。

    田岁禾在他灼热的气息沉下来的时刻,她想到了和阿郎兵荒马乱的那次。

    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哭,心里很乱,她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怕宋持砚发觉,只好说:“对不起……我,我今晚不大舒服,能不能……”

    即便她不明说,宋持砚也能察觉,大抵因为田家祖父的事,她心事重重,只能多点耐心。

    他虽已起了念,却还是在她手背上轻拍几下,穿好衣袍,平复片刻推门而出。

    林嬷嬷一看便知今夜没成,战战兢兢地送大公子出院子,到了院外,宋持砚忽地转身。

    “自见过小郡主后,田氏可有何异样?事无巨细地说。”

    林嬷嬷细细回忆:“从小郡主那回来之后,娘子似乎累了,睡了好一会,但也没什么异样。前日下晌和今晨去见了您之后,回来一直垂着头,整个人萎靡不振,像有心事。”

    看来只是因为田家翁,而不是察觉别的。

    宋持砚看向月下的荷塘,半晌才再次说话,“明日母亲问起,便说今夜我与她一切照常。”

    林嬷嬷应下,郑氏虽是她的主子,但大公子是日后宋家的掌家人,偶尔需要她帮着隐瞒,她不会不给面子。

    *

    田岁禾本打算龟缩不出门,但恭王世子派人传话,说郡主今日要提早回京,希望临行前再见一次面。

    好在这次宋持砚没在,田岁禾送了小郡主和阿霜几个自己雕刻的小物件,彼此道了别。

    临走前,阿霜又塞给她一个小铃铛,“听闻阿姐之后要去开封府,我在那有位多年不见的亲旧,是走江湖的。阿姐若是有难处了,可带着这铃铛去同福客栈找他,他要是在开封,一定会帮忙的。到时能不能帮我转告几句话,就说我阿娘已死,我一切平安,让他别担心。”

    田岁禾稀奇地收好铃铛,并记下阿霜的话。

    小郡主和阿霜是她出山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虽然相识不久,她仍很舍不得。相互道过别,田岁禾出了驿馆,好巧不巧撞见了付叔,她脸色煞白,宋持砚怎么又来了?

    付叔道:“大公子要跟世子商议些事情,让娘子等等,稍候我等护送您回府,路上也有个照应。”

    田岁禾可不敢再等他。

    她找了个要买东西的借口逃之夭夭,人走了不消片刻,恭王世子也送宋持砚出了门。

    宋持砚道:“田氏阿翁或许还瞒了其余事,下官会借机多问问田氏可有何线索,但翻案一事不能仅靠一个已去世数年的老翁,还需世子这边查到更多线索。”

    恭王世子看出他的谨慎,“放心。本世子并非心血来潮,下定决心要翻案就势必会,望宋大人也如此。”

    彼此暂时无话。付叔上前:“公子,田娘子要去买物件,已先离开。走得太急,跟逃走似的,老奴都没敢拦。”

    逃?

    宋持砚眉宇淡拢。

    小郡主奔出了厢房,拿着块雪白帕子,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咦,岁禾姐姐怎么走得这么急?帕子都忘了!”

    田岁禾已走远了,小郡主只得把那方帕子转交宋持砚。

    宋持砚正好也想问小郡主一些事,他还未开口,小郡主已难耐好奇,问道:“大哥哥家中是养了狸奴?狸奴啊总是爱抓人,养起来可麻烦呢!不如我帮大哥哥带去京城养吧?”

    “狸奴?”

    不必小郡主再多解释,宋持砚也已了然于心。

    他先回了衙署,屏退旁人,坐在未开窗的值房中,目光深邃地手中柔软的帕子。

    田氏知道了。

    宋持砚应该要为此烦躁,但并没有。

    甚至于他竟只想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排斥、羞赧,亦或惊讶?

    帕子是丝绸所做,质感细腻,一角用青线绣了株歪歪扭扭的禾苗。田氏不识字,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标记。

    柔软帕子被揉入掌心。

    亡弟遗孀的帕子沾染了他的温度,帕子上属于她的淡淡草木香气被他锁在掌心。

    第23章

    田岁禾坠入动荡的光影中, 耳边有很多人在说话。

    “生了生了。”

    “瞅瞅是男孩女孩,咦……”

    “喵!”

    清脆的猫儿叫孱弱可怜,田岁禾目瞪口呆地低头一看, 她怀里竟有一只小奶猫,她呆住了。

    她是个人啊,怎么能生小猫?

    小郡主凑过来,惊奇道:“原来宋大人说自己被猫挠了不是骗我爹爹的, 岁禾姐姐你就是那只猫!所以你生得娃娃也是小猫。”

    “啊!!”

    田岁禾被这可怕的真相吓了一跳, 更可怕是是宋持砚那冷若冰霜的脸出现在床边, 他冷冷盯着她,后颈钝痛, 她还真变成了猫,被他捏着她脖子提溜起来, 连娘带娃一把从窗口扔出去。

    田岁禾惊起了,窗外蝉鸣阵阵,才是午后时分。

    她被这个梦弄得啼笑皆非。

    心里滋生出怪异的感觉, 田岁禾掐指算算日子,她还有两三日就该来红。她一向很准,如果过两三日还没有来, 说不准是成了。

    那就不用跟宋持砚……她许愿自己的愿望能成真,哪怕真生个小猫崽子,她也会爱她的。

    田岁禾起榻继续忙活手里的雕活儿,眼下是不愁吃穿, 但她想趁着还记得记忆还清晰,多刻几个阿郎的人偶,免得以后她会忘记他。郑氏也想要几个,午后刻好了手头的人偶, 她亲自送去给郑氏。

    田岁禾不娇气,没有在府里还带丫鬟婆子的习惯,没让林嬷嬷跟着。

    经过树木茂密的园子里,竟听到些奇怪的动静。

    田岁禾打眼一望,脸顿时红透。大树后一处繁茂的草丛里,有两个交叠的身影,是马夫和厨娘!

    可那厨娘是有男人的呀,田岁禾大为错愕。可她不想掺和这种事,想悄悄地走开,却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住了。

    “心肝,喜欢我么?”

    “想得美,我才不喜欢你呢?我喜欢我的相公,他不行我才找你。”

    “你不喜欢才怪!每次我俩在一块,还没碰上呢,你的心就跳得那样快,总要去几回,女人的身子最诚实,这不是喜欢是啥?”

    “快……快些,少放你的狗屁!”

    那两人忙活起来,正与前夜她和宋持砚的一样。没过一会,那女子就发出了和她一样的哭声。

    男子对此很满意,手在她眼前扬了扬,又在女子脸上抹了一把:“还说你不喜欢我?”

    田岁禾错愕至极。

    会那样哭就是喜欢么?

    可她那么喜欢阿郎,跟阿郎在一起却没有那样哭过,面对阿郎也不会心跳加快。难道她和阿郎之间不算喜欢?

    怎么可能!她只有面对阿郎才自在,见不到阿郎心里会害怕,跟阿郎什么话都敢说,他们是最亲的人……这都不算喜欢,要怎样才算?

    如果照他们说的那样湿淋淋地娇声惊呼才是喜欢,难道她快要喜欢上宋持砚了?

    田岁禾有些乱。

    她怎么会喜欢上宋持砚?怎么可能,她只喜欢阿郎。

    茫然许久她才想起该回避,刚要悄悄离开,那颠倒的两人忽然愣住,惶恐地朝她看过来。

    他们怕不怕田岁禾不知道,她自己是吓了一跳,急忙道:“打搅了,你、你们继续,我什么没看到啊……”

    那两人更惶恐了,竟脸色煞白,“大公子!”

    田岁禾呆若木鸡,不敢回头,脊背僵直无法动弹。宋持砚不近人情的话语像寒夜的风,从身后越过她的耳际,如同一把锋利冰凉的剑擦去耳畔,刺向那二人。

    “自行去领罚。”

    田岁禾虽不是偷.情的这俩人,可这两人叠在一块的样子像极夜里她和宋持砚,那男子手搅弄时更是。

    宋持砚肯定也看到了那一幕,更看到了她在偷窥,他不会以为她很爱看吧?

    田岁禾双手捂脸,脚软得不敢逃,也不敢转身看他。

    埋了她算了!

    她把脸埋得极低,称谓也极尽客套,好显得自己清白:“大……大伯哥。”

    问了安她慌里慌张地走开,走出两步发觉走错了方向,只得折了回来从宋持砚身畔绕过。她心里羞耻,根本不敢离他太近,只能尽量往旁边走,一脚踩到草木遮掩下的小土坑。

    宋持砚纹丝不动,一把抓住她胳膊稳住她,“在躲什么?”

    躲他。

    田岁禾心中嘀咕。

    宋持砚松开她胳膊,她道了声谢就要走,又被他叫住。

    “你在躲我。”

    田岁禾挺直脊背,语气竭力自然地应道:“不是躲您。我就是赶、时间,今天有点忙。”

    宋持砚看着她滴血的耳朵,目光越来越深。

    那两个人做的事、说的话他自也一句不漏地听到了,更看清了她犹豫不决的脚步、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在思考什么,犹豫什么?又因为那二人想到了什么?

    这些疑问牵动,他慢条斯理地逼近田岁禾。

    他走近一步,田岁禾就退一步,直到没有地方可以回避,后背死死贴着树干不挪开。

    宋持砚眉眼深邃,定睛打量她神色,朝她伸出了手。

    田岁禾乱掉了:“救、救命……”

    他捂住她的嘴,但没因为她乱喊救命生气,冷淡眸色好像被这几个字点燃了,和他的影子沉沉压下,仿佛要吞噬掉她。

    “乱喊什么?”他生得太高挑,两人又离得很近,她不竭力仰头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轻描淡写的语气,他太清冷,每一个音都若即若离地从舌尖转过,反倒暧昧。

    明知是她心里有鬼,田岁禾并紧了膝,生怕像夜里那样被强硬掰开。

    这让她更不敢看他。

    宋持砚低头倾身,“下次别再这样怕了,越是让你觉得危险的人,越要虚张声势。”

    战栗只会诱出他人恶念。

    尤其当对方还是一个伪君子时,如他一样的。

    田岁禾睫羽不住颤栗,耳垂更是通红。宋持砚他低头看她裙摆上绣着的枝头红豆,上次他不经意掐到了那,她当下哭出声。

    倘若在白日如此待她。

    田氏这样易羞胆小,会颤抖,会哭得更厉害吧?

    宋持砚还捂着她的嘴唇,非但没松开,还却收紧了手掌捂得更紧,一点一点地朝她低下头。

    他不是要吻她吧,田岁禾打眼偷看,果然是她的错觉,他眼眸清冷,是她又多想,他怎么会是那种人?他或许是在想别的。极有可能是误会了她,以为她因为夜里亲近的缘故对他生出污遭的念头。

    田岁禾不想被误会,张嘴吮住了他的虎口,宋持砚气息变沉,她趁机更用力咬下。

    宋持砚吃痛松开手。

    田岁禾连惯常的告别都没有,提着裙子匆匆逃离了。

    凉风吹得人清醒,宋持砚冷冷望向茂密草丛,凌乱处就是那两人抱作一团的地方。而他和田氏也曾那样。

    虎口的齿印是个罪证,他竟在光天化日下有了如此恶劣的念头。若是彻底放纵,往后他们的关系,是否也会像那一对放荡的野鸳鸯一样?

    宋持砚如梦初醒。

    回去路上田岁禾步履紊乱,心比脚步更乱。

    她还记得方才飞速看到宋持砚的那一眼,他在皱眉,冷淡的目光中应当是厌恶。他那样正派,会如何看待她夜里比那对野鸳鸯还失态的颤抖?会不会认为她对阿郎的感情并没那么深。

    宋持砚的看法虽然会让她忐忑,但她更觉得忐忑的是那对野鸳鸯的话,她自己呢?

    但有一点田岁禾认为自己不会猜错,宋持砚今日才撞见那样腌臜的事,他说不定今晚不会想过来。

    但他竟来了!

    宋持砚沉默地靠近,许久没有动作。田岁禾寻思他应当是不想来,但不得不来,所以干坐着耗时辰。她也一动不动地呆坐着,两个人比那些婚嫁前没见过,一见面就要洞房的新人还生分。

    宋持砚闭着眼。

    今夜原本他也可借故推脱,最终过来是想确认一些事。然而究竟想确认什么,直至来时,他也未想通。

    静坐着想了许久,宋持砚总算想明白。他在确认自己是否已暴露的前提下自甘堕落。

    而她是否同样沉迷?

    但他为何想确认?这个问题宋持砚还未想明白。他静坐着继续想。

    田岁禾绷成一个拉开的弹弓,腿禁不住地颤,她想说这两日她的腰老是酸,动不动觉得乏,想让再拖上两日。

    才要说话,宋持砚好像突然没了耐心,他将她推倒在被褥中,沉默地覆上来,田岁禾霎时没勇气出声了,是她和郑氏把他这样清贵的公子拉入这样的事中,这已足够耽误他,她不敢再耽误他的时间。

    宋持砚郑重如故,按以往先放倒她,再解他自己的,跟平时一样沉稳。可这次他还解了外衫的系带。

    田岁禾突然惊呼。

    他、宋持砚他竟然和白日草丛里的那俩人一样,手掌覆上握住她。可之前他从来没碰过别的地方。

    他缓缓揉握,像在试探,手法有些生疏。

    田岁禾头皮紧绷,想起那两对野鸳鸯说的话,那个男子说:“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一个女人好,像我这样,这才叫不亏待女人。”

    宋持砚是不是也听到了,他担心亏待了她?

    田岁禾心跳狂乱,宋持砚气息都没变,他一手捏住前襟的系扣,另一手碰到裙摆绣着的相思子。

    上下夹击,好陌生的感觉。田岁禾上气不接下气,被他掐了那么一下,她仿佛快要决堤了,脑子里回想那个男子在厨娘哭叫时得意说的话。

    “这是喜欢?”

    田岁禾神思迷乱,把那句话复述出来。察觉失言,她捂住嘴,咬住自己的虎口。

    宋持砚好像笑了声。

    他手上茧子擦过她,田岁禾听到自己婉转的嗓音,浑身僵硬绷着,好像下一息就要决堤崩溃。

    宋持砚适时地停住,指腹按在原地,隔着黑暗在打量她。

    她看不见,却能感到灼热的视线和气息在靠近,黑暗中宋持砚低下头,鼻息靠近她的。

    他不是要亲她吧!

    田岁禾更震撼了,她和阿郎都还没亲过,顶多高兴的时候啄一啄对方的脸。

    她伸手捂住嘴阻挡,宋持砚淡淡地轻笑。他为什么在笑?有什么可笑的?他的笑总是很轻,她听起来不像因为高兴而笑,更像游刃有余的嘲讽。

    田岁禾忽然像被迎头打了一棍,他肯定听到了那句话。他是在笑她对阿郎不坚定?还是在笑她太禁不起碰,一碰就会崩溃?

    不管宋持砚怎么想,田岁禾已经乱了。为了有个自己的孩子,为了还击那位柳姨娘,她忍着臊和内疚跟别人亲近,但前几回都是正儿八经的,最近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

    田岁禾坐了起来,抓住宋持砚的手,让其远离她的心跳,她低声说:“公子,你不需要这样的。”

    宋持砚不解,但拿开手,撑起身静待她继续说。

    想到压在上头的是那个大冰块,田岁禾手就想发抖,她尽量装得不那么怕,以免被发现,“我知道公子是、是想公事公办的。现在这样是觉得亏待我,想让我舒坦。”

    她一开口,宋持砚就已想起白日里他们共同目睹耳闻的那些话。

    她把他想得太良善。

    他的手动了下,田岁禾怕他还要像刚刚那般又揉又捏,赶忙鼓足勇气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多谢您,可我不需要。”

    “我只想要一个孩子,跟别的人这样……我已经很对不起阿郎了,我不想太过头。而且,我好像也不是很喜欢……那种事。”

    宋持砚没说话。

    黑暗和寂静一道朝他们涌了过来,将两人围在榻上。他清冷的气息在一瞬间突然格外明显,冷得渗人。

    田岁禾打了个寒战,忙又说:“我不是误会您,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才想让我舒坦些。但你不用委屈自个的,我也没有说您做得不好的意思。我很感激您,真的。”

    宋持砚冷淡沉默的身子离开她,他帮她拢好凌乱的衣襟,虽只是短暂的动作,田岁禾却能察觉他变回了之前郑重疏离的那位公子。

    她诚恳地说:“多谢。”

    衣衫已褪,宋持砚没有离开,他平静地放倒她,继续公事公办,好像回到了第一晚时。

    两个人比任何时刻都亲近,但却比任何时刻都陌生,气氛凝固如冰。田岁禾却从这样冷冰冰的亲昵中寻得安心。果然宋持砚这两日的变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她舒坦些。

    可他不知道,对她来说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越舒坦,她越罪恶。

    和阿郎成亲的头几个月里,阿郎每次一碰她,她就喊难受,拖了好几个月才成。要是阿郎泉下知道她在和他大哥那样时感到很舒坦,他那么喜欢她,一定会难过的。

    阿郎从前对她那么好,她不想他难过。

    一切是回到了正道上,但因为知道是宋持砚,如此相连还是很尴尬。田岁禾只能数着呼吸,数到两百六十六,约莫一刻钟,宋持砚把东西留给她,他平静起身,有条不紊地整理衣服。

    最后冷淡地离去。

    他们就像两道支流,交汇后又毫无波澜地分开。

    *

    宋持砚回到住处,盥洗过后,如同过去二十多年一样平静地料理过公事,最后照例就寝。

    翌日几人前去官衙办事,付叔打量着,大公子今日格外沉稳,不像前几日总是凝肃沉眉地在冥思苦想。

    付叔欣慰,昨夜他们的人抓到暗中为柳家办事的商人,大公子自然高兴。

    柳姨娘母子喜用娘家的商队行事,当初曾被识破告到敬安伯面前,却被柳姨娘倒打一耙,此次宋持砚布了个小小的局,让那商人违背律法贿赂官员,再名正言顺抓了。

    暗牢阴暗潮湿,宋持砚一袭锦袍立于刑架前,渊渟岳峙,孤高清冷,于阴暗地牢格格不入。“你是柳氏的人。”

    罗安声称冤枉:“大、大人,我不认识什么柳氏啊!”

    宋持砚一句句给出证据:“一个月前,你的商队曾去乌田镇贩卖古玩。另,乌田镇一位亭长的夫人是你的远房表妹,曾亲口说过你到那一带是为了寻人。”他径直撂下他贿赂上官,帮贪官倒卖赈灾粮的证据。

    罗安神色惶恐,“宋大人我招,我都招了!”

    “一个月前,柳家的人吩咐我派人扮做货郎担,去那一带借卖货找人,起先一直没找着,到了小柯村碰到有一对都是被收养的小夫妻。那少年跟您有些像,他跟我们的人买过头花、桂花油、避火图,小俩口很恩爱。还合计着过一年搬到镇上住呢。”

    宋持砚略微怔忪。

    “继续。”

    “我们把少年的画像画了下来,交给了柳家派来的那些人。”

    “继续。”

    “后来没消息了。”

    宋持砚问过他们发现的时间,梳理了一遍来龙去脉,冷道:“你有隐瞒。”

    罗安连说冤枉,“该说都说了啊,我没必要隐瞒!”

    宋持砚不置可否,走到角落里的炭炉前,纤尘不染的手拿起烧红的刑具。眼眸清冷低垂。

    牢狱的火光明明灭灭,宋持砚眉眼在光影中变幻莫测,犹如玉面罗刹,“是你自己说,还是我用刑?”

    付叔诧异地看着主子,大公子在大理寺也常会对犯人用刑,但轻易不会动刑,而此刻公子情绪平静得可怕,却让人周身泛寒。

    矜贵的世家公子用起刑也是斯文的,仿佛在提笔著述,但才第一道刑,罗安就顶不住了,“后来,从开封来了一男的,叫宋炎……他自称是敬安伯心腹,要我们带他去找那少年。”

    “我们带着他去了,少年识得几个大字,看了信件,相信了那是他的父亲,两人还谈了好一会。可是不久后,那少年就意外死了,刚好死在您找来的前几日。”

    “真是可怜!我猜,那叫宋炎的不是敬安伯的心腹,是柳姨娘身边的人,柳姨娘借此害三公子呢!后来派货郎担去村子里打听,那少年是没了。他媳妇失魂落魄的,跟疯了一样。见着我们竟然还在还笑,说她男人去办事了,很快就回来,那么恩爱的小俩口……”

    宋持砚看着手中灼红的刑具,立在晦暗的角落里沉默着,神色越发冷淡。

    付叔见他愣了很久的神,低声请示:“公子?”

    宋持砚放下刑具,抬眸神色无波,淡声吩咐付叔:“写下口供,料理后续。”随后走出了牢狱。

    付叔和李宣对视一眼,都噤若寒蝉。

    *

    宋持砚在不曾开窗的昏暗值房中独坐许久。

    宋炎如今虽已被柳姨娘母子收买,但柳氏命令宋炎杀害三弟的事情,父亲当真不知情么?还是说,他为了效忠柳家和赵王,即便知道也只能罢休。

    许多事浮出水面。

    他与三弟幼时皆早慧,两岁半蒙学,五岁能写千字文。田氏说三弟走丢之后受刺激忘了前事,故而田家翁没能得知三弟家人何在,但三弟虽忘了父母故乡,应当不曾忘记所认识的字。

    田家翁留下的墓碑三弟应当看懂了,但老人死前嘱咐他们两年内不得出山,三弟年少有所顾忌,兼之淡忘故乡,选择留在了山里。

    宋炎寻到之后,三弟确认是家人,因着孩子对父亲的信任,将碑上的事悉数告知宋炎。石碑或许已被父亲寻到,或许三弟只告知了碑存在一事,未告知宋炎石碑在何处。

    或许是宋炎担心秘密败露,私自杀了三弟。又或许,他们发生了争执。

    宋炎已杳无音信,这些事他无法确定,宋持砚只能确认一件事。

    如若宋炎未寻到山村,三弟和田氏可以一直过着男耕女织的安稳生活。血亲的到来并未将他带出深山,反而将少年永远留在深山。

    宋持砚重重靠向椅背,抬手捂住双眼,端坐圈椅之中如被遮住双眸的佛像,下颚线条锐利。

    良久窗外一声鸟鸣将他唤回现实,宋持砚落下手。

    他打开抽屉,一方帕子寂静躺着。他拈起帕子,女子身上的草木香气同帕子从抽屉逸出,田氏和罗安的话交替回响。

    付叔在外叩门。

    宋持砚关上抽屉,“进。”

    付叔推门进入,“大公子,供词已写好画押,那商人如何处置?”

    宋持砚道:“用那些把柄要挟,让他照常为柳氏做事,并派人密切监视其一举一动。”付叔领了命就要离开,宋持砚叫住他:“付叔。”

    付叔从他清寒的腔调中听到了无法言喻的茫然。

    大公子早慧,这样的茫然只有少年时才会有,付叔无来由地心酸,忙说:“老奴在。”

    宋持砚望着紧闭的抽屉好一会,问:“自我们的人初到那处山村之日起,迄今为止多久了。

    付叔说:“一个月零九日。”

    三十九日。

    宋持砚听过轻哂。

    “区区三十九日,不过弹指一挥间,能有什么变数?”

    付叔听不懂他没头没尾的话,只能小心观其神色。他头回在一下从大公子面上看到这么多细微的情绪。才进来时大公子神色冷淡,听他说了三十九日之后面露讥诮。

    这会又豁然开朗、云淡风轻了。

    付叔百思不得其解,宋持砚打断了他:“取一个火盆来。”

    火盆端来,付叔识趣地退下,离开时忍不住往后方瞄了一眼。

    大公子取出一块白色手帕,扔入火盆付之一炬,而后把罗安的供词放入抽屉中,取代了帕子的位置。

    *

    听说宋持砚要去临近的城池督办盐铁,需离开歙县数日。

    田岁禾为这个好消息庆幸,总算可以不用辛苦地躲他了,何况这几日是该来月信的时候,但还没来。

    有个直觉无比强烈,田岁禾想再请那位很会号脉的老郎中来看看,林嬷嬷把话报上去了,“夫人说需等个几日,不然不好看出喜脉。”

    等了几日郎中没等来,先等来敬安伯派来的人后日将到歙县,接他们去开封的消息。

    郑氏气得当场烧了信。

    “定是柳姨娘母子又在那软骨头耳边吹妖风!不安好心!”

    她连夜叫郎中来。

    还是那位老郎中,仍蒙着眼。老郎中静心诊脉,屋子里只有郑氏田岁禾及两位嬷嬷,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周遭落针可闻。

    老郎中一声长吁结束了号脉,叹得人焦心。郑氏给陈嬷嬷使了个颜色,陈嬷嬷问:“怎么样了?”

    老郎中笑了,“恭喜夫人,今日府上有大喜事啊。”

    郑氏紧绷的嘴角有了笑,但还不敢放心笑,嘴角的弧度克制压下。

    陈嬷嬷是个称心的传话人,连郑氏的犹豫都传达给了郎中:“大夫您看,有几分把握啊?”

    老郎中摆摆手,“老朽这号脉的本事是家中祖传的,这么些年就没有错过。半月就能看出喜脉。这位娘子的确是有喜了,不会错的!”

    第24章

    总算有了。

    郑氏长舒一口浊气, 嘴角终于能尽情展露笑意。主母这一笑,陈嬷嬷和林嬷嬷便也跟着笑了。

    田岁禾亦是很高兴。

    她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半个月……正是她梦到生小猫的前后几日。她对此忍俊不禁:不会真怀上了一只小猫吧。

    但别说猫, 哪怕生一条鱼,那都是她最喜爱的孩子。

    她鼻子突然很酸很酸,想笑的同时又很想哭。

    有孕的事落定了,但还有更多需要顾虑的地方, 郑氏嘴角的笑没能维持太久, 陈嬷嬷见此, 会意地请教郎中:“您医术精湛能看出喜脉只有半月,会不会别的郎中也能看出?或者, 万一别的郎中不能如您这般医术精湛,届时误会了……

    老郎中读出这话里的门道, 大户人家的猫腻他老头子见多了,搬出自己的独门秘籍,“这倒是, 不过老朽自有办法,待会我可以给娘子施一次针,让喜脉更清晰, 比真实的脉象早一个月。”

    老郎中当场给田岁禾施了针,“但效果只能维持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脉象就会跟真实月份一样,娘子可就得另想办法喽!”

    之后的事郑氏早有准备。

    早在决意让田氏借.种生子前, 她就想好了对策。田氏不能留在宋家产子,她会设个局把柳氏扯进来,再以保护田岁禾母子为由把人送到别处待产,一切顺理成章。

    但郑氏很谨慎, 担心老郎中的针灸不起效用,翌日清晨又派陈嬷嬷去药铺里光明正大地请了一位郎中过来,说是:“儿妇近日身子不适,信期迟迟未到,望大夫给号号脉。”

    郎中切了脉连连道喜,称田岁禾有孕将近两个月。

    尽管良心让田岁禾羞耻,但有了亲人的喜讯比什么都令她高兴,她一整日都在为此欣喜。

    *

    两日后,在临近城池的宋持砚收到郑氏口信。

    信是李宣口头转述的,“夫人称郎中诊出田娘子有了身孕,正好福嬷嬷要来,说想接夫人和田娘子回开封。”

    宋持砚从满桌文书中抬头,倏地站起:“当真?”

    李宣点头,“是真的,明日福嬷嬷就到了,消息确凿。”

    宋持砚手扣紧文牍,不经意似地道:“我是说另一则消息。寻常有孕需月余才可诊出。”

    李宣这才知道他会错意了,忙道:“是真吧,哪怕田娘子与三公子在出事前同房了,如今也有一个月了,刚好可以诊出来。”

    还以为宋持砚会因为亡弟有后而欣喜,但他却重新冷下神色,继续埋头于文牍之中。

    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

    敬安伯派来的福嬷嬷是位严厉的老嬷嬷,纵横的皱纹充满威严,仿佛是高门森严规矩的缩影。

    田岁禾的负罪感和心虚在见到福嬷嬷这威严面容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漫上心头。

    郑氏不曾把话说死,只称田岁禾在阿郎去世前于他同过房,且两人自幼一道长大,感情甚笃。把田岁禾带回宋家不仅是考虑到,她可能怀着宋家子嗣,更是要替小儿子照顾遗孀,让幼子泉下能心安。

    福嬷嬷也知道这不过是委婉的话,并不多话,一来便让郎中给田岁禾号上一次脉。

    结果自然是一月有余的喜脉,福嬷嬷连忙同郑氏道喜,旋即道明来意:“徽州距开封甚远,大公子又是暂时在徽州督办盐税,听说再有一个月要调回开封了。老爷担心夫人,派我等来接夫人尽早归家。”

    留在徽州太久郑氏也不放心,打起精神张罗回开封事宜。宋持砚还在别处督办公务,需再耽搁半月才能回歙县,因而无法同行,派了李宣同心腹一路护送。

    马车北上,逐渐离了徽州。田岁禾心绪杂陈,这是她和阿郎自小长大的地方,如今要离开怎会不难过?可这里再也没了亲人,她只能去一个陌生地方,寻求宋家庇护。

    但想到会在那个陌生地方,有一个新的家人,田岁禾眉头缓缓舒展。

    林嬷嬷对着沿途变换的景致感慨,“这一个多月不在宋家,日子清静得像在世外桃源哪,回了宋家就不能这样喽!”

    田岁禾听闻忐忑,“嬷嬷,宋家是不是很多规矩,每个人身上都一百个心眼啊?”

    林嬷嬷笑了,“也没那么可怕!就一两个害群之马搅混水,回去后夫人会对外说娘子体弱,让娘子在房中静养,寻常见不到外人的。大事小事跟我和夫人说一说就成。”

    田岁禾乖乖点头。

    这模样叫林嬷嬷看了心软,叉起腰道:“老婆子我也是根老油条,有我在,娘子,快快直起腰来!”

    *

    走走停停一个多月,众人到了开封的敬安伯府。

    郑氏不想惊动众人徒增是非,称田岁禾是内眷并非远客,不曾安排人迎接。众人从偏门入府,听说敬安伯不在,府里也没有比夫人更大一辈的长辈,当日连请安见人都省了。

    田岁禾过了两日安静日子,听说郑氏带了人回来,二夫人张氏邀郑氏跟田岁禾去二房小坐。

    见田岁禾紧张,林嬷嬷道:“二老爷是个富贵闲人,不管事,二夫人跟我们夫人又是手帕交,娘子不必拘着。倘若是三房的三夫人,就得提防着点了,三房想攀附柳家,跟柳姨娘交好!”

    到了二房的花厅,花厅里除了郑氏和另一位夫人,还有两位年轻的姑娘,都是二房的孩子,刚过及笄之年的少女是五姑娘宋玉芫。稍年长的是大姑娘宋玉凝,是宋家小辈里的长姐,比长公子宋持砚还大几个月。

    宋玉凝本嫁了人,可惜夫妻二人两年前出远门时出了意外,夫婿重伤身故,宋玉凝也伤了一条腿,因为婆母暗暗怨怼她克夫而离开夫家。如今也不打算再嫁,多数时候居住在佛寺,偶尔回宋家小住,在家塾里教晚辈念书。

    宋大小姐脾性和善,不曾因为田岁禾是个小村姑而鄙夷,又都是寡妇,同病相怜,多少能聊上几句话。

    二夫人张氏也希望二人交好,虽说田氏是乡野人家出身,难登大雅之堂,但张氏更看不惯柳氏,咬着瓜子仁同郑氏笑道:“三郎有了血脉,这下不得把那边气坏了?”

    说曹操曹操到,柳姨娘领着一个妙龄少女过来了。

    *

    跟想象中不大一样,田岁禾原以为柳姨娘会是个眉眼精明、长相明艳的女子,没想到柳氏打扮素朴,甚至看着很好欺负,好似风一吹就会倒。

    柳姨娘也在打量她,小村姑眉眼秀丽,像鲜艳但素净的山茶花,自有一番风情,就是老实巴交,怯生生的。

    她握住田岁禾的手:“这就是三公子的房里人吧。”

    想到这很可能是害死阿郎的人,田岁禾亲近不起来,求助地望向郑氏。她虽听不懂柳氏话里意思,郑氏跟张氏却听懂了。

    即便田岁禾还未入族谱,算不得宋家人,但也要当正妻来论,膝下子嗣才好谈分家业的事。柳姨娘把田岁禾说成房里人,田岁禾腹中的孩子不也跟着名不正言不顺的么?

    郑氏面露不悦,但回到宋家,她变回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高门主母,即便恼怒,明面上也不会理会柳姨娘的贬低。

    但张氏耿直,一听这句“房里人”就想翻白眼,拉过田岁禾,笑着说:“这是伯爷的房里人,柳姨娘。”

    又指向柳姨娘身边的少女,“这是四姑娘玉萱,你唤四妹即可。玉萱,怎么不唤声三嫂嫂?”

    宋玉萱没办法,只能唤上一声“三嫂嫂”。

    在名分上打了一回平手,柳姨娘不以为忤,恬淡笑笑。甚至颇热络地跟田岁禾问东问西。

    田岁禾再是胆小,怕得罪人,可面对可能害了阿郎的人,她实在做不到给对方好脸色。郑氏虽对她的同仇敌忾很满意,但也怕她无礼落了柳姨娘话柄,便唤宋玉凝:“岁禾怕是还没见过你三弟幼时的字画吧,他们夫妻自幼相依为命,感情甚笃,岁禾定会想看一眼。”

    柳氏给宋玉萱使眼色,宋玉萱不情不愿地起身,“嫂嫂初来乍到,我也理应一道陪着。”

    田岁禾只好别扭地让她跟着,三人穿过一处园子,宋玉凝指着前方的草庐道:“这是集贤斋,孩子们蒙学的地方。那些孩子中有伯府的,还有其余达官贵人家的。”

    草庐看着亲切,但田岁禾也纳闷,山里人盖茅草屋是因为没银子,敬安伯府那么有钱,为何要盖草庐?她想:“定是为了叮嘱孩子们念书时不忘本。”

    这山里来的嫂嫂当真是不风雅,宋玉萱轻笑,“高门之子何需忆苦思甜?是因草庐雅致,有超脱于世外之感。”

    说白了就是装嘛,但田岁禾抿住唇不说话。

    宋玉凝赞道:“在理,附庸风雅可远比不得忆苦思甜实在,往后再有学子们问起,我便这样回应他们。”

    宋玉萱听出长姐对她的薄责和对田氏的维护,讪讪地没再说话。

    到了藏书阁,宋玉凝拿出一本陈旧泛黄的册子。

    田岁禾看到了阿郎四五岁时习的字。字迹端正,比镇上专门给墓碑拓字的老秀才写得还好。

    她的神思被一个个的大字拉到极远的过去。

    阿郎刚来山里的时候,很喜欢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田岁禾还以为他在画回家的路,可阿郎说他不记得父母在哪里,只记得家在北方。他告诉她,他这是在练字。

    阿郎很会讨好人,一声声“阿姐”唤得比蜜糖还甜,阿郎还想过拉着她一起比划认字,但被阿翁撞见了。

    阿翁连连摇头:“孩子,识字可不是什么好事。识字越多,知道的事越多,越过不好。”

    听是如此,田岁禾害怕地把树枝摔了:“那我……不识字了!”

    阿郎也就不再替识字,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他应当忘记了学过的东西。如今看着阿郎幼时练过的字,田岁禾突然有了猜想。

    他会不会没忘光,那样的话,阿翁死前刻的那块碑,他又是否能读懂了?

    宋玉萱看她对着字帖愣神,随口问道:“三哥这些年可还认得字?”

    田岁禾放好字帖,摇了摇头:“他来到山里的时候就已经忘了从前的事,我们都不认字。”

    宋玉萱发自内心叹息:“听闻三哥聪慧,我五岁习字的时候临的是三哥的字。可惜。”沦为一个山野村夫,娶了个村姑,还英年早逝。

    是啊,多可惜啊。

    田岁禾环顾着布局清雅的书斋,看着这些风雅的文房四宝,仿佛看到一个锦衣华服、聪颖好学的小公子。然而幻象定在一座小小的坟茔前,阿郎短暂的一生结束了。

    田岁禾黯然垂眸。

    宋玉凝看她伤怀,亦难免感慨:“弟妹跟三哥感情甚笃啊。”

    感情甚笃,田岁禾数次听到别人这样形容她跟阿郎,第一次宋持砚说的时候,她还闹了笑话呢。

    现在她知道了这句话的意思。

    田岁禾眼圈泛了红。

    宋玉凝忙安慰她,但田岁禾不希望旁人因为她的难过而费神,迅速敛起悲伤,“当初也有人说我和阿郎感情甚笃,我还以为他们是说我们好赌,还差点生气了。”

    宋玉凝忍俊不禁。

    原本她听母亲说三弟妹是庄稼人,还替三弟惋惜。如今发觉是自己一叶障目,三弟妹虽是庄稼人,但质朴无华,哪怕自己难过,还要花心思来安慰她,可见善良又细心。

    她领了这份好意,“这些我留着无用。大伯母怕睹物思人,让我保存在书斋里,如今就交由弟妹吧。”

    她把三弟字帖留给了田岁禾,“弟妹往后有什么事大可来寻我。”

    宋玉萱也想说一两句关怀的话,但她的阿娘跟大夫人明里暗里在较劲,她犹豫再三,她最终没插话。

    回到她跟阿娘同住的玉枝堂,柳氏撂下绣花绷子,“觉着你那位深山里来的三嫂怎么样?”

    宋玉萱把今日的见闻都说了出来,最后道:“那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但为人老实,应该不坏。就是三哥挺可惜的。”

    柳氏亦叹:“是啊,指不定连孩子都不是他的,能不可惜?”

    宋玉萱皱着眉起身。

    “三哥哥走丢在外数年,已是不易,如今又英年早逝,阿娘不该说这样的话的。”

    柳氏笑了,“你这孩子单纯,不懂深宅的门道。罢了罢了,你不懂也好,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

    “嬷嬷,这个念什么?”

    “藏,藏起来的藏。”林嬷嬷颇为稀奇,“娘子怎么开始认字了?”

    田岁禾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周身笼着温柔光,“我不想当个睁眼瞎,以后还想教孩子念书。”

    回宋家已有一个多月,田岁禾一直在她所住的清荷居窝着,偶尔才出院子,除了那位大姐姐宋玉凝,其余人都不愿和她走太近。

    他们是嫌她山里人,她虽然难过,可也不打算为了讨好他们而认字,她只是为了以后打算。

    刚回来的大半个月,田岁禾一直在院子里跟林嬷嬷学刺绣,她雕工虽好,绣活却相当难看,林嬷嬷放弃了。后来田岁禾跟宋玉凝日渐熟络,便偶尔去家塾同小孩子们一道学识字。

    她学得慢,常跟学里最笨最顽劣的那几个小孩一道被留下抄书。

    这日下了学,宋玉凝在训诫几个顽劣孩童,田岁禾在亭子里专心纠自个的错字。趁着小孩子们在罚站,宋玉凝开始闲谈:“听说雪酲今日回来,说来我都一年没见他了。”

    这一个多月在宋家,田岁禾才知道高门子弟都有表字,宋持砚的表字是雪酲,而阿郎的……还没来得及起。她写错了一个字,玉凝疑惑道:“这个安字弟妹不是早已学会了么?”

    见田岁禾握笔的手在微颤,玉凝了然:“弟妹也怕阿弟?”

    田岁禾脖子直想往衣领里缩,老实应道:“嗯,他……非常,呃,有一些可怕。”

    宋玉凝笑得开怀。

    “别说是你,我得他尊称一句长姐,可幼时我也怕他怕得很,这府里的孩子们恐怕就三弟不怕他,还揍过他!”

    田岁禾脖子有底气地抻直了,好奇道:“真的?”

    “真的!”宋玉凝笑着,“三弟幼时不爱念书,大伯母让阿弟管教,阿弟太严格,一日把三弟气急了,他便躲在大树上,在雪酲经过的时候跳了下来,砸了雪酲一个措手不及,但他自个也痛得够呛,真是歼敌百人,自损九十九!”

    这的确像阿郎,田岁禾笑得止不住:“那……大伯哥挨揍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冰块一样冷着脸?”

    宋玉凝点头:“是,他打小就可会装淡然了!不过他也就瞧着吓人,平时为人温和。”

    田岁禾不这样觉得,她小声说:“可我还见过他杀人,那几日看到大伯哥我便觉得脖子后头凉飕飕的。”

    宋玉凝笑得要拿帕子遮脸,笑着笑着发觉左侧地面多了道颀长人影,她一回头,笑意立时收起。

    “阿弟?”

    宋玉凝唤别的弟弟都加一个数,譬如二弟、三弟、五弟,只有唤最大的那一位时不加排行,只说“阿弟”。田岁禾唇边的笑也和宋玉凝一样凝固了,她低着头起身跟宋持砚问礼。

    “大哥。”

    算上赶路的一个多月,两人已两个月没见。

    宋持砚比刚认识还冷淡,视线疏离地落在她练的字上面,她在临摹三弟幼时曾临过的字帖。

    那字帖是他幼时所写 。

    他看了有一会,田岁禾留意到他目光所在,她本想临阿郎的字,怕弄坏了那本册子舍不得,宋玉凝说阿郎幼时临的是宋持砚的字,提议她也临宋持砚的。

    宋持砚定是嫌她的字丑,临他的字辱没了他十六岁高中什么采花郎的才气,田岁禾鬼鬼祟祟伸手,打算在他发现之前遮住她自己的字。但来不及了,宋持砚已盯向那张纸。

    田岁禾手咻地缩回。

    宋持砚不曾触碰她写过的纸,长指随意指了几个字,“错了。”

    田岁禾老实地拾起笔杆,像面对夫子的蒙童。“好,那我再多抄几遍……”

    宋持砚对待府中弟弟妹妹就很严厉,可也太没有人情味了,宋玉凝哭笑不得,抽出田岁禾手中笔杆撂回笔架上。

    “识字不急于这几日。弟妹现在是可有身子的人,千万别累坏了!”

    宋玉凝这一提醒,田岁禾才想起她和宋持砚之间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下意识抬手遮住了肚子。

    宋持砚看向她。

    田岁禾刚好不安地抬头,他们的视线交汇在半空,又不约而同地错开,落在田岁禾尚未隆起的小腹处。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子。

    是她,和他的——

    作者有话说:让大家久等了,以后更新时间改为晚八点。[红心]

    第25章

    仿佛有只手越过衣物触抚她的小腹, 田岁禾小腹一紧。

    宋持砚清冷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停定须臾,再落在三弟练过的字帖上, 清冷凤眼涟漪一闪而逝。

    宋玉凝察觉二人气氛尴尬,说笑和缓:“弟妹怀着三弟的还子,阿弟你太严厉,吓着三弟妹和三弟的孩子, 当心三弟来寻你!”

    这一句话说出来, 田岁禾尽管心虚, 却反而不怎么难堪了。她安慰自己,这的确是阿郎的孩子, 在她心里是,在外人的心里也是如此。

    宋持砚望着远处假山流水, 眉目淡漠,“三弟幼时爱读书,他的孩子应当也会喜欢。”

    他模样清冷, 说话令人信服,若不是宋玉凝才说起阿郎小时候的故事,田岁禾还真会信了。

    但虽是假话, 她也知道宋持砚这样是在撇清干系。

    她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

    但他还没走,田岁禾到底拘谨,她诚惶诚恐的,希望宋玉凝多跟宋持砚搭话, 可那边两个孩子又不老实,宋玉凝去劝架了。

    宋持砚还是未走开。

    他会过来是本就是偶然见到田氏在此,要问她几句话,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靠近她。

    趁着宋玉凝走开, 他低声问道:“三弟可还识得字?”

    田岁禾来宋家后第二次被问起阿郎是否识字,她愣了神,宋持砚看出端倪:“有人问过?”

    田岁禾点头:“是四姑娘。”

    宋持砚墨深凤眸聚拢深意,问她:“她怎么问的?”

    田岁禾道:“她就问阿郎可还认得字,我说他早就忘了。但其实我也不确定,阿郎刚到山里的时候虽然不记得家在哪,但偶尔能想起几个字,但阿翁总说识字会惹祸,所以我不清楚他后来是真忘了还是假的。”

    与她说话很省心,宋持砚冷淡的眉头舒展。

    三弟应当还识得几个字,那么一切和他的揣测所差无几。想到三弟可能死于非命,宋持砚的眉宇越发冷峻,浓密睫羽落下的暗影让他的神色越发难以捉摸。

    宋持砚看着那副字帖稍许,嘱咐田岁禾:“照顾好自己。”

    他转身离去,田岁禾还跟个恭送主子离开的小厮一样拘谨而立,宋玉凝调解完两个小孩的矛盾往回走,看到这一幕亦无奈。

    她打趣宋持砚:“阿弟,你在府里太过肃正,瞧,这才寒暄几句就把弟妹吓成这样。”

    宋持砚竟蹙了眉。

    宋玉凝很快反应过来,是她的称呼模糊,像在说一对小俩口。大弟弟素来知礼懂分寸,自然会在这些微末小事上苛刻一些。

    她不着痕迹地掰正:“三弟妹不似三弟顽劣,你若用待三弟那一套待弟妹我可要打抱不平了!”

    宋持砚颔首:“长姐说的是。”

    他离开了书斋,漫无目的地走着,半途迎面来了个小厮:“伯爷请大公子去书房。”

    宋持砚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书房中敬安伯打量着一年不见的长子,许久才说了话。

    “回来了?听闻你此次查处了一桩贪腐案,圣上龙颜大悦,这才将你调回了开封。如此下去,恐怕明后年就可回到京中。”

    敬安伯对长子的才干不吝赞许,但也给了忠告,“可在朝中做事,仅有公正远远不够,还需权衡盘根错节的利益往来。哪些人可以惩治,哪些不能,心中需有一杆秤。”

    “儿记住了。”

    宋持砚不想与他多说,照常阳奉阴违,敷衍地应下了。

    敬安伯也不再多提点,长叹过后问:“老三的后事料理得如何?他出事的时机太巧,我无法不疑心。”

    宋持砚藏下眸子里的讥讽,冷淡道:“我与母亲亦曾怀疑,但并未查到任何可疑之处。”

    敬安伯长叹,“老三自幼聪颖,甚至更甚于你,我曾对他寄予厚望,这些年亦不懈寻找。你母亲偏袒他,孩子出了事她悲痛也难免,别说是她,我亦难以接受,只是她先前给我来信称是柳氏暗中作乱,属实太过荒唐,你明理,别被她给误导了。”

    宋持砚冷淡以对,倘使从前,他只会认为父亲为了庇护他的宠妾在故意离间他与母亲。

    而今才知并非如此。

    父亲虽不会杀三弟,但定也猜到或许是宋炎的自作主张让三弟死于非命。可即便如此,父亲也依旧畏惧于赵王的权势,不希望他追查三弟的死因,牵扯出别的事。

    现下的确不是好时机,恭王世子未有十足把握,他贸然去查那块碑背后的案子,除去让赵王一党生出警惕之外别无益处。

    大局为重,若父亲对杀子之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宋持砚也总有办法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宋持砚将敷衍贯彻到底。

    父子关系冷淡,又嘱咐了几句,敬安伯不再多言。

    日子一日一日地往前滚着。

    田岁禾习字太过刻苦,郑氏怕她累坏了身子,让宋玉凝带她出去散散心,这日风和日丽,宋玉凝带田岁禾去了字画铺子。

    宋玉凝是贵客,掌柜特地为她们安排了楼上的雅间。中途宋玉凝要去试一试胭脂水粉,田岁禾怕人多杂乱便没跟着,独自留在雅间里。

    等了不一会,楼下喧嚣忽起,有官兵来抓刺客。

    田岁禾哪见过这阵仗?

    林嬷嬷也担心官兵闯进来吓着她,拿着宋府的令牌出了雅间,“娘子别怕,老奴守在外面,他们碍于宋家面子不敢进来!”

    田岁禾这才没那么怕了。

    不料林嬷嬷刚出门,她后腰就抵上了一个锐物。

    有一人压低声在她身后道:“我不会害你,但你别动。”

    田岁禾顿时冒了冷汗。

    她一动也不敢动,那人也浑身紧绷,低哑的声音在轻微发抖:“喂,你说他们会进来吗?”

    田岁禾哪敢回应他?

    雅间外有官兵靠近,林嬷嬷搬出宋家名头把他们吓走了。

    田岁禾跟那人都松了口气。

    可林嬷嬷也马上要过来了,万一把这人气到了,他会不会挟持她?田岁禾看着林嬷嬷逐渐靠近的身影,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我的嬷嬷要回来了,你快走……”

    田岁禾腰后的锐物靠近了半寸:“不行,楼下有人,我逃不了。你帮我引开那些官兵……或者把那老婆子引走,我再趁机出去。”

    田岁禾只得朝外道:“嬷嬷,我听到楼下靠窗的地方有人在说话,他们会不要爬窗进来?”

    林嬷嬷火气上来了,“这帮人还没走,我去看看。”

    林嬷嬷走了,身后的刺客却没走,田岁禾急了,低道:“你们刺客不是爱跳窗嘛……”

    那刺客无奈:“我受伤了。”

    他随后解释:“我……我是好人,你帮我把那老婆子跟官兵支开,日后我必将结草衔环以报,如若不应,今日让你跟那老婆子陪葬!”

    田岁禾不懂什么草什么环,但听懂了陪葬,他说什么她便应什么。

    她借口想看胭脂水粉,跟林嬷嬷出了书画铺子。出了门官兵来问询,她照着那人的话道:“好像有个受伤的人经过窗下往北去了。”

    官兵被引开了,田岁禾躲过一劫,不知那个人是否逃走了,他又是什么身份。田岁禾怕招惹上什么恶人,待与宋玉凝试了胭脂回来,她特地打听了打听。

    宋玉凝道:“听闻是一个通缉已久的小毛贼,喜欢探听富人家的阴私事,再把消息卖给旁人。还爱劫富济贫,各家恨得牙痒痒。”

    田岁禾觉得这倒不像坏人。

    不会惹上是非就好,她不再惦记那小贼。可没想到过两日,小毛贼亲自来她房中道谢。

    田岁禾刚吹灯,从房梁上跳下来一个黑影捂住了她的嘴。

    “恩人,是我。”听着声线清冽,是个少年人。

    他松开了田岁禾,田岁禾哭丧着脸,“你怎么没完没了的啊……”

    “我说过要结草衔环以报的!”那人上半张脸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张嘴,咧嘴一笑时满口大白牙映着窗外的月光,铜镜似的铮亮。

    这个笑莫名令田岁禾亲切,在她记忆中,阿郎就喜欢这么笑。

    她难得不那么怕,捂着脸往角落里缩,“我,我不要什么草环,你快走吧,我是老实人。”

    她在轻微发抖,少年窘迫挠头:“那是我家里祖宗的规矩,得了恩惠不报答要给祖宗收走的。”

    田岁禾无奈捂脸,那还是让他的祖宗来收了他吧!

    少年一门心思想着报答,回想适才躲在房梁上听到她们主仆的对话,还有小娘子清秀可人的一张脸,这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受伤,又是第一次被姑娘家救,她还亲口同身边人说他不像坏人。

    不仅是恩人,还是知己嘞。

    少年当机立断,“恩人是寡妇,寡妇最缺什么,当然是男人,这样,我以身相许如何?”

    田岁禾听得要晕过去了。

    他在说些什么啊?

    好在直觉告诉她,这人除了脑子不大好使,应当不会做坏事。她好声好气道:“不用了,我……我忘不了亡夫,而且,我还命里克夫!”

    愣头青飞贼却觉得她是自惭形秽,善解人意道:“我命很硬,不怕克的!”见她抖得更厉害了,他客气地退了一步:“也是,你都没见过我长什么样,确实不好下口。我长得怪好看的,往后有机会我给你看一眼,你再决定可好?”

    田岁禾只想他快点走,根本听不进去,胡乱道:“好、好……”

    少年约定三日后来她闺房,田岁禾哪敢让他再来,万一给人碰见了说她与人私.通,那柳姨娘还不得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一道说成野.种?

    她不敢拒绝见面,怕小飞贼今晚就把她掳了走,大着胆子道:“不在宋府里行不行?”

    飞贼:“恩人定地方吧!”

    他倒挺好说话,可田岁禾无奈:“但我不熟开封啊。”

    少年又咧嘴笑了,“我熟,就在城外的庙里见面吧!”

    约定好他心满意足走了,还不忙装模作样地威胁了她:“不许带别人去抓我,我不会对恩人动手,但别的人我可不会放过!”

    田岁禾点头如捣蒜。

    “我哪敢……”

    不,她必须敢,不敢也得敢。这个小飞贼是个大麻烦,思来想去田岁禾找林嬷嬷出主意。

    “嬷嬷,我这样会不会给宋家惹上事啊,要不要跟夫人说?”

    林嬷嬷好歹是在大户人家待过的老人,听了田岁禾的话也未太惊慌,和你不曾责备她,还宽慰道:“娘子别自责,宋家在开封是数一数二的高门,一个小飞贼能对宋家如何?眼下啊,最打紧的不是坦白从宽,是私下解决那个少年。”

    田岁禾在偌大宋家能信任的只有郑氏和宋持砚。

    可她害怕去找宋持砚。

    林嬷嬷虽还不清楚娘子已知晓腹中孩子的生父大公子,但老嬷嬷知晓宋持砚知道田岁禾腹中孩子是他的,本着对田岁禾有利的原则,她提议道:“夫人虽看重娘子,但也守旧,更不喜欢处理麻烦事,万一她知道娘子跟外男有接触,说不定会不高兴。但大公子在大理寺待久了,见过了那么多的案子,对这种事也更习以为常,手段也更多。”

    林嬷嬷说的不无道理,田岁禾也怕郑氏不满。

    尽管她害怕见到宋持砚,她也不得不在林嬷嬷的掩护下,于宋家一角“偶遇”了那位大公子。

    *

    这是一处很隐蔽的亭子,花树掩映、草木繁茂。

    宋持砚坐在凉亭中,眉目清冷,尽可能地让这次背着众人的会面不那么像他和田岁禾的“私会”。

    田岁禾看着自个鞋尖,说完了惹上飞贼的前因后果。

    “我看着他不像坏人,又怕被他报复,就没把他的去处告诉官兵,他的确不像坏人,就是报答的方式……有一点邪门。”

    担心宋持砚误解是她先引诱少年,才导致少年要以身相许,她还特地澄清道:“我都不敢跟他说话,他为何会认为我需要以身相许,林嬷嬷说他会不会是一见钟情,但怎么可能,我看,他就是听说我是个寡妇才要给我补个男人。”

    未必不可能。宋持砚矜淡的目光从她秀丽的眉眼上移开。

    他淡道:“不必担忧,此事交给我来办。”

    田岁禾不放心,“您会把他押送官府吗?”其实她一个贫苦百姓,倒是乐意那少年继续“劫富济贫”。

    她都没说话,宋持砚竟知晓她在想什么,“包庇一个少年,就会有另一个少年,你焉支他所说的劫富济贫不是幌子?”话虽如此,他还是许了诺,“届时我会审一审他,若真是好人,我自会为他寻一条合适的出路。”

    他告知了她一个大致计划,田岁禾一知半解,但多主动问他哪怕一句话她都紧张,只一个劲点头。

    他的清冷自持是田岁禾惧怕的来源,但也是她信任的根源。如今田岁禾没那么不安了。

    她由衷谢过他:“多谢大哥。”

    宋持砚的视线在她开口说话前刚落在她腰腹处,听到这声大哥后冷淡移开。

    为了避嫌,他留在亭子里,让田岁禾先走。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园中草木芜杂,田岁禾才走两步就被一从草绊住了,这对一个山野之人是稀松寻常的小事,她不以为意地站稳,抬脚挣脱缠住脚踝的藤草。

    宋持砚竟大步上前握住她的胳膊,话语顿了一息,紧接着像个长兄嘱咐:“怀着身子,举止需稳重。”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声,单膝蹲下替她解开了脚边缠绕的乱草。

    大抵是不放心她,宋持砚与她一前一后地走着。

    他跟在后面,田岁禾哪怕清楚他不会盯着她的背后看,奈何就是觉得有一道视线跟着她。

    宋持砚太小题大做,她怕再被他谴责怀着身孕也不稳重,因此不敢走太快。但也不敢走得太慢,怕没法与身后的他拉开距离。

    走到分隔两道园子的一处墙角,打前方远远来了一摇摇晃晃的人影,赫然是在外赴宴归来的二公子宋持元。

    “别动。”

    田岁禾还没反应过来,宋持砚已经拉着她躲到了墙后方。

    田岁禾有些懵,原本她判断好的,这里是明处,也时常有人经过,会碰到人很寻常。只要她走快些,与宋持砚保持距离,那位多事的二公子哪怕撞见了,也不见得有误解的理由。

    可是宋持砚手快,先拉着她躲到了墙后面,他这般郑重对待,他们之间原本就有点什么,田岁禾这面皮薄的人轻易就心虚了。

    她后背紧贴着墙壁,怕被那位二公子看到,还拉着宋持砚的袖摆轻声地说:“往里点,别被那个人看见了……”

    她把他视为抵挡视线的一堵墙,一把将他拉了过去,拉完意识到冒犯,她连连自责。

    宋持砚未责备她,低道:“他不会看到。”

    二弟一出现他就判断出来了,他走向的是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绝不会碰到。

    他还是即刻回避了。

    宋持砚皱眉。

    田岁禾老老实实躲在他身前,她背后是墙,宋持砚背后是棵树,面对面立在树和墙围起来的逼仄空间,虽颇暧昧,但更仿佛在乱世中有一方立足之地。他高挑的身影挡着她,并不是很近,但哪怕是泾渭分明的姿态,也像一对共同守护着未出世孩子的夫妇。

    宋持砚抬手,朝着她尚未隆起的小腹而去。

    田岁禾没看懂他的动作,怕他不慎抬手碰着她的肚子,慌忙戒备地用手隔开二人的距离。

    宋持砚冷淡后退。

    远处二弟醉酒的身影已远去,他也从树和墙圈出的天地里退出。

    “好了。”

    他好似一刻也不想跟她多待,淡漠地离开了。

    *

    三日后,一个穿着田岁禾衣裙的少女带着帷帽、扮做田岁禾出了城,为了逼真些,林嬷嬷也同去。

    宋持砚把此事交给了李宣,不在府里可方便多了,李宣不遗余力盛赞田岁禾:“田娘子把地方约在府外,这可很有远见啊。想是在答应的时候就已下好了套!”

    林嬷嬷笑得很勉强。

    “老奴觉着他兴许就是说说而已,怎么会亲自来?”

    “去了才知道。”李宣对此事十分热衷,因为那少年前些日子劫富济贫之时,曾从开封富商的家中窃走宝物,其中有大公子想要的东西。

    此番大公子奉命纠察一位开封要员,日前抓到一个曾给要员行贿的商人,对方称当初为了保留罪证,曾在家中一个宝物里塞了本账册,记的是他贿赂那要员的明细,没想到宝物被少年飞贼窃走了。

    飞贼是老手了,在开封有“梁上清官”之名头。

    那受贿的要员得知账簿存在,借职权之便大肆追查少年下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公子循着官府痕迹,私下也在留意飞贼的下落。

    田娘子刚好不慎招惹那位少年,正可谓天赐良机。

    他们得快些找到飞贼和账簿。

    然而果真如林嬷嬷所料,那少年迟迟未出现,李宣越等越眉头蹙得越深:“难道他已察觉?”

    他忙派人传信回宋府。

    宋府里一片祥和。田岁禾在院子里习字,但她内心忐忑,一个字都没写进去,只有焦急。

    不知道李宣他们能不能成。

    万一捉不到,过后小贼反过来报复她怎么办啊?也担心宋持砚手段狠厉,把那小贼给一剑结果了,这也不是她想看到的。

    田岁禾内心惦记着小贼,刚好近日新学了一个“贼”字,手听从思绪在纸上写了“小贼”俩字。

    树上冷不丁传来个雀跃年轻的声音,“恩人,你在担心我吗?!”

    “啊!”

    田岁禾摔了手中笔。

    他、他,那个小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看着他从树上一跃而下,险些要晕过去。

    田岁禾捂住肚子后退,她一个良家百姓,不招谁不惹谁,救了一个人就被缠上了,还给吓得不轻!田岁禾的恼怒和惊惧兵分领路,恼怒从嘴里骂出来,而惊惧从眼里溢出来。

    她怒容中含着泪,“你怎么又来吓人了!我要把你送官宰了!”

    吓坏了她,少年自个也慌了:“对不住对不住,但原本就是你先骗我的啊!说好了在庙里见面,你搞了一个假的过去。我叱咤江湖多年,竟然——”

    他的话就要说完,从院墙后跃入几个身手不凡的暗卫,将田岁禾护在后方,长剑指向他。

    “好家伙!你们在这里还有埋伏!”少年始料未及,他行走江湖的时间虽只半年,但也见过许多圈套。今日本以为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城隍庙里,这里就算有几个暗卫,也在他的可控范围内,这才放心大胆地来。

    没想到有那么多人!

    不过看这位小娘子的神情,她应当也不知道有埋伏。

    少年的心情好转了些。

    但也没能好到哪。

    因为一个锦袍玉冠的青年持剑走了过来,步伐淡然,像是富家公子出游,可锐利的剑尖直指着他,丹凤眼眸光清寒如冷箭。

    少年飞贼长于开封,认得此人是当年名盛一时的探花郎。

    眼下这探花郎冷淡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小娘子身上,见小娘子被吓坏了,目光沉了几分。

    少年诧戒备地后退,掏出手里的暗器:“喂,你想干嘛?”

    宋持砚冷冰冰的眼风扫向他:“我想女子闺房并非说话的地方。再者,田氏与阁下只是萍水相逢,阁下属实不宜再三纠缠。”

    少年没给他面子,适才捕捉到他看小娘子时眼里细微的紧张,他讥道:“我只是看在她救过我的份上想报答她!探花郎怎好意思说我?你不也是躲在寡妇闺房周围,还看人家的肚子!啧啧,她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是你的,你担心什么!”

    田岁禾脸涨红了,要是能回到救下他的那天,她、她……她一定要告官!让官府把这少年抓起来!

    宋持砚剑尖绷了几分力,声音亦冷几分:“她不需你报答。在下亦并非想赶尽杀绝,只想劝阁下适可而止,弟妹胆小且有孕在身,不宜受惊。另外,阁下窃走的宝物之中,藏有在下想要的东西。”

    听他提到宝物,少年微妙地笑了:“早说不就得了!等你很久了,读书人就是麻烦,磨磨唧唧的。”

    他们的对话叫田岁禾诧异,怎么听起来这小贼来宋家不是报答她,而更像是为了找宋持砚?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三两下扔给宋持砚。

    宋持砚抬手利落地接住。

    “多谢。”

    “听说探花郎清名在外,我想你应当能让这本账簿派上用场。但你若胆敢把账簿交给那贪官,下次我的刀可就落在你的枕边!”少年悠哉悠哉说罢,下巴指指围着他的暗卫们:“哎,快点放人啊你!”

    宋持砚看一眼田岁禾,再一次申明:“别再找她。”

    少年飒爽的神色低落,没心情跟宋持砚说话,嘀咕道:“我也是听人说寡妇最缺男人,恩人要不喜欢这样报答,以后我不说了。”

    宋持砚纠正:“没有以后。”

    少年愤愤瞪他,“我跟我恩人说话,干你何事呢?!”

    前一刻对宋持砚怒目相向,下一刻转眸看向田岁禾,脸上又出现无辜的哀伤:“好人阿姐,我今日过来是真心想以身相许,刚报答你的。不是为了给他送账本才来。”

    这声“阿姐”让田岁禾怔忪,连同少年委屈的模样。

    曾经也有一个人每日跟在她屁股后头叫阿姐,那个人每次做事不合她心思的时候,也会这样可怜又哀伤地唤她,眼巴巴地哄她原谅。

    田岁禾被回忆绊住了心神,恍惚之间嗓音异常温柔:“不碍事的,下次别这样就好。”

    宋持砚看着她灼热的视线,平静地移开眼,收好账簿。“还望阁下一言九鼎。”他命暗卫放人。

    “好心的阿姐!有缘再会了!”

    少年跃上房梁,消失在了宋家的重重屋舍楼阁中。

    田岁禾还未从那声并不算很相似但勾人怀念的“阿姐”中醒过神,她怔怔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

    宋持砚寒彻的声音打断她。

    “后悔了?”

    这叫什么话?难不成宋持砚以为她真想少年以身相许啊。

    田岁禾忙澄清:“不后悔,我对他没有想法的。”

    宋持砚清冷容色稍平缓。

    他果然是在为阿郎抱不平,但眉头还是皱着,想是半信半不信,田岁禾又道:“我就是听到他喊我阿姐,不由得想起来阿郎。他从前就爱跟我这样撒娇……您放心,我对那飞贼绝对不会有兴趣!”

    不仅怕他误会她对少年飞贼有意,更怕宋持砚认为她可能因为怀了别人的孩子减少对阿郎的心意,或惦记跟旁人同床的时光……总之出于这些乱七八糟的顾虑,田岁禾再三保证:“大哥,您尽管放一万个心,我心里只有阿郎一人。”

    宋持砚提着剑大步走了——

    作者有话说:/禾禾快别说了,没一句他爱听的。/晚点还有一更,修文手速快就10点,慢就11点。熬夜伤身,小天使们可以早起再看[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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