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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少年走后一切风平浪静, 一个月后田岁禾得知了后续。

    消息是林嬷嬷从别家仆婢口中得知的,林嬷嬷为此咋舌:“朝廷派人过去抄家了。猜猜怎么着,好家伙!一屋子银子!开门眼都给晃瞎了, 那大贪官平日里省俭,年过半百也没个孩子!谁能想到呢。”

    田岁禾大胆猜测:“难不成他是替别人贪的?”

    林嬷嬷摇头,“那么多银子可是死罪,怎么可能替别人贪?”老婆子高深莫测道:“想必是因为一个欲字, 人呐, 一旦被贪欲勾住了脚, 就会不断地堕入深渊,一旦开始了, 不及时打住就会这样。财、色、权、嗜血,这些事可毁人心性了!”

    财色, 欲。

    田岁禾突然想起她和宋持砚的事情,之前她不懂为何会被他手指勾一下就失控。但近日她时常听玉凝谈天说地,田岁禾逐渐明白, 人有欲求很寻常,可就像林嬷嬷说的一样,哪怕有时候本心干净, 坏事做久了,也是会上瘾的。庆幸她及时与宋持砚摊开了说,不至于越来越乱。

    春去夏来,满城嫩柳枝都已一片绿意, 生机勃勃。

    田岁禾虽在府里安胎,但平日和宋玉凝及林嬷嬷往来,足不出户也能知晓府里府外的消息。听林嬷嬷说:“大房的四姑娘,三房的二姑娘、三姑娘都到了议亲的年岁, 三夫人与各家夫人们都熟络,此次特地办了个赏诗宴!邀请各家的夫人带着自家公子小姐来赴宴交友呢。”

    三夫人林氏虽跟柳姨娘要好,但她素来圆滑,不会明面与郑氏过不去,亲自来大房邀请,“让新回来的三少夫人也来凑凑热闹吧!认识认识各家的少夫人们。”

    她把族谱都没入的田岁禾称为少夫人,与那些大户出身的少夫人们相提并论,给足了郑氏面子。但其实林氏私心不想邀请这个山野俗人,是柳氏非要让她拉田氏出来。

    她怎能不清楚柳氏的心思?无非就是想让小村姑出丑,削郑氏的威风。她虽帮柳姨娘提一嘴,却不想田氏真的答应赴宴。

    田岁禾也不曾被这些漂亮话哄了去,她猜他们大抵不欢迎她,郑氏应当也不想她丢人现眼,她自个也不想。便谢过林氏,“多谢夫人,我最近害喜得厉害,就不添乱了。”

    虽不赴宴,但设宴的那处园子跟田岁禾的院子只隔一片花林,她也能沾一沾宴会的喧闹。

    “喂,快接上啊你!”

    “榆木脑袋!”

    “看她!舌头都打结了还对不上,平日念书怠惰了吧!”

    墙后年轻女郎的笑声不绝于耳,听上去她们似乎是在玩对诗。

    隔着一堵墙,田岁禾在给另一侧园子给乌柏树浇水。

    听说这棵树是阿郎幼时栽的,这便成了她心里阿郎的延续,她每日清晨都会来浇水。

    对墙的说笑声传入耳边,田岁禾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诗,但听懂了她们无忧无虑的快乐。听说那都是些十五六岁的贵女们。

    她不禁想起自己十五六岁时候的事情,她那会又在干嘛呢?

    对了,那时候她跟阿郎在山里头四处野呢。虽然总要为吃饱饭发愁,但也挺开心的。

    不,是非常非常开心。

    田岁禾不免好奇,她那么贫苦都能那么快乐,这些贵女们既能吃饱穿暖,又能肆意玩乐,岂不是跟天上的神仙一样快活?

    她思绪飘飞,忽然听到对面有位声音清亮的姑娘扬声道:“诸位,家姐曾赠我一枚南海进贡的宝珠,我留着无用,不如转赠林夫人,借花献佛,作为彩头予诸位助兴吧!”

    贵女们顿时雀跃。

    “九姑娘当真是慷慨!”

    那珠子应当很昂贵,惹得贵公子贵女们争先恐后猜谜,后来有位公子猜出了宝珠藏的位置。

    “就在对面园子的松树下!”

    田岁禾环顾一圈,不就是离她三尺处的那一棵?

    那些人要穿过月洞门往这一边的园子来寻宝物,田岁禾怕与他们撞着,拿着水壶匆忙离开了。

    然而片刻钟后,三夫人林氏却找来了田岁禾院里。

    *

    林氏身旁还有几位贵女,最前方是一位模样出挑的黄衣姑娘,和个额角有疤的锦衣公子。

    黄衣姑娘盛气凌人,带疤的公子则看着手中的一个空盒叹息。

    林氏和气道:“方才晚辈们在隔壁猜谜寻宝呢,没想到找到盒子,宝珠却不翼而飞,这可是崔家九姑娘带来给大伙做彩头的。岑家六郎方才来寻宝时,说看到一个女子快步走入这院子里,三婶这才前来叨扰,想问一问可是你院中的婢子?”

    林氏措辞委婉,田岁禾一时间没听懂其中深意。

    她耿直道:“我问一问啊。”

    那额头带疤的锦衣公子听闻林氏的称呼,笑道:“这就是三少夫人啊,我幼时跟宋三公子一道念过书,少夫人瞧,我额头这一道显眼的疤还是宋三公子揍出来的呢!”

    他很热络,仿佛跟阿郎不打不相识,田岁禾却发觉他提起疤时眼神里有细微的厌恶。

    她直觉这人不是好人。

    “三少夫人等等!”岑六郎拦住她,打量她裙摆的花色,似才想起一般惊奇道:“咦,在下方才撞见的人就穿这样的衣裳!”

    林氏听了额头青筋直跳,岑六郎名声不好,迟迟还未议亲,偏偏固执,不肯认为议亲不顺是自身不足,一直将此归咎为额头这道两寸长的疤,今日敢情是要伺机报复。

    说不定宝珠就是被他藏了起来,但林氏不想开罪岑家,也不想直接诬陷人,笑着同田岁禾道:“三少夫人当时经过那一带,可有看见谁来过那棵乌柏树附近?”

    林氏在给田岁禾递台阶,这时候田氏应该避嫌,最好说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经过,府里几百号人,今日还有别家的客人,先把水搅浑,再寻一个替罪羊出来。毕竟宋家少夫人偷窃宝物此事虽对柳姨娘有利,却会影响宋家名声,影响她女儿出嫁。

    可田岁禾质朴,压根没懂这些弯弯绕绕的门道,本性也不允许她随意拉一个人当替罪羊。

    她壮着胆子问林氏:“您可有检查过,万一是盒子放过来之前珠子就被人拿走了呢?”

    林氏其实也不大记得了,但她不满于晚辈的质疑,笑道:“这是哪里话?东西放过来时我亲自确认的了,那颗珠子就在盒子里面。”

    岑六郎见田岁禾怯懦,说话也没什么底气,直接阴阳怪气地打断他们:“三少夫人打山里来,会不会是没见过宝珠,拿走了想看两眼,结果忘了这回事呢?”

    “我……我没有!”

    田岁禾脸噌的红了起来,是气的。她迫使自己挺直腰杆面对岑六郎:“我们山里人是没见识,但不是没有良心。这位公子,你、你都还没有证据,怎么能污蔑人呢?”

    外人都称趾高气扬的崔九娘反倒更讲理,对岑六郎道:“岑六,你别公报私仇,吃相太难看了!”

    她没耐心说笑,同林氏道:“既然岑六怀疑,三少夫人也坚称自己清白,不如搜吧。”

    圆滑的林氏顺坡下驴:“那就再叨扰叨扰三少夫人了。”

    她做事很周到,还派人恭恭敬敬地请示了郑氏。

    郑氏派陈嬷嬷回话:“自便。”

    三房众多仆从大肆闯入田岁禾院子里,四下一通搜寻,竟还真在花盆中搜到帕子裹着的珠子,帕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禾”字,是田岁禾前几日刚刚绣好的那片!

    岑六郎哈地笑了一声。

    “九姑娘,这回您不会说是我拿了珠子放三夫人这吧!”

    崔九娘难得被人挑理,她白了岑六一眼,又嫌恶地看向田岁禾:“亏我为你说话!我姐夫说得没错,山里人果真信不得!”

    田岁禾脸色灰白,她不是嘴皮子利索的人,只知道不断地证明:“不可能,我没偷过东西!”

    林嬷嬷从主院领了月银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心知这些人会肆意误会田岁禾不过是因为她出身寒微,需要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出来为她说话。林嬷嬷忙去请郑氏,但走到一半心里打起了鼓。

    夫人一向要强,要是责备娘子让大房丢了脸可怎么办呢?

    林嬷嬷最终决定再去麻烦一回大公子,但她还没去呢,后方已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家母因丧子之痛积郁成疾,不便做主,诸位若对大房有何异议或不满,可来寻在下做主。”

    宋持砚冷着脸从树后走来,衣摆拂过花枝,扫落几瓣碎花,风雅姿仪出尘脱俗。在场的几位少年少女皆不约而同地想起探花郎的美名,随后看到他不怒自威的神色,想起这位曾任大理寺少卿时断案公正的威名。

    见他到来,众人看向田岁禾时锋利如箭矢的目光收起来。

    “是宋大公子!”

    “宋大人。”

    田岁禾看到了宋持砚,也仿佛被敌人剑指的俘虏看到了救兵,双眼蓦地亮了起来。

    灼热的目光不想留意都很难,宋持砚目光落向她的方向,但态度比平日更平静,只略一颔首。

    田岁禾被他冷淡的态度浇了盆凉水,她才想起宋持砚也是高门子弟,即便他为了给他的三弟延续血脉与她有过接触,可这就代表他不会同样对山里人有成见么?

    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但没忘伸冤:“帕子是我前几日丢的,不知道怎么到这里花盘里来了,还裹了这珠子。是有人想栽赃我!”

    宋持砚冷声问她:“当真?”

    当真?

    宋持砚说这句话时神色清冷平静,看不出情绪,甚至像是同样怀疑她。田岁禾有点失落,她越过他的身后看向阿郎种的树。

    要是阿郎在,一定会信她。这不是失落的时候,她笃定点头:“我虽然没见识,但是我有良心。”

    强抑着怯懦,她问林氏:“敢、敢问三婶,盒子跟珠子什么时候放那棵树旁边的?”

    林氏道:“今晨客人来前,想着这一带少有人经过,就不派人守着了。怎么,你竟怀疑我?”

    田岁禾被她这陡然拔高的气势的吓得颤了一颤。

    她攥紧了双拳强撑胆量。

    宋持砚已理顺思路。

    正要出言维护,田岁禾自己先叫来了院里的丫鬟。她在丫鬟们面前也没什么架子,“你们今儿个……可看到有谁来过院里?”

    丫鬟说:“一个送早膳的婆子,还有一个送浆洗好的衣物的,另外还有一个来打理花草的婆子。”

    三个丫鬟,两个婆子都是一无所获,田岁禾也懵了。

    帕子定是被来过她院子里的人偷走了,她知道可能是哪几个人会陷害她,但不知道怎么套话。

    可她能想到的手段太少,更做不出屈打成招的事。

    无奈,她还是求助地看向了宋持砚,眼巴巴的很是无奈。

    宋持砚依旧垂着眼眸,仿佛跟她不熟,但她看到他指尖点了点,似乎是某种暗号。

    还以为是她错觉,但随后他唤来院中的下人们逐一审问。

    宋持砚先后把几个人单独叫去了,还让田岁禾和林氏在侧旁听。他用的办法很简单,先对这个婆子说那个丫鬟招供了,称看到她盗窃了东西,对下一个丫鬟也用类似的办法,很快问出了有嫌疑的丫鬟,是清荷院新来的春雪。

    春雪被他审问的架势击溃了,瑟缩着招认了:“我阿娘生病没钱看大夫,前日有个面生的丫鬟来找我,给我二两银子让我这么做,我为了银子只好照她的话做了。”

    更多的就问不出来了,但今日三房设宴,三房脱不开干系。

    在场的宾客目光都转了个风向,崔九娘道:“那可得好好查查,王妃赠我的宝珠竟用于冤枉人!说出去我们崔家颜面何在?”

    崔九的姐姐是王妃,此番有意与宋家交好,这才让崔九带来南海宝珠做彩头助兴。没想到闹出了这样的意外,林氏听出她的不悦,急忙澄清:“九姑娘及诸位放心,家有内贼,不仅冤枉三少夫人,还要给我们三房寻不是,我定查个清楚!”

    好生安抚一番,赔礼道歉,总算让众人和缓。

    唯独岑六郎不愿接受这个真相,说笑道:“莫不是宋大公子为偏袒弟妹找来的替罪羊吧!”

    这人实在是太可恶,田岁禾总算知道阿郎幼时为何会揍他!她现在也很想揍他一顿,但她不敢……

    她要是她有宋持砚这样的身份就好了,可惜宋持砚这样文绉绉的人一定不会轻易揍人。

    好可惜。

    她遗憾地偷窥宋持砚,宋持砚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她想让他帮她出头?

    但他并不为岑六郎这样的宵小之徒浪费半分精力。

    田氏又偷偷看了他一眼。

    她眼里的遗憾更明显了,宋持砚清了清嗓子,冷澈的视线落在犹不甘心的岑六郎面上。

    “岑六郎与其在此无理纠缠,不如多去西巷走一走。”

    岑六眼皮突地一跳。

    他在西巷瞒着人偷偷养了个贪官之妾,正是宋持砚之前查处的那位,要是被查出来,他少说得吃官司,还要被父亲毒打。

    宋持砚这明着威胁的冷淡目光看得岑六郎心虚。他忙改口:“说笑,说笑的,既是误会一场,在下也给三少夫人道个歉。实在对不住!今日这颗宝珠虽是在下的彩头,但三少夫人被恶人陷害属实委屈,就给少夫人压压惊!在下还有事,告辞!”

    他记着回去转移罪证,跑得比风还快,田岁禾拿起宝珠追上去:“多谢,但我不稀罕!”

    这出闹剧就此结束,田岁禾的清白洗清了,但林氏沾上的是非可就大了,为了表明态度,她即刻赶回三房,兴师动众地揪内鬼去。

    *

    人群散去,田岁禾补上她见到宋持砚必备的鞠躬大礼。

    “多谢您。”

    宋持砚神色淡淡,“分内之事,深宅是非多,母亲多病,下次遇到此类事,径直派人寻我即可,若我不在,就去寻付叔或李宣。”

    田岁禾又要鞠一躬,宋持砚伸手把住她胳膊拦下。

    “你有身孕,不必如此。”

    这句话一说,心知肚明的两个人都难堪地沉默了。

    田岁禾纤长睫羽压得极低,庆幸宋持砚不知道她已知晓真相,她还能装一装傻。

    宋持砚亦如此觉得。

    他庆幸不曾让她知道他早已察觉她发现了这一秘密。

    他淡然地转身告辞,迈出几步倏而折过身:“方才我并未不信你,是思及避嫌才刻意疏远冷淡。”

    田岁禾一双杏任眼惊讶地睁大,“没关系的,我本来就很有嫌隙啊,您就算怀疑也没有关系的。能帮我揪出坏人就已经好了,真的,我不会在意这些的。”

    她望着那颗树释然一笑,笑容温柔,和他方才立在高楼上,看到她对着小腹露出的笑容一样。

    宋持砚被日光照暖的丹凤眼又冷淡如含冰的溪水。

    他明白她为何讶异。

    她是在意外,他怎么会觉得她在意他是否信任?

    毕竟她只在意三弟的信任。

    宋持砚面无表情,仙台玉树似的清冷身影消失树后。

    *

    田岁禾被冤枉的事虽然已经被澄清,惊起的波澜却久久不散。

    几个时辰后,林氏押了一个婆子来到大房:“是这个婆子不知受了谁人指使冤枉岁禾!”

    郑氏不置可否,但也没给林氏难堪。后半日她派陈嬷嬷去给田岁禾送安胎的汤药,并安抚了她。

    入了夜,在外会友归来的宋玉凝也来探望,愤然道:“岂有此理?竟要冤枉一个身怀六喜的人!还一口一个山里人,那些权贵往上数十代,哪一个不是寻常百姓?”

    她担心田岁禾动胎气,不停地安慰她,田岁禾已很平静:“大姐姐,我会照顾自己的。”

    她认为十有八九是柳姨娘利用林氏来栽赃。不仅是她,宋玉凝也笃信,三房虽说查出了作乱的婆子,给出的理由却是婆子的儿子当年因为随着家丁寻找三公子出意外,因而记恨三公子,这才要冤枉田氏。

    风波虽然被粉饰太平了,可三房经此一事成了笑柄。

    虽不是林氏诬陷人,但三房让整个宋家因内讧成为开封府的笑柄,林氏自也首当其冲。

    林氏气得掀了桌。

    “我派人查过,这婆子似乎跟柳家有些来往。除了柳氏也没人想去害田氏!好哇,我站在她这边,她却反过来利用我的名声来下黑手!”

    那柳氏可就别怪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

    田岁禾被冤枉的事虽过了,但几日后郑氏把宋持砚叫过去。

    “这宅子里太多心怀不轨之人,你长姐要去城郊的慈恩寺住上大半年,不如让田氏也去吧,那儿环境清幽,适合安胎。”

    这与他有何关系?

    田氏是三弟的遗孀,她腹中是三弟的遗腹子,为何每每有事总要来征询他的意见?

    宋持砚微攒的眉心漫上些冷淡和烦躁,但因着谨慎的习惯,他还是客观地指出其中的隐患:“山寺的防卫不及府里森严。”

    郑氏无奈地笑笑:“府里戒备再森严,但这深宅的人心都是针眼,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啊。”

    母亲坚持送田氏出府安胎,宋持砚也不想再干涉。

    他越发排斥有关田氏的事。

    若她住到山寺,他们便不会再见面,他便可眼不见为净。

    宋持砚应是:“母亲所言在理,儿会挑选几个能干的护卫与侍婢婆子,同去随护田氏。”

    听说要去山寺里住,田岁禾很是高兴,这处大宅子里虽富丽堂皇,日子过得也舒坦,可她却不放心,不仅要担心再有上次那样的事害了她和孩子,还要时不时担心自己的身份是否会让大房丢脸。

    她还是喜欢住山里。听说玉凝也要去道观小住,之后她也还是可以跟她学认字念书。

    更妙的是离开了宋宅,她还不会跟宋持砚低头不见抬头见。

    简直再好不过。

    出行那日,宋持砚身为长子,受母命护送长姐与弟妇出行。

    那山寺就坐落在城郊,距离宋家只有一日的路。

    一路上,田岁禾像总算出笼的鸟儿,偷偷掀开帘子一角,好奇地望着沿途的街市,眼眸澄亮。

    玉凝调笑她:“简直像是深宫的妃子难得出宫。”

    田岁禾赧然地笑了笑。

    他们正经过一座茶楼,茶楼共有三层,通过半开的窗,可以清楚地看到雅间里的客人。有正襟危坐的贵人,就像宋持砚那样不爱笑。再过一间是两个嬉笑的年轻姑娘,应是相约出来玩耍的。还有一对生涩的年轻男女,看女子的发髻这两人应当刚成婚不久呢。

    她兴致盎然地透过一个个窗口窥见世间百态。冷不防看到趴在窗口的一个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眉眼清秀,是张陌生的脸,但两人视线一对上,他仿佛熟识般咧嘴冲着她灿烂一笑。

    那白得晃眼的牙,肆意热烈的笑容似曾相识。

    田岁禾脑中闪过飞贼的身影。

    怎么会是他!?

    她的瞳孔像遇到危险的猫儿一缩了起来,面色变得僵硬。

    楼上喝茶的少年举起茶杯遥遥干了一杯,裂开嘴笑得更热烈,是很干净明朗的笑容。

    田岁禾却像见了鬼一样。

    那少年武功高,神出鬼没的,她实在是怕,怂得手都不像是自己的,都忘了她还可以拉上帘子来杜绝这一次可怕的对视。

    楼上的少年潇洒了呷了一口茶,见她定睛痴痴地望着这边。

    心里小人又胡思乱想了,这寡妇姐姐是不是被他的俊颜迷住了?明明上回他略微做了伪装,她竟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可太让少年人心潮澎湃了,他竭力保持潇洒,倚在窗口,星眸朝她飞去一记堪称魅惑的眼神。

    但……

    有一道颀长的浅白身影像一堵冰砖垒成的墙,拦截了他魅惑的眼神,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那位冷淡的宋家探花郎骑在马上,遥遥送来警告的一眼。

    “可恶!”

    少年大力关上了窗。

    马车的小窗边,田岁禾的心砰砰乱跳,不是因为那神出鬼没的少年。而是突然靠近马车窗边,比鬼也好不到哪儿的宋持砚。

    她被少年吓得六神无主之时,宋持砚不知何时留意到她的异样,已骑着马来到她这侧的窗边。

    他骑在马上,比车窗高出许多,于是他微微俯下身。

    两个人的目光这般对上了,宋持砚没说什么,清冷凤眸里是不加掩饰的暗示和警告。

    他、他这眼神好吓人!

    田岁禾木楞地朝他眨了眨眼,双颊渐染上浅浅绯红。

    她像个偷偷跟外男眉来眼去,被长兄逮着的少女般不知所措。

    宋持砚没说什么,马车小窗的有两层遮蔽,外层是一扇小木窗,里层是一道帘子,他意味深长地给她眼神警告,抬手关了窗。

    视线被堵住,田岁禾再也看不到楼上的少年了——

    作者有话说:晚安[抱抱]

    第27章

    田岁禾拍着胸口, 掌下的心像是受了惊的兔子,在她心房中乱冲,冲得她心中惶惶然。

    宋玉凝发觉她的异样, 放下手中的书册:“怎么了弟妹?”

    田岁禾哪敢说她是因为看男人被宋持砚逮到了?她低声道:“没什么……就是方才在车边看到一个很吓人的狂、狂徒,模样太吓人,看得我心里有一些怕。”

    狂徒一说是她日前听林嬷嬷念世情话本学到的斯文词儿,寻思着比“坏人”更适合宋持砚。

    她揭过这事, 可没想到下马车后, 宋玉凝因着谨慎问宋持砚:“弟妹说方才在车外看到一个很吓人的狂徒, 不知阿弟可曾留意到马车周围有形迹可疑之徒?”

    宋持砚回味着长姐加重的这一声“狂徒”,擅长断案之人观察入微, 对旁人的语气都超出寻常的敏锐,他听出来了, 长姐所说的“狂徒”是从田岁禾那转述而来的。

    狂徒,她又学了新词。

    “不曾见过,许是弟妹处处担忧, 因而多心了。”

    宋持砚的步子压了压,原本他是跟长姐并肩而行,如今则跟田岁禾在一条线上, 趁长姐不曾留意,他淡淡地、不掺杂任何情绪地看了她一眼。

    极淡的一眼却更具警告意味,田岁禾被他吓得一怔。

    她听郎中说平日太胆怯会影响到腹中孩子,忙捂住肚子, 满脸慌乱,仿佛身子不适。

    宋持砚神色迅速变了。

    “不舒服?”

    听到大公子的话,忙着赏景的林嬷嬷忙来询问田岁禾可有不适,田岁禾知道闹误会了, 宋持砚对于孩子的关切更让是她想到孩子与他的关系,她赧然但:“没什么的,就是随手的动作,您别那么紧张。”

    话是安抚林嬷嬷的,却说进了宋持砚的耳中。

    纵是出于对大房利益的维护,以及亲情与道义,他也不该过度地关切田氏以及她与三弟的孩子。

    他迈开长腿拉大了距离,把田氏等人留在身后。

    *

    这一带佛道释混杂,是善男信女的胜地,不止有一座慈恩寺,还有月老庙、清音观。

    天色尚早,又有宋持砚这个可靠的弟弟随行,宋玉凝不必时时留意周遭,便想去月老庙逛逛。

    月老庙前有一株高大的相思树,树上系满红丝带,丝带低端有红色丝绦,上端系着铃铛,风吹过来丝绦随风飘展,似一株合欢树,伴随着清亮的铃音阵阵,仿佛天外仙音。

    田岁禾看呆了,也听痴了,“这月老庙一定很灵!”

    宋玉凝莞尔一笑:“心诚则灵,有缘则灵,情笃则灵。”

    她一连说了三个则灵,田岁禾如今认了几个大字,自觉半只脚已迈出了睁眼瞎之列,成了独眼瞎。

    可这会才意识到她虽是能听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也还是不懂宋玉凝话外是什么意思。

    所以要怎么样才灵呢?

    不大懂,先许个愿吧,灵不灵的往后再说吧。

    田岁禾走向在月老树下方守着的庙祝:“该怎么许愿啊这?”

    庙祝给了她一片红绸,递过去一支笔,“十文钱。”

    “这么贵啊,十文钱能吃一顿好的了……”田岁禾犹豫了,可一想到阿郎,仍是咬牙付了钱。

    付完钱她央求庙祝给她写上一句话:岁禾与阿郎来世还当夫妻,长命百岁,恩爱百年。

    庙祝照她的嘱咐写完,写完才忽然像想起了要紧事,“娘子,需得写上大名才可,这世上叫阿郎的那么多,月老哪知道是哪一个阿郎?八文钱,我给你换一个新的。”

    这奸恶的道士,他就是故意不告诉她的!可已经投进去了十文钱,就此打住好像更亏,田岁禾最终心疼地又掏出十文钱。

    庙祝兴高采烈伸手去接,但田岁禾竟然猛地收了回去。

    倒不是后悔了,只是信不过这个庙祝,万一他故意写错字,到时候再收她八文钱怎么办?她也还不知道宋持舲是哪一个“舲”。

    田岁禾捧着十文钱,转身搜寻宋玉凝身影,发觉宋云凝去了别处,附近只有宋持砚清冷的身影。

    田岁禾只好求助他:“大哥!”

    宋持砚并不想再回应她,但教养让他上前:“何事?”

    田岁禾指指庙祝的方向,“他说许愿要写真名,可我还不会写阿郎的名字呢,大哥……您能不能……”

    不能。

    宋持砚也不想管闲事。

    他垂眼神色冷淡地看着她,姿态清然,宛若身处云端高高在上,不涉凡尘俗世的谪仙。

    这置身事外的态度让田岁禾大大受了挫,她很轻地“哦”了声,仿佛被雨淋湿的小狗垂下脑袋。

    “下不为例。”

    宋持砚冷着脸走向庙祝所在的桌前,吩咐李宣付钱。

    而后他照着田岁禾废掉的红绸,面无表情地写下一行端正的字:“田岁禾与宋持舲来世还当夫妻,长命百岁,恩爱百年。”

    “多谢大哥帮忙!”

    田岁禾少见地在他面前露出不是只有胆怯的笑容。

    宋持砚静默地看她一瞬。

    宋玉凝很快从月老庙上完香出来,也买了红绸许愿,再与田岁禾一道去隔壁寺庙安置。

    诸事妥当,宋持砚先行告辞。

    他没回城中,而是先去了月老庙,已是黄昏,月老庙香客走得差不多,宋持砚在一处隐蔽的地方静待,稍许一个身形轻灵的少年跃上了树,摘下一条红绸。

    “宋持舲,啧,这不是自己堵了自己的路呢,谁知道下辈子她那夫婿还如此让她喜欢。”少年读着红绸直摇头,行侠仗义乃他使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好姑娘误入歧途。

    他烧了那一条红绸,方烧完,从暗处跃出几个护卫。

    少年警觉后退,又见一道碍事的浅白色身影出现,“探花郎来晚了,我刚烧了你弟弟和弟妹的姻缘!诶不对,你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我烧完你才出现,是不是夹带私心?”

    探花郎的俊颜在暮色中模糊神秘,清冷嗓音中的威胁裹着淡淡的寒意:“在下放过你是念在你并未损害过无辜之人,但若你再跟着她,我不介意让你去陪舍弟。”

    他矜贵的手一抬,暗卫围了上来,少年顿时腹背受敌,他可不想被官府逮住,忙乱地闪身躲避。

    “喂!我新写一个放回去得了吧!我又没去找她!”

    “姓宋的!”

    姓宋的公子抬了抬手,暗卫撤去大半。他没有回头,无情的背影像一道冷雾融入了朦胧暮色。

    *

    在山寺住了几日,田岁禾越发庆幸来对了。

    寺里人少,宋玉凝又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她不用担心礼节出错,还因为她们一样对亡夫有着难舍的情绪多了许多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宋玉凝喜欢去禅堂听法师讲经,偶尔也去后山散步。

    但田岁禾可不爱听那些叫人打瞌睡的经文,她每日捧着三字经在安静的禅房里识字。

    这日暮时她遇到一句读不懂的话,捧着书去后山寻宋玉凝,经过一处废弃的茅草屋竟听到了宋玉凝的声音:“道长,轻、轻一些。”

    暧昧腔调让田岁禾的耳根子噌地发热,这样的腔调她再熟悉不过,但怎么会是宋玉凝!

    她错愕片刻,里头传来另一道克制温润的嗓音:“抱歉……”

    田岁禾认得这声音,是隔壁清音观的少年道长,才十七八岁,据称因悟性出众而闻名。

    这样端方正派的两个人,怎么会搅合到一起?玉凝不是对她的亡夫念念不忘么?同为寡妇,她能看出玉凝对亡夫的情感并不是假的。

    况且她是那么清高的女子,跟宋持砚一样的清高。

    她怎么会跟一个道士……

    田岁禾不敢置信,匆匆忙忙地离开,经过廊下时绊倒了靠在墙下的扫帚都未曾留意。

    心里乱得很,田岁禾干脆假装不曾撞见过,但是后来整整两日,她都不敢去寻宋玉凝认字。

    是宋玉凝主动来寻的她。

    她素来落落大方,今日也半晌都在沉默。彼此前言不搭后语聊了好一阵,她开口道:“上次经过那里的人是弟妹吧?莫慌,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想寻个说话的人。”

    田岁禾诧然看她。

    宋玉凝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徐徐开了口:“弟妹定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或许怀疑我对亡夫的感情都是装出来的。其实都不是,我爱亡夫,爱他的一切,我们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即便他不能人道——”

    看到田岁禾杏眸中的茫然,宋玉凝停下解释,“不能人道,便是在夫妻之事上不行。”

    “哦……”田岁禾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心虚低下头。

    宋玉凝笑笑:“我爱的是他的人,因为喜欢他才会动情,想与他亲昵。这是一种渴求,而不仅是肉.欲,哪怕他借助外物,我亦会无上满足,可他因为不能人道,极重自尊,不希望我表露一丝一毫的渴求,哪怕我只是想和他相拥,都会勾出他的挫败感,这时候他会用冷淡保护自己,疏远我。而我因为爱他,也只能装作我也厌恶情.欲,但我越是假装,心里越是难耐,甚至不知道哪一日我会装不下去,会不会怨他,他死的时候,我竟然……我竟然觉得解脱了。”

    他死了,她的心被他们的情意困住,身却解脱了。

    宋玉凝自哂地笑着。

    “起初这种解脱让我陷入了负罪感,开始来寺里小住祈福,后来……后来偶然撞见一对男女在后山偷.欢,我因为好奇男女之事究竟是何等的玄妙,迟迟不离去,这一切被上山砍柴的清徽道长看见了,我因此心虚,每每碰面,都不敢抬头,但道长悟性高,依旧坦然以对。”

    她更觉愧对大家闺秀之名。

    直到某次她因良宵难忍在隐蔽的草庐里自抚,被他撞见。此后再碰面,回避的人成了他。

    “他居然回避,这何尝不是心性不坚?”宋玉凝眼眸中出现了让田岁禾陌生的晦暗。

    “就连超凡脱俗的道长都会动摇,我决定放过自己。”

    她引诱了年轻的小道长,有了仅限肉.体的欢愉。

    “我喜欢他的克制,很像曾见被压抑的我,只不过压着他的是道法,而压着我的是对亡夫的情意。”

    田岁禾觉得好深奥,挠挠额角鬓发:“这算情爱么?”

    宋玉凝笃定:“不算吧。”

    如此说来,田岁禾就更困惑了,“可不喜欢那位法师,为何要跟他做那、那种事。”

    “此事就像吃饭饮水啊。”

    她困惑又好奇的模样叫人看了爱怜,宋玉凝禁不住像对家中弟妹那样,揉揉她发顶。

    看着弟妹微微隆起的孕肚,宋玉凝叹道:“不是谁人都可以如弟妹和三弟那般,不仅情意深厚,在床笫之间亦万分契合。”

    这话说得田岁禾心虚。

    要是玉凝知道她肚子里怀着的并不是……不,这就是是阿郎的。玉凝含着遗憾的艳羡和自己的执念让她更不想面对现实。

    她再次问道:“那种事,当真只可以当做是吃饭喝水吗?”

    玉凝说:“是。”

    田岁禾便试着以吃饭喝水的态度去比较。跟阿郎的第一回 非常难受,阿郎热情似火,但也莽撞,她不想再有二回,反倒是宋持砚,性情清冷,行事却温柔。所以她会觉得跟宋持砚比跟阿郎更舒服,并不是因为她不够喜欢阿郎,而是和玉凝一样。

    可……即便把想成吃饭饮水,但也不是什么饭都能吃。

    若真是一个陌生公子,她反而可以这般去想,但那是是宋持砚,是阿郎的哥哥啊。

    越比较就越是羞耻、内疚。

    本来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却反倒更难受了,田岁禾红着脸打住,果然她读书少,还是不能像玉凝这样超脱,当寻常事看待。

    田岁禾长叹了一口气。

    宋玉凝的心被她叹得摇摆,本就觉得自己在堕落,还未彻底达成自洽的时候被人撞见。

    她饱读诗书,才学笃厚,因而一直自视清高,今日竟在这被府里鄙夷为乡下人的弟妹面前局促了。

    并非觉得坦然面对俗欲很可耻,她才不想用世人束缚女子的枷锁束缚自己,只是她打小清高惯了,不希望旁人觉得她性情虚伪。

    她忍不住问,“弟妹,你会觉得我这样虚伪么?”

    “啊,为什么?”田岁禾那些难为情和羞窘被她这一问打散,她不假思索地坦然道:“怎么会虚伪呢?”

    她平时老听林嬷嬷说什么宋家家风很清正,存什么天理禁什么欲之类的话,多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提起来也能说上几句。

    她一直觉得这很没道理。

    “你又没有伤害别人,和尚不吃肉但也不会指责吃肉的人残忍。大姐出身在大户人家,他们都主张什么禁.欲,你不想被他们责备,所以才要在表面上遵从。就像我住进了和尚庙不好意思当众吃肉,可为了安胎还是得炖鸡汤,这不是虚伪,这是一种对策,是对自己好。”

    “我读书少,在我眼里虚伪就是孙青那样的——孙青就是我的邻居,他装作好人骗了我,差点儿害了我。这样的才叫虚伪。还有那些不让别人吃肉,自己偷着喝酒的和尚。”

    田岁禾即便背后嘀咕别人,也不大敢大声,既坦诚又颇鬼鬼祟祟,她小声地嘱咐宋玉凝:“但大姐还是得小心些,别被人逮着了。”

    她声音软如初萌柳芽,拂过宋玉凝清冷的心间。

    她不曾鄙夷乡野之人,但对田岁禾时总潜在含着近乎怜悯的关照,这何尝不算种鄙夷?可弟妹不曾博览群书,却凭借区区几句话令她心中的结解了大半。她是大家闺秀,擅与人来往,但因为清高真正能走进内心的人并不多,她有众多友人,却很少真正相信过谁,二十二岁这一日,宋玉凝忽然有了交到朋友的感觉。

    田岁禾也很高兴。

    宋玉凝读了很多书,见识也多,是她钦佩的那种姑娘,能哄好她是件极有成就感的事。

    玉凝走后,她高兴得捧起三字经夜读,希望能学到更多道理。

    刚练了一会,竟闻到一股呛鼻的味道,推开门一看,前头的寺里浓烟滚滚,走了水了!

    方才府里派人来送补品,因着都是名贵补品,附近又有护卫守着,她打发了林嬷嬷和侍婢去取。取东西的那一带正好离着火的方向很近,田岁禾忙招出暗卫:“你们快去救火!别让林嬷嬷和丫鬟们受伤!”

    七个暗卫去了五个,田岁禾觉得不够,要他们都去。

    余下的两个暗卫犹豫道:“大公子吩咐过,无论何时都要留两个人在娘子身侧。”

    田岁禾道:“救人要紧,我留在屋里不出去,不会有事的。”

    暗卫最终去了。

    田岁禾惴惴不安地在屋里等着,忽然间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像前头庙里传来的。

    可是身上越来越无力。

    她知道这不对劲,但也只能看着睡意侵蚀了她。

    手脚逐渐无力,田岁禾强撑着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剪刀防身。可她很快无力得连剪刀都拿不住。

    门被推开,一个小和尚走了进来,是寺里的净书和尚,小和尚笑吟吟道:“娘子别怕,是柳姨娘让小僧接您见三公子。”

    柳姨娘……又是她!

    田岁禾身子摇摇欲坠,用力把手中的书扔到洗水盆。

    随后她晕倒在了榻边。

    *

    宋玉凝正在小憩,被寺里的喧嚣吵醒了,她担心田岁禾,匆匆地往回走。刚到门前,迎面撞见赶回来的林嬷嬷:“方才夫人派人来送东西,寺里的和尚怕有错漏,让老奴亲自去验验数,没想到着火了!”

    林嬷嬷说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宋玉凝放心叩了叩门:“岁禾?”

    叩了两声无人应答,林嬷嬷了解田岁禾,娘子近日虽嗜睡,但绝不会在前方着火时还能睡着。

    “娘子!”林嬷嬷用尽全力,抬脚用力踹开屋门。

    屋里头并没有人。

    宋玉凝忙进屋查看,嗅到微弱的香气面色大变:“有人放了迷香!”

    今日的大火原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可她们正身处寺庙的后院,除去宋家的护卫跟寺里的僧人之外,外人无法进来趁乱带走人。

    在屋里巡视一圈,宋玉凝发觉了水盆中的书册。

    她了解田岁禾,三弟妹因为不识字对书有着极其爱惜,平日翻书都要小心翼翼,有次险些摔倒还要握紧手里的书册,轻易不会扔书。

    而这净手的水盆离书桌有好几步远,哪怕是情急之中不小心,也不至于让书落到盆中。

    宋玉凝对寺里的僧人很熟悉,“唤暗卫去寻那叫净书的和尚,另外派人回府通知阿弟!”

    *

    田岁禾人和意识被颠来颠去的,她陷入昏沉,虽然睁不开眼,但她却能看清周围的人事。

    这是一处山道,而她则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石碑,正是阿翁雕刻后被他们藏到山洞里的那块!有贼人把她从山洞带出来,搬到马车上。

    她还记得阿翁说过不能随便让人知道墓碑的存在,宋持砚也说过时机还没成熟。

    田岁禾很着急。

    可她越急,马车跑得越快,田岁禾挣扎地支起身子想要让自己醒过来,马车突然一阵急停。

    “咚!”

    田岁禾后脑勺传来钝痛。

    她痛得眼里冒出泪花,迷糊地睁眼,随后更彻底地晕了,意识也被撞成满天繁星。

    耳际嗡鸣,不知过了多久,碎星子般的意识才重新凝聚。

    各种凌乱的记忆杂乱交织,冲击着田岁禾,她无力承受,只能呢喃那个信任的名字。

    “阿郎,阿郎……”

    但唤起这个称呼,她杂乱的思绪里混入了悲伤。

    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呢?

    田岁禾起初想得不是很明白,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说:“三弟已经不在了,弟妹节哀。”

    这两个字在田岁禾心里狠狠划了一刀,一刀一刀滴出血,她伸出双手捂住伤口溢出的血,捂住这个她不想接受的真相。什么三弟,阿郎是她的阿弟,不是别人的三弟。

    阿郎也不会不在。

    田岁禾的心境逐渐平和了。

    朦胧时分有一只手在探她的脖子,田岁禾握住了它,突然的凉意让她睁开了眼。

    入目所见是一双模糊的丹凤眼,看不真切,这双眼很是好看,似曾相识,可又冷淡得很陌生。

    田岁禾纳闷地盯着这双眼,越看越像阿郎的。

    虽说阿郎多数时候笑得很璀璨,眼里好像淬着星子,但偶尔她聊起阿翁和石碑,他的目光也会变得幽深,就像现在这样让她看不透。

    就是阿郎。

    头还很昏,田岁禾抱着阿郎的手贴在了自己脸颊上,像孩童抱着磨合了,满足地眯着眼。

    看,阿郎还在呢,真好。

    她抱着不撒,阿郎试图抽出手,数次失败后,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田氏,松手。”

    等等,田氏?

    还有这冷淡微哑的嗓音。

    有个光是读起来就很清贵冷淡的名字从她脑中走过。

    宋持砚?

    可……宋持砚是谁来着,田岁禾的记忆像拆了线的书册,一页一页散乱地堆在脑海,她低喃着这个名字,在满地的书页中找到几张,拼凑成一个模糊的画面。

    这是在山里的土房子里,窗口晒着她和阿郎用过的肠衣。

    身量修长的矜贵公子站在窗前手中拿着其中的一片。

    这是第一张。

    第二张,田岁禾下方的衣裳不翼而飞,她屈腿躺在榻上。勉强还是那位清贵淡漠的贵公子,他低下身,握着什么东西往她这里送。

    肠衣,榻上。

    田岁禾想起来了,宋持砚,这个人好像是阿郎的哥哥!

    她怎么能跟阿郎哥哥那样?

    不可能,记错了,一定是她记错了,她跟阿郎拜了天地,是阿郎的妻子,只能跟阿郎那样。

    有一个声音艳羡地说:“不是谁人都可以如弟妹和三弟,能在心灵与肉.体上都契合。”

    是啊,她跟阿郎是人人都艳羡的一对小俩口,他们一起长大,比亲人还要亲,没有谁比阿郎更让她安心了,她只会喜欢阿郎。

    因而她不会跟别的人那样,所以,那个人不是什么阿郎的大哥,他只能是阿郎。

    阿郎,宋持砚是阿郎。

    田岁禾终于说服了自己,抱着阿郎的手臂睡着了。

    *

    暮色四合,祥符县相邻的东明县,一处清幽的小院中。

    院子里一众护卫押着个和尚严加审问,正房里,一位郎中正给榻上昏睡的女子诊脉,榻边立着一位青衫公子,素雅衣袍都遮不住周身的清贵,无形的压迫感让郎中不自觉严阵以待,更细心诊脉。

    许久后郎中长舒一口气,“尊夫人福大命大,胎儿亦无恙,只胎像略显不稳,需静养且不能动气。”

    被误认让宋持砚微微皱眉,但他不想做无用的解释。

    因他近日在开封府辖内的东明县微服查办与上次贪官落网相干事宜,此地离清音寺颇近,长姐消息送到后他即刻带人赶去。有田岁禾留下的暗示,他们通过寺庙僧人对净书的了解寻到那和尚可能的去处。

    护卫在一日后追上马车,和尚也很快束手就擒。

    众人审问净书,他称柳姨娘身边有一个婆子是他的远亲,“那婆子让我带走那位娘子,还特地嘱咐我说不得伤人。他们应是要用三公子遗腹子与大夫人谈一些条件。”

    净书还给出合谋的证据。

    任谁都会将一切视作柳氏又一个阴谋,但宋持砚擅于办案,看出净书话中有诸多疑点,许是有人借刀杀人,甚至栽赃。

    但母亲不一定想要他审查下去,宋持砚索性将所有的证据和可能的疑点悉数写在欣赏告知郑氏,让母亲自己来决定如何处理。

    如今最棘手的是田氏。

    她中了迷香,头亦不慎磕到车上,至今不醒。

    郎中称撞到脑袋需仔细留意,会有失忆或失智的风险,因而交待完净书的事,宋持砚暂且搁笔,打算等醒来确认她状况后刚添几句。

    他坐在窗边饮茶等候,偶尔往屏风后看一眼,又过几炷香,榻边传来窸窸窣窣之声。

    宋持砚轻放下茶杯,但仍未即刻起身去榻边看她如何,直至田岁禾呢喃地出了声。

    “头晕……”

    宋持砚这才缓步上前。

    田岁禾支撑着坐起,视线定定地黏着他面上,起初目光茫然生分,随后逐渐柔软,甚至夹杂着羞赧和依恋,就如片刻之前她半昏半醒时将他认成了三弟那样。

    宋持砚在她前方停下来,负手看着她:“可记得我是谁么?”

    田岁禾偏着头认真想了想,仰着脸看他,眼里含着笑点了点头,鼻音宛若撒娇:“嗯。”

    宋持砚却认为未必。

    她平日看都不敢看他,断不会露出如此依恋的目光。

    对他,田氏一向只有害怕。

    他再问她:“我是谁?”

    田岁禾反应有些迟缓,但很认真,“宋持砚啊。”

    他的名字从她舌尖吐出,口吻亲昵认真,伴随着那遮掩不住浓浓依恋的目光,这一声清软如水。

    宋持砚晃了神。

    他冷淡地错开视线,望着被子上的绣花,“可还记得别的?”

    别的……田岁禾惊慌地掀开被子查看。她身上穿着的还是被抓走时抓走衣裙,衣衫完好,无任何不得体之处,但宋持砚还是侧身回避,不让自己目光逾越分毫。

    田岁禾摸了摸肚子,能感受里面的小生命还安然无恙,这才轻吁出担心:“孩子还好好的。”

    还记得他的名字,记得自己身怀六甲,看来没傻。

    宋持砚侧身对着她,眼看着前方:“可还觉得有何处不舒服?”

    田岁禾仔细查了身上,“头有点晕。别的没了。”

    宋持砚心中的大石落定,想来田氏会用异样的目光看他,是因为磕到头脑子还未彻底清醒。

    他淡淡嘱咐:“郎中称是寻常事,多加休息即可。”

    简单几句关照足以,他们之间没有多说的必要,宋持砚转身往书桌走去,打算在信上添一句弟妹一切无恙,传信让母亲来接。

    才转身袖摆就被她抓住了。

    宋持砚没回头,身后的女子怯怯道:“你别走嘛……”

    虽只是牵一牵衣摆,话音比平日温软,却已然超出田氏的胆量,和宋持砚认为他们之间该有的分寸,宋持砚困惑皱眉。

    他回过头,那双干净温软的眸在凝视着他,恋慕满溢。

    宋持砚加深了眉间不悦。

    他慢条斯理地抽回袖摆,冷垂着眸:“有事么?”

    田岁禾不敢置信地看着空空的手心,干净的眸光逐渐被失落覆盖住,蒙上了黯然的薄雾。

    宋持砚比她更不解,转念一想,田氏或许是才受了劫持,惊魂未定,因而格外依赖他这救命恩人。

    就如某些幼兽会将第一眼看到的活物错认为母。

    他极力温和地划清了彼此间的距离,“我还有事要处理。”

    区区几分的温和并不能遮盖他由内而外的疏离,田岁禾松了手,眼中失落不增反减。

    宋持砚快步离开,在未完的信纸上写下:弟妹无恙,东此处多有不便,望母亲速派仆从接回。

    他欲落笔封缄,唤来护卫快马加鞭送信回府,屏风后那怯生生的嗓音跟了上来,低落道:“我们的孩子还好,可你好像不高兴。”

    我们。

    宋持砚手中笔杆颤动。

    田氏羞赧且钟情于阿郎,她只会自欺欺人地告诉他包括她自己,这是她与三弟的孩子。

    为何一反常态地摊开说?

    宋持砚没回头,想了许多种可能都无法解释她的不按常理的话,清冷眉间起了涟漪。

    时间过了很久,久得田岁禾越发不确定。宋持砚才转过身,眉宇淡然清贵,心中却不淡然。

    他甚至不知应该说什么。

    他越过屏风,无言打量田岁禾,试图通过她的神情推断其用意,探究的目光加深了田岁禾的陌生感,她眼中薄雾越潮湿。

    她又问一遍:“我们的孩子还好,你就半点不觉得高兴么?”

    宋持砚思绪越发地紊乱,平生少见地混乱,以至于不想去思考,胡乱道:“嗯,高兴。”

    田岁禾便高兴了些。

    她满足地抚摸着肚子,“虽说我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都这样危急了我们俩的孩子都没事,用老人的话说,这孩子可是有后福呢!”

    我们俩的,孩子。

    几个字落在宋持砚耳边,勾出荒谬之感,宋持砚长指捏着自己眉心,越发不解了。

    有问题的究竟是她,还是他?

    他没多想便往前走,即便思绪凌乱,但神色依旧是若即若离的,淡淡垂眸:“怎么了?”

    这般忽远忽近,田岁禾既生分又不安,头压得很低不敢看他,手却再次攥住他衣摆,怕生又黏人。

    宋持砚想划清界限,但她是病人,无论她出于哪种心态接近他,他也不能太过冷厉。

    他没靠近但也不曾推开。

    “究竟怎么了?”

    田岁禾垂着头没说话,她的手得寸进尺,握着宋持砚的手轻轻放在她微隆的腹部。

    她还是没说话,可一切尽在不言中,宋持砚心里荒谬的感觉更深重,他猜到她想说而未言明说的话里,定有一句:“你摸摸咱俩的孩子”。

    荒谬。

    宋持砚手如被烫到般冷淡地挪开,却被她扯回来。

    他可以挣脱,但念在她受惊的份上纵容了她,他也更想知道她脑子里究竟又有什么离谱的念头。

    他们都不说话,田岁禾低头看着他落在她小腹上的手,宋持砚亦望向他手掌所在之处,此处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是她和……

    掐断那些不必要的、不合伦理的话,他继续思考她的意图。

    田氏保守且重情,不可能一夕之间移情别恋,如今她一反常态接近他只有一个可能。

    深宅吃人,母亲出身大户见过许多的勾心斗角尚且满腹怨怼。田氏自幼生活在质朴的山野之中,就更如山雀入了樊笼无所适从。

    多次被人算计,让她即便深爱三弟,也不得不寻求夫兄的庇护,因此她才会在醒来后撕破他们之间那见不得光的关系。

    她只不过是想利用他。

    宋持砚目光平静,尽量心平气和道:“田氏,你不必违背本心和礼法刻意讨好我,你我本就是一家人,即便你不刻意拉拢我,但你有麻烦,我亦不会袖手旁观。”

    田岁禾目光虽更黯淡了,但也主动松开了宋持砚的手。

    果然如此。

    宋持砚冷淡嘴角浮现一抹讥诮,但他也不打算怪她。

    他打算离去,可田岁禾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有许多疑问,但欲言又止,宋持砚只好再等一等。

    “你好奇怪。”

    田岁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俊逸清贵的贵公子虽在眼前,却像是在云端,离她好遥远。

    但她不喜欢闹误会,鼓起勇气剖白,“可……我不是故意讨好你,我是喜欢你,这才想跟你亲近。”

    宋持砚愕然。

    刚理顺的思路又乱了,心中微微一动,嗓音喑哑:“田氏,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田岁禾笃定点头:“我知道,我说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比喜欢世界上所有人都喜欢!”

    喜欢?

    今日的一切都无比荒谬。

    宋持砚心中的眩晕之感越发强烈,薄唇轻启,竟顺着话问她:“……什么时候开始的?”

    话问出口,他自嘲地揉了揉太阳穴,简直离谱。

    他说的是他自己。

    田岁禾因他的话陷入了回想,她沉默的期间,宋持砚快速理清了思绪,再一次问她:“我是谁?”

    田岁禾茫然道:“宋持砚啊。”

    宋持砚换了一个问法:“你平日都怎么唤我的?”

    田岁禾明白了他什么意思,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极尽亲昵地撒娇:“阿郎,阿郎……我说你方才怎么对我爱理不理的,原来是觉得我的称呼太疏远,你这人,也真是的!”

    宋持砚抿唇:“……”

    他缓了缓,进一步问:“阿郎和宋持砚是何关系?”

    田岁禾停下来认真忖度,真邪门,两个名字同时被提及的时候,她心里竟有让人窒息的羞耻。

    她不确定地道:“阿郎,阿郎……就是宋持砚啊?”

    对,阿郎就是宋持砚。

    这个答案说出,缠得她透不过气的羞耻被赶跑了。

    田岁禾更紧地搂住他的胳膊,将脸贴在他袖摆上轻蹭。

    宋持砚沉默了很久很久。

    始料未及也最为棘手的意外出现了,他捂着额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说,生生地笑了。

    气笑的,以及无奈。

    他耐下性子,试图帮她理顺:“你觉得我可像阿郎?”

    田岁禾望着他,被他问住了,“好像是有点不像……”

    宋持砚的眉头因为这细微的希冀舒展了些微,“何止,是极其不像。既然不像,我是宋持砚,阿郎也是宋持砚,你认为可能么?”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啊……”

    田岁禾捧着晕乎乎的脑袋,“可我记得阿郎也叫宋什么啊?宋持砚不是阿郎,阿郎不是宋持砚,宋持砚在在这里,阿郎又去了哪……”

    她越是想越茫然,心中生出逐渐绵延的哀伤。

    比方才没头没尾的羞耻还折磨人,让她的心口阵阵揪痛,田岁禾捂着胸.口喃喃道:“那阿郎呢?”

    杏眸一片茫然无措,似无家可归的幼雏丢了巢穴。

    郎中正好进来,见到她激动的模样连连劝道:“这位娘子!不可动气,不可动气啊!”

    田岁禾根本听不进去,仰面一遍遍询问宋持砚:“阿郎呢?”

    宋持砚没说话。

    郎中细心,很快明白是他搞错了二人的关系。而那位娘子真正的夫君应当早已不在了。

    他再次提醒:“娘子,您身怀六甲,胎像不稳,不可动气啊!”

    宋持砚想起郎中嘱咐,暂弃礼节,俯身轻拍她肩头,极尽温柔地安抚她:“别想了,他如今很好,你胎像不稳,需静心休息。”

    田岁禾的哀伤和无助被他按回了身体里,她回味着这熟悉的安心感觉,得了结论:“阿郎就是宋持砚,宋持砚就是阿郎,就是你!”

    这样想阿郎跟宋持砚都有了身份,前后在她心里冒出来的羞耻和不安也都被遏制了。

    田岁禾如释重负,仰着脸问:“我说得对么,阿郎?”

    宋持砚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回应,田岁禾心中的不安又开始扩大,露出一个空洞,底下是残酷的血色,她捂着脑袋喃喃道:“难道阿郎,阿郎他……”

    郎中心急如焚,求助地看向宋持砚:“这位公子?”

    宋持砚深深闭上眼。

    在她跟孩子的安危面前,他暂时放下理智和分寸。

    “下不为例。”他兀自说了这一句,在万分无奈的心情中,他的手掌落回田岁禾脑袋上,生涩又温柔地揉了揉,语气因无力而温柔。

    “你没记错。宋持砚就是阿郎,阿郎就是宋持砚。”

    “现在可以安心了?”——

    作者有话说:/ 阿禾:手动合并中。// 小天使们假期快乐,我决定调调更新时间,改为早九点,最近放假时间还算充裕,收假后可能就没那么时间啦,挪到早上,晚上修文的时间能充裕一些。/ 从明天周四开始哦[红心][红心]。 /

    第28章

    宋持砚的信送回了宋府, 郑氏看过恼怒也略自责。

    “是我害得那孩子被人所害。”

    陈嬷嬷道:“您也没料到嘛,眼下应当怎么办呢?”

    倘若把供词呈给敬安伯,敬安伯会不会包庇?这事只能不经敬安伯的手, 直接让族老来主持公道。

    这倒好办,还有另一件棘手的事,田娘子磕坏脑子了!

    大公子在信中说田娘子因为思念三公子过度,又见他的眉眼与三公子相像, 不愿接受夫婿的死, 醒后将他和三公子弄混了。

    娘子动了胎气, 自是不能受刺激。郎中诊断说田娘子认错人是因脑中有淤血,虽不会一直傻下去, 但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好转呢。

    可大公子跟田娘子的关系本就不能被外人知道,倘若田娘子回府, 就会因失言而暴露。

    这才是最最棘手的!

    郑氏从容地拨弄花草,“再过俩月田氏的脉象就瞒不住了,我本就打算寻个由头让她去庄子里产子, 理由这不就来了么?”

    她把一式三份的供词自留一份,“另两份送去给老爷。”

    陈嬷嬷诧异:“这可是扳倒柳氏的大好的时机啊,夫人给了老爷不就等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么?”

    郑氏抬手掸了掸那两份供词:“嬷嬷猜猜, 三郎的死老爷当真没半点数?他有。但他对柳氏并非只有情爱,更有利益权衡。他需要柳氏作为和赵王党往来的桥梁,柳贵妃不倒,我对付柳氏虽能逞一时之快, 却反倒惹得老爷不悦。”

    既然这样不如先放任。

    等柳姨娘与柳妃关系不那么密切再扳倒才更明智。

    郑氏叹道:“我只是想借此勾出他那点不足为道的父爱和内疚,他必然会为了维护柳姨娘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届时我再借题发挥,称不再信任府里的人, 就可以顺势把田氏安置在外头养胎,直到孙儿诞下。老爷必不会阻拦,甚至他还会赞同。”

    陈嬷嬷总觉得相比躲开府里人的暗算,夫人让田娘子在府外生子一事还有更深的目的。

    郑氏素来谨慎,许多事连贴身仆从都不知道,陈嬷嬷也不想去猜,只顾着拍手叫好:“原是这般道理啊!夫人深谋远虑,老奴钦佩!眼下帮三公子延续香火才是重中之重,柳姨娘母子过后再行收拾也不迟!”

    郑氏很受用,“得了,我会去信给砚儿,让他把田氏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地方,并对其余人隐瞒。我这里不需要太多人,今日嬷嬷就启程去清音寺同林嬷嬷会合,再赶往东阳县照顾田氏吧。并替我转告砚儿,让他念在他弟弟的份上适度留意田氏情绪,别让她再动了胎气。”

    听到最后,陈嬷嬷明朗的心情蒙了灰。当初让大公子与弟弟遗孀行夫妻之事已是不易,如今还要劝大公子假装三公子安抚弟妇!

    这差事可真是难为人哟。

    陈嬷嬷也纳闷,以夫人性子和行事风格,劝大公子与田娘子行房是为了子嗣,可那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事,过后定然是越避嫌越好,免得两个曾经有过肌肤之亲的人生出不应有的感情,乱了伦理。

    可夫人似乎不怎么顾及礼教,有时有时更像是在有意促成。

    这就很古怪了。

    管他呢!陈嬷嬷不想操心,想到可以离开府里,远离夫人跟柳氏的争端她就心生欢喜!依依不舍地从郑氏房间出来后火速去收拾行囊。

    两位嬷嬷在清音寺会合后,陈嬷嬷把郑氏嘱托的烫手山芋扔给林嬷嬷,老骨头一身轻。

    *

    小院中种着一棵枣树,枣树下有一张石桌,石桌上方放着书册茶水,书册上有一只白皙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手的主人眉眼英俊,风姿朗然,十分就赏心悦目。

    田岁禾在边上看痴了。

    阿郎比她印象中的还好看呢。

    她脖子往前抻了抻,用杯中的茶水当镜子照,眼眸不自觉弯了,满意地嘀咕:“阿郎好看,我也挺好看的,这就是天生一对嘛。”

    “……”

    宋持砚连闲书都看不进了。

    他自小就勤勉,很少会把精力耗在玩乐上,如今也不想虚度光阴,只是陈、赵两位嬷嬷还未到,他要查的消息还未查到,只能暂留此处等消息,顺道安抚田氏。

    田氏很安静,极有分寸,轻易不会打扰他。但因为把他认成了三弟,女子从前胆怯逃避的目光,如今时常大胆炽热地粘在他身上。

    含情脉脉,令人头皮发麻。

    宋持砚放下书,饮了一杯茶舒缓舒缓焦灼的心情。

    看他不忙了,田岁禾的话匣子趁机打开:“阿郎这么好看,我也挺好看的,我们两个的孩子将来长大以后,定也长得跟鸡鸭鹅鹤一样。”

    宋持砚:“……”

    她是失忆了,该记的事不记着,有些事记得倒清楚,比如那些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词。

    实在忍不住,他纠正道:“那句话是鹤立鸡群。”

    田岁禾蛮不好意思地笑了,羞赧中露出虚张声势的狡猾:“我知道,我故意说错的!这样你就忍不住搭我的话了,瞧,阿姐多了解你。”

    还自行提了辈分。

    虽说这是她和三弟的相处习惯,宋持砚理当顺应。

    但还是忍不住反问:“我看着你比你年少?”

    “唔……”被他一句点醒,田岁禾左右打量,阿郎比从前白净了许多,堪称细皮嫩肉,可没了少年的稚嫩,不像她的阿弟,更像她的阿兄。

    好看就成,田岁禾不在意少年还是青年,她心里他也还是那个阿弟,吐了吐舌头,半是哄半是逗:“你如今瞧着是比阿姐老了一些,可我不嫌弃啊。你千万别自残。”

    “……那句话是自惭形秽。”

    宋持砚从未想过他会在二十出头的大好年岁,被一个仅仅小他三四岁的女子说成“老”。

    他捧起那本闲书继续看,极力维持温和:“我还未忙完,你怀着身子又受了惊,先回屋休息吧。”

    田岁禾按下他的书,杏眼危险地眯起:“阿郎,阿姐现在认识几个字了,虽然不多,但我看得出来,你小子看的是话本子!”

    宋持砚:“……”

    他是忘了。

    他一向缜密,竟也会犯这样愚蠢的错,宋持砚唯有无奈接受。

    是他身为兄长不曾照料好三弟,间接使三弟走失,如今不得不照顾三弟的遗孀,亦算因果。

    他放下话本,清冷矜雅之中流露出些生无可恋:“看来你不想休息,那么你想做什么?”

    两日了,田岁禾已习惯他的冷淡,起初她也纳闷,她不是跟阿郎在山里长大么,为何他通身的贵公子气概,后来想啊啊,田岁禾想起来了。阿郎在某一天出山卖木雕的时候寻到了家里人,被带回了宋家。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贵公子,如今心事重重是因才回来不久,需要向家里人展示本事。

    现在的阿郎跟从前在山里无忧无虑的阿郎不一样了。田岁禾想让他放松些,也想多亲近亲近他,哄道:“你跟我说一会话,可以么?”

    她没了方才的胡搅蛮缠,变得懂事且小心翼翼。

    是只对宋持砚才有的谨慎。

    宋持砚猜她这又是因为他的冷淡而不安了,郎中的提醒在前,为了不让她动情绪,他应许了。

    “你想聊什么?”

    “我想想啊……”田岁禾想了一通,发觉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从前她跟阿郎可有许多话要说。到底还是生分了,即便没话可聊她也要硬聊一聊,她绕回孩子身上,“你说,我们两都好看,孩子会丑吗?”

    宋持砚其实不大想谈孩子。

    谈孩子。谁的孩子?她口口声声说这是他们的孩子。

    可她所指的“他”是三弟。

    他既要与她承认这是他和她的孩子,又要承认他的确是三弟。既要他说谎,又要他说实话。

    而他喜欢非黑即白,要么全说谎,要么都说实话。

    宋持砚极不喜欢穆棱两可。

    他又沉默了。田岁禾想起从前每次她问阿郎她好不好看,他总是回避,不看她也不回答,被问得多了才红着脸说阿姐不好看。

    她抱怨道:“每次一问你我好不好,看你都不说话,可王家老三说我是这片山里最好看的姑娘!”

    她得意地扬眉,实在嘚瑟。

    宋持砚眉梢抬起:“你们那一片山中总共有几位姑娘?”

    田岁禾数了数,眼中的傲然渐渐熄灭:“十一……”

    宋持砚指骨叩了叩书脊,重新展开了书册。即便什么也没说田岁禾也看懂了他不着痕迹的调笑。

    胆子肥了!成了当官人家的公子就开始拆她台了。

    田岁禾当下重燃信心:“那我也是十三个里最好看的!哪怕是三个里最好看的,也挺厉害了。”

    宋持砚长眸从书中抬起。

    他们的目光交错,田岁禾挑眉,毫不客气地回瞪他一眼,目光似乎马上要迸出电光火星。

    “难道不是这个理么?”

    宋持砚很慢很慢地垂敛凤眸:“……是,很厉害。”

    他是承认了,田岁禾却很不得劲,从前阿郎说不过她都会气急败坏,现在的他太平静了。

    不好玩。

    她不再捉弄他,托着腮发呆,付叔匆匆进院:“公子,陈、赵两位嬷嬷到了,在院外候着。”

    “进来吧。”

    宋持砚放下书册,付叔竟从这动作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解脱。

    两位嬷嬷入了院,陈嬷嬷好奇地打量着这简陋但颇有市井意趣的小院,向往着接下来的日子。林嬷嬷一看到田岁禾就快步上前上下查看,头发丝都不放过:“娘子,你受苦了,是老奴没有照顾好你!”

    面前的老妇让田岁禾觉得亲切,又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

    她躲到宋持砚背后,拉住他的袖摆,只露出来一颗脑袋,“阿郎,这两位婶婶是谁啊。”

    宋持砚无情地扯回他的袖摆,“是我雇来照顾你的仆妇。”

    田岁禾这才不怎么怕了。

    宋持砚轻叹,这一烫手山芋终是可以交出去了。

    鉴于田岁禾同服侍了她数月的林嬷嬷更为亲近,陈嬷嬷自甘打下手顺道图个清净,让林嬷嬷来试探田岁禾到底还记得多少事情。

    短暂的生疏过后,田岁禾想起林嬷嬷是谁,对她的记忆半点不隐瞒:“阿郎跟我成亲后就被家人找到了,他先回宋家,过了好久才来接我,我们去了歙县见了阿郎娘亲,在那有了一个孩子,还碰见了一位郡主!再后来我怀孕了,阿郎出去办事,我就跟郑夫人回了宋家……”

    说到这里她露出黯然:“回宋家之后,阿郎变得很冷淡,我还被人给诬陷说我偷东西,我不想再待在宋家,去了个寺里住,可后来有一个坏和尚给我下药!把我绑到了这一带,还好阿郎救了我,孩子也没事。”

    林嬷嬷半喜半忧。还好,除了三公子跟大公子记成了一人,其余的事多少都记得些。

    田岁禾茫然问林嬷嬷:“婶子,你说阿郎为什么变了这么多?他是不是嫌我是乡下人,不喜欢我了?”

    她自个摇了头:“不会的,阿郎跟我打小一起长大。”

    她对阿郎的信任更是让林嬷嬷心里难受,可见小俩口从前多要好,来时的路上陈嬷嬷跟她说,娘子会记错说不定因为过不去三公子已死以及她不得不为了子嗣跟别的男子亲昵这两道坎儿,想麻痹自己。

    眼下看来的确有这般可能。

    林嬷嬷不希望田岁禾再多想,以免徒增难过。“娘子别难过,公子是有太多事压着了。”

    田岁禾觉得也是。

    她起伏不定的心情因为林嬷嬷的到来而松快了。

    林嬷嬷又问了关于柳姨娘和三夫人的记忆,田岁禾记不清楚了,连对郑氏的印象都模模糊糊。

    林嬷嬷没多问,出门之后忍不住担心起来:“娘子这样心心念念三公子,又这样脸皮薄,往后想起来还不知会怎么着呢。”

    陈嬷嬷劝她别操心,“先过了这一关,帮娘子稳住胎儿,别的事情说不定就迎刃而解了呢!”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林嬷嬷忙活起来,给田岁禾炖汤补身子,铺床、侍候她洗沐,怕上次的意外再发生,入了夜林嬷嬷搬了地铺要守在田岁禾房里睡觉。

    田岁禾另有主意,她趁林嬷嬷去倒水溜出房里。

    宋持砚正在查看信件。

    有一道影子鬼鬼祟祟地靠近他脚边,攀上了桌子。他知道是谁,头也不回道:“怎么了?”

    田岁禾小步小步地挪动着,悄悄地靠近:“阿郎,林嬷嬷不放心,要陪我一起睡,可我不习惯,以前都是你跟我一起睡的。”

    虽说前两日宋持砚也不曾跟他同榻,而是坐在屋里彻夜看书。

    但至少在她身边啊。

    如今林嬷嬷来了,他竟然挪到了偏房,这怎么行?

    田岁禾左哄右哄,宋持砚极力耐心道:“你怀有身孕,我们同塌而眠不合适,床榻狭小,一旦我不慎翻身压到你,便易动胎气。”

    田岁禾左耳进右耳出。

    不安分的目光瞄向他身边物件,试图拖延时间,最好拖到上榻的时辰。她的目光落宋持砚看的公文上,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事,狐疑地眯起杏眼:“我认了两个月才认得几个字,阿郎回宋家也才几个月呢,怎么一下认得这么多字?”

    她像从前以阿姐自居时,擎住阿郎的胳膊审问:“阿郎,你在骗我对不对,你刚来山里的时候,还总在地上写写画画,你是在偷偷练字!你是不是知道石碑上写什么?”

    宋持砚被问得措不及防。

    门外脚步声急匆匆,还有林嬷嬷的低喃:“哎哟!”

    田岁禾还要追问,宋持砚即可抬手捂住她的嘴巴:“别说了。”

    田岁禾被捂住嘴,一对长睫扑闪,如同山中被露水打湿的麋鹿,诧异又迷蒙地看着他。

    宋持砚的鸦睫随之山洞。

    双双不语,他清冷目光跟她无措的目光交缠在一起。

    田岁禾刚察觉到他有软化的趋势,宋持砚斩断交缠的视线,看向外头,“石碑之事万不可声张。”

    怕她听不懂,他换了个说法:“这件事不能与别人说,说了可能会连累孩子,知道吗?”

    孩子是她最在意的事,田岁禾不住点头,脑袋上下点动,唇瓣也反复擦过,挠动宋持砚手心的茧。

    很痒。他掌心收了收。

    咚咚,林嬷嬷又叩门了:“大公子,敢问娘子可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宋持砚头疼地道:“进来。”

    但田岁禾进来的时候把门上了闩,林嬷嬷推不开。

    宋持砚无言以对,只能起身去开门。田岁禾却不肯放开他,缩到他身后,手牵住他的衣摆:“可是我不想跟嬷嬷谁,我想跟你一起睡。”

    宋持砚捂住她的眼眸,遮住了那含情脉脉,显得他们关系不清白的眸子,无奈地按住了她。

    “乖些可好?”

    无力的语气听起来竟很温柔,田岁禾无法拒绝地点了点头。

    宋持砚理了理衣袍,神情冷淡如霜、凛然不可侵犯地前去开了门,侧身让林嬷嬷入内。

    林嬷嬷不敢乱看,怕不慎看到大公子风眼里能杀人的冷意。

    现在这种情况也属实是有些太乱了,十分窘迫。

    见林嬷嬷小心翼翼的,宋持砚不经意地淡道:“她刚过来。”

    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林嬷嬷进门往里头看了一眼,慌忙抬起手捂眼睛,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这些时日宋持砚早已习惯,料想不是大事,他冷淡地回头。

    眼前险些一黑。

    地上散落着几件浅杏色外衫,散乱委地的模样足以看出它的主人褪衣时有多仓促。

    田岁禾衣衫尽褪,只穿一件单薄的肚兜,整个缩在他床榻里侧,因为害臊,她用他遮过身的薄被将她半.裸的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

    唯有纤细柔软的藕臂还露在外头,白得晃眼——

    作者有话说:没认错的阿禾:他好可怕【尽量远离】

    认错人的阿禾:阿郎能凶到哪去?装的罢了!【在他底线上疯狂蹦跶】

    /今天起都是早九更,如果有加更,加更章一般会在晚上掉落。/ 比心[红心]/

    第29章

    纵然有过更亲昵的时候, 但那些隐秘的分分合合都在暗夜中进行,产生交汇的地方也只有那一小片,更从未坦诚相对过。

    哪怕仅是不慎看到半露的肩臂, 对于宋持砚而言亦极逾越。

    女子肩头圆润,手臂纤细,如同玉浸雪水,汇聚成一道刺目的白, 唤起曾经见不得光的荒唐记忆, 直直侵袭他平静的眼底。

    太过荒唐, 宋持砚的思绪短暂空白,忘了非礼勿视一事。

    “阿郎?”

    田岁禾把自己裹成雪白的蚕蛹, 从被子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唤了他一声, 嗓音轻细,如同一片小小轻羽在他底线上试探、撩拨。

    行径胆大包天,然而视线在半空交融, 那双鹿眼却水雾迷离,依旧含着惯有的怯怕和无措,仿佛是他强行褪了她的衣衫。

    宋持砚猛地错开目光。

    但即便不看她, 田岁禾的声音也不放过他,委屈可怜,仿佛被强行驱逐出巢穴雏鸟。

    “嬷嬷,我打小就爱跟阿郎睡, 我习惯阿郎陪着,阿郎也离不开我,前两天晚上他都是抱着我睡的,嬷嬷, 我今晚还跟他睡。”

    林嬷嬷的神色变得怪异。

    难道在娘子无丫鬟婆子相伴的这两日里,每夜都是跟大公子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虽说这两人之前就有过亲昵,还有了孩子,但那可大大不一样啊!何况大公子是那样恪守礼节的人……林嬷嬷震惊之中,又生出别的揣测,说不定大公子打小在家规中压抑过了头,那样心思深沉的人,就喜欢田娘子这样质朴无华的姑娘家?

    林嬷嬷神色变幻莫测,越看越觉得两人不清白。

    在林嬷嬷这堪称精彩的眼神注视下,宋持砚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清白。他从不怕被人误解,也一向吝于解释,何况对下人解释?

    此次却破了例:“我未如此。”

    “当然!那是当然的!大公子重礼嘛……”林嬷嬷附和不迭,但眼里的怀疑分毫不减。

    大公子平日冷若冰霜,娘子又是那样胆小,若是没有大公子的纵容,娘子又怎么敢得寸进尺呢?再看看躺在大公子榻上的田娘子,林嬷嬷就更不信了,娘子那一双鹿眼清澈可人,哪里像会说谎的样子?

    兴许是大公子看重面子。

    林嬷嬷更恭敬道:“您放心,老奴不会误解。”

    宋持砚:“……”

    放弃了无用的澄清,他转过身背对着田岁禾,背影清冷傲然,目光不曾再越界半分,“我夜半时分要出去办个事,不能在此陪你。”

    田岁禾紧缩在他被子里,“原来你是担心我!你且去你的,我留在你这睡,不妨碍你。”

    宋持砚揉了揉额角。

    真是麻烦。

    他淡淡看一眼林嬷嬷,含冰浸雪的目光,看得林嬷嬷一个寒战,忙劝道:“娘、娘子,您如今身怀六甲,不宜同寝啊。”

    这对田岁禾也不成问题,她看着宋持砚:“那让阿郎打地铺吧,他一大男人睡地上怎么了?”

    林嬷嬷笑得比哭还别扭。

    您真敢说啊,等想起来不得后悔得要把自个埋起来?

    “阿郎,你看成么?”田岁禾再次询问宋持砚。

    “可以。”林嬷嬷铩羽而归,宋持砚只好亲自出手,他负手望着窗外,“但此厢房临近后方小河,窗户有个破口,易入虫蛇。”

    田岁禾面色变白三分。

    她裹着他盖过的蚕丝薄被,像只会走路的蚕,慢吞吞蛄蛹下榻,“我还是回去吧。”

    总算请走这尊菩萨。

    宋持砚方松一口气,田岁禾裹着他的被子慢腾腾挪动,似阴魂不散的幽灵停在他面前。

    “阿郎呀。”

    她慢慢悠悠地唤他,腔调柔弱缥缈,真似阴魂不散的邪祟。

    宋持砚垂目平静凝视她,田岁禾捏着被角,朝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她的笑容明澈干净,在宋持砚看来却处处透着诡异。

    宋持砚的眼皮莫名跳了下。

    她凑近了,说悄悄话似地附耳道:“我回去啦,你今晚一定会想我的对吧。念在你这样可怜,我给你看个你喜欢看的吧?”

    宋持砚皱眉:“看什么?”

    田岁禾贝齿咬着下唇,低垂的睫羽不住颤动,羞中带怯,让宋持砚顿时猜到她想做什么。

    但回避已来不及了。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裹身的薄被掀开一角,宋持砚眼帘闯入一片绣花的小衣,花色素雅,被撑得仿佛马上要裂开,甚至已有雪色从遮不住的一侧溢出。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她,这还不够,还要抬手捂住凤眸。

    近乎咬牙切齿、冷淡的话语从他的薄唇间溢出。

    “林嬷嬷,带、她、回、去。”

    林嬷嬷还在错愕中,闻言火急火燎地上前,若非田岁禾怀着身孕,老婆子简直要把她扛起来逃出门。

    田娘子也太大胆了!

    田岁禾脸也涨得通红,她从未做过这样大胆的举止,说不害臊是假的,可她也满意得很。从前阿郎就这样,偶尔撞见她换衣裳,脸和脖子都布满红霞,如今脸不红了,但她窥见他耳根子发红。

    田岁禾见好就收,乖乖出门,身影与清软的话音留在门边:“哼,他当我是傻子啊?这房里有蛇,他去我那睡不就得了?他在骗我,可我是他的阿姐,总不能跟他较真?”

    林嬷嬷哄祖宗似地道:“是……是,娘子善解人意。”

    田岁禾压低声音:“他刚刚耳尖都红了呢!”

    林嬷嬷的声音已开始打颤。

    “您可别说啦……”

    “嬷嬷别怕,他听不见。”

    “……”

    宋持砚寒着脸,抬手捂双耳。

    *

    烫手山芋总算送走,宋持砚和衣而卧,闭目小憩。

    薄被被她卷走了,但她身上的馨香藤蔓一般蔓延在他的榻上,从四面八方浸染。尽管难受,但为了养足精神,他不得不在榻上休憩片刻。

    宋持砚强迫自己合眼,睡意钻入脑海,那双温软的眸也钻入了,和依恋的话音:“阿郎,你也不想我走对吧,所以我回来了。”

    因为困倦,宋持砚没有心思再赶走她,她顺势钻入怀里搂着他不放,一道陷入安眠。

    后半夜宋持砚按时醒来,下意识地低头留意臂弯的人。

    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

    他冷着脸起身,眉宇凝上了淡淡的恼意和烦躁。

    宋持砚与几个心腹出门。

    此次他被“下放”来东阳看似是因为牵出贪污大吏动了旁人利益被官场排挤,实则是他故意为之。那位贪官背后应当还有更大的势力,若继续往上查,只会螳臂当车。且赵王不日会来开封,父亲一直想让他为赵王做事,定会趁机牵线。

    因而宋持砚自压锋芒,故意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把功劳让给府尹,并化名徐砚来东阳督办田改。

    在去县衙报道前,他的恩师云阁老派人传信,希望他帮忙查一些东西,并称他在东阳有一门生,可助他了解东阳县境况。

    那门生叫周许,见到他夜班前来很是诧异:“宋大人并非怎么会挑夜半前来?”

    宋持砚轻叹。

    “其余时候不曾得暇。”

    前两日那位祖宗身边无人相伴,纵有护卫守着,一旦找不到她的“阿郎”就会慌乱。

    他只能时时刻刻守着她。

    见宋持砚心情不佳,周许识趣地不再多问,径直谈起正事:“这东阳县不似祥符县多方势力盘踞,此处权势最盛者便是县令以及县中富户,官商勾结相护。此番阁老让我前来暗中相助,不止是想帮您尽快立下功勋早日回京,还有另一事。”

    那位大贪官在自尽前曾留下了一些机要信件,吩咐仆从暗中带走,赵王此行看似是替皇帝督办贪官,实则在暗中搜寻该仆从的下落,想必信件中有赵王的把柄。

    “我派人查出一个重要的密辛,县令余广的妻子正是前些日子落网那位贪官的旧相好。那仆从的藏身之处,大抵是在东阳县,得了县令夫人的帮忙才能顺利隐匿。”

    宋持砚正好来督办田改,云阁老就托他帮查出贪官留下的信件。

    周许道:“阁老知道大人为难,并不打算让大人直接出面,只需职权之便,帮小的查出一个大概线索即可。剩下交由小的。”

    宋持砚答应了此事。

    辞别之际,周许凭着自己在东阳县的所见,提议道:“听闻那县令家中有一位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年过二九还未嫁,说是偏爱风度翩翩的温润儿郎,东阳县儿郎都不曾入眼。大人这般的仙姿佚貌、芝兰玉树,或许才能入余小姐的眼。就算余小姐无意,县令大人担忧女儿过了年岁未嫁,见您如此风仪,想必也会考虑促成您与余姑娘的。”

    周许认为可以从此处入手,宋持砚面无表情道:“我此番为不引人耳目,扮做了一名出身偏远之地、家境贫寒的秀才,已有妻室。”

    周许遗憾。那就可惜了,余小姐不爱有妇之夫。

    与周许会面结束,宋持砚并不急着回来,在城中的茶楼享受片刻的安宁,在天明时回到巷子。

    李宣听宋持砚意思,大公子应当是打算推出田娘子做挡箭的盾牌,“真是巧了!三少夫人把您认成三公子,您也需要个名义上的妻室,也算相互成全。”

    宋持砚反问:“我那莫须有“妻子”就不能与我分隔两地?”

    田氏每日都在他的底线上跳跃,不撕破她的幻梦已经是他极力忍耐下的结果。若还要让她名正言顺地,对外自称他的妻室,岂不是给了她更多得寸进尺的机会?

    宋持砚绝不纵容她。

    “阿郎!”

    委屈的呼唤中止对话,田岁禾小跑着奔过来,轻薄裙摆摇曳,在晨光之中似迎风摇曳的山茶花。

    一个有孕在身的人。

    宋持砚大步地上前,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胳膊。

    他压着眉道:“慢些。”

    他这严肃疏离的模样让田岁禾不知不觉就老实了起来。

    她跟着宋持砚往院里走,忽地停下来在他身侧嗅了嗅,慢慢地攒眉:“阿郎,你身上有别的熏香,你是不是学坏了?!”

    宋持砚:“……”

    他没有回应她的质问,同李宣道:“罢了,就让她来吧。”

    李宣不必苦思也明白大公子意思,田娘子将大公子错认为三公子之后极其黏人,还一改惧怕,反守为攻,看来大公子也只能让田娘子对外假扮他的妻子。

    否则恐怕还要变成抛弃故乡糟糠之妻养外室的负心郎。

    *

    “方才我说的都记住了?”

    “唔……我想想,阿郎你现在要假装一个叫徐砚的人,在这边县衙当差,我是你的妻子,还不能让旁人知晓我们是宋家人。”

    “可都能记得住?”

    “记得住!阿郎忘了?我嘴很严的。那块碑就瞒了好几年呢。”

    宋持砚对田岁禾也还算放心,她虽单纯稚嫩,但绝不会自作聪明,有时比母亲都拎得清。

    他难得觉得她失忆并非坏事,至少帮了他的忙。

    然而欣慰不出片刻。

    田岁禾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他,鼻尖哼哼两声:“那我们晚上是不是就可以一起睡了?”

    宋持砚还从未被女子如此抱过,他陷入失神,浑身僵硬。

    她将此视为默许,手更紧地圈住他腰身:“阿郎。”

    院子里是林嬷嬷的担忧的呼唤,宋持砚竟蓦地心虚,他按住她的肩头往后撤开一步远离她。

    田岁禾委屈地垂下眼眸。

    在她开始黯然神伤之前,宋持砚蹙着眉嘱咐道:“不可如此,容易压到孩子。”并且叮嘱她:“别告诉林嬷嬷,你方才抱过我。”

    田岁禾从短暂的相拥中寻得踏实感,今晨醒来阿郎不在,她忽然觉得极不踏实,仿佛要失去他。眼下他回来了,她从拥抱中感受到他鲜活的体温,心里漾开了丝丝甜意。

    她很配合:“我会守口如瓶的,那晚上我们……”

    “暂不可以。”

    宋持砚不留情面地回绝她。

    两日后他以徐砚之名成为知府派来县衙督办田改的官员,并“携家带口”搬到了城东一处二进的小院中,作为他在东阳的家。

    余县令见他秀才出身,又生得面若冠玉,兼之气度疏离清雅,第一日就探听他可娶了妻。

    宋持砚道:“在下已有妻室,此次也随行而来。”

    余县令惋惜,这样出众的样貌恐怕整个东阳县也寻不到。昨日他家独女命母命来送羹汤,迎面碰到了宋持砚,过后亦恍惚半晌:“这位公子应当不是东阳县本地人吧?”

    余县令断定女儿是对这位徐砚徐公子起了心思。

    他心存希望,寻思着或许是那位公子为了躲桃花而搪塞,派人悄悄打听小徐大人家中的境况。

    探子回来了,“那宅子里的确住了一个女人,跟徐大人举止亲昵,还身怀六甲呢!”

    余县令的心死了,原本也只是碰碰运气,但也不算失落。

    可他发现那从不爱出门女儿开始频频往县衙跑。

    余县令大感不妙,同女儿感慨道:“徐大人俊逸无双,听闻家中妻子更是貌美如花,令人羡煞!”

    余小姐目光黏着那疏离身影:“爹你想多了。我就是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余县令嘴角抽了抽,“都似曾相识梦中来了,还说我多想。”

    余小姐没理他:“你不懂。”

    余县令的话被她当成了耳边风,她仍日日来送汤。

    “徐砚”所住的巷子里也住了几位小吏,田岁禾才来半日就跟邻居的赵家娘子认识了,赵家娘子比她大几岁,看她初来乍到人也乖巧可亲,为了让这年轻小俩口尽快熟悉周边,又听说这位徐大人是知府派来的,有心帮着夫婿多结交一些关系,时常与田岁禾透露些她平日从夫婿口中听来的本县官场上的小道消息。

    田岁禾把话原封不动地过给宋持砚:“有用么?”

    宋持砚道:“有用。”

    她提到的那几位官员和县中大户都是他之后需要接触的,有基本的了解也更好切入。

    从前恩师劝他成家立室时曾说过,内宅妇人在官场上亦可推波助澜,宋持砚总算体悟到了。

    但他不想让家人成为打探消息的工具,何况田岁禾不是他的妻子,即便他此行要做的事虽不算危险,也不难办,但官场上总有利益之争,他不希望再利用她半分。

    再者他和她终究是夫兄与弟妇,她亦只是失忆。

    不宜一直走得太近。

    宋持砚决定过几日待旁人都知道他已成婚且田岁禾胎象也已稳定,便派人送她至别处静养。

    两日之后,他同田岁禾说了此事并陈明了利弊。

    “赵家娘子虽热络,但赵师爷毕竟是官场中人,平日需远离为妙。你留在东阳也不妥当。”

    田岁禾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在他面上,眸色冷静,不像几日前那样每一眼都柔情似水。她低垂眼睫:“……知道了,你想我什么时候走?”

    宋持砚道:“三日后。”

    田岁禾什么也没说,她是来给他送鸡汤的,听了他的话默默地端起鸡汤,一咕噜喝完。

    哼,一口也不留给他。

    往后两日,田岁禾更没怎么来缠着他,每日在房中独自认字,连饭也不与他一道用。

    她一改数日的黏糊变得冷淡,宋持砚一时竟不大习惯。

    事出反常。

    宋持砚唤来林嬷嬷打算问一问田岁禾可曾遇到了什么难事。

    林嬷嬷道:“这几日娘子一直在家练字,前几日虽跟邻家娘子聊得欢,可也没聊什么大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无安危之忧就好,至于别的,宋持砚不想多问,让林嬷嬷退下,林嬷嬷走出两步忽然折返:“老奴想起来了,那日邻家娘子似乎提到了什么县令家的小姐,还说听闻她生得如花似月,还是一个才女。娘子回来之后就情绪不佳了。”

    宋持砚明白了。

    可他不想多管,她如今吃味只是因为认错了人。

    就算吃味也是吃三弟的。

    他如常沐浴打算安寝,方从湢室出来,见田岁禾坐在桌边,一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支笔杆,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也不曾扭头,仿佛他是空气。自在的姿态无形流露出放松,是从前少有的。

    原来她不害怕旁人、放松身心的时候是这样的。

    现下才是最真实的她。

    因为她的放松,他的语气也带上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随性自然:“怎么这么晚过来?”

    田岁禾“啪”地把笔拍在桌面上,看也不看他:“要个东西。”

    难得见她对谁发火,倒是从温软之中露出了一分灵动的棱角,宋持砚腔调不自觉放慢,他又刚沐浴,清冷之中含了几分被热水熏过的慵懒:“你想要什么?”

    田岁禾耳朵麻了下。

    阿郎怎么突然用这种怪怪的口吻说话?虽然冷淡,但好像……好像在勾.引她。她伪装的冷淡气势碎出裂痕,忍不住看向他。

    宋持砚也看着她,他的眼眸被湢室的水雾熏过,长睫比平时更湿润,目光也介于温和和疏离,眸光似是被水浸暗的鸦青色缎面。

    与他对视,田岁禾脸红了。

    宋持砚眉梢似乎扬了扬,田岁禾从这一细微变化中看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说不上是什么。

    总之应当不算是宠溺。

    她想起自己目的,重新冷下脸道:“要和离书。”

    “和离书?”宋持砚拉过了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眼中被水汽熏出的温润淡了些,幽凉如平时。

    “为何要和离书?”

    田岁禾起初不想答,不想显得自己像个醋坛子。然而看着这张俊美的脸,多少不甘,她一口气吐了出来:“邻家娘子说县令之女喜爱美男,对你有意思。刚好在这时候你要把我送走!我俩相依为命,我原本也很信任你,但回宋家后你变得很冷淡,是不是见了世面,再看我就不觉得有多么好了?”

    她初时委屈,后来目光逐渐倔强:“你没有变坏,你只是变好了。当然,我的意思不是我有多不好,阿翁说了,我是这世上最独特的姑娘,只是从前我们一样好,你有你的好,我也有我的好,可现在你有更多的好,我却还是只有那么些。所以,我不怪你,我们是不合适了。”

    “和离吧阿郎!就算你现在不会对县令的女儿动心,可以后还会有更多个县令女儿!”

    田岁禾抽出张空白信笺,不舍但坚定地推到他面前。

    宋持砚静静地打量着她。

    相识以来,他还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如此傲气的神色。她的见识和阅历虽少,但许多道理却看得分明,因而不轻易自贬。

    他忽然发现,田岁禾并不是一个胆小没有主见的女子。

    她的棱角其实非常分明。

    田岁禾等着他回应,宋持砚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手忽而轻掸纸面,“若当初是这种境况,再情比金坚是否也会有分歧?”

    田岁禾从他幽深的口吻中听出一丝半缕晦暗的兴奋,竟好像在期待什么坏事发生。

    可她不明白他在期待什么,又为何眸中的愉悦如此异样。

    她脑袋凑过去,就近打量他:“你在想坏事对么?”

    宋持砚转向她,盯着她的眸子不放,循循善诱地问道:“若阿郎回了宋家,不再是从前那个阿郎,你猜他会不会变心呢?”

    田岁禾被他给问倒了。

    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他会不会变心不该问他自己?

    她不满道:“我想,从前的阿郎是不会变心的,现在的阿郎……我不清楚,你自己不是阿郎么?这样的问题问我做甚?你说这话好像你不是阿郎,在盼着我跟阿郎不好!”

    宋持砚被一语点醒。

    他为何要去假设那种永远不会玩发生的破碎结局?

    宋持砚轻扯嘴角。

    “你今晚可真是好生奇怪。”田岁禾捏着手心,“你不像阿郎,从前的阿郎不是这样的。”

    宋持砚唇角又似笑非笑地扯了扯,露出冷淡讥讽之意。

    “是,我不是。”

    他揉皱了那张信笺,“我不是他,故而无权写和离书,你也不必担心阿郎变心。”

    越发听不懂了,田岁禾紧紧盯着他,不错过他任何细小的神情,忽然茅塞顿开,“我明白了!”

    宋持砚平静道:“明白什么?”

    田岁禾凝望着他,“我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了?”

    宋持砚挑眉,不以为然地问她:“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他不相信她能猜中他心思,真是傲慢啊,田岁禾不想解释太多,双手捧住他俊美的脸。

    手虽在抖,目光羞怯地闪躲,两颊泛着潮红。

    话音也在颤抖。

    “你……你在吃过去自己的味。”

    她说完一口亲了下来。

    宋持砚瞳孔猛地缩紧,清冷的眸光掀起惊涛骇浪——

    作者有话说:/ 失忆后又怂又爱玩的禾:我虽然怕事,但也惹事。/

    第30章

    自记事起, 宋持砚就因性情疏离和才学受人礼待。

    年少时他也曾因为才貌出众惹来不少闺秀芳心暗许,但碍于他的冷淡,并无人敢近他的身。

    更从未有女子敢如此冒犯他。

    宋持砚眸中燃了怒意。

    但更多的是震惊余田岁禾的胆大妄为, 他垂眸探究地盯着她,望见她眼中的羞赧和情意。

    又在透过他看三弟。

    “放——”

    放肆。宋持砚冷冷开口斥她,但他忘了他们正四唇相贴,他才启唇, 田岁禾的舌头顺势溜了进来。

    他们的舌尖相擦, 彼此俱是一颤, 目光在瞬息中迷离。

    宋持砚很快反应过来,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外推。

    田岁禾周身僵得像块木头。

    潮热从耳根攀爬到双颊, 她、她不是故意的……

    她跟阿郎虽然也亲亲过,可都是“吧唧”一口了事, 可阿郎回了宋家,成了宋持砚,她多少生分, 亲他的时候舌尖紧张顶着唇缝。

    他一开口,她就溜进去了,被宋持砚含住了舌尖。

    好怪的感觉啊。

    “你……你怎么含我的舌头!”田岁禾抬手捂住嘴。

    宋持砚被她气得发笑。

    他朝田岁禾走了一步, 越走近她,他眼眸越晦暗。

    “田岁禾。”他缓缓念出她名字,每一个字都很淡,可每个字都像齿关咬出来的。“是不是我太好说话了, 才导致你屡次得寸进尺?”

    宋持砚握住她的腕子,将她紧捂嘴的手用力地扒下。

    他盯着她水光盈盈的嘴唇,那上面残存他的润泽,宋持砚目光中的墨色又深沉一分。

    那眸子还是很冷淡, 仿佛平静幽冷的潭水,看似浅浅碧绿的一汪,实则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

    田岁禾眨眨眼,颤道:“你……你好像想吃掉我。”

    吃,一个寻常的字眼,在此静夜,伴着田岁禾无措的目光,竟催发出难以言喻的隐晦冲动。

    宋持砚捏住她下巴,淡道:“那样又如何?”

    他还真的想吃掉她?!田岁禾更是懵了。可方才舌尖相顶的触感好奇怪,有点恶心,又让人疯狂想战栗,田岁禾从没经历过那般事。

    光是回想,她眼中就泛起薄薄水雾,双颊潮红。

    田岁禾撂下他逃跑了。

    她跑了,留下一扇洞开的门,微凉晚风吹过来。

    宋持砚清醒几成。

    他迅速冷静,不曾反省,也不曾困惑,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地合眼躺下,但临近三更依旧清醒无比,他不得不承认某些事情在失控。

    不合适,不应该。

    他不喜失控,宋持砚闭上眼,逼迫自己照常入睡。

    清晨,他照例起榻更衣,出门后第一反应是避开与田氏碰面。

    可刻意的回避不也证明心乱,焉知她不会又生出荒谬的猜测?宋持砚照常去用早膳,田岁禾正喝汤,看到他过来,她的脸倏然红了,忙咽下鸡汤:“我以为你不敢来。”

    宋持砚反问她:“为何不敢?”

    她压低嗓子,自己都还脸红着,却不甘示弱:“昨晚我亲你的时候,你脸都红了。”

    宋持砚姿态淡然,神色淡然,语气亦淡然:“慎言,昨夜你只是过去要和离书,此外再无其他。”

    “好好好……”

    田岁禾觉得夫妻之间没什么要慎言的,“什么再无其他,你昨晚都要吃了我,我现在心还乱跳呢!”

    说时她还惶恐捂着胸.口,仿佛那也曾被他吻过。

    “……”

    宋持收回晨起时说的话,有时回避并非心虚,而是在适度防卫。

    他慢慢搁下筷子。

    田岁禾预判了他的打算,“你是不是想要逃走?”

    宋持砚本要起身,又拾起筷子,面无表情地用饭,无论田岁禾说什么都不予理会。这一顿饭总算平和地用完,他毫不留恋地出门。

    田岁禾看着他清冷背影,杏眸若有所思地微眯。

    他今日虽然走得很快,好像一刻都不想跟她多待,可她发觉他用饭的时候举止格外矜贵,他还换了一身崭新的袍子,气度翩翩。

    他在勾.引她!

    田岁禾回想起昨晚亲宋持砚之前就想明的道理。

    阿郎在吃过去自己的醋。

    仔细回想这些时日他的疏离,她进一步得出结论:阿郎之前疏远她,是因他以为她喜欢过去的他,讨厌他现在迫不得已的清冷。

    他自尊心强,不想被她疏远,所以率先疏远他。

    也是个跟她一样不安啊。

    她决定再黏他些。

    *

    宋持砚发现田岁禾近日又变了,变得更为可怕了。

    譬如今日他休沐,坐在院中树下看书,她乖乖在一旁提笔习字,并未跟之前一样不时与他搭话。

    安静得反常。

    “阿郎,不对,阿砚……”

    她以令人匪夷所思、柔情似水的口吻唤他。宋持砚一时半会不知该先揉额角,还是捂住耳。

    “何事。”

    田岁禾指着满满的纸面:“阿砚,帮我看看写错了没?”

    念在她身怀六甲的份上,宋持砚无视她的称呼。拿过纸随意地扫一眼,“都错了。”

    但前几日,他路过树下时看到她遗落在树下的纸张,当时分明每一个字她都写对了。

    她愿意假装写错来创造亲近的契机,宋持砚也乐意成全她。

    他的嘴角本抿成冷淡的一条直线,此刻末梢略微勾起一点弧度。抽出一张新纸,将她练过的字重新写了遍,再递给她。

    “照着抄十遍。”

    这人可真坏,田岁禾敢怒又敢言:“你握着我的手写,不用十遍,一遍就能会。”

    做梦。

    宋持砚张口要如此说,但这样粗俗的言辞不符合他的教养。

    从来都觉得田岁禾与厚颜、难缠、表里不一沾不了边,如今才知是他不曾看透她。

    宋持砚起了身。

    “我有事。”

    “别走阿砚!我……我也是为了你啊。”田岁禾拉住他袖摆不松,抬起脸怯生生地望着他。

    宋持砚今日所穿外袍是不必系腰封的直裰,时下士人多举止端方,不会轻易乱了衣冠,他又尤其注重礼节,为了避免衣袍被她拉得凌乱,只能重新顺着她的力道坐下。

    “为我?”

    “嗯,为了你。”田岁禾玛瑙似的眼眸盯着他,含情脉脉,“阿砚,我知道你是因为回了宋家,才不得已改了从前的性子,也知道你怕我更喜欢从前开朗的你,瞧不上现在为了融入宋家动不动就装正经的你。”

    宋持砚揉捏耳根。他不明白,他何罪至此才遇到她?

    “所以呢?”

    田岁禾手转着笔杆,目光追逐着他,赤诚且柔情。“所以,为了避免你日后因为变得太好而被我嫌弃,我决定努力变好。”

    “这样我就不会嫌弃你了。”

    宋持砚:“……”

    他想维持礼仪教养,对她有所回应,但实在无力回应。

    头疼。

    他揉了揉额角。

    “你想练字可以,但手把手教你,有失庄重。”

    田岁禾退一步:“那我写,你坐我边上给我指正行么?”

    宋持砚答应了。

    从不会退让的人第一次知道何为“见好就收”。倘若再不答应,她可能会贤惠地给他揉捏额角。

    夏风吹过,枝头绿叶轻摇,树下不时响起清冷声音。

    那道声线清冷但也耐心。

    “这一竖长了。”

    “此处不应穿出口字。”

    “写短些。”

    “嗯,这回尚可。”

    “继续。”

    ……

    陈嬷嬷和林嬷嬷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新奇。

    田娘子习字时很安静,举止规矩,不像平时把大公子认错成三公子那样拉拉扯扯,所有属于对心上人的妩媚娇态悉数收好。乖巧坐着,像学堂里好学的孩子。

    而大公子复礼,神情清正。

    二人此刻的相处就像兄长与妹妹,让人很难生出误会。

    宋持砚眉头略展。

    田岁禾学东西时分外认真,无暇分神同他谈情,眼中眸光干净,仅有对学识的渴望。

    陪她习字的感觉不算坏。

    但尽管她求知欲旺盛,可因她怀着身孕,众人也不敢纵容她刻苦,甚至要出面稍加压制。

    田岁禾趁机道:“阿砚带我出去走走,我就不会整日习字了。”

    宋持砚本不想应,但今日正好要去书局寻一孤本,林嬷嬷不熟悉此地,他不放心只让林嬷嬷和暗卫陪同田岁禾出门。

    便答应了她:“好。”

    取了宋持砚的孤本,田岁禾也选了两本游记。宋持砚见此讶异:“你已能读游记?”

    田岁禾道:“我还识不全,但两位嬷嬷识字,可以给我念念。护卫们也可以给我念一念。”

    田岁禾列数完,发现忘了一个他,她故意没补上,悄然观察他神色,看他半晌都不说话,她故意不解地问他:“阿砚,又失落啦?”

    宋持砚清冷背影顿住,冷淡反问:“我为何失落?”

    且是“又”。

    田岁禾扬了扬手里游记,“我不是不想让你帮我念,你声音那么好听,就像……嗯,就像玉佩掉入了深井里,总之很勾人。可你不是忙嘛,而且我也怕你嫌我烦。”

    “你多想了。”

    他庆幸还来不及,何谈失落?他也巴不得她看出他嫌她聒噪。

    宋持砚不理她,手从各色笔墨纸砚上掠过,白皙手指和墨黑的砚台相衬,书香气十足。

    田岁禾看痴了,也忘了捉弄他的事,喃喃道:“难怪你叫宋持砚,你的手真好看啊,每根手指都长,拿着砚台的时候更好看了……”

    宋持砚似乎没有听到。

    但他落在砚台上的手迟迟没有挪开,指节也轻叩。

    田岁禾目光更移不开了,啧啧称奇的同时也疑惑,怎的从前阿郎的手没那么白皙漂亮,她记得他的手掌很宽大,手心茧很厚很厚。

    嘶,她轻抽了一口气,只要一思索这些头就会疼。

    那就不想了,反正阿郎好端端地在她面前,变了又怎样?田岁禾全身心地欣赏他这令人赏心悦目的漂亮手,他还在选砚台,手指漫不经心地拂过上方,竟显得怪风流的。

    田岁禾幽幽道:“阿砚,你是不是在勾.引我。”

    “……你想多了。”

    宋持砚的手拢成拳,果断从砚台上移开,大步朝门口走去。

    真是她想多了么?田岁禾可不信,他要不是在勾她,怎么她一说他就不选砚台了。

    他就是被拆穿了没面子。

    宋持砚生得个高腿也长,没几步就与她拉开一大截距离,到了离她好几个书架的位置。

    田岁禾提步打算跟上,一道碧色身影施施然出现在他们之间,柔声唤:“徐大人?”

    田岁禾起初没反应过来,宋持砚步子停下,清冷的背影竟是顿了顿,朝那姑娘颔首:“余姑娘。”

    田岁禾才想起来,他现在化名“徐砚”在县衙做事。

    与姑娘家问候是礼数,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宋持砚一直都清冷自若,沉稳地仿佛一座冰山,随便一个姑娘就能让他脚步冷不丁地停下。

    而那姑娘姓余,田岁禾想起来了,邻家娘子说的那位常去县衙看他的县令千金也姓余。

    她心情复杂地躲到架子后。

    宋持砚在家中对她总是冷淡,可与那女郎问候过后,却没有立即与对方分别,而是停了下来。

    他似乎还盯着对方的脸看!

    田而那位余姑娘她对宋持砚似乎也很是好奇,毫不害臊地打量他好一会,才试探地问候:“今日休沐日,徐大人是独自出来么?就不带家中夫人一道散散心?”

    宋持砚同那姑娘说:“出来了,但应是去了别处闲逛。”

    田岁禾笑意冻结在嘴角。

    她的后院起火了。

    宋持砚提到妻子的时候,语气十分冷淡。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故意在余姑娘面前表露出自己跟妻子感情不算好,暗示那姑娘他是颗有缝的鸡蛋快来叮一叮?

    田岁禾失落地垂下头。

    阿翁说过人心易变,阿郎变成了贵公子宋持砚,性子也变了,或许连喜欢的姑娘也变了。

    如果他只是眼前的贵公子,她会怀疑他变心了,但他可是阿郎,他们那么多年的感情。

    她不能因为胡思乱想就给他定罪,至少要探个清楚。

    田岁禾小步跑着朝他去:“阿砚!我在这呢!”

    宋持砚皱了眉,大步地朝她走过来,迅速扶住她:“慢些。”

    田岁禾没他那么谨慎,山里的女人大着肚子还爬山呢,她真正在意的是他为何蹙眉。

    是不高兴她突然出现么?

    田岁禾从他身后探出头看向那位余姑娘,生分笑笑。

    余若纭亦朝她和善地笑了:“这便是徐夫人吧。”

    田岁禾点了点头,小声问宋持砚,不移眼地打量他神色:“阿砚,这位姑娘是谁啊?”

    宋持砚平淡地彼此引荐。

    “这是余县令千金。”

    “这是内子。”

    二女相互问候,余若萱目光拂过从田岁禾微隆的小腹上,顿了顿:“我道徐大人为何紧张,原来嫂子有了身孕,恭喜二位。”

    “多谢。”

    田岁禾一过来,宋持砚就不愿再多说,扶着田岁禾的腰离开书局,与余姑娘分道扬镳。

    余若萱探究的视线仍未移开,目光落在宋持砚放在田岁禾腰后的手,困惑地望着那一对夫妻。

    “他们当真是夫妻?”

    *

    从书局出来,宋持砚没说话,田岁禾也只是低头走着脚下的路,并未追问他与余姑娘的事。

    跟上一次仅因为道听途说就要闹和离截然相反。

    宋持砚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低咳了一声,“余姑娘对你我的留意不甚寻常。”

    田岁禾“嗯?”了一声。

    轻飘飘的一个字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宋持砚继续道:“我停下与她说话也并非因为在意她,而是因为想探究一些事情。”

    “哦。”田岁禾尾调变得古怪,悠然腔调让宋持砚眉心猛跳,果然他听到她咕哝说:“她对你留意,你也想探究她,那我回山里。”

    她挑明醋意,宋持砚反而松了一口气,手揽过她的腰肢,让其余人在原地守着,把她引到一旁的巷子里,低声道:“稍安勿躁,事关公事,并非你所想那样。”

    田岁禾仰面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杏眼里写着话:快编啊。

    宋持砚神色清正,“我与余姑娘见面不过数次,说话不逾十句。但一直以来她对我多有留意,且绝不是对我一见倾心。”

    田岁禾安静地听着,宋持砚略微倾身,颀长身形隐在巷子人家墙上落下的阴影,周身的清冷淡了许多,远看就像一个与妻子说私房话的温柔公子,声音亦因压低而显得温和:“我曾命人打听过,这位余姑娘因体弱多病一直住在东阳。出过最远的一次远门是数月前去祥符求医。”

    田岁禾眸中不悦顷刻散去了,谨慎地环顾了周遭,张了张口又止住,怕隔墙有耳。

    宋持砚身子默契压低,让她稍微仰头就能凑近他耳边。

    他如此体贴默契,田岁禾心情舒缓了不少,大胆地猜测道:“宋府就在祥符,难道她偶然见过你,怀疑你是宋家大公子?”

    “聪明。”宋持砚赞许颔首,并留意她的神色,果见她嘴角愉悦地翘起,又被她故意压下去。

    他嘴角亦有了转瞬即逝的弧度,继续道:“她在祥符时我不在开封,我们不会碰面,但彼时她寄居在开封大员府上,大员府上都会有城中各家郎君的画像,说不定她在画上见过我。且她素日看我的眼神并非仰慕,而是探究、怀疑。”

    田岁禾点了点头。

    宋持砚以为她会说:“原来是我误会你。”没想到她继续追问:“那当时你在哪?”

    宋持砚迟疑须臾。

    “歙县。”

    又添上一句:“督办公事。”

    提到歙县,宋持砚遽然清醒,想起他们的关系。他直起身子,拉远与跟田岁禾之间的距离,变得公事公办,周身清正更甚。

    “走吧。”

    他拉她私下交谈不过是想告诉她他与余姑娘彼此清白,以免她因乱吃飞醋而暴露身份,误了正事。

    仅是为了正事,并非觉得他有解释的必要和义务。

    “等等,你说错了一件事。”

    田岁禾田岁禾故技重施揪住他的衣袍,宋持砚皱眉,不想当众拉扯乱了衣衫,只能忍着她。

    她凑近他,附耳但:“宋持砚,你说错了一件事,几个月前你待在歙县不是为了公事,是为了跟我睡觉,生、小、孩。”

    宋持砚耳际轰鸣。

    喧嚣良久散去,宋持砚迟缓醒转,衣襟上的禁锢已消失,他定定盯着田岁禾,凤眸中层云攒动。

    胆怯、拘谨、善良。

    是他关于这个女子的全部印象,但如今彻底推翻了。

    她简直大胆又露骨。

    宋持砚蹙眉按住她的额头,避免她再靠近,极力疏远地道:“光天化日之下,慎言。”

    田岁禾抚着肚子:“你意思是说孩子不是你的喽?”

    宋持砚喉间一噎:“……”

    是,或者不是?他该如何回应?又能如何回应。

    但深觉荒唐之外,宋持砚习惯地往深了思考,田岁禾会这样说只是因为想捉弄他?还是说,她记起了一些回忆,在试探他态度?

    “为何突然提起那件事。”

    他紧盯着田岁禾,不放过她眼里任何神色。田岁禾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眨了眨眼,突然觉得他好陌生,她甚至有些怕他。

    田岁禾回避与这样的他对视,闪躲道:“因……因我信了你的解释,决定继续跟你过下去。才要提起这事,别忘了你有媳妇有孩子。”

    其实纯粹是因为想捉弄他,可他方才有些可怕,她不敢承认捉弄他的事,只好说谎。

    宋持砚信她才怪,但他仍配合道:“放心,我不会忘。”

    他转身大步地往巷口走。田岁禾小心翼翼又得逞地跟上,窥见他的耳垂似乎比平日要红。

    方才的陌生顿时消失,阿郎还是从前的阿郎,她一逗就会耳根红,还得装淡然。这样的他让她感到久违的亲切,柔声哄:“又害羞啦?”

    宋持砚步子停住,忽而转身,眸子微暗,眉也扬了扬,田岁禾竟从他清冷眸中看到一点恶意。

    他压低身子,摄住田岁禾眼眸,很慢地问:“那你说一说,在歙县我们是如何生孩子。”

    田岁禾起初老实顺着他的思路回忆着。不多时,耳根咻一下烧红,直蔓延到双颊。

    “你……你耍无赖!”

    田岁禾羞臊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不甘心被他反过来捉弄,她强按下羞意,“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事,是不是……又想要了?”

    宋持砚神色越发晦暗。

    完了,她不会点火烧身了吧,田岁禾慌忙逃走。

    宋持砚还留在暗巷中,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直过许久忽然后背倚向身后墙面,仰面闭上眼。

    *

    出了窄巷,田岁禾发觉宋持砚又变回那清冷贵公子。

    与她走路时,他会刻意拉开距离,目光也不会再落到她身上。

    走了一段,他忽然领她拐入了附近有名的医馆,让郎中帮她号脉,郎中道:“都并无大碍。”

    让郎中给她开了些安胎药,两个人回了住处。

    田岁禾神色凝重地把宋持砚拉到一边:“你方才在医馆问大夫我能不能出行,是还想把我送走?”

    宋持砚冷淡点头:“你留在这不稳妥,更不合适。”

    田岁禾不舍得走,只要一远离阿郎,她就会心里揪痛,仿佛他随时会消失。“你是怕我暴露了你的身份么?还是怕他们为难我?可我想跟你在一起,你不在我会难受。”

    都不是。

    宋持砚心里有个声音试图说话,被他冷漠忽视,但他的确不希望有任何变数,只敷衍道:“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她这个人。

    他态度坚决,“离开东阳吧,不必回宋家。我会送你到一个更隐蔽更自在的地方。”

    田岁禾总觉得他好像在躲着她,但她也知道这是想多了,更又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留下。她试图最后挣扎:“我怀疑你心里有鬼,今天关于余姑娘的话是骗我的。”

    宋持砚无奈看着屋顶房梁,“没有鬼。你走之后,我自会洁身自好。如违誓言,与任何女子走得近,便让我五雷轰顶。”

    他还郑重地发了誓,山里人最信鬼神,田岁禾都不忍心再让他为难,只能打消赖在他身边的念头。

    到底不大甘心,她咬着唇,“那你亲我一口?”

    宋持砚皱眉:“不可。”

    田岁禾两道柔软雾眉委屈蹙起,“为什么不行?”

    下一刻她又眉眼弯弯:“阿郎,你又口是心非了,今天在巷子里我说睡觉生孩子的时候,你一直盯着我嘴唇看,你一定又想吃我了!”

    措辞孟浪且还粗俗。宋持砚耳根又响起闷长雷鸣。

    他目光沉沉盯着她唇瓣。

    有一瞬他很想堵住她的唇,让她再也无法说话。

    “田岁禾,你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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