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顾府尹府中。
月末, 奉命送田岁禾到苏州的管家陈叔回了开封府,与陈青梧汇报账目,顺嘴提起田岁禾近况。
“田娘子看着胆小, 其实也怪固执,到苏州后,没有事事都托我帮忙,更没住进您借给她的宅子, 用攒下的银子自己去赁了间小院。”
“牙人看出她是外地人, 每月赁金多要了七十文, 一年得多花近一贯钱。别处应当也没少吃亏。”
陈青梧笑笑:“她可后悔没让您帮忙?”
陈叔摇头:“ 不曾,田娘子说了, 让我帮忙是不会被骗。可若不自己先吃点亏,往后得一直被骗。这半年以来, 娘子被骗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倒看得开。”陈青梧笑了,又问田岁禾在雕刻行的事。
陈叔语气逐渐兴奋:“我按大小姐的意思,未同王掌柜说这是您的友人, 不过那位娘子的雕工真是不一般,王掌柜很看重她,工钱都比给旁人的多二十文!”
陈青梧颇满意, “是好事,但也是坏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在哪里都惯用,陈叔亦知晓,“可要我会去同王掌柜说一句?让他照看照看。”
陈青梧摆手:“不必。”
陈叔想想也是, 那位田娘子自己都说了,想自个吃点亏。陈叔接着汇报账目,刚说完顾府尹回了府。
陈叔连忙退下,顾府尹和妻子回了房, 他习惯地张开手待妻子宽衣。
妻子在看账本,眼都没抬。
顾府尹叹气,走到妻子跟前,安抚道:“若应付不来,就把别处的铺子转手了吧,或寻得力之人打理,我的俸禄不低,财多累赘。”
陈青梧终于抬起头:“可是不经商,我能做什么?”
顾府尹道:“执掌中馈,与各家往来。另外,我们成婚三载有余,也该有个孩子了,过去是我太忙碌,今后我会陪陪你,好么?”
陈青梧目光落回账册上。
“我不喜欢。”
顾府尹心平气和:“但经商只是一个谋生之道,商者到底末流,夫人如此高傲,难道愿意……”
啪!
陈青梧合上账本,转身朝外走:“来人,备晚膳。”
见妻子终于把心思放回他们的小家上,顾府尹颇感欣慰。
男耕女织,阴阳两合方是正道。别学那宋持砚,及冠已久还未娶妻生子,没了人间烟火气的熏陶,人会越发没有个人情味,最近几月尤其冷情,整日冷着张脸,在官场上更是跟疯狗一样,逮谁就咬谁。
这位佥都御史在官场上所向披靡,迟早会调回京中,可也迟早会变成一把冷血的刀。
*
“大公子。”
付叔谨慎地叩门。
“进。”书房传来一声冷淡的一声,宋持砚执笔不知在写什么,头也不抬,似乎付叔所说的并非要紧之事,“仍无消息?”
他越这般,付叔越谨慎,“不曾,飞贼‘梁上清官’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应天府,此后销声匿迹数月。”
宋持砚淡淡“嗯”了声,“敬安伯府可有何动静?”
提起这这些人,付叔面色更凝重,宋家和郑氏欺骗公子至此,杨氏还将孩子抱走藏起来。
若非顾及养育之恩,公子绝不会放过郑氏这对母女。
宋持砚吩咐:“多加留意敬安伯,他欠我生母的那笔账还不曾算清,他最好活得久一些。”
付叔不寒而栗,宋持砚又说:“另外寻几个商贾来。”
付叔领命而去。
眼前的光亮被合上的门带了出去,宋持砚抬手合上窗,将身侧窗口的光亮阻隔在外。
打开书桌上一带锁锦盒,盒中是块嫩粉色泽的绸布。绣并蒂莲,系带繁复。
宋持砚垂眼,冷白手指拂过并蒂莲,动作淡漠。
柔滑的绸布上似乎残存着一缕温度,不动声色侵入指尖。
他目光颤了颤。
指腹在绸布上停留了许久,他嘴角的冷笑逐渐清晰。
人跑了三个月,何来余温?
毫不留恋,只言片语都不肯留,明明她已经会写几个字。
从那本破绽百出的书册,到那几夜的温顺,她都在骗他,旁观着他阴暗的情绪,看着他为了留住她,卑劣地隐瞒一切。
她连半句质问都不曾。
为何不问,不歇斯底里地谴责他,是因为胆小?
宋持砚嘴角轻哂地勾起。
因为她不在乎,无论他如何,她都铁了心要逃。
他漠然地看着盒子里的绸布,从绸布收回指尖意欲合上盒子,但想了想,又冷声唤来仆从。
“取个火盆来。”
仆从很快端来炭盆,宋持砚拈起那一片女子的肚兜,令其高悬在燃得正旺的炭火上。
眼前闪过旧日的画面。
约一年半以前,尚在歙县之时,他曾烧过一块帕子。
炭盘的火焰不似烈火,但绸布在被灼烫过久,垂下的系带扭曲地卷起,底端亦因灼烫蜷起。
只要松手,她将化为灰烬。
宋持砚看了会,眼睁睁看着肚兜即将燃起火焰。
他忽地收回手。
手一抬,指尖松开,柔软的肚兜悠悠覆落在青年白净的面庞,炭盘留下的温度极像她的余温。
“田岁禾……”
宋持砚后背重重地考上椅背,喉间发出恨意和爱意交织的喟叹。
肚兜上慢慢地晕开两处暗色,像有雨滴落。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得檐下的芭蕉叶不住颤动,半晌后,天际乌云浓黑的暗色变淡很多。
*
“停了停了!”
“嘿,这雨停的可真是时候,正好下工!”院子里,铺子的工匠和伙计们说笑着鱼贯而出。
田岁禾也要回家,她的小青笋还嗷嗷地在家等呢。
半日不见,她好想她啊。
“娘子留步!”
田岁禾止了步。
是铺子里的王掌柜,王掌柜道:“近日有个皇商在应天、苏州、徽州三府寻雕工,不必去京城,只要照着他们给的图雕刻即可。这笔买卖要是做好了,说不准以后皇商打交道!我寻思半日,就交给娘子吧!”
田岁禾欣然,可想了想:“我还手生,应付不来。掌柜还是让赵师傅和宁师傅一道刻吧。”
王掌柜了然笑了。
铺子里的匠人相互排挤是寻常事,他身为掌柜会提点、约束,但东家说,为人处世之道亦是工匠所需领悟的,吩咐他在每位匠人刚来头半年不予干预,半年之后若技艺超群但与其余师傅不和,可以出手帮一帮,若技艺不行,又不擅与人打交道,只能做一些杂活了。
本以为田岁禾会因为雕刻技艺出众,而被前辈们排挤。
但王掌柜想错了。
田岁禾会藏拙,每每分到好活都会与老前辈们匀一匀。为人也谦逊和气,这半年里与旁人也还算和睦。
但他的想法和东家一样,若匠人都相互谦让,铺子里虽会和和气气,却无法蒸蒸日上。
王掌柜道:“我们是新铺子,在雕刻行里没有资历,每次有皇商的单子,行会连份额都不给我们,这次是其他铺子没让贵人满意,才死马当活马医,给我们十件的名额!六件给娘子,赵、宁两位师傅各两件,不能再少了啊!”
田岁禾只好应下。
回到家中,替田岁禾照看孩子的婶子见她回来,笑着擦了擦手:“娘子可算回来啦!小宝今天念了一整日的“凉”、“凉”!
田岁禾心里化成一滩水,女儿很聪明,九个月就会说些简单的字,只是口齿还不清晰。
叫娘总喊成凉。
她匆匆净了手往屋里去,探着脑袋入屋,轻声细气地唤:“笋笋?”
房中有个竹做的小儿椅,正中坐着个圆滚滚的小人,短胖的双手费力地举着田岁禾的帕子遮住脸。
小孩子单纯,以为脸藏好,就算藏住了整个人。
田岁禾宠溺地笑笑,“咦”了声,左顾右盼:“好奇怪呀……阿凉的笋笋哪里去了,难道变成小鸟飞走啦?”
“哈!”
清脆响亮的一声笑迸了出来,伴随着孩童嘎嘎的笑。
小青笋落下挡眼睛的帕子,张着长了两颗门牙的嘴笑得欢畅,两只带着镯子的手热烈挥舞着。
“凉、凉!”
田岁禾目光软得似水,把女儿从小儿椅里抱出来,柔声哄道:“小笋笋好厉害,阿娘差点找不着!”
小青笋得意地挥舞小手。
田岁禾心软得一塌糊涂,搂着女儿亲昵了好久。
*
翌日。
下工前,王掌柜叫住了田岁禾:“这几张是图纸,拿回家先看看。东家想在苏州扩张,但一直没起色,这次的机会对我们很重要啊!”
田岁禾认真记下,随后往家赶,外头下了雨,她的伞在墙根下竖着,上头印着一个小手印的便是她的。
今晨走前,女儿用手蘸了印泥,在伞上印下了好几个爪印,坚持让她带着她的大作出门。
田岁禾目光温柔,看着伞就像看到了女儿,她弯身握住伞,手心却冷不丁传来急剧锐痛。
“啊!”
田岁和痛得惊呼,摊开手,掌心赫然是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未撑开的油纸伞里,被人藏了把细长的薄刀。幸好她没有太大力地握伞,否则重则手废掉,轻则十天半月不能握刀,误了正事。
田岁禾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会是谁,选择先回家。
回家后徐婶子替她包扎好伤口,心疼地连连嘶声,小青笋坐在小儿椅里,见阿娘流血,小嘴难过地扁起来,“血!疼!”
田岁禾见不得女儿难过,柔声哄:“不疼,阿娘不疼的。”
被人下黑手没让她多难过,女儿的心疼却让她眼睛湿润,田岁禾重新有了勇气,她冷静摊开那卷图纸。
翻到第三张蓦地一顿。
上头绘着的摆件,她曾在宋持砚的卧房中见过。
因为样很特殊,她多看了几眼,宋持砚当时在放肆撞击,发觉她走神随着看了过去,告诉她那是文曲星雕像,乃名匠所刻。
后来在去徽州途中无聊,她还仿着刻了个一样的,被宋持砚侵吞了。
想到那些过往,田岁禾手细微地抖了下。
女儿的可爱让她险些忘了这人的偏执,忘了被他困在暗格里,指尖肆意触碰身上每一处,还失控的羞窘。
那个摆件勾出她的恐慌。
会不会是宋持砚借助皇商在寻她,想要比较两个摆件,通过刻艺找到她?可那个摆件虽考验技法,却还算常见。
田岁禾分不清是不是她多心了。
她的手还能用,下黑手的人应是看她平常胆小,又是个女人,只想吓怕她,让她自己用手受伤的理由推脱。
正好田岁禾也担心被宋持砚发现,她想,不如就顺势推脱?可拿起图纸看了眼,又想起王掌柜的期盼。
陈娘子想让玉雕铺子得到苏州雕刻行会的认可,往后能有更多生意,可见这次机会多重要。
那是她和女儿的恩人,她想报恩,不愿因为铺子里的内斗而让铺子错过冒头的机会,可也怕被宋持砚发现了行踪。
她怕被伤害,从小到大都在忍,可后来发觉越忍就越受伤。
她不能再忍了。
为了自己和女儿,也为了报答陈青梧。
田岁禾望着女儿的睡颜,一夜没睡,她想她需要想一个三全的办法,既能让铺子冒头,又能揪出害她的人,还要防着被宋持砚发现的可能。
*
手伤的不算厉害,田岁禾照常雕刻,如期交付了摆件。
一个月后。
王掌柜喜滋滋道:“田娘子!这次多亏了你,京城来的皇商看到咱们铺子的摆件,十分满意!六件都带回了京中,称要给贵人过目。还说就算贵人看不上,往后有单子也会寻苏州匠人,尤其是咱们铺子!”
铺子总算是在行会中露了脸,然而数日后,王掌柜却凝重地把所有人叫了过去,“皇商来消息,我们铺子的摆件有两个途中自行断裂,诸位如何看待?”
在场的都深谙雕刻的门道,如何不知晓个中道理?摆件断裂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皇商运摆件时大力磕碰所致,要么雕刻的人下刀不当,导致摆件结构脆弱,若是前者,王掌柜不会回来问他们。
资历最老的赵师傅道:“我看过图纸,几个摆件都需透雕,对技艺要求高,少一刀神韵不够,多一刀恐易断裂,许是摆件设计不足。”
宁师傅接话:“田娘子那阵子手伤了,会不会是雕刻坯子时没控好力度?”
王掌柜问田岁禾。
田岁禾温和道,“我的技艺您最都清楚,那样的摆件对我来说不难。哪怕手伤了,也足够应付。”她又道:“其实,之前有件事……我一直忍着没说。”
她说了伞中藏刀片的事。
众人都不是傻子,怎会想不通其中关联?王掌柜气笑了,怒道:“究竟是谁做的?”
铺子里最有希望跟田岁禾争份额的就两人,众工匠的目光齐齐落在宁师傅和赵师傅二人身上。
宁师傅年轻气盛,面露怒容,抿着嘴不说话。
赵师傅则无奈:“掌柜的,铺子里的人都秉性正直,田娘子的伞在外头,说不定是别家雕刻铺子做的。”
田岁禾反问:“他们怎知道那是我的伞?”
赵师傅慈祥地笑了:“娘子那伞上有你家囡囡的爪印,太显眼了。”
田岁禾恍悟,盯着宁师傅:“我想起来了,那天赵师傅说,你绕着我的伞看了好一会,是你做的?”
宁师傅立即暴跳如雷:“我只是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
几方各持一词,田岁禾取出一把细长刻刀,是嵌在她伞中那把,“我去问了城中所有的的刀铺,有个打铁师父说有个姓宁的跟他买的。”
众人都怀疑地看向宁师傅,宁师傅愣了会,“不是我!绝不是我!有人在冒充我!”
他想到了什么,指着赵师傅:“是他!是他栽赃我!那天他跟我说田娘子的伞上很有意趣,我就去看了!”
赵师傅面色不佳:“我不过是提了一嘴,我都年过半百了,干不了几年,技艺也不如你与田娘子,怎会跟年轻人斗?”
宁师傅呸了一声:“你是干不了几年,可你嫉妒我们!我刚来的时候就发觉了,见你资历老,不得不让着你。你私下说过,女人家抢男人的活计,不成体统!”
赵师傅冷着脸,眼底越发冷淡。宁师傅平日就性格尖锐,眼下如此暴躁,落在众人眼中,实有恼羞成怒的嫌疑。
田岁禾默默看着这两人争吵,忽然道:“要不是我后边亲眼看到了,我可能也会以为是宁师傅。”
众人一听话里有玄机,暴怒的宁师傅停下来看向她,赵师傅更是攒起眉头。
田岁禾忍着退缩的冲动,从袖中掏出一个摆件。
王掌柜一眼认出,“这不是田娘子给皇商刻的貔貅摆件么?可这个摆件没坏,安然送抵京城,怎在娘子手里?”
旁人也诧异,纷纷询问田岁禾,她看着摆件,反问赵师傅:“您一定好奇,为什么您对这个貔貅摆件也动了手脚,它却安然送到了京城。”
赵师傅脸上皱纹变得深了,沉声道:“娘子的意思是,老朽做的?可老朽下个月就要回乡,给你使绊子有何用?”
田岁禾没跟他掰扯,她与王掌柜解释道:“您给了我四个摆件,貔貅、文曲星、连莲有鱼、龙穿牡丹。这是我最初刻的貔貅,您看,这里头多了一刀,看似不起眼,实则擅长镂雕的都知道,多了这一刀,摆件的结构就会变得脆弱易碎。”
王掌柜不大懂雕刻,镂雕也是最难的一种,有资历的才能看出门道,所以还是不能确定。
田岁禾继续:“我最开始怀疑宁师傅,所以某一天下工时,我躲在暗处,亲眼撞见赵师傅动了手脚,不止我,扫地的小环姑娘也撞见了!可赵师傅说他与东家是远亲,威胁了小环,若她敢说出去就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我这才知道在我伞里放刀的人应当是他,我不想惹事,又想着赵师傅很快要回乡,就假装不知道,偷偷刻了一个新的换上去。”
“可没想到之前刻好的两个摆件,也被动了手脚!”
王掌柜面色冷下,叫了小环过来对质,赵师傅面色沉沉,阴鸷地盯着小环:“死丫头!你要诬陷我?!”
他一吓唬,小环不敢说话了。
“是非之前无亲疏之分,但说无妨。”门外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众人闻声望去,看到来人,纷纷诧异,王掌柜搓了搓手,“东家、陈管家、二位何时来的苏州?!”
陈青梧淡道:“今晨到的,休憩了半日,听闻铺子里有戏看,这不就赶来了?”
东家一来,小环有了底气,悉数把赵师傅抖了出来,其余曾被赵师傅打压过的匠人亦纷纷站了出来,道出憋屈的旧怨。
句句证词如山,赵师傅脸色逐渐颓唐,再不敢趾高气扬、倚老卖老。
争端就此结束。
下工之后,田岁禾与陈青梧乘马车,回了她和青笋住的小院。
她坐在陈青梧对面,一路垂着眼帘沉默。
陈青梧饮了一杯茶,笑了:“怎么?背后搅弄风云,心虚了?”
田岁禾头埋得更低,她老老实实地把前后的事一骨碌交待了,从最初来到铺子里的忍让,到伞中藏着的锐利刀片,以及她想出的“三全之法”。
“铁匠说买刀的人是宁师傅,可我不信,躲在暗处留意,赵师傅对我的摆件动了手脚,在他对貔貅摆件动手脚的时候,我偷偷把小环引了过去,留下了个证人。”
陈青梧葱指悠闲轻叩茶盏盖子,从头捋起:“你本不想接这个活,但想让铺子在皇商和苏州雕刻行露脸,所以接下来了。但又怕宋持砚用文曲星摆件试探你,就先不揭穿赵师傅,更未把所有的摆件重雕一遍,而是只重雕了其中两个,如此一来,我们的铺子因为你的摆件露了脸。”
但露脸之后,摆件在路上断裂,皇商自然不会交给贵人,而是寻其余人重刻,这样宋持砚看到的文曲星摆件,就不是田岁禾的。而摆件断裂,王掌柜回来追究,田岁禾再才把赵师傅扯出来,揪出了铺子里的蛀虫,也用赵师傅遮掩了田岁禾的目的。
“哪怕宋持砚细究,得到的结果是铺子内斗,而不是有人担心他因为看到摆件,故意动手脚。”
陈青梧梳理完,问她:“是这样么?”
“您真聪明。”田岁禾点头不迭,“其实还有一个目的,我当时想着,皇商的生意是块香饽饽,整个苏州都想要,我们铺子在苏州很不起眼,是需要露脸,但也不能太出头了……不然会像我一样,还没变成铺子一把手就被盯上。所以我没有尽全力雕刻,还纵容赵师傅对几个摆件动手脚。这样一来,坏掉的两个玉雕只能交给其他雕刻铺子,我们在苏州和皇商前露了脸,也没太出风头。”
田岁禾说完,不安地看着她,“但六个玉雕坏了两个,多少还是损了铺子的声誉,您会不会生我气?”
陈青梧深深地看着她,看得田岁禾忐忑,就差要负荆请罪,陈青梧忽然大笑:“不,我不会,非但不会生气,还想把更重要的事交给你,王掌柜老了,只能再干一年半载,田岁禾,你想不想跟王掌柜学学,日后分担分担铺子?”
*
田岁禾就这样成了“接班人”。
套用陈青梧的话说,她升官是因着三个原因。
有远见,善于藏拙。也有胆气,会反抗。还有一点小聪明。且很懂雕刻。
田岁禾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和“聪明”,“有胆气”这样的话扯上点干系,她嘴角高兴地扬了一路。
借着她愕然得知陈青梧数日前才与顾府尹和离。
田岁禾愕然问:“为什么?”
陈青梧淡道:“不合适。”
田岁禾一张嘴还惊诧地张着,陈青梧笑了,“你是觉得,顾赟样貌堂堂,又年轻有为、待人体贴,不娶妻纳妾,和离了很可惜。”
没等田岁禾回应,陈青梧说:“我离开他的理由,和你离开宋大人的理由差不多。”
她停下来,望着帘子外的青空:“家父给我取名青梧,是因望女成凤,他为我挑了一位前途无量的寒门书生,想让我当官夫人。当顾夫人是很风光,可这样我只会成为笼子里的金丝雀,绝非栖在梧桐枝头的凤凰。”
田岁禾点头:“那我懂了。那也不算可惜,您那么厉害,一定能更好。”
陈青梧谢过她的祝福,“说起来,当初我帮了你,你却也帮了我。”
田岁禾问为什么,她却神秘兮兮地不再多说。
她还想问呢,徐婶婶听到人声忙来开了院门,小青笋也连爬带走,小脸从大树后探出来。
“凉!”
田岁禾忙抱起女儿,戳她蛋清似的脸蛋,和她鼻尖抵鼻尖,腻歪了好一会才松开她:“阿娘今天打了一个胜仗,赢啦,待会给你买糖人!”
“糖!糖!”
小青笋挥舞小圆手。
*
“两月前苏州送回的雕品都在这里了,大人过目。”
骨节分明的手散漫一抬,一旁的仆从会意地上前接过雕品。
桌上摆了个精美的摆件,是一个文曲星。
“依凌师傅所见,这几个玉雕,可有哪一个与这文曲星摆件所用技法有相似之处?”
凌师傅挨个辨认,摇头:“都是常见技法。只能看出这几个是由不同匠人雕刻。”
那清冷的声音问皇商:“途中可遇古怪之事?”
皇商道:“没什么古怪的,就是路上不慎震坏了三个,许是镂空的摆件易碎,后来又寻新的匠人重新刻了。”
“嘶……”凌师傅捋捋胡须,“稍微懂行的匠人都知道如何下刀才可让底坯稳固,不该啊,莫不是被旁人动了手脚。可东西都坏了,纵使带回来,也无从辨认了。”更何况皇商应当早已扔了损毁的摆件。
书案后的贵人沉默了几息,淡淡问道:“震毁的哪几个?”
皇商答:“镂空双鱼玉佩、鱼戏莲叶,文曲星。”
“文曲星。”那人的手指点了点笔杆,“最初雕刻坏掉那樽文曲星摆件的匠人所刻之物是哪几个?”
“这两个。”
木雕的小郎君摆件被往前推了推,“凌师傅,劳烦您再认一认,会不会是同一人所刻?”
老匠人再三比对,摇头:“哪怕是同一人所刻,但摆件不同,手法也略有不同,除非是两个文曲星摆件对比,否则老朽还看不出。”
众人都散了。
没有得出结果,宋持砚神色冷峻。
付叔道:“田娘子技艺虽精湛,但不会是为了躲着您,不再做这个行当了?公子,我们要不从别处入手查人?”
宋持砚指尖旋转,把玩着那个早已被玩过无数遍的文曲星摆件。
“也许,我快要捉到她了。”
付叔不懂个中缘由。
宋持砚把玩着摆件,目光沉沉地看着摆件,对着摆件低语:“岁禾,你变聪明了,但你忘了一件事,聪明反被聪明误。”——
作者有话说:/[吃瓜][吃瓜]小宋你先别狂,追妻套餐还得上 / 但追妻套餐之前,他还会来一份阴暗爬行套餐[捂脸偷看] /
第52章
冬去春来, 又一年匆匆流逝了,扬州城中杏花盛开。风吹过城中,满城飘香, 树下一辆马车经过,车顶盛了满满的花瓣。
车帘内伸出胖乎乎的一只小手,高兴地去接杏花。
小手抓住了一片花瓣,高兴地收了回, 车中传出甜甜的笑声。
“新铺子能顺利在扬州落脚, 全靠你教出的几个女工, 对了,我想做些女子和孩童用的器物饰品……”
两道交谈的声音在听到小女孩清甜的笑声后都默契地停了下来。
而后一双清瘦秀气的手伸出, 将帘子更大幅度地掀了开。
“让阿娘也看一看,笋笋看到了什么那样高兴?”
卷起的车帘下, 露出含笑扬起的嘴唇,弧度温柔似水,车帘再卷得高一些, 又露出一双澄明的杏眸。
卖花的老翁望过去,是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娘子。
约莫双十年华,一颦一笑皆是含蓄羞涩, 无一处不流露着温婉,双眸温柔干净,满含母性,仿佛温润柔缓的泉水。
窗边又挤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圆眼睛与妇人几乎如出一辙,一看便知是一对母女。
仅看年轻娘子这一双温柔无垢的眼眸,老翁就猜约是富人家的夫人,出身穷苦人家的人哪能这样纯粹?老翁抱着花上前:“夫人, 买一捧杏花吧!小小姐瞧着很喜欢哩!”
小女娃看到了漂亮的杏花两眼发光,咬着娘亲肩膀,跟娘亲撒娇:“凉,要花花!”
内敛的年轻娘子腼腆一笑,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卖花的老翁,充满诚意道:“老人家摘的花很好看,实在不易,不用找了。”
老翁也曾受过不少富人施舍,但那些富人大多是为了显摆自己,再好些是怜悯穷人。而这位娘子很不同,言行目光都显示她发自内心尊重一个靠双手吃饭的卖花翁。
老翁不住道谢,目送着马车远去:“那娘子是真的好人啊……”
*
马车里花香满溢。
田岁禾把女儿抱在怀里,小青笋高兴地抱着杏花,笨拙地给阿娘别上一朵,高兴拍手。
“娘!好看!花花好看!”
给阿娘别了花,她又爬到了对面陈青梧怀里撒娇。
“青姨,给,花花!”
陈青梧怀抱着胖墩墩的小团子,一贯的冷静没能维持多久,清冷声音都刻意捏软了。
“多谢小笋笋~”
陈青梧停下了在商议的正事,逗着小丫头玩耍,忽然道:“我近日在想,要不要也去寻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还不用经历成婚这等繁琐的事。”
田岁禾心虚垂睫。
她扒拉着手中的杏花枝:“嗯,但得寻个心甘情愿的,免得日后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陈青梧噗嗤笑了。
“当初宋持砚答应同你生孩子的时候,不也心甘情愿么?那样冷淡的一个人,你还能绑了他行事不成?”
田岁禾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宋持砚的名字了,一时失神。
望着女儿与宋持砚相像的唇形,回忆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清冷的声音:“那我又算什么?为你们传宗接代的器物,用完再去父留子。”
看着可爱的女儿,她更心虚了:“谁知道他后来会想要孩子,又想要人,还骗了我……”
这两年跟着陈青梧,她也知晓了不少朝堂上的事情。
才知道原来宋持砚及恩师云阁老与赵王政见不合,宋持砚他无论如何都要对付赵王的。
当初他却用对付赵王来作为留住她的条件,不算骗她算什么?
田岁禾庆幸她跑了。
陈青梧见她在皱眉,想着她或许是在担心被找到。
不怪田岁禾胆小,实在是宋持砚太执着。当初在苏州田岁禾给皇商雕刻摆件过后,行会中竟有人寻来铺子里暗里打听摆件损坏的原由。
后来陈青梧一查,那人与开封权贵有些往来,十有八.九是宋持砚,得亏田岁禾因为谨慎,就拉出赵师傅垫背,这才没露馅。
但过后田岁禾也躲了几个月,她们开始培养女雕工一是为了帮扶更多女子,二是为了掩人耳目。
陈青梧打住了调侃,“我听闻宋大人日前去了徽州巡察,这回若是能顺利查办,便能调回京。如今圣上逐渐不满赵王,宋持砚又在两年前离开宋家自立门户,成了孤家寡人,圣上如今需要这样的孤臣。”
“所以你可以稍稍放心了,这位朝中新贵近期忙得很,短期内应当不会来苏扬一带。”
田岁禾还想更放心些。
她又问陈青梧:“上回你说他要议亲的事情怎样了?”
陈青梧道:“是我在京中的朋友透露的,称云阁老有意撮合他的侄孙女跟宋持砚,宋持砚松了口。我还暗中查过,他也撤走了在各州府寻人的眼线,瞧着是要定下了,说不定此次自从徽州回京之后就会宣布定亲。他一旦娶妻,你便可以放心了。”
田岁禾不是没料到会这样,但他要成婚,对她是好事。
至于曾因为宋持砚有过的波动,让它淡了最合适。
陈青梧转着花枝感慨,“这两年里宋大人一直在私下寻找,我以为他会执着下去呢。但是想想,连顾赟半年前都另娶了一位书香门第的小姐呢。情爱嘛,不过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哪能长久呢?”
田岁禾对此很认同。
这两年她见了许多人,也读了一些书,明晓了更多的道理,她现在明白了,当初她之所以会不愿忘掉阿郎,不是因为情爱,更是因为她和阿郎之间有着亲情。
她和宋持砚可没有。
*
得知宋持砚大抵已放弃寻人,田岁禾久违地松快。
她在扬州帮着陈青梧筹备新铺子。陈青梧与官府打交道,而她不善与人周旋,但选买玉坯木料、教导铺子里的雕刻工匠很有心得。
很快扬州城多了两家生意红火的铺子,摆件精致小巧,颇得扬州贵夫人和闺阁小姐喜欢。
陈青梧很有经商头脑,熟客每买够十件,便送一个铺子里独一无二、不会对外售卖的小物件。
许多客人为了小物件特地多买,竟成了买椟还珠。
而田岁禾已识得许多字,偶尔也能说几句文绉绉的话为自己这个掌柜的增添气度,也能亲自教女儿。
“田明熙”此名便是她琢磨一年,在陈青梧指点下起的。
而小青笋这个乳名……是她刻意起的。她太怕被宋持砚找到,惹得他报复了,故而要为女儿取这个名字,万一被抓到了,他或许能念在她不曾抹杀掉他的所有痕迹而温和些。
对宋持砚的怨气在过去两年都散了,田岁禾感激居多。
他从前也帮了她不少,最难得的是,给了她一个女儿。这世上最独特,最好的小青笋。
小青笋两岁半了,正是开始交朋友的时候,田岁禾闲来无事会给她一些铺子女工们学徒期刻的小玩意,当做是交际场上往来的“见面礼”。
女儿也很上道,小小年纪就会靠礼物拉拢人。和田岁禾与宋持砚都不一样,她不认生,很快成了巷子里最受孩童欢迎的小孩。
这日,田岁禾从铺子里回来,刚到巷口,女儿正跟其他孩童捏泥人,看到娘亲归来,连跑带爬地跑过来,兴致勃勃地跟田岁禾说:“阿凉!方才,有很好看的、大哥哥!”
小脑瓜有了更多想法后,也有了自己的喜好。譬如爱吃糖,爱盯着好看的哥哥姐姐看。
小家伙玩得像只花猫,田岁禾抱起女儿,拭去她手上和脸上的泥点子,柔声问:“小青笋的眼光高着呢,那得是多好看的大哥哥呢?”
小青笋在她怀里挥着小手比划,小手先是举过头顶。
“那莫高!”
再双手挥舞:“白!好白好白!”
又突然可怜兮兮地缩到阿娘的怀里,“大哥哥凶凶……”
田岁禾被她给逗笑了,她抱着她往自家院里走,学着女儿扁起嘴:“好可恶,居然凶我们家小青笋。”
小青笋说:“我对大哥哥笑,大哥哥不跟我笑!他凶!”
生得好看,很高,很白,不爱笑的年轻大哥哥。
田岁禾脚刚要跨过院门,听闻脚步慢下,脑海浮现一个让她一想起来便会心情复杂,又内疚又怨怼,又害怕又残留几分心乱的羞耻。
她原本是个不算细心的人,更谈不上缜密,但躲宋持砚的这两年,也逐渐有了细心的习惯。
她问徐婶那是什么样的人,徐婶道:“当时有好几个人路过呢,约莫是富人家的公子,小小姐还朝着那伙人笑,我当时忙着看顾小小姐,就未多留意。那几人也不曾停留。”
田岁禾松快下来。
果真是她太谨慎了,陈青梧说那人在徽州,且他应当已决定要定亲,定放弃了寻找。
她唇角再度挂上浅笑。
*
入夜的扬州城比白日还热闹,渔船画舫在江上来来往往,岸边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其中一艘画舫上船头立着几名佩剑神色严峻的护卫。
悠扬的琴声如同淡淡青烟自船舱内飘出,混在嘈杂中分外突兀,但又有着大隐隐于市的旷达。
船舱茶香清雅,熏香袅娜,一人矜持地捋袖倒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啊,你这古板的人,竟会为了偿还生母之恩离开宋家,还把敬安伯的爵位算计没了!此番来扬州,恐怕不是为了与故人弹琴这么简单?”
抚琴的人声音洒脱和善。
对面沉默许久,一道平静淡漠的嗓音冷淡地说了话。
“寻个人。”
“寻人?这你就找对人了!我石乔行走苏扬二府多年,人称苏扬百晓生,许能帮得上你,不过我需冒昧一问,你要寻的是什么人?”
对方听出他话中的偏颇,问:“你不寻什么人?”
石乔道:“不寻被情郎纠缠之人,不寻被仇家惦记之人,总之呢,我是一个善良的、不想惹事且的百晓生。故而……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隐瞒行踪亲自来扬州寻找?”
对面停了下,淡道:“仇家。”
他这两年多在朝堂上树敌可不少,石乔猜不出他的仇家会是谁,抚着琴身随口说:“我听闻你之前在秘密寻一个年轻女子,还以为是什么无情抛弃了你的旧相好呢。”
对面人冷淡打断他,“慎言,我从未有过旧相好。”
但没来由地,男子脑中浮现了白日经过闹市时的那个隔着人群呆呆望着他咧嘴笑的稚儿。
心里忽然生出了怪异的感受,他恍然须臾,从未有过的直觉随之而来,骨节清晰的手动了动。
“可否再打听一稚童?稍后我会给你画一副丹青。”
*
“阿娘,笋笋今日……又有漂亮大哥哥,他不笑,好凶好凶。”
田岁禾一听女儿又提起所谓的大哥哥,心中猛然一咯噔,忙追问:“大哥哥在哪里出现?”
田明熙说:“大、大街上!”
田岁禾不由忐忑,她抱着女儿,戴上帷帽才出门。
刚出巷子,女儿忽然高喊。
“好看、哥哥!”
田岁禾抱着女儿,她跟女儿的视角相反,因而看不到身后的境况,但她的脊背已经僵硬,泛上寒意。
她如临大敌,迟滞地回了头,看到一双冷漠的凤眸。
田岁禾浑身血液霎时停流。
她听到自己发颤的声音,“笋笋……这就是你说的哥哥?”
小青笋点头如捣蒜。
“哥哥!”
那人停了下来。
田岁禾短暂空白的大脑因为他的停下而冷静,看清了眼前人。
是个身量极高,穿一身玄色劲装的少年,模样清秀。
有着和她记忆中那人类似冷淡的凤眸,不过那个人的凤眸更为清俊,淡漠则是清高疏离的那一种。
而这少年双眼狭长,他的冷淡更具杀气,许是常年在暗处,面皮很白,近乎没有血色。而宋持砚的白则是冷玉一般。
田岁禾被提起的心落下。
少年看了田岁禾怀里的田明熙一样,对小丫头别扭地点了点头,匆忙与他们擦肩而过。
田岁禾望着那淡漠的背影,再次同女儿确认:“笋笋说的,很凶很白的大哥哥,可是那位大哥哥?”
小青笋吧唧吧唧啃着手指,长睫扑闪:“唔……”她也记不清了,歪着小脑嗲,双眼盛了星河,“哥哥,漂亮!大哥哥,好看!”
两岁半的孩子说话还不算利索,尤其是激动的时候,田岁禾偶尔会听不出个所以然,也会误解。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女儿的鼻尖。
她到底不放心,叫了车夫备车,把孩子和徐婶一道带去铺子里。
巷口街道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上挑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一双深邃冷淡的凤眸透过缝隙望着街巷,视线紧随那年轻妇人。
窈窕的身姿消失了很久很久,挑起帘子的长指收了回。
帘子落下,将昏暗的马车内与艳阳高照的长街分隔成两个世界,一个阴冷逼仄,一个柔和温暖。
田岁禾安顿好笋笋,来到楼上,陈青梧今日也在。
她说笑地聊起闹的乌龙。
陈青梧听完,看出她说笑背后潜藏的担忧,撂下账册:“我今日还徽州来的商贾处确认过消息,歙县来了位姓宋的官员,应当就是宋持砚吧。但你既然担心,不妨带笋笋搬过来与我一道住吧,我那处宅子里护卫众多,位置亦很隐蔽。”
田岁禾一听到这话就又放心了,“那便暂且不搬了,我总得适应适应,不能总这样提心吊胆。”
她已经不是从前胆小且无能的自己了,她现在是偶尔才会胆小,也偶尔才会无能的田岁禾。
哪怕那人真的找来了,她说不定也有办法应对。
*
深夜小巷中万籁俱静,素朴干净的房中,凭空多出一盏香炉,香雾袅娜,燃着不损及身子的安神香。
片刻后门从外打开,干净地面投下一个颀长的人影。
玉洁的指尖掐灭熏香。
影子在榻边停下,静立许久,抬手撩开素色纱帐。
榻上躺着一对母女。
窗户大开,月光明亮如水,照着女子披散满床的长发柔顺似墨色绸缎,她侧睡着,睡颜恬静。
而她的怀中,依偎着一团小人,春日夜晚微凉,小人被子踢到床下,也许是觉得凉了,拼命往阿娘怀中缩。肉乎乎的藕臂抱着娘亲胳膊,粗短的小腿也大喇喇地搭在娘亲腰间,模样十分依恋。
雪团虽睡得睡,脑袋不时轻蹭娘亲,小嘴偶尔吧唧。
榻边立着的影子一顿。
月光般清冷的视线从稚儿身上,再移到那女子面上,在一大一小两张脸上缓慢来回。
她睡态恬淡,似乎无牵无挂。
就如白日他远远望去所见,那同旁人有说有笑的模样。依旧是从前的模样,眉眼之间还含着羞涩,却比从前温柔从容许多。
没有他,她过得很好。
青年眸光倏然冷凝,手掠过她面颊,她比从前丰润韵致,更添了双十年华妇人的温柔。
指尖若即若离地拂过,顺着姣好的曲线往下,来到纤细颈侧。
手拢住细颈,蓦地轻微收紧。
榻上熟睡的女子微微蹙眉,不悦地哼了一声:“别闹……”
从前她失忆时,也常对他说。
“阿郎,别闹。”
榻边男子目光渐冷,声音亦像月下的寒潭:“田岁禾,两年多了,你如今梦里唤的竟还是他?”
这个名字他已许久没有唤过,亦无人敢在他面前道出,连夜深人静独处时,都不曾在心中唤过。
时隔两年,再次唤出语气生硬得仿佛她是他的仇家。
她如何不算他的仇家?
两年前他因不想她为孩子难过,在弄丢孩子的自责与焦急中选择欺骗她,也欺骗自己。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他欺骗她,她心灰意冷才跟着飞贼走了。
直到寻到杨氏,杨氏称一个飞贼把孩子抢走了,自称这是他阿姐的孩子,宋持砚才明白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
或许她一开始就联合了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飞贼,趁机从杨氏那偷走了孩子,暗中筹谋离开。
宋持砚手收紧。
力度不大,但很不舒坦,田岁禾喉间溢出呻.吟,抬手去推开他,嗔怪道:“小青笋,别闹了……”
听清这三个字是什么,宋持砚怔忪了很久很久。
记忆中的女子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这个笋字真是好,以后我们的孩子,就用笋起小名吧。”
宋持砚手松了些,但仍包裹着她脆弱的细颈,冰凉的手逐渐染了独属她的细腻温度。
焦躁逐渐平缓。
指尖轻刮过耳下,是她最敏感的地方,田岁禾轻颤着睁了眼。
她半阖着惺忪睡颜,不敢置信地看着月夜中的青年。
“是你……”
“不错,是我。”
来人冷淡地回应,撩开锁骨下的绸缎,朝她低下头。手指握住,滚烫的舌尖包裹住,收力吮吸。
“呃……”
田岁禾无力低呼。
第53章
窗外鸟鸣啁啾, 微风拂过纱帐,田岁禾坐在床帐中发呆。
她看着自己微乱的衣襟,脸颊上攀升潮红。昨夜的梦还挥之不去, 久违的欢愉似乎也还留在身上,叫人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梦。
“阿凉……”
睡姿霸气、横在床榻正中的小青笋睁开惺忪的眼眸,委屈地吧唧了几下嘴巴,“笋笋、饿饿。”
田岁禾看着榻上的小团子, 把她从榻上抱起来。
“是不是你这个小丫头?”
听不懂阿娘的话, 田明熙歪着乱蓬蓬似是鸡窝的小脑袋, 不解地眨眨眼:“阿娘,糖人好甜!”
田岁禾便明白女儿夜里又梦见吃糖了, 把她当成了糖人来啃。
当初因为和女儿分离三个月之久,她一直很遗憾, 为了填补空洞,直喂到将近两岁。
眼见女儿养的白白胖胖的,她对女儿的内疚也总算少了些。
刚戒奶那会, 孩子偶尔每个月会有一两次迷迷糊糊爬到她怀里觅食,两三个月前才改掉。
怎么昨晚又复发了?
不过也是常见的事,田岁禾说服了自己, 却还挥不去尖上那酥酥麻麻的触感,女儿大了牙齿也硬了。
小青笋见阿娘没说话,觉得阿娘是不喜欢她吃糖。
她伸出短胖小手,拉阿娘的衣袖, 小脑袋一点一点:“凉说过,笋笋吃糖,坏牙牙!”葡萄眼一滴溜,她又咧着嘴笑了:“梦里吃!不坏!”
田岁禾无奈笑了。
女儿不知道自己梦里做了什么事, 因而以为阿娘是听她念叨吃糖的事,特地跟阿娘解释:阿娘的话,她都记着呢。但梦里吃糖没事。
“小滑头!”
又滑头又坏惹人怜,田岁禾把她抱起来,鼻尖轻蹭女儿鼻尖。
母女两玩耍片刻,田岁禾起榻梳洗,早早去了铺子。她想,今日回来定要给女儿买个糖人。
*
雅室香雾缭绕。
宋持砚坐在圈椅中,身子略微后仰,双眸紧闭。
熏香缭绕似一道薄纱,将他清冷的眉宇衬得分外柔和迷离。
他唇舌残存芬芳,还在回味。
面前桌案上,铺了一页又一页的纸,每张纸上都写了三个字,字形劲秀雅致胜崖上竹枝。
是她和他孩子的小名。
外头有人叩门。
“进。”
宋持砚睁眼。
一个头高挑,丹凤眼、皮肤白皙的少年入内,是他两年前才招入麾下的暗卫尹寻。
那日他特地让尹寻在巷子里出现,试探田岁禾的态度。
本想直接捉住她,可她看到尹寻怔愣、错愕,甚至心虚的神情让宋持砚的恨意得到平复。
他决定再给她几天好日子。
尹寻谨慎入内,看到主子眉间的神情,少年沦为诧异。
在他印象中,这位主子不苟言笑,眼中总堆着寒霜。今日不大一样,很是反常。
说不上来哪里反常。
尹寻大抵猜到与那位娘子有关,尽管如此,他依旧觉得很意外。
想起那模样与主子一二分相似的稚儿,更是万万想不到。旁人眼中杀伐果断,冷情克己的朝廷新贵,私下竟与一女子生了个孩子。最意外的是,那女子还带孩子跑了。
尹寻不敢露出太多震惊,“小的这两日跟踪了那位娘子,除初一十五在家中休憩半日,其余时候每日卯时起榻,辰时乘马车出门,依次至扬州城几处雕刻铺子查看,每日所做便是教导女工们雕刻,采办木料玉料。午时回浣纱巷休憩,申时至铺子雕刻,酉时乘车归家,带孩子玩耍,戌时后一刻准点安寝。”
数日前石公子替主子查得这位娘子来处,主子还未吩咐他查这些,一副要与那娘子算账的架势。
昨夜回来之后,才突然关心起来,吩咐他去查。
宋持砚听了尹寻的复明,不曾唤来僮仆,亲自执笔在纸上写下尹寻所说的话,看了半晌才再次问。
“可查到孩子名字?”
尹寻道:“姓田,名明熙。”
田明熙。
宋持砚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看着字垂眸沉思很久,忽然似释怀一般撂下笔杆。
“不姓宋,倒也不错。”
这样他与三弟,谁都占不了。
他的偏执只在于田岁禾一人,对于孩子更多的是内疚,除此之外尚未有特别浓烈的父女情。
昨夜去时,他一心只想惩治田岁禾,并未多看孩子。孩子姓什么、取什么名,他认为无关紧要。
只有笋字不同,是曾他调侃田岁禾之时用过的字眼。
小青笋,宋持砚指尖叩了叩手中笔杆,在孩子名字这件事上,他到底赢了三弟一筹。
尹寻紧接着又汇报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便要退到门外候着。
“稍等。”
宋持砚叫住他。
尹寻回头,见主子靠着椅背,闭上眼,似乎还在回味什么。
过了会,才再次开口吩咐。
“去买个糖人摊子。”
尹寻并不意外,他昨夜守在门外,听到那个小孩子的梦话,喊着“糖人,要糖人。”
只是主子说的是,买一个糖人摊子,而非买一个糖人。
*
天色正好,小青笋和徐婶在家附近一处绿意盎然的园里玩耍。
小青笋还在为昨晚的难过,当时她摸到了阿娘怀里的糖人,正要爬过去呢,被一双大手抱住,搬大石头一样给搬到一边。
糖人就被抢走了……
尽管只是朦胧的片段,可小家伙还是很难过。
忽然面前掠过一道白色的影子,拂过好闻的淡淡气息。小青笋抬起头望过去,杏眼忽地一亮。
“好看,大哥哥!”
徐婶跟着望了过去,前方的树下,立着一位谪仙似的公子。
人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一看清冷的气度就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模样也是少见的俊朗。
难怪小姐眼珠子滴溜溜跟着人家打转,徐婶笑着捏了捏小青笋圆润的脸蛋:“笋笋就爱看俊朗哥哥。”
玉面郎君身边还跟着几个侍从,模样皆端正俊秀。
对于小青笋来说,可不就是老鼠坠入了米缸?
看了会,孩子嘴里竟然流下来哈喇子,徐婶哭笑不得,再一留心才反应过来,原来孩子不是为俊朗公子流口水,而是那位清冷的公子买了个糖人,小青笋平时最喜欢糖人。
孩子馋出哈喇子,嘀咕道:“笋笋要、要……糖!人!”
徐婶笑了,她照顾小青笋已久,跟田娘子一样能听懂孩子的话,小姐这句话喊的不只是要糖人,而是要糖人,以及人。
徐婶笑得无奈,打算给小小姐买一个,那俊朗非凡的贵公子已拿着几个糖人走了过来,不大自然地弯下身,高挑身形投下长影,将坐在草地上馋地拔草的小团子荫住。
“想吃?”
应当不太习惯与孩童相处,他的口吻淡得颇不自然。
好在这回有糖人,小青笋不曾被他浸入骨子里的疏离吓到,高兴地伸出小手要接过糖人。徐婶记着田岁禾的嘱咐,刚想婉言阻拦。
小青笋张开的手猛地攥成一团圆乎乎的拳头,隐忍攥拳,摇了摇头:“娘说,不认识,不能吃!”
说罢垂下毛绒绒的小脑袋狠心不看糖人,头顶两揪小小的发髻耷拉下来,活似垂头耷耳的幼兔。
宋持砚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但又打住了——他不习惯。
不习惯与一个孩子如此亲近,更不习惯当父亲。
小孩儿坐在地上,失落地垂着头,小手拔着地上的草,遗憾嘀咕:“哥哥好看,糖人好吃。但是笋笋不认识,就不能吃啦……”
她垂着头时,格外像田岁禾,抿起唇时,则很像他。
宋持砚目光逐渐和缓。
孩子身上有田岁禾和他的痕迹,田岁禾过去两年每日守着他们的孩子,是否时常想起他?想起他挺身在她身上留下的瞬间。
她对孩子流露的温柔之中,是否有几分是无意识中给他的?
如此一想,宋持砚心里淤积的郁气已被冲散了大半。
他不是不可以原谅她的欺骗。
宋持砚唇畔眉梢的冷淡冰消雪释,小青笋看呆了。
“谢、谢!”
认真道过谢,她还舍不得,奶声奶气地道:“认识了,再吃吧!”
宋持砚唇角上扬,“好,往后待你我认识了再吃糖人。”
他回应的话让徐婶诧异,“贵人是除我家娘子之外,少数能听得懂小小姐话的人呢!”
且还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公子,且神情温和的时候竟跟小小姐有三分像,徐婶眨了眨眼,疑心是眼花了,又看了一眼,那位公子眼底淡淡的笑散去,人重新变得清冷,就与小青笋找不到相似之处了。
徐婶笑自个是胡思乱想。
宋持砚状似随口,问小青笋,“小妹妹,你爹爹何在?”问完这句,他才察觉称谓不对,这是他的骨肉,他岂能以同辈相称?
“爹爹……”小青笋歪了歪脑袋,头上发髻晃了晃,竭力回忆着阿娘说过的话:“爹爹?出远门啦!”
宋持砚强自欣慰,至少她没同女儿说她亲爹死了。
不想太早引起田岁禾的察觉,更不习惯跟孩子突然太亲近,宋持砚就如偶然经过的路人来去匆匆。
他人刚上马车,竟听到远处传来稚嫩欣喜的呼唤。
“爹!”
宋持砚蓦地掀开车帘。
方才面对生父还拘谨生分的小团子突然兴高采烈,正撒开丫子朝一个黑衣少年走去。
是那阴魂不散的飞贼。
宋持砚平静的凤眸结了锐利冰棱,用力落下车帘。
*
田岁禾在铺子里忙了一日,回家时意外发觉家中多了个不速之客。
“楼飞?!”
三个月不见,楼飞晒黑了,一双星眸越发明亮,映着她惊讶的脸:“阿姐,我总算从南疆回来了!”
田岁禾笑道:“你现在黑得夜里出去都不用蒙脸了!”
两年过去,少年稳重了不少,当然只有田岁禾知道,那都是装的。当初的飞贼“梁上清官”如今虽然改走正道,开始走镖了。但还是个吊儿郎当的少年,但也善良赤忱,时常救济穷人,也因钱都用来救人,至今还是个穷光蛋,迟迟娶不上媳妇。
田岁禾为他操了不少心,每次想给他牵线,楼飞便不高兴地说:“我要一辈子当个光棍儿!”
陈青梧猜测楼飞约莫是喜欢她,为此田岁禾发过愁,想劝一劝他,然而她才一试探,楼飞竟说自个不喜欢女的,还说他只把田岁禾当姐姐,让她千万别多想。
田岁禾放了心,也放下了戒备,真真正正把这少年当成弟弟,与他像亲人一样相互关照,偶尔还为他救济贫苦的大业添砖加瓦。
见楼飞走了一躺镖回来变沉稳了,田岁禾亦是欣慰,问少年这几个月可曾遇到什么好玩的事。
楼飞兴高采烈地说起南疆诡异的蛇虫、蛊毒,少女们奔放的筒裙、发间摇曳的银饰。
他比划着:“那筒子裙到这,就这么一小片,没穿一样!我都不敢看,还险些被抢去当压寨新郎!”
田岁禾忍俊不禁地调笑他:“那倒是一件好事呢。”
楼飞快速瞟了她一眼,低下头:“我还是喜欢咱中原人,含蓄些,太奔放招架不住……”
“爹!新郎是什么?!”
小青笋打断他,在旁玩着楼飞带回的南疆玩具,好奇地问道。
楼飞因这一声“爹”心跳加速,飞速瞥了眼田岁禾。
田岁禾抱起了笋笋,认真而严肃地纠正道:“笋笋,是干爹。”其实当初她曾想过让孩子叫舅舅,但楼飞说他想体验一番十七八岁就有人喊爹的感觉,田岁禾便由着他去。
好吧,干爹就干爹,比舅舅好,楼飞不敢露出太多情意,否则阿姐知道了定会划清界限。
上月铺子铺子进项不错,陈青梧给田岁禾的分成也不少,为了给楼飞接风洗尘,田岁禾大手一挥,待会阿姐请你去凤江楼吃一顿。”
小青笋一听凤江楼,高兴得直拍手,“吃!吃!”
众人收拾收拾就出了门。
田岁禾和小青笋及徐婶坐在车里,楼飞在前头驾车。
小青笋半天不见阿娘,咿咿呀呀地说起今日奇遇:“好看的大哥哥、哥哥!糖人,笋笋听娘话,没吃~”
田岁禾诧异问道:“笋笋又碰到上次那大哥哥了?”
小青笋用力地点头。
田岁禾不曾多疑,笋笋去的园子里离家中很近,说不定那少年住在这附近,这才总遇到。
徐婶道:“不怪小小姐惦记,那位公子是好看,丹凤眼、薄嘴唇,身量也高,生得也白。瞧着冷淡,不过看着外冷内热,还给笋笋买糖人。”
和上次匆匆一瞥时少年给田岁禾的印象差不多,她不曾多想,夸赞女儿,“笋笋记得阿娘的话,没有吃生人给的东西,真乖。”
小青笋骄傲地扬起下巴。
马车抵达凤江楼,楼飞先下车,从田岁禾手里接过孩子,逗道:“小馋猫!那几月里又吃了不少好东西吧,干爹快抱不动了!”
田岁禾跟徐婶随后下车,楼飞极有眼力见地搭手扶了一把。
“阿姐当心。”
田岁禾朝他笑了笑,三大一小四个人有说有笑地往酒楼里去,亲近得如同一家人。
对街停靠的马车中,一道清冷的目光透过半掀的车帘,悄无声息地将那番温馨情形尽收眼底。
哗啦一下,帘子被重重甩下。
*
凤江楼是扬州城最热闹的酒楼,对面还有一处醉仙楼,虽不如凤江楼人多,却是达官贵人涉足之地,富丽堂皇,挥金如土。
醉仙楼二层处,可以看到对面凤仙楼的雅间。
对面窗户大开,女子抱着怀中稚儿,与一旁的少年有说有笑,女子不时温柔地朝少年一笑。
她无比自在,与从前看他时怯生生、总是戒备的目光截然不同。
宋持砚如局外人远远旁观,目光渐渐地沉下,手握住茶杯,骨节似乎因为用力发出了声音。
尹寻看着主子阴沉的神色,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看了会,宋持砚忽地抬手啪一下关上了窗,而后平静地煮茶。好似对面那一家子与他再无关系。
又过半晌,他冷淡开口,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人是否会反复迷恋上同一类人?”
尹寻道:“属下不懂情爱。”
宋持砚轻笑。
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不必再盯浣沙巷了,那少年身手极好,会觉察的。”
尹寻打量主子冷淡的神情,再一次确认:“是近日无需再盯着了,还是您在扬州这一段时日,包括往后都不用再盯着了?”
宋持砚看着已然被他关上的窗户,修长的手松开了茶杯,“往后亦不用,我不日即将回京。”
冷淡撂下话,他起身离去,毫不留恋窗侧风景。
*
大快朵颐过后众人出了酒楼,外头下了濛濛细雨。细雨如雾,随风飘扬,携着杏花香气而来。
楼飞跟田岁禾说起一路打探到的消息:“听说探花郎在徽州又查处了一个大贪官,跟扬州官场有些勾连,朝廷要秘密派官员过来,我担心派的是宋持砚,便赶了回来。”
田岁禾道:“放心,他要定亲了,应该不会再找我。”
少年高兴地伸了个懒腰:“可算定亲了,等探花郎有了个大户出身的妻子,就没法再找你了!温柔善良阿姐就是我一个人的阿姐啦!”
少了一个劲敌,楼飞实在克制不住内心的狂热欣喜,声音高扬,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田岁禾怕被人听到不该听的名字,连忙拉了拉楼飞的衣袖:“你小点声,旁人都在看我们……”
楼飞听话地压低声,发觉身侧的田岁禾秀眉蹙着,好像是心神不宁。少年心里打起鼓,询问她:“他要定亲了,阿姐高兴不?”
田岁禾道:“高兴。”
回答楼飞的时候,她抱着孩子正好走到他们的马车跟前,发觉旁边还停了一辆马车。
怀里的小青笋忽然动了动,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招着手高兴道:“车、车!好看大哥哥……的车!”
因为吃得太撑,小家伙说起话舌头都不大利索,“大哥哥”听着颇像“大车车”,田岁禾正心神不宁,不大在意地抱着女儿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各自往不同方向驶去,很快分道扬镳。
宋持砚坐在昏暗的车内,双眸闭着,耳畔那一声温软的“高兴”不断荡出回音,他忽然朝外:“往左走。”
车夫忙驾车往左边的巷子拐,要出巷子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侧的巷口正好也经过一辆马车,恰恰是刚才酒肆底下并排停的。
这样往前走,两方必然相撞,车夫欲避一避。但马车内却传出主子疏离平静的声音:“不必回避。”
车夫犹豫地询问:“可大人,那车从左侧的巷子过来,不回避的话,怕是得撞上去啊?”
喑哑的声音冷淡且笃定。
“嗯,撞吧。”
第54章
田岁禾在车内逗小青笋玩着, 突然听到楼飞高声惊叫。
“停、停!”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马车急转,“咚”的一声, 马车车身猛地震了下,应是与旁人的车撞上了。
力度虽不大,她们依旧能坐稳,只是吓了一大跳。
楼飞不悦道:“怎么驾车的?”
车夫接声道歉, “对不住!急着赶路, 眼花未看清。”
田岁禾下了马车。
车夫接连与她道歉, 慌忙上车前查看,确认只是车辙坏了, “这位公子,我们是第一次来扬州, 不大熟悉路,撞坏了您的车辙很是过意不去!您放心,我们愿意赔付!”
田岁禾不想多生事端, 察觉此人并无恶意,她说:“不碍事的。”但是赔嘛,还是得赔, 她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您看着给吧。”
车夫道稍等,“我还得问问我家主子。”他朝车内问了句。
田岁禾跟着望过去。
车内人很久没说话,好一会才隔着帘子才传来一个散漫冷淡的声音:“何事?”
声音很低,辨不出音色。
只是这样冷淡的沉默叫田岁禾冷不丁想到一个人。
车夫难堪地抹了把额上的汗, 恭敬道:“惊扰您休憩,但方才我们的马失控,马车撞上了对面这位娘子的马车,这位娘子同意了赔付, 小的不敢做主,您看该如何赔付?”
那人没说话。
稍许修长的指尖挑开帘子一角,动作冷淡,到一半停顿住了。
田岁禾呼吸莫名随着滞缓。
但那帘子又落回原处,手的主人似无心理人,隔着帘子与车夫低声说了几句话,距离有些远,听不大清。
车夫上前来,带着歉意道:“实在过意不去,我家主子今日刚来扬州,账房耽搁在别处了,我们身上也不曾带够现银,且还有急事在身,可否告知小的您的住处,过两日小的上门赔礼。”
楼飞嘀咕:“看这说话的冷淡劲儿,也不像急的样子,再说,谁出门连一点现银也不带呢……”
“阿飞。”
田岁禾温柔打断他,少年听话地噤声。她转向车夫,温声道:“那好,待您方便了,把银子到城西的陈氏木雕铺子就好。”
说完她牵着孩子,和少年一同离去,两方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马车撞击虽不剧烈,但撞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撞到车轮上最脆弱的地方,只好送去修车行,并且另外赁一辆马车回铺子里。
这件小事不曾惊扰到田岁禾,一日稍纵即逝,这夜楼飞借助在小院的客厢。
或许因为少年武功高强,令人安心,有楼飞守着,田岁禾心境平和。
这晚她没梦到宋持砚。
可是第二日,徐婶的汉子忽然来了,说家里长辈身子不适,家里急缺人手,让她回乡帮衬。
他很焦急,说什么也要带走徐婶,田岁禾虽不舍但也同意了。
这位婶子性情和善,做事也踏实,把小笋笋交给她照顾的这些日子里,田岁禾格外舒心,她多给了徐婶两月工钱。
但徐婶走了,就没人照看孩子了,田岁禾担心临时找的人不可靠,打算先自己带两日,回头托陈青梧帮物色一个可靠的人。
楼飞主动请缨:“我最近正好闲着呢,我来帮阿姐带孩子!”
之后两日,他会带着小青笋在田岁禾的铺子里玩耍,铺子中多是女工,喜欢小孩,闲暇时会帮楼飞一块逗孩子。
但楼飞没能照顾几日。
他临时得知消息,一个在应天府当暗探的朋友了遭殃,被朝廷察觉还受了伤。他虽然金盆洗手了,但旧日的情谊可洗不了,楼飞难过地跟田岁禾“告假”。
田岁禾笑他,“你本就是在帮我呀,告什么假?”
“路上小心。”她塞给他不少银子,“我知道你讨厌贪官,但花几两银子能把你的朋友救出来,以后是不是能惩治更多贪官?拿着吧,你帮了我不少,如今你缺银子了,我正好钱暂时花不完。”
少年被哄好了,“阿姐真好。”
乖巧听话的模样像极了阿郎,田岁禾不自觉温柔地对他笑笑。
楼飞走了,真正叫人犯愁的事来了,小青笋谁带呢?
陈青梧提议她可以每日把孩子带来铺子里照看,另在铺子和她的住处安排护卫,这便妥了。
下工后,陈青梧带着田岁禾和小青笋去她住处挑护卫,小青笋看也未多看,小手指向一个清秀的少年,“要哥哥!”
见到少年面容,田岁禾诧异——这不是上次巷子里遇见的少年么?
陈青梧说:“他叫尹寻,曾是我那友人扬州百晓生的护卫,因他近日缩减开支,把人引荐给了我。”
毕竟是新来的,田岁禾不大放心,提议小青笋换一个。
但小青笋不换。
“这个好看……”
田岁禾无奈:“那就他吧。”
生得合女儿的眼缘,又武功高的护卫可不好找,陈青梧的友人应当可靠。
母女二人身边多了一个暗卫,出入都安心了不少。因为楼飞和徐婶离去而混乱的一切回到正轨。
只是有件事比较烦人。
她又常做梦了。
梦里总有一个宋持砚,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端坐在榻边,冷冷看着她,仿佛她是他的毕生死敌。
有时候他在吻她,粗大的舌头往她嘴里欺入,掠夺她的呼吸,那种窒息般的快意她醒来后还都能记得很清楚。
离开宋持砚之后,她已经两年没怎么想过那种事。偶尔会做个荒唐的梦,之后虽羞耻但也没太大波动,也不会这么真实。
像最近这样逼真的梦带来的感触也更深,每次醒来第二日,身上都好像有蚂蚁在啃,令人焦灼。
眼下梦又来了。
田岁禾半睡半醒中,依稀看到榻边坐着一个端方清冷的身影。
他很疏离,手却不疏离。
“你有心么?”
田岁禾觉得羞耻,想扒开他的手,却不自觉地被身体的意识掌控,握着他腕子但没推开。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恶梦,便很想有一个可以驱散梦境的人换醒她,起先她想到了楼飞,他会武功,要是听到了她在梦魇一定会喊醒她。
“阿……”
她又想起自己躺在榻上,他到底是一个男子,闯进来不合适,哪怕他天天在她耳边说只把她当姐姐。
田岁禾停下来,她想想还有谁可以驱赶宋持砚,对了,阿郎!可是宋持砚那个人最听不得阿郎,她也不想把阿郎牵扯进来,她想来想去,想到了陈青梧。陈青梧是女人家,是她的朋友,宋持砚总不会生气吧?
“青,青梧……”
可她刚喊出,那只手两指猛地一捻,田岁禾惊呼,即将在醒来的边缘,但那只手很快离开。
田岁禾醒了。
窗外布谷鸟彻夜鸣叫,她将一切乱梦归结于春日的缘故。
*
宋持砚重重往后仰。
坚硬的椅背磕得后背生疼,他的睫羽颤了颤,手依旧维持着抓握的姿态,想要抓住什么。
凤眸紧闭,清冷的眉宇紧蹙,周身气度疏离尤甚。喉结不时滚动,但不是动欲,而像是在克制什么。
阿郎。
温软缠绵的嗓音萦绕不散。
田岁禾以为自己能瞒得很好,临时改口叫了陈青梧的名字,可宋持砚对阿郎这两个字何其在意,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连做梦都想保护阿郎,避免阿郎受他的怒火波及。
这两个字在过去两年前的每一夜像阴霾缠绕着他。
他不断地想起山间院落的窗前,曾晾晒的几片肠衣,想起榻边一大一小两双鞋,和床头的人偶。
甚至会在夜深人静之时,阴暗地与亡人争长论短。
宋持砚突然睁开了凤目。
眼底晦暗翻涌。
*
清晨田岁禾带着小青笋来到雕刻行,方一过来,伙计便上前:“二掌柜,有位公子说替友人还银子。”
应是上次撞了他们马车的人,田岁禾牵着女儿去了前厅。
脚方一迈入前厅,看见一个身穿朱红官服,背影清俊挺拔的年轻男子,手中正端详着一个玉雕摆件。朱红官服昳丽,但他的背影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说不出的疏离冷峻。
田岁禾步子打住了。
她竟想起一个已两年多不见,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她安抚自己,别多想,也别害怕,哪怕真是他——
这个念头才浮露,那年轻官员慢慢回身,只露出一个清冷的侧颜,就足够田岁禾的呼吸在瞬间停下来。
她像被抽去神魂,浑身从脚趾到头发丝都逐渐僵硬。
宋持砚。
来的人怎么会是他?!
竟然是他。
那道清冷疏离,宛若看陌生人的视线朝田岁禾这里望过来。
霎时她脑海里闪过了马车相撞的那一日,那道隔着车帘都能觉出冷淡的模糊嗓音,以及车帘后露出的手。
还有那些难堪的梦,梦里他的唇舌肆虐,几乎吻遍每一处,一寸都不肯遗漏。
难不成……
这猜测让田岁禾糊成一团的思绪更是混乱,她感到脚下攀上凉意,犹如清冷的白蛇在脚踝盘旋。
她想逃,可是脚竟然动不了半分,像是被钉在地面。
那个人迈步朝她走来。
两年的时光倒退,在宋持砚面前,田岁禾又变回了从前的惊弓之鸟。她戒备地后退,惊慌之际撞倒了凳子。
这点戒备落入宋持砚眸中,宛若飘入柴堆的一点火星子。
他在袖摆遮掩下的手屈紧,手背乃至手臂都浮起青筋,连下颚线亦绷起锋锐的线条。
田岁禾被他这锋锐冷意吓得一颤,因为害怕,眼巴巴地望着他,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双唇微颤。
楚楚可怜、欲说还休,却仿佛惶恐至极,又仿佛近乡情怯。
和从前的她倒是很像。
宋持砚稍顿。
*
在来之前,宋持砚想,田岁禾敢戏弄他至此,他定要把她抓回去,锁在房中牢牢扣在身边。
尤其当他与她对望的时刻。
过去的两年,这双眼眸令他夜不能寐,搅乱他梦境。
偶尔讥诮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会喜欢你,我心里只有阿郎。”
偶尔内疚,心虚,甚至惶恐:“你别这样,放开我!”
但更多时候,这双眼的主人在他身下婉转低泣,羞赧地咬着唇不说话,手在推搡他,眼中却只有他,因他而生出糜艳情愫。
她在跌宕的情欲中求他。
宋持砚便会心软,温柔地吻去她的泪:“留下来。”
留在他身边,他便原谅她。
即便她抛弃了他,即便他对外表现得再冷淡,声称再也不会放过她,然而在梦里还是会心软。
终于重逢,田岁禾眸中并无心虚,更无怀念,惊恐戒备仿佛一堵墙,将他划入不被她接纳的范畴,嗤讽他的偏执。
宋持砚冷冷看着她。
他不会放过她。
然而很快她那双眼里盈起湿润,还有他熟悉的心虚,她迅速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也没逃走。
即便知道田岁禾心虚只是因为她很清楚她不爱他,她抛弃了他。
宋持砚仍改了心意。
他不曾撕破,疏离地颔首与她问候:“田娘子,多年不见。”
口吻如同对待只有一面之缘的点头之交,朱红官服更是让他有着上位者的淡漠和威慑力。
这一切平和如同虚幻,田岁禾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木楞地不动。
宋持砚从容自若地上前,公事公办道:“日前某随上官初到扬州,上官的马车不慎撞了田娘子的车,友人因离开扬州无暇登门致歉,特托我前来致歉,此为赔付金。”
他的手冷淡负在身后,只朝身后的小厮看了眼。
小厮捧着银票上前。
田岁禾讪讪接过,僵硬的舌头扯出含糊的几个字:“有……有劳了。”
她对宋持砚的话半信半疑,那日马车里的人不是他?那又是什么人值得他特地跑一趟?
突然的重逢让人不知所措,他的态度更是,田岁禾忘了还在身后的女儿。小青笋初生牛犊不怕虎,从阿娘的身后探出头,奶声奶气道:“凉,好看的大哥哥!”
清稚声音引去了宋持砚视线,他看向田岁禾身后的女儿。
田岁禾顿时又绷起来,她紧紧牵住女儿的手,身子克制不住地发抖,脚下却挪不动了。
相较于她的如临大敌,宋持砚则从容得仿佛不是她认识的他。他在女儿跟前蹲下身,面对田岁禾时的清冷少了几分,但仍清冷,显然不会与孩子相处:“你叫什么名字?”
小青笋乖巧道:“小青笋是田明熙,田明熙是笋笋!”
宋持砚颔首。
他又问:“你几岁了?”
小青笋歪着脑袋,数手指头:“阿凉说,两岁半!”
宋持砚抬手,下意识想揉一揉她的脑袋,但又碍于礼节收回了手,只是压缓声音“嗯”了声。
田岁禾小心地观察他神色,在他视线转回她这里又仓促错眼。
尽管他出乎意料的平静,田岁禾却依旧如临大敌,像被押在刑场上的死囚犯等待铡刀落下。
宋持砚沉默地捕捉她的情绪。
他缓缓起身,与田岁禾面对着面,似乎是要长谈的架势,她绷到极致,他却只颔首。
“多有叨扰,告辞。”
而后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挺拔身影融入春日的暖阳中,未染上煦阳的暖意,仍是格格不入的冷。
田岁禾错愕,不敢相信这一切,宋持砚就这样走了?
他这样就算是放过了她?
她就像在悬崖边上,被狼围困,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狼却突然转身就地躺下舔爪子。非但不能让她放心,反而忐忑突增。
因为宋持砚的出现,她当夜不曾睡着觉,躺在榻上睁着眼看着帐顶发呆,想寻陈青梧商议,奈何青梧昨日才去了苏州,要好几日才能回。
她回想近日的一切,宋持砚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她身边无可信之人时出现,实在令人怀疑。
难道他更早之前就发现她了,暗中把她身边人支走?
那那些梦又是怎么一回事?
田岁禾僵硬地低头看向衣襟处,那些梦里他卷弄舔舐的舌头又在她的心里搅弄,她头皮发麻。
之前夜里她做梦,会不会并不是梦,而是宋持砚真是来了?他像一个鬼魂似地夜访她卧房,在黑暗中捕捉着她的一呼一吸。
若是这样他也太可怕了。
田岁禾无法将那些乱梦跟方才清冷的公子扯在一块,哪怕从前见识过他的疯狂,可一别两年,他更疏离了,见面时他的神色又那样冷淡,仿佛已当她是无关之人。
田岁禾红着脸紧捂着衣襟,无论如何也没法想通。
房中的人辗转了半宿。
这动静被尹寻传回宋持砚耳中,宋持砚靠着椅背,面上覆着那方帕子,周身冷峻。
听到尹寻说“娘子辗转反侧”,宋持砚周身冷峻沉凝才稍融。
即便不爱他,但她依旧会因为他的出现而波动,哪怕仅是出于恐惧,但她彻夜辗转之时,脑子里浮现的便是他的音容和身影。
他就当她是因想他而难眠。
宋持砚低低笑了,那方帕子被他的气息顶得微扬。
恰似她惊慌时的裙角。
“田、岁、禾。”
他在黑暗屋子咬牙冷声唤她名字,每一个字都恨意入骨。
*
“啊!”
清晨,田岁禾从梦中惊醒。
又梦见了宋持砚,这回她能确认是梦,因为梦中她和他身在她和阿郎住过的那处小院子里。
像初见那日,他一步一步往前把她逼退到墙根下。
他按住了她,在耳边充满恨意地唤她名字:“田、岁、禾。”
清醒之后,田岁禾看着沉睡中的女儿,庆幸当初她为女儿起了小青笋这一个小名。
宋持砚问了女儿小名,或许能看在这名字的份上原谅她一些。
毕竟是当初她和他在一起时,他用于夸她的一个字。
总不能躲一辈子,既然都被他找到了,且不妨硬着头皮去面对。
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田岁禾起榻后用过朝食,带着女儿去了铺子里忙活。
今日宋持砚没有来。
傍晚下工,田岁禾望着天际晚霞,心情松快几分。
她牵着女儿往家的方向走,路上给女儿买了个糖饼。小青笋双手捧着比她脑袋还大的糖饼摇头晃脑,啃得津津有味,田岁禾含笑看着女儿,甚至忘了与宋持砚重逢的事。
入夜她躺在榻上回顾今日的虚惊一场,多少还担心宋持砚另有后招。这夜的她和昨夜一样辗转难眠,但比昨夜少了一个时辰。
第二日,宋持砚还是没有来。
这日夜里,田岁禾只辗转半个时辰,睡得格外香甜。
在她窗前,一道高挑身影立在月下,隔着一扇窗户听着她并听不到的呼吸声,清冷的容色晦暗。
才两日。
从前她跟他说一句都要平复半日,如今久别重逢被他抓到,她的波动却仅仅能维持两日。
再过两日,她恐怕就要忘了与他重逢的事,会平复如初,只剩下他每夜自我撕扯。
再过两年,她便要忘记他。
宋持砚看着她种在屋檐下的一盆水葱,她失忆时曾央着他,让她拔了兰草种上她喜欢的蒜苗。
以为她能在他盆中扎根,不料他并非她所求的土壤。
宋持的目光越发幽沉。
*
第三日黄昏。
田岁禾带着女儿从铺子里往家走,裙摆愉悦地随风微扬。
昨日宋持砚还是没有来。
他或许放下了。
田岁禾的忐忑与日俱减。
她亦没想到自己会比想象中的淡然,以前没重逢时,她光是想到会被宋持砚逮住就坐立难安。
当真重逢了,她竟没有反复猜测,很快平静了。
看,她变厉害了嘛。
平日田岁禾省俭,不舍得胡吃海喝,今日心情大好,牵着女儿去了她最喜欢的酒楼。
尹寻看着新主子松快的背影,不觉替母女俩提了一口气。
酒楼里正是客满时,他们只有三人,田岁禾寻了个临窗的桌子坐下,逗小青笋玩。
女儿忽然朝着前方高扬小手。
“好看哥哥!”
田岁禾循声望去,望见那双寒潭冷眸,嘴角温柔的笑僵住。
她脑子空白,猛地按住小青笋朝来人招摇的胖手,慌乱道:“他是生人,莫跟他打招呼。”
女儿便乖乖落下了双手。
宋持砚早已发觉她,冷淡得如同看待生人的目光在田岁禾的面上淡淡掠过,像初春寒凉的风。
和上次一样,他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在看无关之人,目光落到女儿身上之后才少了冷淡。
田岁禾敏锐地觉察到了差别。
她想同他道别。宋持砚身侧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上前,颇好奇地打量她。很少见到宋持砚会与谁的妻儿问候,他摇着折扇好奇地问田岁禾:“这位娘子是雪酲的故人?”
田岁禾被问住了,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算是……”
石乔了然点了点头,又看向小青笋:“难怪雪酲素来不与小孩打交道,方才一见着这个小娃娃,竟然主动上前!原是故人之子啊!”
田岁禾除了笑说不出别的。
她庆幸这位公子不知道她是宋持砚曾经的弟妹,更不知道她曾与宋持砚有过背德的关系。
宋持砚淡淡瞥了她一眼,洞穿了她的小心思。
他看着她怀里的女儿。
“此为吾女。”
他当众揭穿了他们曾经,语气平淡仿佛在解释一件很寻常的事。田岁禾起初未反应过来,嘴角依旧挂着生涩的讪笑。等反应过来时,不敢置信地看向宋持砚。
他神色清冷平静,就像平日在谈论公事那般,没有半点暧昧的,有的只是对他们羁绊的陈述。
可在场四大一小五个人,除去宋持砚自己和听不明白的小青笋,其余人都不平静了。
田岁禾与尹寻震惊只是因为宋持砚冷静得诡异的态度,石乔则是实打实地讶异,身为扬州百晓生,他自诩没有打听不了的事。
却着实想不到这孩子的身世。
他惊愕的目光在宋持砚、田岁禾和小青笋三人间来回流转,的确从这个孩子的眉眼和嘴唇上寻到了属于这一对年轻男女的影子。
可他们实在不像曾经在一起缠绵亲昵过的模样!
宋持砚无一处不透着世家子弟的清贵疏离,像笔架上昂贵的狼毫笔,那位娘子则素朴生怯,像山野之间的茶花,他们之间更不像熟人。
这样的两人,便是被锁在一张榻上,也成不了事。
被石乔这样打量,田岁禾忍不住难为情地把女儿揽入怀里。
这位公子虽无恶意,只是诧异于他们的关系,这打量的举动像是判官在求证他们是否清白。
她这两年总算从对阿郎的内疚中解脱,跟自己和解,不再时时为背德而自责。却从未想到,哪怕夫兄与弟妇的关系淡了,但被外人得知小青笋是宋持砚女儿依旧会如此难堪!
仿佛她在与宋持砚偷.欢时被逮住。怀里抱着的女儿就是证明他们曾经不伦关系的证物。
田岁禾深深地垂下头。
从宋持砚的角度,只看到她露出的一截细白脖颈,和微红的耳垂,他眸色暗下几分,负在身后的指尖相互摩挲,像在揉捏她耳垂。
她再次因他波动,心中被蚕食的空洞得了填补。
宋持砚决定暂时放过她,他同田岁禾道:“在下有些话想与田娘子商议一二,不知可方便?”
田岁禾隐隐察觉他想说的是什么话,她不想放着外人的面谈,几乎无奈央求:“改日成么?”
宋持砚没追问缘由,颔首:“那便先用膳。”唤来小二,“楼上可有可容纳的数人雅间?”
“有的有的!”
小二领着他们上楼。
田岁禾躲他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陪他吃饭?她抱着笋笋就想跑,可女儿拉住了她的袖摆,口中哈喇子要流出来了,“阿凉……”
田岁禾心软了。
不想女儿失落,也不想躲得太明显,万一宋持砚只是想看看女儿,她太过抗拒反而会激怒他。
她只好跟上——
作者有话说:/看他能装多久 /
第55章
雅间里过分安静。
夹在这陌生的一家人中间, 长袖善舞的石乔都木讷了。
他和田岁禾一样沉默地看着宋持砚在与主座上的小女娃对话。
小二端来各色各样的点心,宋持砚拈起一块桃花糕,递到了小青笋面前, “可喜欢这个?”
看到了点心,小团子眼眸微亮,谨慎地看向田岁禾,再牵一牵阿娘:“阿凉?”
宋持砚便客套地问田岁禾:“田娘子, 此物可适合孩子?”
这样彬彬有礼, 真是尴尬。
田岁禾恍惚地点点头:“可以吃的, 但别吃太多。”
宋持砚谦逊地颔首,将糕点掰了一半递给女儿:“小心吃。”
小青笋眉眼盈盈, 接过了糕点,双手捧着小小一块糕点啃起来, 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宛若在树梢啃松果的扫尾子。吃到一半想起没道谢,仰起小脸对着宋持砚笑了。
“谢、谢!”
宋持砚回了女儿一个含蓄的微笑, 垂眸看着她认真啃点心。
望着孩子那双与田岁禾肖似的眼眸,与他自己肖似的嘴唇,他心里的褶皱得到抚平。
无论田岁禾怎么逃避他, 再怎么在人前装作不熟,孩子都是他们曾经缠绵纠葛过的有力佐证。
她抹不掉的。
宋持砚对孩子的感受也变了,有了身为人父的真切感受,疏离声线也温和了:“慢些吃。”
小青笋再次对他点头:“谢谢大哥哥!”又转向她最信赖的阿娘, 道:“娘,大哥哥,人真好!”
田岁禾不想败了女儿兴致,强颜欢笑道:“嗯, 慢些吃。”
宋持砚听着这个措辞,总算觉察是哪里不对劲了。
女儿唤她阿娘,却唤他大哥哥。
那他成了什么?
她的晚辈?
宋持砚望着田岁禾,纤尘不染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敲了下茶盏。
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田岁禾紧绷的肩头更僵,宋持砚清楚看到她的下颚在微微收紧。
她还记得他的手,她在紧张。
冷若冰霜的晦暗眼眸里有了微弱的满足,他平静地错开视线,而后像随口一问般开了口。
“敢问田娘子,吾女可知道自己生父是谁,如今人在何处?”
田岁禾因他指间的动作乱了稍许,礼遇有加的口吻也让她起初未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她神不守舍道:“可以,但别吃太多了,会积食。”
看戏的石乔不禁轻笑。
这是他见过最古怪的一对父母。
宋持砚冷静依旧,没有追问在神游的田岁禾,而是温声问孩子,“可知道你爹爹是谁?”
小青笋停下嚼吧嚼吧的小嘴,歪着小脑袋认真想了想,道:“我爹爹……叫楼……飞,楼飞飞!”
雅间死水一般寂静。
宋持砚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冷。
田岁禾迅速回过神,怕惹着这樽瘟神,也顾不得与宋持砚撇清干系,按住女儿欢欣挥舞的手:“那是干爹,干爹和爹爹不一样。”
小青笋认真听着,她虽才两岁多,可脑袋十分灵光,捕捉到关键处,陷入了思索:“笋笋爹爹呢?”
田岁禾哽住。
到这一刻,她才反应过来她应当是被宋持砚下了套了。
她抬头望向他,青年坦然回望她,好似神坛上不会动情绪的神祇,哪有故意捉弄她的痕迹?
两人沉默对视。
雅间内气氛诡异,爱看热闹石乔都没法硬着头皮在这里当看客,轻咳了两声:“在下才想起方才经过楼下遇见一友人,有两句话要与他们说,容在下离席片刻。”
田岁禾蹙眉陷入窘迫,宋持砚神色清冷平静,都没有回应他。
反而是认真啃点心的小团子抬起头,小小年纪当家做主,对石乔招招手:“哥哥……去吧!”
“真乖。”
石乔对友人半途冒出的女儿露出和蔼的微笑,逃也似地走了。
雅间只剩下一家三口,一片寂静中,小青笋想起来适才的疑惑,“娘亲,笋笋爹爹呢?”
宋持砚亦看向她。
他已在极力忍耐,但无法忍受女儿唤他哥哥,却熟稔地唤一个与她毫无干系的少年为爹。
“田娘子?”
他的语气带了些威压。
田岁禾忽然抬起脸,从前总是闪躲回避的目光与他对视:“你……想要我怎么回应?”
宋持砚默了默,无比平和:“男女之情讲究情投意合,当初田娘子无心于在下,因而不辞而别,这是田娘子的自由,本就是在下强求,在下早已释怀。但即便你我能如陌生人一般相处,那孩子呢,莫非娘子想与她说她并无父亲,或另有其人?”
这一问倒叫田岁禾心虚了。
尽管她对宋持砚有怨念有惧怕,但也不想抹杀他的存在。
可一旦承认宋持砚是笋笋的生父,日后笋笋得知宋家的事,她该怎么面对自己的身份?接受她的生父是名义上的大伯……
田岁禾左右为难。
宋持砚慢悠悠道:“田娘子?”
他在逼迫她表态,田岁禾只得同女儿道:“笋笋,其实你的爹爹……便是这位大哥哥。”
小孩不懂爹爹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从前她没有爹爹,别家孩子有,现在她也有了。
还是一个好看的爹爹!
小青笋捧着点心,兴高采烈欢呼:“哥哥!大哥哥,是笋笋的爹爹!笋笋有爹啦!”
宋持砚:“……”
母女二人措辞皆是乱七八糟,一会大哥哥,一会爹爹,但他和她之间的牵绊得到她的承认,他心中褶皱被抚平,便忽略这些细枝末节。
宋持砚待田岁禾依旧客套,但对笋笋却更有耐心。
他从前淡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一口一口喂着女儿吃汤羹,像是发觉了什么新奇的事。
“这个可喜欢吃?”
“鱼肉呢?”
“要细嚼慢咽……尚听不懂?便是慢些吃,小点口的意思。”
他一改矜贵作风,耐心地哄女儿吃东西,仿佛雪山上高傲的松竹被染上了人间烟火气。
田岁禾原本还想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想头,好先安一安的心,可看着这和睦的一幕,她顿时不敢问。
*
宋持砚显然不习惯父亲这一角色,用过饭后他唤来自己的马车,将母女二人送回了住处。
小青笋吃饱喝足,比平日更乖,同他热情挥舞小手道:“大哥哥爹爹!下次还吃饭!”
大哥哥爹爹。
某人生的女儿也和当初的某人一样,总是能让他接不上话。
宋持砚无奈,“好。”
他直起身,对田岁禾时温文颔首:“辛苦田娘子。”
田岁禾思绪已然木掉,也像平日对铺子里的贵客,对着他颔首。
“宋大人客气了。”
回到家中,小青笋边玩着手里的小玩意,嘴里不住念叨着今日的奇遇:“两个哥哥,漂亮哥哥。好吃的,很多好吃的……”
田岁禾被她的小模样逗笑了,调笑道:“笋笋最喜欢谁?”
小青笋抬起脸,葡萄似的两眼滴溜溜望着田岁禾。
“笋笋最喜欢阿凉,阿凉最好!大哥哥好,阿凉最最最好。”
她顶着圆滚滚的脑袋,在田岁禾柔软的怀抱中轻蹭,噌得田岁禾发痒,发出咯咯笑声。
“阿凉好……笋笋爱阿凉。”
小家伙仿佛知道田岁禾此刻心绪杂乱,用自己的方式哄着娘亲,念着念叨着,小团子在阿娘怀里打着滚入睡,扯起了呼噜。
田岁禾揽着女儿软乎乎的小身子,更是爱怜得不舍得放。
宋持砚对她淡漠的态度让她一时不安一时放心,可他对女儿的态度却让田岁禾全然不安。
他这样的人平日连府里的晚辈与他问候都能板着一张脸,今日哄笋笋时虽不如别家的爹爹那样亲近,但已是突破田岁禾从前对他的印象。
可见他也喜欢孩子。
而就在数日前,她还觉得假使被宋持砚捉到,她也会尝试着面对他,可如今才发觉相比面对宋持砚,她还有更害怕的事。
她很怕女儿被他给抢走。
越想越不行,田岁禾看着怀里的孩子,突然失去与他周旋的心思,她起身穿衣收拾东西。
*
破晓时分,宵禁方解,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巷子。
在江畔,马车上的年轻女子下了车,抱着怀中的孩子登上船,同行的还有一位商贾装扮的中年男子。
田岁禾在栈桥上与陈叔道别:“今日多谢陈叔了!”
陈叔道:“谢什么,您是东家的得力助手,又是东家的朋友,我帮您一个小忙是应该的,虽不知娘子遇着什么麻烦,但东家总会有办法的。”
嘱咐陈叔代为照看铺子两日,她乘上去寻陈青梧的船。
然而船只刚行出一段就停下。
船舱外的船夫犹豫道:“娘子,对面有位公子在等您。”
田岁禾的心骤然一沉。
她不敢置信地掀开蒲草帘子,见对面一艘画舫上,白衣男子立在船头,矜贵衣袍被黎明染成了浅蓝的冷色,处处透着冷淡。
“田娘子。”
他疏离地略微颔首,语气平静得诡异:“不知在下有何处得罪了田娘子,竟让田娘子携着在下的女儿,深夜不辞而别?”
田岁禾浑身僵硬。
片刻后,画舫上的一处厢房,田岁禾垂着头不说话,对面端坐着一位白裳公子,单看坐姿和气度生人勿近,如一座巍峨高远的雪山。
贵公子坐在榻边,垂眸望着榻上熟睡的小女孩。
他一直没说话,似乎怕搅了孩子睡觉。田岁禾实在忍不住了,一下站起来,身下的蒲团都被她突兀的动作弄翻,往后边滚去。
温软声音里噙着怒火:“宋持砚,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宋持砚抬眸看她,冷淡反问道:“是我想问问田娘子想如何,当初娘子带着孩子不辞而别,两年过去,在下想通了,也不会再纠缠娘子,只想与孩子一聚,娘子却不肯成全,当真要去父留子?”
“我……我没有!”
涉及女儿,田岁禾也不怕他了,一股脑把过去的怨怼倒了出来:“我也想过相信你,但你居然瞒着孩子走丢的消息,要不是楼飞暗中帮我打探,你还想弄个假孩子糊弄我,我怎能相信你,怎么敢让你接近孩子!”
宋持砚一怔。
他琢磨她的话,“当初难道不是你与那飞贼合谋,趁杨氏出逃时带走孩子,且还与我虚与委蛇?”
不必田岁禾回应,她愤怒的目光告知了宋持砚:是先有杨氏出逃,他打算鱼目混珠欺骗她,才有的她联合飞贼夺走孩子之事。
那么过去都是一场误会?
宋持砚略微失神。
“当年是我未曾解释清楚,我并未打算欺瞒你,当时我已查到飞贼同伙的动向,亲自带人去追,不想你凭白担忧,让你误会了。”
他放缓语气,想要解释当年之事,却见田岁禾非但因他的解释而软化,对他反而依旧戒备。
宋持砚蓦地清醒。
她怎会仅因为误会才离开?哪怕决定离开是因为误会,但她一直都想离开,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嘴角掠起讥诮笑意,话语冷了下去:“往后我不会再对你执迷不悟,田娘子大可放心。”
田岁禾果然露出些放心神色。
宋持砚喉间一哽,胸中淤积的一口气险些没绷住。
他压下心头戾气和躁动。
“那么,谈谈?”
田岁禾坐了下来,宋持砚抬手轻抚女儿睡颜,开门见山道:“她是我的女儿,我理应抚养,尽一尽父亲之责。亦有权享受天伦之乐。”
这一句话让田岁禾顿时像个刺猬,浑身竖起了刺。
“笋笋是我的!”
她抱过笋笋:“你不是要与什么阁老家的亲戚定亲了么?你们自己生一个去,何苦要跟我抢笋笋!”
宋持砚刚回转的一口气又哽住,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同僚散播流言之时,他不曾阻拦,为的就是迷惑她。他想她或许会有一点介意,毕竟曾经她也曾为他失控呻.吟,也曾依赖过他。
哪知她非但不介意,还怂恿他与别人生儿育女!
宋持砚语气彻底冷下。
“生不了。”
这些年他心里只想着一人,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如何再与旁人成婚生子?
田岁禾错愕地看着他,眼中错愕有之,震惊有之。
宋持砚亦看着她,心中晦暗戾气翻涌,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若她再激怒她几句,他一定,一定会说出更有违风度的荒唐之言。
她便寻死吧。
他平静地凝视着她。
田岁禾呆呆看了他好久,困惑地眨了眨眼:“你……是你不能生了,还是那位娘子?”
宋持砚:“……”
他自小行止稳重矜雅,从未有暴躁的言行,此刻却只想掀桌。
从前的田岁禾总会说出稀奇古怪的话,让他哭笑不得。如今她再次口吐狂言,却不一样。
田岁禾是在装傻充愣。
望着那双柔媚干净的眼眸,他心里迸发出巨大恶意,想让她像从前那样哭泣,想弄脏她。
让她变得和他一样挣扎,让她因他而痛,把自己撕扯成两半。
她既然装傻,他便成全她。宋持砚垂眼,遮住晦暗:“半年前我受了伤,此生难有子嗣,笋笋是我唯一的血脉,我不会放弃她。”
田岁禾诧异。
尽管怀疑宋持砚是在骗她,可她也忽然想起半年前听陈青梧说过,宋持砚遇刺坠马,伤得不轻,说是伤到要害,卧病一个多月。
难不成……是那个要害?
重逢以来,对女儿异常在意,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没多少交集的陌生人,没了从前的偏执。
跟从前那个他简直是两个人。
田岁禾并不是会自作多情的人,她不算出众,和他也不是一类人,不会觉得他会忘不了她。
她半信半疑,但决不上套,“扬州有不少擅治此症的良医,我认识的就有一位,宋大人要不再看看?”
两年不见,她已学会接着关心的幌子求证,宋持砚冷冷掀起长眸,拆穿她:“在下堂堂男儿,会用这样自轻自贱的理由敷衍你?”
田岁禾想起当初他常会在房事上与阿郎比较,可见对这方面很重面子,她一时也有些说不准了。
“可我不会再与人生孩子,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和笋笋相依为命两年,是她失去阿郎这个家人之后最安心的两年,她怎会愿意再回到没有亲人的日子?
如今被宋持砚抢走孩子,远比被他扣在身边难受。
宋持砚嘴角扯了扯。
他眉眼冷淡无欲,仿佛年纪轻轻就已看淡情爱,“在下无意成家,亦无心男女情爱,但我若不娶,陛下会给我和阁老侄女赐婚,我不想辜负旁人,也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两条路。”
“要么女儿由我抚养,我会还田娘子荣华富贵。要么田娘子做我名义上的妻子,替我挡下赐婚,名正言顺地与我抚育孩子。”
“没有第三条。”
*
这是处布局素雅华美的宅子,无一处不精致贵气。
田岁禾打量周遭。
在船上提出那两条路后,宋持砚不容置疑道:“在下给娘子三日考虑,这三日里,娘子可以照常去铺子里,也可以留在在下的住处陪伴孩子,来去自如,在下皆不会限制,但孩子必须留在我身边。”
他没给别的路,田岁禾只能先跟着他回来,就这样莫名奇妙地住到了宋持砚在扬州的别居。
今夜的一切兵荒马乱,田岁禾越发觉得不真实。
罢了,先睡一觉,等三日。
说不定三日后他就倒台了,或是想通了,或是……
总之还是先睡一觉。
过去两年对田岁禾的影响在与宋持砚重逢后日益显现。
若两年前被宋持砚逮到,她定惶惶不可终日,可现在她竟照常去铺子里上工。但因为舍不得笋笋,午后指点过女工们的雕工,安排好用料采办等事宜,再匆匆往回走。
路上还不忘买一个糖人,用于跟宋持砚争宠,毕竟他模样太好看,笋笋喜欢好看的人。
回到别居,田岁禾担忧的事果然发生了,宋持砚学会了熟练地抱孩子,单手抱着笋笋摘果子。
他身量尤其高,笋笋在他臂弯跟个小南瓜似的。
“要高一些是么?”
“嗯!”
“可以了么”
“不够!干爹能抱得更高!”
宋持砚的嘴角不悦抿了抿,直接把女儿举过肩头。
女儿高高兴兴地摘了果子,下来后一颗揣入小兜里,一颗给宋持砚:“大哥哥,唔……吃果果。”
宋持砚接了过去,小家伙被抱在他怀里,杏眼扑闪,近距离地欣赏着新爹爹的眉眼和鼻梁。
“爹爹好看!”
宋持砚抿直的嘴角扬了扬。
和某人一样,总会在他的底线上踩一脚,再栽一朵花。
“阿凉!”
臂弯小人倏然雀跃,越过宋持砚肩头疯狂招手:“娘!”
田岁禾步子滞了滞,即便不想面对宋持砚,但她想女儿了,上前从宋持砚怀里接过女儿,小团子身上还沾着宋持砚的雪松冷香,一入田岁禾怀中就像从前他在拥她入怀。
她险些软了手。
宋持砚目光从她僵硬的手上移开,嘴角不经意地抿起。
是夜,三人一道用晚膳。
田岁禾不知如何面对宋持砚摆在面前的两条路,干脆闷头发呆,寻思着笋笋平日虽乖巧,但有时也会烦人,说不定他过了两日新鲜劲,也就淡了要抚育孩子的心。
田岁禾在游离,宋持砚把女儿抱到膝头亲自喂饭。
“要这个?”
“要!”
宋持砚把那一碗笋丝拿过来,才要给孩子喂,笋笋却推到了田岁禾的面前:“娘最喜欢的笋丝,吃了笋丝,就不可以吃笋笋啦!”
田岁禾回过神,混乱的心又起了波澜。从前她喜欢逗女儿,女儿刚听懂话的时候听到田岁禾说今晚吃清炒笋丝,吓得小脸煞白,拉着她的裙角说:“不吃笋笋!”
当时田岁禾解释了半日,小家伙才不怕了,但她一直记得阿娘喜欢吃笋丝。孩子定是看她在发呆,便以为阿娘是没有夹到想吃的菜。
多可爱的女儿。
她怎么舍得让给宋持砚?
夜里笋笋又回到田岁禾的怀里,母女二人躺在榻上,田岁禾问女儿:“今日开心么?”
女儿点头:“开心,爹爹好玩,能举好高好高!”
田岁禾又问:“那若是只有阿娘陪你,没有爹爹,笋笋会不会难过?或者只让爹爹陪着呢?”
女儿不说话了,过了会忽然抬起亮晶晶的眸子。
“笋笋要阿娘!”
她拿小脑袋拱着田岁禾心窝,拱得田岁禾心化成了水。
她拥着笋笋不舍得放手。
深夜,一道影子停在她们榻边,宋持砚定定看着即便入睡也紧紧抱着女儿不松手的女子。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借子争宠的后宅妇人。又或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卑鄙之徒。
但他不在意。
如此过了第三日,田岁禾竟然不想着再逃走,而是每日照常往返在别居和铺子间,仿佛已适应。
第三日陈青梧回了扬州。
听闻宋持砚竟又寻来了,陈青梧不敢置信,“他竟还不甘心!”
此次去苏州跟官府打交道,陈青梧深刻见识了权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压迫,“日后宋持砚的权势只会更盛。我昨日也才知道尹寻竟是宋持砚通过我安插到你身边的人,我身边的人办事缜密,竟也能让他钻了空子,此人手段太多。他若是铁了心纠缠,恐怕你只好藏入山野。”
田岁禾手中握着刻刀,不舍地抚过,“可我好不容易有了喜欢做的事,我不想再回到山里,当一个井底之蛙。先耗着吧,我一市井小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陈青梧不忍看她总是这样担惊受怕,“你不必为了铺子留下,当初你离开他不就是因为不想被他圈着么?若是你想,我可以再寻人送你离开,我就不信他宋持砚无孔不入?”
田岁禾却笑笑,“我不是自暴自弃,现在的我至少比两年前厉害,只要他不用手段囚禁我,说不定我可以试着跟他周旋。”
下定了决心,她眼中的摇颤不安的光变得温柔而坚定。
“我原本以为重逢后会很可怕,因而过去两年日夜担忧,还时不时懊恼,责怪自己。”
为什么当初那样天真,轻易答应跟别人借.种,还是亡夫的亲哥哥借,这才把关系弄得这样乱?
可每每见到女儿,她所有的懊悔都成了灰烬。
笋笋是那样的可爱。
这两年与陈青梧经商,她也见过许多人,经历许多事,已不会像从前那样,把所有事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去欺负过去的自己。
那几日刚重逢,她因为过去的事还在怕宋持砚,心情浮浮沉沉,甚至失去了理智,连夜逃走。忘了自己不久前曾下定决心去面对他。
“反而是那晚被他堵住了去路,我才冷静下来。”
“我现在想试一试,试着去面对宋持砚,只要他不提剑砍了我,把我关起来,他应该也不是那样的人,既然如此,我可以试着搏一搏。”
她不想再躲了。
这两年里为了不被宋持砚查到,她连宋玉凝都不敢联系。
玉凝曾多次同陈青梧提起她,言谈中俱是牵挂,当时田岁禾躲在屏风后,却不敢相见。
面对陈青梧担忧的目光,田岁禾耸耸肩,窝囊又有些无赖地道:“赌赢了往后就可以自由自在的,不赢……宋持砚爱面子,不会亏待我的,至少我和笋笋不会缺吃少穿。”
陈青梧看了她好一会,忽而觉得欣慰又心酸。
这位萍水相逢的友人比从前更爱惜自己了,要比从前看得开。
可惜还是不能得到自由,招惹上一个不顾伦常的疯子。
她想问田岁禾什么打算,想着或许能跟她一块寻到出路,帮她出出主意,但想想她和顾赟又作罢,感情之事外人无法插手。
陈青梧只说:“应付不过来一定要寻我,我至少能帮你藏起来。”
田岁禾点点头。
“多谢你,青梧姐姐。”
她曾经习惯依赖那些对她无微不至的人,但正是陈青梧这样有所保留的相帮,才让她有足够多的机会自己闯荡,自己去领悟。
*
三日之期到限的这一日,扬州城有画舫灯会。
宋持砚带着笋笋游湖。
整艘画舫都只有他们三人,小青笋在船上打滚,扒着小窗望对面江上璀璨的花灯:“好看!”
宋持砚抱着女儿讲花灯,田岁禾安静在旁听着。
孩童贪睡,没折腾两个时辰,小青笋便睡去了,宋持砚将她放在矮榻上,短短两日,他已是个还算熟练的父亲,妥善为孩子掖上被子。
“宋持砚。”
田岁禾轻声叫住他。
她素日胆怯拘谨,不到生气之时哪敢直呼他全名。
宋持砚回头:“田娘子请讲。”
田岁禾看着榻上的女儿:“我答应你,不管你的目的是想要笋笋,还是别的也要,我都答应。只要你别限制我的自由,更别抢走孩子。”
得偿所愿,宋持砚却未欣喜,而是深深地看着她。
灯烛之下,那双眼眸里终于有了重逢以来除去客气与疏离之外的神色,似乎是诧异,也似乎是探究。
田岁禾怕被他吸入深渊之中,没有直视他的眼睛。
“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假装听话,再趁你不留意偷偷跑掉。”
宋持砚直看了她许久,忽而嗤了一声:“成交。”
还以为宋持砚会露出真面目,但此后接连数日,他每日照常游走在公事和内宅,除去料理公务就是与笋笋玩耍,别处堪称清心寡欲。
他们成了诡异的一家三口,像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如此半月。
这日,哄睡女儿后,田岁禾亦要去洗沐,却被宋持砚拉住腕子。
他粗糙温热的手指触上,田岁禾腕部柔嫩的肌肤像是被羽毛剐蹭过,她的手颤了一颤。
“宋大人……”一开口声音就有些虚,但田岁禾还是竭力稳住,“大人,有什么事么?”
黑暗中,宋持砚清冷的目光笼罩着她,察觉她也还是紧张。
他眼底有了笑。
她下意识挣脱他的手想跑开,腕子却再一次被他从身后攥住。
这次不是试探吓唬地轻握,而是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身子被他有力的手带着转了一圈。
“啊……”田岁禾惊呼着,后背抵上了墙,被宋持砚圈在臂弯之间。
田岁禾哪里还看不出?
他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白着脸往后瑟缩了一下,“你……你怎么不再装一会?”
也让她想一想对策啊。
宋持砚没有回答,只一双眸子注视着她,晦暗翻涌,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拆吃入腹的目光,和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还偏执。
田岁禾强忍着没躲开。
沉默地对视很久,宋持砚松开她的手,双手负在身后。
太淡道:“没什么,只是记得田娘子曾说过,只要能陪着女儿,如何都可以,方才不过是想问问田娘子。若我今夜想留下,娘子可答应?”
田岁禾已不是当初稚嫩的小村姑,以为留下就是留下。他明确撕破了那层纸,想起过去他的床笫之间的纠缠,她眼皮不住地抖。
虽早猜到他的冷淡是在伪装,也知道他重欲,但他也太直接了,上来就提那种事。
田岁禾挣了挣,下意识地想逃跑,却听到他了然哂笑。
仿佛早已料到她会这样。
她忽然清醒了。
会不会他也在试探她?田岁禾道:“我只答应做你的假妻子,没答应别的。而且,你不是不行了么?”
宋持砚面不改色:“只是不能生子,并非不.举,寻常男子会有的欲求,我亦会有。”
即便不觉得他会对她情深不移,但田岁禾清楚宋持砚的重欲。
宋持砚又说了一句话堵住她的话,“当初敬安伯宠妾灭妻,我深受其害,因而我若与田娘子成亲,哪怕是假夫妻,亦不会纳妾日后让家宅不宁,妻女受苦。”
他不动声色地将田岁禾称为妻女,放到一个万分珍重的位置,只要她田岁禾不是无心之人,多少能感受她们母女在他心中的不同。
宋持砚容颜依旧清冷,却不动声色留意她的神色。
田岁禾完全没有动容,而是发起了愁:“那要怎么办……听起来你只是在苦恼自己有欲求这回事……要不,买一些能压制欲望的药!我听楼飞说南疆有很多奇药——”
“够了。”
宋持砚打断她。
他又变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多虑了,我并非执迷不悟,更从不吃回头草,不过是试探娘子诚意。”
田岁禾看着他绝尘离去的背影,暗暗松了一口气。
又演了一日,她可真厉害。
次日安抚好笋笋,她按下杂乱心思,照常去铺子忙活。她有条不紊地指点女工们的雕工,给她们分活,琢磨新的摆件样式。
陈青梧颇诧异:“你看着心情还挺平静,宋持砚没撕破脸么?”
田岁禾诧异扭头:“青梧,你怎么知道他快翻脸了?”
她偶尔会露出惊奇的模样,还是习惯微微地张大嘴,有了从前那个小村姑单纯懵懂的影子,连陈青梧这样理智的人都忍不住心软。
她笑道:“怎么,你还真以为宋持砚说的不在意你是真的啊?”
田岁禾微囧。
“当然不,我虽然不觉得我在他心中多特别,但好歹跟你做了两年生意,寻常客人买东西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么?越是得不到的,越会惦记,哪怕是腰缠万贯的客人,哪怕只是个对他来说不值钱的摆件。”
她想宋持砚也是一样。
那样的天之骄子,越是得不到的人就越会在意。
陈青梧赞许道:“你倒是触类旁通,看得很通透嘛,那么你如今跟他周旋假装,是想做什么?”
田岁禾闷闷道:“想试探他底线在哪,再决定我是在他的底线边上打窝,还是挖洞逃跑。”
总之她不想放弃现有的一切,她的手艺,铺子、笋笋,和陈青梧的交情……她都想守护。
陈青梧听了忍俊不禁。
“你总是着最窝囊的语气,说着宋持砚听了发疯的话。”
陈青梧有种直觉,说不准这一次,会是一物降一物呢,而不是从前的豺狼与惊兔。
*
昨夜交锋了一次,田岁禾心情还算平静,面对宋持砚也有了些数,今日在铺子里也专心了些。
今日她比前几日更早下了工,如常地回到别居。
宋持砚抱着女儿在桌前写东西。
远远看去,年轻的贵公子一袭锦衣玉冠,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矜雅沉稳之中有着他惯常的疏离与散漫,不像孩子的父亲,更像是在耐心带妹妹的哥哥。
难怪笋笋会叫他哥哥。
田岁禾悄然走上前,发觉他在握着笋笋的手在习字,她惊奇道:“她还没三岁呢。”
宋持砚欲回头,又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淡道:“三岁是开蒙好时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田岁禾如今已识了不少字,虽还称不上学识渊博,但这句话的意思对她而言不算难懂。
在笋笋的事上,他们倒是一致,她赞同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们不曾再说话,生疏得像陌生人,宋持砚教女儿写了两个字,放她自己摘花去耍。
树下的桌前只剩他们两。
这几日里宋持砚带着笋笋,以为田岁禾会因此而将目光多放在他的身上,可她竟像找到了合适且放心的人来带孩子。听尹寻说,今日她在铺子里忙活都安心多了。
宋持砚本该为此欣悦。
但他做不到。
“你用饭了吗?”田岁禾小心翼翼关切起他:“这几日辛苦你带笋笋,明日我歇息,你可以,啊——”
宋持砚忽然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他素来清冷自持,人前亦疏离克制,乍然露出不算守礼的一面,丫鬟护卫惊得说不出话。
“照顾好小小姐。”
与婢女撂下一句话,宋持砚抱着惊诧的田岁禾往卧房里走。
砰!
他顶着张斯文清冷的脸,却凶悍地一脚踹开房门——
作者有话说:/吃盐哥:再装会,给她来个大招/ 装不下去了,就地发疯/ 有宝宝问完结,正文36万多一点,已经存完了,这个周六周日就能发完。剩下的内容其实是男女主的相互较量,看似是男主强势发疯,其实是被岁禾牵动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