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砰”地被踹开, 又“砰”地被关上。田岁禾被宋持砚抱起放在桌上,狂热地吻过来。
宋持砚的吻肆虐张狂,两人之间的伪装又撕下一层。
但田岁禾早已做好撕破脸的准备, 陈青梧说的对,宋持砚这样的天之骄子,自小除了得不到父母偏爱,其余时候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
却始终得不到一个普通的村姑, 他如何能甘心?
基于这两年的见识, 田岁禾不禁想着,若她假意身心皆顺从, 他会不会觉得无趣,从而厌倦了?
宋持砚已经在解她的裙带, 手裹住她,田岁禾忍着没推开,她的气息因为他的靠近急促, 缓了缓才能说出一句平稳的话。
“我想过了,假夫妻但偶尔各取所需,好像也没区别……只要你别限制我自由, 别抢走笋笋就好。你想要的话就快些吧,但是别太久,笋笋在外头等着。动静也太大了。”
跟从前一样的拘谨羞赧,可骨子里已不怕他了。
对他, 她表露最多的情绪就是怕,如今连怕也没有了,宋持砚不知道他还能占据什么?
他分开她的裙子,站在她的中间, 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禁锢住了她。他粗粝手指在她被吻得水光润泽的唇上揉过。
宋持砚松开她,指腹揉着她的嘴唇:“若换作一人威胁你,你也会这样迎合,任他予取予求么?”
田岁禾抿抿唇。
旁人不会有他这么疯。
她偏过脸道:“你管我是真情还是被要挟的,反正你也只是想要我,我答应了你却不高兴了,难道你就喜欢强迫人的快.感。”
宋持砚低声笑了。
他终于懂了,她轻视他的情意,认为这仅是肤浅的占有欲,她笃定他得到了之后定会很快厌倦她。
她也不在乎他的情意,因此盼望着他得到再厌倦。
宋持砚手捏着她的下巴,即便他掌控着她,她依旧像指间的流水,柔软不堪一击,却也留不住。
他圈紧田岁禾的腰肢,手挑开她的裙摆:“你说得对,我的情意肤浅,就是喜欢强迫的快.感。”
有力的手隔着几层柔软的绸缎摸索游曳,还未碰到田岁禾,她细长脖颈已难耐后仰。
如此敏感,一如从前。
才开始触碰,绸缎上就晕染出了潮暗的颜色,这取悦了宋持砚,他心中焦躁被甘霖浇灭。
他立在她身前,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让她低头往下方看。
“不敢看?”
田岁禾绝不肯低头。
“为何不敢?”宋持砚冷淡的声音里有了愉悦,和他身上冷香一起压过来,“从前你就很喜欢我这样,如今也还是一样。”
他一提从前,田岁禾害臊的本性虽改不了,但她不想再苛责自己,也不会觉得这是需要自责的事,她没再抵触,往下看了看,盯着他们之间因为反复摩挲而浸湿的衣料。
从前她回避的、害怕的,她都要面对,证明给他看。否则他会认为,他可以拿捏她。
渐渐地,那双眼眸里的无助和迷离,已变成了坦然无惧。
几番往来对峙,宋持砚松开了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田岁禾,你就这么不在意我?”
田岁禾不解,回望着他:“你想要的不是我的顺从么,我都答应了你,你为何还生气?”
宋持砚紧盯着她眸子。
“三弟与你青梅竹马、相依为命,他在你心中地位胜过我,让你一心逃离,但他已死,念在我与他是异母兄弟,我便认了。”
“女儿是你的亲生骨血,你疼爱她,担心她会被我抢走,因而与我虚与委蛇甚至逃走,我亦认了。”
“如今铺子和萍水相逢的陈青梧,也能让你与我耗着!”
话到最后,宋持砚声音喑哑,虽步步紧逼,却不复从容冷静。
田岁禾终于懂了。
他要的不止是人,也不止是心,是她全部心神。
包括她的自由和主见。
而这也是如今她的底线,田岁禾发觉她想错了。
宋持砚根本不会满足,因为她哪怕人留下,心也绝不会顺从,而她内心的不顺从造就了他的不满足。她跳下桌子,朝着门口跑去。
腕子被宋持砚从后握住,田岁禾又被他禁锢回怀里。
“岁禾,我也想再多一些耐心,可你太无情了。”
她总是有更重要的人和事要维护,他从前在她心中排不上,如今更是。而他已无法忍受。
宋持砚抽下她的发带,将她的手腕束缚在床柱上。
“岁禾,你乖一些。”
他反身出门,与仆从嘱咐了几句,片刻后又折返,抱着她去了湢室,要亲自为她洗沐。
“我自己来!”
田岁禾按住他,宋持砚却已解了革带,一并迈入了池中。
两年不见,他身姿更为矫健修长,身上肌理分明,每一处转折都贲发着力量感。
她不敢多看,但强迫自己盯着他,直视他的可怖。
本以为他要肆意索要,但他竟真的只是沐浴,洗净彼此身上的尘埃,再抱着她回房。
田岁禾诧然发觉,在他们洗沐的一刻钟里,方才还素净的屋子不知何时竟挂了红绸,燃着红烛。
他取来喜服,穿好自己的之后,一件一件替她穿上。
田岁禾推开他,“你要干嘛?”
“成亲。”
“你、你疯了?”
宋持砚没有回答,“这是两年前我特地命人去苏杭为你绣的嫁衣,如今穿上也不迟。”
他利落地给她把嫁衣套上了,给她戴上新娘的钗冠。
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不曾侍候过人,不习惯伺候人,嫁衣套得歪歪扭扭,钗冠也斜了,好几次要从她头上坠下来,但他很执着,按着田岁禾,一遍一遍地反复套上。
最后实在没辙,宋持砚烦躁地将钗冠扔到一旁。
田岁禾趁机争取时机,“你看,这成亲就是麻烦,我们没必要……或者,往后再推推?”
宋持砚俯身,扶着她散下的长发,长指插.入她发间。
“也是,你与三弟成亲时便是草草拜了堂。若我太在意这些虚礼,岂不是落了下乘?”
心中的深渊不断扩张,宋持砚深陷其中,无法清醒也不想清醒。他只能与她成亲,把她困在身边。生是他的,百年后入了黄泉还是他的。
他铁了心要跟她拜堂,取出随身携带了两年的帕子,要将田岁禾腕子反束在身后。
“宋持砚!”
田岁禾没了冷静。
她夺过帕子一把撕碎了,她再撕了嫁衣、解了发髻,弃掉一切他要强加给她的东西。
她突然的愤怒让宋持砚一时未回过神,因而他怔住了。
田岁禾却没有停下来,愤怒像一团火,在她心中燃烧,她没了懦弱,没了顾虑,不管不顾地撕扯。
裂帛声此起彼伏。
碎落地上的嫁衣仿佛掉落一地的残花,也像血迹。
宋持砚望着破碎的嫁衣,凤眸被地上嫁衣映得猩红,她轻易地撕碎他两年来借以度日的寄托。
“田岁禾,你想死么?”
他眼中的凉意凝结,化为霜刃似一把剑压来。
田岁禾没有躲。
她身上最终只剩一件里衣,甚至赤着脚,身无一物,一如当初刚出山的那个小村姑。
但当初的她无所凭依,处处畏惧,如今的她无所畏惧。
她方才撕嫁衣的动作狠绝,如今语气却温柔平和,“我想,有些事我需要与你说清楚。”
与他说些什么?
无非是她不爱他这件事。
宋持砚凝视着她。
田岁禾望着他猩红眼眸,无奈叹了一口气,“你总觉得我拒绝你,是因为我这辈子只打算爱阿郎。起初是这样,后来我明白了。”
她自嘲地笑,“我自小依赖家人,失去他们我很难过,也很无助,与其说我是在固执地爱他、记住他,不如说我是在怀念过去有亲人庇护的日子,回报他们的庇护,安抚自己的彷徨。可阿郎不需要我这样自以为是的惦记,他只会希望我幸福。”
说到这里,她看着宋持砚:“三年前,你有句话说错了,我不认为惦记一个死去的人毫无意义!他与我不止是夫妻,更是亲人。而你不是,我们只是有了一个孩子,有肌肤之亲,但没有亲情和信任。”
宋持砚自哂:“但岁禾,你从未给我成为你家人的机会。”
田岁禾目光悠远,陷入回忆之中,“但你怎么不想想为何?我笨、我软弱胆小,你总是想拿捏我,做什么也不会跟我商量,你总是高高在上,支配着一切,包括支配我。”
“女儿丢了,你不告诉我,觉得拿一个假的就能糊弄我,可哪个母亲会因为不想难过,而拒绝孩子的消息?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提起女儿的事,宋持砚微怔,“我曾目睹你为三弟哭得痛不欲生,你太脆弱,我不希望你再难过。你的心中本就没有我,一旦你因为在我身边而难过,你一定会离开我。”
田岁禾反问他:“可你瞒着我私自换孩子,跟郑夫人当初对我们做的事有什么不一样?”
郑氏是宋持砚过往最厌恶的人,她欺骗了身为人子的他,也欺骗了身为人父的他。
宋持砚从未想过,他在田岁禾的心中,竟与郑氏一样。
他身形一震。
有些话一旦开了闸就收不回,田岁禾也不再是忍气吞声的她,她扯了扯嘴角,大有把多年委屈都说出来的势头:“你教笋笋习字,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是笋笋日后被一个男子强留身边,你可会恼怒,可会提剑上门,你会这样对我,只不过是欺负我没有父亲……”
她说到这里不禁哽咽了。
“岁禾,我……我并非如此……”她的眼泪让宋持砚心口钝痛,他伸出手要为她拭泪,与她解释。
田岁禾冷淡地避开了他。
“宋持砚,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亲情。”
没有怯懦,也不曾愤怒,更无排斥,亦无声嘶力竭,她忽然很平静。仿佛对面不是一个城府深厚又偏执的权贵,而是幼不知事的笋笋。
可就这一句话温柔的话,竟让宋持砚如坠冰窟。
他接连退了几步。
他不明白。并非不明白亲情是什么。而是不明白,为何他会因为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突然如此,甚至心口塌出巨大的空洞。
他突然无所适从。
田岁禾迅速收回情绪,方才他强硬偏执,她还能勉强镇定面对,甚至斥驳,可这会他露出失魂落魄的目光,却是吓到了她。
她确信,她的话刺中了他。
在官场上游刃有余、杀过人见过血的宋持砚,却因为这一句话而面色惨白。田岁禾本该高兴的,她过去总算因为他的强势偏执而处于弱势,总算胜他一回,可她却不觉得很爽快,竟也不大好受。
“凉,阿凉!大哥哥!”
外头笋笋不知又遇着什么乐事,高兴地冲过来唤人。
宋持砚带她好几天了,小家伙还是会不时叫宋持砚大哥哥。
她与生父并不熟,即便改口唤他“爹爹”,也只是因为得知她也有爹爹,而非出自喜爱。
他永远是局外人,宋持砚望着门外,眼底的深渊不断扩大。
田岁禾忙取来衣裳套上,当着他的面夺门而出。
她抱住孩子,用身体遮挡女儿,以免她看到宋持砚此刻神色:“嘘,笋笋乖哦,大哥哥在忙。”
哄女儿的时候,她不忘回头望向宋持砚,发觉宋持砚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母女,目光深得吓人。
他朝她走来,田岁禾抱住孩子身子戒备地绷成弓。
“你……你不要过来!”
她在怕他。
她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仿佛他是会伤害她最疼爱的孩子。
可他是孩子父亲。
相识以来,田岁禾面对他时素来胆小,他也常认为这样的她很有趣,甚至归咎于她在因他而情绪波动,因此对此愉悦。
可今日她慌乱的目光像一道箭,直直贯入宋持砚胸口。
陌生的疼痛贯穿了他,宋持砚清冷目光被砸碎,露出冰层下巨大的深渊,不像恨,更像是痛。
田岁禾想起当初躲在暗格那次。当时郑氏说,她只有阿郎一个孩子,他也是这般神色。
“你……”
她想说些什么缓解二人之间凝固的气氛。但本能驱使,趁着他走神,她抱起女儿一溜烟跑了。
*
入夜的江畔游船上灯火通明,石乔正在船上抚琴,对面坐着一位器宇轩昂的贵人。
二人等了半晌,今夜要等的最后一位客人才姗姗来迟。
“见过殿下。”
和石乔对面的恭王世子请了安,宋持砚理了理衣袍坐下,“世子此番提早来扬州是有线索了?”
箫呈点头:“不错,上次查的那位大员有线索了。”
这位大员便是田岁禾阿翁留下碑文中的其中之一,因有忠臣之名,深得圣上重用。这样的人竟然是赵王的人,当年还伙同构陷国舅。
若不是他们有的放矢地去查,恐怕还察觉不了,哪怕事先有怀疑再查,竟也花了一年。
箫呈此番是想借着扳倒这名大员,顺势拔出赵王。圣上早已对赵王不满,只是因为赵王可以制衡其余党派才不动手,一旦发觉连信任的忠臣都是赵王党的人就不同了。
几年的暗中蛰伏,他们对此次已有九成的把握。
此次他们并未就公事做太多讨论,在石乔悠扬的琴音中,箫呈给宋持砚斟了一杯酒,“此次多亏雪酲提供的线索,代我谢过田娘子。”
当初宋持砚为了不波及田岁禾,照着田家翁的意愿,对外只说是偶然间查出的。箫呈虽然也清楚消息来自田岁禾,但为了避免殃及她,更无法直接与她道谢。
才提到田岁禾,宋持砚本就冷淡的神色变得复杂。箫呈便知道是情事不顺了。他敲了敲酒杯,“怎么了,宋大人,人又跑了?”
宋持砚脸色更难看了。
箫呈有了推断:“没跑,但是比跑了还要麻烦。”
宋持砚沉默良久,突然问:“世子对世子妃念念不忘,这些年一直不再娶,是因为什么?”
哀伤的人多了一个,箫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亡妻与我伉俪情深、情谊甚笃,是夫妻亦是家人。”
“又是家人。”宋持砚仰面饮尽杯中酒,“即便只有亲情,一个活人如何能比得过死去的人?”
“不见得。”箫呈给他倒了一杯,“令弟与田娘子是多了十几年的情谊,可死人有死人的好处,活人有活人的好处,那就是活得更长。”
他拍了拍宋持砚肩膀,时至今日也难以置信宋持砚竟恋上的亡弟遗孀,还有了孩子。
“田娘子与三公子成亲不见得是因为情爱,只是从小相依为命,习惯了把彼此当家人。年少懵懂,也只遇到过这么一个人,便以为是情爱。你怎么知道田娘子就喜欢令弟呢?”
“本世子与内子可不同,我们可是阅遍繁华,才在众人里挑中了彼此,成为夫妻是因为情爱,亲情是后来生活久了才生出的。”
触景生情,恭王世子说了好多话,宋持砚看着杯中的酒水,盯了很久很久,忽然起身告辞。
*
田岁禾又回到她和笋笋的小院子夜半下了雨。
原本她还担心宋持砚会过来抓她,但雨越下越大,很久她都不曾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
她揽着孩子入睡了。
清晨醒来发现宋持砚还没来,她去了趟铺子,新铺子已步入正轨,陈青梧也在扬州,她不需要太费心神,提早回了家中。
推开小院的门,竟然见到了宋持砚的身影。他在搬窗下一盆盆的蒜苗。不是搬,而是种上新的。
田岁禾忙着跟他周旋,有好一阵没回这小院,她种的那些蒜苗也都干枯得七七八八了。
她不明白他捣腾她的院子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还不打算放手?她抱起笋笋打算偷偷地离开。
笋笋看到了熟悉的背影,挥舞着小手扑了上去。
“哥哥!”
宋持砚背影僵了僵。
但回过头的时候,他还是那孤高从容的宋大人。
“笋笋回来了?”
他熟练地抱起孩子。
田岁禾只好跟着女儿走上前,“你怎么在我家里?”
清楚看到宋持砚目光因为她这句“我家”而黯然了,她岔开了话题:“你怎么在种蒜苗?”
宋持砚抱着孩子侧对着她。
“只想看一看过去,你和女儿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从他平和的口吻中,田岁禾捉摸到和解的气息,她悄然放了松,“我打小过惯了这种日子,没什么不好的。大富大贵的日子我反而不习惯,总有随时要家道中落的担忧。”
怀中女儿安静乖巧,听到这里突然歪着小脑袋,好奇问道:“凉,什么是家道中落呀。”
田岁禾被女儿的娇憨逗笑了,伸手去掐了掐她的脸蛋。
宋持砚看着她哄女儿时亲昵温柔的笑,目光停驻了又移开,他不动声色接过田岁禾的话:“家道中落,便是从富有到贫寒。”
笋笋往左歪的脑袋又往右歪了歪,“富有是什么?贫寒是什么?笋笋听不懂,好难过呀……”
宋持砚才想起女儿不到三岁,他说话习惯了措辞文雅,竟不知如何解释才通俗易懂。
田岁禾已自然地接过话:“富有,就是有很多很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糖人。贫寒,就是不光不能买糖人,每天连饭都吃不饱!”
笋笋懂了,胖乎乎的双手捂着眼睛,脑袋埋入宋持砚怀里。
“呜呜,笋笋不要家道中落,笋笋饿饿,要吃饱饱。”
女儿毛绒绒的圆脑袋在怀中拱来拱去,宋持砚眉间的沉郁之色不觉化开,生疏地揉她的小脑瓜。
“大可放心,为父家财丰厚,不会让笋笋家道中落。”
他还是改不掉文绉绉的习惯,但小家伙聪慧,到这份上已能听出大意,高兴地道:“爹爹棒棒!”
父女二人的关系又从“大哥哥”到了“爹爹”,田岁禾却忽然从这和美的氛围中抽醒了魂儿。
才发现自己为了哄女儿,不知不觉靠近了宋持砚,站得离他很近,还因“家道中落”这一句话中的“家”聊得仿佛他们已竟是一家人。
她没那么狠心,不能抹杀宋持砚是笋笋亲爹这事。
因而她没有纠正。
她挪远了些,走向了灶房,“笋笋饿了吧,先跟宋大人玩一会,阿娘去给你做饭好不好?”
这句宋大人又把“家”拆成两个,宋持砚虽不喜欢,但不曾表露。
他只是温声叫住田岁禾:“岁禾,我亦不曾进食,若你方便,我们带笋笋去醉仙楼?”
但笋笋摇起小脑袋,“笋笋今日,想吃阿娘煮的面条!”
田岁禾顺势送客:“我厨艺不好,只会做些粗茶淡饭,怕是——”
“那就劳烦了,我不介意。”
宋持砚堵住了她的话,看到她皱起的眉头,意识到不能再用这样的办法,他诚恳地补了一句:“我想尝尝你做的面条,可好?”
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请求的话语,让人无法拒绝。
田岁禾只好点了点头。
*
灶房升起炊烟袅袅,灶上沸水咕噜咕噜,田岁禾擀着面,心情却跟炊烟一样不知散到了何方。
宋持砚的出现让她已安定的心,再次升腾起不安。
她不知道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如今的温和又是否跟前阵子的客套一样,是他又一重的伪装?
她想得出神,不曾留意到,门口清冷的影子已无声看了她许久。
腰间忽地一紧,肩头也搁上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颌。
伴随着喑哑的低语。
“岁禾。”
他怎么又开始了!这回除了些许的惧怕,田岁禾还有无奈,手肘往后戳了戳他,身子在他怀中缩起来,不安道:“宋大人?”
“别太怕我,好么?”
宋持砚搂得更紧,他生得挺拔高挑,俯下身正好裹住她,严丝合缝,恰似一对同心玉。
察觉怀中的人在轻轻战栗,宋持砚目光更复杂。
他脸贴着她后颈。
“对不起。”
田岁禾微愕,挣脱的动作迟缓了一霎,宋持砚看在眼里,继续道:“当初隐瞒孩子走丢,是我自以为是。我自知你不愿留下,只是为了给三弟报仇而妥协,因而我担心倘若你在我身边有任何不愉快,都会离我而去。这才做下了欺瞒的打算。”
田岁禾没说什么,从他怀中出来,“都过去了。”
“在你心里或许过去了,但我心中不曾。”她背对着宋持砚,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察觉他声音更喑哑了。
“后来我寻到孩子下落,却得知你已跟着江湖人士离开,误以为你是一早与他们合谋。愤怒使然,我沉浸于被背叛的愤怒中,却不曾反思,即便你不曾逃离,我意欲隐瞒的行径,亦是对你的不尊重。”
田岁禾依旧没说话。
她看着地上的影子,看到宋持砚的手伸向她,又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收回,他说:“幼时我因母亲偏心三弟而对他暗藏不满。时常疏远他,那日三弟照例来寻我,我不愿理会,他自小耐不住无趣,瞒着仆从溜出府玩耍,这才走失。过去十余年,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悲痛时甚至恶言相向,怨我不曾看好三弟。”
“得知杨氏带着孩子藏匿之时,我想起了当年母亲的怨怼和眼泪。”
宋持砚大抵不喜欢跟人诉说真心话,适可而止地掐断,但田岁禾也能领略到大概的意思。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宽慰的话,最终也没有说。
宋持砚哂笑一声,“但你说得对,我的行径与郑氏换走你我孩子的行径一样,都是欺骗,无可原谅。”
顿了顿,他说:“我习惯掌控,不知如何爱人。岁禾,你能教我么?教我如何爱你,爱女儿。”
田岁禾手心攥紧又松,她可以体谅宋持砚的心情,但不会跟从前那个她一样,因一两句话敞开心扉。
她只说:“都过去了,也说清楚了,我不会再生气。”
她答应教他如何哄女儿,但:“我就不需要了。”
“好。”
宋持砚走近,恰到好处地在离她半步时停下,距离不至于吓着她,亦可在她想逃时留住。
无论如何,他不会放走她。
他问她:“我不会再强迫你,但能否答应让我靠近你?我是笋笋生父,理应弥补你们母女。”
田岁禾还处在不习惯和恍惚中,她所知道的宋持砚,一直高高在上,喜欢掌控一切,安排着一切。
她不由想着,这会不会是他又一轮的掌控和安排。
那么她要继续躲么?
田岁禾慢慢地转过身,依旧不抬头看他,不想被他的目光干扰视线,她点了点头:“笋笋是你的孩子,我不能不让你们彼此靠近。”
“岁禾,谢谢你。”
宋持砚的语气有了喜悦的波动,伸手想拥她入怀。
但田岁禾错开了身子,更明确地拒绝:“你给我一个孩子,帮我度过阿郎死后最难熬的一年,所以你不欠我什么的。弥补我就不用了,我们的矛盾,是因为你想强留我,只要你愿意放手,这一切就会变好。”
宋持砚的手慢慢落了下去,良久才道:“我听你的。”
握手言和之后,他们双双安静了一会,真是怪,都握手言和了,怎么比之前争吵气氛还要古怪。
田岁禾道:“灶房杂乱脏污,大人快去陪笋笋吧。”
宋持砚抿了抿唇角,语气黯然:“笋笋在与尹寻玩,她喜欢少年人,我已年老色衰。”
哪有一个未到而立之年的人顾影自怜,说自己年老色衰的?
田岁禾绷着的唇角禁不住扬起,又克制抿住,随意给他指了个活,“那你添些柴吧。”
然而片刻后,田岁禾看着冒出浓烟的灶口,以及玉面上黑一道灰一道,正以袖摆捂着口鼻,艰难咳嗽的青年。她想夺过烧火棍。
“我来吧。”
宋持砚咳得很狼狈,即便如此,依旧支撑着贵公子的矜雅,跟只顽强的病鹤似地,坚持道:“抱歉,初烧火,尚还不大习惯。”
他还真搞出了虽败犹荣、顽强不屈的苦命架势。
“可是你再烧下去,我会被熏坏。”田岁禾捂着袖口,强硬夺过烧火棍,蹲在灶口扒拉了几下,又往火堆吹了几口气,火苗逐渐旺了。
宋持砚望着灶中火苗,冷峻的脸上不可思议。
“……这是如何做到的?”
田岁禾解释道:“我阿翁曾说,人要实,火要虚。”
宋持砚若有所思,像个书读得疯魔的学究,“此话甚有哲思。”
田岁禾随他去感慨了,这时候的宋持砚虽还是清冷从容的模样,可在她眼里,就跟她曾经在田间地头遇到的书呆子一样。
农人在为桑苗枯萎而发愁,书呆子摇头吟唱:“枯枝残叶……”
用她的话来说:吃饱了闲的。
宋持砚大抵没吃饱,因而没这么闲,很快重振旗鼓。
“可还有我能帮忙之处?”
田岁禾突然想起两年前,他跟着她回到山村那日,她瞒着收拾小院,而他在边上格格不入,自己无法融入就罢了,还要剥夺她的充实,强行让护卫夺了她的活儿。
那个强势的宋持砚,早已在她心中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田岁禾突然醒了。
她实在受不了,直接赶人:“你出去等着吃吧,你杵在这里,我的活都干得好不顺畅!”
那清冷的眉眼间又有了黯然,宋持砚往边上避让。
“抱歉,是我太唐突。”
他跟她道了一句“有劳”,从谏如流地出了灶房。
田岁禾望着那强装孤傲的背影,忽然生出了平日因为笋笋捣乱,凶了笋笋之后的内疚感。
以至于盛面时,她给宋持砚多加了几块卤肉,声音也不由得温和:“有一些烫,可能需要晾一晾。”
她生性好客,不仅给他煮了,也给尹寻煮了一大碗。
宋持砚安静地吃着面,忽然想起三年前初遇时。
当时那碗面他不曾吃。
他自小在高门大户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吃不惯那样简陋的吃食,亦觉得不干净。
如今时隔三年,他才发觉,再想换田岁禾的一碗面,是何等不易,她做的面,亦很可口。
三年前与三年后反复交错,宋持砚在走神中吃完了一碗。
已是夕阳西下,他看着空空如也的面碗,忽然后悔,应该吃得慢一些,就能多留片刻。
田岁禾见他满脸的意犹未尽,真像记忆中的阿郎,也像笋笋。
她心软了,温声道:“不够么?锅里还有一些的。”
她看到宋持砚深邃的凤眸中浮起“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萤光。
他矜持道:“今晨不曾用朝食,恐怕还需麻烦娘子。”
田岁禾懂了他谨重之下的矜持,默默地拿起碗回到灶房。宋持砚望着她的背影,长指轻叩桌面。
他垂着眼,凉薄唇畔缓缓扬起,蕴着势在必得——
作者有话说:/老婆才态度好转,就飘了。还是缺一顿揍。/
第57章
上次的争吵随着宋持砚的道歉和退让而止息。
可深夜田岁禾躺在榻上, 却睡得比前两日被他强留时还晚。
她回忆着白日里的宋持砚,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经商见的人多了,也就不那么容易因为三言两语而波动。田岁禾深知, 人不会一夕之间转了性。
翻了个身,她开始懊悔:不该让他得寸进尺的。
清晨,田岁禾早起打算做朝食,刚推开院门就看宋持砚提着几个油纸包立在门外, 身侧是尹寻。
她回想昨日的事, 皱眉不耐烦道:“你怎么又来了?”
宋持砚凤眸又因为她话中的嫌弃而黯淡, 但今日他比昨日沉稳持重,从容道:“昨日我问过笋笋, 朝食她要吃豆沙饼。且我白吃了你一顿饭,属实过意不去。”
话里话外都只是想跟她平摊养育孩子的职责, 田岁禾即便知道这是借口,也仍让他入了院子。
用过朝食,她要把笋笋带去铺子里, 宋持砚道:“我这两日白日无事,不如我带着她。”
田岁禾不想让他太多侵入她的生活,“我这两日也很清闲。”
宋持砚却道:“再有三日, 我就要回京了,我与笋笋父女重逢才数日,此去两三个月,再次见面, 她恐怕又会唤我大哥哥。”
哪怕怀疑这是借口,田岁禾也没法忽视他与女儿的父女情。
宋持砚成功接手孩子,他跟笋笋今日要去看戏,正好与田岁禾顺道, 还捎了她一程。
临别前,宋持砚单手抱着笋笋,握着女儿圆手摆手。
“乖,跟阿娘道个别。”
笋笋很不舍,但爹爹都说了,只有她玩得开心,阿娘才能放心赚银子,买更多糖人。
她在宋持砚怀里歪着小脑袋,葡萄眼随田岁禾打转。
“阿凉,要,要早点回家呀。”
女儿实在惹人怜,田岁禾不顾是宋持砚抱着笋笋,禁不住凑近,在她肉墩墩的脸上亲了一口。
笋笋陶醉地眯起眸子,偏过另一边脸,奶声奶气道:“阿凉,这边脸不亲,它会难过。”
“小滑头!”田岁禾嗔了女儿一句,在她另一半脸颊也亲一口。
笋笋还不满足,撅起小嘴:“嘴巴说,它也要亲亲。”
田岁禾又在女儿唇角浅吻一口,小青笋又举起肉乎乎的小圆手:“手手说,它也要亲亲!”而她的小圆手还握在宋持砚的手中,田岁禾才发觉她亲女儿的时候离宋持砚太近了。
她不舍地掐了掐女儿脸蛋:“留一点晚上回来亲。”
宋持砚注视着她与女儿。
田岁禾在外人面前,永远是拘谨的模样,但与女儿相处,却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母性温柔。
心上如同被羽毛挠了一下。
他按捺着骨子里想肆意欺负她的冲动,隐忍地注视着她。
待田岁禾裙摆消失在杨树后,宋持砚依旧看着那棵杨树,小笋笋留意到爹爹的目光,笑嘻嘻道:“爹爹没亲亲,爹爹难过啦。”
宋持砚低下头,长指在女儿的鼻尖点了点:“知父莫若女。”
数日相处,他逐渐没了最初的生硬,怀中的小团子对于他而言,也从可以接近田岁禾的契机,变成了他与田岁禾的孩子。
想到孩子流着他和田岁禾的血,他塌陷的内心得到修补。
宋持砚握住孩子的小肉手,默默将孩子手背被田岁禾亲吻过的那一处,印在他唇上。
笋笋在他怀里嘎嘎笑,“爹坏!偷了笋笋的亲亲!”
女儿虽还年幼,却很灵透,轻易看穿本质。对上孩子明亮的眼眸,宋持砚少有的窘迫。
他竟被一个稚子嗤笑了。
*
近日铺子里的生意遇到些小麻烦,因而田岁禾在铺子里多忙活了会,从铺子里出来之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刚迈出门,一个年轻的伙计追了上来:“掌柜的留步!”
是他们铺子里的李账房,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前年刚成婚,可惜命不好,才新婚妻子就病死了。
小伙子容貌清秀,笑起来像个不经世事的少年郎。
“前些日子家母生病,掌柜的预支了两月的工钱,解了燃眉之急,阿家母听说万分感激,说掌柜的是我们家恩人,今日家母六十大寿,想邀请娘子去家中吃个饭,当面道谢。”
田岁禾连忙推脱,“不必了,我还要回家带孩子呢。”
哪怕知道他可能只是想道谢,但田岁禾谨慎,与男子都保留距离,哪怕对阿飞,她也是如此。
李账房黯然垂眼,也不曾过多勉强,又取出一个布包:“家母亲手做了些蜀中老家的辣酱,掌柜的再推脱我们就无地自容了。”
田岁禾只好收下,并让他别再惦记所谓恩情,“举手之劳罢了。”
她肯收下东西,李账房很高兴,还想再攀谈几句,后方忽然传来一道清冷沉稳的嗓音。
“岁禾。”
“阿凉!笋笋来啦!”
李账房循声望去。穿着白袍的年轻公子款款而来,肩头骑着一个小小的雪团子,那小雪团子他认识,是田掌柜的小女儿。
小孩两只小手紧扶着贵公子的玉冠和头顶,小脸洋溢着喜悦。
扬州城虽权贵如云,但如此气度的公子也百里挑一,且清冷高华,不似商贾之流。
只消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而田掌柜质朴无华,与这位公子不像是一路人。
因而李账房心中存了奢望,或许这贵公子是陈东家的友人。
他无视宋持砚,手伸向田岁禾的发间,并温声解释说:“娘子的发顶,方才有个飞虫。”
田岁禾侧身躲避,李账房素来正直,她不好断定他这样是有别的目的,只是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距离,并客气地道了谢。
宋持砚远远旁观着二人。
他抱着他们的女儿,几乎要把“田岁禾孩子生父”几个字印在脸上,狂蜂浪蝶依旧明目张胆。
田岁禾又是个不愿恶意揣度旁人的善良脾性,她从不知道自己多诱人。过去他们分开的漫长两年多,在宋持砚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暗中觊觎着她。
宋持砚凤眸中冷意迭起翻涌,下颚的线条如刀锋锐利。
但当田岁禾回头时,他眼中平静宁和,若即若离,仿佛他与田岁禾只是寻常的友人。
他扶好正骑在肩头的女儿,淡然走向她,“可忙完了?”
田岁禾点头:“嗯,忙完了。”
她回应时略显拘谨,但宋持砚的却很语气熟稔,也颇显亲昵,既账房心里不由犹豫。
他好奇地问田岁禾:“这位公子气度非凡,想是东家的友人?”
如何与外人介绍宋持砚,一直是田岁禾的头等难题,因为这意味着要一遍遍回忆他们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关系,摆上明面。
她斟酌着怎么说,宋持砚平静开了口:“在下是她孩子的生父,与田娘子并无关系,不必误会。二位若还有话要聊,在下先带孩子回去。”
田岁禾:“……”
他口口声声说别误会,可他都自称孩子生父,还算没关系么?
李账房眼中光芒肉眼可见地褪了色,强颜欢笑:“原是如此!贵人仪表堂堂,难怪二位的千金才年幼就如此聪慧,真是虎父无犬女!”
说这话时,李账房还剩最后的希望。他看着田岁禾,希望她能澄清什么,哪怕是“前夫”。
但田岁禾只尴尬笑了下。
有笋笋这个惹眼的证据在,她与宋持砚曾经的关系怎么都抹不掉,既然抹不掉,若是能用于杜绝一些没必要的麻烦,倒也不错。
反正她没有再嫁人的心思,旁人的好意都是烦扰。
她便选择什么都不解释。
她的默认无异于给李账房泼了盆凉水,他狼狈地道别,失落背影消失在绚烂夕阳中。
宋持砚若无其事地,将在拔他头发玩的小家伙抱下来,单手搂在怀里,轻道:“再拔便罚你抄书。”
笋笋扁起嘴,委屈巴巴看着他:“爹爹好凶凶!”
她要爬去田岁禾那里,一旦女儿离开,宋持砚便无法挟天子以令诸侯,忙亡羊补牢,“想吃什么?”
笋笋登时忘了他的严厉,流着哈喇子道:“醉仙楼!大肘几!烤鸡!俘虏烧冬瓜!阿凉最喜欢!”
女儿依旧没忘娘亲,但他们父女间的默契也更深。
田岁禾心绪杂陈。
念在宋持砚很快要回京城复命,她选择先容忍。
但对于宋持砚,她多少是忌惮的,今日虽顺水推舟让他帮她挡了个潜在麻烦,可也怕宋持砚借一道缝撬开一个洞,再凿开一道门。
可她的确沾了他的光,经商之后,她虽不需跟陈青梧那样与官府打交道,接触的人也比从前当村姑甚至在宋家更多更杂了。
今日李账房能知难而退,不仅因为他秉性正直,更因为他看得出宋持砚身份非凡。
田岁禾突然发觉一件事。
曾经她只想当一个简单的小村姑的时候,宋持砚的权势是困住她翅膀的牢笼。当她半只脚跨入繁华世间时,宋持砚的权势就成了替她和笋笋挡开秃鹰的铁栏。
笋笋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生父,可以帮她们母女避免不少事端。
哪怕田岁禾不曾主动索要庇护,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田岁禾又觉得自己无权划清界限。碗里多了一快豆腐,宋持砚矜贵地扶着袖摆,在给她夹菜。
她想推拒,他已先道:“我没想要得寸进尺。是笋笋想帮阿娘夹菜,但她还小,不会用筷子,只能拜托我传达她的孝心。”
“阿凉!吃!吃呀!”女儿亮晶晶的眼眸盯着她,毫不客气地支使着宋持砚:“再夹!要多多多多菜!”
女儿的加入使这道界限更模糊了,田岁禾哭笑不得。
她想说些什么,宋持砚边夹菜,边漫不经心道:“方才,在那位账房面前,我是故意的。”
田岁禾捏紧杯子。
宋持砚余光不动声色看过去,坦然解释:“我知道你只把我当笋笋生父,不希望我越界。但我清楚,其余人的示好,对你而言也是烦扰。”
他自嘲笑了:“我自作主张,希望替你赶走烦扰,也满足私心,给自己多一点希望。哪怕你不会因此动心,但若是笋笋生父这个身份,能对你有裨益,也算我的弥补。”
“我说了,你不用弥补……”田岁禾打断了他的话。
宋持砚自哂之意更浓。
“我知晓。但我想让你分出更多心神,去做你想做的事。岁禾,我只是想证明,我不是你需要防着的对象,也可以是你的一道墙。”
唉,他这样放低姿态,田岁禾都没法再严词厉色。
宋持砚适时转移话题,为她夹了一口菜:“快吃吧,凉了。”
*
“青梧,我总觉得……宋持砚最近,好像是中邪了。”
“噗……”
龙井才入口就听到这一句,陈青梧的茶水险些喷出口。
田岁禾卷起账本,支在下巴上,满脸的郑重其事。
陈青梧知道她和宋持砚之间的争吵和转变,推测道:“宋大人这样,不像是变好了,而是病入膏肓。”
田岁禾甚为认同。
她支着下巴,把整颗脑袋的重量都加在账本上,“这个人好难搞。难道我要继续躲么?他想囚禁我的时候,我都没想着躲,现在他收敛了,再躲是不是没必要?”
陈青梧拨了拨茶盏上的茶沫,慢悠悠道:“既然躲不开,也不想放弃现有一切,不如试着掌控。”
“掌控,宋持砚?”
田岁禾难以想象,她挥着手中账册,“他这人心眼子比渔网还多呢,我哪里斗得过他?”
陈青梧道:“掌控不见得一定要胜过他,而是要让他随你的情绪和意愿去行事。你同意,他便可以靠近,你不愿意,他就只能退后。”
田岁禾呢喃着这句话,茫然眸中逐渐有了光芒。
但她仍不解:“既然可以掌控,青梧你这样聪慧果断,为何当初选择与顾大人和离,而不是掌控?”
陈青梧耸耸肩,“因为我一开始嫁给顾赟,就不是因为动心,而是家父希望我脱离商道,做一个官太太。我喜欢经商,顾赟却鄙夷商贾之流,我们既无情爱,又何必费心去跟他周旋,彼此为难呢?”
田岁禾诧异地指着自个,“你是说,我对宋持砚有动心?”
怎么可能嘛?
如今再探讨这个事,她已没了两年前背德的羞耻,和对背叛阿郎的内疚,她只是不敢置信。
她怎么会对那个冰块动心?
陈青梧悠悠地拨弄茶盏,“这我可就不大知道喽。”
*
田岁禾早早回家,推开院门吓了一跳,笋笋在院子里跟尹寻玩房前架了个梯子,宋持砚一身利落的墨色箭袖锦袍,在给她补房顶。
他又中了什么邪?
田岁禾小心走到梯子跟前,客客气气道:“宋持砚,您下来吧,房顶不需要补,需要补的话,我会叫专门补房顶的工匠来。”
宋持砚已经补好了最后一片,利落下了木梯,淡道:“我自幼练剑,并非你所认为的那样孱弱。”
就近一看,田岁禾发觉他不仅衣袍换了利落的样式,发冠都从温润的白玉冠改成玄金冠。
眼前是个清冷但利落的贵公子,颇显意气风发。
但是瞧上去好陌生啊。
田岁禾极不习惯,脖子越梗越僵,身形也凝固了。
她的错愕与呆滞落在宋持砚眼中,读出了惊艳的错觉。原来她当真喜欢飒爽利落的郎君,他本就与三弟有几分相似,此刻或许更像。
宋持砚眉头沉下。
但如此就能得她留意,亦算不曾白忙活,也证明一事:三弟在她心中,并非无可代替。
不妨先逐渐侵占她,日后总有慢慢转圜的余地。
宋持砚压下心中的烦躁,牵唇朝她温和地一笑:“怎么了?”
他本就俊朗,再这样一笑堪称轩轩韶举,玉树临风。
任何一个人,都会为眼前的贵公子的不凡气度震慑住,可田岁禾的神色却更古怪了。
“岁禾?”宋持砚走上前。
她往边上躲了躲,抄起悬在门边用以辟邪的桃木剑严阵以待:“阿,阿郎,从他身上下来!”
宋持砚唇畔笑意倏然冷凝。
他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凤眸中又是若即若离的冷淡。
田岁禾面上惶恐顷刻消失了,放下了桃木剑:“这才像你嘛……我方才吓死了,还以为……”
不,她才不傻呢,怎么会以为他是被夺舍了呢?只不过是想着,宋持砚最爱与阿郎比较,她把他的异常说成阿郎上了身,哪怕他是蓄意引诱,凭着他的高傲,也会收一收。
宋持砚迅速冷静,“我深知你绝不以貌取人,会对三弟念念不忘是因他的真心,我不至于肤浅到模仿表象,只是想做些事。”
原是这样啊,她还以为他黔驴技穷了呢……想想也是,宋持砚那样高傲的人,田岁禾讪讪地谢过他。
修葺完毕,宋持砚换上原本的月白锦袍,意外地看到田岁禾的眸中惊起了细碎的浮光。
他忽然想到某一种可能。
用过饭时辰尚早,田岁禾看账本,宋持砚将她逐渐蹙紧的眉头不动声色地收入眼中。
“可是遇到难题了?”
田岁禾正琢磨得发愁,不曾多戒备,“嗯……李账房过几日请辞回乡,新账房还没招到,我得自个算账,有些地方没算懂。”
宋持砚徐步过来,清冽沁鼻的气息拂过耳畔鼻尖。
那修长如萧管的手在账本上点了点,简明扼要地指出几点。
田岁禾茅塞顿开,“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她虽然懂了,用算盘却还不如李账房那样熟练,拿起算盘还是算错好几遍。
“我教你。”
宋持砚俯下身,并未抽走她手中算盘,而是就着田岁禾举算盘的姿势,长指利落拨弄玄黑算珠。
骨节修长手在玄色算盘上拨弄,更显得白皙胜雪。
田岁禾眼神不自觉跟着他的手指走,这双手生得实在完美无瑕,比她一个女人家的手都要好看。
不经意间宋持砚指尖轻挑、捏着算珠,她猛地想起某些难以启齿的瞬间,膝头不由自主并拢。
宋持砚唇角微不可查地上扬。
他猜对了一事。
恭王世子所言不错,田岁禾与三弟自小一起长大,从未遇到过旁的男子,与其说她只喜欢三弟,不如说有另外一种可能。
她只能去喜欢三弟。
而当初她失忆认错人之时,即便认为他是三弟,也偶尔会为独属于他宋持砚,与三弟毫不相干的时刻停驻视线。诸如他手持砚台时,执笔书写时,以及温书时。
也许有一种可能,田岁禾内心深处喜欢的,是更斯文的男子。
宋持砚清冷的声线放得和缓,继续道:“看似高深,其实不难。诀窍,在于补亏就盈。”
他平时声音冷冽,像是冰块放在耳畔,但压低嗓音说话时,就像是一壶井水冰镇过的美酒。
田岁禾听得耳根子发热。
宋持砚居高临下,注视着她的变化,上身压得更低,几乎将她纤柔身子笼罩在他怀中。
修长手指继续拨弄。
而他低沉蛊惑的声音和呼吸,则落在她逐渐泛起微红的耳畔,若有似无地撩拨着她。
“要亲手教你么?”
田岁禾在他的包围中恍了神,一时间忘了回应他。
宋持砚已温柔握住她的手,下颌线几乎贴着她的头顶,更亲密、更不留间隙地包裹她,掌控她。
她没有察觉,或许已经察觉了,只是顺水推舟。
清冷的公子眼底势在必得。
久违的亲近让人生出渴躁,宋持砚闭上眼,任由满足感蔓延,更紧地握住田岁禾腕子,她温软但冷静的声音从他怀中传出来。
“宋持砚,”
“我没让你趁机引诱我。”
第58章
田岁禾露出了刺。
宋持砚怔愣, 他自幼被旁人诟病为“疏离”、“无欲”,竟是第一次从旁人的疏远中感受到绵密的刺痛。
她的手腕,语气, 甚至气息都生出了软刺,将他隔绝在外。
这不会好受,而以往宋持砚抵御此般不适的方式是掌控。
因此他想问她,若他非要呢?
哪怕代价是被她刺痛。
宋持砚掌心圈紧田岁禾腕子, 让她的刺更深地扎入他手心, 融入他血肉之中, 不再视他为外人。
田岁禾没有挣脱,他便收紧了寸, 也拢紧了他的怀抱。用一个既像掌控又像庇护的拥抱圈住她,填补他心中被刺扎出的裂口。
“宋持砚。”田岁禾叹息, 没有挣扎与恼怒,但她的话音在逐渐变淡,“连半日都装不下去么?”
她的温柔就如悲悯的佛在对待无可救药之人, 即将放弃普渡。
宋持砚心中顿空。
从未有过的慌乱席卷,他松开她,退到合适的距离之外。田岁禾藏在袖中, 掐入手心的指甲慢慢松开。
她安静平和地坐着,暮色为她蒙上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
宋持砚凝视了她很久,他开始猜到,她是在试图寻求平衡, 或许还试图反过来掌控他。
下意识地,他想拒绝。
习惯把控一切的人,如何甘心让人掌控?这无异于自取灭亡。但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她在试图掌控, 证明她还未彻底放弃他。
“抱歉。”宋持砚让出了掌控权,“方才是我逾越,往后我会留意分寸。岁禾,别因此而疏远我。”
田岁禾沉默了会,脑海里再次浮现陈青梧说的那句话:既然逃不开,也不愿舍弃一切,不如试着掌控。
从回来到现在,她就一直在想这句话,越想越没底。眼下短暂的一次交锋,宋持砚退让了,她的心中长出了一棵幼嫩的小草。
说不定她可以试一试。
她点头答应了他。若无其事地翻了翻书:“……继续吧。”
他们接着在灯下看账本。
随后半个时辰,宋持砚专心当起夫子,田岁禾认真倾听,虽保持着客套的距离,竟格外和谐。她不得不承认,他是很好的夫子,很多复杂的东西,他都能讲得生动易懂。
还会传授她如何拿捏人心、与官府打交道的道理。
临了收起账册,她忘了之前的不愉快,由衷说道:“多谢你。”
宋持砚望着灯下的她,许久才挪开眼。刹那间,他明白了一事,也许他从来不必成为三弟。
他只需让田岁禾看到他独一无二之处。思及此又疑惑,倘若最初他便摘下獠牙,她是否了不会逃?
无言的遗憾从心中蔓延着。
宋持砚将这遗憾抑下。
他留不住曾经的她,但可用他的价值,留住如今的她。
心境迎来了分别这数年里难得的平和,临走前,宋持砚同田岁禾道:“明日午时我会回京,此去或能带回来关于赵王的好消息。”
田岁禾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郑重道:“我是想报仇,但我也知道蚍蜉难撼巨树,很多事需要等待和运气,阿翁和阿郎也不希望谁为了报仇冒险。”她的私欲更不能波及宋持砚。
她笑笑:“不必把我的仇作为负担,做你的事就好。”
宋持砚低头凝望着她,田岁禾的难能可贵或许正在于此,她很少与自己过不去,也不会像郑氏那般,把自身执念强加为旁人的使命。
他忽然羡慕起他们的女儿,她有一位豁达的娘亲。
宋持砚亦道:“你亦不必有负担,两年前我并非为了替你报仇而答应对付赵王。立场使然,我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和生死存亡,不得不如此。”
他停顿稍许,“当初用仇留住你,是我卑劣的私心。”
习惯了高傲疏离,与田岁禾坦诚时宋持砚虽从容,但也略显不自然,说完他便转过身踏入了夜色中。
田岁禾立在屋檐下立了会,忽然追上他:“宋持砚!”
宋持砚背影顿了顿,略微回过头,温和地问她:“怎么了?”
田岁禾张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拿了把油纸伞,塞入他手中:“要下雨了,不要因为急着赶路就淋雨。”
宋持砚看着伞,目光柔和,“也知道,我会保全自己。”
*
宋持砚一去就是两三个月。
大抵要办的事需得十分谨慎,他不曾给扬州来信,仅暗中托石乔给田岁禾增派好几个暗卫,并捎来口信,让她不必担忧,一切顺利。
连陈青梧那样消息灵通的人也打探不到半点有关赵王的消息。
田岁禾开始忐忑。
好几个夜晚,想到宋持砚拿着油纸伞万分珍惜的模样,孑然一身离去的背影,心里都不是滋味。
她甚至后悔了,该多嘱咐几句,让他千万别冒险。
在扬州等到了第三个月,京中终于传出些边边角角的消息,说赵王贪赃枉法,被天子废去王位。
消息是楼飞从京中带回的。
他还告知田岁禾,赵王和他的党羽都自食恶果,那曾帮赵王作恶、害死阿翁的徽州大员也落了马。
田岁禾眼眶湿润。
阿翁和阿郎总算没有白死。
楼飞不知内情,见她落泪,猜是因为别的缘故,又说:“那位探花郎原本要调回内阁任次辅的,却又被调来扬州当漕运总督。阿姐是在害怕他么,要不我帮你们离开吧?”
田岁禾回了神,连忙说:“在你离开时,宋持砚了来过扬州了。”
她简要说了之前的事,楼飞起先错愕,随后又放心,末了失落:“阿姐,你好像舍不得他。”
田岁禾不觉得,更正道:“我是舍不得如今挣来的一切。”
楼飞也愿意这样想,很快打起精神。相比宋持砚打动了阿姐,他更害怕不能跟阿姐待在一块。她是那么温柔,让他仿佛回到娘亲还在之时。
为了留住这一份怀念,楼飞倍加殷勤地陪小青笋玩耍,忙上忙下地给田岁禾修葺屋子。
这日田岁禾把女儿带去了铺子里,楼飞才忙活完,在夕阳下擦着汗,身后传来一道冷澈无情的声音。
“阁下为何在此?”
这矜贵的口吻,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楼飞懒散回身,“这是我阿姐家,可不是宋大人家。”
宋持砚上前,目光冷冷,田岁禾不在,他可不会遮掩本性。
他冷道:“当初若非你同党惊扰在下的人,吾女不会被杨氏抱走,念在你对岁禾多有帮衬,我既往不咎。但你不能再与她们往来。”
提及此,楼飞也内疚。他一直不曾告知阿姐,一是怕阿姐怪他,再误会他故意离间她和宋持砚就麻烦了。
二来……他也不想阿姐知道后对宋持砚少一分怨怼。
楼飞道:“我朋友的无心之过,他们已弥补了,这些年我亦在弥补。但宋大人可别忘了,阿姐离开你可不单单是因为孩子走丢,是因为你想骗她!更因为阿姐她忘不了你的弟弟!”
最后那句话一出,宋持砚看着少年的目光倏然凌厉。
即便不曾见过三弟,他也猜到这少年性情与三弟相仿,赤忱、热烈。就连那一声声“阿姐”,都像三弟。
田岁禾把这少年当成家人,何尝不是对三弟的延续?
这些念头如毒雾,侵扰着宋持砚,在他平静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手中长剑出鞘,宋持砚剑尖直指向少年,清冷声音寒彻入骨:“死,还是走,阁下自行抉择。”
楼飞想纵身躲开,突然又停下了脚步,闭上双眼任性道:“让我离开阿姐,我不干!我宁可去死!”
“很好。”
宋持砚提剑朝他走去,“你既想成为下一个三弟,我便成全你。”
寒冷剑光划过,楼飞甚至仰起脖颈引颈待屠,剑尖划过少年颈侧,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住手!”
惊慌的女声打破杀气凛然的氛围,宋持砚手中长剑猛然一顿,他面前引颈待屠的少年则欣喜若狂。
他压下欣喜,委屈地唤了声:“阿姐,他要杀我!”
这一声“阿姐”如同火星子,田岁禾关切看向少年的目光则是一桶油,一道洒向宋持砚,点燃了他强压下的怒意。他不顾田岁禾在旁,剑指楼飞,寒声道:“再唤她一句‘阿姐’试试?”
宋持砚剑尖一抬,眼看着就要更靠近楼飞脖颈。田岁禾急步奔到两人跟前,挡在他剑前。
“住手!宋持砚!难道靠近我身边每一个人,你都要杀了么?!”
她愤怒地质问他。对她愤怒目光对视,宋持砚清冷神色出现裂隙,他急退两步收回了剑。
“岁禾……”
望见她眼中的失望,和三个月前一样,宋持砚忽然慌乱。可这次他没有解释,他看着她走过来,等待着她的审判,如同等待铡刀的死囚。
田岁禾无奈地闭上眼:“宋持砚,你还是没变。”
宋持砚手中长剑颤动。
他不曾辩驳。
在她的身后,那个看似纯真的少年一面委屈地求她庇护,一面得意地朝他扬眉。他在刻意激怒他,宋持砚并非看不出来。而他自诩云淡风轻,师长也曾多次赞许他临危不乱,如今他明知有诈,却依旧出了剑。
事关田岁禾,任何微不足道的挑拨,都足以让他乱了心。
宋持砚扯扯嘴角。
至此,重逢后他在田岁禾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悉数破碎。才和缓的关系,再一次走向僵局。
他欲挽回一二,但宋持砚扔了手中的剑,只是哑声唤她:“岁禾。”
田岁禾无力回应。
眼前又浮现三年前宋持砚斩杀孙青的一幕,即便她知晓孙青死得其所,宋持砚不曾错杀。而今他只是威胁楼飞,并不会真起杀心。
可今日是楼飞,今日是小施惩戒,明日呢,将来呢?会不会所有接近她的人,都会被宋持砚剑指?
她不是不知道他不悦的原因,是因为楼飞那声“阿姐”。
可即便没有楼飞,即便她承认她与阿郎亲情多过于夫妻之情,这一声阿姐也无法抹去。
而这还是在宋持砚有意伪装的时候,若是以后他不装了呢?
田岁禾不敢想象。
明知道应是她对他有太多偏见,她也无法心平气和。
“爹爹!干爹!”女儿远远望见这一幕,跟着尹寻小跑过来,“不可以!不可以打架,打架是坏孩子!”
田岁禾拉过女儿,把她抱入怀里,哄道:“笋笋乖,爹爹和干爹是在比武,不是打架,别怕。”
她把女儿护在怀中,温声道:“宋持砚,你走吧。”
尽管她态度平和,宋持砚还是听出了她的失望无力,悬在崖上的心情忽然坠落至谷底,同样生出无力。
他无言持剑,转身离开小院,背影依旧高傲,却无端寂然。
田岁禾怀中抱着女儿,神情复杂地望着他远去。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都不记得笋笋是何时有人怎样从她怀里爬下去。
“阿姐?”
楼飞看着阿姐发了许久的愣,赶走情敌的喜悦早已不复存在,他甚至后悔了,他是不是不该这样?
宋持砚是让阿姐失望了,可阿姐的心情也变坏了。
他慌张地望着田岁禾,田岁禾平静温和,唤他:“进来上药。”
楼飞受宠若惊地进去了,田岁禾默不作声地替他上药,却不像从前一样不时地与他说笑。
楼飞的慌张在扩大。
尽管阿姐赶走了宋持砚,留下了他,他却反而感觉到了阿姐对于宋持砚复杂的态度。
他不敢说话,田岁禾上完药,忽然道:“阿飞,你也走吧。”
“为什么,阿姐?”楼飞乱了阵脚,心急地坦白,从他的朋友不慎扰乱宋持砚阵脚,让杨氏趁机带着孩子逃走,到他存在私心的隐瞒,甚至是方才故意激怒宋持砚的举动。
少年慌乱认错:“阿姐,我错了,别赶我好不好?我可以给阿姐当护卫,当车夫!阿姐能用得着我的!”
田岁禾缓慢吁出胸中浊气,温和道:“阿飞,当初只是无心之失,我没法怪你,也不会怪你。我离开宋持砚,不是因为误会,而是我确实需要下决心逃出去,去变得更好。”
“这几年你帮我不少,对你,我只有亏欠。哪怕方才你故意激怒宋持砚,也不曾对不起我。”
她郑重地道:“但我只当你是弟弟,我留下你,就是放任你走上一条没有结果的路。这就是自私。”
“阿飞,你走吧。”
她撂下了金疮药,朝外走去,楼飞眼眶红了,叫住她:“阿姐,如果我把你当姐姐,再没有那些心思,那我……以后还能来看你……不,看笋笋?”
田岁禾稍稍回头,“可以。但不必再为我做什么,想与我当姐弟,就发自内心把我当亲姐姐看。否则,我们连姐弟都当不了。”
楼飞闷着脑袋听着。
走到门边,他忽然说:“阿姐,其实你或许还不知道,你的心已经选了宋持砚。尽管我与他争执时,你不曾责备我,得知是我的朋友导致笋笋差点走丢,你也不曾对我失望。但这两次,你却都对他很失望。”
他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得到宽宥,因为阿姐只把他当弟弟,而不是需要寄托希望的人,又怎会失望呢?
楼飞说完这些话很久,田岁禾的身影凝止了很久。
看她这般楼飞如何不明白?
他黯然离开小院。
尹寻也悄然隐入暗处,方才鸡飞狗跳的小院重归宁静,仿佛回到了从前只有田岁禾母女时。
但田岁禾心里很清楚,许多事已无法回到从前。
*
长巷迟迟走不到尽头,并非巷子太长,而是过往二十几年,宋持砚多数时候不会如此踱步缓行。
年幼时为了从弟弟那儿分得一些宠爱,他勤于学业。少时弟弟走丢,郑氏与敬安伯都将伯府的未来寄托于他身上,为了成为宋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他越发勤勉,从不敢停歇。
入仕后,为了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他更从不停歇。
为数不多慢下来的时刻,也是在与田岁禾或女儿在一起时,但每当此时,他很少会思索时间。
如今独自走在长巷中,宋持砚才知道,原来他的人生如此单调。
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中,多数时候他都在不甘之中“掠夺”,幼时掠夺母爱,少时掠夺在族中地位,再年长些,掠夺名利与权势。
再后来,从亡故的弟弟那里掠夺田岁禾的人和心。
不错,田岁禾曾经说的并无道理,他对她生出情爱的契机,始于恶意的掠夺。
几年前山村初见她,她为三弟哭得双眼红肿。哪怕夜间遇蛇,扑到他身上,也仍叫着三弟。
那样羞怯保守、不慕荣利的一个女子,却愿意为了替亡夫争一分她并不在意的家产,为了让疑似害死三弟的人算计落空,答应与他人生子。
如同郑氏那样,她对三弟有着纯粹的、炽热的真情。
宋持砚自认冷情冷性,凡事皆不在乎,其实他在嫉妒,嫉妒三弟能毫不费力地得到所有人的真心。
即便只是个山野村夫,依旧有个女子愿意守着清贫,与他相依为命。
即便成了一缕亡魂,也会有人为他流泪,时刻铭记他。
而他宋持砚,即便三岁能作诗,十六岁高中探花,及冠已任大理寺少卿,依旧只是父母的一个工具。
当初在歙县宅子的假山后偶遇田岁禾,发觉她怕他,又从母亲的话中推断出她并不把他视为君子之时,宋持砚初次生出隐秘恶念。
若是他答应借.种,她与三弟的夫妻情意,是否算是有了污点?
最初的心动虽是真的,却并不算纯粹,宋持砚哂笑。
田岁禾理应唾弃他的。
哪怕他恋上了她,愿意为她改变,然而他终究还是那个他,他的骨子里是卑劣的、固执的。
他不是她会喜欢的那种人。
“大人!”
前方匆匆过来一个人,是恭王世子留在扬州,专用于联络宋持砚的眼线,那人面色急促地上前。
“总算找到大人了!世子派人传话,称赵王旧部似在苏杭扬一带有异动。世子今在苏州,邀您一叙!”
宋持砚心中紊乱,也正需借助公事静一静:“知道了。”
*
夜晚下了很大的雨,田岁禾哄着怀中女儿入睡。
耳边雨声淅沥不绝。
这样的雨夜在她人生里实在太常见,关于雨,她有许多许多回忆。
一年多前,她被铺子里的老师父在伞中藏了刀,也是个雨日。她总喜欢避着雨,但那夜她听着雨声,决定不再软弱,走入这场大雨。
两年前,她生完孩子回到宋家,宋家的纷争让她畏惧,好多个下雨的夜晚,她要搂着银子才能入睡。
往前数,是三年前。
在歙县那一处大宅子,暗中和宋持砚借子的那一个春日里,也总是下着雨,缠缠绵绵的。
再往前的话,便是在山村里和阿翁阿郎共渡的无数个雨日,田岁禾闭上眼,回忆那日日夜夜,两道背影在脑海中交错闪过。
意气风发的,是阿郎。沉稳持重的,是宋持砚。
他们是不同的两人。
前者让她安心,后者让她乱心。
楼飞最后说的话她想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想不明白。
对一个人失望,就代表在意?
田岁禾已再不喜欢回避,从前想不明白,她会不再去想。如今她势必要想出个所以然。躺着想了很久很久,大雨也下了很久很久,中途她睡了一觉,梦里也有许多个关于雨的片段,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破晓时分。
雨还在下,但已经很小了。
缠绕她许久的疑问,在睡醒一觉后依稀有了结果。
田岁禾起身穿衣。
她想,她需要去见一见宋持砚,再跟他约定一些事。
才穿好衣裳,就听到外头传来打杀声,似乎来了许多人,田岁禾心中大惊,慌忙抱起睡熟的笋笋。
尹寻气息不稳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娘子,快走!”
提醒声伴着刀剑入肉声,以及少年痛苦的闷哼,田岁禾抱紧女儿想跳窗逃离,来不及了。
门“砰”地被劈开,几个身手极好,牛高马大的汉子持刀入内:“田掌柜,想活着的话,跟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这两天有点忙,临近结局修文也会比较谨慎,[玫瑰]/
第59章
刀剑声和马蹄声响了一路, 似乎有很多人。
田岁禾被遮住双眼,她紧抱着女儿,生怕在她看不到的时候, 女儿被抢了走。
车上有一个男人,说话很像当官的:“田掌柜不必惊慌,在下是有一笔好买卖要跟您做。”
因为宋持砚和陈青梧,田岁禾接触过不少文人和当官的, 知道他们要的比性命更复杂。但只要他们有利可图, 至少她还能争取。
她的惶恐稍稍被安抚, 怀中女儿年幼,吓得颤抖不止, 抓着田岁禾衣摆,缩入她怀中。
“娘, 怕……”
女儿委屈的颤音揪着田岁禾的心,她强行让自己语气轻快,柔声安抚道:“别怕, 我们这是在玩壮胆的游戏呢。谁先害怕,谁就输了,但是如果不怕, 可以有好多好多糖人,日日去醉仙楼。”
孩子天真,三言两语就哄好了:“笋笋不怕了!阿凉要赢!”
田岁禾摸着黑亲了她一口,“不可以大声说话哦, 笋笋只要乖乖在阿娘怀里待着就好了。”
小家伙立时不出声了,温顺依偎在娘亲怀里,乖乖扮演木偶。
马车在道上急奔了不知多久,沿途经历了水声、马车驶过山道的声音以及官兵盘查声。
田岁禾多数时候被束缚着, 只有用饭时她和笋笋才会被暂时松开。她根据送饭的次数和周围动静判断,已过去了一日。
吃了第三顿饭,马停了。
田岁禾跟笋笋被带下马车,这是一处群山环绕的地方,许多持刀的兵士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营帐林立,数不清楚有多少。
她被带入一处大营中,有个身穿铠甲,人高马大的年轻人坐在上方,目光阴鸷冷厉。
“晋师爷,你去了趟扬州,就给我带回一个女人?”
带田岁禾过来的中年人恭敬行礼,“世子,这位娘子是扬州的工匠,手艺极好。且我们的探子打听到,这位娘子和当年在徽州雕刻假章那人,师从同一位老匠,且是那老匠人的孙女,雕工出神入化。”
听到阿翁,田岁禾眉头一紧,望着那位被称为世子的人,她想到了不久前被废的赵王。
那位世子瞥了田岁禾一眼,依旧不屑:“此地不乏能工巧匠,你特地跑扬州抓一位,是有何玄机?”
晋师爷不急不躁,“回世子,扬州乃漕运要地,得扬州可助粮草北运,事半功倍,且扬州漕运总督手握数万兵马,于起事大为有利。”
赵王世子冷笑,擦起手中宝剑,“师爷莫非忘了,新任扬州漕运总督乃宋持砚。他助恭王父子扳倒我父王,且此人桀骜清高,岂愿与本世子为伍?”
晋师爷朝田岁禾走了一步,眼角浮起得意之色,田岁禾猜到他的目的,不安地抱紧了笋笋。
“娘子别怕,我们世子宽宏大量,只想成就大业,不屑于计较那些恩怨。”晋师爷笑着安慰田岁禾,继续同赵王世子献计。
“世子。小的仔细查过,这位娘子曾是宋家三少爷的遗孀,而她怀中的孩子,是宋大人的骨血!”
“哦?”赵王世子的目光从剑上收回,探究地盯向田岁禾。
在今日前,田岁禾接触过权势最高的人是恭王世子,那位世子平易近人,连三年前初出山村的她都不害怕。
而这位赵王世子,目光阴鸷,看她时犹如苍鹰盯着猎物,只对视了一眼,田岁禾就仓惶地低头。
看着女子畏畏缩缩的目光,赵王世子狐疑:“晋师爷查错了吧?那位宋大人怎会跟弟妇有了孩子,何况只是个胆怯的市井妇人。哪怕真有了私情,谁能保证他不会大义灭亲?”
“不会有错。”晋师爷道,“属下的线人查过宋家,也查过恭王世子那边的人,事情就是如此!宋大人素有克己之名,竟与弟妇有染,为了寻这位娘子,还曾奔波两年都未放弃,可见执着。”
他又道:“这位娘子擅雕刻,若是我们刻了宋总督官印,去调苏扬二州的粮草,木已成舟,您说那位宋大人发现之后,是会大义灭亲,让心爱之人落得个雕刻官印的罪名?还是会另择明主呢?”
赵王世子沉吟,“高!高!这一出可比直接拿人威胁高明!若宋持砚察觉官印有假,我们可再用其妻女威胁。若他未发现,官粮被我们盗得,他也会因渎职受牵连,届时他只有我们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晋师爷,当初父王不曾重用你,是父王糊涂啊!”那位世子提着剑,仰面大笑着出了营帐,“晋师爷,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晋师爷恭送主子离去,营帐中只剩几个护卫、晋师爷、田岁禾母女。
尽管双腿已软得几乎站不住,田岁禾还是强撑着,将孩子护在怀里,强忍道:“您想错了,宋持砚他没那么喜欢我,就算喜欢,也不见得会为了私事耽误公事……你还是放我走吧。”
那位师爷只是笑,不与她辩驳,“晚间我会弄来一份漕运总督盖过官印的文书,娘子雕工精湛,应当能照印子仿出印章吧。还有一个时辰可休憩,行路疲倦,带孩子安置吧。”
他把母女俩带到一处营帐。
营帐中陈设物什一应俱全,是贵客的待遇,营帐的外头却围满了兵马,宛若铁桶密不透风。
*
女儿无忧无虑,吃完饭已很快睡下,田岁禾坐在营帐中,看着怀中的女儿,目光逐渐失焦。短短一个时辰,她仿佛经历了许多年之久。
多年前,阿翁醉酒时曾说过胡话:“早知……早知道会这样,这亏心事就让师父去做吧!老头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少时她不懂阿翁在哭什么,知道石碑上刻着什么那日,她才懂得,阿翁是在后悔,但她依旧无法全部体会老头子的心酸。
今日方知。
谁能想到呢,多年之后,阿翁的另一个徒弟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被人用孩子家人要挟着去私刻官印。
老头的音容笑貌在那一刹清晰,田岁禾好似看到从前那双总是在笑的浑浊老眼中的哀伤与自责。
最得意的徒弟,却走上了为虎作伥的路,即便这并非阿翁导致的,但他还是自责,懊悔教给他精湛的技艺,让他走上绝路。
田岁禾忽然庆幸,幸好她是在老头子不在的时候,被赵王的人威胁。
不然,她无法想象瘦弱的阿翁会多自责,他已那么苍老,怎么能再一次承受那样的哀痛呢?
“唔,阿凉,要赢……”
怀中女儿翻了个身,满足地吧唧着嘴,想来是做了个美梦。
田岁禾心里又被绳捆紧了一圈,更喘不过气。
阿翁不必经历再一次的痛苦,可还有女儿,这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亲人。
她要怎么办?
营帐毡帘动了,那位晋师爷负着手走了进来,把一张文书拍在田岁禾面前桌子上,“田娘子,照着刻吧。”
他甚至都不曾问田岁禾可曾考虑好了,俨然算尽一切。
田岁禾看着文书。
她怀着一点没底的希望道:“可印出来的章纹和印章不一样,我可能……没法刻出来很像的。”
晋师爷和气笑笑,看着她怀中的稚儿:“这孩子生得跟仙童似的,也懂事,一个糖人就能哄好,想必很得娘子疼爱。”
他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弯下身要去逗睡梦中的孩子。
那指尖落在田岁禾眼中,无异于刀剑,她倏地用身子护住笋笋。
“别动她!”
“娘子见外了,孩子如此可爱,我怎忍心伤害?但世子爷恐怕没那么心软,当初为了说服一位官员,硬是当着那人的面,将他家中稚子的手指头,脚指头,四肢……一点点卸了,嘶……孩子哭得属实可怜啊。不过娘子不同,看在宋大人的份上,只要娘子配合我们,别说保孩子安然无恙,我们还能保孩子一生富贵,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娘子想必清楚此理。”
每一句话都像刀,在田岁禾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划上一道。
想到笋笋会经受那些惨无人道的伤害,她就不住发抖。
晋师爷精明的眼中露出笑意,拍了拍手:“为母则刚,田娘子技艺精湛,又有女儿陪伴,定事半功倍。”
田岁禾浑身发冷,她不想帮他们做事,可怀中孩子牵动着一个母亲的心,本能冲破内心重重纠结,从她舌尖溢出来。
“……你们,要我多久刻好。”
“两日,但越早越好。哪怕是故意拖延,这两日也够娘子拖的了,但两日之后,倘若还未刻好,这么可爱的孩子可就要遭难了。”
晋师爷成竹在胸,撂下玉料和雕刻的用具就先行离开了。
*
苏州城夜色沉沉。
宋持砚来到了与恭王世子约定的地方,就赵王旧部近日的异动商议,皆得认为赵王不会从此安分。
箫呈道:“我那堂兄如今在赣州带兵,被皇爷爷下旨回京请罪。他曾任赣州都督,手下有兵马,或许会起事。”
宋持砚颔首,“但这些年,赵王为陛下做了不少事,如今虽受废黜,但陛下还留有情分,他们应当会先暗中筹划。期间假意安分,以迷惑陛下。”
箫呈说:“父王也是如此说,让我务必稳住,切勿打草惊蛇,无乱发生何事,都要等。等他们先起兵。如此才不会被陛下怀疑是党争。”
二人达成了一致,暂且无话,宋持砚沉默地饮茶,箫呈看他神色,笑道:“怎么,又受挫了?”
宋持砚不言语,又饮一杯。
外头护卫忽地急急奔来,慌道:“公子,不好了!田娘子和小小姐被一伙精锐劫走了!”
方才还冷脸沉默,宋持砚猛地起身,大步开了门,沉声急问:“发生了何事?”
护卫简要说了,箫呈面色变了:“这定是我那堂兄做的!”
宋持砚面色沉肃,毫不犹豫地拱手请示:“世子,请准臣调动人马追人!”
箫呈迟疑了,方才他们还都认为需要引蛇出洞,如今怎能打草惊蛇?父王反复定住他,要想成大事,需顾大局。
他回绝了:“大张旗鼓去搜,必将惊动他们,本世子可以派出私下蓄养的精锐,不必你亲自冒险。”
没有上官准许,宋持砚无法调更多兵马,他也早已料到恭王世子会如此决断,并不意外。冷道:“下官亲自去。”
亲自更是凶多吉少!箫呈拦住他,狠心道:“你若去了,只会再搭上一条命!田娘子也不爱你,你又何苦轻贱自己?你是朝廷命官,也该顾全大局!”
宋持砚僵了僵,望着远处:“您就当是臣执迷不悟。”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自己的心,相比让她独属于自己,他更希望她安好。
箫呈还想劝,宋持砚目光冷下:“若今日被抓的是您的妻女,您还会如此作想?”
箫呈的手无力垂下。
他摇摇头,取下一块令牌,“是我失言。这是我的令牌,可在沿途以替王侯办事之名,调数百兵马在关口等候增援。但切记不可带入军营,否则若是赵王世子反将一军,你将被论罪!再多的……我凡帮不了你了,祝好。”
箫呈背过身,负着手不再看他。
宋持砚拱手:“多谢世子成全,臣必求得两全!”
*
田岁禾曾听陈青梧说起,二十多年前那桩假章贪污案。
“那年徽州民乱,朝堂拨了军饷,国舅为了填补亏空,私自寻匠人刻官印,挪用了军饷。匪乱得不到镇压,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不久后有人检举国舅,先皇后全族流放,众多官员被杀。”
“我身边那小丫鬟,便是因为家中吃不起饭,被爹娘买了,这样的孩子在徽州数不胜数,能活下来就已是难得,还有的人家为了活着,甚至易子而食,当奴仆又算什么?”
“谁能想到居然是赵王陷害国舅,一枚假章,让众多无辜百姓、无辜官员受害……”
田岁禾每刻一刀,陈青梧的话就在脑中过一句。
赵王世子要刻官印用于运粮,从扬州开始谋反,若是他成功开始了,战争再也无法阻挡。
扬州,她离开徽州后的新故乡,会和当年的徽州一样惨烈。不止扬州,其余地方都会遭受战乱的蹂躏。
田岁禾只是一个雕刻铺子的小掌柜,勉强认得些字,没读过兵书,从不了解朝局据,但她知道什么叫饿殍遍野,什么叫人命关天、血流成河。知道这枚印章会带来灾祸,有无数和笋笋一样天真乖巧的孩童被卖为奴,经历易子而食。无数和阿翁一样孱弱的老人,佝偻的身子会被践踏在马蹄下。无数阿郎那样开怀的少年,被迫提着刀枪上战场……
田岁禾没有经历当年徽州的惨状,此刻却犹如置身其中,耳边都是哭喊声,鼻尖尽是血腥味。
她的手抖得越发厉害,才刻到一半,那一刀又歪了。
“哎呀!”
晋师爷搁下茶杯,他时常过来盯着她雕刻,每次他一来,田岁禾都会装作认真琢磨且有了头绪,避免他们伤害笋笋。
方才实在没控制住,想到自己手中的刻刀,会间接杀死无数人……她就浑身颤抖,无法控制她的手。
晋师爷叹气:“田娘子,这是第三块弄坏的玉料了,王府虽说富庶,禁得起这样靡费,但有的人禁不起啊。”
他来到一旁垂着脑袋,安静玩磨喝乐的笋笋面前。
“别动她!”
田岁禾猛地起身,她一动,她身后的士兵也用长矛拦住她,喝道:“别动!”
田岁禾被剑拦着,无法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晋师爷走向女儿。
“好孩子。”晋师爷在小青笋跟前蹲下,“玩个把戏好不好,阿翁用这枚小刀在你的脸上划上一刀,给你个糖人,愿意么?”
小青笋小脸煞白,奶声奶气地道:“不好,笋笋怕疼。”
晋师爷和蔼笑笑:“那如果,让阿翁划你一刀,这样就不会划你阿娘了,你可愿意?”
小青笋抿住嘴,眼巴巴地看向田岁禾,母女二人对望,田岁禾望见女儿眼里的纠结,她多希望孩子能再自私一些。
可小家伙充满孺慕地望着她,眼中星辰闪烁,仿佛阿娘就是她的全世界。小手揪着衣摆,忍着怕点了头:“不划阿凉,就愿意。”
田岁禾泪如泉涌。
她再也支撑不住,泣不成声,哽咽道:“别伤害她,我会好好刻,我能刻出来的……”
晋师爷这才满意,塞给笋笋一个新的玩具,“鄙人就再信田娘子一次。娘子有良心的人,不想殃及无辜,可若一个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又谈什么良心呢?”
晋师爷走了,还把守在营帐里的兵士都支走了。
这是两日里,田岁禾和女儿第一次不被旁人监视,短暂的自由,却像上断头台之前吃的酒菜。
她握着刻刀,不知道该刻向哪,是自己和孩子,还是那枚印章?
刻刀所指的方向,是她如今能选的路。要是刺向自己和孩子,她不必违背良心,成为罪人,女儿也不会受凌虐。可她是人,不是圣人,她也怕死,想要活着,更怕女儿疼,怕女儿有个好歹。
女儿还那么小,对人世充满好奇与憧憬,田岁禾下不去手。
可刻向印章,就有可能酿成大错,推动战乱。
田岁禾视线被眼泪染得模糊,看不清东西,和内心一样没有方向。
“阿凉!不哭哭!”
女儿还不知道娘亲为何难过,爬过来用小手给娘亲擦泪。
“阿凉,给,给阿凉玩。”
她把新得的玩具塞给田岁禾,以为这样阿娘就能开心。田岁禾望着女儿,猛然把她搂入怀中。
她想起当初,她缠着要跟阿翁学雕刻,老头一度很忌讳,可田岁禾实在瘦弱,阿翁担心她无一技之长傍身,恐怕日子会穷困潦倒,因此粗略教了一些。
年少的她不甘心,常偷看阿翁雕刻,琢磨他的技法,阿翁发现后很是慌乱:“芽儿,有的东西不要学太精,对你不好!”
千防万防,田岁禾的天资难防,她手艺还是一日日地随年纪疯长。
她天真地以为,阿翁只是太胆小了,只要她安分守己,永远都不会因为手艺太好而被坏人盯上。
可现在。
田岁禾抱着孩子,脸埋在孩子毛绒绒的发顶,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哭着认错道:“阿翁,我……我后悔了……”
她后悔了,更早之前,她就该听老头子的话,不该偷偷苦练。再晚一些,她该听宋持砚的话,好好留在他身边,受他庇护,而不是非要出去闯一闯。
再或者……
她就不该把孩子带到世界上,让孩子受大人的纷争波及。
无数的后悔砸下来,堆成高山,将她和怀中的女儿的命运死死困住,压得她喘不过气,只想随之倒下。
阿翁出现了,老头的手瘦得只剩苍老的皮,拉住她和阿郎嘱咐:“芽儿,好好活着,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倒下!”
阿翁很快消失了,苍老的脸变成了女儿稚嫩的面庞,她虽年幼,但也发觉了阿娘的不对劲,有些着急了:“阿凉,阿凉,怎么啦……”
田岁禾醒了,“对,对,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不能倒下。”
“阿凉没事。”她用女儿的袖摆擦泪,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把孩子揽在怀里,不放过每一刻的相处。
她拾起刀,继续手上的雕刻。
记得宋持砚曾说过,官印上是会藏着玄机的,看似印出的章纹一样,实则有些地方很有讲究。她回忆他的话,冒出一个想法,若是在刻印时在细微之处动手脚,或许宋持砚他们就能看出来。
她从未试过那样的技法,但为了给自己和女儿谋一条生路,也为了良心,她愿意试一试。
但开始之前,田岁禾悄悄把一枚刻刀藏在了衣袖之中。这是她给自己和女儿,留的最后一条路。
刻漏在流逝,田岁禾不停地雕刻,很快有了雏形,晋师爷给时间也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
接下来是最难的几笔。
她握着刻刀,不知如何下刀,更不知会不会看出来。
“人呢!”
帐子外忽地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呼喝,一个提着剑的高大将士闯入了,冷冰冰地盯着田岁禾母女俩。
“晋师爷让我来催!还有一个时辰,刻多少了!”
田岁禾手一颤,竭力冷静:“我……就快了,还差最紧要的几刀,劳烦官爷先回去等一等,很快就好。”
那将士没出去:“你这女人说不定要动什么手脚,师爷不放心,要我守着!”他冷着脸靠近她。
田岁禾抱紧女儿后退,但将士却凑过来低声说。
“是我。”——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大结局,是个大肥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