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境玉京是十四洲最繁盛之地。
琼楼玉宇林立, 高境修者如云。楼阁之上,随处可见飞天宝辇与飞行法器流光。
从上空俯瞰玉京,两处庞大建筑群各占玉京南北, 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一处是高楼巍峨的帝宫,一处是占地连绵的方家。
方家作为世家之首,势力庞大。
建筑群从外观看, 俨然是一座城中城,进出查验极其严苛。
里面依山傍水, 建筑沉肃古朴, 甚至有好几处秘境。
楚悠在方家住了十日,季凡安排得很妥帖,她和苏蕴灵同住一处临湖楼阁, 推门见水窗外见山,湖光山色相映。
方家的修者、仆从对她也客气有加,将她奉为座上宾, 进出都有仆从随行。
哪怕是随口一提的东西, 当日就会送到楚悠面前。
方家待她, 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
她不太适应这种隆重的礼遇, 但毕竟是好意,推拒会显得不识好歹。
在方家的生活清闲极了。
衣食住行有仆从打理, 每日无事可做, 她常和苏蕴灵去城中玩。
林青良得空时,会陪同她们一道去。他对玉京熟悉, 人也随和没架子, 做起向导来很尽责。
季凡倒是很少露面,自从回来,大小集议、筵席不断。他总差人送东西来, 一份给苏蕴灵,一份给楚悠,都是姑娘们喜欢的华美之物。
偶尔,楚悠看着巍峨阁楼,会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圣渊宫。
这里同样是一个,看似很好,但规矩多、不自由的地方。
就像从一个笼子,到了另一个笼子。
楚悠由衷希望,十四洲与魔渊的征战早日结束。
她想过回从前无人打扰的日子。
*
正月十五,玉京逢上元节。
楚悠和苏蕴灵出门游玩,林青良陪同着一道去。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楚悠发现林青良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分明已经知道她是“银刃”,但还是会下意识把她当成小辈看待,担忧她和苏蕴灵两个姑娘去人多的地方遇到危险。
“我订了八珍楼的席面,吃过晚饭大约是辰时初,先去给你们买喜欢的灯,然后鳌山灯就来了,看过后,再带你们去……”
住处前,林青良掏出自制攻略,一面走,一面交代今夜的行程。
楚悠微微睁大眼睛,看向苏蕴灵。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见有世家修者路过,连忙掩唇做出端方姿态,小声道:“以后你会习惯的。和师叔出门,什么都不用操心,有看上的只管拿,他什么都不多,灵石最多。”
林青良扭过头,笑着隔空点了点苏蕴灵,“我可都听见了,打你师叔钱袋子的主意。”
苏蕴灵柔声道:“我在夸您大方呢。”
三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
廊下迎面走来一道修长白袍身影,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阿凡?”苏蕴灵意外道,“你不是同我说在议事吗?”
季凡一身方家嫡系弟子服,白袍金纹玉革带,乌发高高束起。
他展颜一笑:“提前结束了。上元佳节,怎么能不陪你?”
*
暮色渐深,玉京城内灯火次第亮起。
玄武大街上,蟠龙石柱撑起十里灯海。如云似雾的绡纱垂落,被灯海笼罩在柔和光霭中。
行走在街市里的,大多是锦衣玉带的世家子弟,戴着形色各异的面具,腰间佩玉叮咚。
夜幕降临,四人用过饭从八珍楼走出,楚悠望着眼前所见,久久没回神。
东陵城和玉京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街市上人声鼎沸。
季凡与苏蕴灵并肩而行,他不时侧首低语,大约是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惹得她眉眼含笑。
林青良和楚悠自觉落后他们一步,他笑着感叹道:“震撼吧。第一次到玉京看上元节那会,我也看呆了。”
万千灯火映在眼中,楚悠唇角弯起:“难怪这么多人都想穿到修仙世界。”
“没穿过来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林青良叹气,“真到了这里,又觉得千好万好,都不如原来的地方好。”
“林大哥,你想回去吗?”
“是啊。”他轻笑点头,目露眷恋,“我的家人、爱人都还在原来的世界。我有个小妹,和你差不多的年纪。”
他在楚悠身侧轻轻比划了一下,“她个子要高一点。”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楚悠明白这种感受。
她想起,季凡在东陵城外找到她时,也提过林青良的愿望是回去。
但他没提到自己的。
楚悠望向俊逸修长的背影,随口问道:“小剑仙呢,他的愿望是什么?”
途径一家炸酥酪,林青良顺手买了一份递给楚悠:“这家应该合你口味。小凡之前也说要回去,后来和蕴灵相熟,就没提过了。这样也好,她和小凡在一起,我就安心了。”
楚悠吃了一块,外皮酥脆内里甜津津,她忍不住笑道:“林大哥,你的语气好像家长。”
“我刚到灵山那会,她还没我膝盖高,这么多年看着她长大,怎么不算半个家长?”林青良神情温和看两道并肩的身影,“等一切结束,任务完成,亲眼看见他们成婚,我就回去了。”
“楚姑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楚悠放眼望尽长街,“大概是回村里继续过日子吧。”
溪石村的人还给她留着院子。
苏蕴灵回过身,“师叔,你和悠悠在聊什么呢?”
林青良笑道:“在说你和小凡什么时候成婚,好让我们喝杯喜酒。”
四周的喧闹声在苏蕴灵耳内一静。
她动了动唇,还没开口,季凡轻揽过她的肩头,眉梢含笑,“我师尊和蕴灵师尊商量过,等此战尘埃落定,就成婚。”
喧闹人声与好友、师叔的祝福声重新灌入苏蕴灵耳内。
她面上挂起浅笑,柔声道:“届时,你们一定要来。”
*
圆月高悬,玉京城池上方恍如白昼。
与喧闹街市不同,玉京内城的帝宫似蛰伏巨兽,肃穆冷清。
一重又一重的大阵将其笼罩,无人可踏足半步。
帝宫无主,又正逢上元佳节,巡守其中一扇宫门的修者倚着宫墙叹气。
“今天抽签运势不佳,抽到自个轮值了。你不知道,我家崽子听说我今夜要轮值,闹得家里屋顶都翻了。”
同伴苦笑道:“你家小宝闹起来确实厉害,小小年纪,吼功一绝呀。我家夫人倒是没闹,就是瞧着不大开心。”
过来巡视情况的督查碰巧听见,和善道:“你二人提前下值吧,去陪陪家人。”
两位修者一惊,忙赔罪道:“怎敢劳烦张君,我等只是随口一提,绝无抱怨之意。”
“去吧。”督查分别拍拍他们的肩,“本君恰好想在这……”
夜风忽的掠过。
督查面色一凝,法器已祭出,另外两人也如临大敌。
一只玄猫灵巧跃上宫墙,蹲坐着舔爪子,俯看墙外三人。
他们都认得这只猫,是宫人养的,常来宫墙上散步。
它蹲坐在墙头,遥望灯火璀璨之处。
繁华街市里,鳌山灯自玄武大街尽头缓缓而出,长街霎时寂静。
灯楼高约十丈,分作九层,每层雕刻不同微景,囊括十四洲风光与各洲城池。
顶层是一座精巧的玉京城,机关精巧运转,城内的小人如同现实里的,也在走动。
灯楼由玄龟托举,龟首微昂,四足在虚空中缓缓划动。
苏蕴灵和楚悠挽着手,两人手里都提着心仪的灯,仰头一错不错望向巧夺天工的灯楼。
“今年的灯比往年更好看。”苏蕴灵浅笑道。
楚悠眼中映着流光溢彩的色彩,兴致勃勃道:“方才我见有人提着缩小版的鳌山灯,待会我们也去买一盏吧?”
苏蕴灵点头:“我也正想买一盏呢。”
身后的季凡笑道:“楚姑娘,住了几日,觉得玉京如何?”
楚悠回首道:“挺好的,这里很热闹。”
他弯起唇角,“除了上元节,再过段时间还有赏梅宴、踏春同游、百花盛会……玉京最不缺的就是热闹。要是喜欢,不如在此长住?日后我和蕴灵成婚,你们也能经常相伴。”
正要开口,楚悠的手心被捏了一下,苏蕴灵柔声道:“你以后住哪都不要紧,有千里阵在,想见面还不容易吗?”
季凡面上的笑淡了一瞬,还想再说些什么,远处帝宫方向忽的爆开红芒。
“嗡——咚——”
沉重的青铜钟声响起,似水波在城中扩散。
季凡脸色骤变。
有人夜闯了帝宫!
他腰间玉简接连亮起,如同急切催促。
一时间顾不上太多,他将苏蕴灵往林青良身旁一推,“老林,你照看一下蕴灵和楚姑娘,我去看看!”
季凡的身影似白芒掠出,转瞬消失。
林青良护住两人,有条不紊道:“有人闯入帝宫了,不知道有什么意图。先回方家,小鳌山灯我差人买了送去你们住处。”
楚悠当然没意见,刚要应声,四周人群已踩踏拥挤起来。
人们被帝宫方向的异象和青铜钟声所惊,百年前的阴影不可磨灭,有人下意识惊惶大喊:
“魔渊!是魔渊打过来了!”
这一声后,人群彻底骚乱。
林青良眼疾手快拉住苏蕴灵,又伸手拽住楚悠,不料有人踩踏,惊叫怒骂地四散。
刚抓住的手被人群冲散。
“楚姑娘!”
楚悠像沸腾米粥里的一粒米,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能随着乱哄哄的人群夹着移动。
“灯要塌了——!!”
忽的有人惊恐大喊。
楚悠下意识仰头。
玄武大街上方,玄龟被异动惊扰,背上的巨大灯楼转瞬倾倒。
沉重的九层灯楼于半空裂开,砸向街市四处,众人尖叫着奔逃。
人群中的修者纷纷甩出术法,击碎或烧毁坠落的灯体。
碎物太多,其中一块厚重围栏被疏漏,笔直下坠,向着一个孩童砸去。
她似乎被吓傻了,呆呆站在原地。
在围栏砸下刹那,楚悠将孩童一推,同时按住手环,准备抽刀劈开。
下一刻,腰间一紧。
“轰!!”
围栏在她眼前炸开,被凭空生出的火焰烧净,半分木屑都没留下。
一条手臂横在她腰间,对方手劲极大,以至于她踉跄一步,重重撞在身后胸膛上。
浅淡的、清苦的药味顺着夜风,从身后那人的身上,飘到她的鼻尖——
作者有话说:本章掉落十五个红包,还有一更稍晚发出[抱抱]
第42章 应不识(四)【3k营养液加更】 旖旎……
楚悠愣神片刻, 腰上手臂已倏地撤开。
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楚悠飞快转身。
鳌山灯塌,四周灯摊也被人群冲得七零八落,整条玄武大街暗了下去。
她手中还提了盏精巧兔子灯, 暖融融提供一团亮光。
人潮熙熙攘攘,朦胧光影勾勒出一道修长冷峻的背影。
那人已经走了,一副做好事不留名的姿态。
周围太暗, 人又太多,楚悠只感觉到那道背影有一丝熟悉。
“郎君稍等!”她快步跟上, 手里的光团随之晃动。
那人微微顿步, 侧身看来。
一副漆黑面具扣在他脸上。
楚悠没来得及细看,在袖袋摸索片刻,觉得送什么谢礼都不合适。
余光一瞥, 她见对方宽大袖袍下两手空空。
“这个送你,多谢!”楚悠将灯塞进他的手里。
指尖相触,温热触感好似烙铁, 印在他的手上。
面具后的幽暗眼眸紧盯面前的人。一圈水貂绒簇拥着白皙脸庞, 杏眸弯弯, 眉眼间不见半点阴霾。
她看起来, 过得非常、无比自在。
修长手指无声捏紧灯杆,仿佛要将其捏碎。
他一言未发, 疾步离去。
瞬息之间, 人群里已经找不到踪迹。
“悠悠!”“楚姑娘!”
苏蕴灵小步疾跑,惊魂不定扑到她面前, “你怎么样?被砸着没有?”
“没事。”楚悠擦去她鼻尖的细汗, “刚才有个好心人把我拉开了。”
林青良松了口气,歉意道:“楚姑娘,是我不好, 刚才没能护住你。这里太乱不宜久留,我送你们回住处。”
离开前,楚悠转身望了眼那人消失的方向。
是他吗?
这个念头刚浮起就被否定。
不可能是他。
她清楚记得离开幽都之前,玄离说过的话。
——“来日再见,我必杀你。”
想来是恨透她了,怎么可能会相救。
*
回到临湖楼阁,夜色已浓。
林青良给两人熬了安神汤,看着她们喝完才走。
或许是安神汤助眠,楚悠回房草草沐浴后,头发还没干透,就已经挨着床睡着了。
似梦非梦间,恍惚感受到一道视线在紧盯着她。
恨意浓烈到难以忽视,又夹杂着许多古怪情绪。
楚悠想要睁开眼,奈何安神汤功效太强,意识昏沉,四肢沉沉无法动弹。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逼近。
一步一步,行至床榻。
房间里不知何时燃了熏香,浓郁萦绕着。
楚悠下意识着急起来,想要躲避。费尽力气,也只是让脑袋偏向一侧。
床榻前的人似乎俯下身来,淡淡的、清苦药香夹杂着冷冽气息拂面。
随即,冰凉手指嵌住她的下颌,强硬转回。
迫使她正面相对后,那只手松开了,转而轻抚她的面庞。
冰冷指尖游移,一寸寸描摹眉梢,轻按微微颤动的眼皮,再抚过鼻尖,从柔软唇瓣划过,最终停在咽喉处。
好似在思考如何杀了她。
指腹按住脆弱喉管,逐渐施加力度。
摄入肺部的空气一点点变得稀薄,楚悠的眉头无意识皱起,唇瓣启开,艰难呼吸着。
意识愈发晕眩之际,喉咙处忽然一松,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只手卡住下颌。
滚烫气息瞬间落下。
纠缠,吮吸,吞咽。
唇瓣被咬得刺痛,舌尖被卷住,好似要被人活活吃下去。
楚悠紧闭的睫毛颤动,唇边溢出抗拒的呜呜声,努力想要从梦中挣脱出来。
沉重的手臂终于抬起来些许,胡乱向前挥去。
还没来得及推开什么,手腕就被攥住反压在枕边,修长五指似阴冷的蛇,顺着腕间爬动,撬开紧握的掌心,指缝贴着指缝,十指紧紧相扣。
对方手掌宽大,把她完全锁在掌心。
唇舌纠缠愈发深入,很快,楚悠无暇顾及其他。
意识像浸水的铅块,无止境往下沉。
楼阁四周绘有御寒法阵,屋内偏暖,她穿的寝衣轻薄。
交错的细细带子不知何时被扯开。
楚悠深陷一场无法苏醒的噩梦。
梦里的男鬼对她无比熟悉,清楚多重的力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意识恍惚间,那冰凉指尖恶劣地一碾。
“……!”
紧闭的睫毛颤动,被沁出的生理性泪水浸湿。
唇舌纠缠终于停止,楚悠无意识喘着气,感受到温热触感顺着喉咙,落在了锁骨附近。
一小块皮肤被轻咬吮吸。
微微地痒,还有些刺痛。
但这点刺痛很快就被其他地方更猛烈的感官刺激冲散。
楚悠被拽入一场漫长潮热的梦里,无论如何挣扎都醒不过来。
湿漉漉的黏腻汗水打湿乌发,凌乱贴在颊边、背上、脖颈。
她不清楚这场梦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再次醒来,窗外的天色完全亮了。
桌案上的香炉已经燃尽,空气里残余着淡淡的安神香气味。
是苏蕴灵亲手给她调配的。
楚悠用了好几日了,效果很好,点上后一夜睡到天亮从不做梦。
除了昨晚。
她捂着额头艰难起身,像睡过头般晕沉沉使不上劲。
昨夜的梦支离破碎,零星的片段掠过脑海,梦中那种潮热、无法挣脱躲避的感觉令人心悸。
楚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
寝衣带子系得好好的,身上清爽无异样感。
她赤足下榻,支起妆奁的水镜,扒开衣襟对着看。
嘴唇不肿,身上也干干净净的。
只有锁骨下方的红痣,似乎被什么蚊虫咬了一口,周围有点泛红。
“什么鬼梦……”楚悠嘟囔一声,合上水镜。
不经意间,余光瞥向临窗矮榻。
一只做工精巧的兔子灯完好无缺摆在那。
刹那间,楚悠浑身血液如同凝固,整个人被定死在原地。
“笃笃。”
屋门被轻叩几下,苏蕴灵的声音传进来:“悠悠,你醒了吗?”
楚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起身拉开大门。
“你怎么了?”苏蕴灵被门后苍白的脸吓了一跳,“昨晚睡得不好?”
楚悠抿了抿干涩的唇:“蕴灵,我昨晚送出去的灯,又回到屋里了。”
“灯?”她一怔,越过楚悠看向屋内矮榻,“你说那两盏吗?”
两盏?
楚悠回身望去,竟然才看见兔儿灯旁边还有一盏缩小版鳌山灯。
“今早师叔送来两盏鳌山灯,还有一盏兔儿灯。他说昨夜看你手里没灯,肯定是人多挤丢了,多买一盏给你补上。”苏蕴灵握住她微凉的手,“早上看你没起,我想着放进去,让你一起来看见会很惊喜……没想到,吓着你了。”
高悬的心咚一声落回原处,震得浑身发麻。楚悠摇摇头,脑袋抵在她的肩窝。
“没有。是我做噩梦了。”
苏蕴灵抱住她,轻抚发顶,“可能是这副安神香效力不够了,我给你调新的。做了什么噩梦,同我说说。”
楚悠闭着眼,喃喃道:“我梦见鬼了,缠着我不放,太可怕了。”
*
圣渊宫,议事殿。
鸢戈站在殿中,简明扼要汇报完魔渊内与十四洲所有的重要动向。
她负责情报,掌控一切情报来源,也负责暗中清理一些碍眼的存在。
汇报结束,她思考片刻,呈上一封书信,“尊上,温洛月递了书信,说已深刻反省悔悟,请求尊上允准她回幽都任职。”
除夕那夜楚悠离开,凡是在当夜看守流云宫或轮值宫禁的,都受了重罚。
鬼面奎受罚后,被撤了玄衣卫统领一职。但他不曾求情,老实本分养好伤,继续为玄离奔走寻找新的、通晓巫言咒术的人。
温洛月同样受罚,被调至昴江附近,负责监察巡边。
从圣渊宫魔尊心腹,瞬间成了小小边境监察,差距如隔天堑。
鸢戈不太喜欢这位同僚,但觉得鬼面奎和她都有点冤。
就算换成她和伏宿,也不一定能防住。
楚悠铁了心想离开,谁能拦住。
神游一会,鸢戈也没听见答复,抬起头看,见玄离支着下颌,眉头微皱,好似在出神。
一盏精巧兔儿灯放在桌案上,与大殿格格不入。
“尊上?”她又唤一声。
玄离瞥了眼呈上来的书信,指尖一抬,瞬间烧得灰烬都无。
“明白了?”他眼底不含任何情绪。
“是。”鸢戈恭敬点头。
这代表,温洛月永远不会复起得到重用了。
鸢戈离开,议事殿内静下来。
桌案上堆积了一些政务,玄离无意处理,手无意识抚向一侧。
手落了空,只碰到冷冰冰的桌案。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那处,是放连理枝的位置。
以往心绪不畅,他会揉捏连理枝的叶片,权当消遣。
一个无关紧要的习惯罢了。
玄离翻开新送来的军务,提笔批阅几本,内心始终不静。
细细烦闷似丝线,无形缠绕在各处,一举一动皆受影响。
他扔开笔,无意识捻着指尖。
温热潮润的触感还牢牢附着在手指上,每深入一寸的反应、声音都清晰无比呈现在脑海里。
心口处剧痛蔓延。
每痛一分,那些回忆就更清晰一分。
时刻提醒着,昨夜他做了多么不可理喻,连他都自我唾弃之事。
额角逐渐渗出冷汗。
玄离抬手将兔儿灯收入乾坤袋,沉声道:“张秦!”
张秦匆匆入殿,无需提醒,端来一碗养护心脉的药。
他抓起碗直接灌下。
张秦垂首站在一旁,在心里暗暗叹气,很清楚自家主子昨夜,肯定是去见了不该见的人。
什么取药,都是不愿承认的借口罢了。
作为成熟的下属,他自然不会点破。
“尊上,天仙子已炼化,稍后就能入药。”他看了眼玄离下颌紧绷,青筋浮起的模样,委婉道,“您千万要多保重自身啊。”
随着强硬平复心绪,禁制带来的剧痛渐渐褪去。
玄离面无波澜。
这是最后一次,他不会再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蠢事——
作者有话说:玄离:最后一次(淡定)
过段时间——
玄离:最后一次(恼怒)
再过段时间——
玄离:最后一次(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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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应不识(五) 耳光
几场细雪过后, 山尖冰雪消融,玉京城内春意渐染。
方家作为五大世家之首,宴饮筵席不断。
因着要商讨定于三月中旬的大战, 其余世家天骄亦在玉京。
宴饮筵席间少不了交际往来。
苏蕴灵身份特殊,想与之交好的人太多,回回都被相邀。楚悠和她住在一块, 连带着也被邀请过去。
偶尔去过一次后,楚悠见识到了她身边的狂蜂浪蝶有多凶猛。
哪怕她已定下婚约, 对象是方家小剑仙, 那些天骄依然见缝插针示好,希望将成婚对象换成自己。
今日的百花宴设在花开遍地的游园,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其间还设了一处小秘境。
内里暗藏乾坤,秘境尽头的山巅有株梅树,折下一枝可赠给心仪之人。
楚悠将它称为修仙界版的大型联谊活动。
秘境一开, 各家天骄涌入, 半个时辰后陆续有人出来。
有些脸上挂彩, 有些衣衫破损, 看来是大打了一架。
他们折的梅枝,无一例外, 全都赠给了苏蕴灵。
她逐一婉言谢绝, 但有一人格外难缠。
青年一身湖蓝绣金华服,手中折扇轻摇, 拿着梅枝笑吟吟道:“蕴灵, 你我从小相识,这枝就当朋友相赠,这点薄面也不给?”
宴上众人纷纷停下动作, 交头接耳看过来。
苏蕴灵很轻地皱眉,柔和坚定道:“怀风,多谢你的美意,还是请收回吧。”
应怀风眸光一暗。
这本该是他的未来夫人,该和他成婚的。
应家身为五大世家之一,管辖南境。灵山位于南境云岐洲,历代圣女常与应家联姻。
他是应家少主,苏蕴灵是灵山圣女,两人从小相识称得上青梅竹马。
在他看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苏蕴灵被净灵珠认主,若能迎娶,数代之后,应家或可取代方家成为世家之首。
可恨半路杀出一个该死的季凡。
出身平平却被方家家主看中,一跃成为关门弟子,又成了誉满十四洲的小剑仙。
应怀风光是想一想,后槽牙都快咬碎。
只要没成婚,一切就没尘埃落定,他就还有机会。
面上维持着笑意,他压下嫉恨,以玩笑般的语气道:“蕴灵是怕阿凡不悦?我与他是同窗,阿凡向来雅量,定不会计较这种小事。”
说着,他一手按住苏蕴灵纤瘦的肩,另一手持梅枝簪入她的鬓边。
苏蕴灵恼得面色涨红,想要退避,肩头被牢牢按住。
眼眸倒映着逼近的梅枝,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
“啪!”
应怀风的手猝不及防被扼住拧开。
俏丽梅枝落地,被一只绣鞋碾过,剩满地残香。
他对上一双清亮眼眸,黑白分明映着他。是个眉眼明丽的姑娘,护着苏蕴灵后退几步,并和颜悦色道:
“这位郎君,你的耳朵还好吗?”
应怀风一怔,手腕还痛得厉害。看着眼前和颜悦色的姑娘,他隐隐觉得面熟,一时半刻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于是勉强压下怒火,保持风度道:“在下耳朵很好,女郎为何这样问?”
楚悠鞋底用力,将梅花彻底碾进尘土,笑眯眯道:“是吗?我以为郎君耳朵聋了,所以听不见拒绝。”
宴上一静,有人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
“你!”应怀风勃然大怒,平日无人敢如此挑衅,一时怒意上涌,猛然朝楚悠抓去。
“怀风,你这是做什么!”苏蕴灵面色微白,一把护在楚悠面前。
楚悠抬手按住她,向前一步。
刹那之间,应怀风的视线天旋地转,护体灵力和身上法器死了一般,一股巨力攥住他的手腕。
扬起,砸出!
“砰——”
不远处的造景假山轰然碎开。
应怀风胡乱挥开碎石站起,心中怒意已成了杀意。
盯着楚悠的脸,他蓦然想起为何眼熟。
半年前,他在那个小破村子见过她,世家与魔渊对峙,她忽然闯入,还引得魔尊色变。
后来,这张脸出现在天枢楼各大悬赏榜上,发布之人开出天价,只为找她。
这个凡人手段了得,成了魔尊夫人后,如今摇身一变,又成了灵山圣女和小剑仙的好友,被方家奉为座上宾。
“我当是谁。”应怀风拂去衣袍尘土,视线轻慢打量,“原来是魔尊夫人,抱歉……忘记现在已经不是了。”
“一介凡人,先攀上魔尊大人,又攀上方家和蕴灵,楚姑娘手段了得呀。”
“蕴灵,你可要当心,这样心机深沉的人留在身边,如果坏了你的姻缘……”
宴上众人蓦然瞪大眼睛。
他们看见一向端庄的灵山圣女疾步奔到应怀风面前,用力扬起手——
“啪!”
应怀风的脸火辣辣偏向一侧,他不可置信扭头,“蕴灵,你……”
话没说完,苏蕴灵沉着脸,再次狠狠扬手。
又是一耳光落下,扇得他唇角渗血。
苏蕴灵一脸盛怒,一字一顿道:“应怀风,谁允许你这样污蔑我的好友!”
“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冷笑一声,抹去唇边血渍,“为了个凡人,同我翻脸?”
一直以来积蓄的怒气不断上涌。
当超过某个阈值,苏蕴灵脱口而出:“你算什么东西!”
应怀风颜面尽失,从出生起没受过这种屈辱。
他们之间,再无任何可能了。
可是,他得不到的,季凡也别想得到!
一瞬间,应怀风神情扭曲,腰间佩刀已然出鞘。
“铛!”银刃与佩刀悍然交错。
“他算废物。”楚悠冷静点评。
苏蕴灵怔怔看着护在她面前的楚悠,随着她一击挑飞应怀风佩剑、一脚将其踏在地面的动作,心越跳越快。
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
身旁注视的目光不再重要,压抑的源头都随着扇出去的两巴掌,和那一声骂消失了。
忽觉浑身轻快无比。
应怀风再次飞了出去,连着砸碎两座假山最后栽入锦鲤池中。
他怒不可遏爬起来,浑身湿淋淋,好像刚上岸的水鬼,朝着两人又杀来。
“应少主!”
一声怒喝随着靛蓝长袍而至。
应怀风脚下生出缚阵,被完全定在原地。
林青良收回施术的手,行至两人面前,先细致检查确认她们没有受伤,这才回身看应怀风,温和神情荡然无存。
“你在做什么?”他沉肃道,“意图当众杀害同门?!”
应怀风的脸色红白交加,变了又变,额角青筋突突跳。他勉强咽下怒意,梗着脖子道:“师长,学生没有此意。”
林青良撤去缚阵,冷声道:“今日的事,青衡道君与你父亲已知晓,你亲自去同他们解释。”
他脸色瞬间白透,直指楚悠,强撑着道:“为何只有我去,分明是她先挑事!还有蕴灵,当众对我出手,在场的人都看着,您身为她的师叔,难不成要包庇?”
楚悠和苏蕴灵正要开口,林青良将两人护在身后。
“楚姑娘是道君请回来的客人,她为何出手你心里清楚。蕴灵秉性柔善,如果不是被气急了,怎会做出打人的事?千错万错都是你不该越界!”
应怀风气得几欲吐血。
不等他再辩驳,腰间佩的玉简嗡鸣亮起,似某种催促。
“学生告退。”他忍着怒气,狠狠剜楚悠一眼,大步离去。
百花宴横生波折,被应怀风大闹一通,自然继续不下去。
宴很快散去。
林青良送两人回临湖楼阁。
走在路上,楚悠道:“林大哥,今天我也冲动了,会不会给你还有方家添麻烦?”
林青良温声道:“别担心,你是方家的客人,这事他有错在先,应家家主不会包庇。我还要多谢你,这个应怀风贼心不死,整日纠缠蕴灵,有了这个教训,以后行事应该会收敛很多。”
有了这句话,她安心下来。
回去路上,苏蕴灵很沉默。
事情结束情绪稳定后,后怕与纠结一点点占据上风。
回到住处,林青良准备离开时,她才轻声开口:“师叔,我今日是不是太胡闹、太不得体……”
林青良一愣,随即笑道:“你懂得保护自己、维护朋友,师叔为你高兴还来不及。”
苏蕴灵喉间微微哽咽,扭头看向楚悠。
楚悠笑得眉眼弯弯,朝她竖起大拇指:“棒!”
眼眸蒙上淡淡水雾,她再也忍不住,扑抱住楚悠,哽咽道:“悠悠,你说得对……拒绝别人真是痛快极了。”
*
圣渊宫,议事殿。
伏宿轻手轻脚路过,生怕惊动里面的玄离,又被派去干活。
最近,他家主子不对劲。自从上回出了趟门回来,就一心处理政务,他繁忙,圣渊宫上下都跟着忙。
一个多月!他整整一个多月没有休沐了!
宫外开了家味道很好的酒楼,他还想着约鸢戈一同去的。
自楚悠走后,这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伏宿。”殿内冷冷唤道。
“属下在。”伏宿深吸一口气,挤出灿烂笑容进殿,“尊上有何吩咐?”
殿内燃着凝神香,其间夹杂一缕淡淡幽香。
香气源自乌木桌案一角。
他悄悄抬眼,看向那盆重新被摆回去的连理枝。
桌案后,玄离手中攥着一叠密报,每张左上角有暗红特殊徽记。
伏宿认得,这代表密报记录了十四洲玉京城的消息。
玄离的视线淡淡掠过密报上的某行,定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去杀个人。”
他掌间燃起焰火,将密报吞噬殆尽。
伏宿摩拳擦掌,一脸兴奋:“尊上要属下去杀谁?”
杀人好啊,杀人他最在行了!杀完人还能放个风,就当休沐,简直再好不过!
细碎灰烬悠悠落地。
玄离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
“应怀风。”——
作者有话说:在密报上看见有人语言攻击老婆,还对老婆动手
玄离:杀意值100%
明天会写长一点~小情侣异地快结束了,即将进入下一个大剧情点
第44章 应不识(六) 试探
应怀风死了。
被方家家主青衡道君和他的父亲一同训斥后, 自小家中有求必应的应怀风心情糟糕透了,邀了好友去城中撷芳阁喝酒。
他一连酩酊大醉三日。
然而飞来横祸,有人雇杀手上门寻仇, 误认成应怀风,恰好他喝得烂醉歇在月姬房内,护身法衣法宝扔了满地。
被发现时, 他已气绝多时,衣不蔽体横卧榻间。
应家震怒, 严令缉拿凶犯。
那倒霉杀手被追查时, 慌不择路摔下山崖,只剩具血肉模糊的尸首。
应怀风与杀手都草草地死了,此事也只能草草了结。
季凡近来在外办差, 回城听见这个消息,直接往临湖楼阁去了。
过来告知这个好消息时,楚悠和苏蕴灵在钓鱼。
楼阁临着清湖, 湖中有一八角亭, 凭栏垂钓, 春风徐徐。
小半天功夫, 小桶里装了零星几条。
他难得空闲,也坐在小竹凳上, 陪着一起垂钓。
“竟敢对你动手, 让他死得太便宜了。”季凡甩饵入水,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 扭头朝楚悠笑道, “楚姑娘,这几日我不在,多谢你护着蕴灵。”
楚悠抿唇笑:“蕴灵也护着我了, 朋友之间不说谢字。”
他们多日未见,楚悠借口去看酥饼火候,将湖心亭留给两人。
柔和清风吹拂,湖面微皱,映出两道并肩而坐的身影。
季凡抛钩入水,侧目笑道:“我回来时听见旁人说,你扇了应怀风两耳光,这事是真的?”
苏蕴灵握杆的手紧了紧,轻轻点头:“他污蔑悠悠,说话太难听,我忍不了。”
“下回可不能这样冲动了。如果楚姑娘不在,他岂不是要伤了你。”他递去一枚殷红玉佩,“这是我用心头血炼化,有它在,在我境界之下没人能动你。”
她瞳孔一缩,手好似被烫般缩了缩,“心头血,这……”
“收好。”玉佩不容拒绝放入她的掌心。
苏蕴灵慢慢握紧,温凉玉佩被掌温浸透,“阿凡,你不觉得我动手打人,太过无礼吗?”
“你怎会这样想?”季凡唇边笑意不变,“我只怨自己那日不在,没能当场废了他的手。”
再一剑杀了他。
苏蕴灵一怔,心头微暖。
季凡挑眉又道:“再说了,又不是打我。”顿了顿,他开玩笑般补了句,“就算打的是我,一定是我哪儿没做好,不是你的错。”
清俊眉眼好似被春水洗涤,神情恣意散漫,眸中映着她。
苏蕴灵别开眼,手中钓竿一动,鱼儿被惊跑,湖面荡开层层涟漪。
“净胡说,我怎会对你动手呢?”
一道术法甩出,逃跑的鱼儿重新咬住她的饵料。
季凡指尖灵光散去,面含浅笑,语气认真:“蕴灵,等此战结束,我们成婚后搬离方家,在玉京择一你喜欢的地方居住。”
苏蕴灵错愕扭头:“不住在方家?”
“你不是不喜欢这吗?人多,规矩也多。”他浅浅一笑,抬手挽好她垂落的发丝。
她越过季凡肩头,望向建在连绵山水间的楼宇。
目光所及最远处,是漆黑坚固的机关外墙。
这里像个华美但规矩森严的笼子。
苏蕴灵收回视线,与他对视,“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你也不喜欢灵山。”季凡望着她,“蕴灵,你是我将来唯一的伴侣,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捧至你面前。”
心头忽的悸动,她指尖蜷起,在对方长久的注视下,终于轻轻点头:“好。”
季凡眼中漾开笑意,柔声道:“等这些琐事解决,带你去见我的家人们。”
说这话时,他神情柔和极了。
苏蕴灵为他感到欣喜,“你从前说,同他们失散很久,一直没有下落。如今找到了?”
“快了,有新的进展。”他眉梢含笑,余光瞥见她身旁空位,又道,“还有一件事,魔尊身上有焚心咒的事,你和楚姑娘说了没?”
她摇摇头:“悠悠近来从不提他,怕惹她伤心,我便还没说。可……你怎么也知道焚心咒?”
“是师尊知晓,告知了我。先前世家齐聚昴江之外,师尊出手,就是为了确认焚心咒有无发作。没说正好,不用告诉楚姑娘了。”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
季凡轻握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你了解楚姑娘的性格,是不会回头的人。魔尊害她伤心,告诉她对方其实也动过情,除了徒增纠结,没有任何意义。”
见苏蕴灵不语,他又道:“楚姑娘刺他一剑,以他的性子,必然是恨透了。两人之间既已决裂,十四洲和魔渊又将开战,此时告诉她,实在很没必要。”
他说的,也是苏蕴灵所纠结的。
先前在圣渊宫,她发现了焚心咒的存在,玄离就派人警告过她管住嘴。
很显然是不想让楚悠知道。
思虑良久,苏蕴灵最终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一份掺杂了隐瞒与利用的喜欢,不知道也罢。
两人没再说话,并肩坐在一处专心垂钓。
湖水荡漾,季凡挥动钓竿,又钓上一尾鱼。桶已装满,鱼扑腾个不停。
“这么多鱼,不如拿点别的食材,给你们做顿烤鱼?”
苏蕴灵欣然点头:“师叔今日空闲,也叫上他吧。”
季凡唇边笑意微顿,转瞬掩饰过去,语气如常:“好,我给老林传音。”
*
月色当空,湖边支起烤架。
肉串和烤鱼滋滋作响,季凡衣袖挽起,熟练地撒好调料,按着每人的不同口味烤制。
出乎楚悠意料,季凡烤出来的东西味很不错。
四人吃完烤鱼,随意置了张矮桌,又搬来几坛好酒,席地而坐对饮。
苏蕴灵酒量浅,酒过三巡,已经伏案睡去。
季凡褪了外袍,轻搭在她身上。
林青良斟满一杯,朝楚悠笑道:“楚姑娘,小凡的手艺不错吧?”
“一流水准。”她毫不吝啬夸赞,“没想到小剑仙手艺这么好。”
“过奖了。都是和我哥学的,他手艺比我更好。”
多喝了几盏酒,加之一直以来筹谋的事快要实现,面对来自同一世界的同伴,季凡主动聊及过往。
“我父母死在污染区,那时候我还很小,是我哥当爹又当妈照顾我。那时候,食物匮乏,但他总是能做得很好吃。”
一张俊朗坚毅的面容浮现过脑海,季凡握住酒樽的指节泛白,声音渐轻:“他是个很好的人,组了一支小队,大家也和他一样好。从小,我就想着,将来要像他一样。”
“或许好人不长命,他们都死了。”
气氛沉默下来。
三人都曾生活在末世,和亲友生离死别已经是常态。
林青良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你大哥天上有知,见你和他一样好,心里必然欣喜。”
季凡怔愣片刻,忽的笑起来。
“是吗?”
楚悠认真点头:“你过得好,亲人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季凡沉默片刻,与两人碰杯,“多谢。”
饮尽一杯,他望向林青良,“老林,等这些事了结,你真的要回去?”
林青良哈哈一笑,揽住季凡的肩,“等你蕴灵成婚了,我就回去。怎么,舍不得我?”
“谁舍不得你了?”季凡嫌弃拍开,“到时放两挂鞭炮欢送你。”
“口是心非。”林青良摇摇头,“你师娘还在那边等着我呢,结婚那会说好了,死了要埋一块的。她先走了,我怎么能把她孤零零留在那,自己享福?”
楚悠看两人你来我往斗嘴,轻轻弯起眼眸。
季凡忽然道:“楚姑娘,你想好了不回去?系统说大战结束后,和原世界的裂隙会在无妄海开启一次,错过后就没机会了。”
“是你们之前提到的系统说的?”
两人同时点头。
楚悠杏眼微黯,浅浅一笑道:“我的队友都不在了,亲人也不在,还是留在这吧。”
季凡笑着举杯:“好啊,咱们都留在十四洲,让老林自己回去和污染物作伴吧。”
“你这小子,尊师重道,好歹我也教过你几年。”
“行。那预祝老师一帆风顺,此去平安。”
*
二月下旬,春意渐浓。
玉京城内暗流涌动,世家修者来往匆匆。
无形的紧张笼罩在十四洲帝都上方。
楚悠最近极少出门。
倒不是不想出去,而是无论去哪,随行的仆从很多,暗中也有许多视线紧盯。
像保护她不被玄离再次带走,又像某种提防和监视。
这种感觉令人不喜。
静下来时,她经常想起鸢戈东方等人。
方家对她的态度,足以说明此战非同小可。只要是战争就会有伤亡,两边都有她的好友,楚悠为之担忧,又明白这种对立之战,不会因为任何个人因素而改变。
无论哪边,她都不希望输。
繁多思绪的间隙,她也会想起玄离。
想起离开那天,他毫不掩饰的杀意,以及那句冰冷的话。
应该不会再见了,她想。
临近月底时,林青良和苏蕴灵受召回灵山,季凡也将为家主出门办事。
好友忽然都要离开,楚悠很是不习惯。
临行前,苏蕴灵提议,和青衡道君,也就是方家家主商量,让她一同去灵山。
灵山位于南境,地理位置特殊,无允许不得入内,也算得天独厚的避难圣地。
仆从用玉简通传,片刻后传回一道家主谕令。
“楚姑娘,家主请您前去一叙。”
*
青衡道君方修永的住处位于方家正中。
这个庞然巨物般的建筑群,以其为中心向四周万顷绵延。
越靠近,结界法阵多得眼花缭乱,巡查修者几乎将附近守得密不透风。
一路上,带路的仆从嘴巴如同蚌壳紧闭。
在方家住了两月余,楚悠从没见过方家家主。
传闻里,他潜心修炼,无伴侣无子女,极少离开方家,也几乎不见客。需要出面的,一般交给季凡或门下其他弟子。
仆从将她带到一处简朴、不起眼的院落,站在石阶下通传。
“家主,楚姑娘到了。”
篆刻无数法阵秘术的院门敞开,无声邀客进入。
楚悠不动声色打量片刻,谨慎踏入。
院落清幽僻静,引了一池活水,岸边栽了株开得正好的桃花。
风拂过,桃花落入池中,引得鱼儿争食。
树下设了方石桌,棋盘上黑子白子交错纵横,一位方脸阔面的道袍男子手执黑子,同自己对弈。
落下一子后,他抬眼望向楚悠,微微一笑:“楚姑娘,请坐。”
“青衡道君。”她礼貌点头,在他对面落座。
方修永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在方家住的这段时日,阿凡安排的还妥当吗?如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你见谅。”
她接过,但没入口,“小剑仙很细致,安排得处处周到。”
他欣然道:“方家不比圣渊宫,本君还忧心你在此处住得不习惯。”
方修永又捻起一枚黑子,随意落下,“大战在即,十四洲动荡不安,路上恐怕不安全。楚姑娘既然住得习惯,还是不要奔波了。”
在来这里之前,楚悠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答案。
被束缚监视的感觉更浓。
见她不语,方修永放下棋子,语气和善:“阿凡是我的关门弟子,本君将其视为亲子,蕴灵也是本君看着长大。这两个孩子将喜结连理,本君心中很是高兴啊。”
“楚姑娘是他们的好友,便是本君的小辈,你可以随着蕴灵,唤我一声世伯。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方家必护你周全。”
“哗啦”一声,池中鱼儿因抢夺花瓣,跃出池面争斗不休。
楚悠望着方修永。
从外表看起来,他和同样身为圣人境修者的玄离截然不同。
他平和内敛,无任何锋芒。
她浅笑道:“我明白道君的好意,也很感谢方家的庇佑。”
方修永似乎没察觉她不曾更改称呼,笑着颔首:“楚姑娘能明白就好。”
“本君家中有一小妹,曾入帝宫为后。其实论起辈分,本君和魔尊大人也算舅甥,他是最后的帝宫血脉,起先听闻他有了夫人,我还为之高兴。”
“没想到……”方修永轻叹一口气,“他还是同从前一样,无情无心。”
世人都传,玄离弑父杀兄逼死原本的帝后,踩着至亲血肉登上帝位。
这份舅甥之情怕是比纸单薄。
楚悠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
但直觉,这不是方修永真正想说的话。
果然,他很快又开口:“楚姑娘,你是少有的,与他关系亲密之人。”
方修永面带和善笑意,视线紧盯楚悠,缓声问道:
“在他身边时,有没有见过他被菩提珠反噬?大约是在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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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过度一下剧情,下章换地图
第45章 应不识(七) 逃!
这才是这场谈话的真正目的。
楚悠做出沉思模样, 片刻后摇摇头:“印象里是没见过的。他平时遇到什么事情,从来不会告知我。”
树下寂静,唯有池中鱼儿扑腾声。
方修永看了她片刻, 惋惜道:“没想到,他对枕边人防备心都如此重。”
“罢了,不提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过几日有春狩, 本君听阿凡说你喜欢打猎,不妨去看看。有什么缺的只管提, 方家尽力满足。”
谈话结束, 仆从引着楚悠离开。
踏出小院后,她隐约听见方修永对仆从说了句话。
“……把季凡叫来,东陵城的事, 本君还需再叮嘱他几句。”
楚悠脚步一顿。
回去的路与来时的不同,同样错综复杂。
途径一座繁花似锦的园子,她驻足停留, 告诉仆从要在这赏景, 并拿些茶水点心过来。
等候期间, 她坐在赏景亭内, 察觉到过往仆从都有意无意看她,暗中也有不少视线紧盯。
楚悠神情自若起身, 在园子里漫步。
借着相连假山的遮掩, 她踏入转角,精神力潮水般铺开。
暗中监视的修者一怔, 纷纷从各处现身。
转角处, 从假山上垂落的淡黄花枝微微摇曳。
要监视的人却消失无踪了。
*
院落桃树下,方修永仍在同自己对弈。
“嗒。”又一枚黑子落下。
院门推开,脚步声不疾不徐行来。
“师尊。”
他头也不抬, 捻起下一枚棋子,随和道:“坐。”
无需通传就能入内的,唯有季凡。
季凡依言落座,瞥见石桌上一盏没动的茶水,心下了然,明白方修永和楚悠之间的谈话不顺利。
靛青道袍宽袖挥过,棋子落入棋罐,棋盘上已空。
“陪为师手谈一局。”
“是。”季凡浅笑点头,手执白子先行。
方修永随意落子,道:“你的这位朋友,是把很锋利的刀,可惜警惕心很重啊,软硬不吃。”他抬眼,语气平和,“大战在即,方家需要这样一把刀。”
拈着白子的手微顿,季凡落子,笑意不变:“还有半月余,师尊放心,我会再劝劝她,站在我们这一边。”
方修永哼笑一声:“是人,就有可能变卦。如此锋利的刀,握在手中万一倒戈,你可有想过后果?”
树下静了片刻。
季凡看着棋盘上,不动声色围堵截杀他的白子,抬眼与之对视:“师尊的意思是?”
两人对视片刻,方修永又落下一子,“控制她,为方家所用。为师相信,你定能做到。”
“师尊,可……”
“阿凡。”方修永微微一笑,拂去他肩头落花,“如此重情,不像你的性子啊。”
季凡垂在膝头的手不由握紧。
方修永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你莫不是忘了百年前,五大世家在帝宫前的血战。我们死了那么多人,也没能当场将其诛杀。”
“哪怕这次,以东陵城万万人血肉为祭,强召吞月异象,胜算也不过五六成。你若能控制她为方家所用,胜算便是十成。”
“他一死,你所求的就能实现,届时你与蕴灵成婚,为师便将方家交到你的手中。”方修永拍拍他的肩,温和至极道,“你是未来的天下共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别让为师对你失望。”
一朵桃花悠悠坠入棋盘。
黑白棋子纵横交错,黑色看似不显山露水,已将白子围困,再无退路。
季凡握紧的手渐渐松开,最后一点动摇消散。
“弟子明白,不会令师尊失望。”
方修永欣慰笑道:“这就对了。启程吧,去盯着东陵城的祭阵布下,别出任何岔子。”
他点头:“是。弟子这就……”
话未说完,方修永的玉简忽的亮起,清晰传出仆从的声音。
“家主!楚姑娘不见了……”
蓦然间,季凡觉察到院外有一丝极其细微的精神力波动。
“谁!”
*
楚悠没想惊动任何人。
只是临走前听见方修永说了“东陵城”三个字,心里隐约不安,于是隐匿行踪折返,想听听他们要商议什么。
隔音法阵、屏蔽结界于她而言都无效。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递到她耳中。
东陵城、祭阵、控制这些字眼不断在耳边回荡。
楚悠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幽都时,季凡会带着修者折返回来救她。
因为她是一把刀。
方家用来对付玄离的,必不可缺的刀。
随着院内传出一声怒喝,楚悠收起精神力,旋即转身,风一般急奔。
身后,白袍身形似闪电掠出,院门轰然打开,恐怖的精神力潮水般倾泻而出,精准确定她的位置。
“家主有令,闭门捉人,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季凡冰冷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远处,拱卫在方家四周的巨型机关城门同时闭合。
无数修者朝着唯一目标涌来。
风呼啸从耳旁掠过,楚悠面无表情,反手拔出长刀。
起刀,挥出,丝毫不拖泥带水。
*
负责方家巡卫的修者,无不是佼佼者。
灵力对于他们,就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
从未有人想过,有朝一日失去灵力、以凡人之躯与人对战是什么滋味。
程冠修至八境,自负天资好,对一个奔逃凡人不以为意。
他抢在最先,拔剑朝楚悠刺去,欲立头功,在方家更进一步。
“哧——”
银刃折射日光,无限逼近他的眼底。
程冠脖颈间一凉,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紧接着血红喷涌,染红了他眼前的景。
视线颠倒旋转,最后一眼,他看见了手持银刀,面无表情杀出去的少女。
楚悠没有回头,也没有低头看身旁倒下的人。
她不会成为任何人手中的兵刃。
溪石村就在东陵城,千千万万的凡人也在东陵城,她必须离开这,把祭阵的事公之于众。
一股磅礴精神力从身后涌来,楚悠脚步不停,同时放出自身的。
两道精神力悍然对撞,她占一丝上风。
同时,更多的修者杀来。
楚悠拧身避开长剑,身后短刀又至,一截衣袖被划破,小臂多了道刀伤。
细密血珠迅速渗出,顺着指尖淌落。
眼前又有数人围攻。
“缚阵,起——”
随着一声清喝,地面瞬间结成交错法阵,众多修者动作凝滞。
两道身影一左一右,架住楚悠飞奔。
等季凡看清救人的是谁,身形急掠赶来,却被法阵阻碍。
“老林,蕴灵,放开楚悠!她听见了不该听的,赶紧放开!”
苏蕴灵趁着片刻间隙,给楚悠的伤施了疗愈术法,见不管用,用布条迅速绑紧止血。
“师叔,快!”
林青良点头,灵力凝于指尖,笔走龙蛇飞快绘制法阵。
季凡清俊面容扭曲,目眦尽裂吼道:“速断千里阵连接点!”
方家阵修收到指令,迅速切断玉京对外的千里阵连接点。
顷刻间,接二连三的阵点暗下。
林青良额角渗汗,动作越来越快。
在最后一个阵点切断前,脚下法阵落成,金光浮动运转。
身后林青良布下的缚阵已经被破,季凡领着修者们,面容阴沉奔来。
楚悠用力挣开两人扶她的手,言简意赅道:“我自己走,不要跟来!”
“不要,一起走!”苏蕴灵顾不上仪态,死死抱住她的胳膊不松手。
林青良一把握住楚悠手臂,沉声道:“千里阵,开!”
季凡发疯般向前扑去,一截云雾般的轻纱衣角从指缝脱出。
千里阵运转,三人消失无踪。
由始至终,苏蕴灵都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看他。
“小剑仙,该怎么办?”
季凡一手撑地,缓缓起身。他盯着千里阵消失之处,平静道:“重连千里阵,追踪他们的落脚点。切断蕴灵和林青良的玉简传音,确保他们不会对外透出一丝风声。”
“你等。”他点了几位九境修者,“替我去一趟东陵城,盯好情况。”
“小剑仙,那您……”
“捉人。”
季凡取出一枚灰蓝晶核,施术捕捉残余的三人气息,包裹在晶核上。
然后,五指用力握紧。
“咔擦——”
空气里荡开无形波动,季凡的身影刹那消失在原处。
*
千里阵只能腾挪千里之远。
林青良几乎一刻不停布下新阵,带着两人持续奔逃。
小半日时间,从中境一路逃至西境昴江附近的密林,方才停下。
林中草木繁盛,日头已经西斜。
林青良长舒一口气,面色苍白靠着树干,疲累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师叔!”苏蕴灵连忙取出聚灵丹,喂到他的唇边。
他吞了几枚,脸上才渐渐恢复一点血色,席地而坐,摆摆手道:“应该暂时追不上了,先歇会。楚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一同望过来。
楚悠动了动唇,最终摇摇头:“林大哥,蕴灵,谢谢你们帮我。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不要再参与了。”
她与方家彻底撕破脸了,不想再把两位朋友牵扯进来。
“什么叫到此为止?”苏蕴灵又气又急,“难道要我看着你被追杀,心里无动于衷吗?”
林青良则冷静沉稳得多,分析道:“楚姑娘,既然跟着你一起走,就算我们现在离开,以青衡道君的多疑性格,也不会相信,你什么都没告诉我们。”
“朋友本就该患难与共,没有中途自己跑的道理。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踏入千里阵那刻,他们就没想着独善其身。
楚悠鼻尖一酸,咬着唇抬眼往上看。
苏蕴灵一把抱住她,轻轻晃了几下,“悠悠,师叔说得对,告诉我们吧。”
楚悠闭了闭眼,回想着今天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日头渐渐西沉,林中光线昏暗。
听完后,两人久久没有言语。
苏蕴灵忽的站起,“我们去东陵城!”
以一座巨大城池的人命为祭,她无法想象,这是自诩正道的世家大族将要做的。
“不行。”楚悠拉住她,“那边天罗地网,现在过去,阻止不了还会被抓住。”
林青良沉思片刻,取出玉简,“确实不能去东陵城。这件事知道的人一定不多,先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东陵城是钟离家管辖内的城池,他们绝不会同意。”
传音密令送入玉简,过了许久也没有反应。
苏蕴灵也取出自己的尝试传音,同样发不出去。无力感压在心头,她抿唇道:“我们的玉简传音被断了。”
林青良站起身,拍拍她的肩,“附近最近的城池是栾城,世家管不到那,我们可以把消息递出去,还来得及。”
不远处,隐约能听见昴江的汹涌潮声。
楚悠有瞬间恍然。
兜兜转转,又来到了曾经的地方。
她压住那点怅然,点点头:“走吧。”
“沙沙——”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走出。
季凡站在他们几步开外,半张面容浸在昏暗中,半张清俊温和。
照夜剑骤然出鞘,他手握本命剑,朝苏蕴灵伸手。
“蕴灵,到我身边来。”
苏蕴灵后背生出寒意,下意识后退两步,往楚悠身边靠。
楚悠手握银刀,伸手把她护在身后。
见此场景,季凡面容扭曲了一瞬,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唇角微微翘起。
“没关系,我先杀了他们两个,再带你回去也是一样的。”
话音未落,照夜剑骤然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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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应不识(八) “她在哪?”……
照夜剑横扫, 目光所至,林中树木似被狂风席卷倾倒。
季凡的那句话杀意毕现,不留任何余地。
楚悠握刀迎上, 刀剑交错,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没有术法,没有灵力, 两人交手纯凭在末世那种极端恶劣环境厮杀出来的本能。
她双手握刀,抵着照夜剑不断往下压, 眼中满是怒意:“东陵城万万人的命, 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就一点也不重要?”
林青良把苏蕴灵护在身后,见季凡下手狠辣, 指尖灵光一闪,再次开始布阵。
季凡反手格挡这一刀,虎口至小臂发麻, 面露厉色道:“吞月异象数百年一遇, 不以祭阵召唤, 要等到什么时候!不逢吞月之夜, 就杀不了他,也回不去原世界!”
“楚悠, 要是你在幽都城那时, 心再狠些杀了他,就不至于有这个阵!”
正在绘制的法阵一凝, 林青良指尖发颤, 好似这百年间,第一次认识他。
“你在说什么啊……这怎么能怪楚姑娘?回不去又能怎样,我不在乎, 本来就不是非回去不可!”
苏蕴灵怔怔看着护住自己的林青良。
什么回去?回原世界?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
转瞬,一道剑光划破昏暗暮色。
几棵巨树接连倒塌,逼退了楚悠几步,阻拦去路。
季凡转身,照夜剑直冲林青良而去。
他面如修罗,冷酷道:“我有必须要实现的事。任何阻拦的,都得死。”
剑身灵力流转,一剑破阵,掌心聚起灵潮,拍向林青良心口。
“噗!”一口血呕出。
他攥住林青良衣襟,好似扔垃圾般甩开。
苏蕴灵脑袋嗡一声,踉跄扑去:“……师叔!”
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扼住她的纤白脖颈,将人抓回锁在怀中。
“滚……放开我!青良师叔——季凡,他是你的师长,你怎么能丧尽天良……”
她双目含泪,又踢又踹却无法撼动分毫。
林青良顾不上伤势,爬起又冲来,“你放开她!”
季凡弯了弯唇,眼底满是扭曲恨意,扬手一挥,将人猛地掀翻。
“不过是一个无能、优柔寡断的废物,也配你喜欢这么多年?”
苏蕴灵彻底僵在原地。
“你在胡说什么……”林青良捂着心口伏在地上,痛苦喘息着,努力想爬起来。
季凡面不改色,掐住她的下颌,强迫转头。
“看着我。”
苏蕴灵蓦然对上一双黑沉眼眸。
浓黑似墨,仿佛吸纳了一切光线,渐渐的,连她的意识也被黑暗笼罩。
“蕴灵,别和他对视!”
一道清凌凌的女声传来,好似隔了雾气,朦胧听不真切。
苏蕴灵缓慢眨了眨眼,形似木偶站在原地。
说话的,似乎是很重要的人。
可她想不起来了。
几棵倾倒巨树被银刀破开,碎木飞溅。楚悠怒火中烧,握刀跃起,朝季凡笔直劈落。
他被迫松开苏蕴灵,持刀与楚悠交手。
双方每一次出手,都奔着置对方于死地。
一切的术法都被无形之力化解。
季凡已很久没有体验过用血肉之躯对战,这种感觉令人不喜,让他想起来从前在末世挣扎的日子。
反复提醒着,从前的他多么无能。
抓住片刻间隙,季凡手腕用力,用长剑卡住楚悠的刀。
刹那间,两人对视。
精神力化作丝线,由瞳孔入侵意志,篡改思想。
清澈透亮的杏眼变得怔然,楚悠进攻的动作一缓。
季凡心中一喜。
杀楚悠不是他真正要做的,控制她,为方家所用才是真正目的。
他凝神聚气,持续放出精神力,包裹楚悠的意识。
手里的剑只压着银刀,没再动了。
“噗呲——”
季凡腹部一凉,身体好似破了个口子,热量源源不断涌出。
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楚悠表情平静,握着刀再次用力。
银刀完全贯穿他的腹部。
抽刀时,带出一大簇血花。
季凡捂着伤口,灵力失效无法疗愈,连退几步神情扭曲,“怎么可能……你不可能这么轻易挣脱!”
“错。”楚悠甩去刀刃的血,刀身雪亮似银,“没有挣脱。因为我根本没被控制。”
刚刚不过是在装走神罢了。
她一步步走近。
季凡握剑后撤,紧咬牙关道:“你竟能免疫我的异能!”
楚悠微微一笑,摇头:“也不能。”
低阶异能对她不起效,但如季凡这样强大的异能者,她无法免疫。
“我只是,意志比你更坚定一点。”
话音落下,楚悠收敛笑意,转瞬逼近季凡,向他颈项挥刀。
他腹部贯穿伤无法痊愈,提刀勉强相抗几下,照夜剑被一刀挑飞。
“砰!”
楚悠将其一脚踏在地面,居高临下俯视。
“楚悠,你不能……”
银刀直指季凡的心口,她不愿听完,毫无停顿落下!
“——楚姑娘,别!”
林青良拼尽全力爬起,精神力毫无保留放出,直奔向楚悠。
楚悠明白林青良是个心慈良善的人,或许不忍心看她亲手杀死曾经的好友。
但她没有动容,放出精神力相抗,一刀贯穿季凡心口。
属于林青良的精神力却没被成功阻拦,毫无阻隔涌向了她。
“噗呲!”
两道兵刃贯穿身躯的声音同时响起。
楚悠视线向下。
照夜剑受术法操纵,剑刃从身后刺入,贯穿她的胸腔。
然而伤口没流出半滴血。
甚至没有痛感。
她下意识望向林青良。
他本就重伤,使用完异能后跪倒在地,留在楚悠身上的精神力迅速消退。
一道剑伤突兀出现在他的胸口。
周遭蓦然寂静下来,时间变得格外缓慢,连风也停息。
楚悠的脚好似被钉住,怔怔看着林青良嘴唇蠕动,鲜血不断溢出,声音断断续续:
“消息……传出去……阻、阻止……他……带走蕴灵……”
生命走到尽头,他意识模糊地想——
似乎回不了家,也不能葬在爱人身边了。
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眸逐渐涣散,头颅低垂,维持跪倒的姿势静止不动。
这一幕映在被控制的苏蕴灵眼中,如一记重锤,砸醒浑浑噩噩的神智。
“……师叔!”
她顾不上强行脱离控制的反噬,咳出一口血,跌跌撞撞朝他跑去。
地面湿滑,苏蕴灵重重跌在地上。
她忘光了刻入骨子里的仪态,手脚并用挪过去,颤着手将人扶入怀中,连忙召出净灵珠。
“没事、没事的……有净灵珠在,我可以救你……”
柔和灵光灌入逐渐变冷的身体。
林青良睁着一双涣散的眼睛,没有任何回应。
那道剑伤震碎他的神魂,断了一切生机。
苏蕴灵打了个哆嗦,强行挤出一个笑,继续施展疗愈术法。
短短瞬间,她想起了很多。
想起她的师尊是灵山之主,事务繁忙没空亲自教养她,林青良在她五岁时来到灵山,教她医术,引导她运用净灵珠,给她梳头发讲故事。并告诉她,这世间没有苏蕴灵救不回来的人。
“不可能的……你说过,没有我救不了的人……这些是你教我的呀,我有认真学……为什么不行?师叔……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行……”
绝望的呜咽声回荡在林中。
而被银刀刺中的季凡,眼睛不知何时,化作令人心惊的灿金色。
他单手握住银刀,猛地用力拔出。
腹部和心口的伤迅速修复、愈合。
季凡抬手召剑,照夜剑嗡鸣一声,似流光飞入他的手中。
身后的呜咽引得他侧身看了一眼。
林青良死了。他面无表情想道。
脑海里响起古老遥远的声音:“一颗失败的棋子而已。这是最后一次帮你,速战速决。”
*
幽冷月色映着深林。
一滴汗顺着下巴坠落,滚过沾血的刀刃,折射出月光。
楚悠喘着气,反手挡下一剑,寸步不让护在苏蕴灵和林青良身前。
无论怎么攻击,在季凡身上留下的伤都会飞速愈合。
而她身上,已经添了不少伤口。
苏蕴灵无数次尝试对她用疗愈术法,可灵光刚靠近便消散。
密林之外,隐隐约约响起人声。
楚悠脸色一变,一脚飞踹正中季凡,将他踹退数步。
“快走!”随后反手拉起林青良尸身背起,又拽住苏蕴灵。
还未来得及召出御空法器,乌云蔽月,月色瞬间黯淡。
“想走?做梦。”季凡的声音似鬼魅逼近。
狂风骤起,奇异的淡金色灵力聚于他掌心,狠厉打向楚悠。
她下意识回身,风吹乱鬓发,庞大灵潮呼啸着朝她压下,又被某种无形之力瓦解。
季凡裸露在外的皮肤浮现出纵横金纹,眼睛似两簇燃烧金焰。
使他看起来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瓷器。
他孤注一掷般,用力压下一掌!
这股灵潮奇迹般地与楚悠的异能抗衡。
刹那后,轰然压下。
楚悠下意识抬手去挡。
“悠悠!”苏蕴灵不顾一切朝她扑去,被余波荡开。
地动山摇,无数树木倒塌,整片密林坍塌、下陷。
片刻后,尘土渐渐散去。
楚悠怔怔站在原处,似茧一般包裹她的柔和白光散去。
“啪嗒。”手环里掉出一枚平安扣玉坠。
红绳散落,平安扣碎成数块。
“悠悠,你没事吧!”苏蕴灵飞奔而来,看见地面的碎玉,同样怔住。
“这是……”
楚悠紧紧抿唇。
这是当初成婚后不久,玄离送她的。后来在幽都时,东方忱告诉过她,这是一枚灵玉,里面寄托了一缕玄离的神魂,能庇佑佩玉之人。
无论碎了,还是扔掉,对方都会感知到。
那时候,她打算悄然离开幽都,便把玉放进手环。
它就这样被遗忘了。
阴差阳错,在今夜救了她一回。
这一下对季凡消耗巨大,他用剑支撑着才没跪倒,咬牙切齿盯着楚悠。
又是玄离,一次又一次坏他大计!
他余光忽然瞥见,一道流光自昴江上空掠过,转眼到了林中。
来得这么快!季凡提剑起身,警惕后撤了几步。
楚悠和苏蕴灵也听见动静,转身看去。
遮蔽明月的乌云散去。
一道红衣身影自黑暗中走出,目光轻轻转动,落在地面碎玉上。
楚悠一怔:“……温副将?”
温洛月挑眉一笑,施施然站在一侧,“好久不见……夫人,不,楚姑娘。”
她敏锐察觉到温洛月的不友善。
苏蕴灵如见救星,扶着林青良,欣喜道:“温副将,是尊上让你来的吗?”
“哈。”她轻笑一声,“托二位,尤其是楚姑娘的福,我已经不是副将,现在只是个小小边境巡查使。”
从魔尊心腹到边境巡查,温洛月向幽都递了无数封陈情书。
每一封都石沉大海。
即使是看守不力,可为什么鬼面奎却只是被革职,还能留在魔尊身边办事,她却要被发配边境?
看着楚悠,浓浓的不甘与憎恨在心中滋生。
温洛月瞥了眼神色警惕的季凡,指尖缠绕一缕发丝,笑容玩味:“我只是隔江看见异动,过来看看。”
“尊上有令,有人不识好歹,昔日情分已尽,再见时只如仇敌。小剑仙,我就不插手了,你自便。”
她扬扬手,红衣身影消失在原地。
“悠悠……”苏蕴灵握紧楚悠的手,惊觉她的手心冰凉。
听着越来越靠近林子的繁多脚步声,楚悠奇异地冷静下来。
离开那天,她和玄离就把话说清楚了,玉坠碎了是她欠对方个人情,不该再指望别的。
峰回路转,局势变得太快,季凡有点没反应过来。
楚悠拔出刀,趁他失神片刻,闪身逼近,一脚把他踹退数步,紧接着抬刀贯穿他的肩膀,将人钉在树干上,用尽力气制住对方。
“先走!他们舍不得杀我!”
苏蕴灵同样听见了林子外的动静。
过度使用净灵珠,她面庞苍白,与楚悠对视了一眼。
换在从前,她一定死也不愿离开。
可现在的她明白了,不能让同伴的牺牲作废。
苏蕴灵看清她唇形蠕动,无声说了几个字,随后忍着眼泪用力点头,背上林青良的尸身,召出御空法器。
“悠悠,等我来救你!”
“苏蕴灵!”季凡面容扭曲,徒手握住刀刃,一寸寸强行往外拔。
楚悠双手握刀,鬓发被汗浸湿,咬紧牙关往回推。
来回较力间,御空法器似流光消失在夜幕。
季凡挥剑将她逼退。
御空赶来的方家修士足有百人,如囚笼围在楚悠四周。
季凡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颜色,捂着汩汩流血的肩膀,恨声道:“围困,活捉!”
*
三月将至,圣渊宫被春意覆盖,月色笼罩宫殿群。
这两日,宫禁比平时更严,议事殿偏殿大门紧闭。
夜色浓重,伏宿和鸢戈一左一右守在门外。
张秦在廊下转来转去,心中忧虑不安。
“张圣手,您能不能别转了,看得我头晕。”伏宿百无聊赖叼着草,数天上的飞鸟。
“两日了,尊上还没出来。这次反噬的时间,比之前都长,我心中不安呀。”
玄离身上有禁制的事,只有张秦一个人知晓。
他推测是焚心咒频繁发作,牵连到菩提珠每隔几月发作一次的反噬也变厉害了。
重重叹了一口气,他蹲在廊下,望天道:“诸神庇佑,尊上出来前,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能出什么岔子。”伏宿轻啧一声,“在十四洲的暗探昨日才递回消息,世家暂时没动静。也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鸢戈忽然注视某处,神色一凝,腰间银鞭甩向地面。
“有人闯宫。”
“哈?闯宫?”伏宿揉了揉手腕,火红长枪凭空握在手中,面色兴奋嗜血,“小爷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敢闯圣渊宫的。”
一红一黑身影同时掠出。
银鞭与长枪同时扫向来者。
那人不管不顾硬闯,声嘶力竭喊道:“尊上!我有要事求见!!”
伏宿和鸢戈看清是谁,急忙收势,抬手把人拽住。
“东方?你疯了??”伏宿连忙去捂他的嘴,“别喊,尊上这两日谁都不会见,不管什么要事,就算天塌下来,你也自己顶着!”
东方忱气喘吁吁,一把甩开伏宿的手,闪身扑到偏殿大门,用力猛拍。
“尊上,楚姑娘出事了!她要死了!”
伏宿和鸢戈拽人的手一僵。
鸢戈脑袋一空,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
“砰——”
紧闭两日的殿门轰然打开。
一只手嵌住东方忱的脖颈,硬生生从地上抬起。
青年衣袍迤地,面容极白,深紫眼瞳似两簇幽火。
腕间菩提珠滚烫,在蚀骨剧痛中,有一丝更尖锐、直抵魂灵深处的撕裂刺痛。
寄托了他一缕神魂的灵玉,碎了。
玄离喉结滚动,一字一顿:“她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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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不思量(一) “我在。”……
“我为家中办事, 途经幽都城外 ,忽然接到圣女传音,那头似乎有人在追杀, 她只匆匆说了一句——”
“楚姑娘在昴江之外被方家围堵,他们以东陵城为祭强召吞月异象,楚姑娘托她传信, 请我相助。”东方忱艰难喘了一口气,“可事关战局, 凭我一人无法扭转, 故深夜闯宫,特来向尊上禀明……”
“请你相助?”玄离从齿缝中挤出这四字,几乎想拧断东方忱的脖子。
被逼至生死攸关的境地, 她想的竟是东方忱。
“尊、尊上……”他一口气缓不上来,眼前阵阵发黑。
起杀念后,菩提珠愈发滚烫, 剧痛在血脉里翻涌。
修长手背青筋迸起, 玄离蓦然将人甩开, 身形微微一晃。
“尊上!”伏宿箭步冲上, 将他扶住。
追随百余年,伏宿从没见过玄离露出过这种虚弱之态。
玄离挥开伏宿的手, 下颌紧绷, 朝张秦冷声道:“药。”
张秦冷汗直流:“尊上三思,那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
他面沉如水, 厉声道:“拿来!”
数瓶丹药被奉上。
他未看一眼, 尽数吞下。禁药效用迅速,蚀骨焚心之痛被压制大半。
东方忱怔愣,这才注意到玄离的面容极度苍白。
下一刻, 他对上幽紫眼眸,一指虚虚点在他眉心。
灵光化作古老禁令,烙印在神魂上。
玄离居高临下,眸光冰冷,“今日所见,你若泄露半字,你、连同东方氏死无葬身之地。”转而下令,“鸢戈伏宿,去昴江之外寻苏蕴灵。”
庞大神识铺开,刹那锁定玉坠破碎的地点。
玄离于虚空一抓,徒手撕开眼前空间,踏空而去。
遗留的恐怖威压片刻后才散去。
东方忱闭了闭眼,扶着廊柱喘气。
他至今都记得,除夕夜里楚悠和玄离那次交手,所说的恩断义绝之言,以及敞开的城门。
今夜不惜闯宫,就是赌玄离那日说的全是违心之言。
赌对了。
*
昴江对岸的密林大半都被夷为平地。
初春夜雾湿冷,地面被血水浸泡到泥泞,黏稠的血腥气浓到化不开。
玄离踏过满地血污,目光所至全是尸首。
方家修者的尸身堆积,好似一座小山。
他们身上伤口极少,都是一击毙命的伤。
每具尸体上表情都是茫然的,似乎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轻易被杀死。
玄离的视线定在某处血泊。
一截衣袖浸在血泊中,已很难看出原本颜色。
他一步步走近,俯身拾起它。
袖袍口缝了几朵针脚细密的小花,是他从前给楚悠补衣时顺手缝的。
她说过,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裳。
烈焰纹路瞬间遍布胸膛,蔓延至脖颈。
禁制发作得比以往每次更快、更重。
玄离紧攥着半截衣袖,喉间涌起血腥气。
两个月以来,被刻意忽视的痛楚来势汹汹,加倍奉还到身上。
“悠悠!”身后传来跌跌撞撞的呼喊。
伏宿和鸢戈在昴江附近找寻到苏蕴灵,并解决掉了追捕她的方家修者,将人带来面见玄离。
见到眼前场景,纵使他们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也觉得骇人。
不难想象,被围困的人背水一战,最终力竭被擒住。
苏蕴灵虚脱般跪坐在地,扶着林青良的尸身,喃喃道:“来的太晚,她被带走了……”
玄离闭目忍过这阵剧痛,转身看见死去多时的林青良,脚步稍稍一顿,随即移开视线,行至苏蕴灵身前。
“发生了什么,说。”
苏蕴灵怔怔仰头,望向他一如既往冷淡漠然的表情,心里第一次生出怨怼之意。
“你不是让人递话给悠悠,昔日情分已尽,再见时只如仇敌?既然要来,为何不早些,如今才来又有什么意义?”她眼眶含泪,“她从前对你那样好……玄离,她对你那样好,你怎么能……”
伏宿敛去吊儿郎当的神气,长枪杵在地面,肃然打断:“圣女慎言,尊上闭关方出,何时让人递话?”
玄离再次尝到口中的血腥气,俯身直视苏蕴灵,面容完全被阴影笼罩,压迫感重到令人心生畏惧。
“是谁?”
苏蕴灵喉咙发紧:“是……温洛月。”
得知答案,他无声低笑,缓声重复道:“温洛月。很好。”
玄离转而起身,平静下令:“将此人关入圣渊宫地牢,本座回来前,温洛月必须活着。”
湿重夜雾缓缓流动,他望向微微乍亮的天,“传令十二城,点将,开战。
“三日内,攻下北境东陵。”
*
急促青铜钟声响彻十四洲。
魔渊大军横渡昴江,直奔北境东陵城而去。
同时,方家在东陵城布下祭阵,欲献祭万万人性命的消息如插翅般传播。
玉京上方阴云蔽日,城内人心惶惶,普通居民躲在家中不敢踏出半步。
方修永端坐院中,仍在树下对弈。
“师尊!”季凡在院中踱步,不慎牵扯到肩头伤口,更是满心焦躁,“消息已经传出,钟离家的新家主不是好相与的,我们的谋划不成了!”
他瞥了眼季凡,平静落下一子,“为师同你说过,喜怒不形于色。坐。”
季凡按捺住焦躁,勉强收敛情绪坐下。
“再不好相与也是人,是人,就有所求。”方修永又下一子,白子吞噬围拢黑子,“为师开出了分量足够的条件,钟离家会无条件站在我们这一边。”
“至于晏、叙、应三家,他们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不会坐视不理。”
季凡心下稍定,点头道:“师尊深谋远虑,弟子不及。弟子即刻动身前往东陵,必守住东陵,守住祭阵!”
“你伤还未好,不必去。”方修永落定最后一子,断了黑子所有生路。
“三日内,将楚悠变成方家的刀,东陵便守得住。”
他神色温和,拍拍季凡的肩,“阿凡,此战是胜是败,全仰仗你了。”
*
春寒料峭,地牢阴冷潮湿,水雾凝结,从墙面落下。
“滴答。”
冰冷水滴砸在苍白脸庞上,顺着滚落,微微滋润了干裂的唇。
楚悠微微睁眼,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
身上的伤持续疼痛。
这些在林中交战受的伤都被简单处理过,没有为她治愈的意思,只确保不会进一步感染。
墙面嵌着一盏灯,照亮阴暗地牢,整座牢房用特殊石料堆砌。
她被缚在刑架上,几步之外设了一方桌案和座椅。
桌案上置了尊香炉,日夜不息燃着一种奇异的香,使人筋骨松软,神思混沌。
这是被关押的第二天,她不确定在这种香的影响下,自己是否能一直保持清醒。
“隆隆——”
牢房的厚重大门缓缓开启,一道修长影子斜斜映入地面。
楚悠咬住舌尖,血腥味漫开,混沌的神智清醒了几分。
对面桌案后已坐了一人。
那人缓缓斟了一杯茶,饮完后放下茶盏,指节轻敲桌面。
“楚姑娘,我昨天递话给玄离,说你在我手里。刚才收到了答复,你猜他怎么说?”
楚悠闭眼不语,当他是一团空气。
昨日、前日夜晚,他都来了,每次走时无功而返,怒气冲冲。但下一次来,总是仪态翩翩,她都忍不住有些佩服。
季凡唇边的笑淡了些,起身走到她面前,惋惜道:“他说,‘与本座何干’。真是半点情分也不念,很像他的性子。”
“你不愿站在我们这边,不愿与他为敌,可人家没将你放在心上,何苦呢?”
楚悠依然闭着眼,不言不语。
“你不想听这个。那蕴灵的消息,你想知道么?”
她微微抿唇,缓慢睁开眼。
季凡望向她,褪去了虚伪笑意,平静道:“蕴灵被他那边的人带走了。玄离得知世家要召吞月异象,他要得到净灵珠,解开菩提珠的血咒。”
“你知道的,净灵珠已认主,被强行剥离她可能会死。”
“我由始至终,想做的只有一件事。诛灭反派,完成系统给的任务,实现心愿。”
他紧盯着楚悠:“我们来自同一个世界,本来就该并肩作战。楚悠,我们才是队友,你在末世经历过的,我也经历过,没人比我更能体会亲友死尽的感受。”
“我们是同类啊,为什么不能站在我这一边?”
季凡看起来是如此恳切。
楚悠垂着头,轻轻一笑:“同类?你是‘无常’。”
在原世界里,与她同样人尽皆知的异能者只有一个,代号无常,黑白无常的无常。
曾一人屠了南方最大的幸存者基地。
他承认得干脆:“没错,我是。屠基地也是我做的。”
“就像你杀过自己的队友,我相信你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同样也是。”
楚悠又笑了,语气笃定:“你的心愿是复活亲人和队友。”
“是。完成任务,就能实现心愿。”季凡视线紧锁,“所以,只要你帮我,我的系统也能帮你实现愿望。”
他语气放轻,好似蛊惑:“你难道……就不想再见见他们?让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污染物的世界?”
精神力悄然覆盖,顺着视线侵入对方意识。
楚悠回望他,目含悯然:“季凡,你怎么确定复活过来的,是真正的他们?”
“死了就是死了,生命永远停止在那一刻,复活过来的只是替代品。”
一只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
“闭嘴!”季凡目露赤色,“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视线因窒息而晕眩。
楚悠无声笑了笑,嘴唇蠕动,轻飘飘道:“假的。”
“别以为我不会杀你!”季凡暴怒,手背青筋毕现。
能摄入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楚悠连续两日没吃没喝,身上负伤,体力已经到达极限。
视线逐渐像晕开的万花筒,不断旋转交错。
恍惚间,她看见一道墨色身影无声无息踏入了牢房。
楚悠瞳孔微微涣散,怔然盯着季凡身后。
季凡冷笑道:“又在玩什么把戏?”
石壁上镶嵌的烛火细微晃动。
他的余光忽然瞥见,地面多了一道影子,就在他身后!
反应过来的刹那,背后伸来一只手,五指似铁钳扼住他的脖子。
“咯咯——”
颈骨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你在找什么死?”身后的声音怒意沉沉,满是杀意。
生死之间,季凡反应极快,当即祭出身上所有法器。
灵光接连不断炸开,他拧身挣脱,在地上狼狈滚了一圈,握住玉简传音出去。
方家庞大的地牢内,响起连绵不断的警戒铜铃声。
趁着法器爆开的余波,他闪身逃向门口。
“走?”一道灵潮轰然打来。
季凡连退几步,对上一双幽紫眼眸,杀意毫不掩饰。
下一刻,衣襟被单手攥住,他被狠狠掼入地面,砸地地陷三尺。
玄离一脚踏住他的心口,季凡眼前一黑,哇地喷出大口鲜血。
他断断续续道:“玄离……你可以杀了我,但你和她,一个也走不了……”
铃音愈发急促,牢房外脚步声重叠逼近。
玄离面含戾色盯他一眼,一脚将其踹向墙面,轰然砸开身后的整面墙。
负责巡查的修者已赶到。
玄离没有施舍半点眼神,扬手一甩,灵潮呼啸翻涌,瞬间清出一条道。
他终于转过身。
刑架上的少女衣衫浸满血污,面容苍白如纸,雪白脖颈上还有五道青紫指痕。
她缓慢眨了眨眼,视线难以聚焦,看什么都是忽明忽暗的。
“玄离……”
玄离一步步走近,心口如被刀绞剧痛无比。某一刻,他甚至分不清究竟是焚心咒在痛,还是旁的在痛。
束缚住她的铁锁被三两下拽去。
楚悠力竭往下倒,还未摔下去,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单手抱起。
一只手抚过她的眉眼、脸庞、脖颈,简单整理了她散乱的鬓发。
玄离将她压入怀中,另一只手于虚空一拔,血红长剑握在手中,神情漠然看向无穷无尽涌来的方家修者。
“我在。”——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终于见面了,本章评论区掉落红包庆祝[烟花]
季凡下线倒计时,悠悠会亲手了结他
文案的死遁剧情快到啦,周一或者周二会掉落双更
以后的更新时间固定在早上6点,不用熬夜等啦[亲亲]
第48章 不思量(二) 抱着她,杀出去。……
方家地牢深处, 血腥气浓郁黏稠。
警戒的铜铃声尖锐刺耳,一声急过一声,纷沓而至的脚步声和灵力波动从四面八方涌来。
玄离单手持剑, 另一手稳稳抱着楚悠,将她头颅轻按在自己肩窝,隔绝了外界视线。
他踏步向前。
手握血色长剑, 漠然横扫。
冲在最前的几名修士甚至来不及格挡,护体灵光便如薄纸般破碎。剑锋扫过, 头颅落地, 鲜血喷溅染红石壁。
无人能撑过瞬息。
更多的修者奉命涌来,灵光术法炸开,阵法一重重落下。
他步伐未停, 剑势亦未停。每一次挥剑,必有人殒命。残肢断臂混着温热血液,在狭窄石道内飞溅。惨叫声、兵刃坠地声、躯体倒地声不绝于耳。
“滴答。”
血顺着剑刃坠落。
玄离抱着楚悠, 持剑一步步走向地牢入口。
残余的修者面露骇然, 握着法器的手止不住颤抖。
玄离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幽紫眼眸漠然, 只有剑刃沾血时,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戾气。
他向前一步, 人群便惊恐地后退一步。
无人再敢轻易上前。
空气里血腥气浓重到令人作呕。
被他按在怀中的楚悠轻轻动了一下,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冷冽气息,夹杂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她意识模糊, 只觉得这怀抱并不舒服, 紧绷而坚硬,箍在腰间的手臂如铁钳。
“嗯……”她无意识低吟,声音细弱。
玄离的脚步微微一顿, 手臂力道下意识放松些许,将她往怀里更深处带了带。
“很快。”他声音低沉平稳,抬眼时面露戾色,抬手又是一剑挥出。
看守地牢的修者如田地里的稻子,接连无声倒地。
玄离踏出地牢,夜空圆月高悬,月光冷清。
地牢外,高境修者不远不近围拢,眼中满是忌惮。
前方修者忽然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路。
来人踏空而来,靛青道袍在夜风中翻飞,身后跟着负伤的季凡。
方修永目光扫过满地尸首,最后落在玄离身上。
“尊上大驾光临,方某有失远迎了。”他语气温和,好似迎接贵客,“听闻尊上与楚姑娘恩断义绝,看来传言不真啊。”
月色落下,照在玄离苍白面容上,他甩去剑上血珠,低笑一声:“方修永,也就只有这种时候,你才敢出来。”
长剑隔空直指方修永,狂风骤起,风沙走石间,夜空似乎被无形之力翻搅。
八方灵力汇聚于一剑,携摧山倒海之力悍然劈向他。
“不过是只躲在阴沟的鼠辈,在本座面前装什么?”
方修永面露忌惮,并指如笔,于虚空快速划动。
金光彼此勾连,瞬间结成一道禁制,迎着剑锋压下。
玄离持剑迎上,直刺禁制正中。
“轰——!”
两股力量悍然对撞。
灵潮以碰撞点为中心,轰然炸开。四周修者无不被掀翻,来不及召出法器护体的当场灰飞烟灭。
余波所及之处,建筑群纷纷倾倒。
方修永后退半步,心中愈发忌惮。他没想到玄离在抱着一个人、焚心咒发作的情况下,竟还能与他匹敌。
刹那间思绪千回百转,他立刻传音给身后的季凡。
“去东陵城,提前召用祭阵。”
季凡也被刚才的灵潮波及,捂着心口,牵扯到在地牢时受的伤。
看了眼立在原地,杀气四溢的玄离,他恨恨地移开眼,“弟子即刻就去。”
一道身影化作流光消失。
玄离借力向后飘退数丈,落地时喉间一甜。
张秦调配的丹药快要失效了,先前被压制下去的反噬隐隐开始反扑。
他垂首看了一眼,怀中的少女面白如纸,眉头紧紧皱着,滚烫额头紧贴他的肩窝。
方修永左手向上,托着一枚玉印,“尊上何必为了一个女子大动干戈?你应当清楚,禁制发作期间与人动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玄离抬手抹去唇边渗出的血,目光森森:“对付你,足够了。”
方修永不再留手,双手结印,周身灵力澎湃如海。
“山河印,镇!”
他低喝一声,空中灵力疯狂汇聚,召出一方镌刻十四洲山河的大印虚影,携万钧之势,朝着玄离镇压而下。
月色骤然昏暗,狂风呼啸。
玄离漠然盯着本属于历代帝主的山河印,将楚悠更紧地护在怀中,右手持剑扬起。磅礴灵力汇入剑身,长剑发出嗡鸣红芒暴涨,凝成一道贯穿天地的血色光柱。
“破。”
他冷声吐出一字,血色光柱逆冲而上,撞向那镇压下来的山岳虚影。
“咚——!”
仿佛天地巨钟被撞响。
恐怖的灵力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将地面掀翻,树木连根拔起,远方的建筑成片倒塌。
光芒散去,山河印虚影被一剑从中劈开,缓缓消散。
方修永脸色一白,体内气血翻腾,后撤数步咳出一口血。
山河印属于历代帝主,他强行调用,反噬不小。
如此一击没能杀了玄离,方修永褪去伪装的温和,漠然下令:“拦下他!”
方家豢养的高境修者们不顾生死,潮水般扑上。
玄离持剑而立,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脸色苍白如纸,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杀意与戾气。
心口处的灼痛已剧烈到无法忽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面无波澜,抬剑挥下。
厮杀声、黏稠血液滴落声、偶尔的喘息构成的杂乱的背景音。
血腥味浓到堵满鼻腔。
楚悠半梦半醒,意识烧得昏昏沉沉。
她在光怪陆离到零碎梦境里挣扎,面颊忽然一热。
似乎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温热雨水滴落。
横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由始至终不曾松开半刻。
*
楚悠恍然睁开眼,面前篝火跳跃。
熟悉的面孔围坐在一起,分享刚从小镇商店里找到的酒。
劣质的伏特加味道弥漫。
“喝一杯?”旁边递来一杯酒,那人面上带笑。
楚悠怔怔接过,喉咙一堵:“……林大哥?”
林青良笑着点头。
身旁的队友揽住楚悠的肩膀,她染了一头红发,拿着酒瓶相碰:“来,走一个。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小悠都到能喝酒的年纪了。”
其他的队友也都凑近,与她碰杯。
众人欢声笑语,绿发青年抱着电吉他激情演奏,男男女女的歌声飘出很远。
楚悠喝完一杯伏特加。
他们停下动作,都看向了她。
“小悠,我们该走了。”
“别走!”楚悠睁大双眼,下意识起身要追。
身体像和地面连在一起,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队友们一一与她道别,渐行渐远。
林青良最后一个起身,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发顶。
“林大哥……”
“楚姑娘,珍重。”他脸上温和带笑,“替我转告蕴灵,我只是她人生中一个过客,世上还有许多好风景等她去看。”
林青良的身影和她的队友们一起,逐渐走远,消失在远方。
楚悠艰难睁开眼,视线一阵阵恍惚。
熟悉的床榻映入眼帘。
她微微转动眼珠,看见东明殿中燃着安神香,陈设与离开前分毫不差。
原来,昏迷前在地牢看见的那一眼不是幻觉。
玄离只身一人闯入方家,还将她带了出来。
床榻几步之外置了一架屏风,屏风后有两道身影,或许是怕惊扰她,正压低声音在对话。
“……悠悠这边还好,情况稳定了,大约明日会醒。尊上呢,伤势如何,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唉……尊上的伤势倒不是最严重的,用过药好多了。严重的是心口那道焚心咒,一旦动情便发作,执念越深发作越厉害,从方家回来,尊上心脉受损严重,如此下去,迟早会心脉寸断而亡。”
“这禁制当真解不了吗?”
“难呐,此咒失传太久了。圣女先照顾夫人吧,我得去给尊上和夫人熬药了。还有,尊上有令,这事不要同夫人提。”
“……好,我明白。”
张秦的脚步声远去,殿门开启又闭合。
楚悠闭上眼,听见另一道脚步声走近床榻。
一方柔软帕子擦拭着她脸上的汗珠。
楚悠慢慢睁开眼。
“悠悠?你醒了!”苏蕴灵又惊又喜,紧握着她的手。
视线慢慢清晰,楚悠怔怔看着苏蕴灵。
她面容苍白憔悴,眼眶红肿,但神色像从前那样温柔。
“蕴灵……”楚悠刚开口,声音哑得吓了自己一跳。
苏蕴灵扶起她,又喂去一杯水,“你昏睡了三日,先喝点水。身上还难受吗?有没有哪不舒服?”
楚悠试着动了动,左手折了,被固定在胸前,暂时动不了。之前受的伤被细心处理过,已经好了大半。
回想起刚刚听见的对话,她沉默摇头,轻声问道:
“他呢?”
苏蕴灵柔柔一笑,道:“尊上受了伤,张圣手在照顾他,别担心,一切都好。”
楚悠回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红肿的眼眶,难以想象她是如何背着林青良离开,又联系到东方忱,再找到玄离相救。
“蕴灵,我梦见林大哥了。”
这一句打破了苏蕴灵艰难维持的平静假象,她眼眶蓄满泪,努力挤出笑:“我这几日睡不着,还未梦见过师叔。他……说了些什么?”
楚悠慢慢抹去她脸庞的泪,“他让我转达一句话给你。他说,他是你人生的过客,世上还有许多好风景等你去看。”
苏蕴灵呼吸一滞。
泪争先恐后涌出,冲垮了勉强挤出的笑。
“怎么会是过客呢……”
明明是第一个将她看作苏蕴灵,而不是灵山圣女的人。亦师亦友亦是心悦的人,怎么会是过客。
楚悠单手抱住了她,轻声说:“没事的,哭出来就好了。”
呜咽声再也止不住,苏蕴灵紧紧抱着她,终于接受了林青良已死的事实。
好半晌,哭声才渐渐止住。
两人并肩靠在一起,楚悠递去帕子,问道:“蕴灵,东陵城那边怎么样了?”
苏蕴灵拭去泪痕,默然摇头:“你被方家带走之后,尊上就下令攻下东陵城,破除祭阵。但五大世家的修者都守在那,后来季凡也过去了,强行启用祭阵。东陵城内半数的人都……”
楚悠心头一紧:“那个阵成了?”
“圣渊宫里的司祭观测天象,推断三月中旬依然会有吞月之夜,但持续时间应该不长。所以,不算成也不算没成。”
楚悠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道:“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吞月之夜一定开战。到时,我会杀了季凡,给林大哥报仇。”
“等一切结束后……”她握紧苏蕴灵的手,弯了弯苍白的唇,“我就要回去了。”
苏蕴灵愣了一下:“回去?悠悠,你要回原来的……”
殿门忽的打开。
谈话被打断,两人同时望向屏风外。
修长身影端着一碗药,缓步绕过屏风走来。
玄离神色平静,除浅淡唇色外看不出病容,淡淡瞥了苏蕴灵一眼。
苏蕴灵心里一惊,不知道玄离听见了多少,自觉起身退出东明殿。
殿内只剩两人。
楚悠感受到一道视线在她脸上流连了很久。
久到她以为玄离会问起她们刚刚的谈话内容时,床榻忽然一沉。
他坐于榻沿,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手端药,一手持瓷勺递到她唇边。
“张口。”——
作者有话说:以后都是早上六点更,不用熬夜等啦[抱抱]
第49章 不思量(三) “闭眼。”……
清苦药味弥散。
捏瓷勺的手修长分明, 一勺一勺喂来。
楚悠默不作声喝下,舌根被苦到发麻,无端想起在溪石村时, 她去取幽火莲被伤了手,他这样喂过她。
分明是大半年前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 好似隔世。
苦涩的药味黏在舌根,楚悠刚睡醒就喝了半碗苦药, 胃隐隐有点翻腾。
刚皱起眉头, 唇间忽然被塞入一块东西。
她下意识抿了抿,杏子糖的酸甜味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楚悠含着糖出神片刻,忽然问:“上元节那夜, 玄武大街,是你吗?”
玄离不语,捏瓷勺的指尖泛白。
勺中汤药微微晃动, 楚悠意料之中没等到答案, 心中释然, 避开递到唇边的瓷勺, 朝药碗伸手。
“剩下的我自己来。”
“是。”
两道声音重叠。
禁制又一次发作,玄离恍若未觉, 沉沉盯着她, 重复道:“是我。”
俊美面容平静无澜,看她的视线犹如实质, 看得楚悠后背发紧。
楚悠抿了抿唇, 继续问:“应怀风的死,和你有没有关?”
他轻描淡写道:“有。”
接连两次的承认,出乎楚悠的预料。她无意识攥紧薄被, “……上元节那天夜晚,在我房里的人是你?”
这个问题问出,东明殿里寂静了半晌。
玄离的视线在她面上流连。
从眉眼到脸颊,再到沾了点药渍的唇。
眼前的脸与那夜酡红、渗出细汗的脸无限重叠。
他放下药碗,撑着床榻俯身,两人间的距离拉近。
指腹按住她的唇瓣,抹去残余药渍。
“是。”
楚悠侧头躲开手,心里很是恼怒。
果然是他,害得她先前以为梦见了男鬼。
离开之前放出狠话,说什么再见面必定杀她,竟然半夜趁人之危做这种事,被揭穿了还没有半点悔悟,看他眼神似乎还想再来一次。
看在救命的恩情上,她暂时忍下没发作。
距离极近,对方的温热气息拂过面庞,楚悠对上眼前的幽深眼眸,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玄离神情不变:“没有。”
“噢。”楚悠点点头,用完好的右手抵住他的肩,将人推远,“我要休息了。”
他反手握住肩上的手,修长手指挤入她的指缝,将其牢牢按在被褥上。
“那日恰逢菩提珠反噬,所以去晚了,并非有意置你于险境。”
一条红绳穿着平安扣玉坠,重新佩在楚悠颈间。
是一枚新的、寄托了神魂的灵玉。
楚悠不想要这个,用力挣了一下,没挣脱。另一只手折了,被固定在胸前,也动不了。
她深吸一口气:“放开。”
察觉到挣扎,玄离愈发用力按住,另一只手拨弄被红绳穿过的平安扣,将其拨弄到正中。
冰凉的玉紧贴锁骨下方,激得楚悠那处的肌肤一阵颤栗。
他的指腹摩挲雪白皮肤上那粒小红痣。
“回去,是什么意思?”
楚悠抿唇向后挪动,避开他的手,“你不是听见了我和季凡的对话么?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也待不惯。你放心,我会帮你对付完他们再走,算报答你的救命恩情。”
“报答我的救命恩情?”他缓缓重复这句话,好似要将其碾碎在齿间。
玄离垂眼盯了她很久,久到楚悠内心发毛,他忽然笑了笑,语气轻缓:“哪待不惯?”
“是东明殿或是圣渊宫不合你的心意?明日可以叫工匠来重建。若你不喜欢极西,待一切平定,十四洲内任你挑选住地。你不是与苏蕴灵交好么,让她同你作伴……”
越说语气便越柔和,含着淡淡笑意,令人后背发凉。
“玄离。”楚悠打断他,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和这些没关系,总之,我会离开。”
玄离脸上的温柔尽散,神情扭曲了一瞬,扯了扯唇角:“想都别想。”
“你要什么都可以,离开,不可能。”
楚悠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已经和离了,你没有立场管我去哪。”
“和离”二字异常刺耳。
玄离齿关紧咬,险些失态,微微闭目克制情绪,平静道:“那又如何?”
她清楚玄离又在发疯了,没有过多争执,点头道:“那好,我现在要休息,你出去。”
两道目光无声对峙。
玄离拢紧空荡荡的掌心,面无表情道:“此处是我的寝殿。”
“好的,你留下,我去别的地方。”她一掀薄被,作势要下榻。
脚刚挪动,一只手掌沉沉压住她的肩头,随即薄被兜头盖脸罩下来,把她盖了个结实。
他一言不发,沉着脸离去。
行至殿门前顿步回首,半边面容映着天光,半边浸在昏暗中,重复道:“我不会让你走。”
床榻上的被褥鼓起一团,没有动静,好似没听见。
玄离闭了闭眼,忍下心口的剧痛,面上不显露半分。
殿门闭合,他步出殿外,朝守东明殿的鸢戈道:“一个时辰后,让人送饭进去。”
鸢戈点头记下,面容还是一派冷淡。
“尊上,还有一事,温洛月在狱中求见。”
玄离踏玉阶而下,捻动腕上的菩提珠,漫不经心道:“杀了。”
*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平静。
自从听见楚悠说要回原来的世界,东明殿外守卫异常森严。
临近吞月之日,议事殿的灯火彻夜通明,玄离每日抽空回殿中看看她的情况,提防她像上次那样神不知鬼不觉逃了出去。
楚悠对此毫不在意。
住进东明殿后,她没再出过门,连苏蕴灵也很少见。
养伤期间,她或躺在床榻上,或坐在临窗玉榻上,趴着窗沿望着天出神。
楚悠开始难以忍受一些细微的动静,除了送膳食,殿内几乎没有宫侍会进入。
东明殿里整日燃着安神香。
很快,楚悠发现安神香对她不起作用了。
即便点了香,也无法入睡。
没有了安神香助眠,只要合上眼,那些被她杀死、堆积如山的修者尸体就会血淋淋浮现在脑海里,除了他们,还有林青良以及她死去的队友们。
他们死去的时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重复浮现。
长夜漫漫,楚悠睡不着,也不想睡着,赤足在宽敞寝殿里慢慢走动。
她陷入了无比奇异的状态,情绪仿佛被隔绝在冰层之下,灵魂飘到半空,俯视着疲倦麻木的躯体。
玄离深夜结束议事,进殿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殿内没点灯,浸在黑暗里。
素色寝衣套在纤瘦身躯上,随着来回走动踱步,显得空荡。
向来灵动带笑的杏眼似蒙了雾,下巴愈发尖瘦。
玄离的心口仿佛被狠攥了一下,痛感传遍四肢百骸。他快步走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你在做什么?”
楚悠恍然回神,灵魂好似从半空落回身躯中,摇摇头道:“睡不着,起来走走。”
他不语,垂眼凝望她瘦削的下巴,向前走近一步,一手环住腰背,一手托臀将人抱起。
还未反应过来,楚悠已经被他抱着带到床榻上。
玄离坐在榻沿,她跨坐在他的腿上,横在腰间的手臂用力收紧,几乎将她完全拢在怀中。
这个姿势充满了包裹感,冷冽气息填满了每一寸感官。
修长手指抚过她的眉眼、侧脸、下颌,随后虎口卡住她的下颌抬起。
殿内烛火未燃,窗外透进稀薄月光,在地面投下模糊窗影。
楚悠被他牢牢圈在怀中,一条手臂紧锁在腰间。卡在下颌的手指力道稍稍加重,迫使她抬起脸,迎向另一道近在咫尺的呼吸。
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温热的气息交织,分不清是谁的。
楚悠下意识握住他的衣襟。
应该推开他的,就像之前那样。可此刻太过麻木疲惫,那些纠缠不休的血色画面,似乎都被这过于贴近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暂时逼退了。
幽紫眼眸由始至终都紧盯着她,深处暗潮翻涌。
“闭眼。”他声音低沉,比平时沙哑几分。
楚悠的心脏咚咚跳了几下,睫毛微颤,缓慢闭上。
玄离不再等待。
他低下头,准确无误地覆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缠绵缓慢。薄唇与唇瓣贴合,摩挲、辗转厮磨,轻缓吮吸。
卡在下颌处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她松开齿关,舌尖长驱直入,与之纠缠。
楚悠愈发用力攥紧他的衣襟。
属于玄离的冷冽气息彻底将她包裹,偶尔想偏头躲开,但托在脑后和腰间的手寸步不让,让她无法后退。
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楚悠抬手抵住他,用力推了一下示意结束。玄离置若罔闻,环在她腰背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人锁死在怀中。
他不再浅尝辄止,舌尖深入纠缠,吮吸、舔舐,好似要将人囫囵吞下。
楚悠的脑海在这种攻势下一片空白。
那些纷乱沉重的、让她无法安眠的东西,在这一刻被冲刷得七零八落。感官被无限放大,只剩下唇舌间令人战栗的触感,和他身上那股冷冽、令人心悸的气息。
肺部氧气耗尽,窒息感混合着一种陌生的颤栗,让她指尖发软,攥着衣襟的手逐渐松了些。
意识逐渐融成一团,唯一能感知到便是身前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攻势终于缓缓平息。
唇瓣依旧贴合着,变成了细密的轻吻,一下一下,落在她微肿的唇上,如同安抚。
玄离的额头抵着她的,低低喘息着。指腹抹去她唇瓣残余的水渍。
楚悠断断续续喘着气,胸腔不停起伏,睫羽湿漉漉低垂。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场景,被这漫长而激烈的吻暂时驱散了,脑海中只剩下疲乏过后的空白。
玄离静静抱着她,下颌抵在发顶间,闭眼忍受禁制发作所带来的剧痛,声音平稳听不出异常。
“困了么?”
听语气,像是不困就再来一遍。楚悠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微微点头。
他腾出手,顺着她的乌发轻抚几下脊背。
“睡吧。”
怀中的人呼吸逐渐平缓、悠长。
玄离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拥得更紧,声音低似呓语:“……留下来。”——
作者有话说:卡文卡到疯狂崩溃qwq
明天补完双更,本章评论区掉落红包作为补偿
第50章 不思量(四)【4k营养液加更】【修】^^……
一夜无梦。
楚悠很多天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觉。
再次睁开眼, 陌生床榻映入眼帘,她竟已不在东明殿。
曾经小住过一日的半山小院保持着从前的样子,推开后窗, 半山间暖池错落分布,山间花草繁盛,入眼尽是灿烂春意。
楚悠披衣下榻, 趴在榻前的大黄听见动静醒来,摇头晃脑蹭她的腿。
“嘤嘤~”
这时, 屋门被人推开。
日光随着推门洒入, 玄离迎光走入,一身素净靛蓝长袍,乌发以玉簪半挽。
楚悠发现, 他用来挽发的玉簪是她之前送的那支。
他将食盒搁在桌面,逐一取出膳食。
望着站在榻前的楚悠,他道:“过来吃饭。”
烙饼的香气扑到楚悠面前, 眼前的这一幕, 恍然间好似回到了平静的村落。
她摸了摸大黄, 简单洗漱后, 在玄离对面落座。
早饭是松软的烙饼,上面抹了熬至浓稠的肉酱, 再配一碗绵密清粥。
她安静地吃着, 玄离陪她一起动筷。
大黄趴在脚边,懒洋洋扫着尾巴。
楚悠在这里住了下来。
半山上的小院闲适宁静, 四周的结界撤去后, 不时有山间邻居前来造访。
叽叽喳喳的雀儿、灰白野兔、机灵警惕的松鼠……她时常静坐在窗边,一坐就是整日。后来在大黄呜呜嘤嘤的叫声下,她换到坐在门外的石阶上看。
转天, 院里忽然多了把舒服的摇椅。
楚悠便坐在摇椅上看,偶尔撒点谷粒在地面,吸引鸟雀前来啄食。
小院旁还有一座院落,紧挨的院墙打通。
那边时常有玄离的臣属前来,大战在即,魔渊政务繁忙。但他们得了命令,静悄悄来,静悄悄走,毫无存在感。
面对她的异常,玄离没提半句,只是将人带到了这,一日三餐照常准备着,同吃同寝。
每夜,屋里都燃着万金难寻的养魄香,换她一夜好眠。
那些血色的画面,似乎被压在了记忆深处。
日子如流水,悄然过了好几天。
某日天气晴好,楚悠破天荒带着大黄出了小院,循着山路向上走。
她在山上漫山遍野走了一圈,春光明媚,山间野花灿烂,她采了几支花,又采了一捧野果,还顺手救了只被卡在树枝里的小松鼠,然后在日暮前原路返回。
暮光深浅不一穿透林子。
楚悠领着大黄走出深林,忽见小路尽头朦胧有光。
光似流水,勾勒出修长提灯的手,以及一道蓝衣身影。
他提灯走近,抬手取走楚悠发间沾的落叶,随后垂手握住了她。
“回去吃饭。”
两只手交握着走向小院,大黄跟在一旁,灯影照亮前边的路。
从那天起,楚悠开始出门,强迫自己恢复正常生活。
有时是上山,有时是去山下小镇闲逛。
无论去哪,日暮之前玄离都会来接她。
经常出门之后,楚悠会碰见前来隔壁院落议事的臣属们。他们对她不止毕恭毕敬,眼中还充满了崇敬,仿佛在看十分了不得的人物。
鸢戈和伏宿也经常会来,楚悠在山上采了漂亮的花,会留给鸢戈。
两人并肩坐在小院石阶上,楚悠问出了自己的困惑。
两条乌黑辫子垂在鸢戈肩头,上面簪满小花。她轻轻摸了一下,唇角微微上弯,冷淡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罕见难得的浅笑。
她慢吞吞开口:“因为他们觉得,夫人很厉害,刺了尊上一刀后,能毫发无伤离开了幽都。”
不仅如此,玄离那日说的话,众人也都听见了。
他们万万没料到,不仅没杀,还进方家把人抢出来,金尊玉贵养护着。
夫人是绝对不能得罪的。这是他们得出的一致结论。
*
楚悠并不在意玄离的臣属们怎么看她。
山下的小镇新来了一户人家,开炊饼摊,炊饼撒上芝麻,烤得外酥里脆。
她几乎每天都带着大黄下山去买几张。
炊饼好吃,排队的人也多。等了好一会,她心满意足买到五张。
一张给大黄打牙祭,一张路上吃,剩下的晚上吃。
“马驹惊了,速速避让——”
一辆车架失控疾驰驶入街市,接连撞翻两个摊子,惊得行人尖叫四散。
唯有个背着竹娄和黄布幡的白胡子老头一时没回过神,还杵在道路中央。
马驹嘶鸣,直直横冲过去。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拽住他的竹娄,将人向后一拽!
失控的车架轰隆驶远。
老头颤颤擦去额头的汗,回身对上一双微弯的眼眸。他鼻尖耸动两下,炊饼的香气直往鼻子钻,咽了咽唾沫,拱手道:“多谢姑娘仗义相救。”
楚悠稍稍打量眼前的老头。
是个修者,但一身旧灰袍,须发皆白,风尘仆仆且落魄,一只眼睛完好,另一只布满白翳,视线不由自主望着她的炊饼。
“小事。”她把剩下的三张饼递去,“刚买的,您尝尝?”
老头眼睛一亮,喉咙不自觉吞咽,满脸笑容接过,“老朽今早起来,卜了一卦,卦象说今日遇性命之忧,但有贵人相助,果然不假。”
他狼吞虎咽吃完三张炊饼,楚悠见他好像很久没吃饱饭,想着好人做到底,请他到附近摊子吃羊汤面。
老头连吃五碗,终于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他摇头叹息:“唉,想不到老朽还有如此落魄的一日。”
楚悠:“老人家,您是惹上仇家了?”
“说来话长了。总而言之,是老朽为权贵卜卦,他听了不高兴,不惜派人追杀。老朽东躲西藏,才勉强逃了出来。”
“姑娘,我身无分文,报答不了你的恩情,不如为你卜上一卦?”
楚悠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虽然经历两次穿越,但心里还是不信算命的。
见老头热情,她点点头,朝他摊开手:“行,多谢您了。”
老头见她伸手,先是一愣,随后摇头微笑:“用不着看手相,这是凡人术士的法子。”
他从竹娄里掏出个巴掌大的乌铁盘,盘内囊括日月星辰虚影,条条命线悬浮交错。
灵光卷了她的一缕吐息,沉入命盘中。
丝线飞速变幻浮动,许久才凝固不动。
老头皱眉看了很久,用仅剩的眼睛盯着楚悠,忽然道:“你不是此间人。”
楚悠心底一惊,下意识警惕戒备。
他摸着胡子,絮絮道:“姑娘早年家世优渥,父母姊妹相亲,然而少年时遇命中死劫,意外化解后流落异乡。祸福相生,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你注定是亲友离散的命格。”他望着命盘里一根若隐若现的命线,“此界不是你的久待之地啊,需尽快回去。”
身旁街市行人往来,闲谈声、叫卖声,嘈杂且热闹。
楚悠坐在小摊里,周遭的热闹仿佛与她隔了一层。
那些压回记忆深处的画面又一次涌起,它们不曾被遗忘,始终都在纠缠她。
沉默片刻,她问:“不回去会怎么样?”
老头那只布满白翳的眼睛望着她:“姑娘的身边之人将因此而亡,唯有回去方有一线转机……”
话未说完,一只手扼住老头后颈,漠然向下一砸。
“砰!”“轰——”
木桌塌陷汤碗碎裂,老头眼前发黑,还没缓过来,整个人被无形之力提起,颈骨发出咔咔响声,一丝空气都进不来,他徒劳张嘴,手脚在半空挣扎。
几步外的青年容貌俊美,目光平静无波,手扬起用力一握。
“玄离。”楚悠向前一步阻拦,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下压。
掐着老头脖子的灵力悄然溢散,他摔在地上,惊魂不定望着青年,忽然认出这是谁,简直肝胆俱裂,扑通跪下,颤巍巍道:“尊、尊上,老朽都是胡说的……”
她轻声道:“他只是好心帮我算了一卦,没有恶意。”
玄离腕间的菩提烫得惊人,杀意在眼底翻涌。
垂眼看着握住他手腕的手,他闭眼压下杀意,反手扣住她的手,目光漠然扫向老头。
“再让本座见你故弄玄虚,拧断你的脖子。”
小摊周围早已无人,都被吓得四散离去。
玄离扔了一袋灵石在摊位上,紧握着楚悠往上山走。
大黄察觉到主人心情极糟,夹着尾巴跟在身后。
一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
回到小院时,玄离似乎已恢复平静,面色如常同她吃晚饭。
“三日后逢吞月异象,明日回圣渊宫。”
楚悠夹菜的手一顿,鱼羹丸子掉回盘中。
一晃眼,竟然快到三月中旬了。
“好。”
*
后院有一处暖池。
楚悠养成了睡前泡一会的习惯,促进血液循环还能助眠。
偌大池面白雾袅袅,池岸栽种粉白花树,花瓣随夜风飘落水面。
她闭目放空思绪,却想起了卦修说的话。
卦修说,她是亲友离散的命格。
也没说错,从以前到现在,她身边都没有一个能长久相伴的人。
夜风吹拂池面,一片微凉花瓣飘至她脸上,顺着落到锁骨。
楚悠没睁眼,抬手准备拾走,不料摸到一只修长的手。
生有薄茧的指腹擦过锁骨,捻走了那片花瓣。
锁骨处的皮肤被池水熏得透红,因忽然的触碰轻微颤栗。
她睁眼便看见面前的高大身躯。
玄离不知何时来的。
靛蓝寝衣被池水浸湿,勾勒出分明的胸膛、腰腹线条,一直延伸至池水下。衣襟微敞处,露出烈焰般的纹路。
幽紫眼眸低垂着,正望着她。
楚悠松开手,下意识向后退一步,却忘了身后是池岸,后背已经紧贴在石壁上。
除了那夜失控的吻,他们没有过更亲密的接触。
平时她泡暖池,玄离从不过来打扰。
他们关系维持在微妙古怪的区间内。
不似恋人又似恋人。
玄离不言不语,只静静看她,视线似有实质,一寸寸滑动。
楚悠的喉咙微微发紧,抿唇道:“你怎么过来了?”
一缕碎发贴在白皙透红的颊边,发丝沾了水,湿漉漉的。
他捻起那缕碎发,将其拨开,语调沉缓:“修卦一道的大多学艺不精,算出的卦象不可信,山下那人是个半吊子,不可信。”
发丝被别至耳后,指尖却没离开,顺着耳廓轻抚,轻轻揉捏莹润耳垂。
被触碰过的地方颤栗发麻。
楚悠忍不住挡开他的手,“我本来就不信卦象这种东西。”
白雾氤氲,水面漂浮的花瓣随着两人动作轻轻打着旋。
暖池里的气氛古怪黏稠。
楚悠不太自在,侧身从玄离与池壁之间的空隙钻出去,“我回去睡觉了。”
刚走出两步,一只手臂从身后横伸,紧箍住她的腰肢,将她硬生生拽了回来。
“哗啦——”
大片水花溅起,打湿了池岸边的石板。
楚悠猝不及防,后背撞进坚硬的胸膛。湿透的寝衣与她同样湿透的衣衫紧贴,清晰地传递出衣料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和灼人的体温。
“你……”她皱起眉头,手肘向后顶去。没想到对方早有预料,擒住她的手腕反压在身后。
玄离的手臂如铁钳,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楚悠身前紧贴池壁,身后是他,瞬间被禁锢在方寸之间。
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温热池水不断荡漾。
“躲什么?”低沉声音贴着耳畔响起,呼吸灼热拂过她的耳廓和颈侧。
楚悠浑身一僵,耳廓连带着脖颈泛起细密的战栗。
她保持着声音平静:“只是困了,想睡觉。”
玄离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下颌抵在她的发顶,一呼一吸间,满是属于她的浅淡香气。
池水持续晃动着,一圈圈涟漪以两人为中心扩散开,撞到池壁又再次扩散,交织成一片凌乱的水纹。
箍着楚悠腰肢的手缓缓上移,抚过平坦的小腹,最终停留在腰侧的系带上。修长手指缠绕住它,似有似无轻扯。
楚悠喉咙一紧,身体绷紧:“玄离!”
他仿佛没听见,指腹摩挲着细细带子,却没有立刻解开。
“那个卦修,”他忽然开口,“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楚悠抿紧了唇。原来他很在意那个老者说的话。
“我说了,不信那些。”她偏头避开灼人的呼吸。
“是吗?”玄离低低反问,箍着她手腕的手松开,转而迫使她转身。
朦胧白雾中,他的脸近在咫尺,神情看起来依旧平静,但眼底情绪翻涌,像是平静水渊下汹涌的暗流。
寝衣遮掩下,火红的、似烈焰的纹路已生满胸膛。
他不语,只是垂眸凝视着她,目光从湿透的眉眼,滑到泛着水光的唇,再往下,是浸湿后紧贴肌肤、勾勒出起伏轮廓的单薄衣衫。
“那告诉我,”玄离的指腹按住她的下唇,一下又一下摩挲,“你会离开吗?”
楚悠不再躲避,终于抬眼望向他,视线久久凝视着眼前的人。
她的手抚上身前的胸膛,顺着微敞的衣襟,指尖触到烈焰纹路。
它们如同活物,随着触碰越发鲜艳夺目。
玄离气息微乱,被指尖划过的地方随之紧绷。
“你还未回答……”
“哗啦!”水面忽的晃动。
两条白皙手臂从池水里伸出,勾住了他的脖颈,柔软的唇覆上,打断了他不曾问完的话。
玄离身躯一僵,柔软躯体紧紧贴来。
从前楚悠也经常主动亲吻他,却从没像现在这样,用一种难以看懂的目光,汹涌灼热地吻上来。
这令他感到一丝怪异。
玄离喉结滚动几圈,握住她的肩,稍稍向后拉开,想要问清没得到回答的问题。
乌黑发丝在池水里浮动,楚悠好似一株水生植物,紧紧绞缠。
柔软的唇紧贴着他的,杏眼似蒙了雾气,朦胧看不真切。
她的声音轻而模糊:“不要吗?”
玄离眸光一暗,气息刹那乱了,不再等待回答,低头咬住了她的唇。
唇舌强势撬开齿关,深入、纠缠、吮吸,不给她丝毫喘息和思考的空间,好似急于留下某种烙印。
楚悠被困在池壁与他之间,池水随着两具身躯的挤压和摩擦,不断哗哗轻响,水波一圈圈荡开。
滚烫手掌顺着她的脊背向下,抚过柔韧腰肢,勾住细细带子一扯。
池水毫无阻隔包裹肌肤。
楚悠的呼吸彻底乱了,暖池里的白雾湿热,熏得浑身滚烫。
感官在这种情况下变得混乱,她开始分不清楚身上的温度来自池水或是别的。
“唔……”她忍无可忍咬了一口。
淡淡血腥气在唇舌间漫开。
非常细微的刺痛,与心口处此刻的痛比起来,太过微不足道。
玄离眼眸暗沉,动作一顿,低低笑了一声,手掌用力扣住她的后颈,更粗暴深入地纠缠起来。
楚悠的意识随着温热池水融成一团。
恍惚间,感受到薄唇沿着下颌、脖颈流连,留下湿润的痕迹。唇舌在她锁骨处那粒小红痣上停留片刻,舔舐轻咬那片肌肤。
横在腰间的手臂稍稍用力,将人向上托起。
然后向前走近一步。
池面忽而剧烈晃荡起来,水声哗啦不断,卷着飘落的花瓣,甚至漫到池岸上。
楚悠瞬间咬紧唇瓣,睫毛被水汽和汗水打湿,湿漉漉低垂。
暖池里没有任何的着力点,背后的池岸湿滑,唯一的支撑就是眼前的人。
玄离的面容在雾气中有些模糊,视线却始终牢牢锁着她,观察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岸边的花树偶尔飘落花瓣,池水晃动不息,不断涌至岸上,将岸边打湿大片。
他由始至终一言不发,动作不停,好似非要逼出她所有的反应,才能拥有片刻的真实感。
直到下半夜,池水方歇。
楚悠半梦半醒被抱回床榻,刚躺上去,身后就贴上一具胸膛。
玄离长臂一伸,将人捞入怀中。
如此纠缠一番,心里的急躁与隐隐不安还是挥之不去。在他怀中的,是异界之人,来自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似无根浮萍,留不住也抓不住。
他闭眼感受着怀里的体温和存在,手掌挤入她的手中,紧紧相扣。
“还走吗?”
楚悠困得睁不开眼,迷糊地摇摇头。
横在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他声音微哑:“当真?”
楚悠稍稍沉默后,低声应道:“嗯。”
随着应下这一声,身后便没动静了,静静拥着她。
原本很困的楚悠忽然没了睡意。
她盯着半空出神。
骗了她这么多次,换她骗一次,也不算过分吧。
*
回到圣渊宫后,楚悠先去了流云宫,却发现苏蕴灵不在。
打听后才知道,在她闭门不见人和离开的这段时间,苏蕴灵在宫外支了个免费看诊的小摊,在城中给普通百姓看病。
看诊小摊支在街边,苏蕴灵衣着素净,乌发间簪一朵白花,无其余装饰。
来看病人不多,更多是远远围在周围,窃窃私语的人。
对于这位来自十四洲的灵山圣女,他们抱以最大恶意揣测,甚至觉得背后有世家不可告人的阴谋。
苏蕴灵神情柔和,耐心接待每一个前来的病人,对那些窃窃私语恍若未闻。
小白趴在她的肩头安睡,尾巴偶尔轻扫。
东方忱竟也在,大马金刀坐在小摊附近,怀里抱着剑,很具有威慑力。
楚悠过来时,苏蕴灵还剩最后一个病人。
注意到楚悠来,她眼眸掠过惊喜,开完药房叮嘱完病人后,提着裙摆快步走来。
“悠悠!”
“蕴灵。”楚悠弯了弯眼眸,“东方怎么也在这?”
“我第一日看诊时,有些百姓说了些难听的话,恰好东方世子碰见,就留下来帮忙了。”苏蕴灵回身朝东方忱施了一礼,“这几日多谢世子相助。”
东方忱帮忙收了小摊,潇洒摆摆手:“苏姑娘客气,我闲着也是闲着。”他看向楚悠,眼里笑意粲然,“楚姑娘,许久不见了。”
楚悠也笑:“好久不见,之前多亏有你帮忙。”
他含笑摇头:“朋友有难,自然要相助。而且尊上也没追究我的闯宫之罪。”
苏蕴灵和楚悠对望一眼,显然有话要说。东方忱顿时了然,便道去附近买两碗豆花回来。
他走后,两人挽着手,在街市慢慢闲逛。
幽都的街市同从前一样热闹。
苏蕴灵侧目看楚悠,她看起来似乎已经走出阴影,神情也和往常一样。
可她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嗯?”注意到视线,楚悠歪了歪头。
苏蕴灵压下隐忧,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目含怜惜,“瘦了。”
楚悠佯装不满:“怎么光说我,你也是。”
苏蕴灵弯唇笑起来,目光盈盈望着她:“悠悠,你决定好要走了吗?”
没走几步,走到了从前祀火节来过的祈福树下。
年前所供奉的灯还在,过了漫长冬季,火依然跳跃燃烧,福牌也还在。
楚悠望着连绵火光出神,轻轻点头。
“既然如此……”苏蕴灵递出一个瓷白小罐,珍重交到她手里。
“这是师叔的骨灰,他生前的愿望是葬在爱人身边,拜托你了。”
瓷白小罐不重,放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楚悠摩挲一下,将其放入手环,“好,我一定实现林大哥的心愿。”
紧接着,苏蕴灵从乾坤袋里陆陆续续掏出各种药膏、药包,从治疗内外伤到应对各种毒虫蛇蚁等等。
她絮絮叨叨介绍功效,叮嘱用量。
楚悠认真记下,把它们分类收入手环。
“蕴灵,这一战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离开灵山。这世上最需要救治的是平民百姓们,往后想做个游医,行走在魔渊和十四洲之间,用师叔教给我的医术救治更多的人。”苏蕴灵握住楚悠的手,终究很是不舍,“你呢?”
楚悠回望刚才走过的街道。
末世里,见不到这样繁华的景象。
她语气轻松:”回去给队友扫扫墓,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打猎,或者去附近的城镇找物资……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就像以前在村子里一样。”
“等你回到十四洲,帮我去东陵城外的溪石村捎个口信,就说村尾那个小院不用留着了。”
苏蕴灵点头记下,犹疑道:“尊上那边……”
方才还有夕阳余晖的天瞬间暗沉下去。
日落了,天地黯淡无光,仿佛深陷永夜。
苏蕴灵的声音戛然而止。
楚悠仰头望着无日无月的漆黑夜幕,心脏瞬间一紧。
两日之后的吞月之夜,提前来了!——
作者有话说:双更掉落完毕,温泉片段有修改,新增四百字[烟花]
死遁来啦嘿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