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江水流如墨, 奔腾不息,横亘极西与十四洲。
天穹之上,无月无光, 入目所及都是黑暗。
于修者而言,黑暗并不影响视物。
江岸东侧,五大世家以及小世家宗门云集。
江风猎猎, 为首的方修永一身靛蓝道袍,季凡站在他右后侧。
季凡隔江遥望, 江岸西侧魔渊十二城大军压境, 玄离负手而立,仍是那副万事万物不放在眼底的漠然姿态,楚悠站在他身旁, 神情格外平静。
两人并肩而立的场景,令他忍不住攥紧了拳。
那夜险些死在地牢的经历再度浮现脑海,如今看见他, 季凡心口隐隐作痛。
他只悔没狠心早些杀了楚悠, 让这把刀落到了玄离手中。
而另一个站在对岸的人, 让季凡心脏被狠狠一攥。
江风一吹, 素白裙衫与乌发飘扬,发间簪的白花迎着风, 柔美脸庞比昔日多了几分坚毅。
她竟在为旁人服丧。
明明只差一点, 他们便要成婚了。
灵山山主的声音随灵力荡开,怒喝道:“苏蕴灵, 你身为灵山圣女、本君的徒儿 , 怎能与魔渊站在一处!还不速速归来!”
季凡沉声道:“蕴灵,不要执迷不悟,现在回来, 你仍是灵山圣女,你我婚事还算数。”
十四洲修者对这位叛逃的圣女没了往日的推崇,投去的目光不善、厌恶。
面对昔日同门的鄙薄目光,苏蕴灵挺直脊背,无视季凡,质问道:“师尊自诩正道,弟子敢问一句,东陵城祭阵如何解释!”
灵山山主长袖一甩,满脸怒容,“一切都是为了十四洲日后太平,有所牺牲是难免的!”
“所以他们就该死吗!世家享受百姓供奉,为什么到头来却要用他们的命,来换世家千年屹立不倒?”
江风将质问之言卷至对岸。
灵山山主不明白,往日一向乖顺的弟子怎么会变成这副尖牙利嘴的模样。
“冥顽不灵,凡人怎配与修者相提并论!既然你执迷不悟,今日起本君将你逐出师门,不再是我灵山圣女!”
苏蕴灵心下释然,遥遥一笑道:“感谢师尊昔日教导,我本就不愿做什么灵山圣女。往后,我只是苏蕴灵。”
季凡怔愣,下意识向前一步,“你不要被旁人蛊惑……”
方修永八风不动,扬手拦下,“好了,多说无益。”转而面色肃然,声音随灵力荡开,“诛邪魔,为十四洲万世太平,开战!”
*
凛冽江风吹不散厚重的血腥气。
暗沉黑寂的夜被各色法术阵法撕裂,两岸的方向,各色灵光冲天而起,如同决堤的洪流,悍然对撞。
法宝祭出,术法凝聚,箭矢如雨。
墨色江水裹挟着断肢残骸,疯狂拍打着两岸。鲜血泼洒在江面上。低阶修者和魔兵成片倒下,生命在此刻脆弱如草芥。
真正的战场在半空之上。
鸢戈伏宿等人与十二城城主和世家天骄们血战,苏蕴灵立于稍后方,净灵珠悬浮在她掌心,散发出柔和光芒,治愈灵力如雨丝般洒落。
方修永与季凡,连同五大世家家主,目标明确,直指玄离。
各种压箱底的法器、秘传阵法、刁钻狠辣的术法。朝着玄离笼罩而下。光芒璀璨,威压足以让寻常修者神魂俱裂。
玄离身前,大黄化作原型四足踏风,身躯如小山高,威风凛凛而立。
它背上站了道淡绿身影,鹅黄飘带飞扬,手握银刀,流水般的精神力铺散开。
所有袭来的灵光在靠近之前,便如同撞上无形的墙,光芒迅速黯淡、消散。
她不需要攻击,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强的屏障。
方修永甩出一记磅礴灵潮,低喝道:“阿凡。”
“是!”季凡面容阴沉,精神力毫无保留放出,与之无声对撞。
同时,手中照夜剑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惊鸿,直指楚悠。
剑锋转瞬逼近,她分神瞥了一眼,正要挥刀,一道血红剑芒后发先至。
“锵——!”
双剑交击,爆出刺目火花。
玄离手持血红长剑,架住了照夜剑,不让季凡有分神对付楚悠的机会。
两人身形一触即分,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战在一起。
剑影漫天,剑气纵横,每一次碰撞都引得周遭江水震荡。
血红菩提珠牢牢锁在玄离腕间,削弱压制过半修为,面对季凡的猛攻,一时间没有分出谁占上风。
其他世家家主见状,纷纷抓住机会,各种秘术如同不要命般向玄离砸去。
大黄驮着楚悠,穿梭在无数灵光间。
银刀每一次挥出,砸落的术法便无声溃散。
楚悠精力高度集中,掌心不断捏碎晶核,精神力源源不断铺开,确保这些阴险的术法无法接近玄离,还要分神留意冷箭或法器从刁钻角度袭来。
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流逝。
防守是最无效的。
楚悠的脸色发白,呼吸微乱,眼底闪过几分厉色,腾出手拍拍狰狞巨兽的脑袋。
大黄会意,发出一声嘶吼,庞大气流席卷。
正在布阵的晏家家主抬手挡住气流,余光忽的瞥见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完全无视他的结界和护体灵光,直直朝他砸落。
衣襟一紧,被一只手攥住。
楚悠的脸毫无征兆出现在他眼前,一双杏眸平静至极,手中银刀送出。
“噗呲!”
刀刃捅入腰腹,利落旋转一圈。
作为修行根基的灵海四分五裂。
银刀径直抽出,几滴血溅在白皙面庞上,衬得平静眉眼杀气腾腾。
晏家家主目眦尽裂,想说些什么,一张口鲜血外涌,身体直直坠落。
楚悠随着他一同下坠,瞬间又被大黄接住。
她面无表情抹去脸上的血,踏在大黄背上,朝着最近的家主疾驰而去。
众人看见晏家家主的下场,几乎肝胆欲裂。
她扯了扯唇角,朝他们迅速逼近:“不是喜欢几个打一个吗?来啊。”
*
江岸两侧与江面上空的战局不断拉扯,难分胜负。
时间在杀戮中缓慢流逝,天穹仍漆黑无光。
玄离与季凡的交手已过数百招。他剑势依旧凌厉,但唇色极其浅淡。
“锵!”
双剑又一次对撞后,玄离身形微晃,猛地咳出一口血。
“尊上!”远处注意到这一幕的伏宿心中大骇,稍一分神,世家天骄的长剑捅向他的心窝。
剑锋已刺破了衣服,冷意直逼心口。
下一瞬,鸢戈甩出银鞭,绞碎了长剑和持剑者的脑袋。
战局的中心,楚悠已杀了四位世家家主,精神力几乎耗空,鬓发被汗打湿。
而方修永始终没与她正面交锋,在战局之外冷眼旁观,只凭大黄,难以追上他。
见玄离咳血,她即刻折回,想要护住他。
一直游离在战局之外的方修永看得分明,身形一动,终于亲自出手。
他的眼瞳化作灿金色,灵力同样泛金光,五指拢握成爪,冷漠抓向楚悠。
漆黑天穹被无形之力牵动,恐怖威压山岳般倾泻。
“悠悠!”
“保护夫人!”
“拦住他——”
苏蕴灵惊呼,鸢戈伏宿等人见状目眦欲裂,拼命想要回援,却还是不够快,眼睁睁看着方修永以雷霆之势抓向楚悠。
东方忱身形如风,持剑试图阻挠方修永。长剑被随手一拍,偏离方向,胸前则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吐血倒飞出去。
季凡死死缠住玄离,寸步不让。
方修永的动作太快。
淡金灵光冲破了精神力筑成的屏障,他的指尖,已经触及楚悠额前的发丝。
时间仿佛凝滞了刹那。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凭空出现,蓦然扼住了方修永的手腕!
方修永脸上的杀意瞬间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抬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东方,山巅之处,一缕曦光撕开长夜,恰好映照幽紫眼眸。
玄离面上的苍白褪去,凝视着脸色大变的方修永,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你的死期到了。”——
作者有话说:有点卡文,先更短短的一章,明天努力写长[可怜]
上一章的暖池剧情新增了四百字~
第52章 不思量(六) 她后退一步,仰面跌入无……
昴江奔腾西流, 血色染得江水乌中带红,最终汇入无妄海。
传闻,无妄海的尽头的归墟之地, 乃修者禁地。
面对世家倾颓且无法挽回的败局,季凡心中唯有不甘。
分明已经步步为营,天时地利人和做到了极致, 离他诛杀反派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
偏偏多了个楚悠。
将一切的计划彻底打乱。
如今,世家修者败退, 玄离与方修永斗法, 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方修永稍落下风。
而他正在被楚悠追杀。
季凡不清楚,她在消耗无数精神力又杀了四位家主的情况下, 怎么还有余力来杀他。
两人从昴江上空一直战到无妄海前的悬崖。
汹涌漆黑的江水自悬崖倾泻,汇入广袤无际的幽蓝深海。
崖风凛冽,江潮拍岸化作水雾。
银刀穿透水雾, 破空而来, 直劈向季凡。
他提剑挡下, 巨力顺着剑刃传递到小臂, 震得他不由退了一步。
“楚悠,他是注定要灭世的人, 你帮他不会有好下场, 早晚会因为今日后悔!”
崖风吹得鬓边发丝飞扬,楚悠手腕下压, 逼得他再退一步。
白皙脸颊上被溅了几滴血, 红得惊人,“错的是你,该后悔的也是你。”
“铛!”
刀剑相错, 季凡挥剑震开银刀,目光偏执狰狞:“我有什么错?我只想复活自己的亲人队友,我有什么错!”
“林大哥呢,他就不是你的队友吗!”
楚悠眼中瞬间燃起两簇火,银刀架住照夜剑,另一只手握拳,狠狠挥出!
“砰!”一拳重重砸在下颌。
季凡闷哼一声,连退数步,喘着粗气抹去唇边的血,安静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
“林青良……哈……他活该不是吗?”他死死盯着楚悠,目露赤红,隐隐有水光,但笑得恶毒又扭曲,“我要杀的是你,他上赶着送死,怎么能说是我害死他?害死他的是你啊,楚悠。”
又是一拳轰然砸来,“你真是个疯子。”
季凡抬臂抵挡,手骨咔擦一声开裂,折成了扭曲的角度。
剧痛之下,他仍在笑,一字一顿道:“疯子?我冷静得很。”
由始至终他都清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杀了无数的人,付出数不清的努力,只为达成目的。
他从不觉得自己疯。
银刀以无可匹敌的姿态挥来,季凡单手横剑抵挡,又被逼退两步。
凛冽崖风从身后吹来,再退一步,万丈深渊。
楚悠目含悯然:“即使你复活了他们,你的哥哥和队友,还认识现在的你吗?”
“……”
季凡像被戳中死穴,脸上肌肉痉挛颤抖。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恶狠狠道:“我不在乎!只要能让他们活过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银刀一寸寸压下,压得他手中照夜剑脱手跌落。
季凡神情狰狞,徒手握住刀刃,鲜血接连落地。
“我没有错……错的是阻止我的人!我是气运之子,是被天道选中的人,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对的……”
楚悠猛地抽出银刀,高高举起,朝他瞬间刺下!
冰冷刀身折射日光,刺进季凡眼底。
须臾一瞬被无限拉长。
长到他在这一刻想起了很多。
想起他和哥哥相依为命的十年,想起陆续组建成的幸存者小队。
小队建立时,他不足十岁,是年纪最小的那个。
里面有他哥哥的恋人,长发,面容恬静,经常用温暖的掌心轻抚他的发顶。还有吊儿郎当的枪手,百发百中,经常让他坐在自己的肩上,带他去打野味……
每个人都笑盈盈的,叫他“小遇”。
那个时候,他叫季遇,不是季凡。
他还想起来,那时的他在心里发誓,长大以后要做像哥哥那样的人。
后来哥哥领着小队加入了南方最大的幸存者基地,成了积分贡献第一的队伍。
每次外出都能给基地带回许多物资。
直到那一次,归来时爆发污染物狂潮,开车的是枪手,一边大骂一边踩死油门。
季凡记得清清楚楚,以他们的速度,完全可以在污染物狂潮到来前进入基地大门。
然而惊恐的人们大喊着关门。
沉重大门逐渐闭合,无视小队成员的呼喊。
在他反应过来时,一双又一双的手托住了他,将他抛了出去。
大门轰然闭合。
季凡活下来了,亲人与队友死在一门之隔。
后来……
银刀漠然无情捅入他的心脏,几滴温热的血溅在下颌上。
季凡有一瞬的恍然。
后来,发了高烧,醒来之后装作忘记了所有的事,继续留在基地。五年后,他屠了基地,得了个“无常”的代称。然后行走在破败世界间,寻找能让逝者复生的方法。
他翻开了一本陈旧的书,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脑海里多了一道声音,自称天道。
它说,可以实现他的愿望。
条件是诛杀反派。
……愿望,他的愿望,还没实现。
季凡猛地一颤,日光刺得眼睛生疼。
身体的温度随着胸口不断流出的血液而流失,他竭尽全力握住银刀挣扎,大口鲜血往外呕。
“我不能死……我要复活他们……咳咳,复活……我不能死……不能死……”
楚悠拔出了刀。
面前的尸首沉重倒地,直到死去,季凡面上尽是不甘。
崖风冷冷拂面,吹得楚悠发间的蝴蝶珠钗颤颤。
在这之前,她想过很多次杀死季凡的情景。
真到了此刻,心底格外平静。
她弯腰半蹲,去探对方颈脉,确定没有起伏跳动才收回手。
刚要起身,一缕淡金色的光从季凡眉心飘出。
楚悠一把攥住。
那东西好似有形又无形,在她掌心乱扭,又无法挣脱。
她又握紧了些,打算捏碎。
“住手……吾乃天道意志,可以实现你的心愿!”
声音从掌心传来,古老苍茫。
“哦,条件呢?”
见她开口询问,它缓缓道:“只要你诛杀玄离,吾可实现你的任何心愿。”
楚悠轻轻一笑:“好啊,我想回家。”
“可以,此界的无妄海与你的来处有间隙,吾能为你打开通道……”
“用不着你,吞月之夜刚结束,间隙本来就是开的。”楚悠径直打断,遥望悬崖下的幽蓝深海,海底冥冥有种无形的牵引之力。
它沉默片刻,又问:“你还想要什么?做十四洲之主?无论是什么,都能助你实现。”
楚悠捏着它仔细观察,“我很好奇,你身为天道,为什么要和玄离过不去?”
那声音沉沉叹息:“他是灭世之人,犯下杀孽无数,日后会屠杀生灵颠覆此界,吾身为天道,怎可能坐视不理……”
“屠杀生灵世家也干,你怎么不管管他们呢?”
它似乎语塞,半响才道:“他们是为了此界万事太平,自然不同。”
楚悠漫不经心捏着它,随口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像人?双标、卖惨、还会画饼,洗脑人一套一套的。”
掌心的东西僵直了一瞬。
她敏锐注意到,凑近浅笑:“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不等它再说任何话,她狠力一捏。
那缕金光被捏得粉碎,刚亮起的天瞬间乌云密布,雷声轰鸣不断。
数道紫电直直劈向楚悠!
还不等其降下,殷红剑芒横扫,一剑劈开昏暗天地,逼退这场雷劫。
玄衣身影踏过满地尸骨,持剑走来。
楚悠站在崖边,浅浅一笑:“结束了?”
玄离喉咙一紧,一种下意识的恐慌紧攥心脏。
他收了剑,走近几步,朝高崖边缘的身影伸手,声音滞涩:“那处危险,过来。”
崖风吹起鹅黄飘带,在她脑后缠绕飞舞。
楚悠眼眸弯弯:“我要走了,玄离。”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似巨浪当头拍下,玄离眼泛赤色,疾步朝她走来。
“季凡已死,方修永苟延残喘逃了,却不成气候,待我将他杀了,极西或十四洲,又或是溪石村,你想去……”
“玄离。”她保持着浅笑打断,声音很轻,“我其实,很不喜欢杀人。”
楚悠动了动握刀的手,上面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早已风干黏在手上,洗不掉擦不去。
“在我们那个世界,杀人是罪大恶极的事情,是要坐牢的。”
“但是我杀了我的队友。”她凝视着玄离,“用了很长的时间,我才说服自己活下去。我来到这里,只想过平静的日子。”
“可是我又在这里杀了很多人。”
她收起银刀,朝他摊开被血染红的手。
“你看,洗不掉了。”
玄离盯着被鲜血覆盖的手,心口处的剧痛愈演愈烈,哑声道:“……你在怪我。”
如果不曾遇见他,楚悠就不会被卷入这么多的纷争。
崖风从两人之间穿过。
楚悠轻轻摇头:“不怪你,是我自己杀的。”
只是有点累了。
急切地想回到一个平静熟悉、无人打扰的环境。
“而且,”她眉眼弯弯,“死的人足够多了,我不想因我而死的人,再多你一个。”
玄离瞳孔一缩,即刻反应过来,她知晓了禁制的事情。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楚悠后退一步,石子顺着崖边滚落。
“祝你余生康健,得偿所愿。”
“玄离,再也不见。”
淡绿裙衫与鹅黄飘带急速下坠,似一朵蓦然盛开的花——
作者有话说:本章评论区掉落红包,接下来开启鳏夫追妻[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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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两茫茫(一) 她什么也没带走,离开得……
一刹那拉得极长, 玄离脑中轰然一声。
“你敢!”他目眦尽裂,猛地朝崖边扑去。
所有术法下意识甩出,然而都被无形化解, 完全拦不住。
“刺啦——”
一截淡绿衣衫留在了玄离手中。
他没有丝毫停顿,朝着无妄海跃下。
“——尊上!”
“尊上不可!”
紧随而来的伏宿等人脸色骤变,纷纷扑去, 却晚到一步。
越接近海面,崖风化作罡风, 似刀般刮过, 一刀一刀刮得鲜血横流。
玄离固执地伸手,竭力想抓住那道淡绿身影。
修长的手瞬间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血被罡风卷走。
“轰——”
两道身影先后坠入海面。
于凡人而言的普通海水, 对修者来说是某种恐怖的禁地。
玄离刚一入水,血瞬间染红海面。
无数剧痛叠加,他已经分不清是身上在痛还是心在痛。
楚悠的视野被幽蓝占据, 一股无形吸力引着她急速落入海底深处。
很快, 大团的血色在她面前绽开。
一只已经没有完好肌肤的手固执地伸向她。
楚悠一怔, 指尖动了动, 抬手摸向发髻,随后解开脖颈上的红绳。
耀目白光自海底荡开, 包裹住淡绿身影。
下一瞬, 海底只余死寂。
悬崖上的众人等了很久,直到日头悬挂正空, 又逐渐西斜沉下。
日落月升, 一轮弯月高悬夜空时,死寂的海面终于有了变化。
海面掀起狂浪,一道玄衣身影破水而出。
伏宿怔怔看着站在崖边的玄离, 下意识感到畏惧。
此刻的玄离面容雪白,眼眸暗沉似黑夜,看起来就像个已死之人,周身散发出死寂气息。
“……尊上?”
玄离不言不语,缓步穿过众人,留下满地逶迤血迹。
伏宿眼尖注意到,玄离手里攥着两样东西。
一支缠丝珠钗,一枚被红绳穿过的平安扣玉坠。
这是楚悠身上,唯二的、属于玄离相赠的东西。
她什么也没带走,离开得干干净净。
*
楚悠自小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说她活不过十八岁。
父母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精心呵护,带着她求医问药。
自有记忆起,医院的消毒水味和数不清的药一直与她相伴。
楚悠从很小就知道,自己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她随时都会失去生命。
每一次入睡,都有可能不会再睁开眼睛。
所以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珍贵的,值得好好对待的。
她也曾觉得命运不公,但爱她的父母和妹妹抵消了遗憾。
楚悠在十五岁的春日再次住进医院。
治疗已经不起作用,她只能静静等待死亡。
父母求神拜佛,把一串不知从何处求来的檀木珠带在她的手腕上。
弥留之际,母亲紧握着她的手,含泪抚摸她的脑袋,“我的宝贝,来世要平安健康。”
楚悠心中本是没有遗憾的。
听见来世两个字,忽然生出了渴望。
如果能再活一次,拥有健康的身体,该多么幸运。
双眼闭合,楚悠陷入了漫长的黑暗。
她没想到还能再次睁眼。
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天空昏黄不见太阳,地面满是倾倒废墟,空气里粗粝沙石飞扬。
“咳咳……”她被呛得咳嗽起来。
下一刻,楚悠瞪大双眼。
心口不痛了,那种随时会晕倒的虚弱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慢慢抚上胸口。
怦怦怦——
心脏慢而有力地跳动。
楚悠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从这一刻幸运起来。
她来到了陌生的世界,但获得了健康,还遇到了路过的幸存者小队。
小队有二十多人,队长是个神情温和的中年女人,短发工装,腰间別一柄刀。
看见和污染区格格不入的干净少女,他们误以为她与家人走失,将她带回营地,打算为她寻找家人。
楚悠说不出自己的来历,只能谎称失忆。
她成了营地里唯一的普通人。
小队里很久没有加入新人,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大家很照顾楚悠。
脸上带疤看起来凶悍的疤哥在外出找物资时,会把糖偷偷留一份给她。身材壮硕的德叔拥有火系异能,烧得一手好饭,在她晚上想家坐在房子门口时,会给她开小灶煮热腾腾的饺子。小琳姐是个戴眼镜的高中生,腼腆恬静,经常给她补习语数英。还有染了一头红发的赵姐,酷爱组装机车,经常偷偷带她出去飙车兜风……
短发女人叫慧姨,是整支小队的领袖,拥有雷电系异能。她耐心教导楚悠刀法,并告诉她:“死亡在这里太常见,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好好活下去。”
楚悠很珍惜能拿得动刀的机会,日夜练习从不叫苦。
穿越到末世半年,她身为普通人,克服恐惧,用刀杀死了第一个污染物。
营地里举行了篝火烧烤,庆祝她在这个世界里有了生存下去的资本。
众人载歌载舞,一人一瓶劣质伏特加,大口大口畅饮。
轮到楚悠,伏特加变成了牛奶。
赵姐有三颗耳钉,在篝火下亮闪闪,搂着她的肩膀笑嘻嘻道:“我们悠悠是未成年呢,多喝牛奶长身体。”
他们纷纷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楚悠望着一张张的笑脸,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
然而在第二年的春日,小队外出探索时,遇到了会自我成长的高危污染区。
进去二十四人,出来的只有楚悠。
她觉醒了异能,是至稀有的概念系异能。
本是值得再开一次篝火烧烤的喜事,但没有人会为她庆祝了。
*
“滴答。”
桌面的缺角电子钟缓慢走动。
一缕血红的夕阳余晖照入地面,将人影拖长。
楚悠迎着夕阳,下意识抬手挡光。
风从窗外吹来,带着寂寥的沙尘味道以及似有似无的血腥气。
她回来了。
“啪——”
一本书掉在楚悠脚边,书页哗啦啦翻动。
她怔怔低头。书页上的字好似晕开的水墨,飞速消失,眨眼睛连同土俗的封面也消失了。
地上只剩空白书本。
当初她外出搜集物资,在废弃图书馆无意间发现了这本保存完好的书,看封面是本限制文,一时兴起带回了营地。
后来翻了大半她感受到怪异吸力,再一睁眼就穿去另一个世界了。
楚悠拾起地上的空白书,久久沉默着。
书本变成空白,大约意味着和那个世界的联系彻底消失了。
看电子钟的时间,距离她穿越才过去七天多。
这里一天,就是那边的一百天。
过去一年,那边就会过去百年。
楚悠在房里呆站了会,推开铁门,拿起扫帚穿过寂静无人的营地,来到营地背后的荒地。
末世气候恶劣,很少看见自然生长的植被。
荒地里二十三座墓碑静立。
七天没清扫,已经积了一层尘沙。
楚悠认真清扫干净,从手环里取出在另一个世界买的吃食和一些小玩意,依次放在墓碑前。
然后随便找了块空地坐下,挨着冷冰冰的墓碑,仰头看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的夜空。
“慧姨、小琳姐、德叔……”她挨个念了一遍,弯起眼眸,“你们知道吗,我又穿越了。”
“那是一个修仙世界,里面风景好、好吃好玩的很多,我新交到了很多朋友,对我很好,就像你们对我一样……”
她将在那边度过的两年念念叨叨讲述完,唯独没有提到玄离。
“……大概就是这样啦,我接下来要出趟远门,帮一位朋友完成心愿,晚点再回来看你们。”
营地所在位置,离被楚悠荡平的高危污染区距离几十公里。
刚穿回来第一晚,睡觉时身旁没人,一时有点不习惯,她翻来滚去一晚上没睡着。
次日一早,楚悠锁好营地来到最近的一条大道。
这儿有个废弃的公交车站点,候车亭风吹日晒倒了小半,勉强能遮挡烈日。
楚悠拉紧身上的作战服,身体迅速适应了极大的昼夜温差。
亭子上系了根新的红飘带,随风飞舞。
等到接近正午,一辆旧皮卡风驰电掣驶来。
注意到红飘带,开车的黄毛青年减缓车速,单手搭着窗户,吊儿郎当道:“小妹要去哪?起步价五颗低阶晶核。”
“去北部的天冬基地,定金。”楚悠抛了个沉甸甸的袋子进主驾驶室。
黄毛眼睛一下瞪大,反复掂了掂,摸出里面有五十颗晶核后,态度连拐十八弯,下车绕到楚悠这边,拉开后排的车门,热情洋溢道:“老板,请上车。”
在末世里,有车的人经常做类似的黑车生意。
车门重新闭合,黄毛一脚油门重新启动,车载音响放着摇滚乐。
他透过后视镜观察楚悠,笑嘻嘻道:“老板怎么在这等车?那边再往前点,是‘银刃’的地盘,平时没车经过这。要不是另一条路塌了,我也不走这条路。”
“这是最近的候车点。”
“最近的候车点……”黄毛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一丝灵感,又没抓到点上,随口道,“您住这附近啊?好像也没听说这附近有小队。”
楚悠随意应声。
黄毛的脑袋随着音乐摇晃,今天生意开门红,心情美得很。想起刚刚那沉甸甸的一袋子晶核,他生出了攀附的念头。
“老板,您去天冬基地,是去加入那?”
“去替朋友送东西。”
“哦哦,这样。那您有小队不?缺司机吗,我这车技不是吹,什么路都开过!”
黄毛说得起劲,连头都半扭过来。
窗外风声呼呼,夹杂着几声怪异的、好似爬行的窸窸窣窣声。
楚悠命令道:“刹车。”
“哎?怎么要刹车——啊啊啊我靠了!!”
几只浑身覆满黑鳞,像好几种爬行动物融合的污染物从道路两侧的土坡飞速爬下,直直跃向向旧皮卡。
它们的利爪足有半米,撕碎这辆车就像撕碎纸。
关键时刻黄毛肌肉反应大于意识,迅速急转方向盘,漂移脱离污染物的落地点。
车内猛甩一阵,连他都脑袋发晕。
然而车还没完全停稳,后座的作战服身影已经一跃而出。
黄沙与土坡作了背景,烈日之下,一把银刀折射冷光。
黄毛眼睁睁看着个子娇小纤瘦的少女一脚踹翻污染物,手起刀落剜出它们脑内的晶核。
污血四溅,她面不改色。
它们坚不可摧的防御黑鳞在她手下,比纸还要脆弱。
六颗新鲜出炉的晶核被收入手环,楚悠随意甩去银刀上的污血,重新坐回车内。
旧皮卡像死在原地,久久都没启动。
黄毛僵坐在驾驶位,脑门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滑。
楚悠弯了弯眼眸,屈起手指敲了敲驾驶位的靠背,“还想加入我的小队吗?”
“不不不不……”他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我怎么配加入您的小队!车钱也不用了,一定给您稳稳当当送到天冬!”
*
漫漫大雪将十四洲和极西染得银白一片。
距离吞月之战已经过去三年。
百年前堕魔的帝主重回玉京帝宫,沉寂百年的宫殿迎回旧主。
极西如今已经不叫魔渊,改称极西境,并入十四洲。
曾经叱咤统治十四洲的五大世家已成过去,方修永在大战中侥幸逃脱一命,领着残余方家修者以及其他世家的修者逃向了南境。
南境与另外四境不接壤,独立于方丈海上。
逃窜至南境后,他们切断了所有的千里阵点,对外闭锁,龟缩不出。
自玄离重登帝位,十四洲与极西的界限不再明确,魔族可自由出入十四洲。
不少遗留的世家修者高呼正道不正,发誓不与魔族共处,纷纷涌向南境,试图投靠方家。
面对这群人的闹腾,玄离命鸢戈将他们就地斩杀。
并下令凡是有投靠南境之心的,格杀勿论。
一时间,十四洲血雨腥风,所有反对的意见被强力镇压。
那段时间无数人连梦中都是黏稠浓郁的血腥气。
数轮清洗过后,众人意识到,帝宫里的那位是个杀戮无数的疯子,与之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顺从屈服。
从血洗到收拢人心,玄离用了不到一年。
之后两年,再无任何反对之声。期间帝宫多次广募阵师、善招魂者,宫内的招魂阵日夜不息,只为寻得一人——
帝主从前的夫人。
关于这位夫人的传言有很多。
有传言说,她出身偏僻山村,对帝主有过救命之恩。
也有传言说,她很是厉害,曾在吞月之战里以一己之力杀了四大世家家主。
还有传言说,她跳入了无妄海,尸骨无存魂魄尽散。
这些众人都只敢记在心里,不敢说出口,更不敢与人议论。
因为只要提起此人,被知晓了,那就是死罪。
楚悠这个名字,是帝主的禁忌。
*
风急雪重,玉京城内积雪愈发厚了。
一道玄衣身影踏入帝宫,径直来到一座华美异常、所有门窗加固钉死的宫殿。
沉重大门推开,宫殿内布置得雅致舒适,随处可见女子喜爱之物。
宝珠作顶,鲛纱为帐,哪怕门窗钉死,内里也光芒皎洁柔和似白昼。
玉砖地面布了一方招魂阵。
它由十四洲内多位最顶尖的阵师布成,阵心放着灵玉匣子,内里盛了根普通的旧珠钗。
血色光芒顺着法阵流转,招魂幡静静伫立,没有丝毫反应。
玄离面容平静无波,踏入阵中,身上的血早已浸湿衣衫,顺着流淌到阵中。
吸收了圣人境修者的血,阵法符文愈发殷红夺目。
他好似感受不到痛,弯腰拿起阵心的珠钗,极轻缓地摩挲。
指尖轻轻触了一下颤动的缠丝蝴蝶。
心口的剧痛翻涌不息,焚心咒的纹路早已深入血肉,日日夜夜都在发作。
玄离身形微微一晃,忽的咳出一口血。
刹那间的第一反应,是护住了手里的珠钗,没让它沾到半点。
“……尊上,齐老到了。”
伏宿站在殿门外的玉阶下,垂着头不敢往里看一眼。
里面传来毫无波澜的一句:“进来。”
厚重殿门缓缓打开。
须发皆白的老者候在一侧,他双眼蒙着白翳,正是昔年鬼面奎在极西找到的、通晓巫言咒术之人。
听见玄离发话,他恭敬踏上玉阶。
伏宿忍不住拉住他,“齐老!解这禁制,除了剜心剥离咒术,真的没其他办法了?”
“只有此法。”齐老朝他颔首,“老朽会竭力相助,是成是败,皆看天意。”
随着齐老进入,殿门再次关闭。
玄离坐在玉榻上,俊美面容苍白阴郁,语气淡淡:“开始。”
齐老拱手行礼:“老朽也是头一回亲眼见这禁制,成功几率只能保五成,这些尊上已知晓,那便开始了。”
层层衣袍解开,露出线条分明的苍白身躯,身上大小伤口还未愈合,缓缓往外渗血。
齐老看了,心中也忍不住叹息。
这么多年了,玄离雷打不动,每月去一次无妄海找人,身上的伤从未有过痊愈的时候。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面色肃然,先施加了止血咒术,随后锋利尖刀刺入胸膛,向下一划!
胸膛之内,一颗鲜红心脏正在跳动。
烈焰般的红金符文像枷锁将其缠绕,根植于血肉之中。
一缕幽黑灵力缓缓覆上脏器,如同抽丝剥茧,一丝一缕将其缓慢剥离。
每剥离一丝,心脏便多添一道血肉模糊的伤。
锥心刺骨的剧痛中,玄离脸色白如金纸,冷汗浸湿了鬓发。
盯着不断减少的禁制符文,他缓缓一笑,眼底满是偏执扭曲。
三年找不到,那就百年、千年。
等她回来,便能看见他这一颗,能毫无顾忌爱人的心——
作者有话说:粗长奉上[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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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悠悠和玄离约了头像稿,在简介下面的角色卡一栏
第54章 两茫茫(二) “……骗子。”……
去往天冬基地路途遥远。
天色暗沉, 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车窗。
楚悠抱着银刀渐渐合上眼,陷入了梦境中。
梦里的污染区也在下雨,细密如丝, 雨水的腥气和血腥味混合,冰冷又黏稠。
怪物们的残肢垒成小山,偶尔夹杂一具人类躯体, 黏稠的血液渗透到地面,汇成了无数条溪流。
楚悠是这片污染区里, 唯一的幸存者。
她正握着短发女人的肩, 另一只手握着刀,刀刃从她前胸穿到后背。
“滴答——”
滚烫鲜血顺着刀尖滚落。
女人已被重度污染,皮肤长满霉菌似的斑块。死亡唤醒了她最后一点理智, 她想露出安抚的笑,可僵硬的面部肌肉不听使唤。
“做得……很好……自己也要好好的……”
女人睁着浑浊眼珠,倒在了地上。
与她倒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 同样被污染, 都被银刀所杀。
楚悠的衣服被血浇湿一遍又一遍, 冷冰冰贴在身上, 黏腻到作呕。
手中银刀落地,她踩着满地的血, 木然越过女人。
她摇摇晃晃爬上怪物尸体垒成的小山, 翻找熟悉的面孔。
最先找到的是德叔。
他做饭很好吃,能同时炒三个锅。会在她半夜想家, 蹲在营地外看夜空时, 给她煮热腾腾的面。
德叔的手没有了,是被怪物硬生生扯断的。
楚悠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只断手, 另一只可能被怪物吞了。
她把德叔拖到女人旁边,继续找下一个同伴。
又找了很久,她才找到下一个。是赵姐,喜欢染红头发,有一辆很酷的改装机车,经常带她兜风。
楚悠只找到了她的身体,脖子处有道恐怖的撕裂伤,脑袋没有了。
“头呢?”
“头不见了……”
她喃喃自语,在尸山里一直翻。
“没有……还是没有……为什么没有?”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往下砸。
忽然一阵晃动,楚悠恍然睁开眼。
车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厚重的钢铁外墙围成一个大型幸存者基地。
黄毛开了两天一夜,终于将人送到。
“老板,您慢走。”他殷勤地拉开后座车门,为楚悠打伞,就差放两挂鞭炮欢送她离开。
“多谢。”楚悠下了车,料峭春风挟水汽往脸上一扑,意识顿时清醒。
进入大型基地前要通过查验。
她给了五十晶核,换取到一张单日临时通行证。
黄毛发现车后座有个布袋,里面正好又是五十颗晶核。
“老板!我这趟免费,不用给尾款!”他提着布包大喊。
作战服身影进入了查验关口,没有回头。
*
天冬基地由厚重的钢铁外墙围起,里面相当于一个小型城市。
但终究和真正的城市有很大不同,路上来往的几乎都是异能者,行色匆匆神情漠然戒备。
楚悠一路打听,找到了墓园的位置。
守墓园的是个断腿老人,拄着拐杖,听说她来送林青良的骨灰,目露感伤之色。
“林医生也不在了吗……他是很好的人啊。”
她买了一块新墓碑,和林青良爱人的墓碑并立,然后装有骨灰的小罐放入他爱人的墓中,完成了他想要合葬的心愿。
他们的墓碑旁,林立着林青良父母、妹妹的墓碑。
楚悠为他们扫墓,在墓前各放了一枝花。
末日世界里,花是昂贵的奢侈品,五枝花用掉了她小半储蓄。
通行证时间有限,她没有过多停留,在基地里找到途经营地附近的车,给了一笔晶核,顺利回到营地。
楚悠过上了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独自一人吃饭睡觉,每天外出猎杀污染物攒晶核,偶尔去附近的废弃城镇搜集物资。
太长时间没下厨,她原本就差的厨艺倒退回原始状态。
日暮时分,她捧着碗,坐在门槛上看落日下沉。
碗里的肉粥熬过了头,多种食材化成胶状物,又稠又焦。
放在从前,她眼睛也不眨就喝完了。
楚悠慢慢搅拌着,忽然长长叹气。
真糟糕,嘴好像被养刁了。
*
年末多雪,厚重积雪顺着琉璃瓦簌簌掉落。
太仪殿内菱花窗未关,眺望出去可见笼罩在大雪中的连绵宫殿群。
雪片被无形结界阻拦,无法飘入殿内。
苏蕴灵坐在桌案前,召出净灵珠,与柔和灵光持续渡入菩提珠,缓解所带来的反噬。
桌案对面,玄离一身玄衣静坐,手旁放了盆连理枝。
多年过去,这盆连理枝被养得极好,枝叶葱茏。
窗外风雪渐息,苏蕴灵收回净灵珠,悄然打量了他一眼。
俊美面容肤色苍白而冷,长眉似墨,眸光阴郁晦暗。
距离楚悠跳入无妄海,已经过去十年。
十年,于修士而言不值一提,不会带来太多改变。
但这十年岁月的流逝,在玄离身上异常明显。
苏蕴灵行走在十四洲之间,四处行医救人。每三个月,她会来一趟帝宫,为他缓解菩提珠反噬,顺便为他治疗身上的伤。
这些年,玄离时常去无妄海,又用心头血维系招魂阵。还出入十四洲的古老秘境,寻找打开异世通道的办法。
每次相见,她都能感受到玄离身上的死寂感更重。
死寂的表层之下,潜藏着无数浓烈滚烫的执念。
他似乎随时都会失控。
苏蕴灵不希望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十四洲再生灵涂炭,缓声道:“尊上当年剜去禁制遗留的旧伤还未痊愈,不好再耗费心头血,太过伤身。”
“出去。”玄离屈起长指抵住眉心,闭眼缓慢按揉。
这些天,他偶尔会听见楚悠的声音。
幻觉与现实重叠、分离,以至于头痛欲裂。
苏蕴灵抿了抿唇,早已不是从前柔弱的性子,直视他道:“悠悠离开前,曾祝尊上余生康健,尊上这样自伤,岂不有愧她的嘱托?”
随着这句落下,太仪殿寂静无声。
一道无形之力倏地扼住苏蕴灵的脖颈。
“谁准你提她!”
玄离神情碎裂,眼底满是赤红之色。
苏蕴灵艰难喘息,面上没有慌乱,断断续续道:“她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不能提……这么多年,我也很思念她。我想,她一定不愿看见你自伤自弃……”
脖颈上的力度撤去。
她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一道灵光扫出太仪殿,沉重殿门轰然闭合。
“咳咳……”苏蕴灵捂着脖子轻咳。
守在门外的鸢戈扶住她的手臂,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淡淡,隐隐透出担心。
伏宿也迎上来,“苏姑娘,你还好吗?”
“没事。”苏蕴灵摇摇头,担忧地望了眼殿门,“我已经劝过尊上了,不知道他能否听进去。”
伏宿和鸢戈都心头沉沉。
如今能劝玄离的只有一个苏蕴灵,因为她是楚悠的好友,而玄离不会动所有和楚悠关系密切的人或事。
如果连她都无法劝阻……
怕是会生出心魔,最终理智全无。
*
淡淡的连理枝香气弥漫。
玄离握拳抵住眉心,那些偏执疯狂的念头来回晃动。
禁制已除,可为什么还会如此痛。
苏蕴灵说,楚悠会不愿看他自伤自弃,如果真的不愿,又为什么要独留他一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煎熬苦等。
即便找百年、千年,他都等得起。
但楚悠是个凡人。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
玄离只要想到这一点,恐慌便如绳索绞紧脖颈。
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殿内的长明灯自动燃起,照亮一道凝固在桌案后的身影。
过了许久,帝宫完全沉寂下来。
那些癫狂无序的念头终于被压至心底,玄离放下按揉眉心的手。
一缕五色丝线从手腕垂下,拂过侧脸。
他沉默望着系在腕上的五色缕。
十年过去,即使施了法术,它还是陈旧了不少。
“以后每年换一条,换够二十条就不用戴了。”
“祝愿玄离,平安常健有福气。”
少女灵动带笑的声音在耳边模糊响起。
玄离摩挲着它,声音低哑:“……骗子。”
太仪殿外万籁俱寂。
他撑着桌案起身,无声无息离开了帝宫。
天边泛起曦光时,玄衣身影出现在了万里之遥的圣渊宫东明殿外。
轮值的宫侍垂首静立,屏息恭候玄离入殿。
东明殿的一切和十年前没有不同,连玉榻上小方桌堆的话本都维持原样。
玄离步入殿中,神情有一丝恍然。
他很少踏足此地。
只有实在难以熬下去,才会到这里小住一夜。
床榻上放了两只软枕,其上放着两份红绢婚书。
玄离坐在榻上,指腹一寸寸拂过两道紧挨的名字。
楚悠,玄离。
这两份婚书,当初被他们两人各自撕碎。可是在撕碎的当天,他就将残片收齐并复原了。
只是从没告诉过她这件事。
就像不曾对她直言过心意。
玄离环顾处处熟悉的东明殿,视线定在妆奁前。
眉眼灵动的少女梳好发髻,正在认真挑选今日要带的发饰。
视线移到临窗玉榻,她趴在抱枕上,小腿翘起,足尖轻晃,表情随着话本里的剧情而变化。
“这个人好笨啊,玄离你快过来看。”她戳了戳某页,眉头不高兴地皱起。
玄离的喉结滚动几圈,僵坐在榻上。
“过来呀。”她歪了歪脑袋,看向他。
玄衣身影缓缓走至玉榻前。
上面堆满软枕,还有堆满话本的小方桌,桌上还有不少零碎的小玩意,如一对泥偶娃娃。
其中一只娃娃笑眼弯弯。
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她。
玄离坐在玉榻上,沉默取过那堆话本,一页页翻阅。
什么故事都有,大多是讲爱恨情仇的,但每一个故事都是圆满无比的结局。
书中的主人公琴瑟和鸣,白首到老。
他坐了许久,一本一本翻阅过去,每看到一个桥段,都能想象出楚悠看见时,会是什么反应。
或喜或嗔或怒,又或者拉着他讲个不停。
翻到某一本时,一张叠起的纸从夹页落下。
“嗒。”纸张落在他的膝头。
玄离如被定在原地,死死盯着纸张,指尖颤着将它拾起。
“玄离,见信如晤。
虽然很早就决定了要走,不想留下太多的痕迹,但想来想去,还是想正式和你告别。
我从不后悔那天把你从山上捡回家。谢谢你让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第一次拥有了‘家’的感觉。”
写之前有很多话想说,落笔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不用担心我的去处,我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好好生活,希望你也是,不要成为灭世反派^-^
以后山长水远,不会再见。祝你余生康健顺遂。
勿念。”
落款是“楚悠”二字。
很短的一封信,玄离用了很长时间才读完。
每一个字都似刀刃扎在心头,搅得鲜血淋漓。
“……勿念。”
一滴水光砸落,落在这两个字上。
玄离死死盯着二字,一字一顿重复,指尖捏紧在信笺上留下几道褶皱。
有一刹那,他想将信笺撕碎烧毁。
连同东明殿、圣渊宫、十四洲都一同焚烧殆尽。
好让这种绵绵无绝期的痛彻底消失。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用指腹一寸寸摩挲上面的墨迹。
这封信如同缰绳,拽住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玄离忽而低笑,声似呢喃:“楚悠,这世上再无人比你更心狠。”——
作者有话说:玄离:[心碎][心碎][心碎]
末世的时间流速和修仙界是1:100,不用担心寿命问题,小情侣很快就见面了~感谢宝宝们投喂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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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折辱冷清师兄后》
●假万人嫌真万人迷骄纵病弱大小姐x战力天花板·冷肃隐忍男妈妈型师兄
梅念最讨厌大师兄陆雨霁。
此人话少、无趣、从不会讨她欢心,每天管她穿衣睡觉喝药同谁来往。
但他有两点好:
任她打骂从不反抗,
默默收拾她惹出来的烂摊子。
*
身为灵宵宫最尊贵的大小姐,梅念骄纵、脾气恶劣、看人永远不用正眼。
她先天病弱,无法修炼,最厌恶仙都四境那群天之骄子。
他们的目光古怪,时常嘲讽她不能修炼。
梅念最恨这种话,
凡是敢出言不逊的,都被她狠狠扇过巴掌。
陆雨霁一剑压四境,有他在,没人敢来寻仇。
后来,陆雨霁死了。
她终于明白,那种古怪目光是——
垂涎。
高高在上的天骄们褪下伪装,将她困在陆雨霁的灵棺前,目光灼热逼问她选择谁。
梅念忽然恨极了陆雨霁,
恨他早死,
恨他抛下她。
“我选陆雨霁。”
*
梅念重生了。
灵宵宫还在,陆雨霁也没死。
他端着药碗,正弯腰喂她喝药。
药很苦,冲得她鼻腔发酸,她盯着陆雨霁道:
“我讨厌你。”
他喂药的手一顿,缓声问:“是不是药太苦了,我备了山脚那家的蜜脯……”
声音顿止,陆雨霁瞪大双眼。
他被梅念搂住,用力到好像要把他勒死。
温热液体渗入他的衣襟,
陆雨霁听见她说:
“陆雨霁,我真的……恨死你了。”
*
梅念无意间发现了陆雨霁的秘密。
他喜欢她。
从此,她的乐趣多了一项——
逗弄、折磨陆雨霁。
看他抿唇隐忍、手背筋络浮起、狼狈移开视线、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却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
后来,梅念玩得太过火,
被迫发现了陆雨霁的第二个秘密。
她的师兄,是龙族血脉。
能化作原型那种。
*1V1,SC,HE
*感情流小甜饼,微酸涩
*虐男不虐女
第55章 两茫茫(三) 她的怀抱
春末夏初。
楚悠去附近城镇搜集物资时, 在某个废弃小仓库找到了一包保存完好的牵牛花种。
末世初期下过一场持续很久的酸雨,大部分土壤都长不出植物。
她随手把这袋花种撒在墓碑前的荒地里。
本来也没指望能种出来,没想到几场夏雨之后, 某天她去清扫墓碑,荒地里竟冒出几抹新绿。
迎着粗粝的风,嫩绿新叶晃动。
她蹲在地上, 轻轻碰了碰叶片,脸上浮起笑。
那天之后, 楚悠开始给花芽浇水, 为它们支了挡雨棚。
为了养好它们,她走遍了附近城镇的图书馆,翻找养花图册, 带回了很多花肥。
天气渐渐炎热,转眼到了盛夏。
墓碑前的荒地爬满了牵牛花藤,色彩缤纷的喇叭状花朵向着太阳盛开。
花田给死寂的营地添了几分生气。
楚悠每天最放松的时刻, 就是坐在花田的躺椅上, 和牵牛花一起看太阳慢慢沉下荒芜地平线。
从盛夏到夏末, 牵牛花藤爬满了荒地。
楚悠也渐渐不再每夜难以入睡。
夏末的某夜, 闷雷滚滚,整片夜幕透着黑红色。
很久没来的酸雨下了一整夜。
她在窗前站了整晚, 直到酸雨停歇, 气喘吁吁奔到花田。
满地都是凋零腐蚀的花叶。
精心养护了一季的牵牛花藤都死了。
挟着黄沙的风呜呜吹过,营地寂寥无人, 安静得可怕。
楚悠靠着其中一座墓碑, 一直坐到落日西沉。
吹了整天的风,回去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后,她发现自己得了重感冒。
拖着沉重的手脚, 她爬起来熬了一碗药。
用的是苏蕴灵留给她的药包。
手环里整整齐齐码了几百副功效不同的药包和外用药膏,每副药上面都写有清隽字迹。
提醒她用量、对应的病症。
楚悠摸着苏蕴灵留下的字迹,唇角弯了弯。
一碗药灌下去,重感冒转天就好了。
她养足了精神,带着工具来到墓碑前,认真清理死去的花藤。
铲开大片腐败花藤,楚悠动作一顿。
一株花苗藏在最底下,绿叶簇拥着饱满花苞。
它当着楚悠的面“唰”地开花,淡粉的喇叭状花朵里,藏了一圈细密的尖齿。
“……”
楚悠轻轻碰了碰它的花瓣。
变异的牵牛花绿叶晃动,花朵一闭一合,仿佛小猫哈气。
好在只是威胁,没有攻击她。
她留下了这株在酸雨里变异的牵牛花藤,并时不时喂它晶核。
从夏末到深秋,单株牵牛花藤迅速扩张领地,占据了墓碑前的荒地后,试图缠绕墓碑,被楚悠剪了叶子作为警告。
它仿佛被气狠了,满地花藤一整天都不动弹。
第二天,它乖乖绕开这片墓碑,试图占据营地内的所有空地。
“不行,满地都是,这让我怎么走路?”楚悠又剪了它的叶子。
牵牛花藤气得花朵簌簌晃动,然后趁着夜里,偷偷摸摸爬满了营地的外墙。
楚悠一早起来,看见姹紫嫣红的外墙,以及一株爬到她面前,趾高气扬盛放的牵牛花。
她弯下腰,轻轻抚摸花瓣,眉眼弯弯笑道:“真漂亮。”
趾高气扬的花藤如同僵死,片刻后“嗖”一声离开,爬回外墙,潜伏在绿叶中观察她。
从那天起,楚悠的窗台上每天都会有一枝颜色不同的牵牛花。
她给牵牛花藤起了个名字,小咪。
十一月初,下了第一场雪。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楚悠减少了出门频率,加固的所住房子的门窗,杂物间放满了过冬用的木材。
很快,营地附近正式入冬,严寒天气来临,大雪封路无法再出门。
壁炉里一直燃着火,把屋内气温维持在零度以上。
这里的冬日漫长单调,楚悠翻出搜集物资时顺手带回来的几副拼图,坐在壁炉前拼图消磨时光。
小咪时常从狭窄的缝隙钻入,顺着壁炉四周爬行,懒洋洋烤火。
新年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楚悠尝试包了饺子。
它们的皮薄厚不一,有些露馅了,变成了饺子馅汤。
她捧着一碗饺子汤,拧开了老式收音机,准时收听除夕节目。
“……各位幸存者朋友,晚上好。我们将共同度过末日来临后的第十九个新年,愿你无论身处何方,都有坚强活下去的勇气,人类的文明永不断绝……”
天气恶劣,收音机传出的声音断断续续。
楚悠守到了零点。
收音机那头传出带笑的声音——
“新年快乐,祝收音机前天南海北的朋友们,新的一年幸运平安地活下去。”
壁炉里火光跳跃,楚悠望向窗外纷扬的雪。
又是新的一年了。
*
直到来年二月底,雪才渐渐停歇。
漫长的冬季过去,冰雪慢慢消融。楚悠花了几天清理营地里面和附近的积雪。
变异后的牵牛花藤不惧严寒,过了一个寒冬后更加繁盛。
它学着楚悠的样子,帮忙刨开积雪,得到了几颗晶核作为奖励。
有它的帮忙,今年的积雪更快清理干净。
一个冬天过去,囤积的食物消耗了不少,楚悠恢复外出和搜寻物资。
太久没出门狩猎,距离营地五公里的地方,竟然多了一个新污染区,并不断扩张污染范围。
污染区往往由一只强大的污染物生成,杀死源头,污染区会逐渐消失。
楚悠提着银刀踏入,里面无日无月,天昏黄暗沉,的血腥气浓得作呕,满地可见人体残肢。
里面还有一些被污染的幸存者在游荡。
看来有一支幸存者小队误入,全队覆灭在这。
她迅速清理了污染者,朝腹地深入,打算把污染源找出来杀死。
没想到这只污染物智力很高,似乎有空间系异能,见无法对她造成污染,和她玩起了游击战,神出鬼没地偷袭。
楚悠一时不慎,险些被它的手爪划伤小臂。
一旁的幸存者尸堆忽然动了动,一道少年身影凭空出现,扑向她在地上滚了两圈避开污染物的手爪。
精神力如流水覆盖,隐去了两人的身影。
少年满身血污,过度使用隐匿异能,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比了个无法支撑太久的手势。
楚悠点头,趁污染物寻找她踪迹时,一跃而起,银刀横劈它的头颅,剜出了晶核。
高大、长满嶙峋黑鳞的污染物尸首倒地。
它浑身幽黑,唯有胸口处嵌了颗似银非银的金属,看着不像它本身的东西。
银刀挥过,楚悠戴着作战手套,将这颗金属拾走。
污染源死亡,昏黄暗沉的天色逐渐褪去,露出了正常的天空。
她朝少年递去干净的压缩饼干和水,“他们是你的队友?”
少年瞥了眼银刀,迟疑着接过:“嗯……我们想加入天冬基地,没想到这里有个新的污染区,不小心误入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楚悠收起银刀。
“不介意的话,去我的营地处理一下伤口吧。”
他狼吞虎咽吃完了压缩饼干和水,沉默地点点头,又小声道:“多谢。我叫闻元青。”
楚悠:“我姓楚,楚悠。”
离开前,闻元青依次摘下了队友胸前的铭牌,紧紧攥在手里。
*
营地里储备了很多伤药。
楚悠分了他一些,又将德叔之前住过的平房清理出来,作为客房给闻元青住。
小咪对新来的客人很不友好,一进大门就给对方来了一口。
偷袭没成功,被楚悠捏住了花朵,它悻悻爬回墙上。
闻元青被牵牛花藤吓得险些晕过去,没想到她竟然敢养被污染的植物,战战兢兢地住了下来。
在这之前,他听过“银刃”的很多传闻。
传闻里“银刀”冷漠无情,杀尽队友,独来独往从不和人打交道。
眼前的人,和传闻里的银刀看起来很不一样。
看起来只比他的年纪大一点点,如果末日没有来临,大约才刚上大学。
夜晚,楚悠亲自下厨招待客人。
闻元青吃到了人生里最难忘的一顿饭,他不好辜负救命之人,硬着头皮吃完。
吃过晚饭,楚悠开始研究从污染物身上取下来的金属。
它闪耀着美丽的冰冷光泽,似银非银,质地坚固。
闻元青连喝两大杯水,压下胃里翻腾的食物,哑着嗓子道:“我见过这个东西,有人叫它天外石,末日初期的时候有陨石降落,里面含有少量特殊金属,可以做成很大的储物空间。”
“不过,也有少数人叫它诅咒之眼……听说有人得到之后,忽然就没了踪迹。”
楚悠若有所思。
譬如她手里的手环,就拥有储物空间功能,是队友给她的。这种东西在末世里有市无价,几乎不流通。
里面已经快放满了,她需要新的储物空间。
至于所谓的诅咒传言,恐怕是得到天外石的人,怕有人眼热来抢,故意散播出去的。
她收起天外石,“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闻元青摩挲着队友的铭牌们,低声说:“明天一早,出发去天冬基地,我带着他们一起。”
楚悠本也没有留他的打算,送了他一些压缩干粮和水,还有一袋晶核,算还了对方在污染区帮忙的恩情。
夜色笼罩营地,凛冽的风呼啸吹过。
营地的工作间亮起灯。
楚悠戴着防护面罩,用机器冶炼天外石。
它融成一滩亮银色的流动液体。
体积太小,无法做成手环,她思考片刻,把它锻造成了一枚吊坠。
因为手上没有模具,做出来的吊坠形状奇特,以一根钛钢细链串起。
楚悠用精神力探入,里面的空间果然很大,相当于三个手环。
不过它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点眼熟。
脑袋困得发昏,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门外夜色浓重,已经夜半。
“算了……”她晃晃脑袋,打了个哈欠,把它戴在脖子上,回到房间锁紧门窗倒头就睡。
房内漆黑昏暗,一点流动的白光从楚悠的胸口处亮起。
渐渐的,光芒越来越亮。
*
下坠,无尽的下坠。
灵魂似乎飘离了身体,被莫名的吸力卷着,引向某个未知之地。
楚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次睁眼,恍惚间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西沉日光透过破败的窗,照进如同被弃置的宫殿。
“二殿下,您这是做什么,一个死人扒着不放,难不成想尸体臭在这?”
“行了,赶紧拉开,我可不想在这晦气地方久待!”
几个宫侍上前,拉扯着一个男童。
他面容稚嫩,眼瞳幽紫似琉璃,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双手死死攥着地上一人的手。
那人也穿着宫侍的衣服,洗得发白发旧,双眼瞪着,七窍流血而死。
地上有个打翻的饭盒,满地发馊食物,他嘴边还沾了饭粒,显然是试毒死的。
楚悠瞬间愣住。
那个男童,看起来和玄离实在是太像了!
“还不放手!”
“这小野种力气还挺大,赶紧弄开他!”
宫侍们失去耐性,面露狰狞之色,去强硬掰男童的手。
“咔擦——”
指节折向怪异角度,耷拉在一边。
他仍然不放,面容雪白,直勾勾盯着死去的宫侍。
“这小野种怕不是中邪了!”
宫侍们被这副样子吓住,心里又惊又怒,手上力气更大。
拉扯间,手上一时失去分寸,男童手指尽折再也抓不住那人的手腕,被狠狠甩了出去。
他身量瘦弱,像纸片般飞出去,直直撞向身后的桌角。
楚悠脑海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地飞奔,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朝他扑了过去。
“砰——”
老旧的木桌轰然碎开,木屑四溅。
年幼的玄离表情第一次产生变化,怔怔回头看向空荡荡的身后。
刚刚有人接住了他。
是很温暖的一个怀抱——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见面啦
成年版的悠悠见到了幼年版的玄离[让我康康]
第56章 几千春(一)【新增一千两百字】 小狼……
死去的宫侍尸体被几人骂骂咧咧拖走。
他们只瞥了眼被甩出去的玄离, 确认人没死便走了。
落日余晖一点点沉下去。
破败宫殿光线昏暗,冷风吹动挂在横梁上的黄幡,地面食盒打翻出来的馊饭冷透了, 不再散发气味。
瘦弱的身影坐在地面,陈旧的袖袍下,右手腕套着淡青菩提珠, 五指几乎都断了,他似乎没有痛觉, 直勾勾着宫侍被拖走的方向。
浓烈的杀意不断滋生, 腕上的菩提珠滚烫,带来锥心之痛。
刚才接住人,完全是楚悠的下意识本能。
她没有下一步动作, 站在近处,捏了捏自己的手臂。
有点疼,痛感不太清晰。像梦又不像梦。
手环还在, 项链也在, 但里面的空间打不开了。
坐在地面的身躯瘦弱伶仃,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 朝着宫殿深处走。
一步、两步……
他栽倒下去时,甚至没发出太大动静。
楚悠本能地伸手, 再次想接住人, 指尖碰到袖袍时,硬生生顿在半空。
小玄离双眼紧闭, 脸色白的像纸, 胸口起伏微弱。
她深吸一口气,不断看向殿门方向。
之前玄离说过,年幼时在帝宫里有两个人照顾过他, 一个是宫侍,一个是不知姓名来历的人。
现在无法确定,这是过于逼真的梦境,还是她穿越到了曾经。
但楚悠能确定的是,这里的人看不见她。
她应该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
因此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产生蝴蝶效应,引发一系列的变化。
冷清月色幽幽照拂废殿。
楚悠在原地等得脖子都长了,也没见任何人来。
苍白的稚嫩脸庞渐渐泛红,唇边偶尔溢出呓语。
她无法再等下去,蹲下身去探玄离的额头。
烫得像块烙铁。
玄离深陷梦魇,朦胧间有一只手覆在他的额头上。
温凉柔软,动作很轻,好像在对待脆弱之物。
然后,一双手将他从冰冷地面抱起。
对方走得很稳,一点浅淡的香气飘来,缠绕着,驱散了梦魇。
他虚弱至极,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觉极为漫长。
再次睁眼,破窗外的天已至暮色。
玄离恍惚坐起,柔软被褥从身上滑下去。
混沌的意识刹那清醒,他摸到枕下的匕首,警惕扫向四周。
殿内寂静无人,唯有风吹黄幡,发出细微动静。
旧榻上冷硬的被褥已经换成了一床新的、软和的棉布被子。
看形制是宫侍库房里的。
榻前放了一个三层食盒,还有余温,食物香气飘出。
玄离看向自己的右手。
已经上过药,绷带固定住夹板,把他的手掌缠绕起来,打了个不美观的结。
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手中匕首脱落。
一天一夜没进食,腹中如火烧,他强忍着,重新打了个好看的结。
昏昏沉沉瞥了食盒一眼,玄离摇晃着下地,将门窗都锁死,留下一道细丝般的灵力,如果有人闯入,他立刻会知晓。
随后重新蜷回被褥里,强迫自己继续沉睡,修养精力。
玄离不清楚是谁照顾过他。
但无论是何人,都一定是带目的而来。
他慢慢抚上肩头,那里似乎残余着零星温暖。
自记事起,就无人抱过他。
这是第一个。
荒凉破殿外,冷风呼号。
这是每夜都听惯的声音,本来还应该有宫侍的絮絮叨叨伴他入眠。
宫侍叫宋阿大,是个很普通的人,膝下无子,在宫里磋磨了半生。
曾受过一次他生母的恩惠,被挽救一命后,死心塌地侍奉他的生母和他。
生母还在时,帝主偶尔会来,但从不踏入殿中,因为她不会开门。
听说她是被帝主强掳回来的。那时,帝主已经登上帝位,与夫人成婚且育有一子。某次外巡时,他意外进入苍黎一族的圣地,将人强掳回来,带回帝宫时已经有了身孕。
因此她厌恶痛恨帝主,回宫后三年,从不相见。
帝宫中的人趋炎附势,那时的日子明面上过得去。
自从她死后,此处与废殿无异,侍奉的宫侍也想尽办法离开。
人都走尽了,只有宋阿大留下。
现在连他也死了。
*
玄离被一阵唧唧声吵醒。
床榻前的食盒换了一个新的,一旁的矮凳下,拴着只灰毛老鼠。
地上有食物残渣,老鼠眼睛发绿,唧唧叫着扑向食盒。
奈何绳子很短,它急得快要发疯。
饥饿让身体虚弱至极,食物的香气太勾人,他鬼使神差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只老鼠,是给他试毒用的。
玄离踉跄下榻,揭开食盒木盖,老鼠闻到香气急得团团转。
里面装了清淡肉粥和几碟清爽小菜。
他用木箸依次拨了些给老鼠。
它吃得欢快,吃完后继续用发绿光的眼睛渴望看来。
玄离盯着它看了很久,试探性捧起粥碗抿了一口。
米粒绵稠,滋味清淡鲜美。
饥饿感汹涌反扑,他再也不顾上太多,几乎是狼吞虎咽吃完了这顿饭。
在空无一人的身前,一道看不见的身影半蹲着。
楚悠久久凝望着玄离。
从相识起,他永远都是那副,万事万物尽在掌控的样子。
这就是他的过去吗?
*
接下来几日,楚悠继续给他送饭。
药和食物,都是她在附近顺来的。
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很奇特,不会被人看见,也不会饥饱和困乏。
外出的距离也有限,离开太远会有无形的屏障阻拦。
并且除了玄离,拿取这里的东西都会消耗精神力。
楚悠不知道自己的出现,是否已经改变了过去的走向,以至于玄离口中的那个人没出现。
但他伤还没好,前来送饭的宫侍换了新面孔,比之前上心一些,每天准时来一趟,放在宫门口就走。
送来的饭食大多馊冷。
她没法心狠到看受伤的玄离去吃这种东西。
送饭第四天,玄离拆了手上的夹板,五根手指略微僵硬,已经可以活动。
楚悠暗下决心,打算送完明天的饭,就不再插手。
等到玄离夜晚入睡,后半夜时,她离开了废殿,熟门熟路走向最近的膳房。
轮值的宫侍围坐在一块喝酒闲聊。
“哎,听说没,伺候小野种的那几个死了。”
“怎么回事,得罪人了?”
“就前几天,送过去的饭竟然被下毒了,那小野种身边的走狗试毒死了。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君后娘娘耳朵里。娘娘震怒,勒令严查打杀了许多人。”
“娘娘不是最讨厌那小野种吗?怎么因他动气?”
“你就不懂了,娘娘怀着大殿下的时候,舍身救过君上,以至于大殿下生下来先天弱症。听说那小野种的血,能救大殿下,否则娘娘怎么会容他。”
“这也忒复杂了……诶老三,咱们刚做好的几笼珍珠糕,怎么少了一笼?”
“哎哟,见了鬼了!”
楚悠抱着食盒,原路返回废殿。
一路上都在想无意间听见的对话。
毒不是帝主夫人下的,因为玄离对她有利用价值。
那会是谁?
心神不宁回到殿内,床榻上的被褥微微隆起,玄离还在睡梦中。
楚悠悄悄放下食盒,走到榻前,弯下腰,指尖隔空抚过苍白的脸庞。
今天是最后一次。
她不能再干涉过去的走向了。
手指握拢收起,楚悠悄然起身。
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攥住她正欲收回的手。
刹那间,凌厉的风袭来。
“嗖——”
另一只手握住匕首,快准狠抵在楚悠的咽喉。
她对上了一双琉璃般的眼眸,幽沉冷漠,完全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懵懂。
“谁派你来的?”
锋利刀刃离肌肤只有分毫。
楚悠怔愣片刻,无声弯了弯眼眸。
好凶。
像只小狼崽子。
“我没有恶意。意外路过这,见你生病了,所以照顾了几天。”
玄离盯着眼前的空荡,“像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惺惺作态。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说我杀了你。”
他们的视线并没有对上。
匕首向前送了少许,刀刃抵住楚悠脖子上佩的天外石项链。
冰冷触感紧贴皮肤。
一瞬间,某种猜想如同惊雷劈进楚悠脑海。
她视线向下,玄离刚醒,衣襟微微散乱,露出雪白的脖子,上面空无一物。
直到这一刻,楚悠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做出来的这条天外石项链为什么眼熟。
它就是玄离之前带的那条。
玄离口中那个,曾经照顾过他又消失无踪的人——
是她。
这个猜想让楚悠手脚微微发麻。
“说。”玄离语气更冷。
稍微整理了一下凌乱思绪,楚悠耐心解释:“如果我有目的,一开始就该让你知道我的存在,然后用恩情要挟你。”
抵着咽喉的匕首挪开少许,玄离仍然戒备,“别做戏了,她死前什么也没留下,苍黎一族的秘术不在我身上。你究竟有什么图谋?”
“我希望你平安健康。”
他握刀的手一僵,执拗地要得到一个答案:“你到底是谁?”
楚悠很轻松挣脱了他的手,又推开匕首,杏眼因笑意弯起。
“你就当我,是个路过的好心人吧。”
*
破殿里多了一个看不见的住客。
玄离不知道她的来历姓名。
她会变戏法般变出一日三餐,还给殿里添置了很多常用物件。
他们的交流不多。
大部分时间,玄离都在不舍昼夜修炼。
除了每天送一次饭到宫门口的宫侍,无人踏足这里,好似是帝宫里一个被众人遗忘的角落。
某天,一只野兔子蹿进了这座荒废宫殿。
楚悠把它养了起来,给玄离带饭的时候,会顺便带菜叶子给它。
灰毛野兔成了宫殿里的第三个住客。
玄离默认了它的存在,不驱逐,也不亲近,偶尔会远远看一会。
他修炼完心法,走到殿门处,默默看荒废庭院里,满地打滚的灰野兔。
有个看不见的人正在逗弄它。
“修炼完了?给它起个名字吧。”
一道如梦似幻,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玄离抿了抿唇:“为什么?”
“因为我们养了它,当然要起个名字了。”
“我们”二字像只小锤,轻轻砸了一下他的心。
他慢慢走过去,停在楚悠身边,“你起一个。”
灰兔对没喂过自己,但每天住一块的玄离有些警惕,藏起肚皮,挨在楚悠脚边。
“好吧。”楚悠摸摸兔耳朵,认真思考一会,“灰灰,怎么样?”
玄离:“……”
“嗯。”
“来,抱抱它。”楚悠抱起灰灰,硬塞到玄离怀里。
容貌精致漂亮的男孩手脚僵硬,像端菜一样端着兔子。
兔子也僵硬不敢动,一人一兔如同雕像。
楚悠被这一幕逗得咯咯笑起来。
玄离缓慢抚摸了一下灰灰的耳朵,温热皮肤上长着层短绒,摸起来毛茸茸的。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楚悠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起了坏心眼,捏住他两边脸蛋往外扯。
“叫姐姐。”
玄离抱着兔子,稚嫩脸庞面无表情,就这么盯着她。
“哎,没劲。”楚悠松了手,改为摸他的头。
长大了是这样,小时候还是这样。
得不到答案,玄离便不再问,把兔子往前面的空气一塞,扭头就进了殿中。
“生气啦?”
身后飘来模糊不清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笑。
玄离听得心烦,顺手把门也掩上。
楚悠抱着兔子在原地笑了半天,好不容易停下来后,慢慢抚摸脖子上的项链。
这根项链后来出现在玄离身上,形成了链接过去和未来的锚点,如果不交给他,或许所经历的一切都会改变。
也许他们就不会认识。
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轨迹。
*
楚悠不清楚自己会留在这个时空多久,想办法弄来了一只乾坤袋,往里面装了很多东西,送给了玄离。
他不接,只是盯着她的方向问:“你要离开?”
楚悠还没来得及说话,几个宫侍踹开了门,站在门外并不进来,似乎是嫌这废殿晦气。
“二殿下,走吧。”
玄离眼底闪过一丝厌恶,紧抿着唇踏出殿门。
楚悠跟着他和几个宫侍,经过巍峨殿阁,来到一处华丽威仪的宫殿内。
仅是偏殿,陈设华贵无比。
殿中两人静立等候,其中一人面容熟悉,正是苏蕴灵的师尊,样貌要年轻得多。
他身旁站着道小小身影,模样玉雪可爱。
坐在上首的是个年轻女子,头戴华贵凤冠,如珠似宝抱着个面带病容的八九岁男孩,见玄离进来,她的神情瞬间冷淡疏离。
“拜见母后。”他乖顺恭谨地行礼。
“煜儿,乖,去吧。”君后不看玄离一眼,柔声哄着怀里的玄煜。
“我不要他的血,宫里的人都说了,他是小杂种!”
“你身上的弱症只有苍黎族人的血能治,你乖一些,明日娘亲带你去挑一匹心爱的灵驹。”
“娘亲,我要最威风那匹!”
“好,好。”
君后一番温柔劝哄,终于把玄煜哄得心甘情愿。
此时苏蕴灵的师尊还不是灵山之主,行礼后让玄离与玄煜相对而坐,布下疗愈法阵,又唤苏蕴灵召出净灵珠辅助。
宫侍上前,割破了玄离的手腕。
鲜血汩汩流淌,染红法阵符文。
在净灵珠柔和灵光的指引下,血液化作菁纯的滋补之气,引入了玄煜体内。
楚悠站在玄离身后,有一刹那想暴揍女人一顿,带着他逃离这个群狼环伺的帝宫。
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时空。
无法一直护着他。
为玄煜治病没有持续很久,在玄离面色苍白如纸时,苏蕴灵手里的净灵珠柔和灵光黯淡,融入了她体内。
“娘娘,师尊,蕴灵无能……”
君后抱起面色略有红润的玄煜,不耐烦地挥退了他们。
三人先后退出偏殿。
玄离正要随着宫侍离开,柔和灵光不动声色治愈了他腕间放血的伤。
跟在师尊身后的苏蕴灵悄悄收起净灵珠,回头露出歉意的笑。
他在原地静立片刻,慢慢抚上了右腕的菩提珠,也回以一笑,神情纯澈无害。
楚悠意识到,大约是这一刻,玄离发现了净灵珠能克制他腕上的菩提珠。
回去的路上,他的面色愈发苍白。
刚回到废殿,瘦弱身躯就踉跄着向前倒。
如意料之中的,玄离跌进了温暖怀抱中。
楚悠甚至不敢太用力,怀里的身躯太过瘦弱,冷得像块冰。
“我出去给你找丹药,哪种丹药有用……”
雪白的手用力攥住她的衣角。
玄离的视线阵阵昏暗,颠倒旋转,但仍然执拗地,要得到一个答案。
“你要走了,是吗?”
琉璃般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像两簇不熄灭的幽火。
他攥得太紧,楚悠不再提离开,将玄离抱在怀中,温度渐渐渗透包裹冰冷身躯。
“睡吧,睡醒了我还在。”
她语气柔和似春风拂面。
玄离终于慢慢闭上眼,任由自己昏睡过去。
西沉暮色透过窗棂,铺满宫殿地面。
这一觉太过昏沉,他艰难地睁开眼,第一时间四处环顾。
他已经回到了床榻上,盖着被褥,枕边放着乾坤袋。
打开一看,里面放了许多常用丹药,更多的是日常衣食住行所需的。
玄离的耳边静了刹那,血液仿佛簌簌逆流。
乾坤袋被死死攥在手里,他踉跄下地,赤脚在殿内四处摸索。
最后一丝天光散去,废殿里依然只有他一人。
玄离坐在殿门的门槛上,直直望着进殿的必经之路方向。
或许是出门去了。
再等一等,会回来的。
他一动不动坐着,从入夜坐到深夜,又坐到天边泛起微光,再到日出。
日头东升西落,圆月再次挂于夜幕。
玄离等了一日一夜,终于确定她不会再回来了。
紧攥着乾坤袋的手指已经僵硬。他面无表情,扶着门框艰难起身。
“……骗子。”——
作者有话说:本章前半章重修,新增1200字,看过的宝宝可以再翻一下~
玄离的过往篇不长,结束后小情侣会正式相遇[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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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几千春(二) 将她锁在怀中……
睁眼闭眼的一刹那, 楚悠的意识陷入昏沉。
周围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朦胧模糊,光影扭曲,好似一部播放设备接触不良的电影。
过了很久, 楚悠才从这种状态里挣脱。
如同打破了某种屏障,她双脚落地,四周的景与声音变得清晰。
废殿荒芜破败, 殿内蒙尘,横梁上结满蜘网。
殿门外, 青石砖缝的草长到半人高。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楚悠的脑袋嗡一声, 指尖微微发麻。
很多糟糕的猜想接连浮现,她保持冷静,离开废殿去到之前经常光顾的膳房。
里面还有两个熟面孔, 其余都是生人。
唯二的熟面孔面容沧桑了不少。
她意识到,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膳房里的人在边忙活边闲聊。
“话说,那位放出来了么?”
“还没呢, 娘娘照顾着大殿下, 怕是把这茬给忘咯。”
“这都搁暗室里关好几日了, 没吃没喝, 估计早不行了。”
“老三,你说大殿下中毒, 真同他有关吗?”
“谁知道呢, 那位可是心狠手辣的主,你忘了那事?三个人, 脑袋都碎了!虽说查不出谁干的, 我觉得只能是他。”
*
暗室内无月无日,一切声音被隔绝在厚重墙体外。
一只苍白的手摸索墙面,在六道划痕下, 用指尖用力划下第七横,然后无力垂落。
腕间有道狰狞外翻的刀伤,过去几日,已经结了血痂。
玄离昏沉靠着幽冷墙面,唇干得开裂,腹中已经感觉不到饥饿。
被取血后,他就被扔进这里,所有人不闻不问。
他隐约有预感,自己撑不过今日了。
刻骨的恨意与不甘在心底疯狂滋生。
可惜,还没听见玄煜的死讯。
精心布下的局,只差一点,就能毒死他。
玄离合上眼,意识好似坠入水渊,渐渐涣散。
恍惚间有一只手拉住了他。
非常温暖,且熟悉。
再次醒来,还是在漆黑暗室里。玄离即刻察觉到了变化,他手腕上放血的伤上过药并包扎了,饥饿感也有所缓解。
修者的目力异于常人,他一眼看见身旁放的水囊和油纸包着的馅饼。
“你醒了?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吗?”
以往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声音,真切地在面前响起。
玄离死死盯着面前空无一人之处,袖袍下的指骨捏得咯咯作响。
久久没等到回答,楚悠心中疑惑,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指尖刚碰到衣料,一股巨力推来。
她没有防备,被推了个踉跄。
“……玄离,你不记得我了?”
玄离刚苏醒,虚弱至极,这一推耗尽力气,伏在地面喘息,仰头望着声音来源,嗓音又恨又哑:“你既然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将他从深渊中拉出,又毫无征兆放手。
这样的行径多么可恨。
楚悠怔愣半晌,半蹲下身,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上次离开不是有意的,我控制不了离开的时间。幸好,来得不算太晚。”
被握住的手僵了一会,没再挣扎。
她把玄离扶起,一同靠墙面坐下。
“距离我离开,过去多少年了?”
“……八年。”
“你从原来住的宫殿搬出去了?”
“帝主下的令。”玄离掩去眼底阴翳。
四年前帝宫开设学宫,从十四洲内世家中擢选先生,教授各道修行法门。世家子弟都能来听学,他有心藏拙,表现平平。
那群世家子弟都敬着玄煜,不少人明目张胆欺辱他,换取玄煜的青眼。
于他而言,本是无关紧要的事,这群人日后一个也逃不了。
偏有个来自灵山的多事医师,见了几回他身上的伤,执意捅到他那父亲面前。
帝主心里对他有些复杂愧意。
往日只当没这个人,不去想也不去看,但捅到面前来,到底存了一点父子之情。
于是,玄离从那废殿搬出,明面上有了帝宫二殿下该有的待遇。
从此玄煜更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变本加厉欺辱。
“我在外面听说你是因为玄煜中毒,才被关到这的。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楚悠的声音把玄离思绪拉回,暗室幽冷,唯有身旁是暖的。
他垂下眼睛,“没有。七日前玄煜生辰宴,他酒里被下毒,君后迁怒,把我关了进来。”
楚悠半信半疑,但转念一想,他才十三,在宫里处境艰难,应该做不到给玄煜下毒。
身旁的小少年已经与她一样高,稚嫩五官长开了些,可见日后姿容俊美。
“别担心,就像之前一样,我会给你送吃的来。”
玄离无声扯了扯唇角。
这么轻易就信了。
紧接着又听她问起:“我们之前养的那只兔子,它还在吗?”
“……”玄离沉默片刻。
楚悠走后,他一直养着灰兔,那是她留下的唯一活物。
但玄煜发现了它。
趁他在学宫听学时,叫了三个宫侍活扒了灰兔的皮,做成一道兔肉羹。
把血淋淋的皮毛和肉羹呈给了他。
“跑丢了。”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两人在暗室里待了两日,帝主身边的宫侍姗姗来迟,说是奉命接他出去,已经查到下毒真凶,是晏家弟子所为,已经被晏家勒令诛杀。
楚悠跟着玄离到了新住处。
宫室威仪,侍奉的宫侍们看着也恭谨,还有医师来为他看脉。
但她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他。
样貌温和的青年一袭青衫,进殿后颔首道:“二殿下,暗室阴冷伤身,帝主命我来为你诊治。”
楚悠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被定在原地。
她怔怔看着林青良为玄离把脉,开了药方后,又絮絮叨叨叮嘱。
玄离态度恭谨唤他一声“师长”,面对他的关切,态度温和,面上滴水不漏。
“师长,我兄长他还好吗?”
“有山主亲自医治,大殿下已无碍了,还在修养。”
“如此就好,我近来都在为兄长忧心。”
“唉,你受苦了,这趟真是无妄之灾啊。近日忌食油腻,按时喝药。”
林青良合起药箱起身,玄离微笑着送至门口。
等人一走,他面上的笑淡去,本想把桌上的药直接扔了,想到楚悠还在,便把药包暂时放入了乾坤袋。
奇怪的是,很久都没再听见她的任何动静。
玄离心头一跳,到底年纪不大,五指用力攥成拳,脸色变了又变。
“你走了?”
又过了半响,他才听见那道模糊不清的声音问:
“学宫里,有姓季的人吗?”
玄离紧攥的拳慢慢松开,往声音来源走近几步,“没有。你要找人?”
楚悠指尖发麻,缓缓摇头:“不,不找人。”
只是要阻止一件会发生的事。
*
帝宫延绵万顷。
太清山上修建了一座学宫,平日授课,逢节休沐。
玄离从暗室出来的次日,准时去了学宫听学。
“那人竟来了,在暗室待了这么久,没事人似的。”
“赵道友,这你就不懂了,就像那山上的野花野草野物,命都挺硬的。”
“这话有趣……哈哈哈……”
满怀讥讽的目光不断投来。
玄离熟视无睹,穿过一众书案,寻到了自己的位置。
意料之中的,书案翻了。
踢翻书案的少年细眉薄唇,满眼飞扬跋扈之态,衣着华贵琳琅,腰间佩叙家少主玉牌。
他抱臂挑眉一笑,“没站稳,脚滑,二殿下一向宽宏,这回不会怪罪我吧?”
玄离神色温和,微微一笑:“自然不会。”
少年觉得无趣,冷嗤一声走向自己的位置。
“嗖——”
一粒石子正中他的膝窝。
一条腿瞬间痛、麻、酸。他失去平衡,整个人扑在书案上,轰然一声将书案压垮。
少年怒不可遏,直指玄离:“你敢暗算我!”
坐在最前面的苏蕴灵忍不住回头,柔声道:“叙少主,不是二殿下,石头从另一边来的。”
面对苏蕴灵,少年不好发作,他看了眼用关切神情看他的玄离,活像被塞了苍蝇,忍着气踹了脚书案,“去,给我把这活腻歪的人找出来——”
“在学宫内喧哗争吵,成何体统!”
一道青衣身影拿着典籍走入,沉着脸严肃训斥。
暴跳如雷的少年勉强收敛神情,忍气吞声寻了个空位坐下。
看热闹的众人也纷纷收回视线,专注于课堂。
玄离已收拾好书案,拿出阵法典籍,余光瞥向身旁,声音极低:
“是你做的?”
楚悠把视线从林青良身上移开,在玄离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表示确认,并示意他摊开掌心。
温热触感在他掌心划动,连成一句话。
“稍后我离开一会,很快回来。”
玄离不动声色,攥住写字的手指。
“多久回来?”
楚悠用力抽出手指,无奈地在他掌心继续写:“最多一炷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玄离比小时候黏人。
得到确切答案,他终于不追问了。
楚悠寻了个合适时机,把昨夜写好的字条放到了林青良的桌案上,并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林青良在学堂内指导弟子们布阵,转了一圈回来,一眼看见多出来的字条,被叠得像豆腐块。
“小崽子……”他笑了笑,以为是哪位顽皮学生的恶作剧,顺手便拆开了。
楚悠站在一旁,心高高悬起。
这是在改变未来走向,她很清楚会引起巨大变化,甚至波及到自身。
但是,她不想让林青良死。
即使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纸条慢慢展开,楚悠的心脏越跳越快。
“嗯?”林青良来回翻看字条,不明白是谁放了张空的在这。
他顺手放在了桌上,环视学堂里的情况。
楚悠盯着空白字条,忽然伸手沾取砚台里的墨汁,按住字条,一个字一个字开始书写。
每落下一个字,精神力便如开闸般流逝。
一种无形的规则束缚死死压着她的手,不允许她写出任何。
她咬紧牙关,冷汗渗出额头,眼底满是执拗。
字条上缓慢显露出一笔一划。
林青良余光瞥见,被吓了一跳,狐疑盯着字条,低声念叨:“勿信禾……”
字迹戛然而止。
他拿起字条,仔细端详。
最后那个“禾”字很小,三个字没头没尾,不知有何深意。
“师长,弟子布的阵无法运转!”
台下有弟子求助。
“我来看看。”林青良放下这张怪异的字条,起身走向了求助的弟子。
一阵风吹过,字条无声化作尘埃。
好似从未出现过。
一堂课结束,半柱香时间也过去了,玄离没等回人。
他险些拧断了笔杆,但无数眼睛在暗中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不能失态,不能露出异样。
玄离慢慢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收敛情绪。
一日的课终于熬完。
听了一天的学,叙家少主见师长们都走了,领着人迅速围上来,正想找玄离麻烦,没想到他径直推开一个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学宫外。
少年在身后暴跳如雷。
玄离充耳不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住处。
他屏退所有宫侍,在宫殿内一寸寸摸索。
没有。
还是没有。
他不死心,环顾四处无人的宫殿,“你走了吗?”
晚风凄冷,无人回应。
玄离紧紧抿着唇,袖袍下的手越攥越紧。
又骗他。
才三日就离开了。
他一夜没睡,次日清晨到了学宫,找上了林青良。
“师长,”琉璃般的紫眸沉沉无光,“世上有没有能禁锢神魂的法阵?”
“若有,请您教我。”
*
帝宫内四季轮换,时间一日日流逝。
一晃到十七岁,玄离再没有见过楚悠。
同年,学宫里来了位新弟子。
姓季,名季凡,是方家家主方修永新收的关门弟子,对他极为亲厚信任,如同对待亲子。
他样貌清俊,唇角天然翘起,见人三分笑,同谁都能交好。
学宫上下无人不知他的名字。
玄离身份特殊,加之玄煜公然排挤,他在学宫里独来独往,没有相伴的同窗。
季凡来后,主动坐到他身旁,与他作伴。
玄煜等人欺辱他时,季凡时常主动劝阻,替他回挡。
玄离冷眼旁观季凡的一切行为。
从一开始,他就看穿了此人怀目的而来。
如果放在他年幼时,也许会误信。
但有个人以行动告诉他,真心对一个人好,是无需告知本人,也不邀功的。
玄离面上保持温和疏离,静看季凡所做的一切。
坚持了小半年,对方有点沉不住气了。
终于有一日,私下找到他,问:“二殿下,我自问视你为好友,为什么你总是疏离待我?”
四下无人,玄离面上含笑,慢条斯理道:“因为,你装得太假了。”
季凡险些破功,咬牙微笑道:“殿下说的,我听不明白。”
玄离低笑几声,心情极好拍拍他的肩,“多和你师尊学,方家家主装得比你装得好多了。”
“……你!”
那日之后,季凡对着他装不下去好友了,主动搬开不再同坐。
平时碰面,表面上依旧亲近和气,私下却不再来讨好。
解决了这桩麻烦,另一桩接踵而至。
玄煜的弱症终于调理好,不再需要他的血了。
玄离适时在学宫大比中崭露头角,引得他的生父注目。
身为帝主,孩子出色自然是喜事,哪怕这个孩子不受喜欢,也可以当一把锋利好用的刀。
玄离开始得到一些简单的任务。
多次出色漂亮地完成后,帝主开始允许他接触政务,让他去办一些不能交给外臣,又不能见光的差事。
他每一次都办得妥帖。
与此同时,前来暗中刺杀的修者一波接着一波。
无人知晓他的修为已接近九境,前来刺杀的修者有来无回,尸首都没留下。
幕后之人坐不住了,急于试探出玄离的实力。
幽冷月色笼罩山谷。
灵驹拉着车架从半空驶过,玄离在车内闭目养神。
他的乾坤袋内放了个玉匣,里面呈着叙家少主的人头,等着带回帝宫复命。
世家们盘踞一方,开始不太听帝宫号令了。
帝主不满,以叙家开刀,作为告诫。
玄离忽的睁眼,指尖弹出一道灵光,灵驹嘶鸣一声,受令平缓落地。
车架刚落下,剑气裹挟着灵潮悍然劈来。
厢壁四分五裂,两只灵驹惨死。
玄离飘然后退数丈避过剑气,抬手一握,雪亮长剑出现在掌心。
一前一后,共站了三人。
他们扣着面具,周身气息收敛,显然是九境修者。
玄离扯了扯唇角。
看来背后的人坐不住了,甚至派来了三个九境对付他。
凄冷月色笼罩,三人都不曾开口,默契地对玄离出手。
“轰——”
山体震动,山谷两侧山石不断砸落。
灵潮汹涌震荡。
三位修者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这样的修为,已经接近九境,但面前的人甚至没有及冠!
这是何等恐怖的天资。
*
灵潮一次又一次震动,各色术法与法阵甩出。
山谷近乎被夷为平地。
其中一人尸首分离,面具碎裂,露出死不瞑目的脸。
鲜血浸湿玄离的衣袍,他面上溅了血,俊美面容如同修罗。
“锵——”
刀剑交错,一把刀贯穿他的肩头。
玄离好似没有痛觉,手中长剑蓦然送出,从对方下腹穿出,手腕一转,使之灵海碎裂而亡。
“咳……”他反手拔出肩头的刀,咳出一口淅淅沥沥的血。
就在此时,最后一个九境修者燃尽所有灵力,裹挟着恐怖灵潮劈落。
狂风骤起,吹得玄离染血衣袍猎猎。
腕上的菩提珠愈发滚烫,因他一直动杀念不断反噬。
他下颌紧绷,提剑再次相抗。
一阵轻风忽然掠过面前。
灵潮即将劈落之时,那修者手腕好像被什么拧住,灵力瞬间消散无踪。
玄离反应极快,一剑送出。
“砰!”最后一人倒地身亡。
玄离手中的长剑抵着地面,闭目微微喘息,再次咳出大口鲜血。
一只无形的、温热的手扶住他的手臂。
“玄……”
楚悠的一句话还没说完,玄离反手攥住她相扶的手,将人狠狠一拽!
她一头撞在了少年坚实的胸膛上。
两条手臂瞬间收紧,将能触及却看不见的存在锁在怀中,一只手凝出灵力,在她背后飞速落笔。
楚悠感受到后背有指尖滑动,下意识道:“……你在干什么?”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画阵!”——
作者有话说:粗长奉上~平时要上班,有时候会更得短一点,会努力写长的,欢迎鞭策[让我康康]
上一章的前半章重写了,新增1200字,看过的宝宝可以刷新看一下
第58章 几千春(三) 这个吻轻柔似羽毛,青涩……
阵法一气呵成落下。
玄离心头稍松, 就见画下的阵法溃散消失。
不可能。他分明练习了上万次。
他强忍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一手紧锁楚悠,一手不依不挠继续画阵。
肩上被刀贯穿的伤还在汩汩流血。
血腥气灌满楚悠的呼吸, 她被勒得喘不上气,艰难道:“别画了……什么阵法都对我不起效。你流了好多血,先止血。”
玄离充耳不闻, 固执地又画一次。
还是不起效。
晕眩感一阵强过一阵,他强撑着拿出缚仙索, 抓住楚悠的手腕胡乱缠了许多圈, 然后捆在自己手上。
艰难打完一个齐整的死结,他一头埋在她肩上,彻底晕了过去。
冷风吹过山谷, 吹散满地血腥气。
“……”
楚悠默默看了眼被捆住的左手,深吸一口气,单手扶住沉重身躯, 一步步往前挪。
上辈子, 一定是欠了他的。
*
火舌不断舔舐木材, 不时弹出火星。
玄离恍然睁眼, 火光跳跃,晃得眼睛酸胀。意识还没完全清醒, 他本能垂眼看向手腕。
空的。
缚仙索落在手边, 已经被解开了。
玄离紧咬牙关,当即撑着山洞石壁站起。
“刚包扎好, 别动。”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按住他的肩, 制止了起身动作。
她的声音还是和记忆里一样朦胧模糊,玄离敏锐地听出一丝疲乏。
“你受伤了?”他反手握住肩上的手。
楚悠晃了晃脑袋,整个人头重脚轻。
之前强行想改变林青良的命运, 过度消耗精神力,还没恢复过来,就穿越到当下的时间节点,挡了九境修者一击。
她发现在过去的时间线里,消耗掉的精神力恢复缓慢。
“我没事,找山洞花了点时间。”她顺势坐下,“上次出了点意外,不是有意忽然离开的。”
两道身躯并肩靠坐,玄离清晰感受到身侧传来的温度,火光只映出一人的影子。
他没追问上次的消失,安静半响,只道:“这次什么时候走?”
什么都留不住她。玄离已明白这点。
楚悠至今没摸清规律,无法给出答案。
想了好一会,含糊道:“可能比之前晚一些。”
*
高境修者身躯强悍,此时的菩提珠还无法压制玄离的伤势愈合。
休息一夜,玄离身上的伤如同没存在过。
他带着楚悠回到帝宫,将装有叙家少主人头的玉匣交给帝主复命。
这是楚悠第一次看见玄离的父亲。
他们在样貌上有三分像,对待归来复命的儿子,他不曾过问一句是否受伤,颔首称赞一句“做得不错”后,便挥手让他退下。
玄离温然含笑,行礼后离去。
一别多年,他已搬至宣明宫,路遇宫侍无不恭谨唤一声“二殿下”。
楚悠注意到,回住处途中,他不紧不慢在把玩菩提珠。
现在的玄离和记忆里的逐渐重合。
从他身上很难看见外露的情绪。
学宫依旧开设,无需外出办事时,玄离照例去听学。
于他而言,课上讲授的内容太浅显了。
但在表面功夫这块,他向来做得很足。
楚悠跟着玄离去学宫。
昔日嘲讽欺辱他的世家子弟收敛许多,客气称一声“二殿下”,看他时的目光隐有忌惮畏惧之色。连一向张扬的玄煜也不再一口一个“野种”。
她不知道这些年发什么了什么,见他不被欺负,心里为之高兴。
来学宫次数多了,经常看见林青良和苏蕴灵。
此时的苏蕴灵已经能自如使用净灵珠,一众天子骄子争先恐后示好,经常为她大打出手。
林青良见一次训斥一次。
他是苏蕴灵的师叔,又是学子们的师长,很有威信。
这时候的季凡已和林青良关系密切,经常同进同出。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帝宫内举行中秋宫宴,宴邀群臣与世家修者。
暮色四合,学宫散学。
楚悠看见两道熟悉身影从廊下走过,决定再尝试一次。
“我出去一会。”
今夜宫宴,玄离本该直接回殿内更衣。听见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他一言不发,精准攥住楚悠的手腕,寸步不离跟着。
“真的是一会,半刻钟就回来。”她试图讲条件。
一青一白的身影并肩离开,对话声顺着风吹来。
青年嗓音温和带笑,少年语气俏皮。
“老林,中秋宫宴结束去我那吃烤肉呗,帮我叫上蕴灵。”
“没大没小。我可不去,你哪里是要约我。”
“去吧去吧,老师,求你了,帮我一回。”
“不去,你喜欢蕴灵,得自己努力,我不帮你开后门的。”
“咱们这同乡情谊也太脆弱了……”
楚悠迈出的脚慢慢收回。
看着两道身影消失在视线外,她意识到,季凡和林青良曾经是关系密切的好友。
即使拼尽全力写出字条,林青良也不会相信的。
过往已成定局,非人力可以更改。
“你认识他们?”玄离敏锐察觉到她的异样。
楚悠慢慢吐出一口气,执念也随着这一下散去,浅笑道:“不认识。”
至少现在还不认识。
*
宫宴设在湖心宫阙,九曲回廊连接岸边。
为上月而建的宫阙四面通透,夜风穿堂而过。
宴上暗流涌动,看似众人和乐,实际上许多挑起的话头,都冲着玄离来。
楚悠坐在一侧,看他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地应对。
时至夜中,宴席散去。
玄离微有醉意,屏退宫侍,和楚悠一起缓步走过宫道。
月色将身后影子拉长。
她仰头看高悬的皎洁明月,弯起眼眸,“今晚的月亮真圆。”
“想看清楚些吗?”他望向空无一人的身侧。
楚悠疑惑:“怎么看?”
“这样。”玄离准确握住她的手腕。
一晃眼,视野骤然开阔。宫殿屋脊上,星辰寥廓,明月好似近在眼前。
夏夜凉风徐徐拂面。
两人一同坐在屋脊上。
楚悠屈起腿,双手托腮望着圆月,“真漂亮。”
玄离也望向那轮月。
年幼时要拼尽全力活下去,月于他而言是幽冷的。如今忙着布筹谋,更无心赏月。
他生平第一次察觉月色美好。
“你的名字,是什么?”
时隔多年,玄离又一次问出相同的问题。
楚悠歪头看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名字?”
玄离侧首,有一刹那两人视线相对,“你见过我最落魄的时候,我却不知你的姓名来历。”
琉璃般的眼眸盛满月色,定定凝望过来。
“好吧,那就说说我的事情。”她托着腮娓娓道来,“我生活的地方有很多怪物,能将活人污染……”
楚悠挑了些无关紧要的经历告诉他。
见他听得入神,她玩心大起,故意道:“我还成过一次婚。那人什么事都瞒着我,不会哄人,脾气也不好。”
玄离脑海一空,极力克制才不至于失态,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语气随意:“此人有眼无珠,你为何会同这样的人成婚?”
“噗嗤。”楚悠没忍住笑,撑着屋脊笑得前仰后合。
好不容易缓过劲,她眉眼弯弯道:“因为他好看,做饭好吃。”
玄离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心中的妒火越烧越烈。
空有一副皮囊和几分厨艺而已。
论样貌他不输旁人,厨艺亦是上乘。
如此想着,稍微压下心里的妒火,他冷静道:“你们和离了?”
“算吧,婚书都撕了呢。”
玄离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心里的火消了大半。
“我相貌如何?”他问。
楚悠不解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如实答道:“好看呀。”
玄离喉咙一紧,握住她的手腕微微倾身,“我做的饭也很好吃。”
宫廷内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唯有二人。
楚悠怔怔望向他,心头莫名发酸。
过了许久,她才委婉轻柔道:“玄离,我不属于这里,迟早会离开的,到时候你会忘记关于我的一切。所以……”
“不会。”他骤然打断。
玄离攥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顿重复:“我不会忘记。”
看清他眼底的偏执,楚悠下意识要挣脱手。
一双手摸索着捧住她的脸,阴影覆盖下来,带着冷冽气息与淡淡酒香。
楚悠蓦然睁大眼睛。
“松开……唔……!”
柔软唇瓣相贴,闭上眼后,眼前不存在的人便有了轮廓。
相貌俊美的少年眼眸紧闭。
这个吻轻柔似羽毛,微微辗转,青涩又小心翼翼。
耀眼的赤红纹路自心口生长、蔓延,直至衣襟处。
他退开少许,凝视眼前的虚无,再次重复:“不会忘。”
*
那夜之后,楚悠消失了。
玄离寻边四周每一寸,没有她的踪迹,任凭他对着空气说什么,也得不到一丝回应。
凭借敏锐直觉,他下意识觉得身旁还有人在。
为了证实猜想,他故意接下难办的差事,浑身是伤回到宣明宫寝殿。
然而等到伤口都要愈合了,想要的人也没出现。
“……走了?”玄离自言自语,视线一寸寸扫过殿内。
或者说,这种程度还不足以令她心软?
很快,学宫迎来了三年一度的大比。
十四洲天骄几乎云集在此,名次意味着实力。
玄离如今无需隐藏实力,轻松进入了最后一轮。
与他对上的是玄煜。
玄煜贵为大殿下,又是众人皆知的下一任帝宫之主,无人敢和他动真格。
兄弟二人狭路相逢,谁都知道他们向来不对付,众人对这场好戏期待无比,私下偷偷开盘作赌。
玄煜最是要强,想着不择手段也要赢下这一场。
出乎意料的是,这讨厌的小野种竟然在相让。
不避开他的进攻,反而生生受了几记灵潮,唇边已经渗血。
难不成是外出办事受重伤,强撑到这轮不行了?
玄煜琢磨一通,眼神愈发狠厉。
如果真是这样,更要趁机废了他一身灵脉,让他永远只能趴在脚边!
挥向玄离的剑一次比一次凌厉。
其中一剑划伤他拿剑的手,鲜血汩汩流出。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奔着废人一身修为去的。
“学宫大比,奉行点到为止,这会闹出事的!”林青良在台下看得焦急,当即就要上前阻止。
端坐在水榭里的雍容身影微微抬手。
两个宫侍即刻伸手拦下林青良,客气道:“林长老,娘娘道这只是两个孩子闹着玩,不必忧心。”
“这是把人往死里逼,怎么能说闹着玩!”
“冷静,老林。”季凡强硬拽住人,声音压低,“这是娘娘的家事,别引火烧身。”
台下争执间,玄煜将周身灵力汇于一剑,直直刺向玄离灵海。
玄离提剑欲挡,然而手臂受伤,动作稍慢分毫。
剑锋携灵潮呼啸而至。
玄煜已面露张扬得意之色。
“嗡——”
剑锋停在玄离身前一寸,似乎被什么截住,无法再近分毫。
灵潮无声溃散。
下一刻,玄煜眼前一晃,只来得及看见玄离扬手一挥,如同清扫垃圾一般,他就连人带剑被击飞出界。
台下众人错愕。
台上,玄离眼帘半垂,借宽袖遮掩,死死攥住面前的手,染血的唇上翘。
“抓、到、了。”——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破5k啦,明天努力掉落加更~下一章结束回忆篇,小情侣正式见面[红心]
第59章 几千春(四)【5k营养液加更】 他是……
楚悠知道玄离很疯, 没想到他以前就疯成这样。
竟然用自己的性命做赌逼她现身。
“你先松开,我不走。”她声音低而轻,生怕他被别人看出异样。
扣住手腕的力度像铁钳, 不容挣脱。
玄离好似没听见,回腕收剑,拭去唇边的血, 看向台下的玄煜。
他捂着胸口,发冠歪了, 被宫侍狼狈扶起, 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
“承让了,兄长。”玄离温然一笑。
玄煜猛然甩开宫侍的手,“你这野——”
“煜儿。”不远处水榭传出清喝。
君后冷冷瞥了眼玄离, 心中何曾不想治他的罪。但方才她让宫侍递话,说只是兄弟间玩闹,不好再变卦。
此人不可再留了。
她微微扬手, 身后之人悄然离去。
玄煜被娘亲喝止, 恨恨盯了眼玄离, 怒冲冲离去。
玄离扯了扯唇角, 紧攥着楚悠的手不放,与师长们客套几句后, 脚步不停离开。
在一片窃窃交谈声中, 季凡久久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神情有几分古怪。
*
“玄离!”
楚悠小步快跑才能跟上, 几乎要变成飞起的纸鸢。
他脚步忽的停下。
楚悠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肩背, 眼前一阵发晕,捂着额头吸了口凉气。
“你在躲我。”玄离冷冷盯着前方,不曾回头, 手上攥得更紧。
“……”
半响,楚悠憋出一句:“我是为了你好!”
自从来到过去的时间线,她预想过很多种情况。
想过玄离会防备、起杀心。但万万没预料到现在这种。
在他眼里,她只是个不知姓名来历、看不清样貌、听不清声音的模糊影子。
她随时都会消失在这条时间线。
“什么叫为我好?”他短促冷笑一声,“你怎知道这种‘好’是我要的?”
楚悠被他的话噎住,正想再讲会道理,玄离忽的收敛神情,转身向后看去。
宫道另一头缓步走来道白袍身影。
少年面容清俊带笑,和气道:“恭贺二殿下夺得大比魁首。我方才见殿下受了伤,手里正好有灵药,特来相赠。”
一只白玉小罐递来。
“好意心领了,不必。”玄离淡淡拂开季凡的手。
季凡浅笑收回,不动声色打量四周,“我过来时,似乎听见殿下在同谁争执?”
楚悠下意识戒备。
刚才在比试台上,她确实用了精神力,被注意到了?
玄离袖袍下的手握得更紧,神情淡淡:“你听错了。无事请回。”
被拒了他也不恼,好风度道:“那便不打扰殿下了。”
季凡拱手施礼,转身离去。
楚悠稍稍松了一口气,扯了扯被握住的手,示意赶紧离开。
“轰!”
本已离开的季凡忽的转身,骤然打出了一掌。
目标不是玄离,而是他的身旁。
淡金灵力裹挟着精神力汹涌澎湃轰来,转瞬就到了面前。
风声呼啸,楚悠在极短的一瞬间,看见季凡的瞳色化作灿金,满是俯视众生的睥睨之色。
一道修长身影硬生生截下这一击。
两掌相对,灵潮余波重重震荡。
玄离灵海动荡,一口血涌到喉间,又强忍着咽下。
这一掌由他代为受了大半。
楚悠还是受到了波及。
她无法动弹,无法开口,被一种无形的规则压制。
遥远的天际,有道沧桑古老的目光投来,审视般盯着她。
恍惚间,她听见玄离刺了季凡一剑,四周的风景转眼变化,变成了宣明宫寝殿。
那道目光消失了。
楚悠的五感也在渐渐消失,眼前所见的景象模糊晃动,耳边持续响起玄离的声音。
听不清他所说的内容,但能听出他的惶然与绝望。
忽然,一滴灼热液体坠落到她的面颊。
短短的刹那,她想了很多,最终想起的是玄离所说的那句——
“你怎知道这种‘好’是我要的?”
楚悠忽然生出一股力气,攥住脖颈上的项链,用力扯下!
一缕清风吹过,似银非银的项链当空落下。
“啪嗒。”
面前只余下一根项链。
玄离保持着抓握的动作,五指僵硬虚握着空气。
火焰般的纹路疯狂生长蔓延,根植于血肉,似藤蔓死死绞住心脏。
锥心之痛尖锐又汹涌。
玄离紧咬齿关,重重喘息着,伸手去抓她所留下的唯一东西。
误入的存在离去,所留下的痕迹飞快消失。
他发现自己正在遗忘。
有关于楚悠的记忆,都在以无法阻止的速度被遗忘。好似有无形之手,将她有关的尽数抹去,只留下空白。
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几乎嵌入皮肉。
玄离死死攥着它,一手按着头,五指插入发间。
“不会……我绝不会忘……”
他痛苦低喘,竭尽全力想记住楚悠的存在。
最后一点回忆即将消失时,玄离腰间匕首出鞘,双目赤红地挽起衣袖,刀尖刺入小臂内侧。
血淋淋的字逐渐成形。
“勿忘——”
飞速划出两字,刀尖忽的顿住。
他甚至不知晓她的名字。
最后一点关于楚悠的记忆被无形抹去。
血顺着小臂蜿蜒流淌,染红了掌间紧握的项链。
玄离偏执疯狂的动作戛然而止,看见还在滴血的匕首,他微微皱眉。
他在做什么?疯了吗?
“勿忘……”他收起匕首,轻声念出小臂上刻下的血字。
皮肉伤自发愈合,手臂光洁如新,没留下半点痕迹。
玄离心头一悸,冥冥之中感觉自己忘记了无比重要的事情。
任凭如何去想,都抓不住思绪。
他摊开掌心,露出被血浸红的银色项链。
玄离下意识将它佩在脖颈上。
冰冷金属紧贴着胸膛,他怔然握着吊坠,勉强抓住一点浮光掠影般的记忆。
这是一个不知来历姓名的人所赠。
在他年幼时,曾悉心照拂过他。
至于此人具体做过什么,玄离全然没有印象。
只是每当想起,心头便有种难言的恍惚滋味,并下意识生出对季凡的杀意。
次日,与季凡在宫道上动手的事传到帝主与方家家主方修永耳中。
季凡受了一剑,昏迷一夜未醒。
君后出身方家,是方家家主亲妹。
方修永最看重的关门弟子受伤,特意进宫为季凡讨个说法。
从他口中,季凡对玄离出手的原因变成了——
在学宫大比里见二殿下夺魁,特去送药并想讨教几招。
帝主听后,沉吟片刻,罚了玄离三十鞭,告诫他勿要得了些名头便跋扈张扬。
执刑宫侍是方家的人,三十鞭下去,几乎震碎灵海。
玄离面色煞白,慢慢站直,抹去唇边血渍,眼帘垂下掩去阴翳,面上一派的温和恭谨。
“谢父君与青衡道君教诲,我必牢记于心。”
*
日月轮转,帝宫又过两度春秋。
恰逢五年一度的世家天骄大比,地点设在距玉京千里之遥的崀山秘境。
君后一反常态,让玄离随着玄煜一同参加大比。
秘境内草木葱茏,悄然无声。
玄离早有提防,刚入内,便发现自己身处在秘境深处,坚固结界将这片区域围死。
一道血红禁阵连接极西魔渊,五只凶悍魔兽踏出。
其中一只高似小山,额生三根黑色骨角魔兽喷出鼻息,所到之处其余魔兽臣服退让。
“连镇渊兽也弄来……”玄离手握长剑,唇边笑意轻讽。
看来方家是迫不及待要置他于死地了。
如此看得起他,自然要回赠一份大礼。
大比为期七日,七日后秘境重开。
进入秘境的修者陆续出来,猎得妖兽魔兽越多,名次便越靠前。
他们还会将秘境中寻到的奇珍异宝进献给帝后,以示臣服和尊崇。
直到最后一人出来,秘境入口闭合,也不见玄离的身影。
众人窃窃私语。
君后端坐在帝主身旁,正在对玄煜嘘寒问暖,听见这个消息,与方修永对视一眼,唇角隐秘翘起。
帝主微微皱眉。
玄离生得太像他的生母,每看见,就想起那段错误往事,心中郁结难消。又忌惮灵山之主看过他命盘后,说的那句“灾星降世”。
但无论如何,也是他的血脉。
“进去找。”他略一抬手,身后的心腹点头应下。
心腹正要动身,地面蓦然晃荡震动。
一只染血的手撕开秘境入口。
修长身影从魔兽尸山中走出,衣袍与手中长剑皆被血浸透。
所过之处,满地浓郁血腥气。
窃窃私语的众人噤声,君后捏紧座椅扶手,面上险些失态。
玄离走至玉阶之下,奉上了四枚华光流转的魔兽内丹。
稍微有点眼力的世家修者都能看出,内丹所散发的气息,属于极西魔渊最凶名昭著的那几只魔兽。
可是,极西魔渊的魔兽怎么会在大比秘境之中?
“喀嚓。”君后惊魂不定看着四枚内丹,紧攥的扶手微微开裂。
分明是五只……还少了镇渊兽的。
是逃了,或是被收服了?
玄离好似没看见神色各异的众人,温然恭谨道:“四枚魔兽内丹献于父君与娘娘,惟愿帝后鸾凤和鸣,福泽绵长。”
帝主已收到许多天骄们奉上的献礼,但加起来都不如眼前这份。
秘境内不可能出现这四只魔兽,世家知晓,他自然知晓。
就冲玄离不曾拆穿诉苦,反而恭谨献礼的行为,帝主朗然一笑,从玉阶走下,亲自扶住他的手。
“吾儿诛灭四害,为十四洲太平立下大功,当赏!”
“谢父君。”玄离微微一笑,神情谦和。
他瞥了眼相扶的手,掩去眼底冷意,唇角弧度更深。
*
自那日后,玄离在世家宗门面前崭露头角。
帝主信了玄离无反心,将他当成好用的刀、玄煜的垫脚石。
帝宫政务、世家辛秘都不再避讳他。
短短六年,玄离深得倚重,为帝主做了无数见不得光的事,掌控宫禁布防,无需通传就能出入帝主的太仪殿。
他帮着打压世家,踩他们尸骨上位。
即使被帝主依仗,也无世家拉拢投靠。
他的生父对此局面很是满意,既满意这把刀,又怕玄离结党威胁到玄煜。
同年,帝主寿辰,交由玄离操办,以示恩泽。
之前朝会,臣属已经多次提起立帝嗣的事。众人隐隐有预感,在此次万寿宴上,帝主将会公布帝嗣人选。
玄离十分淡然,有条不紊操办了万寿宴。
宴席办得隆重威仪,帝主很是满意。酒过三巡,终于说出了万众期待的消息。
“吾属意长子玄煜,择其为帝嗣,众卿以为如何?”
帝位传承,自然由帝主决定。且玄煜是君后所出,还占了长子的位置,于情于理都该是他。
“君上圣明!”
世家家主与臣属们纷纷叩拜。
君后面容含笑,玄煜张扬得意。帝主向来疼惜这个生来带有弱症的长子,拍拍他的肩,殷切叮嘱。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有好事者看向玄离,眼中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玄离随意把玩酒盏,饮尽一盏后,眉眼含笑起身,轻拍两下掌心。
“我有贺礼要赠给父君,为这样大喜的日子,再添几分喜气。”
帝主为他的识趣感到满意,赞许道:“吾儿有心了。”
一队肃然有序的禁卫抬着贺礼入殿。
下一刻,觥筹交错的大殿内寂静无声。
三副金镶玉棺椁沉重落地。
玄离踱步至棺椁旁,在众人惊骇的视线里,长指缓缓拂过其上雕刻的瑞兽祥纹。
棺椁的制式都由历代帝后下葬规格打造。
“这份厚礼,我精心准备了许久,不知父君、娘娘、兄长……满意否?”
帝主脸上肌肉抽动,怒不可遏吼道:“把这逆子给本君拿下!”
本该即刻入内的禁卫悄然无声。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祭出法器上前。
“嗡——”
无形结界升起,将整座大殿围困。
随后,他们惊骇发现玄离身上看似平和的气息褪去后,难以言喻的恐怖威压排山倒海压下!
有人惊叫:“他、他似乎已至圣人境!”
“青衡道君用了三百年迈入圣人境,已是前所未有的天资,他怎可能……”
很快,他们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磅礴威压将他们死死按在原地,唯一能动的只有玉阶上的三人。
君后骇然倒退数步,跌坐在华丽座椅上,哆嗦着拿出玉简,飞快给方修永求援。
“青衡道君被一点杂事缠身,暂时回不了玉京。”玄离五指一拢,君后手中玉简碎裂。
他微微一笑:“所以,不要白费力气。”
“父君、父君……”玄煜被吓得跌地,惊恐万分往后挪。
帝主站在妻儿身前,扬手一挥握住玉剑,“逆子!你果然如灵山所说,是杀星降世,如今是想弑父杀兄不成!”
“怎会?我只是想请父兄早登极乐。”
最后四个字轻柔含笑,每说一字,身形闪动愈发逼近。
“轰——”
修为九境的帝主在玄离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修长五指握住他的头颅,朝玉砖地面轰然砸落。
君后被吓到容色惨白,紧拽着玄煜不让他上前。
玄离拖着满脸是血的帝主,将人压在放满菜品的桌案上,长袖一扫,膳食杯盏落地。
一卷空白诏书与笔墨出现在桌案上。
“写传位诏书,再写一封罪己诏,将你当年所犯恶行如实写下。”
“你……休想!”玄祁喘着粗气,“没有本君的诏书,即便你登上帝位,世家和朝臣明日就能反了你!”
玄离扬唇道:“夜还长,时间多的是。”
话音落,他手上力度加重,碾碎了玄祁的腿骨。
“咔擦——”
玄祁竭力隐忍痛呼,就是不动笔。
玄离低笑一声,手上再次用力。
清脆的骨头碎裂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奏乐般,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不写,便由我来说。”
玄离漫不经心施加力度,讲故事般娓娓道来。
“二十九年前,玄煜降生,生来带有先天弱症。医师断言,只有传闻中的苍黎族神木可治。”
“帝宫的人寻遍十四洲,终于在一秘境中,寻到关于苍黎族隐世之地的只言片语。你亲自去求药,在途中逢难失忆,恰巧被我的生母救回。你失去记忆忘了身世,自愿留在族内与她成婚,并立誓此生不负。”
“成婚三年,我的生母有孕,你的发妻想尽办法差人送信,而你,想起了一切。”玄离面带微笑,慢慢碾碎了玄祁的灵海。
“呃啊——!!”
“一边是发妻与孩子,一边是我的生母,你做不出选择,想要齐人之美。”
“于是下药趁她昏睡,去偷盗苍黎族神木,被族老发现,族人阻拦你,交手时误杀了一人。你想着开弓没有回头箭,索性杀尽了苍黎族人,夺走神木。”
“你本想隐瞒我的生母这一切,带她回到帝宫。回身时发现她就在不远处,看见了一切。”
“然后……”玄离给奄奄一息的玄祁送去一缕灵息,吊着他一口气,“你将人强掳回帝宫,逼她诞下孩子。又发现神木需要以苍黎族人的血入药,先是取她的血,后来取我的血,供养你最疼惜的孩子。”
“父君,我说得可有错?”
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玄祁断断续续的喘息。
玄煜忽然挣开君后的手,踉跄着跪倒在玄祁面前,“不是……不是这样的!您不是说,是那个女人痴缠,怀上了孩子,不得已才接回帝宫!父亲,你说,你说啊!”
“砰!”玄离掐着玄煜的脖子砸在地面,一脚踏上他的脑袋。
他居高临下看向玄祁,“写。”
“煜儿!”君后哭喊着扑来,被一道灵光甩开,发冠散乱趴在地面。
玄祁不复气宇轩昂之态,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多岁,泪流满面,嘴唇嗫嚅:“……对不住。”
这一声又低又轻,不知是在对谁说。
他颤着手去握笔,血混入墨汁,一笔一划写下退位诏书与罪己诏。
最后一笔落下。
“吧嗒。”手无力垂下,笔顺着桌案落地。
玄离扬手一挥,金镶玉棺椁开启,抓着玄祁的尸首甩进去。
“父亲,父亲!”玄煜涕泪横流哭喊。
“兄长别急着哭丧,很快就要去陪你的父亲了。”
话音落下,玄煜灵海被废,全身筋骨被一寸寸打断。
他如同一滩烂泥,被拽着衣襟,活活扔进了棺椁里。
君后披头散发,崩溃尖利大叫着扑来。
“小野种!你弑父杀兄,不得好死!”
“咔擦”一声,君后的脖颈塌向一侧,双目圆睁气绝身亡。
三具尸体一共入棺,沉重棺椁合拢。
玄离漫不经心掸了掸袖袍,拾级而上走至主位,瞥了眼满地血渍。
“收拾干净。”
一队禁卫沉默迅速收拾干净残局,换了新的桌案与膳食酒盏。
玄离落座主位,指尖一抬,禁锢众人的威压退去。
重获自由的众人僵在原地不敢动弹,负责奏乐和歌舞的月姬更是瑟瑟发抖。
无人敢招惹一个有圣人境修为的疯子。
他拿起酒盏,缓慢饮尽,“继续。”
寂静半晌,殿内重新歌舞升平,月姬们在三具棺椁前僵硬舞动。
玄离含笑看僵坐着如木头的臣属与世家修者,一手支着下颌,语气随和:“本君精心准备的寿宴,诸位不赏脸?”
僵持片刻,终于有个较胆大的站起,捧着酒盏跪拜:“拜见君上!”
下一刻,众人齐齐跪拜。
“拜见君上——”
*
十四洲迎来了新的帝主。
继位大典与帝后、帝嗣的葬仪同一日进行,玄离命属下把葬仪操办得很风光。
当着世家宗门,尤其是方修永的面,将三具棺椁扔进了无妄海。
所有人都以为方修永会当场发难,但他没有,仿佛死的不是自己的亲妹与外甥,随着众人语气平和唤玄离“君上”。
登上帝位后,玄离用铁血手腕迅速控制了帝宫,与五大世家分庭抗礼。
昔日得罪过他的,都死相凄惨。
除了一个季凡,方修永曾直言,他是方家下任家主,只要玄离不动季凡,方家将站在帝宫身后。
方家盘踞中境,势力庞大超乎想象。
玄离暂时允了。
他踩着无数尸骨,稳坐帝主之位,此后十四洲内,再无人敢直呼名讳。
玄离开始寻找当年那个照拂过他的人。
无名无姓,不知来历,唯一留下的只有一条项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差人去寻找,如同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执着。
但心底有个念头驱使着他,催促他去找寻。
一边找寻此人,玄离一边着手拔出各境中的世家势力。
于世家而言,他是一把选在颈上的铡刀,不知哪天就会落下。
无人想在惊惶不安中度日。
世家们暗中联合,筹谋百年后,联手逼入帝宫,想将玄离永远囚困。
整整七日,整座帝宫被血光染红,当年给玄离菩提手串的灵山之主被掏心而亡,临死前算出吞月异象将至,散尽元神为手串施加了最后一道血咒,在吞月之日克制他的修为,并压制伤势恢复。
第七日,吞月之日来临,玄离因不断杀人时刻都在忍受锥心之痛,修为被血咒压制,不得已之下,他杀出帝宫。
镇渊兽嘶吼着为之开道,他直入西境之外,横渡千年无修者踏足的昴江,从此以帝主之身堕魔入极西魔渊。
不过十年,魔渊便多了一位魔尊。
从此极西与十四洲对立百余年,接壤城池洒满了修者与魔修的血。
某次交战,恰逢菩提珠每隔几月发作一次的反噬期。
镇渊兽带着伤重的他离开战局,在中途被修者埋伏,迫不得已将主人放在了偏僻山林,然后独自引开修者们。
玄离在简陋屋舍中醒来,身上换了干净的粗布衣裳,伤也被妥帖包扎好,上的是普通草药。
然而,伤比他预计的恢复快了少许。
他撑坐起身,忽觉后脑钝痛,抬手一抚发现多了个大包,像是撞击伤。
玄离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青山沉入暮色,木窗的影子投射在地面。
眼前的屋舍简陋但整洁,燃着盏兽脂灯。临窗处摆了张长榻,薄被揉成一团,和凡人集市时兴的话本堆在一块。
窗沿上放了一只粗糙白瓷瓶,养着几支新鲜野花,为简陋屋舍添了些许俏皮。
很显然,居住在这的是个凡人女子。
他不欲多留,在枕边掷了个装满灵石的钱袋,便起身准备离开。
“吱呀。”
正屋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抹嫩绿身影闯入视野。
雪肤杏眸的少女端着饭碗进屋,一身嫩绿裙衫,发间簪几朵浅黄小花,淡绿发带随走动飘扬。
“你醒啦?”她眼眸一转,看见坐起身的玄离,眉眼很快弯起。
她身后是暗沉暮色,眉眼间的笑像灵动一笔,将眼前再寻常不过的乡野景色变得鲜活。
“我是村子里的猎户,上山打猎看见你,就带回家了。你身上伤得很严重,要留下来养伤吗?对了,你脑袋疼不疼?”
说到最后一句,她似乎有点心虚。
凝视着面前身影,玄离的心口似乎被小锤砸了一记。
他按住枕边的钱袋,不动声色收起。
“是有些疼,从前的事记不太清楚。”玄离温然一笑,“那就叨扰姑娘了。”——
作者有话说:悠悠完美狙击玄离的择偶取向,此男对悠悠一见钟情,但拒绝承认
加更掉落完毕,被榨干了(瘫倒)
回忆篇结束,本来想写到小情侣重逢的,但是太长了写不完,只好下章再见了[求求你了]
第60章 山似玉(一) “找到你了。”……
东境, 衔云洲。
距落霞镇七里之外,高低矮山连绵。惊蛰之后,竹林翠绿茂盛, 春笋破土而出。
钱大婶和同镇妇人结伴来挖笋,每日都能挖满满一牛车。
转手卖到酒楼里,能赚五颗灵石。
她们已来了小半月, 对这一带很熟悉。忙活一日,见日头开始西斜, 将挖到的笋堆在溪边, 麻利地清洗黄泥。
洗净了泥土,重量便轻了,回程时也轻松些。
溪流穿山而过, 及膝窝深,入手沁凉。
浑浊泥水潺潺流向下游。
妇人们手脚麻利,很快洗净成堆的春笋, 将它们搬上板车。
稀疏日光照入林间, 形成道道光束。
钱大婶的余光里忽然瞥见一抹亮银色, 在远处熠熠生辉。
“那是个啥?”她眯着眼朝上游的对岸瞧, 一点银光若隐若现。
其余妇人停下动作,也张望过去。
春娘睁大眼睛, “娘嘞, 好像是个人?”
她们停下手头的活,挽起裤腿, 深一脚浅一脚踩水过去。
“哗啦——”
*
楚悠意识混沌, 好像沉入水中,随着水波起伏晃动。
过了很久,消失的五感才慢慢回归。
“咯吱。”车轮碾过小石子, 摇晃颠簸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沉重事物砸进了她怀中。
她艰难睁开眼。
落霞灿烂铺满天际,几只春燕飞掠,日光晃得人眼晕。
“醒啦?”一张微胖脸庞凑近,眼睛细长,笑起来时只剩两道弯。
楚悠下意识环视四周。
身下是一辆牛车,她坐躺在角落,身旁堆满了笋。
刚刚砸进怀里的就是一颗笋,看着很新鲜,像刚挖出来的。
一头老黄牛在拉车,另外五个妇人背着竹筐,里头也装满笋,扶着车一起走。
又穿回十四洲了。
楚悠怔然片刻,哑声问:“大娘,这是哪?”
微胖妇人道:“这里是东境衔云洲,再往前三里,就是咱们的落霞镇了。看你晕在溪边,我们就把你带上了。你身上衣服破了又湿透了,好在春娘多带了身衣服。”
样貌清秀的妇人便是春娘了,她背着竹筐,抿唇笑道:“别说,还挺合身呢。”
“姑娘,你从哪来,怎么晕在林子里?”另一个妇人问。
楚悠顺势捂着头,虚弱道:“我只记得自己是从中境来的,是个猎户。”
妇人们见她年纪不大,一双眼眸干净灵动,以为是逃难过来的小娘子,平日猎点野鸡野兔什么的,心中对她愈发怜惜。
她们让楚悠歇着,跟着一起回镇上,给她找个落脚的地方。
微胖女人叫钱大婶,给她衣服穿的是春娘,其他三个妇人的名字,楚悠一下子没记住。
乡道崎岖,牛车动摇西晃,妇人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唉,这世道是越发乱了。”
“听说前阵子,又同南境那边打起来了。”
“那南境在方丈海上,自从世家们迁过去,就有了天雷庇佑,想靠近都难。我听城里修者说,青衡道君才是得了天授之人,天道不认帝宫那位。”
“嘘!脑袋不要啦,敢说这个?”
“这里又没别人,我就随口说说。不过帝宫那位也是怪,无妻无子,就想着把世家赶尽杀绝,多大仇呢。”
“听我老娘说,百年前帝主是有过夫人的,还是个凡人。后来她跳崖死了,帝主便不准人提起,听见就杀。慢慢的,就没人敢提起了。”
“哎哟,这可太吓人了……”
絮絮闲谈钻进楚悠耳朵里。
她抱着一颗笋,望着落日发呆。
不让人提起,是因为恨她离去吗?现在百年过去,他也应该放下了吧。
“瞧,镇子到了。”赵婶子笑着指不远处的石碑。
上头刻着“落霞镇”三字,屋舍在暮色里连绵。
“窸窣——”
春日时节,小道两旁草丛茂盛,忽然传来飞速游动的声音。
一条单人合围粗的漆黑巨蟒上半身立起,蛇眼幽红,凶恶吐着信子。
“蟒妖……蟒妖又、又来吃人了!”
妇人们被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挖来的笋,拔腿就跑。
钱婶子刚跑两步,想起牛车上的小娘子,折回身去拉人。
就这一会功夫,巨蟒已经飞快游来,朝着钱婶子和楚悠张开血盆大口。
腥臭气息带着罡风逼近。
钱婶子绝望地闭上眼。
“噗嗤!”
几滴温热液体溅在钱婶子脸上。
随后轰隆一声巨响,巨蟒倒地,血浸湿黄土。
她颤巍巍睁眼,只见肤白纤瘦的小娘子手握银刀,站在她的身前,血顺着刀刃滚落。
地面的巨蟒从下颚到腹部完全被剖开。
楚悠熟练剜出浑圆妖丹装进手环,扭头朝赵婶子弯了弯唇:“婶子,忘记说了,我平时猎的都是妖兽。”
*
经常来镇子上吃人的巨蟒被杀死,镇子上的人奔走相告。
楚悠被热情接待,化名小悠,称自己是从中境逃难过来的猎户。
钱婶子带头张罗她的住处。
有人提议:“李先生旁边的竹屋空着呢,让小悠姑娘住那吧。”
钱婶子纳闷道:“啥?哪个李先生?”
“钱娘,你被吓昏头了?”一个妇人调笑,“你家大郎不也在学堂念书吗?”
片刻后,钱婶子如梦初醒,连连点头:“看我这不中用的,被吓了一遭,脑子昏沉沉的。小悠,我带你去住处,顺道接我家大郎散学。”
男人们负责拖走巨蟒,拆分后能买一笔不少的灵石。
女人们三三两两聚着,一同去老槐树旁的学堂接孩子散学。
路上,她们热情拉着楚悠闲聊。
“小悠姑娘,你这一身本事可真厉害,镇子上经常有妖兽下山吃人,有你在,咱们就不怕了。”
“我家大郎同你年纪差不多,壮实能干又听话,改日介绍你们认识?”
“去去,你家大郎就是闷葫芦,我家阿弟才好,模样不差,在城里做事。”
“要我说,都不如李先生,人家生得俊,还有学问……”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后面几乎要打起来。
楚悠憋着笑,清了清嗓子道:“多谢婶子姐姐们的好意,我成过婚了。”
女人们不死心,说着和离过也不要紧,还想继续介绍。
她又是一句:“夫君死了,大师说是被我克死的。”
这话说完,女人们半响都没憋出下一句。
老槐树旁建了坐简陋学堂,年级不一的孩子们从里头跑出。
“阿娘!”
孩子们扑入自家娘亲怀里。
钱婶子接到自家大郎,继续带楚悠去空置的竹屋。
她下意识回身看了眼。
暮云合璧,女人们带着孩子,将一道修长蓝衣身影围在槐树下。
他乌发以木簪半挽,袖袍下伸出只腕骨分明的手,红玉珠串套在腕上。他侧身而立,耐心解答孩子们的问。
虽听不清内容,莫名让人感到温润和煦。
“小悠姑娘?”钱婶子笑着唤了一声,揶揄道,“怎么样,李先生俊吧。婶子帮你们撮合撮合?”
楚悠怔然收回视线,也笑了:“千万别。我见他和一位故人有点像,这才多看了几眼。”
说来也奇怪。
无论是身形、气度都截然不同,但有那么一刹那,她竟想起了玄离。
*
竹屋里学堂不远,用一圈土墙圈出院子。
看起来很久没住人,地里杂草丛生,竹屋倒是家具齐全,但落了厚厚的灰。
忙活完的人们自发来帮忙打扫,送来被褥吃食,还有日常能用上的。
天色完全暗下去时,院子来来往往已经收拾妥当了。
连院中水井都重新绑了木桶。
钱婶子做了饭菜送来,临走前殷殷叮嘱:
“小悠姑娘,你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和我们开口。”
薄薄的木板院门闭合,水井倒映着如银月色。
落霞镇偏远贫穷,饭食比较粗糙。钱婶子送来了炖鸡、羊汤,已是逢年过节才有的规格。
吃饭时,鲜美的饭菜香气从一墙之隔的院子飘来。
惹得楚悠一边嚼干柴的炖鸡,一边往香气来源望。
楚悠努力忽视勾人的香味,但面前的饭菜变得寡淡无味起来。
“笃笃——”
小院的门被轻轻叩动。
她以为是钱婶子又过来了,径直走到门前,取了门闩拉开。
门外站着个青年书生。
他眉眼俊秀,气质和煦,手提一个小竹篮,里头的东西用荷叶裹紧,香味勾得人心痒。
“……李先生?”
他定定看着楚悠,温然一笑,递出竹篮,“在下姓李,单名宣。听闻小悠姑娘除了蟒妖,特来上门感谢。一点薄礼,希望姑娘不嫌弃。”
对方有一双点墨般的清润眼眸,看人时温和极了。
不知为何,楚悠脊背微微发麻,下意识推拒:“顺手的事,李先生客气了。”
李宣垂下眼,似有失落之意,“是我唐突了,这样拿不出手的礼,的确不适合送人。”
“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如此,便是不嫌弃了。”他面上雨过天晴,笑着把竹篮送到楚悠手里。
温凉指尖擦过她的手心。
“往后我们是邻里,还请多多照顾。”
他似乎只是来送一份感谢礼,送到后客气道别,回了旁边的院子。
楚悠拎着竹篮站了半晌,终究没抵挡住它散发出来的香气,带着它转身关上了院门。
竹篮里装了一只窑鸡。
用荷叶包裹,膛内填满米饭和杂蔬肉粒,每一口下去都有淡淡荷香。
楚悠在这个陌生的镇子,独自吃完了一顿晚饭后,决定在这落脚。
手环里装了不少衣食住行的物件,她花了些时间,将常用的取出放在竹屋,简单布置了一番。
在这里沐浴,得自己打水烧水。
楚悠忙活了一阵,终于痛快洗了个澡,把身上巨蟒的臭味洗掉。
新铺的被褥柔软舒适,床头挂了安神香囊,月光照入窗棂,映着简陋的屋舍。
她窝在床榻上,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这里就是新的家了。
以后,会一点点变好的。
漂泊困倦的心寻到了落脚处,楚悠合上眼,很快睡去。
香囊幽幽散发香气。
一缕微乎其微的灵光注入,香气愈发浓烈。
床榻前多了一道修长身影。
炽热到恐怖的目光凝视着床榻上的她,一瞬间,玄离以为自己又在梦中。
百余年,实在是太漫长。
长到他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半响,他终于动了。
玄离俯下身,指尖虚虚描摹沉睡的脸庞,一寸一寸接近,最终落于眉眼。
指腹轻轻摩挲流连。
癫狂的、偏执的念头难以克制地涌出。
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便是将眼前的人,囚于早已建好的华美宫殿,锁上金链,让她日日夜夜只能看他一人。
玄离按住抽痛的额角,目露赤色,下颌线条紧绷。
死死盯了楚悠很久,直到她在睡梦里都不安地皱起眉头。
他竭力压住癫狂念头,褪去外袍上榻,动作轻缓将人揽入怀中。
温软身躯贴在身前。
刹那间,荒芜了百年的心被一点点填满。
玄离沉默抱紧楚悠,垂首埋在她的颈侧,任由淡淡香气将自己包裹。
“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重逢,失去老婆一百年的鳏夫阴暗爬行中
章节名来自——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