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贺瑶亭回应,苏玉融便先退后一步,将门拉大,“五弟妹,夜里冷,先进来坐坐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苏玉融心里很心虚,她的卧房很普通,地上也没有毯子,苏玉融一向体热,刚到京城时连炭火都懒得点,她习惯了,但别的贵女却不一样,不知道贺瑶亭会不会嫌弃。
门外的贺瑶亭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进。
苏玉融浑身不自在,手脚都没处放,干巴巴引着她坐下,给她倒茶,贺瑶亭伸手接过热茶,端在手中,低声道:“谢谢……”
“不、不客气。”
“五弟妹是有什么事吗?”苏玉融斟酌着开口,“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你让丫鬟来告知我就好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主要是,她害怕与人打交道。
贺瑶亭低着头,沉默良久,久到苏玉融都有些坐立难安时,她才终于开口,说道:“二嫂嫂,对不起。”
苏玉融傻眼了,“什、什么?”
“先前的事情,对不起。”贺瑶亭目光低垂,盯着自己的脚尖,讷讷开口,“我太自大,目中无人,对你说了许多不好的话,还有前几日,大家冤枉你偷拿陈小姐玉佩那件事,我……”
贺瑶亭想到这件事,话语顿了顿,“我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我知道你不会偷东西,但我却没有帮你解释一句,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不合群,不想被她们说和你走得近……不想被嘲笑,给自己惹麻烦。”
苏玉融双手一紧,被拉回到那件事上,心又一次跟着揪起来,她嗫嚅着嘴唇,声音很低,“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一开始的时候。”贺瑶亭有些语无伦次,“我的确很讨厌你,我不明白,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能嫁到蔺家,为什能和我们坐在一起。”
苏玉融并没有气恼,“嗯……我知道。”
知道她们都不喜欢她,排斥她。
“你知道?”
这次诧异的变成了贺瑶亭。
苏玉融点点头。
“所以大家笑话你,拿你做消遣,你都听得懂吗?”
“嗯……”
贺瑶亭张了张嘴,“那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生气?”
苏玉融想了想,说:“这样的话,从小到大我都听过无数遍了,更过分的都有,所以,我不在乎,没关系的。”
一开始,她也不会水,亲生爹娘几次三番想要淹死她,苏玉融却都活了过来,久而久之,她学会了凫水,甚至会向别人炫耀,苏玉融将这视为自己的天赋,展示给养父母看自己有多会憋气时,他们却都哭了,抱着她说以后不会再让她吃苦。
苏玉融不知道他们哭什么,但她很庆幸自己会下水捉鱼,捞虾米吃,她总能找到许多谋生以及填饱肚子的方式。
赔钱货,克星……种种恶毒的话苏玉融都听过无数遍,那些贵妇们的嘲笑与之相比,已经很温和了,一点也不尖锐,并不会将她刺痛多少。
贺瑶亭呆呆地看着她,“可是……从你进这个家门开始,我便一直处处与你作对,我也没同你说过什么好话,我今日落水,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因为我知道,五弟妹你……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知道我饭量大,所以每次我跟着你们一起游玩的时候,你都会私下里让下人给我多准备一些吃食,我都看得出来的。”
苏玉融不好意思笑笑,低着头,抬手将散落鬓边的碎发拂到耳后,“而且,万事不及人命重要,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不想看你出事。”
贺瑶亭撇开目光,闷声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因为我家世不好,长得也不漂亮,还笨手笨脚的……”
苏玉融知道大家都是怎么看待她的,她哭过,难过过,但是她没有办法去改变,苏玉融怕贺瑶亭心里过意不去,又一次说:“五弟妹,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我这个人记性不好,别人说的话,我也都是听过就忘,我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你也不用再为此愧疚,真的。”
她性格如此,旁人予她一分好,她便恨不能掏出全部心来还,若有人欺她辱她,她也只是默默受了,从不知何为反抗,更遑论记恨,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委屈,哪里值得别人特意登门道歉。
贺瑶亭听了,却摇摇头,“不是的,并非没有关系。”
关于二嫂嫂的家世,她了解得不深,或者说,贺瑶亭从来没有刻意地去打听过这个女人的身世,一眼望到底的贫贱,又何必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只是如今,仔细想来,二嫂嫂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能养活自己,本身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这背后经历过多少不平之事可想而知。
即便,她没有出色的家世,无双的貌美,或是八面玲珑的性格,她本身,就已经足够宝贝。
贺瑶亭抬眸看着苏玉融,直直望进对方那双总是带着怯懦的眼底。
“二嫂嫂,你是真的觉得没关系吗?”
“这三个字,究竟是宽宥了我,还是欺骗你自己?”
贺瑶亭的声音字字清晰,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会没关系,你只是习惯了把一切都吞下去,嚼碎了,再告诉自己没什么滋味,对不对?”
苏玉融被她的话钉在原地,攥着衣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贺瑶亭看着她的模样,心下了然,“二嫂嫂,你待旁人那样好,为何独独待自己如此苛刻呢,要是真如你所言,你根本不在乎,可是为什么你的手在发抖?那不是不在乎,二嫂嫂,那是麻木了。”
苏玉融下意识将自己的双手藏起来。
“干嘛总是逼迫自己去接受别人的恶意。人想立起来,要先将自己当一回事!别总是觉得自己做错了,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你总是把自己放在最低位,别人才会也将你放在那个位置上。”
苏玉融说:“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习惯了。”
“你也说是习惯,习惯而已,又不是天性使然。”贺瑶亭声音沉沉,“不好的习惯,改掉就好了,就像掸掉衣冠的灰尘一样。”
苏玉融怔怔地看着她,脸上又露出那种茫然的神色,“我不知道怎么改……”
五弟妹说的那些话,好轻松,是她从前从未设想过的生存法则,对吗?苏玉融难以立刻认同,可是她又找不出错处去反驳。
贺瑶亭说:“很简单,就像拔掉戳进肉里的刺一样。”
要是肉里扎了一根木刺,第一时间忍痛拔掉就好了,习惯性地忍受,木刺越陷越深,融入血肉,溃烂,日复一日,永远都好不起来。
许久,苏玉融才试探性地“嗯”一声,“我……我试试。”
贺瑶亭对她笑了笑。
笑完,又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
“那,二嫂嫂你原谅我了吗?”
她还没有主动向别人低头,说话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紧张。
苏玉融看向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细软,“真的没关系,我这次不是说的勉强话。”
闻言,贺瑶亭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攥紧的手也松开。
苏玉融脸皮薄,道歉的人还没怎么呢她已脸红得不行,支支吾吾半天,竟把桌上的点心盘子往贺瑶亭那边推了推,“你饿吗?可以吃点心……”
贺瑶亭看着那盘点心,再看看二嫂嫂那没出息的模样,忍俊不禁,撇撇嘴,“我才不吃,都这个时辰了,吃甜食会长胖的。”
“哦……”
苏玉融勾着盘子边边,将点心拉回来,原来是这样,难怪她总容易发福。
贺瑶亭又说:“而且,你这点心不好吃,没有我院里厨子做得好。”
她院中的厨子,可是她从自己家带过来的,是陪嫁厨子,做点心的手艺可称一绝。
苏玉融重重点头,“是的呢。”
上次吃过一次,她就忘不掉了。
“明日,我叫人给你送一些。”
贺瑶亭倨傲地抬起下巴,神情又变得像以前一样得意。
苏玉融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又想起先前的对话,弱弱问:“可、可以吗?”
“自然。”
时辰不早了,贺瑶亭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二嫂嫂,待你脚底的伤愈合了,我们去爬山吧。”
“嗯嗯!”
苏玉融起身,目送贺瑶亭离开。
人走后,她心里涨得满满的。
来京城这么久,苏玉融还没有交过朋友,哪怕她经常和妯娌们聚在一起,但她清楚自己并没有真的融入进去过。
苏玉融心里甜滋滋的,像流了蜜一样,她扬着唇角,将桌上的茶盏收了,翻身上榻,难过许多日,今日终于没有愁眉苦脸,一挨上枕头很快便睡着了。
来别庄快一个月,苏玉融脚伤好了后,贺瑶亭让丫鬟过来请她一起去爬山。
因着先前的事,别的妯娌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候,默契地将苏玉融排斥在外,对着她指指点点。
苏玉融也习惯了,眉目低垂,之前,她一直是这样,不近不远地跟在她们身旁,即便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也会一直维持一张笑脸。
贺瑶亭这时却走过来,走到她身边,轻声道:“二嫂嫂,你没来过这儿吧,我带你去那边走走?”
不远处的几人都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就像是遭到背叛一样,“五弟妹你!”
贺瑶亭置若罔闻,依旧看着苏玉融。
她落水一事,八成就是陈小姐干的,今早,贺瑶亭跑去砸了陈小姐的屋子,她家世也不差,不是一定非要捧着陈家臭脚。
陈小姐心气高,前几日被下了面子后一时冲动才推贺瑶亭落水,事后她便害怕得要死,这次贺瑶亭砸了她喜欢的妆匣,她自觉理亏,也没敢将事情闹大,灰溜溜地拉着母亲离开别庄了。
“二嫂嫂,我们一起去爬山吧。”
贺瑶亭又问了一遍。
苏玉融呆呆地看着她,接着露出笑容,快步走上前去,“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