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转眼都入夏了,窗外蝉声聒噪,下人们用竹竿打过几次,那蝉声依旧扰人,到夜里都不停。


    蔺檀从袁琦那儿回来,手里提着一盒夜宵点心。


    苏玉融正在梳头发,在蔺府呆久了,她也渐渐学贺瑶亭她们,用发膏梳头,今日用的是栀子油,味道清雅,蔺檀站在她身后,俯身去闻。


    苏玉融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身影,眉眼一弯,“你回来啦。”


    “给,夜宵。”


    蔺檀将食盒放在桌上,苏玉融眉开眼笑,打开盖子,刚取出一枚要放进嘴里,不知想到什么,又放下,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


    “怎么了?”


    蔺檀轻声询问,“不喜欢这个口味吗?”


    “不是不喜欢。”苏玉融摇摇头,抿着唇,说:“我怕吃胖。”


    她本来是不怕的,干活就是要力气大,吃饱了才能赚钱,但是来了蔺府后,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她干的活了……


    五弟妹她们夜里都不会吃这些甜食,京城以纤瘦为美,体态纤盈,飘渺如仙最好,文人墨客们最是讲究,说什么双瞳似秋水横波,行动如弱柳扶风,这般清丽温婉之姿,才配得上窈窕淑女四个字。


    苏玉融却与这风尚不同,她身量适中,体态丰润,并非时下推崇的清减模样。


    因早年常做活计,她的肩臂柔韧而饱满,腰肢虽不似柳条般纤细,却与周身流畅起伏的曲线浑然一体,自有一股珠圆玉润的韵致,到了如今夏日,衣衫单薄,寝衣贴着身体,少女就像是枝头熟透的蜜桃,温软而鲜活。


    蔺檀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忧愁,弯腰从后揽着她,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你这样就很好,健健康康的,不容易生病。”


    两年前刚去雁北任职的时候,蔺檀因为水土不服吐得昏天黑地,大病一场。


    他身体不适,无法继续赶路,随从只能驾着马车,在一处客栈停下,让主子先休息。


    蔺檀仕途受阻,远离家乡,又是病中,难免心情低落,心里满是前途未卜的茫然。


    晌午后下了一场雪,他喝过热汤,身子总算暖起来,这客栈太老,灰尘大,蔺檀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想透透气。


    远远的,他看到一个纤弱的身体。


    很瘦,一把骨头上裹着一层皮,这样瘦的人,背上却背着一捆比她人还要重的柴火,她的身形几乎看不见,被压在重物下,艰难地前进着。


    “张掌柜,柴火给您背来了。”


    “哎哟,多谢苏姑娘,这么冷的天还要过来一趟。”


    等东西卸下,蔺檀才发现方才那个背着柴火的人,竟然是个女孩,看着好像才刚及笄的模样,个头矮小,脸也灰扑扑的。


    这么小,是怎么背起那些重物的?


    蔺檀看着她接下客栈掌柜的钱,被压弯的脊背终于能够抬起,她捶捶肩膀,大概因为背了太久的重物,少女直起身的动作都有些缓慢。


    蔺檀立刻让小厮去给那女孩拿些银子,有了银子,就能过冬,就不用背柴火了。


    不久后,小厮去而复返,说那姑娘不愿意收。


    无功不受禄,她不要别人的钱,蔺檀站在阁楼上,看着她摇摇手,神情好像有几分惶恐,小厮还想给她塞钱,但她却被吓跑了。


    蔺檀沉默,晚间,掌柜的送来热水,他第一次忍不住打探一个陌生女孩的身份。


    “她啊,是雪里镇一户屠夫家的女儿,去年雪灾,她爹娘都被房梁压死了,家里就剩她一个,铺子经营不下去,只能砍柴卖钱呗,也是个可怜人。”


    蔺檀不由失神,回想起那张惶恐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失礼傲慢。


    他自幼长于钟鸣鼎食之家,金银于他,是随手可予的赏赐。他见那少女贫寒,心生怜悯,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赠她银钱便是最好的帮助,能解她燃眉之急。


    可事实上,这念头是何等的居高临下。


    或许觉得,对方合该感恩戴德地接下他的恩赐才是,她靠自己的力气砍柴换钱,钱虽少,却拿得踏实。而他呢?区区几两银子,带着施舍的意味,甚至,对一个刚刚失去双亲的少女而言,突然递到面前的钱财,也许带着不怀好意,充满危险,这如何不让人惶恐躲避?


    蔺檀有些懊恼。


    接下来的几日,雁北一直在下大雪,他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心态,总是忍不住坐在窗边往外看,心里隐隐期待那个身影会再出现,一边又希望不要出现,雪这么大,路不好走。


    文书上的日子越来越近,不能再继续耽搁,雪刚停的时候,蔺檀多等了一日,没有等到那个姑娘,在随从催促之下他只能离开。


    他那时还很年轻,刚中了探花,又才及冠不久,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一心想要出人头地,摆脱蔺家的控制,因此做事太激进,这才得罪人,被贬到边陲。


    到了这儿,也是一心要改革,雁北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官绅勾结严重,一个初出茅庐的县令算什么呢,蔺檀再次得罪人,被追杀至穷途末路,以为自己就要死时,道旁冲出一个纤瘦的身影,掀起板车就往杀手身上砸去,杀手一心扑在他身上,来不及躲避,被砸了个正着,当场晕厥。


    蔺檀满身是血,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到面前,神情焦急,“你没事吧?”


    她一边问,一边哭,豆大的泪珠滚落,可能第一次打人,打的还是穷凶极恶的杀手,她吓得双腿发软,手都在抖。


    是她啊。


    人生短短几十年,有的人终其一生可能也就能匆匆见上一面。


    又见面了。


    看来他还挺幸运的,蔺檀昏迷前想。


    再醒来时,眼前入目的是简陋的砖头房,天寒地冻,身上的被衾也冷得发硬。


    榻边瑟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比上次见长高一些,但依旧很瘦,这么瘦,究竟是怎样扛起柴火,拉动板车的?


    蔺檀环视四周,小小的屋子,虽然破败简陋,但被收拾得很干净,桌面被擦得锃亮反光,被衾上也绣着可爱的小花,窗户上还贴着红艳艳的剪纸。


    不够精致,不够华美,但却是温暖宁和的。


    蔺檀渐渐知道了她的名字,苏玉融,她腼腆地说起名字的由来,她是在一个雪融的日子被养父母捡回来的,“玉”似乎是普通平民能想到的最为尊贵宝贝之物。


    “就是这三个字。”


    她蹲在雪地里,用树枝写下歪歪扭扭还缺笔画的三个字,不过蔺檀还是认出来了。


    苏玉融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她连账都不会记,但是她记性好,所以才能经营起一间猪肉铺子。


    半年过去,那个落魄的铺子,竟然艰难地开了下去。


    蔺檀在伤好后经常光临她的猪肉摊,她好像比之前长高一些,但依旧太瘦了,又不愿意随随便便收别人的东西,蔺檀每一次都要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给她投喂东西。


    他还记得第一次假借做多了,吃不完要坏的理由,给苏玉融送点心时,她眼睛都在放光,接过后,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一口,吃到糖霜的甜味,咂咂嘴,眼睛都开心得眯起来,好像小猫翘起胡子。


    就这么哄了两年,才终于将她养胖了,变成如今的模样,骨肉匀成,脸颊圆润,泛着红晕,大夫们都说她气色好,身体健康。


    他绝不想再看见她骨瘦如柴的模样。


    “京城的风尚,并非就是对的,弱柳扶风,意味着跑不快,力气小,你会举不起刀的。”蔺檀温声道:“要是怕胖的话,那你少吃一些,至少别让自己饿着肚子,方才晚膳时我就没见你吃多少。”


    苏玉融被他说服,举不起刀这可是个大麻烦,她以后还要回去卖猪肉的。


    她伸手重新拿起点心,塞进嘴里。


    蔺檀看着她,她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一动一动,就和以前在山里见到的松鼠一样。


    这次疏汛一事办得很好,陛下提了他的职,下次再立功,他就和皇帝请旨,求一个诰命给苏玉融。


    有了皇帝的嘉赏,她在那些夫人中间高出一等,不会再有人敢对她不敬,他会一步步往上爬,供着她,将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苏玉融吃完,扭头才发现,蔺檀的脸近在咫尺,整个人都快贴到她身上。


    她往后躲了一下,“你干嘛靠我这么近。”


    蔺檀不说话,只一个劲地亲她,将她困在妆台与自己的双臂之间,一点点舔掉她唇边的糖霜。


    许久不见,他已经压抑太久,再清冷的探花郎都会在时隔一月后见到妻子时变得有些急色。


    苏玉融的眸子很快盈起水雾,指尖揪着他的衣襟,磕绊道:“不要这么凶,我嘴巴疼,很晚了,我要去睡觉了。”


    蔺檀盯着她,“你说回来就可以的。”


    苏玉融一开始没有听懂,“什么?”


    “马车上,你说的。”


    苏玉融这才想起来,今日爬山回来,蔺檀把她按在车厢上亲,她胆小,害怕别人会发现笑话她,苏玉融很古板,做这种事情,一定要关上门,熄了灯,盖上被子才可以。


    她那时急着将蔺檀推开,胡乱答应了什么,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苏玉融想反悔,可是蔺檀哪里肯让,一遍遍地软磨硬泡,控诉她,“言而无信,你糊弄我,欺负我。”


    她心软如春水,很好哄骗,都不用撒泼打滚,就这两句话,苏玉融便心生歉意,什么都答应了,迟疑地松开攥着他衣襟的手。


    苏玉融不记得自己掉了多少眼泪,说了多少好话,她好不容易爬到床角,蔺檀叫她乖乖,说话柔声细语,但却用力握住她的脚踝,强硬地将她拉回。


    没来由的,苏玉融盯着丈夫带笑的眼睛,突然发觉,丈夫与小叔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相似。


    蔺檀平日温润如玉,这种时候却强势得有些不像他,他总是笑盈盈,在她对他不设防时,露出凶狠贪婪的一面。


    而蔺瞻,虽然面容冷淡,带着疏离,但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还有点幼稚,不知小叔子碰上喜欢的女孩会变成什么样。


    心里刚浮起这个问题,便被蔺檀捏住下巴,他贴身而来,苏玉融猝不及防,思绪被他填满。


    似乎不满于她此刻的胡思乱想,他的语气有些不满。


    “阿融,别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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