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融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一睁眼,榻边的垂幔都拉着,遮住了外面的光线,苏玉融伸手扯开一些,看到蔺檀已经穿戴好了,正坐在桌前写公文,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起身走到榻边,笑眯眯道:“醒啦?”
“嗯……”
苏玉融闷闷说道,她身子软得抬不起来,只想在床上躺着。
“你怎么不喊我,我还要去给三婶请安的。”
蔺檀坐了下来,“我想让你多休息休息,我已同三婶说了。”
苏玉融脸上烧得慌,想到昨日的事情,如果不是他一直纠缠,她怎么会起晚。
她越想越来气,抬起脚,蹬了他一下。
蔺檀眯着眼睛对她笑,不仅没有躲,反而将她从被子里伸出来的腿握在手中,低头在脚背上亲了一口。
苏玉融顿时大惊失色。
他面色平静,不以为然。
“你……”
苏玉融想骂人,可是她不会什么骂人的话,她虽然在市井长大,听惯粗鄙之语,但自己却不会讲,也说不出口,被逼急了,只会一句“你不可以这样”。
虽然这些话在丈夫面前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在他面前,就像是一枚点心,被舔掉糖霜,再一口一口地咬,细细咂摸,最后的结果就是被吃得一干二净。
蔺檀盯着她越来越红的脸,笑了一声,决定大发慈悲不再逗她了,为什么这么久了妻子的面皮还是这么薄,明明他很克制没有去故意使坏,尽管他很想更加、更过分地欺负她。
“你出去吧,我要起身换衣服了。”
苏玉融坐了起来,她身上还穿着寝衣。
“我可以帮你换。”
“不要你。”苏玉融不相信他,“你出去,我一会儿就好了,也不要丫鬟来。”
“好吧。”
蔺檀只好绕到屏风后。
苏玉融这才自己解开衣裳,挑了身衣裙穿上。
她不想让丫鬟进来伺候,她实在没脸让她们看到她身上乱七八糟的样子。
换好衣裳,系上衣带,苏玉融去外间洗漱吃早膳。
一整日,夫妻俩都黏在一起,蔺檀难得有空,将苏玉融抱到腿上,两个人坐在窗前,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做题。
这两年,苏玉融学会许多字,虽然她做不到像别人那样出口成章,但至少不再目不识丁。
蔺檀只教了她一遍,苏玉融便学会怎么拨算盘,她手指轻快,对着算数本上的题,将珠子拨得噼啪响。
解开一道题,苏玉融回头冲蔺檀笑一下,像是小孩子一样,做了一件大事,总忍不住向熟悉信赖的人讨要夸赞。
蔺檀点点头,“真厉害,阿融,你比我聪明多了,我以前学了许久都不会,先生都骂我愚笨。”
苏玉融不好意思地扭回头,脸红通通的,“你又哄我,你怎么可能学不会。”
“真的。”蔺檀搂着她,抱在怀里摇一摇,“你怎么这么棒啊。”
苏玉融耳垂又红又烫,曲起手肘,推了他一下,继续低头写字。
黏黏糊糊一整日,第二天,蔺檀被族弟们拉去草场上骑马了,苏玉融则被贺瑶亭喊过去一起喝茶。
她走到水榭时,贺瑶亭看到她,“哎呀”一声,站起来,“二嫂嫂,你这什么打扮,你这发髻都过时了,我前几年就不梳了。”
苏玉融抬手摸了摸鬓角,“不好看吗?”
“不是不好看,是不时兴了,而且这发髻也不适合你。”
苏玉融听不太懂,发髻还有适合不适合的?
贺瑶亭抬起手,握拳抵在唇边,盯着苏玉融沉思片刻。
二嫂嫂是圆脸,那发髻扁塌,显得人很没精神气。
“还有这裙子,你怎么又穿?”
苏玉融就喜欢这件,不长,不容易踩到裙摆,也不会拖地,不会走一日路后脏得不行。
“这料子,难看!”贺瑶亭直言道:“你怎么又穿出来了?上次就和你说了,这颜色着实沉闷,衬得脖颈都短了三分。”
苏玉融小声辩解:“可是它长度合宜,行走方便,而且不易弄脏……”
贺瑶亭翻了个白眼,“你是蔺府的少夫人,裙子容不容易脏用得着你去考量?就算脏了,那也是下人该考虑的事情。”
苏玉融弱弱道:“哦……”
贺瑶亭看见她这傻愣愣的样子就着急,恨铁不成钢,忙一把拉住苏玉融的手,“你过来。”
“怎么了?”
苏玉融不明所以地跟着她。
“我上次回去想了想,我还是得提醒你。”贺瑶亭低着声音,“你别瞧现在二哥对你如珠似宝,但是男人啊,我告诉你,最不靠谱了,今日说的话,明日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
“啊……”
“所以,你不能一颗心全都放在他身上,我看你平时都不知道打扮,不知道穿金戴银,你傻啊,你别和他说你不需要这些,你就要跟丈夫讲,你要金子,要首饰,你越不争不抢,他便越不将你放在心上,就得趁他喜欢你喜欢得要命的时候多要点好处,这些东西以后都是你傍身的底气,明白吗?”
苏玉融怔怔地望着贺瑶亭,一双杏眼中水光潋滟,似是听进了几分,又好像仍旧懵懂,一知半解。
贺瑶亭见状,忍不住以团扇轻点她的额角,“傻丫头,我这是提醒你,在这深宅大院里的日子,可不是光有真心就够的,你每日都这么素净,别人就会小瞧你,渐渐的,连你夫君也觉得你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
她力气还不小,苏玉融抬手摸了摸被戳红的额头,忍不住咕哝道:“你比我还小呢。”
五弟妹比她小一岁,明明也没有很大,可是教育起人来却一板一眼的。
贺瑶亭冷哼一声。
她出身高门,婚姻向来是由不得自己的,贺瑶亭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她嫁到蔺家是为联姻,与丈夫虽然关系还算融洽,但贺瑶亭明白自己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她以后要做蔺家的主母,统管全家上下,握在手中的,才是真正得到的东西。
她的父亲有许多姨娘,所以她的兄弟姊妹也多,但是他们都不敢以下犯上,娘说了,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坐稳自己主母的位置,绝不能让底下的人骑到头上,至于丈夫的宠爱,可有可无,只要不影响到自己的位置就行。
但苏玉融不同,她无人教导这些,性子又温吞,那么好骗,以后要是没了丈夫的宠爱可怎么办呢,贺瑶亭只好教她,赶紧趁丈夫还未失去兴趣前,多捞点好处才是要紧事。
“你听明白没有?”见她不答,贺瑶亭着急地用胳膊肘推了她一把。
“听、听明白了……”
贺瑶亭半信半疑,拉着她回屋,叫丫鬟们将她衣裳扒了,苏玉融惊愕地捂着肩膀,“五弟妹……”
“不要动。”
贺瑶亭严肃地看着她,从柜子里翻出一件衣裙,指挥丫鬟给她重新梳个发髻。
苏玉融被她瞪了几眼后,老老实实地坐着,任这群人折腾。
许久,她才被装扮好,一屋子丫鬟嬷嬷围着她看。新换的清绿色衣裙衬得她肤色愈发温润,发髻也显得头型更饱满了。
苏玉融被众人瞧着,微垂着头,脸颊通红。
“抬起头。”贺瑶亭叉着腰,“挺直了腰,不可以畏畏缩缩的。”
“五弟妹,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刻意了。”
她还是觉得别扭,不习惯这样。
“不刻意。”贺瑶亭捧着她的脸,迫使她抬起头,“二嫂嫂,你要自信一点,不要总是缩着肩膀,低着头。”
苏玉融脸被捧着,只能看着她的眼睛,视线也没处躲,五弟妹眸色认真,她也不由自主地安心下来,“嗯……”
晌午后,两个人一起去湖边散步,初夏,园子里的花都开了,百花争奇斗艳,蝶影翩翩。
苏玉融好久没来过湖边,先前,妯娌们孤立她,她就不和她们玩,一个人坐在湖边喂鱼,和小丫鬟们一起剪纸,那时她天天来这儿,因为这里安静,而且景色好,无人打扰。
后来,她喜欢和贺瑶亭一起玩,去爬山,或是去草场上看别人打马球,蔺檀回来后,她又与蔺檀呆在一起,已经好几日不曾来过湖畔了。
初夏的湖面让日光熨得极妥帖,微风拂过时才肯懒懒地掀起几痕细波,岸边的芍药开得正盛,花团锦簇,秾丽娇艳,空气里满是馥郁花香。
苏玉融立在花丛边,被贺瑶亭拉着闲逛,她手中执一柄团扇,是五弟妹塞给她的,很衬她今日的绿罗裙。
“山上的花开得慢些,前几日杏花才落败。”贺瑶亭摇摇扇子,“马上就要回京了,哎,还真是舍不得,回去了就要应付一堆事情。”
苏玉融也跟着点头,回京后,又要见一群蔺家的长辈们,还要学规矩,想想都心里发毛。
花丛里有三两粉蝶正飞来飞去,苏玉融目光被吸引,屏气凝神,悄悄挪步,举起扇子欲扑,这蝴蝶也机灵,总在她要抓住时飞走,“哎呀,差一点就捉到了。”
这声音传到花丛后,蔺瞻抬起目光。
她来了。
上次的事情之后,苏玉融好一阵子没出现在人前。
忘了哪一日,他看到她一个人出门,也没个下人跟着,沿着湖边走。
蔺瞻皱着眉,他一点也不想去关注这个麻烦不断的嫂嫂,但天渐渐炎热,若是她发疯跳湖,怕是一日就臭了,死也死得不体面。
蔺瞻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看到她坐在岸边发呆,大概又想到前日被冤枉的事情,低着头,时不时抬手摸一下眼角。
原来嫂嫂的眼泪是这样的,比贵妇们发顶的珍珠还要刺眼。
她那时趴在他背上无声地哭泣,嫂嫂的眼泪真多,好像怎么也流不完似的,他心想,果然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被欺负了不敢当场发作,只敢背后偷偷掉眼泪,没用。
蔺瞻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哭够了,站起身,将脸擦干,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去。
慢慢地,苏玉融不再沉溺于这件事,她有时会在亭子里绣花、剪纸,或是看着丫鬟们翻花绳。
直到某一日,蔺瞻看到那位陈尚书家的千金,指挥下人将贺瑶亭推入水,他冷眼旁观,只觉得吵闹,任呼救声渐渐衰弱,旁人的死活与争端同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下一刻,丫鬟们大叫,“二少夫人怎么也跳下去了!”
蔺瞻猛然起身。
竹简滚落在地,假山再也挡不住隐匿的人。
蔺瞻跑到岸边时,苏玉融拖着贺瑶亭上了岸。
那具算不上多么健壮的身体,迸发出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苏玉融那样懦弱卑怯的人,竟然会义无反顾地跳下湖救人。
蔺瞻迷茫地看着这一切。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当时岸边混乱,并没有人注意到突然出现的他。
蔺瞻看着浑身湿透的嫂嫂在上岸后又变成那副他熟悉的怯弱模样。
明明害怕,为什么救人?
明明被欺负,为什么还要这么好心?
就应该看着那些人垂死挣扎,痛苦地死去才对。
他不能理解,无法认同。
之后的数日,苏玉融不再出现,一方面,她有了交好的妯娌,不用自己孤零零地在湖边散心,另一方面,蔺檀回来了。
她的,丈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