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融被蔺檀牵着过去,她几次想抽手,他都不肯,握得很紧,到了前厅,大家看着他们紧握的双手,神色各异。
妯娌们怕她告状,前几日,贺瑶亭不知怎么去陈小姐闺房闹了一通,第二日陈小姐就回家了,没了领头的人,再加上连贺瑶亭都向着苏玉融,她们也不好再刻意针对什么,因此对苏玉融也多了几分客气,弄得她都有些受宠若惊。
吃饭前,蔺檀让小厮去唤七公子过来,叮嘱道:“秋试在即,他若有空就一起来吃顿饭,若是没空,那一会儿就备些饭菜给他送去。”
“是。”
小厮离开了,不久后独自归来,摇摇头。
七公子正在看书,他将话转达后,少年沉默许久,莫名问了句,“嫂嫂一起去了?”
小厮愣愣回答,“是,二公子与二少夫人都在。”
他又沉默,接着道:“我功课繁忙,不便前往。”
小厮如释重负,回去禀明情况。
蔺檀听完,微笑着说:“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苏玉融小声道:“什么功课这么多啊,饭都没空吃?”
“因为阿瞻要准备秋试,应付家宴费时费力。”蔺檀给她夹了她喜欢吃的肉,“我们先吃吧,一会儿叫下人送些给他。”
“嗯嗯。”
吃完饭,苏玉融叫下人弄了些菜,用食盒装好,她还放了些她喜欢吃的夜宵点心,苏玉融想,小叔子比她还小,说不定也喜欢这些精致可爱的小点心。
蔺檀笑着看她打点,“阿融,你现在还挺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啊?”
苏玉融抬头看他。
“做事井井有条,万事周到。”
她方才指挥下人,将食物装好,考虑到小叔子要准备考试,一些辛辣油腻食物吃了可能容易坏肚子,所以挑的食物都比较清淡可口的,也能滋补身体。
苏玉融羞赧一笑,“我是嫂嫂嘛,总得照顾弟弟妹妹。”
食盒装好后,蔺檀说:“好了,教下人送去就行。”
“不用,我知道在哪儿,是顺路的。”
苏玉融上前牵住蔺檀的手,轻车熟路地带着他往前走。
蔺檀茫然一瞬,诧异地看向一旁的妻子。
她似乎对如何前往小叔子的住处很熟悉,哪个拐角都清清楚楚。
蔺檀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说不清,转瞬即逝。
到了地方,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若是从前,苏玉融会很害怕,斟酌许久才敢开口,但今日蔺檀在身旁,她便没那么畏惧别人,扬了扬声,唤道:“小叔!”
蔺檀低头看着她的侧脸,听她喊了好几声,里面终于有桌椅挪动的声音,接着蔺瞻从里拉开门。
他目光落在门前的苏玉融身上。
今日她穿着一身柳绿色的罗裙,昏黄的灯光下,少女裙裾如新荷初展,与平日灰扑扑的打扮不同,一片绿意盈盈之中,她乌发斜绾,亭亭而立,宛若初夏新抽的莲叶,透着一种毫不张扬却蓦然动人的鲜润。
见到他,苏玉融下意识地有些害怕,但是一想到丈夫在身侧,她就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小叔,我们过来给你送些吃的,里面有一些糕点,莲藕排骨汤还是热的呢。”
苏玉融站在树荫下,伸出手,笑着道。
蔺瞻终于回神。
我们?
他移动目光,才发现站在苏玉融身旁的蔺檀。
青年身形高大,长相俊朗,气质温润,丢在人群里一眼就可以看到,气场让人难以忽视。
但蔺瞻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只看到嫂嫂提着食盒,月色在她眼底化开。
“阿瞻,你拿着吧,刻苦之余,不要忘了吃饭。”
蔺檀终于开口提醒,话语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嘴角却没什么笑意。
他的弟弟终于从他的妻子身上收回目光,抬手,接过食盒,“多谢。”
苏玉融笑了笑,“不客气。”
说完,蔺檀便牵着她走了,两个人的身体贴得很近,手一刻都没松开。
离开后,苏玉融身心轻松。
虽然小叔子比她年轻,但她也不知道怎么,见到他,总觉得有些害怕,谁叫他那么不苟言笑。
“你平日与阿瞻见过么?”
蔺檀忽然冷不丁问道。
“见过。”苏玉融如实回答,“小叔性子冷淡,但是帮过我几次,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是吗?”
蔺檀重复道。
只是性子冷淡吗?还会帮她?嘴硬心软?
对于同父同母的弟弟,蔺檀无法找到一个确切的词语去形容他。
那年父亲去世,蔺檀被下人从书院里喊回,短短三日,宝珍、继母、父亲全部去世,大房一下子只剩他与蔺瞻。
蔺檀担忧年幼的弟弟受惊害怕,让他不必守灵,回屋歇着。
为宝珍整理遗容时,蔺檀发现了幼弟指甲里的血迹。
方才让蔺瞻离开时,他的手上就有几道浅浅的抓痕,蔺瞻说,那是狗抓的。
继母院里的确养了一只凶残的雪犬,仗势欺人,还咬过许多丫鬟,蔺瞻过去经常被抓。
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只狗就再也不敢咬蔺瞻了,见了他会缩着尾巴,连路都不敢走。
雪犬都不敢靠近蔺瞻,又怎么可能咬他,且蔺瞻不是会主动招惹的性子。
蔺檀不动声色,找了许多日,在池边看到一个已经快泡烂的草蚂蚱。
即便已经有些坏了,但依旧可以看出来这只蚂蚱编得有多么精巧。
蔺檀知道,自己同父同母的弟弟喜欢一个人做这些打发时间。
他寻到照顾宝珍的嬷嬷,逼问之下,嬷嬷说出,宝珍欺负蔺瞻的事情。
父亲偏心不作为,继母放任幼子撒泼。
他拼凑出一个真相,他那寡言少语的亲弟弟,怕是不声不响地害死了三个人。
蔺檀拿着草蚂蚱去找弟弟,蔺瞻坐在冷清的屋中,抬眸看着他,一双瞳孔黑漆漆的,毫无生气,哑声开口道:“兄长。”
蔺檀喉中一哽,盯着那双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半晌,只慢慢走上前,摸了摸他的头,“没事了,睡觉吧,我只是过来看看你。”
弟弟自小过得凄苦,爹不疼娘不爱,蔺檀无法对着那双眼睛说出苛责的话,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这个兄长没有尽责,若他多关心一下这个弟弟,或许能避免弄成如今的局面。
快十年过去,蔺檀一直看着蔺瞻,哪怕他被贬去边陲,也让人守着七公子,没叫弟弟再次犯下错事。
苏玉融脚步轻盈,没有注意到一旁一直失神的蔺檀,她走得有些快,突然“哎呀”一声。
蔺檀回神,上前,“怎么了?”
“踩到东西,有些扭到脚了。”
苏玉融揉揉腿,这些精贵的丝鞋就是不方便,不如她以前在老家自己编的藤鞋好穿。
蔺檀蹲下身,半跪着,抬起苏玉融的腿,让她踩在自己的膝盖上,捧着揉了揉。
虽然天色昏暗,周围也没有人,但苏玉融还是做贼心虚地四处张望。
“没事,骨头没扭到,疼得厉害吗?”
“也没有。”苏玉融摇摇头,“只是刚刚有一些痛,现在好了。”
蔺檀蹲下身,让她趴过来,他背她回去。
苏玉融忸怩了两下才爬上去。
自家夫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昏暗的小路上,响起树枝被踩动的声音。
只是前面两个人说说笑笑,根本没有注意到后面的动静。
蔺瞻像个鬼魂一样跟在后面。
那女人居然也会有话这么多的时候,趴在丈夫的耳边,笑盈盈地说着他不在时别庄发生的事情,蔺檀静静聆听,时不时地回话,两个人耳鬓厮磨,你侬我侬。
这是蔺瞻从未见过的苏玉融。
他看过太多她的样子,但都是温吞怯懦的,永远低眉敛目,她身量比他矮许多,蔺瞻每次注视着她的时候,都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与一截雪白洁净的后脖颈。
原来她还会露出这么鲜活的一面,嘴角噙着浅笑,她的绿罗裙像是摇摆的荷叶,行动间荡出春波。
不知说起什么悄悄话,苏玉融抬起手,附在蔺檀耳边低语,两个人都笑起来。
蔺瞻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丝烦躁,想着此刻要是重重踩动脚底的树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嫂嫂一定会惊慌回头,脸上又会露出那种,让他熟悉的慌乱神色。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看着兄长与嫂嫂离开。
桌上的莲藕排骨汤慢慢冷了,凉透,结了一层膜。
蔺瞻始终没有去打开食盒,多年来,他一直忧思多梦,但今夜竟然难得好眠。
入了夜,蝉声依旧吵闹。
他烦躁地想要睁开眼,一阵香气突然袭来,柔软的双手贴上他的脸颊,覆着耳朵,那些喧闹的噪声渐渐远去,只剩下女人清浅的呼吸与淡笑,“是不是睡不着,我帮你捂住耳朵就不吵啦。”
蔺瞻睁开眼,对上女人含笑的双眸。
小鹿一样,她那张圆润的脸,好像饱满的水蜜桃,引得人想要咬一口。
女人袖间盈香,绿罗裙浸出芬芳,涂了口脂的唇娇艳欲滴,一启一合,说着笨拙的话。
蔺瞻一直盯着她看,她有些困惑,“你怎么啦,干嘛一直看着我,快闭上眼睛睡觉呀。”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觉得她喋喋不休,有些吵闹。
大概见他一直不说话,女人脸上露出担忧,微微俯身想要查看他的情况,“怎么了?”
蔺瞻突然握住女人的手腕,一把将她拉下,她失重扑倒在他身上,一片馥软在怀,口脂的香气近在咫尺,稍稍探出舌尖便可以尝到。
口中裹上甜味,女人却面露惊恐,那种温和旖旎的气息霎时消散,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颤声道:“小叔……”
蔺瞻猛然惊醒,大口喘气。
心脏嘭嘭直跳,好像要从身体里钻出,胸口这层薄薄的皮拦不住那颗沸腾灼热的肉块。
蔺瞻不敢相信自己梦到了什么,额角突突地跳,又像上次一样,胸腔里发出那种让他觉得耳鸣一样的振鼓声,蔺瞻一边喘气,一边抬手按着胸口。
这种陌生的情绪在心头横冲直撞,蔺瞻厌恶失控的感觉,厌恶那张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人脸。
以及,一种失落,一种……未曾吃够便惊醒的失落。
他双目赤红,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恼怒,分不清是树上的知了叫声吵,还是他的心跳声更吵,吵到让他想找把刀插进去,把那颗让他觉得吵闹的心脏剖出来踩烂。
为什么会梦到苏玉融,为什么会梦到那样的内容,她是不是也对他下了蛊,就像她勾引蔺檀那样。
桌上那个食盒的重量好像越来越大,拉着桌子往下沉,拉得蔺瞻也觉得喘不过气,因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他猛然一挥手将食盒扫落在地。
他想,他大概没法再继续待下去了,头疼欲裂,肺腑灼烧,他必须现在立刻去解决那个让他失控反常的源头。
蔺瞻灌了一大杯凉茶,起身没入黑夜。
十年前,将幼弟溺死湖中,逼继母去死,打翻生父汤药这几件事他不是做得就很好吗?
毁灭,是将一切化为平静,最直接了当的方式。
脑海里浮现出一截纤细脆弱的脖颈,蔺瞻手指动了动,估摸着自己应该很轻易就能掐断。
深夜,别庄里的人都休息了,守夜的丫鬟也昏昏欲睡。
蔺瞻很轻易便走到兄嫂的卧房前。
他沉着脸,眼底杀意毕现。
苏玉融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个变数,不早点解决,以后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蔺瞻抬手,将门推开一条缝。
里面忽然传来一声猫叫似的娇泣声。
伴着男人低沉温和的轻哄。
细弱而甜腻,婉转升起又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