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得两个人有多么相爱，不觉得苏玉融这个女人会多么爱慕着蔺檀。
姣好的容颜，美好的前程，亦或者富奢的家世，总有一个是她看中的，蔺瞻执着于找到一个让苏玉融亲近与嫁给蔺檀的理由。
哪怕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他也依旧断定是苏玉融别有用心。
这种心理很难说得清，他并非担忧蔺檀被骗，从出生开始就长在光亮里的兄长拥有与他截然相反的一切，蔺瞻期望看到他堕落、沉没，看到他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身上栽跟头。
只是等到现在他都没有等到，却觉得自己好像有时候置身于危楼之上。
苏玉融不再来湖畔后，蔺瞻依旧会每日出现，对此他只是觉得，这里安静，适合看书。
这个世道，想要站到高处，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揽权。
蔺瞻没日没夜地读书，以前因为年纪小，参加不了科考，等了三年，才等到属于他的机会。
今日听到笑声时，他的胸口升起一股很异样的感觉，灼热的，像是沸腾的水在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书上说，这叫做兴奋，叫做欢喜，是身体在碰到喜欢的事物时不由自主所起的反应。
蔺瞻觉得书在放屁。
笑声越来越近。
苏玉融摇着扇子，几次扑空，她也不恼，眸子里漾着浅淡的光。
一次扑得急了，她脚下踉跄，险些一头栽进花丛中，好不容易站稳后，苏玉融腼腆地笑了笑，那笑声不大，清凌凌地散在风里。
她那张并不算明媚，甚至可以说是寡淡的脸，因这浅浅的笑意，竟然焕发出一种生动的，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的光彩。
蔺瞻原本倚在阴凉处，握着一卷书，目光却不知何时，早已从书页上滑脱，越过粼粼湖水，落在那抹清绿色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孩子气地追着蝴蝶，看着她笨拙的动作，在蔺府，她总是安静的，谨慎的，眉宇间带着一丝怯怯的恭顺，像是生怕做错什么，而此刻，她仿佛卸下了所有重负，眉眼间满是天真温柔。
蔺瞻捏着书卷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他远远看着她与贺瑶亭言笑晏晏，看着她眉梢与眼角流淌出的鲜活颜色，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这波澜为何而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蔺瞻逼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书卷，但那字句却仿佛都隔了一层薄纱，模糊得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
傍晚的时候，苏玉融被贺瑶亭赶回院子。
她一边走，一边重复着方才五弟妹一句一句教给她的话。
“今日二哥被六弟弟他们拉去骑马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定然是又累又渴，一身汗尘，你正好端了茶水去寻他。届时只需软语几句，温柔小意些，说瞧中了哪支簪子，哪匹料子，要他给你买，懂了吗？”
苏玉融磕绊记下，“懂、懂了……”
贺瑶亭这才笑了，“去吧。”
傍晚，蔺檀从马场回来，他一身汗，怕熏着苏玉融，便想先去沐浴。
只是刚进门，便看到屋中坐着一个袅袅的身影。
蔺檀解开护腕，走上前，“你不是与五弟妹喝茶去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我我……给你送梅子饮，这个很好喝。”苏玉融将茶盏往前一推，结果一紧张，力气有些大了，杯中饮子泼了些出来。
蔺檀衣衫上溅了几滴，她慌乱伸手去擦，但手忙脚乱，再加上着急，又险些将茶盏碰倒。
本来预先记好的说辞，这下全都乱了套。
苏玉融抿着唇，神情无措，最后干脆放下手，眼睛红了一圈。
五弟妹教了她许久，她也艰难地将那些话都背下来了，结果还没开始就被她搞砸。
见状，蔺檀有些无奈，伸手将她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怎么了？”
“没有……”苏玉融闷声道：“我就是觉得它很好喝，也给你送一杯，但是都泼了。”
蔺檀侧目去看桌上的茶盏，方才泼了不少，但里面还有一些。
他伸手端过来，“还有许多的。”
蔺檀一饮而尽，一滴都没剩，倒扣杯子给她看，“很干爽解渴，谢谢夫人念着我。”
苏玉融看着他。
她今日很不一样，穿了身没怎么见过的衣裙，梳着斜髻，乌发如云。
她自己不懂这些，蔺檀想到她是从五弟妹那回来，应当是她们院里的人为苏玉融打扮的。
“你是不是有话和我说？”
蔺檀突然问道。
苏玉融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自幼家境贫寒，习惯了节俭，从未主动开口索取过什么。
她心跳如鼓，贺瑶亭教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她越是急，脸越是红，最后只憋出一句，“好、好喝吗？”
蔺檀忍不住笑出来，“好喝。”
苏玉融“哦”一声，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看着她的样子，蔺檀大概能猜出几分，贺瑶亭应当教了她什么东西，单苏玉融不好意思开口。
他想了想，说：“今日去骑马的时候，我听见五弟说，他给五弟妹买了套新的头面，我想着，别人有的，你也要有，过两日回京之后，我尚在休沐，我带你也去买一套好不好？这么久了，我还没挤出空余带你好好逛过。”
苏玉融愣愣的，不由自主眨了眨眼睛，她要说的话，竟然被蔺檀全都说了。
看她那个样子，蔺檀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五弟妹肯定教她，要趁感情最深的时候，多要点金银傍身。
以前他教过那么多次，她都不敢，怎么五弟妹一教，她就肯听呢。
苏玉融垂着眸，半晌轻声道：“你是不是知道我想要和你说什么。”
蔺檀点点头。
“那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顺着我的话往下说。”
“因为我希望你可以主动向我提出一些要求。”蔺檀捏捏她的手，“你总是和我很见外，很多时候让我觉得我好像离你很远。”
“没有。”苏玉融低下头，“我只是不喜欢欠别人。”
“我是别人吗？”蔺檀反问她，“你跟我之间为什么要说欠这个字。”
“我们是夫妻啊，苏玉融。”蔺檀认真道：“夫妻，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割的。”
不待她回答，他又轻声问：“是因为……我娶你这件事，让你心里有了负担吗？”
半年前，他们刚成亲的时候，没有得到过蔺檀家人的祝福。
那些往常对苏玉融还算客气的邻里，也在得知这场婚事的时候，露出了迥异的表情。
惊讶，嫉妒，不甘，以及满是恶意的冷嘲热讽。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会真的在一起，一个乡下普通的杀猪女，怎么可能嫁给京中富贵人家，前程似锦的高门少爷。
就好像天上的云与地上的泥一样那么遥远。
包括苏玉融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也没打算和蔺檀做几年夫妻，过两年她还要回乡下继续杀猪的。
苏玉融抓着自己的衣摆，犹豫许久，才低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婚姻并不会长久，所以我，其实并不想欠你什么。”
蔺檀一听，眉头皱了皱，又怕吓到她，展颜道：“不是这样的，身份高低贵贱，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也是托父辈荫蔽，起点才比别人高，可若我与其他人一样，我未必做得比他们好，我曾祖父最开始在北地卖碳，供我祖父读书，祖父考取功名后，才慢慢积累家业。”
“按照那些外人的说法，难道我曾祖父也是什么低贱不堪的人吗？毕竟他只是个卖炭翁。”
“不是的。”苏玉融立刻摇摇头。
“那怎么落到你自己头上，你却总是这么妄自菲薄？”蔺檀看着她说：“我拥有的一切，来自先人，没有他们锦衣玉食地供着我，我又怎么能读书？可是你不一样，你一个人，能养活自己，经营铺子，你靠的是你自己，远比我要高贵得多，你知道吗？是我在仰慕你。”
苏玉融睫毛颤了颤，目光闪烁，“你总是夸我，可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你有。”
“而且我性格也不如别人，我一直是这么畏畏缩缩的，也很矫情。”苏玉融鼻子发酸，“学规矩学了这么久，还是不够大大方方。”
蔺檀握紧她的手，“可是我在求娶你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是什么性格了，如果我对此有任何不满的话，那我在娶你之前，我就应该将话说开，提出意见，或是权衡之后，打消娶你这个念头。可是我没有，那意味着我接受这件事情，我不会再对此有任何不满，如果我娶了你，却还嫌弃你，要你改变，那就是我的过错。”
苏玉融终于抬眸直视他，鼻子一抽一抽。
“环境造就了每个人的性格，亦或者是天性使然，你就是一个内敛柔和的人，我不能要求你和五弟妹还有三妹妹她们一样，张扬开朗，那样对你是不公的。”蔺檀声音温和，字字清晰，“如果你在这里待的不开心，那我们还回雁北。”
“不行的。”苏玉融摇头，着急道：“这样，你的功名怎么办，而且我……”
她顿了顿，“我也没有不开心，其实，我还是交到了朋友的，五弟妹对我就很好，那些小丫鬟们都很喜欢我。”
“嗯，我知道。”
蔺檀笑了笑，“我知道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到你的好，像我一样喜欢你，所以其实该惴惴不安的是我，我比你年长几岁，说到底也只是占了一个早认识你的优势，我怕你认识了很多人后，会渐渐觉得我无趣，也没有那么好。”
“我没有！”苏玉融急急反驳。
“所以，我给你的东西，你就收着，你也可以向我提出要求。”蔺檀继续说：“让我觉得，我也是被你需要的，我希望我们之间的距离可以更近一些。”
苏玉融动摇之余，又没来由地心想，他们的距离还不够近吗？她现在都坐在他腿上了。
蔺檀揽着她，手在她后背顺一顺，拍一拍，“可以吗？以后不要再说那些，‘我们的婚姻不会长久，你也不想欠我什么’的话，我听了很伤心，你将我推得很远很远。”
他眸光黯淡下来，神情受伤。
苏玉融歉疚道：“对不起。”
“你不可以和我说这三个字，只要彼此的心能更靠近些，我就不难过了。”
苏玉融沉思一瞬，抬起手，倾身上前，伏在他怀中，小声道：“你先前说的，等回京后带我出去逛逛是真的吗？你真的会给我买新头面吗？”
“当然，你以为我方才只是套你话的借口吗？”
蔺檀抿唇一笑，胸腔震动，她不好意思地将脸埋进他怀里，过一会儿，苏玉融说：“谢谢你。”
“我们之间，能不能也不说这个词？”
“为什么？”苏玉融不解，“刚刚你喝梅子饮的时候也对我说了谢谢。”
“那不能混为一谈。”蔺檀说：“我希望你可以对我不要那么客气，你能主动问我要东西，我很开心。”
苏玉融眨眨眼睛，“噢。”
蔺檀嘴角牵起，也将她搂住。
她今日桃面香腮，扑到怀里的时候，蔺檀就觉得自己被香气包裹，人也变得醉醺醺的。
好想亲她，但是现在天都没黑，亲了她，她又要害羞生气。
哎，真难办。
蔺檀只好先去沐浴，刚洗完澡便有下人过来通传，说三夫人请大家去前厅吃晚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