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的鸟啼声总是和清风一同闯进来,比烘烤脸颊的阳光更容易唤醒熟睡中的人。
姜黎彧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搂着沈观南直往沈观南身上贴。
他好像有起床气,讨厌被鸟雀叫醒,也讨厌被太阳晒着脸,就把脸埋进了沈观南颈窝,整个人几乎都压在了沈观南身上。
温热的呼吸喷洒着颈侧的肌肤,触感微微有些痒。沈观南抬手顺了顺姜黎彧的头发,然后用手轻拍姜黎彧的背哄睡。
姜黎彧就这么压着他,用极其亲密的姿势和他贴在一起,舒舒服服的赖了会儿床。
“饭!”楼下传来寿带鸟的声音,“饭!”
闻言,沈观南莞尔轻笑:“这回发音挺准。”
姜黎彧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很轻的笑,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因为睡得太舒服也太慵懒,所以没有开口。
他亲了亲沈观南的脖颈,沈观南就侧过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爱侣间的默契与下意识的小动作让姜黎彧抬起了头。他半睁着眼与沈观南对视,感觉浮世都是沈观南眼睫毛上的尘埃。而他等了这么久,坚持到现在,终于能把余生都往沈观南身上停靠。
这种感觉很奇妙。
似乎万物都随着爱意无声的疯狂生长。
“饭!”解忧花。
歹罗寨随处可见解忧树,都是姜黎彧亲手种植的。他在九黎族这些年,几乎每晚都要靠解忧花香囊助眠才能入睡,早已形成了习惯。
不过,羲珩有注意到,从他在九黎族和姜黎彧同房那一日起,姜黎彧就再也没用过任何香囊。
好似只要他在姜黎彧身边,姜黎彧就能感觉到踏实,睡觉也能睡得实。
既然睡得实,自然不再需要解忧花助眠,可他依旧种了很多很多解忧树。
怪不得在歹罗寨这一年多的时间他都没发现任何异样,姜黎彧一到月圆之夜就会点燃解忧香。
“我知道了。”
羲珩脸色隐隐泛白。
他挥挥手,示意医师下去,然后走到空窗边对着窗外的山色发呆。
九黎族一直惹人忌惮,就是因为神秘色彩很足,巫蛊盛行,甚至巫术比其他任何一个部落都要更出色。
姜黎彧叛逃,一定会受到诅咒。
他刻意隐瞒了这么久,明显是中了一种连他自己都解不了,甚至有可能是无可解的咒。
所以才闭口不提。
羲珩想起他出现在城门时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模样,心像撕裂了似的,疼得厉害。
他不是没问过姜黎彧那夜做什么去了。
姜黎彧轻描淡写地说:“月圆之夜灵气旺,适合练蛊。”
羲珩懂姜黎彧为什么隐瞒,所以没有再问。如今确定他是中了咒,羲珩也不想把事情摊开说,让姜黎彧太难堪。
他用金乌联系了大祭司。
大祭司回信很快。她说老酋长恨极了姜黎彧叛逃,便以自身的血肉之躯为引,对姜黎彧下了血咒。
姜黎彧是他的血脉,无论逃到哪里都改变不了身体里流淌着他的骨血的事实。
所以这个咒是无解的。
会一直折磨姜黎彧到死。
时隔三年,羲珩再一次因为姜黎彧失眠。
他辗转反侧,后来查阅了大量医书,终于想起一种早已失传的奇药——透骨香。
这种药有净化血液,甚至是稀释血液的功效,不仅能祛除血液里的毒素,还能延年益寿,但是特别难配。
如果能找到这个药的药方,净化稀释姜黎彧的血液,血咒威力会大大降低。
他就不用再受万蛊噬心之苦。
羲珩把大半亲卫都派了出去,到处寻找透骨香相关记载的古籍,同时重金招揽名医。
这动静闹得太大,不少人都以为他命不久矣。姜黎彧知道后眸心轻轻地颤了颤,然后就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他们太了解对方,稍微有点蛛丝马迹都能立刻明白对方想做什么。
他们也太有默契,哪怕彼此都心知肚明,也心照不宣地一个不问,另一个也不说。
“三月后立秋,那天是个好日子,很适合成婚。”羲珩手里摩挲着黑石爻片,撩起眼皮看堂下的幕僚:“够不够你们准备?”
幕僚个个都面露为难:“城主,您要的排场实在是太大了,至少得准备半年。”
“半年?!”
羲珩瞪着眼睛的模样显然是半天都等不及了,看得姜黎彧微微挑起了眉毛,唇角都扬了起来。
“您要举国同庆,还要通知各部落来贺喜,这简直是要天下皆知嘛。”
幕僚小声咕哝,“联系各部族需要时间,他们赶过来也需要时间,而且没准王主也会来,各方细节都不能出差错,半年都是往少说了……”
寿带鸟又催了一遍。
姜黎彧这才从沈观南身上起来。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了一下,他抬起左手,发觉无名指多出来一枚蓝水翡翠方戒,与沈观南佩戴在无名指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他重新压过来亲吻沈观南红肿着,还残留着口水的唇,“尝到了吗?”几乎要昏过去。
黎彧纠.缠着他的唇舌,索.要着他的身心,不断在他唇齿间呢喃:“我爱你。”
“永远爱你。”羲玦送的贺礼是一对和田玉的鸳鸯玉合卺,是成婚时专门用来喝合卺酒的。
“鸳鸯纹。”姜黎彧意有所指,“他是在暗示你安分守己罢。”
只有王主和少主才配用金乌扶桑纹,羲玦这一举动确实有警告的意思。
羲珩把贺礼收了起来,顿时觉得好没意思,“估计我今天说的话,他一句都没信。”
“是我我也不信。”姜黎彧揽着他的腰,从后面抱着他,“你想不想做天下共主不重要,重要的是想做就随时能做。他故意不派兵驻守那些城池,不就是怕你哪天真动了这个心思,他没反抗之力。”
“随他怎么想吧。”羲珩很轻地摇了摇头,“等典策能独当一面,咱们就回岜夯山。”
姜黎彧低垂着头,鼻尖贴着他颈侧的肌肤耸了耸:“好香啊。”
他像小狗似的抱着羲珩闻了又闻,“香气比以前浓了好多,你熏香了吗?”
这句话让羲珩想起羲玦马车里浓郁的熏香,“羲玦的香,估计是沾我身上了。”
闻言,姜黎彧脸色微微一变。他立刻用手去探羲珩的脉,反复探了好几遍才稍稍安心。
他这幅草木皆兵的模样看得羲珩心里泛酸,也有些哭笑不得。
公子珩的处境要比身在九黎族的姜黎彧好一些,至少不用担心同室操戈。
他在南蜀装这么多年草包,就是因为他不是王后的子嗣,又一出生就被金乌择了主。羲玦以及王后如果真的有害他的心思,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很奇怪。圣女用托盘端出几碗调制好的透骨香。
沈观南一看就觉得不对:“我记得它很香,混在茶水里也有股很特别的香气。而且那个茶水的颜色很淡,没有这么浓,说明透骨香本身的颜色更淡。”
圣女听罢就用力摇了摇头:“最淡……也……浓……”
沈观南叹了口气。
这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配出来的。
亲卫找回来的竹简还有很多都没有看,急不得。
他在藏书楼里研究到后半夜才和姜黎彧一起回吊脚楼。走的时候,圣女还在炼药。
吊脚楼一楼大厅的地板上还插着那柄青铜剑,沈观南走过去,一把把剑拔了出来。
这是万蛇阵阵眼。
至关重要。那夜围攻乾水关的古啰军被姜黎彧炼成了比蛊尸更可怕的阴兵。
它们看似受蛊虫所控,却又不完全受蛊虫所控。而且像能传染人的瘟疫,一旦伤了谁,蛊虫就能顺着伤口钻进去,那个人就成了下一个阴兵。
他凭借越来越壮大的阴兵一鼓作气攻入古啰王城,屠尽古啰王室。
班师回朝的时候,
姜黎彧在月夜下看见了穿着奇装异服,头发也剪得很短的公子珩的魂体。他蓦然坐直了身体,突然意识到——原来长生鼎并不是传说。
它是真的能令人起死回生。
他立刻将羲珩放进了大巫山脉中的长生鼎里。
“您得做好准备。”
国师跟在他身边,像是在极力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这个死,很有可能是各种意义上的死。
他不仅会身死,也会忘却前尘,真真正正的重获新生。
也就是说,他——”
国师似是不忍心,停顿一下才继续说:“他会彻彻底底的忘记你。”
忘记我……
姜黎彧想起借助解忧花看见的公子珩。
他看过来的目光很陌生,分明不记得自己。
可他就那样鲜活的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话,姜黎彧觉得,这比什么都重要。
因此才设置在吊脚楼里面。
但千防万防,依旧没能防住羲玦。他应该是没找到阵眼,所以篡改了刻在禁林那些树上的符咒。
当初他一直想不通羲玦为什么会知道他的位置。直到知道自己身中透骨香,他才想明白。
普普通通的一句告白,世界上每一对情侣都曾说过这种话。可沈观南却下意识觉得,黎彧不是轻言许诺。
他能给这份永远,他压着沈观南亲吻,抚摸,一直亲吻,一直抚摸,吻得沈观南越来越窒息,脑海里都闪出了白光。
后来的事沈观南没印象了,只记得黎彧一直追着他吻,像从没吃过糖的孩子突然尝到了甜的滋味,完全停不下来。
他缺氧得厉害,硬生生被亲晕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沈观南感觉脊背温热,腰前横亘着强壮有力的手臂。黎彧胸膛紧贴着他的背,从后面抱着他。
他们都没有穿衣服,躯体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沈观南尝试着逃脱他的怀抱。可刚动了一下,就被攥着腰肢搂了回去。温热的呼吸洒在耳畔,黎彧亲了亲他的肩头,嗓音清甜:“哥哥醒了?”
沈观南嗯了一声。
“饿吗?”黎彧揉了揉他的肚子,“好瘪,我要是现在进去,一定会丁页出小肉包来。”
沈观南立即清醒了。
黎彧答应的是昨天不进去,而昨天已经过去了。沈观南心思一转,拍了拍黎彧的胳膊,示意他放开自己。
“还有很多家没走访,今天可有得忙。”
“那哥哥一会儿多吃点。”号角声划破长空,巡夜的士兵寻声赶至,发现城墙上的守卫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苗衫的俊美青年。
他擒住了守城将领,古啰国大名鼎鼎的上将军,摩言。
“公子珩?”
有士兵将他认了出来。
“你们将军已经被我俘虏,”公子珩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想活命的,立刻放下武器。”
首帅被挟持,多少会扰乱军心。围聚在城门口的将士们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军队里有一部分士兵是居住在乾水城被迫充军的蜀人。他们一看见公子珩就立刻放下了武器,单膝跪地表忠心。
“当啷!”
“当啷!”“我没有,”他心里有一种兜兜转转却依旧回到原地的无力感,“我没想依附他们……”
姜黎彧根本不信。
他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你也没想依附我,你早晚会离开。”
羲珩没否认。
他们一个爱而不得,一个爱而不语,双方都委屈至极,不约而同把情 .事当成了宣泄口,激烈得像是想死在一起。
也许是羲珩一直没有回应,也许是羲珩被逼着说的那些话太过不走心,姜黎彧越做眼角湿润的越厉害,逐渐没有了一开始强迫感满满的气势。
一件件武器掉落在地,古啰士兵的军心动摇得更厉害了。
摩言咬紧后槽牙,浑厚的嗓音回荡在夜色中:“他们充其量百余人,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定能扭转局面生擒公子珩!”
这话说得在理。
立刻有人反应过来,应和道:“生擒公子珩!救回上将——”
可惜,姜黎彧这一声特别轻,像是难以置信。
他跪卧在白蛇蛇首,望着显露的愈来愈完全的,躺在地上的公子珩,缓缓地,缓缓地睁大了双眼,直至瞪如铜铃。
他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缩小到了极致。
骨笛声,厮杀声,惨叫声……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姜黎彧却好似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了。他从蛇首摔了下去,摔出咚地一声巨响,腿好像都摔伤了。
以至于他连站都站不起来,狼狈至极地手脚并用朝几米外的公子珩爬了过去。
“阿珩——”
姜黎彧两眼紧盯着他,眼尾红得仿佛能渗出血来。他连滚带爬地赶到公子珩身边,揽着公子珩的肩,绝望至极,也悲痛至极地抱着他。
“阿珩——!”
震天撼地的悲啸穿透山谷。
这声音伴随着徐徐晚风,沸沸滚滚地冲流开来,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此起彼伏的激荡着。
公子珩阖闭着眼,安静地躺在姜黎彧怀里,全身如同浴血一般,几乎到处都是被蛇咬出来的伤口。
姜黎彧浑身都是忍痛的汗渍,明显是强撑着身体赶过来的。一滴泪从他眼角滚落,他的身体簌簌地发起了抖,伸出去的手都颤得厉害。
话还未说完,就有一支箭矢飞过来,射穿了他的喉咙,将他钉死在地上。
众人这才发现,城墙四周上已经围聚了二十多名弓箭手,个个都佩戴金乌扶桑纹抹额,明显是公子珩的亲卫。他们拉满长弓,箭在弦上,气势汹汹地瞄对着古啰军。
守城军不见了,
精兵亲卫也不见踪影,
将军也被绑在城门口示众。
古啰军自乱阵脚,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不多时,陆续有人放下武器,丁零当啷的声音接连不断,看得摩言气绝愤然,眼睛瞪如铜铃,眼底满是红血丝:“拿起武器!”
“古啰人死战不退!”
“谁能生擒公子珩,谁就是下一个上将军!”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长街回荡开来,将士们六神无主,面露犹豫,正想要不要豁出去拼命时,忽闻一声凉嗖嗖的,短沉轻蔑的笑。
“我、看、谁、敢!”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长街尽头驶来一条一米多粗的白蛇。一道颀长有力的身影笔直地伫立在蛇首,踏着月光逐渐逼近。
白蛇所过之处都如同黑云过境,黑压压的吞噬了街道两侧的酒楼瓦肆。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风声拂面而来,众人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黑云,而是黑漆漆的,密密麻麻如同潮水一般,乌泱泱漫过来的蛊虫群。
“嘶——”
“嘶——”
莫名的声响充斥在城门口,青石板路不知何时被蛇蝎占据了。在悄无声息之间,古啰军早已被各种毒物包围。
摩言望着直立在蛇首上端的青年,目光扫过他束腰的宽面银腰带和坠在胸前的繁复项圈,最后落在他半遮面的太阳纹面帘上,“……九黎酋长?”
犹如被雷劈到,他难以置信得张大了嘴巴,望向公子珩的目光里满是疑惑,完全搞不懂这两个有世仇的人怎么会联手夜袭。
“摩言,”公子珩让他自己做选择,“你有一刻钟的时间决定究竟是让满城将士为你陪葬,还是用你一人的性命换他们平安。”
摩言不甘心。
他望着城下还未放下武器的士兵,总觉得还有转机。
就在这时,城外忽然传来了嘹亮的号角声,铁蹄有如擂鼓,咚咚咚地踩踏在摩言愈发绝望的心弦。
苍茫夜色中,有一名身穿月牙长袍的男子,骑着白马跑在军队最前端。
他额间佩戴的金乌扶桑纹抹额与其他人多有不同,是镶玉边的,身后背着的青铜长剑缀着一条红丝绦,显然是南蜀王室赠与的。
月色下,那张冷峻的面容领引着数万骑兵,威风凛凛的逼至城下,有如天降神兵。
“援军已至!”他高举公子珩的信物,大声呐喊:“快开城门!”
是公子珩的亲卫长阿首!沈观南脸颊浮着羞臊的红,睫毛无比湿润,可怜的粘在一起,粘成一簇一簇的,在月光下发着抖。
他的手被南疆王握住了,掌心平贴在小月复上。沈观南甚至能感觉到薄薄的腹肌凸起时触碰在掌心的力道。
“感受到了吗沈观南,你是我的。”南疆王吻着他,在他唇齿间呢喃:“爱不爱我没关系,记不记得我也无所谓,总归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沈观南如同砧板上的鱼,被翻了过去,半截身子都埋在松车欠的睡垫里,头枕着枕头,半侧着脸,目米着眼目青咬着下唇直口土热气。
他眼尾泛着惊心动魄的红,睫毛湿湿的,颤抖得厉害。从额头到脸颊,再到脖颈,皮肤都特别薄特别嫩,白得近乎透明,还覆着一层薄嫩嫩的粉。
不需要多么粗鲁的对待,就能留下被标记的痕。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一旁的手机倏然被按亮了。发出来的微弱光线打在沈观南柔软的,白里透着薄红的身体上。
后脖颈毫无预兆地,非常突然地显出一条弯曲的蛇尾。
黎彧登时就愣住了。他停下来,盯着沈观南的背,眼睛一眨也不眨。
蛇尾是暗紫色的。
顺着沈观南的脊柱蜿蜒至肩胛骨,蛇身弯曲缠绕着一只展翅的蓝紫色蝴蝶,蛇头展现在胸椎与腰椎之间的地方,吐出又长又细的蛇信。
整个刺青都比上一次更加清晰,颜色更深。
紫得发黑。这人长着七窍玲珑心,对没那么熟的人提出的越界要求没有丝毫质疑,更没有多问。
沈观南删掉了这几条消息,然后把手机揣进兜。
行李箱里的古籍是孤本,是沈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传家宝,比沈观南的命更重要。只要这些文献资料能保住,可能被牵连的人也安全转移,他就随时可以跑。
毕竟黎彧完全没有扣押身份证的意识。
沈观南不动声色地进了下一家。这边人说话有口音,尤其是老人,有时候需要黎彧帮忙翻译。
沈观南拿着手札记录,估摸时间差不多了,老人和黎彧也聊得正兴,他放下手札和钢笔,起身道:“我去方便一下。”
黎彧点点头。
老人家是旱厕,在后院。沈观南绕过吊脚楼,感觉凝结在身上的那道目光不见了,应该是被墙遮挡住了。
他没有犹豫,立刻翻墙跳了出去,抄近路追上一辆观光摆渡车,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寨门口。
一切都比想象中的顺利,沈观南下车时心突突直跳。他没敢回头,急步奔出苗寨,没敢做免费的通勤公车,而是厚着脸皮挤进其他游客的出租车,蹭车去了镇上。
他怕黎彧会到车站里堵,去肖烨下榻的酒店取完行李就叫了辆去普洱的顺风车。
坐上车,沈观南的心才踏踏实实地落了地。他恍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心道,这鬼地方实在太可怕了。
一个南疆王已经够难缠了,再来个黎彧,简直是要沈观南的命。
顺风车刚开出小镇,兜里的手机就响了。沈观南掏出来一看,是肖烨打来的。
沈观南按下接听键,“喂?”
“哥哥。”黎彧声音平淡至极,“你现在回来,他就还有的救。”
沈观南呼吸一紧,陡然握紧了手机:“你什么意思?”
黎彧没说话,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沈观南再打过去,肖烨的手机却不在信号服务区了。
掉头吗?
这一回,就是自投罗网,以后想再逃就难了。
“叮——”
黎彧用肖烨微信发过来一条定位,地址是镇医院。
沈观南一看,立刻让顺风车掉头,火急火燎地往回赶。一路上,他发了很多条消息,质问黎彧到底做了什么,警告他不要伤害肖烨,什么狠话都放了个遍。
黎彧一条也没回。
沈观南气得浑身发抖。
等他赶到镇医院,和倚着墙懒散地等在大堂门口的黎彧对上视线的那一秒,压抑一路的情绪乍然上涌,烧得理智全无。
“哥哥——”
黎彧刚开口,沈观南就冲了上去,“啪”地一声甩了黎彧一巴掌。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黎彧被打得偏过了头,白皙的脸颊立刻红肿,唇角渗出几丝血。
“蛊已经解了。”黎彧用舌头顶了顶腮,然后把另一边脸也送了过来:“哥哥如果觉得不解气,可以继续。”
胸腔里憋着一口气,堵得沈观南快要疯掉了。他红着眼睛瞪黎彧,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半晌才吐出来一句:“你真特么是个疯子。”
肖烨住在穆幺空出来的那张床。
他阖闭着眼,脸上和身上都很烫。医生说是细菌感染引起了高烧,烧退就能醒。
沈观南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出了病房,去缴费处缴费。路过护士台的时候,他听见护士小声议论着什么。
“肖烨?这个人怎么又住院了,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吧?”
“诶,我怎么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抢救过来,都发死亡通知了呢?”
“可能是同名吧。”
沈观南心下轰地一声,忽然有些站不稳。他扶着走廊的墙壁,低垂着头,盯着亮得反光的瓷砖怔怔出神。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人语声也渐渐囫囵。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用力撕扯着神经,扯出许多清晰真实的画面——
黎彧的睫毛簌簌颤动了起来,眼睛蓦然红了。
九黎族讲究巫蛊合一。他们的蛊术达到一定境界后,会用巫术与自己培育出来的蛊王签订契约,共享巫力,俗称蛊契。
这种契约会在皮肤上留下类似的刺青图腾,还能通过蛊,在命定之人身上烙印。
但这种烙印有个前提条件。
只有对方是真心喜欢,且愿意全身心去接纳,刺.青才会显现。对方的感情越浓烈,呈现出来的颜色越接近蛊契原有的颜色。
黎彧的蛊契不是黑色,不是紫色,是紫得发黑,一看就很暗黑的颜色。
他伸出手,微微颤抖的指尖贝占覆着沈观南的脊.背,指月复摩.挲着白瓷月几月夫,顺着蛇身曲弯的曲线游走。
随着他的动作,蛇蝶刺.青仿佛注入了某种神秘力量,在昏黄交接的昏暗中骤然散发出幽紫色的光。
暴雨稀里哗啦地下个不停,雨滴又狠又急地砸在地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压.抑不住。
他固执的重复,重复完还要再问一遍沈观南:“对吗沈观南,你是不是我的?”
沈观南阖闭着双眼紧咬下唇,不肯回答。南疆王倒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弄得更狠了。
沈观南没说话。游行队驶进花街,街道两旁的酒楼瓦肆满是红袖招。
不断有人抛花给游行队,羲珩怀里有,姜黎彧怀里有,开路的亲卫长怀里也有,连轿辇地面上都有。
羲珩把花朵一支一支的捡起来,拢成一束握在掌心。见状,姜黎彧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羲珩瞥瞥他,有点好笑地问:“一朵花而已,你怎么这么霸道啊?”
姜黎彧胳膊肘撑着扶手,歪支着头看他。他望过来的眼神很深,声音却淡淡的:“不行么。”
“行,怎么会不行呢。”羲珩把花放在一旁,凑过去挨贴在姜黎彧怀里,笑着说:“就喜欢你霸道。”
闻言,姜黎彧微微挑起了眉毛,似是感到很满意。
自打在街上与羲珩相遇,他的嘴角就没压下来过,而且越翘越过分。
这会儿,他用力搂紧了羲珩,下巴搭在羲珩肩头,在羲珩耳边低声呢喃:“没感觉出来。”
吻都吻了,当众搂搂抱抱也就不算什么了。羲珩豁出去不要这张脸,配合姜黎彧发问:“那怎么办呢?”
“今晚主动点。”会武的人,握刀的手势和切菜的力道,都和常人不同。
怪不得这人像鬼似的一直跟在一旁看,他在试探自己有没有习过武。
草包人设已经立了,绝不能塌。公子珩眸光一转,登时松了力道,手腕跟没有了骨头似的,连握刀柄都有些吃力。
他这番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看得姜黎彧凝起了眉头。他深深地看过来一眼,声音很低地啧了一声,然后就兴致缺缺地离开了后厨。
羲珩望着他的背影,隐隐松了口气,但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他依旧保持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设,在厨房里折腾半天,煮出来一锅黏糊糊的乱炖。
“饭好了。”少将军典策驻守在九黎族外的茫茫深山里,没敢离蛊林太近。
他与公子珩一同长大,情谊非常人可比,私下里从不使用尊称:“我前后派了十三波人,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了,给我带出来一份地图。”
直立在战术桌前,身披铠甲的健壮青年把羊皮卷平铺在桌案上,两指并拢,指着一个地方:“林子里变化太大,雾气浓重,他没找到九黎族的人在哪儿,但找到了地宫。”
闻言,羲珩抬眸看他:“地宫被打开过吗?”
“何止是打开,石门都是完全敞开的。”典策冷沉着脸,眉宇间萦绕着武将特有的威严,“里面的东西估计早就被搬空了!”
羲珩感觉事情有些棘手。羲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感觉他的一部分意识好像残存在姜黎彧身上。
他去不了其他地方,只能被迫跟着他,看着他将自己带回城主府,看着他守在床榻边精心照顾,看着他在为自己擦洗身体的时候总是会低声咕哝一句:“阿珩,你等等我……”
“等我报完仇。”
羲珩忍不住热泪盈眶,可他是魂体,根本哭不出来。他想触碰姜黎彧,手却在触碰到姜黎彧脸颊的一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
姜黎彧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倏地停下来,目光炯炯地逡巡了一番再无第二个人的房间,声音有些哽咽:“阿珩——”
“是你吗?”
“他能活过来就好。”
羲珩被姜黎彧放进了水晶棺里。
棺盖阖闭的那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是沾染在骨笛上的一缕残魂。不知道姜黎彧用了什么办法将他从骨笛里剥离出来,封入水晶棺中。
羲珩的肉.身和灵魂同时陷入了沉睡。
他拿出两个碗到盥洗池前洗干净,回来时,见姜黎彧双手抱胸地侧倚着门框,垂眸看向乱炖的表情有些微妙。
“都说了我不会做饭……”羲珩有点心虚,也有点难为情。
姜黎彧没有说话的意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羲珩把碗放在灶台边,正想盛一碗,这才发现那锅黏糊糊的东西有些不对劲,颜色明显比他出去前深了许多。
黎彧一卸下力道,他就下了床。
昨晚虽然没做到最后,但黎彧没少折腾,以至于沈观南身上到处都是暧昧红痕。他特意穿了件衬衫,立起领口把痕迹全罩住,戴上袖箍,转身去洗漱。
黎彧什么都没穿,就这么跟进来,坦然地站在身侧,和沈观南一起刷牙。沈观南瞥瞥他,目光扫过人鱼线上还没好利索的咬伤时微微一顿。
那夜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黎彧像条恶犬,猝不及防地闯进了沈观南的心。以至于现在看见这道伤口,沈观南还会晃神。
待他回过神来时,他的手早已伸了过去,试探着摸了摸那道血痂。
“可能会留疤,”黎彧叼着牙刷侧头看过来,“哥哥会嫌弃吗?”
沈观南敛眸收手,“可以做祛疤手术。”
黎彧有点茫然,好似没听懂。但他没继续问,洗漱完就和沈观南一起去吃早点,然后走街串巷地拜访。
沈观南一直和黎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不怎么理黎彧。黎彧的百般讨好全被无视,显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沉默。
他变回那朵纯良小白花,仿佛昨晚的咄咄逼人从未存在。沈观南知道他想粉饰太平,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轻轻揭过。
这不可能。
他过不去,忘不掉,也原谅不了。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临近正午,肖烨发来一条消息,说穆幺已经出院了,他正带人前往沈观南推荐的私人疗养院。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沈观南点开与江川的对话框。页面上只有四条消息,是他吃早餐时发的。
也给得起这份永远。
好似他就是有这种能力,能永远,没有尽头的,持续性地,愈来愈浓厚的,一直爱沈观南,始终爱沈观南,只爱沈观南。
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夜。
这段爱持续了漫长一生。
“这是你的味道。”南疆王亲吻着他,指节沾着湿液非常有匠心精神的慢慢钻研,“有比我的血味道好吗?”
沈观南的大脑白茫茫一片,肌肤阵阵颤栗,思绪也转动的很慢。他大脑都在嗡嗡作响,耳朵边全都是口耑息声。
这段生了锈的关系在这一晚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但无论是哪种极端,对沈观南来说其实都差不多。
也许是因为他不说话,南疆王亲得愈发放肆了,两只手都没有闲着。揉捏海棠花的力道让沈观南忍不住口多口索了一下。
他正想开口,忽而用力仰起了头,下巴尖被贯穿夜空的闪电照亮。南疆王在他耳边,声音很轻的,几乎是用气声替他“啊——”地一声轻叹了出来。
沈观南的脊背用力磨蹭着床单,堆积在身体两侧的褶皱渐渐增多。南疆王继续捧着他的脸亲吻,把他压抑不住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还记得在蜀堂泡温泉的那一晚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一晚,他们两个人都对会发生的事心照不宣,所以一切都发生的很自然,谁都没有扭捏,都大大方方的,完全沉醉在动人的云雨中。
“你主动坐上来,就像现在一样紧紧西着我。”南疆王像是彻底不忍了,他一边发力一边用暗哑的声音虚心发问:“沈观南,我刚刚裹得紧吗?有让你舒服吗?”
姜黎彧声音平淡的没有一丝起伏。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
只有眼前这个人是他唯一想要去爱的人。
这种唯一性和排他性,让姜黎彧觉得沈观南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却偏偏缺失掉了的那一部分。
因为太过重要,所以总害怕失去,握得越牢攥得越紧,越是提心吊胆。
“当然可以,”沈观南揣好神像,声音里满是纵容:“只要不伤天害理,想怎么霸道都随你。”
他踮起脚尖,凑近姜黎彧的脸,与姜黎彧黑沉深邃的眼对视的一瞬间,扬起下颌亲了一下姜黎彧的脸颊。
“就喜欢你霸道。”
初秋的光照在人身上,竟是莫名的温暖。沈观南歪头朝姜黎彧笑,荡在眼尾的褶皱温柔可人,令姜黎彧的心不由自主的泛动着涟漪。
他们站在沾满秋意的田埂间接吻。
陌上的人如玉,
公子他呀,举世无双。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