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头顶明黄色绣祥云纹的帐幔,发了足足三息呆,林砚才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这不是清漪阁!
林砚诈尸般弹坐起来,环顾四周。
此处寝殿比清漪阁侧殿更为宽敞轩朗,陈设却反显简洁,一应器物皆低调而考究,透着一种内敛的权威。
不远处的紫檀木架上,随意搭着一件玄色常服,袍角用金线隐隐绣着暗龙纹。
这是……陛下的寝殿?!
我靠?
林砚的魂儿差点直接从天灵盖飞出去。
他怎么就睡到龙床上来了?!
忆如同断了片的录像带,最后的画面定格在自己强撑着分奏章,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是谁把他挪到这儿的?李莲顺?还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太监?
不对,哪个奴才敢自作主张把臣子往龙床上塞?诛九族的大罪啊!
难道……是陛下开的金口?
这个念头比前一个更惊悚,林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昨晚那白酒还上头。
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脚底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林砚才发觉自己只穿着中衣,外袍不知去向。
更要命了。
正手忙脚乱地想找自己的衣服,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李莲顺端着个铜盆,悄无声息地侧身进来,一见林砚光着脚站在地上,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尖细的嗓子压得极低:“哎哟我的林大人!您怎么起来了?仔细地上凉,寒气入骨!”
他忙放下铜盆,快步走过来,像是伺候一件易碎的琉璃器皿,小心翼翼地想扶林砚坐回床边。
林砚哪敢再碰那龙床,僵着身子躲开,声音发颤:“李公公,我、我怎么会在这儿?我的衣服呢?”
李莲顺脸上堆起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敬畏、讨好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声音放得更软和:“大人您昨日劳累,歇在陛下寝殿,是陛下天恩浩荡,体恤臣子,您的衣裳宫人收着呢。”
他一招手,一个小太监低着头,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绯色官袍进来,正是林砚的官袍。
林砚愣住,李莲顺怎么回事?把他当大爷伺候了?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在李莲顺和小太监的服侍下穿好了新官袍,整个过程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我睡了龙床”“陛下到底想干嘛”。
直到被引着去跟萧彻一块用午膳,林砚还在神游天外。
萧彻已坐在膳桌旁,今日穿的是一身墨青色常服,衬得肤色愈发冷白,正执卷看着一本奏折,听见动静,抬眸扫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来了?坐。”
“微臣叩见陛下。”林砚扑通一声跪下,行了个大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标准。
萧彻放下奏折,似是有些无奈:“平身,此处没有外人,不必如此拘礼。”
林砚:“???”
【陛下您在说什么!什么叫没有外人?】
林砚僵硬地爬起来落座。
宫人开始布菜。
都是时令新菜,肥美的螃蟹堆了满满一碟,橙红的蟹黄几乎要溢出来;板栗烧鸡色泽油亮,板栗饱满,鸡肉鲜嫩;粉蒸芋头软糯香甜,热气腾腾;还有几样清炒时蔬,碧绿可人。
御膳房的手艺自是无可挑剔,香气勾人。
林砚却吃得心惊胆战,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尝毒药,时刻准备着陛下发难,问他一个“龙床睡得可还安稳”。
然而萧彻只是安静地用膳,偶尔动一筷子离得稍远的粉蒸芋头,便立刻有内侍机灵地将其换到近前,他甚至没怎么看林砚,仿佛昨日那个将人抱回寝殿的并非他自己。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更让林砚坐立难安。
他偷偷抬眼,觑着萧彻的神色。
陛下今日心情似乎不错,眉宇间并无怒色,甚至比平日更显舒缓。
所以……睡龙床这事,陛下是不打算追究?
一顿饭在林砚的魂不守舍和萧彻的沉默中用毕。
宫人撤下残席,奉上清茶。
萧彻漱了口,净了手,拿起方才那本奏折,似乎打算继续处理政务,这才像是忽然想起林砚还杵在这儿,随意道:“时辰不早,祠部司那边积压的公务想必不少,你且回去处置吧。”
这就放他走了?
不敲打?不问罪?
林砚如蒙大赦,赶紧起身行礼:“微臣遵旨,微臣告退。”
他几乎是倒退着出了御书房,直到转身快步走出一段距离,感受着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才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陛下果然是个好人!天大的好人!
虽然方式有点吓人,但结果是好的!没掉脑袋!没丢官!还好吃好喝伺候着!
回到祠部司公廨,已是未时。
一进门,果然有几道目光悄悄投来,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林砚尚且不知,昨日他被金影卫从酒席上带走后,陛下就派人去打了周大人他们的班子,这件事已传开了。
林砚没理会奇奇怪怪的目光,径直走向自己的位置。
案头上,公文堆得比昨日更高了些。
深吸一口气,林砚认命地坐下,开始埋头处理。
先是几份关于秋祀后续事宜的汇报,林砚快速浏览,核签。
接着是一份太常寺送来的请示文书,关于某地小祀日期,他对照历书,提笔批复。
一切都似乎与往常无异,同僚们各忙各的,偶尔有书办送文书进来,态度恭敬,并无异样。
直到他处理完手头最急的几份,准备起身去库房调一份旧档时,一个穿着青色主事袍服、面生的官员赔着笑脸迎了上来,手里捧着几份卷宗。
“林大人。”那人态度谦卑得近乎谄媚,“下官是太常寺派来与贵司对接秋祀用度核销的主事,姓赵,这是初步核对的单子,请您过目。”
林砚记得这事,秋祀一应花销需礼部祠部司最终审核确认,方能报户部销账。
以往这种对接,对方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暗藏猫腻,恨不得多扒下几层皮来,来回扯皮是常事。
林砚接过卷宗,已经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神情淡淡道:“有劳赵主事,本官会尽快核对。”
谁知那赵主事连连摆手,笑容越发恳切:“不敢不敢,林大人您慢慢看,仔细看,若有任何不明之处,或觉得哪项开支不甚妥当,您尽管指出,下官立刻回去让人重新核实!绝不敢有半分含糊!”
林砚:“???”
这态度好得让他有点不适应。
林砚翻开卷宗,仔细看去。
各项条目列得清晰明白,数额也都在合理范围内,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规矩几分。
他狐疑地看了赵主事一眼,试探着指着一项“祭品采买杂费”:“此项似乎比往年略高了些?”
若在以往,对方定会扯出一堆理由,什么今年物料涨价、人力昂贵云云。
谁知赵主事立刻躬身,语气无比诚恳:“大人明鉴!确是下官等核查不细,此项或有冗余,下官这就回去核减,明日便将修订后的单子再呈给您过目!”
林砚愣住了。
这么好说话?
他又随意指了两处无关紧要的地方,赵主事无一不是满口答应,态度好得令人发指,仿佛林砚不是挑刺,而是给予了什么神圣的指点。
最后,赵主事几乎是捧着那几份卷宗,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临走前还反复保证,绝不让林大人多操一丝心。
林砚坐在椅子上,看着那赵主事消失的背影,心里那股怪异感越来越浓。
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紧接着,一下午,又有两三拨其他衙门来对接公务的官员,无论是商讨流程还是核对文书,态度无一不是客气得近乎谦卑,效率高得惊人,几乎没怎么让林砚费口舌,事情就顺利推进了。
就连祠部司内部,王俭来回禀公务时,腰都比往日弯得更低些,语气小心翼翼,带着明显的讨好。
林砚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心里直犯嘀咕。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这些人今天是集体吃错药了?还是我昨天醉得太厉害,其实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世界已经变得这么美好了?
直到酉时下值的锣声响起,林砚看着今日效率惊人、已然清空大半的案头,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收拾好东西,走出礼部大门,迎着傍晚微凉的风,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过程惊悚了点,但结果似乎还不赖。
秋祀的各项工作,就在这种诡异的、前所未有的顺畅中,稳步推进着。
日子就在林砚这种“战战兢兢伴君”与“受宠若惊办公”的冰火两重天中滑过。
秋意渐浓,庭中银杏尽染金黄。
祠部司内,各项秋祀筹备事务在林砚的主持下,竟出乎意料地顺利推进。
以往那些推诿扯皮、暗藏心思的环节,如今都变得畅通无阻。
各衙门对接的官员个个笑容可掬,效率惊人,仿佛人人都忽然变成了爱岗敬业、顾全大局的模范同僚。
林砚从最初的惊疑不定,到后来的渐渐麻木。
这日午后,林砚正核对最后一批祭器清单,王俭弓着腰,脚步轻快地进来,脸上堆着十二分的笑,将一份盖着太常寺和大宗正寺金印的文书恭敬呈上。
“大人,吉日已定!太常寺与宗□□共同卜算,选定了九月廿三,谓其天清气朗,百神咸享,最宜行秋祀大典之礼。此为最终呈报,请大人过目定夺。”
林砚接过文书,目光扫过那个墨迹鲜红的日期——九月廿三。
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秋祀,这折腾了他和整个祠部司许久的大事,总算有了确切的日子。
林砚提笔,在那文书上端端正正地写下“准呈”二字,又落下自己的官职姓名,盖上了祠部司郎中的印鉴。
“即刻抄送相关各部衙门,并呈报内阁及御前。”林砚将文书递回给王俭,带着一丝疲惫。
“是,是,下官这就去办!”王俭双手接过,连声应着,倒退着出去了。
林砚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暖橙色,透过窗棂,在堆满卷宗的案几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秋祀的日子,终于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