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的千秋宴在即,承天门大街车马林立,百姓远远驻足高谈,往来巡查的士兵较往日添了一倍不止。
这两年旱灾不断,宫中为缩减用度以身作则,年节也不曾铺张。今年初春一场大雨结束了连年的灾情,又逢皇后生辰,圣上下令大办,故而才有了眼前的热闹。
李繁宁的轿子一经落下,陈錺就掐着嗓子疾步上前,“诶哟我的公主啊,各皇子公主都到齐了,连圣上都到了,就等您一个了,快随奴才去吧!”
面前的人着着一身藕色鎏金裙衫,满头珠翠可见华贵。她缓步站定,手里雷打不动地抱着一只白色长毛猫,不疾不徐地说:“给皇后备生辰礼来迟了,娘娘可是生气了?”
她的声音和她的长相一样,乍看之下温婉明媚,给人一种满面春风的错觉,唯有细细分辨方能察觉,那眉梢眼角间全是不动声色的孤高和漠然。
轻轻一眼令人胆寒。
陈錺忙道:“哪儿能啊,娘娘是担心公主,今儿个长安城热闹,途中难免有所冲撞,就怕公主有个什么好歹呢。”
他说罢瞟了眼后头侍女捧着的匣子,笑着道:“没想原来是准备贺礼迟了,公主果然有心呐,娘娘若得知定是欢喜。”
李繁宁一笑,缓步入了宫门,“你都不知道我送的东西好不好,怎知娘娘会欢喜?说不准,娘娘不喜欢呢。”
她说笑间只提唇角不动眼尾,这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不是真的打趣。
公主与皇后关系不睦是人尽皆知的事,但为奴为婢,许多时候都得装傻充愣,陈錺只得说:“公主贺寿,无论送什么都是心意,皇后娘娘怎会不喜?何况公主眼光独到,前些日子献给圣上的那几尊玉雕,娘娘连赞了好几日呢。”
“是吗?”李繁宁轻飘飘地说:“原来娘娘喜欢玉雕啊,那可惜了,改日我再给她挑一块赔礼吧。”
陈錺还想问她赔的哪门子的礼,就见李繁宁倏然停步,朝水岸对面看去,“那边是做什么?”
对面人头攒动,隐约有丝竹之声流动。
陈錺定睛一看,道:“哦,皇后说人多热闹,特请了官宦家的小姐公子一并赴宴,那边是男席。也是正好赶上各地官员入宫述职了,这些人拖家带口的,人比往年还要多,一会儿还有马球赛呢,公主随后不妨也来瞧瞧,宫里好些年没这么热闹过了,不过眼下……”
陈錺为难地看了眼长乐宫的方向,“公主还是先去给皇后请安吧。”
李繁宁挑了嘴角轻轻一嗤,什么人多热闹,怕是为了给她那刚死了夫君的四皇姐找个倒霉驸马。
无趣。
她收回目光,正要调转方向时,安分了一路的猫却忽然“喵呜”一声从她怀里跳开,一下钻进了旁边的花丛里。
李繁宁微一蹙眉,陈錺忙拦在她前头,“公主,奴才们去将小主子请回来,您……真的不宜再耽搁了。”
李繁宁那只猫名唤月奴,大半时间都是在宫里养着的,对皇宫自是熟门熟路,一时贪玩跑远是常有的事。何况她有多宝贝她那只猫阖宫皆知,叫一声小主子完全不算夸张,全宫上下断然无人敢怠慢它。
是以李繁宁只挑眼看陈錺,“那就有劳公公了。”
“欸。”陈錺退到一旁,横了那几个内侍一眼,故意疾言厉色道:“还不快去找,小主子若有什么磕着碰着,定拿你们是问!”
几个小太监忙摁下脑袋,“是、是!”
直到李繁宁一行人走远,那几人才敢抬头缓气。为首的太监抚了抚胸口,“还不快去找!今日人多,若有哪个不长眼的伤了猫,你我就等着吃板子吧!”
众人当即散开,弯腰钻入丛中。
-
此时,对岸投来几道目光,只闻有人低声道:“对面那就是四公主?听说今日宴席皇后有意为四公主择婿,但我又听说四公主刁蛮跋扈,她那病秧子夫君就是让她折腾得提前死了,啧,我可不想娶她!”
“我也听过此事,虽说四公主乃皇后嫡出身份尊贵,但我看,还是小命重要。”
“那你们就错了。”这时一位摇着折扇的男子走上前,悠闲道:“皇后旧时曾受猫惊吓,以至胎动小产,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从那之后宫里就不许养猫,四公主断然不会抱着猫随意走动,在宫里能如此不讲究的,想来只有那位六公主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发出一阵齐齐的抽气声。
“六……那是,盛安公主?”
说话的人眼角轻轻抽动,苦笑着“哈哈”一声,“那还不如四公主呢,听说这位更是……”
那人冷不丁缩了缩脖子。
竟然无人敢再说下去。
这就让旁边那一身华服的小公子按耐不住好奇了,他憋了半响,急道:“更是什么?六公主难不成也是皇后嫡出?”
“那自然不是,六公主乃已故荣妃所出。”摇扇的男子朝他看过去,道:“但她自小养在太后膝下,深得圣上宠爱,如今大名鼎鼎的执鸾司就在她管辖之下,能直接越过三司缉查办案呢,你连这都不知道,刚来的吧?”
那小公子噎了一下,他的确是刚来长安,不过执鸾司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只是脑子一时对不上长安城各贵人的身份而已。见这人对宫里如此熟悉,他凑过头去道:“兄台,你连皇后旧时小产都知道,你是长安哪家的?”
“我?我不是长安哪家的。”男子晃了晃手中的扇子,“我乃凉州别驾宋林之子,宋不群。”
“哦。”小公子眼里的兴趣瞬间淡化。
这次入宫述职官员身份都不低,别驾虽是刺史的佐官,但在地方呆过的人都知道,这官职形同虚设,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闲差而已。
况且还是凉州这等穷僻之地。
这样的地方官员也懒怠,想来是上面人躲懒,才给了区区别驾远赴长安的机会。
宋不群看出了他内心的鄙夷,却不以为然道:“的确,刺史大人病了,我爹是代刺史进宫。”
小公子被人看穿,脸上一赧,轻轻咳了声,“原来如此。”
“你呢,你又是谁?”
宋不群打量他,这人瞧着才刚及冠的年纪,穿着华丽讲究,想来家世应该不差。
果然,他挺了挺腰,哼声道:“我乃扬州都知兵马使沈泊易嫡子,沈琅。”
扬州是富庶之地,与凉州简直是天壤之别,都知兵马使更是掌握一方军队,不怪沈琅看不上宋不群。
宋不群倒不露巴结之态,实在是入长安以来,是个人身份都比他家高,习惯了。
他只拱手笑道:“原来是沈公子啊,久仰久仰。”
沈琅很快放下姿态,宫里贵人实在太多,轮不到他拿腔拿调。他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诶,听你方才说话,你怎的对宫里的事那般了解?”
莫不是有什么门道?
他娘说了,长安城里卧虎藏龙,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然而宋不群只是高深一笑,也压着声音道:“生平第一次入宫,自是要多做几手准备,别说宫里了,整个长安城,就没我不知道的事儿。”
他说罢露出得意之色。
原来只是个包打听,沈琅失望的同时松了口气,口吻松懈道:“这样啊……那方才他们说今日皇后要在席间给四公主择婿,是真的假的?”
“确有此事。”宋不群道:“自打三个月前四公主死了夫婿,皇后就有意替她再择婿,是以这几个月来各大宫宴,长安城的贵人们都避之不及,就今日,那些世家子弟都好些没来呢。”
“啊?”沈琅顿时愁容满面,“那可怎么办?回头四公主要是看上我,岂非糟糕……话说回来,四公主年芳几何?”
“呃……”似乎也是没见过这般自信的人,宋不群微顿道:“好像是比六公主年长两岁,应该是二十有二。”
“那更不妥了,算命的说我不能娶比我年纪大的,克我。”沈琅如此说罢,回头喊道:“沈骤,你说是不——人呢?喂,沈骤!”
只见假山后头露出一抹藏青色衣角。
沈琅几步过去,将盘腿坐在山石边上的男人一把拽了起来,“睡睡睡,叫你昨夜寻花问柳,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睡!你今日若敢丢沈家的脸,我回去就告诉爹,定要他狠狠罚你!”
少年龇牙咧嘴,一副凶狠模样,然而被他薅醒的人却只是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然后打着哈欠道:“怎么了,开席了吗?”
“开什么席,你给我站直了!”沈琅训他。
那边宋不群跟过来,瞅了眼道:“这位是?”
沈琅深吸一口气,嫌弃之色不掩于表,“家中庶兄,让宋兄见笑了。”
“哦……原来是沈大公子。”
这人生得也忒好看了,眉目深邃而温润,整张脸线条干净利落,从皮相到骨相,竟找不到一丝多余和不足。沈琅已经算长得不差了,可与他这位庶兄相比,实在是逊色很多。
这样一张脸,仿佛生来就该众星捧月。
就是这懒散的姿态,轻浮的气质……
啧,白瞎了这张脸。
沈骤似乎没看出宋不群眼里的惋惜,他抻了抻衣袖,朝对面人笑笑,又重新坐了回去,“不就是进宫吃顿饭,瞧你这样,哎,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沈家没见过世面呢。”
什么叫倒反天罡啊,这就是了!
沈琅气得不轻,“你才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爹怎么想的,非要你跟着进宫,你、你这上不得台面的做派,也不怕让人笑话!”
“这儿这么多人,你不嚷嚷谁看得见我?”沈骤懒懒靠在石头上,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他从袖中摸出个桃儿,在衣袖边擦了擦,“宫里仪式繁杂,开席且有的等呢,你吃点么?我这还有桂花糕。”
他又从袖袋里摸出了块糖糕。
沈琅气极,“我不要!”
“诶,你要吗?”沈骤改递给宋不群。
宋不群下意识接过,“多谢……”
“别客气。”沈骤咬了口桃,口齿含糊道:“这宫里也忒抠了,点心就上那么点,也不看看这有多少人,哪够分啊。”
沈琅讥笑,“你以为都像你似的,指着开席前吃饱肚子。”
“不然呢?”沈骤把桃儿咽下去,说:“你以为这种场合,开席能吃饱?”
宋不群还在揣摩这兄弟俩的关系,心道开席为何吃不饱,然不待他问出口,山石顶端骤然跃来一只猫。几乎是眨眼间,任何人都没有防备,只见一团影子闪过,嗖地一下窜进了沈骤怀里。
沈琅被吓了一跳,当即闪开,没管住嘴:“我他娘!什么玩意儿!”
“诶呦喂我的小祖宗!”那边小太监弯着腰,苦哈哈拖着两条腿,喘着气说:“总算、总算是逮着了!”
他俯身来抱猫,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这张脸。
“你,谢、谢……”小太监僵在原地,一张脸唰地惨白。紧接着,他四脚朝天仰倒在地,又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边跑边喊,“鬼、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