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看得出,延德帝对她的宠溺绝非一般。
沈琅不由暗自惊叹,对盛安公主这四个字有了更深的认知。他这下才反应过来,沈骤从了公主得罪的是裴序,可若是不从,问题似乎更严峻。
万一惹恼公主,挨打的可就不是沈骤一个人了。
沈琅后知后觉,转头急哄哄想与沈骤说些什么,但碍于前后皆有侍女在旁,不好乍然出声,他动了动唇,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兄弟俩一路无言。
到了前厅,青雘道:“烦请沈二公子在此稍坐片刻,公主在后院等着大公子,大公子请随奴婢来。”
啊,沈琅担忧地看向沈骤,沈骤也作出迟疑的样子,道:“我那个……摔伤了腰,强忍一路实在受不住了,要不还是让我家小弟扶我同去吧。”
沈琅忙点头道:“对对,我扶他吧,他矫情得很,别让公主等久了。”
要是沈骤嘴上没个把门再说错了话,有他在旁,说不定还能圆上一圆。
再不济,也能替沈骤把尸体扛回家吧。
谁料这侍女强硬得很,“大公子实在走不了,奴婢让人备轿。”
她说罢便要吩咐下去,沈骤忙说:“呃不用不用,我还勉强能走……”
青雘颔首,这才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骤只好移步。
比之前院的富丽堂皇,后院的景致则大为不同,更多以山水为主,假山环绕,古木参天,曲廊贯穿全园,从漏窗能看到远处错落有致的亭台。
只是这样的美景,却莫名显得孤冷。
沈骤扶着腰,一瘸一拐道:“敢问姑娘,盛安公主宣见在下,是……有什么要紧事?”
青雘看他一眼,道:“公子去了便知。”
“哦……”沈骤讪讪一笑,侧目巡视一圈,又问:“这园子里好像没什么人?怪安静的。”
青雘说话时不住打量他,“公主喜静,园子东边是公主起居之处,平日少有人走动。”
“这样啊。”沈骤又说:“那实在太可惜了,这么大一座园子空着多浪费,人多才热闹嘛。不过你们府上的花匠手艺不错,这春兰对温度和水分要求甚高,花期不长,眼下都暮春了还开得这样好,想来是费了心思的。”
青雘不由问:“沈公子对花草很有研究么?”
“一般一般。”沈骤嘿嘿一笑,“我们扬州有个牡丹姑娘,那栽花的手艺可是一绝,我曾重金聘她打理过沈宅的花卉,可惜后来手头紧,她便去别家了。欸,你们公主府缺花匠么?”
“不缺。”青雘蹙了下眉,态度略微冷淡。
方才没注意,现在听起来,他的声音与那位也不大一样。
谢临舟的声音像他的人,意气而不张扬,带着少年人缱绻的温柔,一言一语沁人心脾,而沈骤与之相比,嗓音要略低一些。
说话也没什么气质,正如他整体给人的感觉,那是一种……世俗的普通。
和长安城所有碌碌无为的公子哥一样,平淡无奇。
怎么会有人能顶着这张脸,呈现出全然相反的韵味。
青雘不语,陷入沉思。
穿过垂拱门便是公主居住的宅院,两人走近,沈骤才看到有个年轻男子跪在门外。
他穿了身蓝白相间的澜袍,高高束起的马尾和笔直的背影,像极了某个人。
沈骤的视线从他身上掠过。
见青雘来,那人便青雘姑娘青雘姑娘地叫着,青雘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领着沈骤进了院子。
待走远了,沈骤才问:“那人是?”
“无关紧要的人。”青雘道:“他原是公主府上的幕僚,不过前些天侍奉公主时摔碎了一个茶盏,惹得公主很是不快,便给了银子要将他遣出府去,谁料他不肯,已经在这跪了好几日了。”
这其中原因定不是一个茶盏能解释的,沈骤没有再问。
青雘却侧目看他,继续道:“沈公子不好奇公主因何会为了一个茶盏发火么?”
沈骤恭维道:“公主行事,定是有她的道理。”
“那本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茶盏,但那人摔碎之后吓破了胆,当即就跪下来求饶。”
青雘看着沈骤说:“公主不喜欢他们战战兢兢。”
这个“他们”,指的是那些长得像谢临舟的人。
而战战兢兢,就不像他了。
青雘想看沈骤的反应,他却只是恍然大悟道:“的确,侍奉在盛安公主身边,没点稳重可不行。公主这般尊贵之人,哪怕是底下人,也必定是要求甚高的。”
青雘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朝沈骤福了福身说:“公子在此稍候,奴婢去请公主来。”
沈骤笑盈盈地目送她离开。
四下无人,沈骤笑意微敛,但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随意踱了几步,拎着腰间的玉佩,有一搭没一搭地参观起这间厅堂的陈设。
好像真是来做客的。
这间花厅看起来像是个书室,南北两侧窗牖大开,当中并了两张长桌,桌上凌乱地摆放着笔墨和颜料,砚台下压着一沓画稿,被风吹起时飒飒地响。
可以想象,此间主人坐在这里写字作画的样子。
沈骤停顿片刻,很快转开视线,他从架子上胡乱摸了个白玉虎的摆件,收手时袖口拂过旁边的卷轴,只听“啪嗒”一声,几个卷轴从案上滚落,其中一卷松了绑绳,直挺挺地摊在了地上。
沈骤退开一步,倏地怔住。
那是幅画卷,画上的人是……
他自己。
明明是同一张脸,画上的少年骑在马上,蓝白相间的衣袍在风中张扬,脸上的神情却端方温润,连眉眼的锋芒都像无尘的风。沈骤心上刺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喵呜”一声,一只长毛白猫窜到沈骤脚边,他回过神,见李繁宁迈进了花厅。
沈骤忙拱手行礼,“鄙人参见公主。”
李繁宁看了眼地上,沈骤赶忙弯腰要去捡画轴,“公主恕罪,我不是有意——”
沈骤正将画轴挨个收起,见李繁宁蹲下身,他忙缩回手,不敢碰到她分毫。
李繁宁似乎已经平复了情绪,不像适才在宫里那样激动,她捡起那幅画,视线慢慢从画上移到他身上。
她看他的眼神有点像宫里那些人,专注又直白,但却少了那些人看他时的压迫感。
那当中没有审视,也没有试探。
她在看故人。
少时弘文馆有先生为皇子公主授课,谢临舟作为三皇子的伴读,也在授课的学生当中。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席位虽分隔两边,但中间只悬着几条摆设用的珠帘,完全挡不住少女们频频越过的视线。
李繁宁与谢临舟隔着那道珠帘,在他斜后方的位置,每每抬眼,就能看到他一半的侧脸。
那轮廓是真好看,玉石般温和流畅,鼻骨一侧有颗很淡很小的痣,又给这种温和添了几分诱人的绮丽。
让人总忍不住要往那里看。
但也只能是看看。
关于谢临舟的一切,李繁宁从来都是远观静看。
看他周遭人来人往,万人簇拥,看他与同窗说趣,又扶额低笑,日光透过窗纸细细碎碎落在他脸上,照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
李繁宁看得失神,撞上他偶然转过来的目光时总是仓皇而逃。
一日下学后,她在永寿宫的角落画了这幅画。
这样娴熟的笔触,显然不是她第一次画谢临舟了,平日心烦时她便喜欢描摹他的样子,手上的笔仿佛都生成了自己的习惯,以至于等她回过神来时,画上的少年已经栩栩如生。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敢久久注视他。
风把墨迹吹干,她抬指触碰画上的少年,动作轻柔,神情却惘然。
那阵子她听说皇后常召谢临舟进宫,有意替他与姜五娘做媒。
姜家嫡亲的女儿,身份贵重自不必说,难得的是才情在一众女子中也相当出众,此等佳人,的确配得上这样惊才绝艳的少年。
至于别人,都只能是妄想。
刚过及笄之年的少女,情窦初开,却是触手难及。
她耷着眉眼心事重重,连有人走近都没有发现。
“这是……我吗?”
李繁宁吓了一跳,噌地起身看到了来人,慌乱间还不忘压住那张画像。
她道:“你、谢公子怎么来了?”
“三皇子来给太后请安,听说太后想与我说说话,便叫我一道来了。”谢临舟看一眼被她压住的画像,并不追问,只说:“吓到你了?抱歉,是我唐突了。”
李繁宁摇头,根本不敢看他,“……你是走错了吗?从那条路出去,就能看到出永寿宫的门。”
仿佛是在赶他走,好像总是这样,她每一次见他都如临大敌。谢临舟无奈失笑,李繁宁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卷经文和一沓纸……太后似乎很喜欢谢临舟,近来更是常常叫他到跟前说话。
看这样子,他大概是要替太后抄经。
李繁宁便明白了,她窘迫地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收纳起来,让出了半边石案给他。
谢临舟道了声谢,“可否借公主笔墨一用?”
李繁宁又慌张地递上一支笔。
谢临舟坐下了,认认真真抄起了经文,他袖口卷起半边,露出的手腕连着若隐若现的青筋,衬得指节修长又有力量,那支笔被捏在这样的手心里,李繁宁耳根莫名发起烫。
她当即想走,就听谢临舟道:“临近科考,恐怕很久不能来给太后请安了,今日多抄两卷经文,过后劳烦公主替我呈给太后。”
李繁宁怔了怔,忙点下头。
而后又忽然想起什么,她犹豫道:“你……是不是之后就不再去弘文馆了?”
谢临舟一笑,“若是高中的话,兴许是吧。”
必定是了,翰林院怎么可能放他在弘文馆蹉跎时间。
李繁宁紧接着问:“那,你会高中吗?”
谢临舟如今才十八,本朝以来还没有这个年纪就能登榜入仕之人,若是有,必定震惊朝野,受万人追捧。
虽然,他本就如此。
这一切对谢临舟而言,都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谢临舟笔锋一顿,问:“公主希望我高中吗?”
“当然。”李繁宁脱口而出,又尴尬地抿了下唇,她低声找补道:“你若高中,姜五娘会很高兴,她……人很好。”
谢临舟撂下笔,仰头看她:“这与姜五娘有何干系?”
“你们……”李繁宁动了动唇,不好再问下去。
“没有。”谢临舟直截了当地说:“旁人乱传,六公主也信吗?”
没有么?
李繁宁一怔,抬眸时眼里顿时有了神采。
她无意表露心迹,但情窦初开的少女,即便控制住了嘴角,雀跃也会从眉眼溢出。
“我当然没有信……我也是胡乱说的。”
谢临舟唇畔轻轻弯了下,重新拿起笔说:“原来六公主也编排我。”
“我没有。”李繁宁连忙否认,小声道:“没有编排你。”
“没有没有,跟你说笑的。”见她着急,谢临舟又这样说。
李繁宁却更窘迫了。
一时间她像被定住一样,坐又坐不得,走又走不掉,就这样直愣愣站在谢临舟面前,影子落在他的佛经上。
他又抬首,“公主不继续画吗?”
果然、他果然看到了。
李繁宁脸上的红晕当即蔓延到脖颈,但更多是心慌,怎么办,如何解释好……
然而不等她找到借口,对面的少年便说:“我听说六公主近来都在吴待诏门下勤练画技,吴待诏早前是翰林图画院的画师,精于丹青,画人更是一绝。”
李繁宁愣了一下,磕巴道:“对,我的确、的确是在精进人物画,吴待诏教学严苛,我不敢松懈,打算把弘文馆所有人的小像都画一份交给吴待诏审阅……”
她越说声越心虚,画稿都被自己攥得皱巴巴。
这么假的说辞,谢临舟却好像信了,他笑着道:“的确是个好主意,吴待诏在弘文馆当讲师,对诸位同窗十分了解,也能更容易比照公主的画稿发现不足,那公主继续吧。”
他的眼神过于坦然,李繁宁不得不重新坐了下来。
但却不好再掏出那张画稿,她只得扯了张白纸,心慌意乱,迟迟落不下笔。
谢临舟看了眼,只是无声地笑了。
李繁宁回过神,便明白他不过是在替自己解围。
她当然知道,这是属于谢临舟骨子里的教养。
他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李繁宁屏住呼吸,手里的笔被捏得紧实,呆了半响,她小心翼翼拿出那张画稿,略思忖了一瞬,便握笔补足了剩下几笔。这么近的距离,她每一笔都像做贼,却又强装镇定。
末了,她把画像轻轻往他那边一推。
“我没什么好东西可送。”她拘谨地说:“这个就当是我给谢公子的结业礼。”
同窗数载,这份礼送的也是合乎情理。
谢临舟的视线落在那上面,简直就像在照镜子一样,但画里的人远比镜子里要生动,生动到令他有些恍惚。
画像左上角题了一行小字,字如其人,秀美温婉——
她脸颊又泛起了红,说话时神情却格外认真,她说:“科考在即,我祝谢公子,金榜题名,前程锦绣。”
……
金榜题名,前程锦绣。
后来他的确登榜入仕,却没有换来锦绣前程。
“你……”面前的人和记忆里的人模糊重叠,李繁宁的情绪又翻涌起来。这三年来她无数次梦见谢临舟,可梦里的谢临舟听不到她说话,她曾幻想过如果他没死,如果他能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有好多话想要问。
问他为什么不理她?
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少顷,李繁宁只是这样轻声问。
语气小心翼翼,仿佛怕惊了面前的人。
沈骤顿了顿,道:“回公主的话,沈某虽只是家中庶子,但父亲待我很好,不曾亏待于我。”
李繁宁深吸一口气,把泪意强行压下去,“我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可以帮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沈骤扬起一抹尴尬又谨慎的笑,他把手上的画稿和白玉虎摆件放回架子上,说:“沈某只是见公主那白玉袖珍精致,一时好奇才拿起来看看,不敢奢求公主爱物,弄脏了这些物件,还请公主恕罪。”
“谢临舟。”李繁宁哑声道:“你不信我吗?”
是不信她,才不敢认她吗?
沈骤忽略掉胸口的疼痛,他为难地说:“公主,我对……那位谢公子也有所耳闻,但人死不能复生,即便再像,终归也不是那个人,还望公主节哀。”
“节哀……”李繁宁笑了下,带着强忍不住的哽咽,她并不想哭的,“谢临舟,我认得出你。”
……
从公主府出来的一路沈骤皆默不作声,沈琅却像解除了封印,上了马车后便絮絮叨叨个不停:“你有没有觉得公主府里怪怪的?花鸟鱼虫,有山有水,但就是,怪压抑的。我在前厅坐着,气都喘不匀,旁边的侍女还问了我好些问题,问爹娘,问家里,跟审犯人似的……就算你像那个谢、谢什么的,难不成还真怀疑他诈尸还魂附到你身上啊?”
沈骤仍旧不言。
沈琅当他还没从惊吓中清醒,兀自道:“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是什么神仙人物,能得公主如此惦记?连长得相似都惹她如此伤心,方才在宫里她哭成那样,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你摊上什么大麻烦呢。”
说到这里,他也愈发好奇地打量沈骤,“诶,你说你究竟跟他是有多像?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沈骤啊沈骤,万一有天你飞黄腾达了——”
沈琅正说着话,那边沈骤面无表情地摁住胸口,微一蹙眉,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沈琅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睛都吓直了,好一会儿才扶住面前的人,颤声道:“喂……你你你别吓我啊,沈骤?沈骤!”
沈骤眼尾潮湿,已然倒了下去。
沈琅一把掀开马车门帘,急声道:“快、快回驿站!不对,先去仁心馆,把榆娘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