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齐齐等在房门外,沈琅面如灰土,吓得不轻,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说了,声线都在发抖,“本来还好好的,突然就……娘,他、他不会死了吧?他方才吐了血,整张脸都是白的,他会不会……”
“不会不会。”沈琅已经吓到语无伦次了,钟氏心疼道:“再说这与你何干,他自己身子不好,我早就说了,扬州距长安路途遥远,你爹非要带着他!这下好了吧!”
钟氏说罢剜了沈泊易一眼,又道:“眼下他在宫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也不知会不会影响你的调任。”
沈泊易面上焦灼,揉了揉眉头道:“你少说两句吧。”
“我少说两句这事就当没发生?”钟氏愁道:“这回举家北上,整个扬州城都知道你要进兵部,要是就这么收拾包袱回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沈泊易此次拖家带口入长安,正是因兵部侍郎一职空悬,朝廷有意调他顶上。
虽说兵部侍郎与地方都知兵马使品阶上相差不大,且掌一方兵马听上去还更威风霸气些,可地方官哪有好当的,沈家也就是看着体面,这两年天灾不断,上面拨下的银子连赈灾都不够,就别说养着庞大一个军队了,沈泊易身为军队统领,还得自己掏家底补贴。
最要紧的是,年前节度使换了人,那位有自己的亲信部下,长久下去,只怕这个兵马使的位置也坐不稳,一个不慎,卷入兵权争斗里,说不准连小命都保不住。
这等境地下,兵部的调任可谓天降良机,躲险不说,天子脚下到处都是达官显贵,沈家若能入长安,来日就连沈琅都能飞黄腾达!
只是经沈骤这么一折腾,本就还没板上钉钉的事,只怕更悬了。
想到这里,钟氏就伤心,不免又哭骂道:“真是个孽障——”
“好了!”沈泊易厉声喝道:“少说两句吧!”
“你凶我做什么?”钟氏更委屈,“你就只知道护这孽障?不知道的还以为琅儿不是你的儿子呢,你从方才进门,可有关心他半句?!哎哟,我真是命苦啊!想当初,我嫁你时你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穷武夫……”
“你、唉!”
沈琅脑瓜子嗡嗡,听他二人吵嘴,脸色愈发不好。
从沈琅有记忆起,家里总是鸡飞狗跳。钟氏三天两头就要与沈泊易大闹一场,话里无非是谴责沈泊易丧尽天良,在外头养了外室,还生了野种,说他如今日子稍微体面,便要抛弃糟糠之妻。
沈泊易起初还解释,后来干脆由着钟氏骂,待她骂累了也就清静了。
所以沈琅自小就知道他爹在外头还有个儿子,只是不知姓名,不知年岁,只频频听钟氏提起“那个野种”,但这传闻中的野种从未有人见过。即便钟氏成日以泪洗面,把家丑闹得满城皆知,也从未有人真正见过这个外室子。
受钟氏影响,沈琅打小对外面那家子恨得牙痒痒,可惜沈泊易把人藏得太严实,钟氏想方设法十余年都没找到人,沈琅更是黔驴技巧,他一度怀疑或许根本就没这事。
直到三年前,沈泊易频繁外出,有时甚至夜不归宿,沈琅蹲了他足足半年,才终于找到城郊的一处宅邸。
那宅子临着湖畔,外面看着简陋,里头却精巧,一看就是常有人费心打理。
沈琅愈发笃定,这就是他爹藏匿外室的地方。
但沈琅绕了一圈,宅子里空荡荡的,别说那勾引他爹的狐狸精,就连下人都没有一个。
直到他找到湖边,才看到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
那是沈琅第一次见到沈骤,他身披大氅盯着湖面,神思平静得宛如一滩死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活气,唯一就是那张脸……沈琅迟疑了,这人生得好出挑,不像是他爹能生出的模样。
难道他找错了?
但很快,沈琅便看到他爹的部下从屋里走出来,对那人毕恭毕敬,还一口一个公子的叫着!
沈琅当下抛开疑虑,他冲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道:“就是你!好啊,终于让我逮着了——”
那部下吓了一跳,赶忙要拦他,“小公子不可!快松手!”
沈琅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把那部下推开,对着面前人挥拳道:“就是你这个野种想认祖归宗,你做梦!”
其实沈琅当日就是一时气昏了头,也没想把沈骤如何,谁料他这么不抗打,一拳过去站都站不稳,自己就掉进湖里了。
深冬的湖面结了层薄冰,沈琅被那破冰的声音惊着,转头又见那部下也跟着跳下去,心里不由一慌。
沈骤被捞上来的时候面白如纸,沈琅用手指都探不到他的气息,他以为沈骤死了,一屁股跌在了地上。之后沈泊易赶到,沈琅从未见他爹那样紧张过,便知自己闯了大祸。
以往沈琅犯错,沈泊易都是家法伺候,那次沈琅自觉,自己就回去祠堂跪下了,可跪了两三天,不仅没有等到板子落下,就连沈泊易的人影都没有见到。
后来沈琅才知道,他那一拳差点要了沈骤的命,几个大夫轮流守了一个月,才生生将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沈泊易更是守在他床边,别说家了,连官署都没去过。
这件事后没多久,沈骤就被沈泊易带回了沈家。
事情这才逐渐明朗,原来那外室与沈泊易是旧相好,早在钟氏之前便有了孩子,沈泊易自称早前并不知,是在与钟氏成婚数年后,那女人才带着孩子找上门。
沈泊易自然不能不理,便只好一直养在外宅。
如今那女人死了,沈泊易便想将沈骤养在钟氏膝下,也做个嫡子,可钟氏怎么可能答应,这孩子就是一根刺,扎在她心头十余年了,别说养在膝下,就是养在别院她都不肯!
然而沈泊易并不与她商量,是铁了心要把沈骤留在沈家。两人闹了个把月,沈骤就已经在别院住下了。
以庶子的名号。
他自己并不介意,还反过来劝慰沈泊易。不过在沈琅眼里,这厮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子能登堂入室,已经是他祖上积德了。
后来的日子,沈琅对沈骤的厌恶不比钟氏少,尤其在两人朝夕相处之后。
一来是沈骤性子贱兮兮的讨打,二来是沈琅发现他爹心眼都偏歪了。同样是不争气的儿子,沈泊易对沈琅要求甚高,他打小也没少挨打受罚,可沈骤呢,成日游手好闲惹是生非,沈泊易却待他温和可亲。
两人一起惹出的麻烦,沈泊易更是只责骂沈琅。
沈琅自是吃味,从此更恨沈骤。
可自打那回意外落水后沈骤身子就不大好,平日看着没什么大碍,但寻常人三五日就能养好的小病小灾,在他身上就格外慢一些,尤其到冬日,他总是更容易病倒。
说到底,沈骤身子不好,与沈琅也脱不了干系。沈琅虽嘴上不说,但心里对他有愧,否则这两年也不会一边嫌弃他一边帮他收拾烂摊子。
方才沈骤那一吐血,沈琅不免又想到他落水的样子……
心下更是惶惶。
那边钟氏还在没完没了地数落沈泊易,沈琅心烦意乱,无力道:“娘,别说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钟氏的骂声也跟着一顿,她变脸似的收回哭腔,急忙忙上前问:“榆娘,他怎么样了?”
被唤作榆娘的年轻女子挎着药箱,一袭白裙雅韵天成,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但气质沉稳,言语间令人信服,“没有大碍,施了针正睡着。”
沈琅忙追问:“他究竟怎么了?难道是摔马摔出内伤了?可他出宫的一路都还好好的啊。”
榆娘停顿须臾,道:“想来是受惊过度所致。”
“只是如此?这么不经吓……”沈琅嘟囔了句。
钟氏也松了口气,扯了扯帕子道:“没有大碍就好,净让人操心。榆娘,我家这庶子又劳烦你了。”
“不麻烦,我回头让人把药送来。”榆娘说罢瞧了钟氏一眼,浅笑了笑,道:“夫人这几日可是没睡好?脸色略有些暗沉,想来是水土不服所致,我叫人一并抓了药送来。”
钟氏笑起来,总算舒坦道:“那自然好,还是榆娘贴心。”
榆娘屈了屈身,很快就颔首告辞。
知晓沈骤没有大碍,几人都放下心来。钟氏看着榆娘的背影,忍不住又叹了声气。
榆娘原是扬州城出了名的妙手神医,年纪轻轻一手医术,可如今这个年月女子行医虽闲话少了,但抛头露面到底不雅,尤其榆娘还生了副顶好的皮囊,这样的姿色更惹是非,后宅里的妇人没少嚼她舌根。
钟氏多年前曾受她医治,自觉与她投缘,不忍见她在扬州行医处处受阻,便将她请到府上做了个府医。
榆娘也没有辜负钟氏的好心,几年的精心调理,竟将她那些妇人难以启齿的陈年旧疾给治好了。
这时日长了,钟氏看她愈发顺眼,又见她气质出众,想来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便想让沈琅将她收作妾室,可八字一合,榆娘大了沈琅三岁,命里犯冲,钟氏只好作罢,却又萌生出另一个念头。
儿媳做不成,收个义女也不错。
但偏偏这两年榆娘在沈府,除了给钟氏调养身子,还给沈骤看诊。
眼看这两人往来频繁,钟氏又只好打消了想法。
别到时多此一举,身份再尴尬了。
可沈骤这混小子,两年来迟迟没有动静,显然只是吊着榆娘,苦了榆娘真心错付,他一有个头疼脑热,便又是送汤又是送药,当真是犯傻。
终于半年前,榆娘决心离开扬州,去长安开个医馆替人看诊。
临走前她特来向钟氏辞行,钟氏当她是情伤所致,心里暗骂沈骤不长眼,却也替榆娘高兴。
这女人啊,年轻貌美时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以免像她似的,到了人老珠黄,后悔都来不及。
可没想到榆娘这么倒霉,好不容易离开扬州,却还是撞上了沈骤,往后要是沈泊易真进了兵部,他们一家自是定居长安,榆娘岂不是又要伤心了!
唉!
“娘?”沈琅顺着钟氏的视线看了又看,道:“你这看什么呢?又皱眉又叹气的。”
钟氏横他一眼,“你们兄弟俩,没一个有福气。”
沈琅莫名其妙遭数落,原地疑了片刻,回过神嫌恶地看了眼自己衣袖上的血迹,唤来小厮道:“快给我备水更衣,恶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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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骤这一病,长安城内风云暗涌。
李繁宁站在窗边仔细看过密信,略一挑眉,“外室子?”
青雘道:“是,这所谓的沈家长子原不是什么庶子,只是沈泊易养在外头的外室子,两年前他生母病逝,又被沈二公子撞破,这才顺势接回了沈家。”
“两年前……”李繁宁轻轻合上信函,“你觉得呢?”
青雘知道公主这是在问什么,便说:“奴婢也觉得巧,不敢不仔细打听。这沈大公子据说打小被养在城郊,在回沈家前,扬州城没人见过他,但没见过归没见过,却都听过这号人物。那沈泊易是行伍出身,娶的钟氏性子颇有些泼辣跋扈,打从十几年前就又是哭闹又是上吊,说是沈泊易外头有人,还生了个野种,这事在当时闹得满城风雨,随便一打听都知道,要说前头那些都是假消息,可……这十几年前的消息,总不会是伪造的,况且细查沈泊易的行踪,那些年他的的确确在外养着一个孩子。”
说实在话,纵然沈骤生了那样一张脸,但从青雘与他的短暂接触来看,她实在不能相信他和谢临舟是一个人。又经这次查证,青雘更加肯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两人不过是容貌相似罢了,毕竟谢家案只过去了三年,难道会有人在十几年前就布下此局,仅为了今日瞒天过海?
这听起来都荒唐。
李繁宁却不以为意,放下信函道:“真假参半,假的也可以是真的。”
见她不信,青雘又说:“奴婢此前也有过怀疑,这或许是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也未可知,可继续往下查证,便知沈泊易没有亏待那对母子,城郊伺候的下人满打满算六七人,别说我们的人,就连金吾卫都一一盘查过,然那些人口径一致,无不指认画像上的人就是他们打小照看的沈骤,还有城郊的几户邻里,也都说认识那对母子。一个人活了二十多年不可能毫无踪迹,可种种证据表明,此人的确无异,公主知道的,金吾卫出马,消息不可能有误。”
这次扬州城里也是暗流涌动,长安各家都派了人去查探,就连宫里都出动了金吾卫。金吾卫有着长安最好的密探,如果还有什么是他们都查不到的,那或许真的就不存在了。
青雘紧紧凝着李繁宁的脸色,忧心她闻此消息大失所望,悲怒交加……
然而李繁宁却只是拿起剪子修了修窗台上的春兰,神态之平静,让青雘一时摸不清她此刻的情绪。
半响,才听她慢声道:“太医院回话了吗?”
话头忽然转开了,青雘反应了一下,方回话道:“是,太医去驿站诊过脉,说沈公子是打娘胎里带的弱症,加之后天没养护得当的缘故,身体底子比常人略薄,此次进宫摔了马又受了惊吓,这才骤然昏厥,养几日便可,并无大碍。”
“既然没有大碍,为何迟迟不见好?”李繁宁搁下剪子,抚了抚顶端那朵正盛开的兰花,平静道:“你告诉他们,那些‘弱症’治不好,我就让执鸾司抄了太医院,看他们有几条命能混过去。”
青雘怔了怔,“是……那扬州那边……”
“不用查了。”李繁宁稍稍偏过脸,晨光铺在她脸上,露出一半姣好的容颜,“参汤熬好没有,叫人午后送去驿站。”
她似乎并未受扬州那些消息的影响,甚至心情很好,应该说自打千秋宴后公主的情绪就平稳很多,即便是夜里惊醒,也不再折腾府中那些幕僚了。
这看起来是件好事,但,这究竟是自欺欺人,还是公主的癔症愈发严重了……
青雘动了动唇,望着李繁宁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神色复杂地应了一声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