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楼下已经骂声一片, 那陈皎尤其愤怒,怒骂罗高一介商贾胆大妄为,能有什么珍宝值得如此大作周章。
“何况只是你家商队一家护送宝物,大晚上如此叨扰, 还说什么封锁驿站不让走, 难道还想栽赃在本公子头上?!”
陈皎讨人厌, 可这话也没骂错。
若是官府封锁也就罢了,一介商贾也敢如此?
这也是言似卿疑惑询问蒋晦的地方,后者还没回答,楼下的罗高就有种破釜沉舟的绝望,大吼:“老子护送的是《双尾相思佩》,乃是稀释珍宝,价值连城!”
不顾彼此身份之差, 让这罗高如此愤怒恐慌, 自是绝代的珍宝,而且他也非胡乱杜撰, 才刚喊出这宝物名字, 楼上楼下被吵醒的人就都哗然了。
只因这《双尾相思佩》去年还在西域诸国引起不小的动静,起因是其质出玉石非同小可。
乃是大食国境内盛产羊脂玉的西沙古河所出, 玉质油脂极纯,且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生双鱼交尾形, 中间还有一点蕊红相思玉豆。
“听说大食国一等一的珠宝玉匠阿萨满负责雕琢此玉佩时, 就说非他技艺巧思,而是此玉本为天作之合,本就该蕴意人间男女情意至纯无暇,如鱼似水,岁月长久不衰不败。”
“因此, 各大西域珠宝商竞相争夺它,价值已然提到黄金三千两,后来又有不少西域盗匪互相争斗厮杀,最后落入某个大豪商手里。”
“怎么现在又到了罗老板手中?”
“不对,他只是护送,恐怕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
“这罗高,莫非是”
罗高这才说自己身份,“我可没那么多钱,也不是什么大富豪,买得起这《双尾相思佩》,我只是负责护送。”
“对了,你们知道天罗镖行吗?其实我们不是威远镖局,是天罗镖行,我罗高就是第二镖主,亲自负责这次运镖。”
“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双尾相思佩》被人偷了。”
好啊,原来是天下第三镖局伪装成第一镖局,这不碰瓷么?
难怪啊搬个箱子装腔作势糊弄人,恐怕就是这些镖局的拿手好戏。
言似卿开了门,蒋晦眼角余光瞧见这人衣着齐全才没避开,也听见言似卿低声说了:“《双尾相思佩》确实价值斐然,在大食国就抬了高价,若是转道入了我国境内,那要么翻价数倍,要么,得者高位。”
她语气很笃定,因在大食国内有生意脉络,也通消息。
蒋晦:“海富贵跟你说的?”
这人语气怪得很。
言似卿顿了下,承认了。
蒋晦嘴角下压,“那他也是个好人。”
言似卿:“确实是好人吧,表哥判断素来精准。”
蒋晦:“我不随便判断别人,但我查他了。”
言似卿:“应当的。”
蒋晦:“我也从不随便查人。”
言似卿没法继续往下接了,转移话题,“不如表哥再断一下如此珍贵的玉佩会被何等富豪送予权贵?”
她不喜欢在这种事上弄些暧昧不明的交锋。
蒋晦见好就收,认真思索起来,语气带着一点刻薄:“定然是一些好男女情事的纨绔所需吧。”
这种事也不少见。
真用于世家联姻的好东西,多以世代传承的历史珍宝,海外珠宝虽珍贵,但不够厚重,多为下官或者豪商贿赂人脉往上供奉。
王族宗室与世家是瞧不上的,所以蒋晦的刻薄也算有理有据。
言似卿不予置评,但下面有人发声。
那陈皎惊愕这宝
物来头,大概被“黄金三千两”给镇住了,要知道如此财富,足够超越陈家世代累积,也就是攀附姻亲周氏才有体面,实则底子还不如沈家厚,他嫉妒眼红,但骨子里又攀附官家,瞧不上商贾巨富,可不怕罗高,加上正好此刻拂夷也开了门,出来看情况,但目光却是往蒋晦那边去的。
他一下就激了。
“不就是一个玉佩,世俗媚上的玩意儿,也得用公家之权跟我等隐私来为你天罗镖行的亏损买单?!”
那罗高一听也分外生气,谁人看不出姓陈的高傲,但他们也不是不清楚后者背景,又不是陈家的官权,就一表的,也如此高傲?
罗高公鸭破锣嗓子拉高,“陈公子,我看你年纪轻轻,有些话还是别说太早了,你怕是不知道我们天罗镖行这单买卖也是贵人用了大手笔从大食国弄来的,也是要赠与未来宴王世子妃的礼物。”
言似卿瞟了眼旁侧人,默默挪开一步,但蒋晦一愣,立即拽住了她的手腕,急切想要解释什么,动作微微大了一些,惹得那边的拂夷都看来一眼,有些惊讶。
知道别人在,言似卿有所顾忌,不等他解释,就冷冽瞥他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我并非需要解释的关系。
蒋晦手头微微乏力,压低声音:“我知你顾忌,但我也有自己的清白。”
“如有谎言,天打雷劈。”
轰隆!外面刮风打雷下雨一起来了。
恰好下面的罗高又补了一嗓子,“门当户对,谢家表妹,长安人都知道!我敢对天发誓!”
蒋晦:“”
天杀的。
言少夫人的眼神复杂,意味不明,但抬手反扣在这人手腕,隔着布料稍微用力,往下推扯。
“此事蹊跷,关乎我们自身,下去处理。”
“不必说别的。”
蒋晦不敢惹她,也知道局面需要处理,不能耽误大事,只能顺势松开手,跟在她身后下楼,眼神扫过那罗高,藏了杀意。
本来失窃物品价值斐然,天罗镖行名声不小,镖师人多,封困了驿站,又要报官,众人就没法置身事外。
何况现在还扯上宴王府大旗,这下没人敢驳抗了,不需几呼吸,人就都到了一楼大厅。
————————
干干净净的桌子上陈列了失窃之物的附加物件——囊袋,小匣子,铁钥匙。
明明白白。
罗高似是嫁错了人家的小媳妇,拿着缝缝补补的破手帕擦着眼角,难掩恐慌焦虑,反复诉说这次失窃给他带来的巨大前途危机,以及对镖行的毁灭性打击
“没准我的命都不保了。”
“那可是宴王府啊!!”
蒋晦这边牙齿都咬碎了。
可身份隐蔽,也不至于在此自爆——一行人千防万防,百般查探追踪,不是锁定驿站,就是怀疑这罗高等商镖,结果现在整出的事儿却关联玉佩,恰好这玉佩又指向自己。
是巧合,还是有意?
蒋晦一味沉思,但言似卿观察鞭辟入里,发现若钊等人自打那罗高几嗓子之后,表现就不太对劲儿,反复查看那小匣子跟蒋晦,也未有维护自家主人的名声一般对那罗高。
她在想,谢家为帝国诸世家前列,本就跟王族联姻,若是能亲上加亲,对于宴王府也实是如虎添翼,莫怪外人跟下人一干人对此有所笃定。
蒋晦不认,不代表这婚约将来不会成真。
那他此前那些言行皆为私欲之前逗趣儿的轻挑,而她纵然因为位卑而不得已的沉默也都是默许,在谢家看来也是将来出手对付的由头。
言似卿心里有了思绪,未有任何表现,只在一楼细心观察了那桌子上的物件。
都是做商的巨富,都拥有且运送过价值连城的宝物,言似卿对这种珍宝匣子并不陌生。
实在太吵了,廖家的,镖行的,驿站的,姓陈的在缠着拂夷说什么,罗高也管自己说,那俩夫妇也有拌嘴。
本来是根据失窃造成的责任跟风险在解释,后来又形成了内外的矛盾,小事大事一起激发。
何止七嘴八舌。
“是玲珑匣吗?”
她问。
但无人听,太吵了。
言似卿不喜欢吵闹,也不耐烦在这种无用的吵闹中去浪费处事的黄金时间,正蹙眉。
“你捂耳朵。”
什么?
言似卿听到身后低沉俯首的声音,蹙眉,挪开一步,但没有捂耳。
蒋晦无奈,往前一步,猛然一脚砰!一张桌子被踹翻飞撞在另一张桌子上。
撞击出巨响。
原本吵闹的大厅顿时死寂了。
蒋晦将抬起的脚放下,“刚刚我表弟问了,是玲珑匣吗?”
“对,问的是你,罗大镖主。”
“现在,你听清了吗?”
他问的是罗高,怪有礼貌的,唯一的失礼之处也已经由下人补全了——若钊慢条斯理拽过驿站老板的衣领,拉开衣领,往里面塞碎银,以作补偿。
补偿自然是损毁桌椅价值的数倍。
不乐意也没办法。
因为这就是权贵的周到体面。
跟她予人的体面截然不同。
若钊对言似卿说过的话并非虚言——我家世子殿下,在以前,在别人面前,可从未像待夫人您这般。
罗高怕他,擦擦额头的喊,连忙应下,“听见了,听见了,对不住啊两位公子,刚刚是我糊涂了玲珑匣?对,这就是玲珑匣,小公子真是博学多才,这都知道,想必是出身高贵,见过不少此类珍宝”
到底是博学多才还是出身高贵,他也有点颠三倒四,但一味奉承。
言似卿也不追究,端着这个表弟的假身份开口打断后者不断的奉承,“玲珑匣有机关秘钥,是这把?”
她指着铁钥匙。
比起蒋晦的暴烈权威,言似卿是温润和煦的,但透着低温的不耐跟冷淡,同样具备渗人的权威,罗高很快绝了聒噪的言辞,也冷静了下来。
罗高:“对的,是这把。“
言似卿:“你怎么发现它丢失的?”
罗高:“就是临睡前查看一回,毕竟快到长安了,可不好到长安出事,谁曾想就发现东西被换了。”
言似卿:“你临睡前还去马厩?”
罗高一愣,众人表情也都变化陈皎跟拂夷齐齐侧目看来,各有惊讶。
马厩?
他们都在观察罗高的衣物周身,追索嫌疑。
却毫无发现,越发好奇这位容颜冠绝的公子是如何做此判断的。
陈皎低语:“胡说八道。”
拂夷还在盯着,眼中异闪。
罗高张嘴,“我”
言似卿并不期待对方反驳以暴露更多破绽,依旧快速打断他,“你身上没有沾染马厩的马毛或者气味,鞋子上面也没用沾染那边的淤泥污秽,因为你换了靴子跟衣物,又非睡衣,假设你临睡前发现如此大的事故,早已如你一晚上鬼叫一般慌乱失神,还能打扮齐整干净,换上得体的衣装?”
“不说你临危换衣是何等诡异心态,是否伪装闹事,就以需要换衣来看,你睡前去的地方一定不干净——驿站院门封锁,也无牲畜饲养的场所,唯一可能沾染污秽的也只有马厩,那边气味浓烈,容易暴露。”
罗高:“”
怕不干净被猜出,才这般捯饬的,怎么反过来也会被怀疑呢。
言似卿又慢吞吞补了一句:“在马厩与你密会的人,是谁?”
第32章
罗高脸色铁青, 其他人都紧张起来了——因为驿站就这么多人,也只能是其中之一或者几个,关乎珍宝失窃或者别的,谁想沾染。
他们也正要否认。
罗高眼神转换, “公子误会了, 其实我就是怕在诸位贵人面前失态, 哪怕再紧张,我也要打理干净
自己,免得”
言似卿:“是这两位吗?我记得贵伉俪姓陈跟赵?”
两朴素夫妻本来刚刚还在彼此推诿小事闹矛盾,突被言似卿一提,所有人的关注降临,顿时成为焦点,人也呆顿了。
同样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
言似卿:“你们的靴子。”
两夫妻低头看。
男子陈双:“就因为我们也换了干净的靴子, 公子你就认为我们跟罗老板一样去过马厩吗?那, 你跟你表哥的靴子难道就不是整理过的?”
若钊:“我家两位主人尊贵,随行衣物装配许多, 靴子衣物都有干净的置换, 你们也能比?不你们自诩的普通夫妻吗?如此不算矛盾?”
确实,矛盾了, 除非陈双两人自爆身份。
两人跟罗高飞快对视一眼。
妻子赵丽苦笑,抬手作揖:“公子尊贵能耐, 非同小可, 果然瞒不过你们,其实我与夫君确实不算普通人,也是有些资产的富商,住在吉祥苑,做些古藏书画生意, 出外地走商谈事,涉及生意机密,不想暴露,这才伪装寻常人,换靴子也是习惯所在,并非与今夜失窃案有牵扯,还请诸位不要误会”
吉祥苑富贵奢华,园林层栉,地价贵得吓人,以黄金起算,确实是帝国富商才能住得起的好地方,仅次于某些权贵官邸所在的住宅区。
陈皎:“一介商贾,撑死了也就是有点财帛,还伪装寻常人?真是可笑。”
“这什么驿站啊,一个比一个能装。”
这什么破嘴啊,一张口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拂夷的丫鬟跟陈皎的随从们表情都端不住了,两眼一黑。
拂夷揉了下眉心,下意识去看蒋晦言似卿那边。
陈双瞥了陈皎一眼,淡淡道:“陈公子的扇子落款为诗书大家剪鱼先生吧,但它是伪造的。”
陈皎面红耳赤,哗啦一下阖上扇子,正要反驳。
言似卿:“否认了?这样也很好,那你们就更难解释另一件事了——你们两夫妻刚刚说是为了外出密谈生意,简装而来,我记得你们到的时候,各自只有一个软囊包裹,最多装一套换洗衣物,是怎么再装第二双换洗靴子的?”
“除非这里有你们认识的人,或者有人卖那么靴子,或者你们跟驿站早有合作,驿站有安排,再不然,就是罗大镖主给了你们靴子,你们一番换衣换靴,也是商谈好了说辞,以闹大此事报案。”
“恐怕官府跟你们上家都会怀疑你们私相交易,监守自盗,暴露后还巧言狡辩。”
“都这个罪名了,也没办法说实话吗?”
罗高跟陈双夫妻这下没办法了,苦着脸色一起朝言似卿作揖。
“公子厉害。”
“我们此前确实是在马厩私会,但并不是吞藏玉佩,而是按照原有的计划交易——因为在长安交易的安排是用来混淆视听的,真正的交易地点定在此地,有彼此密信为证。”
“我们两夫妻也都是玉贵坊的舌人。”
舌人,指的是隐秘交易中替主人口舌传话的人,也是最接近主人的密人,话语权很重,也代表主人意思,能来跟罗高交易,确实符合他们计划的二层保密设计。
而提起玉贵坊,言似卿他们不陌生,在场前往长安的人也都不陌生,都知道那是替长安权贵们服务的。
那些西域往来的珠宝香料布料乃至隐秘物件,基本第一上供的就是给这些人。
陈双非富商,而是玉贵坊的舌人,其实比前者身份更无惧陈皎。
只因背后主子权势背景必定不弱于周刺史跟周家,甚至彼此间有权衡的体面,不可能为了陈皎撕破脸,何况还是陈皎惹人在前。
既然提到玉贵坊,这里除了蒋晦,别人也不敢往上探究那位上锋的身份,到此为止。
言似卿也没倚仗蒋晦破局,她顾自顺着陈双两人跟罗高一致的坦白,问:“交易时发现了?飞钱凭信、密信、玉贵坊舍人身份的凭证能看看?”
她缜密,没有因为两边说话就深信不疑,但语气温和,认真,不惹人生气。
何况,若钊上前,笑盈盈:“诸位放心,我们大公子跟九公子还不至于贪墨诸位的物件,只在此地检验,并不拿走。”
“不敢不敢,非此意,我们自然是信得过两位公子的。”
陈双两位舌人还能看不出谁厉害?
本就忌惮。
罗高:“拿吧,如此才能证明我们三人无辜,不然就真的说不清了。”
他说这话,拂夷等人也想到了——此前这位九公子迅速逼问,不给任何反驳狡饰的机会,但最后反而留了间隙让两夫妻否认,就是掐这个破绽,让他们在完全被揭露破绽后,无法修缮自己前面的说辞。
若是合法身份,合理私会交易,为何在珍宝失窃后不肯说明,非要伪装没有见过面?
自身理亏,才得在后面的调查中让渡权益,割让隐私。
陈双跟赵丽对视,后者拿了东西,一一摆放,叹口气:“我们没想到罗老板一打开匣子,匣子里面的《双尾相思佩》已经不见了,我们三人如晴天霹雳,公子怕是不能理解我们这种为人差遣的下人如何惧怕主人追究,而且说白了这玉佩是主人要拿到后秘密上供给那位未来世子妃的,亮点跟诚意就在这私密之事上,若是我们两人的舍人身份暴露,被外人所知,其实对于主人来说就不只是此前投入的黄金三千两与人脉心血付之一炬,更是脸面上的过不去,也让我们玉贵坊的名声受损,我们三人商量过后,只能及时止损,把我们两人摘出来,再让罗老板报案查玉佩所在。”
“未曾想在九公子您面前全然暴露了”
他们这番坦诚,其实也有另一层隐意——在这是暴露了,大家都知道,但玉贵坊背后势大,那位主人要拿玉佩去上供宴王府未来世子妃,又连着王府权贵,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都要守口如瓶,可不要大嘴巴胡咧咧,往外丢这些贵人的名声。
其实到这,玉佩已经是小事了。
及时止损,才是重点。
——————
威胁的不是两位出身显贵的公子,而是其他人。
哪怕陈皎这种蠢货都听明白了,何况旁人,何况言似卿。
她也听到了蒋晦冷笑声,更察觉到对方反复瞥来的眼神。
当没看到,她垂眸查看同样已经摆放在桌子上的飞钱密信等物
蒋晦也在看。
密信是真的,玉贵坊的。
玉贵坊舍人身份的凭证也是真的,不论材质还是印记,都一般无二。
他接触过玉贵坊,才敢装玉贵坊的人,言似卿更与之交易过,久居雁城,长期用密信往来,更不缺熟稔。
只稍看两眼就确定了真伪。
至于飞钱凭信更是铁一般的事实,是最实际的官方钱财流通之物,从印记材质都记在户部,若有能伪造的,那对于帝国来说都是天大的谋反份子了,何止诛九族。
三样物件都看过一遍,蒋晦已然确定为真,但隐晦察觉到言似卿似乎对那飞钱凭信多看了两遍,葱白玉指还在上面摩挲两下,然后,放下了。
罗高有点紧张,“是有什么问题吗?”
言似卿:“没有,都是真物,玉贵坊两位舍人身份毋庸置疑,那这玲珑匣依旧是内封状态,是罗大镖主后来又关闭了它?”
陈皎不甘心让别人出风头,总想插点话,又觉得反正都得罪了俩舍人,何必一味下风,于是找茬:“前面摘人出去的说辞也就算了,现在又闭合玲珑匣,总不是为了周全那位玉贵坊之主的隐私吧,你们能做何等解释?”
罗高还真不慌,摸摸鼻子,只对言似卿两人委婉道:“没有什么私密,主要是里面替换之物实在不宜袒露于人前,原本是想拿出扔掉的,又怕耽误案情调查,毕竟官府查案讲究人物齐全追踪前因后果,若我私自处置,反而惹嫌疑。“
陈皎讥笑:“这不是已经私自处置且串谋了吗?”
这大
嘴巴怎么这么讨人嫌?
那周刺史能留他办事,搞不好还真是有几分喜爱的,不然这种后辈留到过年见一面都得煽死在灶台上。
罗高三人斜眼瞥他,忍下了,专心看着言似卿跟她身后寡言冷厉的蒋晦。
蒋晦听见是“不宜之物”,以为是什么危险物件,上前一步,侧格在言似卿前面,若钊几人也如临大敌。
“打开看看。”蒋晦说。
廖青跟驿站老板也是这般意见,他们都不想沾染嫌疑,能查清最好。
陈皎上蹿下跳最厉害,也凑最前面。
拂夷在后面不动,既避开,也不躲着,挨着柱子一览无遗所有人,目光扫过聚拢在物件桌子的众人,重点在蒋晦两人身上停留
罗高无法,拿起铁钥匙弄进玲珑匣钥匙孔,手指左两下右一下扭了扭,啪嗒一声,封闭的玲珑匣应声解开机扩枢纽,盖子弹开缝隙,罗高顺势打开盖子。
“哝,就是这个,原本红布上是摆放整齐的双鱼佩,结果现在变成了这”
陈皎这类人,内在怕死,但外面爱称场面,看盖子打开后里面没有弹出什么凶器,也没有外露什么毒气,顿时明白这东西不是什么危险之物,至少他看蒋晦这些人没有躲开。
那
陈皎反而上前一步,“这黑不溜秋的玩意儿能是什么不宜之物?跟石疙瘩似的,让你们害怕成这样?不过,我倒是在我大伯父膝下教养过几年,他博学广识,曾说滇边跟西域多奇石玉矿,但原石本身就是普通的石头样子,浑不起眼,也许啊,你们买来的所谓双鱼佩就是滥竽充数的原石,大食国那番外小国糊弄你们玉贵坊呢!毕竟谁人不知那首富海富贵拿捏其国经济,真有什么稀释珍宝,他还能让流出大食国”
他越说越来劲儿,自觉这才是真相,声量也大了,还随手抽了筷子去戳那黑疙瘩。
“你们看”
“哎呦,还戳烂了?这比原石还不如?”
“果然,哈哈!”
“这东西肯定原本就是个假的,根本没人盗取。”
众人也惊讶,都顾不上埋汰这人的显摆,目光落在被筷子戳破的黑疙瘩上。
这么一戳就裂开两半了,露出里面藏青色的粉末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反正瞧着不是原石,更不是什么珍宝。
“也许真品恐怕早就被那海富贵送给他的那个什么相好了吧,不是说他在沿海某城有个姘头”
言似卿微微皱眉,嘴唇抿了抿,没有反应。
以前没有蒋晦这些龙相虎皮的时候,在沿海诸城,言似卿也常年做到了被人“敬罗衣且忌其能”,何况现在如虎添翼。
虽然现在本质是阶下囚,但利益一体,也可以借力打力。
但她没有。
蒋晦抵着剑柄的手指本来已经微微动,察觉到言似卿的细微表情,思索了下,手指扣回去了,不动武,但走文的,忽说:“既然已经盗走,还故意留下这样的物件填充,实在多此一举,有可能是某些毒物,这里还有舟车劳顿后体虚的女眷,还是多小心一些吧,别碰了。”
“姓陈的,你愚蠢不堪,所言实在没道理,让开,让我处置这物件。”
在场人就没有不顾忌他的,一听都纷纷赞同,也以为他提起的女眷是拂夷。
起码陈皎是这么认为的,今天屡屡被羞辱,他怎能不恼火,觉得蒋晦是故意的,当即反驳:“什么毒不毒?这东西能是毒?”
“当我没见识?毒不入体不入口,这种破烂东西如果是石头,必有异味,嗅了有味道才可能中毒”
“这有味道吗?有吗?”
他看起来冲动,又有底线,只小心用沾染了一些粉末粘物的筷子在鼻子下面嗅了下。
罗高睁大眼,欲言又止,但终究没开口。
言似卿愣了下,抬手抽帕轻掩了口鼻,退了一步。
蒋晦:“没有味道?”
陈皎皱眉,但自觉身体没有不适,笃定这东西无毒,否则罗高这些人还敢留在手头?另外腾出不行?
他梗着脖子:“没有!这绝对不是毒物,你敢与我对赌?!”
蒋晦:“那它确实不是毒物。”
陈皎:“?”
罗高会心一击,“陈公子,这是干化的一般马粪。”
蒋晦:“也不一般,它没味道。”
在场的人实在没忍住。
罗高委委屈屈:“就是太不雅了,我才得盖着啊。”
“真是的”
“难为陈公子了,唉你能别这么看我吗?”
“不过只是闻闻,又没尝。”
“不碍事。”
“对了,真没味道吗?”
陈皎如同已经吃了一般。
这一次,拂夷总算可以堂而皇之走远一些了。
不走远才不正常啊。
虽然在她看来,这陈皎的恶臭恶心胜于马粪。
早就认出那黑疙瘩、因为掩了口鼻嫌弃的言似卿也被逗乐,眉眼弯时,又瞧见世子殿下又跟恶作剧戏弄别人的少年人一样回头看她。
别人,是陈皎,因为说了让她不喜欢的话。
她有顾忌,没对付,他出手了。
所以他明明白白来邀功了。
他在她面前确实装不了多少。
言似卿的笑意淡了,避开目光,走了两步,到桌子另一边,在陈皎大怒发作之前。
“偷了东西还这么恶作剧,不太礼貌。”
“当然,杀人替换身份,更不合法。”
“两位不觉得过分吗?”
她的语气很温柔,跟蒋晦的恶意乖张显然极端,但更可怕,也一下静寂了刚刚还喧闹可笑的气氛。
众人震惊,再次目光凝顿,既在她身上,也在她言谈的对象身上。
那两人。
两夫妻。
陈双跟赵丽。
第33章
这两人错愕, 但还未有所反应,蒋晦抬手一个手势,若钊等人就刷刷包围了他们。
陈双脸颊抽搐,“什么, 什么意思?九公子, 你这话何意?”
赵丽也委屈难堪装, 紧张红眼,“九公子,我们是做错了什么,让您依旧怀疑我们呢?”
“难道这些飞钱凭信或者密信跟舍人凭信是假的?”
不可能是假的,蒋晦很笃定,但涉及言似卿,他都不自信了。
好在言似卿从不爱长篇大论耽误时间。
“是真的。”
“破绽有三, 其一飞钱凭信虽真, 但上面沾染的油润气味乃为羊油,今夜店内因我们一行人杀羊, 我等口味不爱油腻, 驿站厨房就留用了许多羊油,自然会用在其他菜品上面, 诸位身上多少沾染点,但能沾染在飞钱上, 说明你们在清洁自身时, 再没碰过它。这不合理吧,毕竟发现玉佩失窃,罗大镖主一方最为恐慌,要承担失窃主责,关心的是玉佩去向, 而你们,肯定在分责的同时要顾好交易的黄金,那这飞钱凭信,你们竟然没有检查清理?这可不是一般舌人的行径习惯。”
为人做工的,哪有不害怕的。
他们嘴上害怕,又筹谋细致如何摘身份保全,却罔顾了最重要的黄金三千两飞钱凭信?
它不是钱?
不,它才是钱。
玉佩都可以用它购买。
那大盗不碰它不合理,他们两个舍人不检查它更不合理。
陈双瞳孔晃闪,手指有细微焦躁的小动作,但还是镇定道:“九公子果然敏锐细致,不过这可以解释,我们是检查了的,只是没有清洗擦拭。”
言似卿:“其二:能打开玲珑匣的只有钥匙,刚刚罗大镖主也证明了匣子的机扩功能完好,能做到封藏之能,钥匙又一直在他手里,若非他自己监守自盗,旁人要在不破坏匣子的前提下取走里面的东西,实在匪夷所思,除了一个可能——就是在交易之前,你们一定先查验过彼此的钱货,一方看黄金飞钱,一方看玉佩真伪,在检验的过程中,玉佩就已经被取走了。”
罗高迷茫,旁人也愣了愣。
言似卿:“之所以要填进马粪进匣子,是因为罗大镖主作为老道的镖师,对任何护送物品的重量必然是心里有数的,玉佩是不吃重,可随身携带的轻重偏差容易察觉生疑,在第一轮打开匣子先检验玉佩时,因为马厩晦暗不明的环境里,视觉受障,手感洞察是舌人跟镖师的拿手能力。”
“为什么是马粪而不是别的物件,就是因为你们交易的地点刚好是马厩,随手可取。”
“罗大镖主,你之前不是提到自己跟他们交易的时候,是陈双与你谈事且交易黄金凭信,而赵丽站在你边上准备收匣子吗?”
罗高刚刚就在听言似卿一番言语呢,努力理解了前后,有点晕晕乎乎回忆起前事,又逐渐明白,此刻恍然大悟,一拍手掌,大叫:“啊?对啊,之前我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也确实有两次复验,最后交易,结果那会刚好有边上马匹嘶鸣一下,我跟陈双就走神了,去看那马匹,因为怕有变故吗,反而被吸引了心神,东西就是那会被另一边的赵丽给置换了?结果他们把东西换了,还在第二次复验的时候贼喊抓贼,说东西不对,可把我吓得!老子当时都恨不得把这马粪舔干净看看里面是不是有玉佩!好啊,是这样?!你们俩夫妻是雌雄大盗吗?配合如此狡诈!!好厉害的身手!!”
他情绪浮涌起来,根本打不住,又自我疏导,详细回忆,又夹带对陈双两人的怒骂,甚至一挥手,“来人,给我拿下他们!”
镖师们本来就人多势众,还都能打,加上若钊等人,言似卿他们都不用退让,蒋晦也不用出手,不出几个呼吸,两人就被死死包围着,即将拿下
突然!
因为要拿活口,周遭人都未短兵刺致命处,采取近战擒拿,结果就是这么一个关卡两夫妻没了兵刃的直接威胁,身体跟无骨的蛇蜥一般,吸溜一下避开他人的擒拿,靴子腾跃,双双从袖下甩出丸子,朝着柱子上的烛台火焰扔去。
只要它烧了既可烧出一些粉雾甚至是毒雾。
“哈哈哈,一群蠢货!本想不动干戈拿走这玉佩,结果你们非要揭露,那就别怪我们了!”
同时,这两人身法一个诡谲一个阴魅,已经顺势腾气,这哪里是若钊他们能拿得下的身法速度,也不是这些镖师能拿下的。
若钦一眼认出对方身法,“是雌雄大盗无面夫妻??!”
这名声可是赫赫于江湖,大盗中排名前三的厉害人物,配得上《双尾相思佩》的珍贵程度。
这两人手段也是厉害,之前假借对方人多顺势示弱,让若钦他们以为可以近战擒拿,现在反而成了对方脱身的契机。
碍于那飞出的丸子,唯恐有害,只能分心去追,无法全力追杀两人。
混乱中,两人在大厅吊炉边上的烛光中已经分别攀跃向天窗口
眼看着就要逃走。
铿!!
剑出鞘。
剑鞘飞左,雷厉击打一般精准打击在赵丽的后背上,把人打得半空吐热血。
剑刃离手,回旋飞射圆弧抛物一般已经绕切过即将落在烛台火焰上的丸子。
剑刃削飞了丸子,阻断其落燃烧出雾,回旋的剑刃回归铿!
入手。
若钊已经追过去拿下了被打落下的赵丽,且将那落下来的剑鞘接住且抛回。
蒋晦双手齐全接回剑与鞘。
铿锵,剑鞘回归,入鞘的声音清脆,在他斜后方,被他刚刚一脚踹出的板凳已经变成粉碎的木棍,跟同样被砸下来的陈双一起落地。
他看都没看这俩大盗,只耷拉冷酷桀骜的眉眼,在生来清贵漂亮的脸上露出不耐的表情。
“让你们走了?”
“急什么。”
陈双两人虚弱且惊愕,质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尤其是蒋晦。
什么权贵公子能有这么可怕的武功?
他们问,别人也好奇啊,都看着呢。
结果蒋晦就没有为下位者解答的习惯,都没留意他们,只勾了勾手指。
下属拽着俩吐血的大盗回来摁在跟前,蒋晦抽出昂贵的丝帕擦拭了剑鞘,再看言似卿,语气温和且慢条斯理很多。
“还有吗?”
言似卿发觉自己对这位世子殿下的了解跟评价依旧是不够到位的。
这般厉害武艺,上了战场,那其名之显赫,理所应当。
言似卿:“没了,人都抓到了,问东西在哪就好了吧。”
她一直都是温和无锋芒的样子,陈双两人成了阶下囚,最后逃脱身法自爆身份,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搜身后发现玉佩并不在。
只能逼问。
陈双无法,“我们原以为此事已经妥了,就准备在报官后脱身带走它。”
此前他们两个是被摘出去的,没人怀疑他们,就是罗高还在为他们俩做伪装呢,殊不知被卖了还替人数钱,他眼下可气死了,再次逼问他玉佩到底在哪。
“在后院的碗莲缸里面,用鹅卵石藏了。”
那碗莲缸子脏得要死,都没人打理,青苔遍布,充满腥气。
根本没人能怀疑下面藏了价值黄金三千两的珍贵玉佩。
这俩大盗真是一绝啊。
众人震惊之余,也一起去后院找玉佩。
“反正大家现在也算洗净了嫌疑,但玉佩还没找到,案子就没定,当做个见证了,其余就交给官府了。”
“是这个道理。”
“罗大镖主,等下找到玉佩,其余诸事就是你们自己跟官府的事了,可别牵累我们这些过往旅人,明天一开日光,大家也都要启程回长安了。”
“就是,可说好了。”
众人熙熙攘攘的,但也没烦到蒋晦面前,此时外面虽没有下雨,毕竟是春夜,有点清寒,拂夷打算跟过去的时候,耳边听到。
“天色不好,似要下雨,别出去了。”
拂夷偏头,看见纤长风雅的人影沐浴淡淡月光走向大缸位置。
她没尾随去院子里,只在屋檐下看着,也只有丫鬟知道她的目光始终在哪。
院子里不止一个缸,大大小小的,堆积荒废。
驿站老板解释说是日子久了,总有些不用的东西堆积,“有些是酒缸,有些是装载杂物的让诸位贵人看笑话了。”
蒋晦眼神示意,若钊等人假借找玉佩,先一步随便翻看了下这些缸。
没什么猫腻,也没法装人。
至于真正装玉佩的缸是那最大的缸。
在陈双两人的指认下,那缸很快围满了人。
“这里的缸实在多,我们也怕弄错,就随手找了最大的一个,它底下有鹅卵石,玉佩用红布袋子包着,压在下面。”
若钊:“我来。”
他不放心别人,更不可能让两位公子去捞玉佩
“这水真脏。”
“你们俩也不嫌弃。”
“偷鸡盗狗之辈就是没什么品味。”
罗高有点因爱生恨的意思,此前多信任这俩夫妻,现在就多痛恨,骂骂咧咧的。
若钊已经拨开碗莲叶子,手指准备往下,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因为指腹下面好像有软乎乎细密的东西。
他胆子大,也不在乎肮脏跟诡异,要继续往下捞。
结果。
“别动。”
言似卿的正要攥他手腕拉出来,却发现一手搭着一手
她的手指还没搭在后者腕上,蒋晦就拉住了她的手腕。
三只手,上下。
若钊这次可真被吓到了,一个哆嗦,立刻抽出,后退一步。
作揖弯腰。
“两位公子,下面好像有东西。”
言似卿回头看蒋晦,后者没什么表情,拉开她,拔出下属的刀,连刀带鞘往水下一滚一卷。
很快,那刀就卷开了缸面上密密麻麻的碗莲叶子跟水草杂碎,也因为水体的涌动,露出下面的黑乎乎的丝线?
好多火把,本来也不昏暗,人人都看见这大缸下面有东西咕噜噜冒出来。
——————
第34章
刚刚蒋晦跟言似卿前后脚到大缸边上, 后者来的时候,旁人乖巧让出蒋晦身边位置,陈皎都避讳着。
前者凶悍,后者睿厉, 都厉害, 他也不蠢。
言似卿一来就多看了大缸的厚边口上的湿润青苔, 但有一截口子青苔没了,露出下面的缸质砂底,好像被一下子剐蹭了一大片。
她记得这俩雌雄大盗身上没有沾染青苔这些杂物,不然就太失水准了——前面的事干得好好的,没什么大破绽,到了藏玉佩的时候,这么大破绽?
他们也没多少衣服可换吧, 何况换衣本来也是麻烦事
那这么大剐蹭就不可能是藏玉佩的时候弄下的。
现在知道了。
因为, 众目睽睽之下,杂乱发丝下, 惨白惨白的头颅就这么浮出水面。
紧接着下面的尸身也抻浮出来。
人, 一个死人。
还是他们都认识的人。
“姜!!”
“姜姜公子!”
“姜灵信!”
所有人震惊无比。
连言似卿跟蒋晦都决然没想到缸中有死人,死人还是姜灵信。
对了, 此前查玉佩失窃,唯一没到场的好像就他, 不对, 是三位书生都没来。
火把光照在姜灵信的脸上,不少人都想到了长安的姜氏势力,也想到了堪堪不久前还爽朗文雅的大才子
这位热衷于游历山水,广交好友的世家子弟,在世家中也是少有能读书还有望得不菲功名的子嗣, 结果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缸中。
貌似,姜家也是少有世家中多出读书人的显贵,在朝大员不少,姜灵信大哥姜无邺就是上一届的探花,如今已是君上面前红人了,前途可见,堪称一门双杰。
结果
人一旦死了,再暖的火光都照不亮他的惨白。
反而越显得寂寞惨淡。
蒋晦是最不慌的了,姜家再恼怒也不敢招惹自己,别人就怕死了,一片恐慌。
罗高呆滞了好一会,然后手都在抖,来回看周边,最后锁定言似卿,“九,九公子,您,您还查吗?能继续查吗?”
廖青都破嗓了,大喊:“这还能是谁杀的?肯定是这俩大盗啊!”
“还能有别人?”
旁人一想也是啊,还能是别人吗?
那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唯一关联的罪魁。
陈双赵丽俩大盗表情不似作伪,如今还震惊中,骤见这些人同仇敌忾要把凶杀罪名推到自己身上,顿时气笑了。
“虽说以我们曾经偷盗的事迹,死罪是必然的,这杀人之罪也是死,可我们也不愿意接这黑锅。”
“我们也只在下面埋过玉佩,绝无杀人。”
“何况我们杀他干吗?不图钱的事,我们当盗贼的会做?”
“盗亦有道。”
有点好笑,天下顶级的大盗在那理直气壮喊着盗亦有道。
陈皎眼底一闪,跳出来:“不一定,也有可能姜公子恰好撞见你们俩做坏事,被你们一急之下杀人灭口了,你们俩的身手也厉害,足够无声无息把人杀了藏进大缸中。”
确实,他难得提出一个有逻辑的说法。
罗高等人都没法反驳。
而且,这也是最有利于所有人的结果了——有凶手了,姜家有发泄报复的对象。
好过姜家介入,大理寺针对此案扩大调查,那今夜所有人被调查的力度可比玉佩失窃大得多。
何况这俩大盗的嫌疑也实在太大了。
“下面没有玉佩。”
“但确实有鹅卵石。”
众人讨论中,蒋晦懒得耽误时间,利落抬手:“其余两人呢?去找来。”
之前查玉佩失窃案,三人没来,也不是没人察觉到,但没人认为他们会偷玉佩。
无关出身,而是因为三人才名才外,就算科考非上选功名,进士之身也是稳稳的,前途有望。
既有官途,其他风险都是障碍,纵然是价值黄金三千两的玉佩,也没人认为三位举子会冒着耽误科举的巨大风险去做偷盗之事。
所以,他们没来也没事。
现在有事了。
一群人去找人,言似卿没去,先在大缸边上看了下,这里没有什么脚印,就算有,也被众人繁杂的足迹盖过了,没什么可取之处。
其余也没线索。
唯一的线索就是尸体本身。
表面似乎没有什么致命伤,甚至连流血的伤口都没有。
也就是碗莲的根系跟头发丝缠绕在一起,在惨白浮肿的脸颊上若隐若现。
水生莲,脸生花。
也许只有仵作验尸才能知道他的死因了。
言似卿冷眼看着尸体整个被捞出来,也让若钊再细捞水缸。
旁人以为她在找玉佩。
但玉佩确实没有了。
言似卿目光在姜灵信穿着白袜的双脚停顿了下,思索了一会,转身朝屋檐下走来,陈双两人被看管押送在后头。
刚上台阶,陈双忽然喊冤,求她给自己夫妻主持公道。
“我们是真的只偷东西,不杀人!”
“我们真的只藏玉佩,玉佩怎么会不见了呢?一定是凶手杀人夺宝!公子,我们冤枉啊!”
屋檐下,言似卿看到拂夷走来,婉婉行礼。
“公子。”
言似卿:“你也觉得他们不是凶手?”
拂夷摇头,苦笑,只是看着姜灵信的尸体说:“民女不知谁是凶手,但姜公子帮过我,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能瞑目,那可恶的凶手能被绳之以法。”
“而九公子洞察敏锐,乃刑侦大才,为民女平生少见。”
言似卿眼神微妙扫过她,对此信任跟夸赞不置可否,但也温和回应:“恰逢此事,已经牵扯,不得不做些努力,至于结果如何,我也不知。”
她侧过身来,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俩大盗夫妻。
当着拂夷的面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是走的后院左边靠壁小路到这的吗?”
陈双两人惊讶。
她怎知道?
奥,她好像住那边甲一号房。
拂夷愣了下,后苦笑,主动低声:“其实,我知道一些情况。”
“也许嫌疑人不止一个。”
——————
砰!
三间挨着的房门相继被撞开。
里面酒气冲天很快众人就瞧见刘无征跟丘莫羽两人都躺在床榻上醉得不省人事。
额可以知道他们为何没来了,不是不想掺和,而是压根不知道外面的动静。
都跟死猪一样了。
他们这时候才想起三位才子此前因为众人敬酒,喝了一些酒。
敢情酒量这么差呢?醉成这样。
蒋晦挑眉,目光扫过全屋,后退一步。
“弄醒。”
“看好三个房间里外。”
武力之强,干什么都不需要别人废话。
而言语侦查之事最后还是落在了言似卿头上,至少在刘无征两人被若钦他们用了不太温和的手段强行弄醒后,又变成了所有人都在一楼大厅。
尸体也在。
两人也惨白着脸,两眼血红看着姜灵信的尸体。
没有给他们哭的时间,蒋晦也不耐烦这种事,剑鞘已经擦过很多遍了,好像困觉,但也不聒噪,只偶尔看一人。
陈皎是最焦躁的,数次欲言又止,但难得没有咋呼出头,只是嘀咕了几句:“这还需要查什么吗?不就是这俩雌雄大盗杀的人?就是杀人灭口。”
陈双可不爽他很久了,冷笑:“陈公子你可别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大厅吃饭那会,姜公子可是去找过你,言语间也没那么和煦,你们更不是熟人,你敢说,你们之间没有冲突恩怨?”
他说这话时,看了拂夷一眼。
这么一说,不少人也想起来了。
陈皎一下子涨红脸,连声否认。
“绝无此事,周姜两家也算认识,我陈皎跟姜公子就算以前素未蒙面,因为家里也多少会有场面情义,怎么可能为了一介女乐师就撕破脸甚至杀人?你也小看我了!”
他言语间没掩饰对拂夷的贬低,众人瞧不上他这做派,可真要说证据,也没有,倒是拂夷对他的羞辱没太大观感
“陈公子昨晚来找我,欲强行进屋,后来失败了。”
“是姜公子及时赶到,拦住了他,也有过口舌争斗跟衣物拉扯。”
拂夷忽然出声,陈皎脸色瞬时惨白,怒瞪拂夷,正要辱骂她。
廖青也尴尬说自己好像也听到了争吵。
“我听到姜公子与人争吵过,当时我就猜测是陈公子了,因为大厅吃饭那会都看出来了。”
“后来你们有了第二次冲突也让不奇怪。”
陈皎:“混账!这是污蔑?!我没杀他,我们就是掰扯了两句就分开了!倒是你,你个姓廖的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指认我?!”
蒋晦冷眼看这些人互相指认,过了一会才说:“尸检吧。”
官府的人还没来,负责尸检的只能是他这边的人,他也没打算让言似卿自己上手。
毕竟是尸体,不太干净。
除非她非要。
结果言似卿也没上手。
“口鼻腔入鱼缸内的碗莲碎草等杂质,腹腔鼓胀,身体无挣扎痕,缸里还有一些呕吐物杂质,面容浮肿,衣服齐整没有拖拽打斗痕迹”
“姜公子是醉酒溺死。”
廖青错愕,“那是他自己意外而亡?自己在后院失足栽进缸里吗?”
言似卿:“恐怕不是。”
她抬手指了下尸体。
“刚刚拂夷姑娘提到姜公子跟陈公子有过接触跟拉扯,陈公子也没否认。“
陈皎咬牙,这怎么否认?
拂夷主仆就能作证。
“我是跟他有拉扯,但是他要找我麻烦,跟他有什么关系,要他当什么圣人?而且也未必是什么圣人,不过是装好人罢了,我就不信大家都是男人,哪个手头落了一个无权无势的漂亮女人会不碰的,就算现在不碰,最后也会忍不住,吃相只会更难看”
这话一说,蒋晦跟言似卿都表情微变,甚至联想到了长辈那边
刘无征也飞快看了言似卿那边一眼。
不等言似卿有什么反应,蒋晦反手一个耳光。
陈皎被一掌煽落了好几颗血牙,捂着淌血的嘴跌坐在地上,都懵了。
都不知叫痛。
因为吓的。
蒋晦面无表情看着他。
言似卿初次见他展露沙场血气是在他一枪戳飞林沉光的时候。
第二次,就是这一次。
大厅安静。
还是言似卿打破了死寂。
“衣服换过了一套,不是前面的,对吗?”
拂夷点点头,“确实换过,我记得之前不是这一件,姜公子是世家子弟出身,再随便,在衣着上也有自己的体面。”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这也说明姜灵信跟陈皎冲突后分开,自己是回过房间换了衣服的。
言似卿:“也许是凑巧,也许也不止我一人听到过姜公子还跟人有过冲突——他与人吵架,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因什么争吵,但那会,他跟对方有了隔阂,也许就是被杀的原因。”
“廖青你听见的冲突,不是姜公子跟陈公子,而是他跟这个凶手。”
“其实可以这么揣测:以姜公子的死因往回推理,是因为过度醉酒而失去任何反抗能力,从而被凶手抗到后院放进大缸中自行溺死,那就得让死者喝足够多的酒,从大厅饮酒程度以及当时姜公子的状态——到他跟陈公子吵架,这期间可见他还是清醒了,根本没到醉酒失智的程度,那就是后来又喝了很多酒。”
“驿站给送过酒吗?”
驿站的人否认,大厅也没人见过姜灵信再来喝酒。
那就是最后一种可能了。
“结合前提——姜公子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
“且天字号房间内是有备用酒的,喝完按价起算。”
“而且姜灵信的足下没有鞋子,尸体上只有袜子,大缸内也没找到他的鞋子——凶手扛人的时候,忘记给他穿上了,因为他们是在房间内一起饮酒的,榻上无需穿鞋,都穿着干净的袜子,把人灌醉后,就扛下楼去了后院。”
“凶手在姜公子的房间内把人灌醉再行谋杀。”
“熟悉,信任,吵架后还可以在房内一起饮酒,也只有两个人符合这般嫌疑。”
众人齐刷刷看向刘无征跟丘莫羽。
前者愣神,后否认:“我跟姜兄并未吵架,平日也没任何冲突,自然谈不上去他房里喝酒道歉,但因科考压力,自觉苦闷,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喝酒。”
丘莫羽:“我只在大厅喝酒过,那时候就醉醺醺的了,房里的酒我没碰过,根本就不是这位九公子说的那样,就凭着这些推理就能锁定我跟无征两人的嫌疑吗?我们与灵信认识多年,同窗好友,胜似兄弟,为什么要害他?而且真要从动机跟能力来看,恐怕这里最有可能杀人而且能做好证据伪装的另有其人吧。”
他有点怨气,口吻带着一些怀疑,就差明说了。
但其实也没说错。
这里,还能有人比蒋晦一行人以及罗高一方更具备杀人能力的吗?
廖青怕惹怒蒋晦,含笑打了圆场,督促罗高跟驿站的人查一下两人房间,发现丘莫羽还真没撒谎,他房内的酒没动,刘国征房内的就
“刘举子的房内,酒瓶亦完好。”
刘无征错愕,脸色大变,“怎么可能,定是有人害我。”
若钊他们之前就看过两人房间,也记得这般事实。
蒋晦目光锁定他,手指淡淡敲击着剑柄,踱步走动,“看来堂堂举子,未来圣人门生,也未必都是一心家国百姓,大有可能因为私心私欲”
他不拔剑,因为不是什么人都配让他拔剑。
可他连剑带剑鞘拔出了腰封剑套,走位中,抵达刘无征身后。
正好对视了言似卿。
那一刻,眼神进攻性极强,甚至有点针对性的恶意。
她几乎要以为这人要凭着这种不可言说的恶意对刘无征下手。
他也确实动了。
她嘴唇抿了抿,也几乎要开口说些什么。
“难道你们以为是无征,不可能!他绝不是杀姜兄的”
唯一为刘无证呐喊的丘莫羽声音戛然而止。
蒋晦:“本公子说是他了?难道你以为,本公子会与我们家的九公子所想背道而驰?”
蒋晦的剑鞘是隔在他脖子上的,话是说给丘莫羽听的,眼睛却是盯着言似卿的。
灼灼昭然,难以回避。
言似卿只能不看他,丘莫羽咽喉发干,有些失态,声音带着尖锐:“凭什么怀疑我?!而且难道她说的就是真相?她是什么人!”
罗高迷茫:“啊?是丘莫羽?九公子,是他吗?”
蒋晦:“她说的是不是真相不打紧,她说是谁,那这把剑就只能在谁的脖子上。”
这什么人啊,反贼都没这么嚣张!
在场的人又一次被震住了,陈皎都觉得自己搞不好真踢到了天大的铁板上。
即便不看对方,耳朵又没聋,言似卿本素雅无波的眉眼也会因为动容而暴露瑰丽的本质。
烛火光下,如潋似滟。
第35章
眨眨眼, 言似卿也不愿当那冤枉人的纨绔,更让堂堂皇长孙成了违逆法度的反贼。
“此前问过两位大盗,藏玉佩时走的路径是否为后院左边靠壁小路,两位承认了, 他们为了掩盖玉佩的存在, 小心将缸中水面碗莲一并捞起, 将玉佩放在低下,再放回碗莲。后来经他们认罪指认,找到大缸,大家应该都能作证那时碗莲也都是完好的,并未破损,只有缸边因为尸体放入而剐蹭了青苔痕,玉佩却不见了。于此, 若非两位大盗杀人, 既是他们两人拿着玉佩经过小路时,那会真凶也在附近, 至少亲眼窥见了两人藏玉佩, 那会,只要把姜公子的尸体放入大缸中, 杀人栽赃外加夺宝的计策恐怕就能一气呵成。”
“碗莲是见证者,也是前后两方人的人心见证者。”
“但陈双两人毕竟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盗, 如果说被这位凶手窥见机密是老天不作美的巧合, 以他们的身法洞察,平常人也难以掩盖自身存在,早就被察觉到甚至被杀死灭口了。”
“所以,我猜当时这位凶手应该处于一个绝佳的隐秘位置。”
“细数后院左边靠壁小路那一地块,恐怕也只有挨着后院连着那些大缸都长久没用的酒窖了吧。”
“里面灰尘遍地, 若是留下鞋印,拓下比对就行。”
“丘公子不必这般看我,并非无端怀疑你,而是因为你的个子不太高,还挺明显的。”
一般人身高脚长有一定规律,若非稀奇,大差不差。
矮的人,大抵脚掌短,男女又各有差距。
这是她从小舅舅那繁多的办案经验中被教诲得知的,所以都不必亲自验证人身,若已经锁定两位举子嫌疑,她从后院走到屋檐下,当着拂夷的面问了陈双两人后,就直接推开了那扇废弃的小门,在灰尘漫天中瞧见了里面堆满的酒瓶酒缸,以及微缝窗户后面的鞋印。
罗高摸着脑袋,跟廖青他们一样都听得认真,良久都不能说出话来,那驿站老板眼底也在闪,无意识的小动作不断。
他有点慌,因为害怕。
这位九公子如此厉害,可否看穿了别的?
拂夷跟陈双夫妻此刻才恍然:难怪此前这位九公子问了那些问题后,就让那些手下把他们带走,她则还在屋檐下,当时以为公子一方纯属不信任他们,不仅认为陈双两人依旧有嫌疑,甚至觉得拂夷都可能是凶手。
实则不是。
怕是当时就已经确定凶手了。
现在就看当事人是否认罪了。
倒是那险些成为替罪羔羊的刘无征二度愣神,始终盯着言似卿,眼神复杂。
“明明更有嫌疑的是刘无征!你就一点都不怀疑他?”丘莫羽还欲狡辩。
蒋晦看了她一眼。
言似卿已经补了后续,“再看酒窖里面,还有一些陈年走味的老酒,有两坛是被才移走的,架子上留有圆底的新痕,我想,你去那废弃酒窖当然不是意外,也许是先发做了杀人的谋算——若没有陈双两人跟玉佩的事赶上,也有刘举子成为背罪之人。”
“所以刘举子房间的酒之所以完好,是因为你用废弃酒窖的老酒顶替了他喝完的酒——在他醉死时,你潜入过他的房间,做了这些安排。”
“他房中的酒是他的嫌疑,恰恰也能洗他的嫌疑。”
“有两方替罪作保,怎么着都能让你全身而退了,还能收获价值黄金三千两的珍宝,这确实是妙计,值得你灵机一动又一动。”
丘莫羽呆滞,如丧考妣,嘴唇张了好几次,似乎在杜撰喊冤的言词,又在冷静告诫自身不能再多说多错。
最后只能吐出一句:“除了对上鞋印,就没有其他证据了?如此杀人之罪,如此证据薄弱了吧,我是断断不可能认罪的,何况我一点动机也没有。”
刘无征此刻忽然开口:“你有,你嫉妒姜兄的出身前途乃至功名优胜于你我,不说你,就是我也有。只是我本以为嫉妒是人之常情,盖有圣人教诲的原则戒律约束就没什么,但姜兄为了让你安心读书考试,这些年陆续出了三百多两为你家那赌鬼父亲摆平窟窿,大恩大如仇。”
丘莫羽表情顿时扭曲,讥讽:“无征,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刘无征皱眉,欲言又止。
丘莫羽还想说些什么,脖子上隔着的剑鞘转了个方向,冰冷贴了筋脉。
他一下子就安静了。
蒋晦一言不发,但像罗刹恶鬼。
言似卿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手指按了眉心,“刘举子房间的酒串了味,可以辨别,这是关联罪证,你若要更详实的证据,不如反省下你自己——玉佩到手后要藏在哪。”
“你不蠢,知道你们的房间迟早要被搜查,所有归属你们的行囊肯定要被翻过,但驿站也是别人的地盘,从杀人处理尸体栽赃他人也是忙碌不已,没有太多心力找可信的地方吧,我若是你,当时最可信最顺手的也就是——你们游历天下时乘坐的马匹。”
——————
些许后,移步到马厩的众人亲眼看到一切——罗高从三举子骑乘的三匹马其中之一的马鞍下面翻找,从塞软物的空间找到了一方棉布包裹着的玉佩。
玉佩那般温润华贵,又透着天然咬相思如红豆的灵动跟宿命感。
堪称天然华珍,大家之术。
众人被两枚玉佩对应相携的美感震撼些许,又不由自主看向面无表情的丘莫羽。
他完全不想说话了,众人也不认为他还能做任何辩驳,罗高对言似卿钦佩不已。
“太厉害,太厉害了,九公子您真的宛若开了天眼,世间任何阴谋凶诡在您面前都没有藏身之能,这都能看穿!”
言似卿瞥了他一眼,既不谦虚,也不自傲,只心平气和甚至带着几分好脾气的温婉,道:“玉佩失窃时查了一次马厩,当时关注点在陈双两人故意惊动以吸引罗大镖主注意的马匹,实则就是前者扔了石子打在那匹马的身上,这本也没什么,但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所有的马匹基本都是驿站小二牵系道马厩的,因客人们一抵达客栈,都交托了马匹出去,各自忙碌吃食或者商货,所有马匹的系绳绑法都一样,唯有一匹不一样。”
众人转头看向丘莫羽的马匹。
丘莫羽猛然看过去,他刚刚也在想自己怎么就栽了,此刻再看那系在食槽柱子上的缰绳
“在罗高三人那边因为玉佩失窃捣鼓事时,马厩是无人的,他们早已去整理自身衣物了,你孤身来此藏玉佩,需要解松马鞍往里面放,这样一来,马匹很容易受惊,于是你解下绳子安抚马匹,后来再系就是你自己的结绳之法。”
所以,她从酒窖确定了这人的嫌疑后,再去看马厩,就连玉佩的所在都找到了 。
也彻底确定了真凶。
丘莫羽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任何反驳自证的法子,除非一口咬死是别人干的,栽赃自己,但他也知道真要查案定罪,当前这些证据已然够够的了。
安静时,外面突来躁动。
罗高眼睛一亮,“官府的人来了!”
廖青等人大松一口气。
“今夜之事,也算真相大白,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一语未成谶。
大门外,深更半夜尘土飞扬,数十马匹人繁乱而来。
“彰临县府衙捕头刘广羽,受天罗镖行报案,前来调查,所有相关人等一律”
刘广羽其人正当年,英姿勃发,颇有正直气概,办事也利落,作为官府中人,接案既来,带的人也尤其多,谈论中才知罗高因玉佩关联自身跟镖行的前途,舍得下大手笔,前去报案的镖师可是带着好几张大银票同去的。
银票去了,没回来,但来了一大堆衙门捕快。
玉佩找回,大盗也抓了,一切已经水落石出,罗高精神抖擞,但也不敢太嘚瑟,因为姜灵信的死是极大的意外,背后关联的后果饶是刘广羽到场得知情况都分外头疼,他们都之地现在玉佩失窃一案得次之处置了,先得把杀人案捋清,定成铁案才好。
丘莫羽毕竟是举子,非一般小老百姓,司法流程上并不一般,还不能轻易上刑,他大抵也是知道自己优势的,加上骨子里就透着阴狡不甘,竟还当着刘广羽的面不肯认账,罗高等人生气,都不需要言似卿跟蒋晦他们复述之前的调查流程,就三言两语把一切说清了。
刘广羽怒目瞪了丘莫羽:“都这般详尽了,你还抵死不认?不知廉耻,真不知读的什么圣贤书,待我再复检一切,收集所有,走了流程就抓你回县衙,那时你便知道什么叫律法森严!”
他没打算放过丘莫羽,但也提到所有办案证据流程都得齐全,不可能凭着这位不明身份且非官身无办案职权的外人前面调查过程就把案子定了。
毕竟前面他们这些官府的人还不在场。
这是应该的,言似卿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但刘广羽好在也不傲慢,似看得出他们来历非凡,不缠着非要言似卿他们再过一遍流程。
“九公子年纪轻轻,风采斐然,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儿,临时遭遇此事,还能不辞辛苦前后帮忙调查,已是仁德,眼下诸事已经明朗,我们官府会借您成果加快速度,不会再劳累您的。”
言似卿看着对方,点点头,上楼了,过了楼梯,斜瞥下面,正好看到罗高这些人尽力配合差役们的乱糟糟就行。
从玉佩之事查起,这人首先就开始交代那些箱子的事,得意洋洋提到自己声东击西刘广羽不耐烦,让他搬了箱子查看,然后说重点。
箱子搬来搬运,里面确实空荡荡的,压根没什么珍宝,珍宝是那玉佩,刘广羽确实是个负责的捕头,哪怕现在真凶已经都摆在明面上,他也没放过任何嫌疑,看了玉佩,也没贪婪之心,还回去了,也顺着言似卿前面的调查一一验证,只是在看到姜灵信尸体的时候,神色沉重,叹了几次气。
大抵也知道这差事不好办,还不知长安姜氏那边要怎么过问。
这么多人出入,动静不小,吵闹。
言似卿困倦,目光瞥过若钊等人,关上门,走到窗边,透过微开的窗缝,往外看着已经被差役们代替镖师们二度封住的院子大门。
大约一炷香后,刘广羽一干差役弄完所有,带着罗高这类案情相关苦主以及嫌疑人陈双夫妻跟丘莫羽离开了驿站。
驿站大门开启,又关闭。
尘烟滚滚,逐渐消散。
但驿站这边。
蒋晦上马了,悄然带着一干厉害下属离开了驿站,附近林中埋伏的第二波人马也追出去了,只有若钊等少数几人守在驿站。
当然,言似卿也被悄然安排到了乙三号房。
女暗客低头,“殿下亲自带人出去,是笃定那刘广羽等人有猫腻?前去追查背后林黯等人的踪迹?他露出了什么破绽吗?夫人,容我们两人愚鲁,竟看不出问题。”
言似卿坐在椅子上,取了倒扣的茶杯倒一杯水,淡淡说:“那些差役的马匹马蹄下沾的是黑泥。”
嗯?嗯
女暗客猛然醒悟过来,随即看向驿站北面的山林。
“如果是连夜从县城赶来,走官道疾奔最快,官道因为车辆马匹多,多黄土灰尘,今日又无雨,这些马匹实不该沾染黑沉的淤泥。”
“但北面山林背阴,不见光,腐植落叶多,泥土泛黑,且土壤湿润——他们早就到了,躲在林子里窥探情况?”
第36章
蒋晦是沙场悍将, 怎会不懂马匹行军的痕迹之事,一眼就看出刘广羽一行人不对劲,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官府差役,彰临县府是不是背后投靠了祈王或者为林黯勾连, 他都要去追查个究竟。
一捅到底。
女暗客恍然后, 这才明白自家世子行动的缘由, 也明白为何言少夫人如此配合。
盖因他们都一眼看穿了猫腻,知道不管是玉佩失窃还是姜灵信被杀,实则都无关他们自身安危,唯有这看似最可信的官府之人到来,且露出了大破绽,才是他们等待了一整天的真正危机。
“不过殿下放心离开,也是排查过驿站所有人, 诸房间并无藏匿的人马, 驿站老板也被我们盯死了,夫人您尽管放心。”
“我们这边人是够用的。”
“因为驿站本身围墙高立, 其实就是天然的堡垒, 只要内部人员了然于心,就不会出意外。”
他们如此自信, 言似卿也不怀疑,嗯了声, 神色和缓, 低头喝水,也多拿了杯子,女暗客见状,哪好意思让她来。
“多谢夫人,奴不敢, 奴自己”
言似卿抬眸,室内昏暗不明,外面月光渗窗带银白,隐晦但吞色。
女暗客顿了下,“言少夫人。”
言似卿没说什么。
——————
旷野,官道,山涧,密林。
之所以如此轻描淡写,就是因为在马蹄之下,这些山川河流地表十百里都是风行之事,马上人并不在意,最多关心其潜伏危险。
而负责追击的一行人出自王府,也都是年轻的世子带在沙场杀出来的悍将行勇,最擅此事,马匹也远胜对方,行速比捕头刘广羽等人来得厉害。
银月参见人间事,但见骑兵追夜煞。
不出半盏茶光景就在密林往内挨着溪涧口这边追上了新鲜的踪迹,不再疾行,以免马蹄声被前面的人洞察到,进而逃散或者改变密会的计划。
于是,停,散,前锋斥候,左右翼抄尾
一干人井然有序飞快分开。
——————
刘广羽等人并非真正归途,而是奔着蛰伏伺机而来,如今重归此前蛰伏的林子,马蹄回踩了曾经踩过的黑泥,现在正在溪边驻扎休憩。
丘莫羽以及陈双夫妻这些犯人是被缉拿押送的,不理解既已经动身回程,有何又走偏叉路进了林子小道。
是回程捷径?
毕竟深夜了,按照正常行程,赶到府衙恐怕天都亮了,也是劳累。
但又停下驻扎过夜?
嗯?这就非常之奇怪了,毕竟这样还不如回驿站过夜,待明早再动身,何必如此麻烦。
不过这三个犯罪者都狡猾聪明,虽觉得奇怪,但为阶下囚,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在被押解中默默观察,随时警戒危险,倒是那罗高作为天罗镖行的镖主,玉佩失而复得,喜不自禁,一路情绪高涨万分,不断跟刘广羽套近乎,瞎吹胡咧。
人人都知道他必不是糊涂鬼,但也谈不上多聪明,且人嘛,大悲大喜之下难免失态,众人也只嫌他聒噪,且刘广羽一干人心里有鬼,驻扎后,一边等人,一边也不愿意直接暴露嘴脸,于是跟罗高敷衍了几句。
倒是罗高疑惑,还真问了为什么要在这过夜?
“不是要回县城?早点了解此岸?而且还带着尸身,这恐怕”
盖着白布的尸体就在不远处,罗高当着丘莫羽等人的面有点避讳。
开镖行的自然不怕死尸,毕竟是危险买卖,他忌惮的是这尸体乃是世家姜氏子孙,人死了也就罢了,若是尸体再有残损,哪怕案子水落石出,自有真凶丘莫羽担责。
刘广羽一伙与林黯勾结,上面自然有人,岂会在意一个镖主,不过目前局面还未定,驿站那边的变故也不在他们的计划内,只能先稳住。
他眼底一闪,“罗镖主,我们自然也是想早点回程的,毕竟人命案子非同小可,但我搜查你们驿站的时候,总觉得那俩表兄弟非常不对劲,不仅自身奇怪,甚至携带的人马也远非常人,若说是长安贵人,那我等自然是不敢招惹跟刺探的,可惜近期长安境地有诡事频发,周边诸道县已有行文密令要我们各地官府严查异常,是以,虽姜氏权重,但朝廷指令当为第一,我等怎敢耽误,于是蛰伏于此,看看那驿站是否还有别的异常。”
“但凡那俩表兄弟真有古怪,我等是肯定要出手的。”
丘莫羽对言似卿两人可谓恨之入骨,一听当即心期盼,而罗高愣了下,有点嘟囔:“不至于吧,我看那两位都是好人,尤其是那九公子,君子雅风,清贵有加,才华难掩,定出自豪族,难得还心善,没有这九公子,两个案子都难破呢”
他对言似卿跟蒋晦推崇有加,俨然不太信两人有鬼,但也好奇长安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正要问。
刘广羽有事起身走开了。
溪涧水流声掩了很多动静,他走进林子,过了一会才停下,又等了一会。
几个带刀侍卫拥护着一位黑袍人从一颗大树下走出。
树下昏暗,看不清脸,但刘广羽弯腰行礼。
“大人”
另一面的林子深处,一双锐利眼盯着,些许,无声抬手,对着那边诡异谈事的刘广羽等人摆了摆。
动手!
哗啦,从各处蛰伏着的暗者全都冲袭跃出,刀锋照光!
杀!
——————
没有博弈,没有对话。
直接杀。
刘广羽一方自然有所察觉,惊愕中立即大喊。
“敌袭”
刘广羽反应很大,显然没料到这个结果,惊慌之中喊那边差役们过来救援,毕竟自己这边也没几个人,再看对方冲出的人马,各个如山鬼一般凶悍,显然是他不能对付的。
那黑袍人倒是稳一些,蒙面黑布半面之上,一双眼阴狠盯着冲出的一干人,但也锁定对面林中蛰伏的人影,眼看着大堆人马已经要杀到跟前。
他一挥手,身后林子里窸窸窣窣出现一大堆黑衣刺客。
显然,他才是真正的有备而来。
刘广羽惊讶之余就明白了——自己这上峰猜到了他这一伙衙门差役早已暴露,对方寻迹追踪而来,想要一锅端,结果,锅里的鱼跳锅了,不仅跳锅了,还用腥气引来了大堆猛兽。
那些猛兽,显然不是己方彰临县的。
更像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死士。
随着这些死士反向包围冲向王府一干人,这黑袍人眼眸微弯,略带白的眉梢毛发微微动,声音都尖细了几分。
“能让世子殿下亲自出手,是我等的荣幸,若非博一从龙天机,谁敢如此逆上。”
“但今夜,也只能请殿下”
他本从容,因为已经看到了追击一方人马的规模所在,己方死士人更多。
因为从容,也因为知道自己在做大逆之事,心虚,心慌,往往这般心态的人会多话。
在话中找补,也在说服他自己。
为博从龙之功,为男儿大业,为
他的声音还是戛然而止了。
因为林中走出阴暗的姣立者并不是蒋晦,而是若钊。
穿衣打扮就能看出猫腻。
他知道自己栽了。
引来的根本不是蒋晦。
若钊盯着这个蒙面的黑袍人,通过判断对方形体身高,配上情报中提及当地紧要人物的一些信息,加上刚刚窥视中刘广羽行礼的做派,心里有数了。
“阁下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配我家世子亲自来对付,但在下作为世子随从,带队而来,所求的也不是阁下。”
“毕竟我方追击的乃是朝廷明令海捕的罪臣林黯。”
“哪怕阁下是彰临县县令,也非我等此行之目标。”
等于两边图谋的都落空了。
黑袍人、彰临县县令关量山心中一突,其实作为县令,虽然远够不上蒋晦这样的凤子龙孙,但也是朝廷官秩,本该对若钊等随从护卫傲慢三分,可真朝廷做过官的都知道天子近臣,上位者亲眷,远比上峰更可怖。
官大一级是压死人,但天龙盘卧之地丛生的草叶却能是轻易斩首自己的镰刀。
他懂,所以一看若钊这般从容姿态,俨然也不惊讶自己不是林黯,他顿时慌了。
后退,再次抬手朝上做了手势。
他要逃,以此规避风险——万一若钊这伙人有什么后手,自己这次所谓冒险一搏就真的是送死了。
不过他也不信蒋晦能做万全准备,毕竟自己背后与人家也是一个姓啊。
万一拿下了呢?
他直接让蛰伏的另一伏兵直接出手。
上端,埋伏的弓箭手窸窸窣窣射箭!
啊,两军对垒,还有什么兵种比弓箭手更能决定战局的?
还得是自己县令大人厉害啊!
刘广羽本欢喜,突睁大眼。
“大人,这箭射的方向不对啊!!”
偏得是不是有点多了?
噗,一箭直接射在刘广羽的大腿上。
那边关量山也懵了,逃都来不及,臀部也中了一箭。
这是谁的弓箭手?
难道祈王那边派来的人马是被蒋晦策反了?
很快,趴地后被踩踏后背的关量山瞧见一些弓箭手的样貌。
不对,不是他们的人。
但弓箭是他们的。
难道是己方弓箭手的埋伏早已被对方勘破,然后被伏杀夺弓?
还真是如此。
对于若钊这些真正的戎马之人而言,在勘察到刘广羽等人踪迹的时候,分两翼包抄,可斥候不止一个,既锁定刘广羽等人的情况,也不忘查对方后手,于是通过洞察山中痕迹察觉到了另有一批人行军入山林。
按对方靴子在林中泥地的印记判断承重,可揣测对方的武器所属,若钊他们一眼看出这是弓箭手的负重痕迹。
既是弓箭手,就不能直接硬来了,得先断掉对方的远攻能力。
于是就有了两翼人员先行抱团这群弓箭手的先发之举,再夺弓箭替代对方的埋伏位置,往下埋伏下面的人
才有现在的攻杀局面。
差役们叫喊连连,还没打多久,看那些死士被从天而降的弓箭手给射杀大半,当即败了心志,而若钊也喊了:“尔等为县令所骗,若是早早悔悟,可免罪。”
这群人想都不想就卸武投降了。
一场厮杀在林中分了胜负,外面的丘莫羽等人在心慌中没等多久就听到里面动静平息了。
但隐约听到那关量山凄厉大喊。
“我是县令,是朝廷官员!你们不能杀我!”
“你们以为自己赢了吗?”
依旧是虚张声势的狞叫。
但无人回应他。
只有若钊从林中走出的沉默,提着滴血的长刀,在月下瞧着丘莫羽等人。
丘莫羽还记得查案那会自己在对方眼皮底下狡辩,对方一伙看自己的眼神
一个随从都如此,那他们的主子呢?
到底是什么人?!
县令都敢杀。
那陈双夫妻毕竟比丘莫羽这种读书人见面识广,已经猜到了三分,已经瑟瑟发抖。
自诩飞天遁地的大盗,也怕沙场杀出的贪狼破军,更怕帝国党争的残酷——他们一旦入狱,落入某些人手里,非要拷问出什么供状用来指证某一方,那可是生不如死。
不过陈双看赢的是若钊一伙,反而放心了,却问:“贵方果然有备而来,两位公子人在驿站,决胜千里之外啊。”
这才是贵人呢,自己都无需出面 ,就
陈双却看见若钊遥望驿站方向,脸色沉重。
对了,刚刚那关量山嘶吼难道驿站有危险?!
此时从林中抓出不少人来,他们也才知道关量山没死,被捆起来了,若钊把刀落在他脖子上。
“林黯到底在哪?”
关量山仗着自己有官身,固然行径违法,却还有挽救余地,只要对方不敢杀自己,万一祈王那边赢了,那就
“我哪里知道,今夜也不过是因为朝廷指令而带人巡察各地,哪里知道会遇到你们一伙人,更不知你们是何身份。”
他要诡辩了,赌的就是蒋晦不在,这群人不敢乱来。
若钊脸色难看,但刀下果然没有用力。
关量山冷笑。
罗高此时看不明白,只惊慌,“不好,难道还有歹人会对九公子他们”
不是九公子他们。
恐怕只会盯上九公子。
陈双两夫妻突然想到——那蒋公子实在难以应付,武功超绝,也只有那九公子手无缚鸡之力。
“没事的没事的,蒋公子还在那”
罗高忽然安静。
因为上面弓箭手齐齐下来,人影矫健,其中一人高大英武,浑然就是蒋晦?
——————
驿站一派风平浪静。
除了偶有房客起夜的细碎声响,别无它声。
空无一人的大厅角落,有非常细微的咯吱声,而后,一匍匐猫影好像从哪里钻了出来,形体抻开,渐壮大,窗外月光穿透,有照映了该人拉长的弓腰影子,在墙上渐成凶悍影像。
然后弯刀亦悄然拔出。
他入了偏门走廊,悄无声息往一楼的某个房间——乙三号房。
它挨着耳院,此地有山中泉水引下的铜壶滴漏。
计时而已。
但杀人者不看时间,只看时机。
他诡异而来,阴狠目光锁定目标房间,但也不忘窥探周遭,确定房子两旁无人蛰伏,便用刀锋插入房门,小心别开门栓。
声响越发细微,比老鼠吱吱声都小。
直到门栓快被别开。
他忽见到门面上倒挂的阴影。
他是钻出的大老鼠,对方却更像是从月下潜入又倒挂的蝙蝠。
不对,是从梁上下来的鬼。
刷!
从这鬼影倒挂落下的动影瞬间判断,他迅猛反身,一边手腕出力,将弯刀甩出,一边一脚欲踹房门——既已暴露,他肯定非对方之敌,只能硬破门而入,拿住里面最为柔弱的目标人物来威胁对方!
他这盘算极好,可惜落下的飞鬼已经轻功踏虚,半空拔剑,剑勾弯刀,不仅挡,还用坚韧勾顺了弯刀的刀体,用回旋的柔劲一甩,弯刀反向回旋回去!
刷!
欲踹门的腿差点被弯刀切断,那人只能匆忙后退,一个后闪躲开,再扑窗。
但那人已经落地,提步,速度更猛,名动天下的剑器吞衔月光,霸道无双。
铿!!!
这人拔出后腰的短刃匆忙格挡,浑身气劲爆发,也算是刚强勇武,尽显行伍之人的血气锋芒,可
碰!!
连人带刃都被一剑劈退,连退十几步后,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一口热血欲呕时,他靠着生死危机之下的求生欲,咽下这一口内伤,握紧刀刃再次反扑!
已是深夜将明,烛光早熄,只有中庭跟旁窗落光。
两道相杀的人影尽显行伍人的近战厮杀狠劲,亦带着决一胜负的果断。
他已经看到了对方的脸。
是世子无疑。
他正在跟真正的凤子龙孙也是将来有极大概率登顶王座的皇长孙厮杀。
本来就是绝路,若是能杀一龙孙,快哉!
“蒋晦!”
他直呼其名,然后右手刀刃拼死之斗,左手袖下飞甩,毒针暗器窸窸窣飚刺。
死吧!!
但。
掠过去的蒋晦其实是来不及躲闪的,剑不能两分,但。
铿,铿!
右手一剑格挡且断刀斩臂。
左手从腰上抽出腰带下面藏着的蝉翼软剑。
咻咻两下。
毒针全部被弹射开来。
刚软兼备,林黯之觉得眼前刀光剑影密布手腕脚腕尽是一麻。
血线飞溅。
然后他瘫软在地。
被废掉了手筋脚筋。
林黯一狠,想要咬舌自尽,但嘴巴刚张开,咽喉就被近前的世子殿下捏住了。
噶擦!
下巴直接被卸下。
全身乏力,全然无任何反击之力,堪比蝼蚁。
林黯就这么被废了。
眼睁睁看着蒋晦插剑入鞘,居高临下俯视他。
林黯不能说话,也没等到蒋晦要拷问他什么,这人只是瞧了他一眼。
再看向乙三号房,眉头紧蹙,思虑一二,突然神色变了。
里面不止是言似卿,还有两位女暗客,若是外面动静如斯,她们怎么可能一点声息没有!
除非里面出事了!
替代了林黯,他一抬手,内力催发,巨力起,猛推开房门。
砰!!
里面有人,但只有两人。
而且这两人还是被捆住的,嘴巴也被毛巾堵住了。
桌子上有翻倒的杯子。
蒋晦一刹跟两个女下属对上眼,后者瞳孔震动,似乎在提醒什么。
刹那间,蒋晦目光已经在她们身上的束缚过了一遍,联想到——言似卿她好能耐,无一战之力,但懂药擅毒,还能让两位警戒的死士中招,自是因为她也擅心术。
可不对。
她用的毒不致命,也从来不喜欢为难下人。
所以不伤两女性命。
那她自然也能猜到万一先进门的不是己方一干人,而是林黯一干人呢?
那这两女就必死无疑。
言似卿必有准备!
不好。
就在此时!
他才看到推开的门栓下面还垂挂着细绳。
细绳断,那
哗啦!
门框上头断绳后落散下来的香囊中散出大量毒粉。
朝着蒋晦扑面而来
是软骨散!
不伤人,不死人,但会让人乏力,无后续动手以及追击的能力
她才能成功逃跑。
第37章
——————
夜色将散, 天地微微白。
溪涧潺潺,水汽中。
沿着水路边缘便可离开驿站区域,但这里路难走,逃亡之人需小心翼翼。
但言似卿没料到自己会遇到另一个逃亡的人。
黑漆漆的。
对方就这么撞到了自己怀里。
言似卿毕竟不是习武人, 脑子跟身体是两码事, 哪里防得住, 惊险之余吓了一跳,袖下藏着的、从女暗客身上取来的匕首抵住对方的咽喉。
但气味先来,还没看清人,深谙香料的她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是你?”
看清来者是拂夷,言似卿微蹙眉,退开些许,避开对方近身怀抱, 但匕首并未离开对方身体。
她对此女有怀疑。
太巧了。
可拂夷身娇体软, 比常年勤恳经营商业且身体康健的言似卿还柔弱几分,刚刚能撞她身体, 已有先机, 也没伤她,言似卿心里是清楚的, 只是出于多疑而谨慎。
现下,对方似也惊慌, 险些叫出声来, 但看清是言似卿后,“九”她忽而闭息,精致白皙的咽喉上下蠕动,以些许缄默表达自己的无害跟顺从,但依旧出声, 只是压低了声音,如同小猫一样。
“陈皎意图不轨,我这才逃出,并非有意撞上公子您。”
拂夷并非愚蠢之人,否则也无法在名动天下之后引来的豺狼虎豹环伺之下保全自己。
言似卿前面冷眼旁观几次,就看出了其人取势为自己解围的能力。
所以,她必看出自己在逃亡,也非什么真谢公子,甚至已经知道自己是女人了吧。
可她不提“逃亡”。
言似卿也当彼此体面,甚至听见林子那边来自陈皎那急促的追赶脚步声跟言语间的咒骂。
她们两人脚程肯定不及对方男儿速度,若是被追上,自己这手头的匕首未必能拦住人——对方有下属。
拂夷:“您放开我,我往另一边跑,公子珍重。”
言似卿松开手,认同了她的提议。
拂夷未有失言,转身就往另一边逃,但她脚下竟只有一只鞋子,显然逃亡路上不小心掉了一只,无比狼狈。
虽是月光下,也能看见白色袜子上沾染的泥土脚背上还有红。
道路艰险,伤了脚也不奇怪。
突然,拂夷手腕被攥住。
她一怔,回身,瞧见对方也转身了,攥着她往边上去。
“快,人呢?”
“她没了一只鞋,跑不快。”
“快!”
陈皎不多时果然追上了,也果然带着下人,一副急火不耐的样子,那嘴脸可鄙得很。
——————
其实她们都是往后山跑的,山中有溪涧,需要爬坡,对于女子而言确实是辛苦。
但山中可躲避的地方也多。
林荫遮蔽的山洞中。
拂夷喘息了好一会才平复了劳累,但也尽量压着声音,不愿暴露任何风险予人追上,也怕连累人。
她躲在疙瘩角落里,山洞中有些野兽栖息遗留的腥臭味,但她鼻尖因为挨着别人,闻到的却是别的气味。
那种淡淡的、干净非常、让人走神意象白
日夏木与月下花开的香气。
侧过眼,也能瞧见对方的侧脸。
身量高,薄,轮廓漂亮得像是雕刻的玉,安静不语时又隐隐破碎。
可,谁能忘记其人在今夜之中也曾轻描淡写连破两个无头案。
用时不到半个时辰。
她的手早已放开了自己,但手骨挂着皮肉,正握着袖下什么物件不知道在想什么。
肤白雅泽,神有静思。
对方也压着呼吸,但声量比自己更弱一些,轻轻的。
既强大又脆弱,这很可怕。
言似卿本在等着外面的动静,但始终察觉到边上人的打量。
女子跟男子理当不一样,可她又觉得一样。
抿抿唇,终究看了拂夷一眼,后者低头,摩挲了下袖摆,想要说些什么,又怕被外面听见,就保持了安静。
可言似卿开口了。
“你身边那个小姑娘呢?”
不是丫鬟,是小姑娘。
拂夷惊讶,但说:“秀儿吗?我让她往另一边逃了,两人一起更危险。”
那她是对那小姑娘极好了,没想拖累人。
言似卿想到了柳儿,别开眼,思绪有点涣散,却听拂夷问:“公子为何救我?”
言似卿:“现在不算。”
不算?
猛然听到外面动静。
“原来在这!”
陈皎可鄙的皮囊撩开洞沿垂挂的藤蔓,猛然蹿入,紧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他的随从。
一干人堵死了洞口,也把两女堵得死死的。
一看到言似卿,陈皎却是错愕,先是忌惮,不过眼珠子提溜转了下。
四下无人,这九公子出现在这显然不合理。
而且若是真贵公子,要图谋拂夷,根本犯不着私奔或苟且,只稍像那姜灵信一样找上自己就可帮到拂夷,甚至来日找到自己舅舅也能要走这拂夷。
逗乐的玩意儿而已,舅舅等官员怕是非常乐意。
对方并未,说明身份存疑。
这陈皎脑子一根筋,只会用自己鄙薄肮脏的思维去揣度他人,可错错得正,他最后揣度的结果竟还是对的。
“抓住她们!”
“我倒要看看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到底啊!”
众人逼上前,却见那九公子袖摆一扫,眼前一片粉尘
吸入后,众人只觉得口鼻腔内刺得难受,脑袋也眩晕起来。
扑通扑通全倒下了。
软骨散,一概通用,全部中招。
言似卿早就吃过解药,吸入也无碍,拂夷身子却疲软下来,正要倒下,却被言似卿沉稳扶住。
“拂姑娘,吃掉这个。”
之所以没有提前给,就是要看她几斤几两,是否有可疑。
如今后者这般言似卿自不会伤她,何况她袖下还藏着暗弩。
泛着药香的丸子在言似卿手中,她递给拂夷,让后者取走服下。
她担心拂夷不信自己,就补了一句,“这是解”
未说完,对方没有动手,反而身体贴过来,唇瓣贴着她手掌含下了药丸。
微湿热。
言似卿一怔,恍然:对方还真认出自己同为女子了,不然也不敢如此亲近。
但。
言似卿忽觉得毛骨悚然,拂夷也被惊得抬头。
只因洞口。
高大魁梧的人影就怵在那。
藤蔓早就被陈皎等人扯开,洞口大开,月下空冷,那人个子都快挨着洞口上端了,就这么怵在那。
锦衣华服,悬宝剑而佩美玉,皎皎孤上,但难掩狼狈。
不论祈王的诡计,林黯的厮杀,这位世子殿下都游刃有余,片叶不沾身,唯有此刻,衣物沾碎屑,发丝微乱,连清贵傲矜的皮相都带着残损。
苍白又发红。
唇瓣红。
眼眶似乎也红了。
“你们,在做什么。”
他怒,但压着了。
声音沙哑,扣着名剑剑柄,手骨用力发白。
言似卿是震惊的,她没想过对方还会追来没中毒吗?
不然如此身份,怎能带着毒冒险外出。
永不为价值不如自身的人或物亲自冒险急追,所谓穷寇莫追不外乎如此。
上位者大忌之一。
可蒋晦来了。
后面的下属等人一看蒋晦怵在那,活像是市井郎君发现娇妻偷人的阎王摸样,都吓得不轻,哗然后退,生怕看到了什么被灭口。
若钦也如此,真以为里面有什么男人唯有解毒后的女暗客记得刚刚路上窥见的脚印——对方恐为女子。
那么
言似卿在惊愕后冷静下来了,步伐挪开,远离了拂夷。
“拂姑娘她”
她不愿意连累人,正要解释。
蒋晦:“出去。”
拂夷心惊,紧接着那女暗客迅速进来,“拂姑娘,还请跟我们走”
拂夷忧虑言似卿,“九姑娘,你”
言似卿更冷静了,轻声说:“我与表哥的事,与拂姑娘无关,今夜恰好遇见而已。”
“劳烦小云姑娘带走她。”
暗客小云惊讶言似卿记得自己名字,垂下眼,抓紧了拂夷的手腕,后者知道好歹,顺从了。
但出去的时候,瞥见蒋晦冷厉的侧脸,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只直勾勾锁着言似卿。
好像虎狼饥饿时贪着娇弱的兔儿。
——————
碍事的人出去了,洞内只剩下了言似卿。
蒋晦踱步进去。
一步步逼近。
外面,若钦低头,后退一步步,也摆手了。
包围此地的下属们全部后退,最后齐齐背过身。
小云等人眼里有忧虑,可没办法。
他们都背对着。
不知里面详情,也只听见脚步声。
最后脚步声停下了。
“她怎知道你是女子?”
很突兀,也出人意料的开场。
语气很冷。
言似卿惊讶,但抬眸后,触上蒋晦幽深背光的黑瞳,心里突了下。
——————
蒋晦逼到了言似卿跟前,距离太近,但也没近到曾经在雁城码头船上那会。
他似乎还是冷静的。
言似卿避开他的目光,自不可能提对方撞到自己怀里,女儿家自是分明彼此的事。
但她正想着如何作答,蒋晦就替她答了。
“你跟她说了?”
“才认识多久,这就信了人家。”
“可真是有趣”
“夫人,你对别人,总那么好。”
“好到让本殿下以为你的心是捂不热的。”
言似卿都觉得此人胡搅蛮缠,做了提醒,“殿下,她是女子。”
她对同性不设防是必然之事。
这有什么可说的?
蒋晦:“哦,那看来是因为我是男儿,让你担心我图谋不轨了?所以连夜潜逃。”
言似卿一顿,正视了他。
“殿下,你我之间无关男女之事。”
“我逃,是因为您先把我当做诱饵勾那林黯上门,这有违此前你我约定,把我吓到了,露了贪生的狼狈。”
“让您追到了,是我的命数。”
“没什么好说的。”
设计了软骨散,等的可以是林黯,也可以是他。
这是她的心机。
但心机无用,对方还是追来了。
她还有什么好说的?也希望对方别说。
胜负已定,她认栽。
蒋晦恨她这般冷静清高的样子,唇瓣轻瞥,越显凉薄,“呦,夫人这幅姿态,是任由我处置的意思?”
言似卿不语,算是默认,但不看他,只垂眸看着地面。
他在那,好大一片墙,堵了月光,也拢了她全身,让她尽显被困住的幽暗。
她不适,但不能表现怯弱跟无力。
蒋晦:“我承认是要引他,因为只知道那伙差役有鬼,人也过多,来时还故意制造尘土飞扬的乱象,当时既觉可能有人要混进驿站,静候时机出手。”
“可那会确实混乱,也没抓到人,后来清点人数,也没什么异常。”
“确实也算是以你为饵但我安排小云两人,且,我就在外面等着。”
“我以为这已是周全,是我鄙薄,你怪罪也正常。”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你既猜到我算计你,算计他,还用了毒拿下小云,且布置毒粉候着,那你肯定提前知道林黯来了,甚至还知道他躲在哪。”
“你有你的计策,不说,那我有我的盘算,也不说。”
“算平了吗?”
言似卿:“是平了。”
蒋晦:“你也笃定我若是中毒,必定无法亲自来追你,而以你的聪明,若钦他们就算带再多人,你也有希望成功躲过。”
言似卿:“我没料到殿下没中毒,那是殿下赢了。”
她知道这人很在意输赢。
蒋晦:“可你也一定能猜到我就在驿站,此前我说过,你我若同在一处,若真要死,那一定是我死在你前面。”
“你始终不信。”
言似卿抿唇,后轻轻说:“若殿下是我,会不会信?”
她不解释,但反问。
蒋晦一动不动,也算据实回答:“自然不信。”
言似卿:“那我此举,殿下生气是有道理的,因你在上,阶下囚过于自我,自谋生路,确实是一种冒犯,但您实在不必要问我为何。”
蒋晦微笑:“确实如此,是我失态了。”
言似卿再次不语。
她怕他真正失态,但现在看着,对方还能有的没得问对错,说明还很冷静,内心在意输赢。
让他赢,对她有利。
蒋晦:“所以你告诉我,之前你能不顾生死为你女儿等人殿后,如今在意生死,非要逃。”
“是因为你已经摸清了我的路数,知道我找不到你的女儿,威胁不到你,这次你若能脱身,跑到你女儿那,就真的海阔凭鱼跃了。”
“从此不再被我掌握。”
“对吗?”
言似卿被说中了,内心咯噔,也发现蒋晦说这番话的时候,又重新走近一步。
言似卿表面平静,却后退了一步。
“殿下高估我了。”
“我说了,我只是临危才贪生怕死。”
“更重要的是,此前可以死在殿下手里,但我接受不了死在林黯手里,他不配。”
“何况人无天眼,无法预判结局,我并不知殿下能不能护我周全。”
这话也算是取悦他。
她第二次在言语上拿捏他的心性。
可蒋晦
“这样啊。”
“那我信你。”
言似卿看他还在靠近,神色未有放松,“那殿下到底在气什么?”
蒋晦:“我也不知。”
“本来没那么气,就是怕你出事。”
言似卿:“”
蒋晦:“可是刚刚我知道为什么了若是真逃了,也就算了。”
“可你没有。”
什么?
言似卿还没反应过来。
蒋晦猛然一大步,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反扣她的手腕,她藏在袖下的暗弩也就显现了出来。
手臂往后折。
言似卿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被他拽到他怀里。
死死扣住。
俯首,贴着她的耳畔。
逼人的凶悍气息冷冽缠了她。
“你本可以逃,但你没有。”
“就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你就心软了,放不下你心中的道义,想要帮她一把。”
“我为什么生气?”
“开头我就说了。”
“言似卿。”
“你可以不信我,你也可以看穿我,拿捏我,毕竟你足够聪明,足够冷静,但你就不能装得更好一些,别让我看出来吗?——你心里就一点没把我当回事。”
“以身入局,隐忍蛰伏,算计我诸多才逃成功。”
“可就为了别人,又让自己陷入险境。”
“她凭什么?”
言似卿好一会都没理清这人的想法,她觉得他有毛病。
她觉得自己不必要了解他,男人的心有什么好揣测的?
可从小聪颖,最擅解题解密,凭此活下来,熬过去,混出头
但这种习惯也让她无法放任疑难不管,尤其是眼前人太强势,太危险,太让她心悸无力。
于是她走神了,却察觉到蒋晦盯着她。
目光在她唇上。
没有为什么。
答案也一早明朗。
她早就知道,但一再否决。
但它一再按捺,又浮沉。
它没消失过。
第38章
——————
衣物摩挲, 声响窸窣,摩擦,气味,呼吸。
萦绕的丝线, 解不开。
幽暗里面有人, 于是幽密, 不可说。
蒋晦几乎要控制不住,他早就拦不住了。
在她不见的那一刻。
在她不知踪迹,脱离他手心的那一刻。
他以为自己怒到极致,都快疯了。
在追查的路上,追到了她的踪迹,却又发现陈皎等人的踪迹。
他才知道自己真的疯了。
那会,哪里还有半点生气, 甚至疯了一样求佛祖庇护她好好的, 不要出事。
皮毛无损,安康如初。
是他错了, 他不该自以为是, 他不该让她涉险,关在房间里一点都不顶用。
这就不是他守不守门外的事。
他忘了, 她是可以自己飞走的凤凰。
他守不住她呢。
可即便再错,如东流水, 是他的责任, 佛祖能降罪他身上吗?
她不能有事。
——————
这种颠乱的心思,脆弱的心性,他难以言说。
又难以释然为何最终追到洞口,看到她真的毫发无损,且自己就把陈皎这人全部解决了他在乍然狂喜后, 又无端暴怒。
原来,她也是能容人那么亲近她的。
也能无端信人,爱护人。
其实他早知道,这次只是进一步了然她的善良跟柔软,但也进一步了然她对他的算计——原以为是当敌人一般的在意,他本不生气,甚至无端窃喜,暗叹她的厉害,但她也是可以更在意别人的呢,也让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的呢。
他不如拂夷。
呵,原来如此,理当如此。
没什么好说的。
但一番交谈后,他心态其实又平和了许多,用多年权衡局势的能力跟自身的教养告诉自己:她若是不这么聪明冷静又善解人意,他还未必觉得她珍贵。
这就是人心。
可,人心善变。
当他察觉到她把自己给的暗弩藏着后手,他愣了下。
这是他给她护身的暗弩。
安排她去乙三号房之前,他特地给的——她明知道,她明知道!!
现在却暗暗指着他?!
看到蒋晦眼里簇燃起来的眼神,言似卿神色微变,挣扎了下,想要挣脱开,但下巴已被捏住。
“蒋呜”
红唇被吞没,言似卿想要说话,舌被缠住,难以呼吸。
他知道她会逃。
她总在逃。
还会飞,飞到不知道哪里去
言似卿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像是溺毙在水里,可不多时,对方突然松开了她的手腕。
是握着暗弩的那只手。
她错愕,但立刻。
她用暗弩抵着他的腰身,用艰难夺得的口舌呼吸空隙威胁蒋晦:“你停”
谁知,人家腾了她的手,也只是为了腾出他自己的手。
腰肢一软,已被这混账贴到了他那边。
身体相贴。
像是岩浆碰冰川。
他没管那暗弩,已然失态,失智,往日自持身份对她的“不至于,不该,不屑”全都变成不可理喻。
他明知道暗弩真指着他。
他的命在她手下。
他不管。
脑子烧着了,不然怎么会疯了一样。
“不去长安了。”
“我自己回去摆平”
“你母亲,你女儿,我都能护着,我能保下来。”
“你信我好不好?”
“言似卿,你可愿意嫁给”
言似卿听到他唇齿换气间的喘息跟胡言。
是胡言。
他疯了一样胡言乱语。
在她唇上胡作非为,在她耳边胡言乱语。
言似卿有了他控制的喘息,却说不全话语,直到听到他最后那一句,她突然不挣扎了,也不动。
他自己停下了。
手指轻轻抚着她的唇瓣,抵着她肩头。
他知道她肯定生气了,心也慌了,如视珍宝一样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颊,自己却像是刚从水里出来的困鱼,呼吸都是乱的,轻轻说:“是我失态。”
“对不起。”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但我们好好谈。”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真是疯了,可好像也极端冷静。
“我”
他还想继续说,以表诚意,动作却很急切,生怕慢了,愣是没管她手里依旧抵着他胸膛位置的暗弩,只低头取下自己的扳指,往她手里塞。
王府世子的权力之戒。
他要给她。
“这是赔罪,以后你”
言似卿掌心闭合,没让他塞成功,但打断了他,微红肿的唇瓣却轻轻吐出一句:“可以。”
蒋晦一愣,本欢喜,但又听出了不对劲。
他认真看她。
言似卿抬眸对视着,“殿下,我说我可以。”
“可以与你苟且。”
“在这也可以。”
蒋晦脸上的血色退了一半。
“对不起,我冒犯了你,但我”
言似卿比往常更冷静,继续说:“这并非我在码头那会未预判过的代价。”
“所以不算最坏的下场。”
“我也能做到满足您在任何时刻任何地方的需要,予所予求。”
“待一切解决,在您的王府,晨昏定省,对您的未来世子妃下跪请安。”
“也可能因为我的身份可鄙,连您的王府都没资格进去,您在外面给我安排一个外院。”
“随时都可以。”
“我只有两个要求。”
“其一:刚刚您允诺的,终生践行。”
“其二:我不会离开您安排的院子,但希望您也别放外面的人进来。”
她的意思非常明确。
她愿意以一生的身体为代价。
困在牢笼,予他享用。
但也预判到了所有难堪的境地——在王府,或者不在王府。
甚至不算是金丝雀。
天地之差,龙凤与草芥。
她知道自己算什么。
一盘菜。
还是一盘别人享用过,甚至生育过的一盘菜。
这不是她轻贱女子,而是她自己能做到不轻贱,但其他世人呢?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啊。
她始终清醒判断了自己的价值,也看到了世俗之中、无力抗衡、改变、举世之人固有的苛刻——言家的案子,嫁入商贾之家,已婚,已育。
不论背后的风险,还是自身的价值,都无法凌驾于她自身如今看来还算光鲜的风采。
一时上头情迷,恣意妄为,情欲之后冷静袭来,只要是个人就会权衡利弊。
她的冷静跟聪敏也用在了这里——还没情迷,就已经看到将来的狼藉。
现在,她看到了蒋晦的安静,也看到了他的面无表情。
于是她重申了这次协议。
“我可以做到,甚至没有怨念。”
“这是我可以接受的局面。”
“殿下,可以吗?”
她说她都可以,又问他可不可以,好像是她在自荐枕席,自荐受用。
体面又礼貌。
她就这么冷静,冷静地安排好了她的下场。
甚至没有反讽,激将,只是在权衡利弊,为一切做周全。
唯有她自己不周全。
这一次,蒋晦脸上连剩下半分血色都没了,高大英武的身段好像弱化成了岣嵝的暗影,只低头,想要靠近她,却又怯怯地,眼底发红,嘴巴微微张开,欲言又止。
唯独不敢亲她了。
最后只有寥寥数语,比她更破碎残缺。
“你能做到?真可怕,我竟做不到。”
言似卿微顿,予他对视一眼,但这次,是他先别开眼。
“以后不会了。”
“但其一,我允诺。”
“你女儿也确实在我手里——你之前将她安排到了狭城吧。”
不是雁城,也是狭城,只因蒋晦反推此人对林黯父子的了解跟准备,猜测她在狭城有极大的根基,那等这俩父子一死一逃,狭城就等于是她的地盘,用来安置她的女儿是再好不过的。
言似卿脸色变了变,指节也攥紧了,几乎想到了——自己还能卖弄什么以换他退让?他说得可信吗?自己需要再付出什么为此进一步作保?
她依旧不信他。
蒋晦:“好厉害的灯下黑。”
“我出去,你可以选择自己回狭城,不会有人拦你了。”
他后退,转身了。
她看不到他转身后的恐惧跟痛苦。
其实是被她的“都可以,能做到。”吓到了。
他能联想到了这般“协议”之下——她将来的下场。
想到了她的曾经。
那时,她是不是也已经做好了委身在那些杂碎身下的准备?
原来比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更可怕的是“明玉自甘落蒙尘,为脏污摩挲损毁。”
什么未来世子,什么王府中人。
她是谁啊?
是言似卿啊。
是聪明绝顶,轻而易举就能破常人绞尽脑汁也不能解之疑案的九公子,也是随便几年就能造福一方振兴经济的大东家。
她是言似卿!
她跪谁?谁能让她跪?让她俯首如奴婢?
蒋晦一想到那等场面,竟想拔剑,若是想到将来自己一脚踏入王府,一眼看到她跪在那
剑得指着谁?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多可笑,多可怕。
在她眼里,他还不如那沈藏玉吧。
真可鄙啊。
——原来他蒋晦也不过如此。
蒋晦自嘲,又自觉不堪,甚至不愿再面对她了。
言似卿并不知此时蒋晦脑海中如何惊涛骇浪,她是惊讶的,因为对方让步太多了,连他父王的处境都不顾了?
这可不是王府世子跟沙场悍将该做的。
还是真烧了脑子了,今夜跟疯了似的。
反而让她心虚了。
“殿下,你这算是恻隐之心吗?”
蒋晦背对着。
“不,是赔罪。”
“言姑娘,你随时可以此差遣我,甚至要我的命。”
“我也都可以。”
言似卿表情微顿,一个人站在洞内。
他走了,月光独照,但也没到她身上。
因为她往里面退了几步,月光独照的极限堪堪在她脚下。
没人能看到她在黑暗中的神色如何。
也只有她知道自己内心的波澜跟诡秘。
她刚刚是赌一把,赌这人的心性,结果赌对了。
其实就算赌输了也没关系,真臣服其身下,也有所得——拿捏他的愧疚,迟早会受益在她的母亲跟女儿等挚爱身上。
那也很好。
不论什么结局,她确实都能接受。
这是真心的。
因为比起几年前那次遭遇,这已经是极好的下场了。
但局面远比她想得好。
她竟也没多高兴。
只是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低头看脚下。
——月光已至,但我在暗。
她从未对任何人的心有所期待,也从未苛求过任何人的品德高贵来放自己一马。
但她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天真,也因为期待落空得了惨烈的痛,从此,心肠变冷变硬。
怎么能再因为他人指尖泄露了些许宽容而感激涕零呢?
若是有,那她可真贱啊。
权贵是权贵,蝼蚁是蝼蚁。
她也无声自嘲了下,后踱步走出。
蒋晦知道她出来了,也猜测她要走了。
怎么能不走?
她怕是厌恶极了他。
他正从小云等人那拿了好携带的暗器跟药品,装了包裹,让小云拿给言似卿。
小云不敢多问刚刚在山洞里面发生了什么,反正两人衣物齐全,也就那么点时间,不至于,但肯定也发生了什么。
否则不会如此。
“言少夫人,这是给您的行囊,我陪您一起回去,不然您一人不安全。”
“您放心,这次一走,以您的安危第一,除非您遇险,我会联系殿下求助,否则绝不会倒行逆施。”
“您能信我吗?”
一晚上跟信不信的干上了么?
言似卿觉得这一伙人上下一体的,都一路货色,总说些她不想回应的话。
而且一看那行囊。
好大一个。
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十个馕。
小云也是体格好,轻轻松松往后背扛着,一副就要远行的兴奋样儿。
言似卿确实要走。
她永远臣服自己的冷静判断,也不做攀附世上任何一个人的良心信诺而投以来生。
她甚至不会拒绝小云的陪伴,只因对自己,对女儿有益。
这就是她。
骨子里也是有商人本色的。
“那就多谢了”
言似卿已经要上马了,若钦等人其实不乐意,但蒋晦已经安排了,此刻背对着,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他们也只能服从。
但言似卿刚握住马缰,突然听到天空之上雷霆轰隆爆响。
她一怔,跟所有人一起看向天际。
天还没亮,其实也到了黎明时分了,看着却还黑沉,原来是因为要下雨了?
恐怕不止下雨。
风好大,俨然要暴雨之像。
“言少夫人,此地界恐怕提前进入雷雨季了,那”
若钦欲言又止,小云也这么认为,但不好说话。
反而是拂夷劝了一句,“九姑娘,要不咱们先看看雨势?再看后续。”
“这雷雨太厉害,不管去哪,都万万不好行路,马匹也找不到方向的。”
是这个道理。
蒋晦碍于之前的事,都不好劝她别走了,可她真要冒险赶路,他也是不介意毁约的。
言似卿点点头,“多谢拂姑娘,我晓得。”
温柔和善,通情达理。
蒋晦撇了撇嘴角,看拂夷一眼,又有点不善,但也只是转瞬的事。
其实这里大都是走南闯北的兵将,深谙地理气候之道,也知道言似卿如果要去狭城,还是赶时间的话,必走水路,直下江南,就是如此也要好长一段时间了。
若是赶上雷雨季,这边地界的码头肯定就终止行船了,否则极不安全,若走陆路,那时间至少拉长两倍。
昭昭自然是已经在他们的人马保护之下的,可言似卿若不能过去带走蛰伏起来,又不跟蒋晦去长安,进而干预那边的党争。
谁也不敢确保祈王跟宴王谁能赢。
若是宴王府弱势,有败局之像,即便蒋晦再守信诺,狭城那边的人马也难以保证能抗住祈王的暗害。
覆巢之下无完卵。
还有就是现在蒋晦等于忤逆宴王,那又是单兵作战了。
将来难说。
言似卿再天真也知道不能全把压力投诸于蒋晦身上。
她看着黑云压顶且已经逼近的水气,知道暴雨难免。
这时,蒋晦也收回了一个方向的目光,回身看向她。
她刚刚既软化了态度,没有冒险赶路的意思,他就顺势说:“再往前二十里地,有靠近长安的白岫码头,若只下雨一两天,天气好转,依旧能开船,你可以从那走,应该也不至于耽误太久。“
他知道她去意已决,很难在这里舍弃如今的大好局面——等去了长安,她能不能走就未必是他说了算了。
甚至那会他也很难说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放开她。
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言似卿静默些许,朝小云作揖,“那只能劳烦小云姑娘先陪我去白岫码头了。”
那也是走长安的方向。
小云先飞快看了一眼蒋晦,随即客客气气:“不敢不敢,言少夫人决断就是,一概听从。”
都是当掌事的,既有决断,就不拖泥带水,但大雨倾盆而来,现在不可能赶去码头,所以只能回退去驿站,等雨势弱一些再说。
蒋晦直接剑挑马鞍下面的囊袋,甩出一些备用的披风。
“女子用上。”
世子殿下冷酷,甚至比从前更刻薄,谁都不看,挑了剑就入鞘,也管自己走了前面。
拂夷跟小云等人都看向那边的言似卿。
眼神各有不明,但都知道好歹——这俩位都在避嫌,全程都没怎么看对方。
体面得很。
但拂夷目光若有若无扫过言似卿唇瓣,又移开了。
第39章
——————
赶路回程, 又是另一番动荡了。
他们回,被囚者回,犯罪者亦回。
雨水稀里哗啦,地面泥泞腥气践踏, 人人都是一身的狼藉, 大门再关起, 隔绝外面随暴烈大风刮进来的雨水。
但依旧有雨滴疯狂摔打门面跟窗户的声音。
哒哒作响,还伴随着远近不明的雷霆声。
但先进来的是不是蒋晦,反而是被一路护着的某女子。
遮挡的帽檐拉下。
“咦,九公子?!”
言似卿一身湿透,体态玲珑却未显现,披风还有帽檐,虽然头发也湿了, 可比起别人好多了。
众人乱糟糟进了大厅, 也正好瞧见其他房客。
此前店内动荡,这些房客被连累了一次, 后来蒋晦控了驿站, 激斗林黯,拿下后, 下属们出手把驿站内外的都拿下了,这些房客也不例外。
所以一堆人都待在客厅, 惶惶不安, 他们甚至不知蒋晦他们到底什么身份,怎么就这么猖狂,无法无天。
驿站的人尤其闹腾,只是不敢跟手握刀剑的护卫们硬来。
“什么人啊,这破事一堆堆的, 都连累我们第二次了。”
“你们看那被抓的是谁啊?好惨,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
“之前怎么没见过?”
正牢骚不安呢,雷雨来了,一堆人又回来了。
也就有了言似卿刚刚进门来的一幕。
他们看到了言似卿,也看到了被羁押回来的一干人等。
关量山跟刘广羽这些人已然成了阶下囚,外加又被带回来的丘莫羽跟陈双夫妻大盗。
众人脑子都成浆糊了。
言似卿目光扫过这些房客,本不在意,但察觉到一人眼神灼直,年少而不知遮掩,比世子爷还鲁直,发现是刘无征,顿了下,她移开目光,一眼落在角落里的林黯。
她不说话,只是在打量他,像是在联想当年让她险些陷入地狱的权势者,是怎么败落这般处境的。
可这些房客也在看着这位清雅端方的九公子。
后面跟着的还有拂夷等人。
簇拥一群,人面如旧,又繁杂到近乎雷同面孔,但反而是这样的人面群像,才能让凤毛麟角者脱颖而出。
第一眼九公子,第二眼拂夷
人人都说皮囊乃世俗,非君子侧重,但人人也都知道,眼入色,已然悦色,心有宽纵,甚溺。
原本来牢骚怨憎蒋晦这些人马冷酷强横让他们不得安生,众人心有不忿,但一眼瞧见被风雨推送入门的言似卿拉下帽檐,心里的火气就消了一大半,甚至自主为其推脱——
“啊,这些人肯定也是九公子那边的人,若是九公子,必是事先察觉凶险端倪,知这些歹人畜生不如,意图谋划泼天大祸,危及我等平民百姓,非常危机,兵贵神速,她也只能让这些厉害的卫士们硬来,用最短的时间稳住我等。”
“你看,这些歹人凶残如斯,我等却毫发无损。”
“可见九公子算无遗策,绝代风华!!!”
前面那一大段好像是廖青喊的,后来也不知是谁附和,三三两两的,众口一词,就跟推举一个凶手出来早点把案子了结了一般齐心。
言似卿拉着蔓延的手指都曲了曲,意味不明扫过这些芸芸之人,不尴不尬的,倒也平静。
毕竟她也非一般闺阁女子,寻常接触过太多人,雁城百姓得了好处夸得比这都厉害。
所以她也只是默了默,并未多言,倒是王府卫
士们无语凝噎:这些人也太!!哼!难道若是世子殿下吩咐,这些人就不甘心了?
但仔细一想。
嗯好像是这样。
少夫人的口碑貌似是好太多了!
众人内心微妙,但不敢表露脸上,只能憋着。
角落里,被言似卿看着的林黯眼神尤其凶狠怨恨,张嘴了。
“真是一群可笑之人。”
“没想到啊,言”
某位下属的腰刀突被拔出,甩来,刀锋斜切,铿锵插入地板,刀刃就贴着林黯的鼻子。
鼻上皮肉被削了一小片。
痛,染血,也是利器相逼的掌控威势。
什么叫蝼蚁?
林黯吃痛,戾气被压住了,喉间的脏话也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更狠厉、在沙场更彪悍的人来了。
蒋晦走来。
下属们两边让位。
那气势比暴雨雷霆都吓人。
横刀立马,贵不可言。
他只从言似卿后面绕出,目光从她身上衣物扫过,确定没有湿透,不至于伤身体,犹豫过让小云两女先带她上去,但又跟以前不太一样——他不再轻易驱使命令她了,唯恐她再次以为她是阶下囚。
但他又不动声色扫过一眼,那挨着言似卿、亲自查看她衣服拂夷正在低声说话,还拿了手帕要给前者擦手。
蒋晦嘴角抿成了直线,能闷扁一只苍蝇,又飞快扫过那不长眼的刘无征,一股子怨戾之气不知道憋了多久。
苍蝇都快成灰了呢。
这戾气不会发在言似卿身上,可不代表不会发在别人身上。
若钊以前可说了:咱家殿下,那脾气大得君上都没办法,活活一白日阎王。
到底多阎王?
那刀甩给了林黯,剑还出鞘了。
铿锵一下刺入台阶石板三寸,裂开它,定在那。
整个大厅倏然死寂。
世子殿下踱了两步,双手上下搭着剑柄,开辟山路之下,浑身湿透,漆黑的发丝还在滴水,皮肤越显白,跟鬼王一样阴气森森。
除了好看没有任何阳间喜欢的特质。
他还会口吐毒液呢。
“大晚上不睡觉,在这等着看日出吗?”
我那个畜生啊你?
这不是你的人把我们缉拿到这的吗?
我们造的什么孽?!
一晚上偷玉、杀人、你们还干仗!
众房客有苦难言,也无人敢触霉头,就都看向言似卿。
期待温和的九公子说些什么。
好像这坏表哥只听表弟的话啊?
可惜表弟避嫌,不回头,愣是一眼都没看残暴的某表哥,只觑着林黯,一边擦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本来也不在乎这位曾为沿海一城高官的阶下囚说些什么场面话找痛快。
正要上楼呢,听见后头的世子殿下那话,捏着毛巾的纤白指节微微揪了下。
可不明显。
她也没说什么。
世子殿下一看这人没上楼去洗澡换衣,还在那,还在跟拂夷轻声细语聊天?
提到了丫鬟。
丫鬟是找着了的,毕竟陈皎他们追逃的路线,跟王府中人广撒网的一路对上了,就是年纪轻,没有按照另一条路跑,反而从后面追自家小姐去了,又看不清路,栽泥坑里,现在都还迷糊着呢。
但言似卿自知处境,其实也不太会跟拂夷太亲近,也只是寥寥数语。
后安静擦头发,没走。
还是急着跟那臭书生眼神交流?
他握了握剑柄,还在口吐毒液。
“奥,不好意思,忘了是本殿下的人抓的你们。”
“但有什么办法呢?本殿下微服私访,却被反贼密谋暗杀,连长安刺史周大人的外甥都上赶着带人杀我,当地彰临县的县令跟捕头也在其中,全部被本殿下抓个正着,实在难说你们这些人里面还有哪些反贼。”
陈皎他们自然也被带回来了,就是昏如死猪,被若钊跟若钦对视一眼,特地拽着手脚噗通一下扔在某人跟前不远处。
言似卿看到了。
又没瞎。
陈皎的下身似乎有很多血,从□□一直淌了一地。
拂夷主仆如何快意尚不知,言似卿看着这人,眼睑微动,已被擦干水迹的面容像是春时海棠,浪漫如山海丽裳。
她确实厌极了这些披着好出身毫无品格教养的杂碎。
林沉光,陈皎,在她眼里都是一路货色。
蒋晦已然沉迷于放毒,口吐芬芳着呢,“抓你们,是为了你们好。”
“如果你们实在有不乐意的,不愿意配合调查的,可以提出来,本殿下一概允了。”
“对了,本殿下都自称本殿下了,你们不会还不知道本殿下是谁了吧?”
客厅里一下子多了一群鹌鹑,也都是一群下跪的鹌鹑。
刘无征等人自然也得跪。
言似卿本继续擦拭头发,见状,停下了。
她早习惯对方的权威地位,只是有时候又无语对方的恶毒乖张。
可,她知道对方这种权威大部分都是让她觉得快意的。
尤其是用在了她讨厌的人身上。
谁不爱名利富贵,至高权力呢——只要利我。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蒋晦。
“林总兵不用跪。”
“毕竟你现在是软脚虾。”
“而且你的儿子死在本殿下手里,碍于世俗良心,本殿下多多少少有点愧意。”
“你可以趴着。”
林黯脸本来就是白的,失血过多,虽被止血,但奄奄一息,如今更是有种被气得回光返照的血红燥热,眼睛都在冒血丝。
“世子殿下,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又何必如此纡尊降贵来嘲讽于我?就为了这位”
蒋晦打断他,“你个乱层贼子,既知道是本殿下纡尊降贵亲自骂你,还不谢恩?”
林黯:“”
半点骂言似卿的话都没出咽喉,自家祖坟都快被这混蛋世子撅秃了。
若钊等人觉得:此刻的殿下话多得吓人,好像急于发泄脾气,又好像是为了做点弥补似的,可远没有以前热切邀功的意气摸样。
言似卿依旧不语,垂眸,神色不明。
她这人即便把人拿下了,也做不到临场落井下石的嚣张,但有人做到了。
她没回头看身后那嚣张跋扈的世子爷,只是默默叠了湿润的毛巾。
她还不上楼?
不冷吗?还等我继续骂人?
她喜欢这样啊?
下一个骂谁?总不好挑着一个残废一个太监死劲儿欺负。
那就找那个县令跟捕头?
身后,蒋晦欲言又止,又扫了彰临县俩头目一眼。
关刘二人莫名哆嗦。
还得是小云洞察心意,凑到言似卿身边,还巧妙隔开了拂夷,低声问:“九公子,您可有什么吩咐的?”
言似卿微妙察觉到了人家主子不乐意了。
她漠了下,看了林黯一眼,叹口气。
“还有未解之事。”
“不好留隐患。”
“比如殿下提及的反贼——这里确实还有。”
众人齐刷刷看向被扣住的驿站老板,后者脸色发青,瑟瑟发抖,哭喊自己是被逼迫的
呵,你清白?鬼信!
众房客怨气森森,纷纷指认店里前后的破绽,这么多事,若说没有地盘主人的默许,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次他们的群体指认倒是对的——驿站老板确实难辞其咎。
言似卿揉了下眉心,此刻反而不管这些喧嚣,提步走向阶梯。
“林总兵体力不支,劳烦让他回到他来时呆着的地方。”
“我说的不是刘捕头带其趁乱混在差役中的马匹之上。”
“而是某些大箱子。”
“当然,这得征询罗镖主的同意。”
“罗镖主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本来群体指认驿站老板的众人群体侧目,一时安静,而因为一系列变故惶恐不安一路都安静如鸡罗高猛然抬头。
表情从无辜,到茫然,震惊,恐惧,须臾变幻莫测,但最后没有喊冤或者狡辩。
他不是丘莫羽,也不是陈皎,更不是林黯
这些人。
他是罗高。
罗高是什么人?
他揉了下圆圆的憨态脸,叹气:“真是可怕啊。”
“这都看出来了。”
“实在输得不冤。”
“但我疑惑,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40章
罗高还是懂强弱胜败的, 知道事已成定局,也见过前面那些人是如何在言似卿眼皮底下困兽之斗最后狼藉满地的。
他也没喊出言似卿的真正身份,只用了敬语。
比以往都敬重,也仰首看上台阶的言似卿。
后者没回头, 只是步伐轻缓, 从容, 带着一夜疲倦的潮湿,往上走,背对着他们。
“来的时候,箱子里面只有黑布,确实无人。”
“中间因为案子,官府的人来了,刘捕头还特地公开检查过一遍, 让人以为里面依旧空荡, 谁能怀疑是你们内部有人趁乱潜入?也因为已经被检查过两次,人人都习惯性以为箱子一直就是空的。”
“于是林黯藏入, 也避开了后来封锁客栈之前的人数清点。”
其实就是案子是突发的, 那没人会怀疑到来的官府中人有问题。
也就没人想过会有人顺着案子的大箱子藏匿入驿站。
因为人人都被案子吸引了注意力,被这连夜的意外打乱了针脚。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灯下黑。
言似卿:“我之所以觉得那箱子大有用处, 也是因为罗大镖主自报过你们的的行程从大食国开始,护送宝玉至此, 箱子是为藏匿人而准备的, 里面却有大黑布,那是因为彰临县靠近长安地界,是有卫城驻兵把守的,有巡回官巡察抽检,总不能真用空箱子应付吧, 不被拦下才怪。”
“那大黑布其实是大食国的另一种珍稀布料墨雨绫,也是一种商品,价格也甚为不菲,你们以此登记,才能不被巡查队怀疑。”
“但你们用的箱子并不防水,质料也不够高级,毕竟只为藏人,又不是真为运输珍宝或者个别商货而专门打造的箱子。查玉佩的时候,我还查看了你们镖队的其余装配物件,竟也没保护箱子的防水大布,这绝非正经长途镖运的配置,你们所图也不在此——恰好墨雨绫的质料吸水,若是赶上雨期,箱子又不防水,它吸了水,肯定到现在都难干,可是我看过那些黑布,并无湿润样子,依旧干燥完好,可见你们根本没长途运镖,在京畿道经历过覆盖彰临县等地的雨期,而是最近才临时组建行事,短途前来,目的只在这驿站。”
罗高恍然,后苦笑,“百密一疏啊,果然洞察细微,但您不怕有所偏差吗?比如我们可能恰好躲雨成功了呢?”
言似卿已经走过楼梯转角了,回身瞥他一眼,也扫过下面的蒋晦。
又移开。
“最可笑的就是那《双尾相思佩》。”
“是假的。”
豁然天惊!!!
如果说言似卿刚刚对箱子跟黑布的解析是弥补了蒋晦此前未能洞察的悬疑,也终于确定了林黯的神出鬼没。
但这也是恍然大悟。
那她后面的话,确实震到了他。
蒋晦眼神像刀一样锐利起来,盯着言似卿,但后者已经上楼了。
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那陈双夫妻都懵了,“不可能啊,我们还能分不清玉佩真假?”
“那肯定是真玉啊!”
罪名他们认了,可作为大盗的专业,他们是万万不能丢的。
这时候比谁蹦跶都激烈,急于问言似卿求证。
天塌了,他们盗了个假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罗高表情变了又变,最后竟没反驳,但也没喊住言似卿非要她给自己解释为什么说那是假玉。
陈双夫妻:死胖子,你说句话啊!!
蒋晦沉默些许,问了陈双夫妻,“你们得到这玉佩的情报,是否十分突然?”
陈双夫妻一愣,毕竟走南闯北过,思绪还是敏锐的,以提点就想起来了曾经的怪异。
他们,确实是意外得知这秘密情报的,可仔细一想时间是不是很突然?给消息的那人就真的够资格得到这西域大国的珍宝情报吗?
猛然盯着罗高,陈双急得出了公鸭嗓,厉问:“难道是你安排的?用我们夫妻做筏子,弄出窃玉案,好成功引来官府,取信于人,又顺势安排这个什么林总兵埋伏在驿站内。“
“因为你们知道世子他们兵强马壮,硬来未必能赢,必须分化开来,引走一大批,再让躲藏在箱子里的人借机对那位九公子下手”
试想一旦蒋晦跟若钊若钦他们跟大部分武力都被引走,留守驿站中的少部分人确实拦不住将军出身且武功不俗的林黯。
林黯就算带不走言似卿,也可能杀她。
杀人灭口,最难辞其咎的是宴王府,甚至还能让那位言阙的夫人恨极了宴王。
也是一招妙计。
罗高挑眉,一改当时在马厩被俩大盗夫妻玩弄手中的糊涂样,微微一笑。
“玉自然是真的,也是同一块玉石所出,只是质地级别略低于珍品,且也非阿萨满雕琢的相思佩,你们作为闻名天下的大盗,品玉自是上乘,若是能用假玉骗到你们,那你们也不配被我纳入计划中,用来做引子。”
“你们缺的是品鉴阿萨满冠绝天下雕玉之计的眼光。”
“但我也缺运气
“今夜终究有意外啊,我没想到会冒出一个丘莫羽杀人,愣是把变故拖沓了,我想九公子您也是因为姜灵信的死,顺势彻查整个驿站,看到了墨雨绫的虚实可我不明白,那玉以假乱真,这俩大盗都看不出来,你怎么知道?难道您见过珍品?”
罗高忽然恍然,“你认识大食国首富海富贵?”
言似卿缄默,身影从拐角消失。
蒋晦明悟。
真的《双尾相思佩》,这位言少夫人应该真的见过,甚至还是别人恳切得到后,要赠予她。
那,她要了吗?
是在她手里吗?
她知道它的寓意吗?
一时之间,蒋晦百感交集,拔出了剑。
剑入鞘,藏锋吞光。
————————
也就是若钊等人在此料理其余事,天家内斗,朝廷党争,也不必在这等驿站非要争论是非,也不是这些芸芸人或者已经落马的阶下囚拷问几句就能影响的。
留着活口,带到长安,那时候才能有价值。
在这,只为等雷雨,观雷雨。
雨声磅礴,拍打窗户。
从浴桶出的言似卿靠着榻,瞧着被击打颤抖的窗柩微微走神。
此时天已经亮了,只是因为雷雨而只比深夜亮了一丝丝。
那蓝调微白又被黑暗纠缠的样子。
小云替她梳理及腰的绸缎青丝,闻到了让她这般女死士都屡屡恍惚的香气。
门推开。
是另一位女暗客小山送来姜汤跟祛湿驱寒的药物。
言似卿擅药知毒,他们现在已然领教过,可也不会觉得她百毒不侵。
“夫人,现在好些了吗?”
“我看您脸色有些苍白,唇又显红,是否伤寒阳毒,显了燥热,要不要给您熬别的药”
言似卿本来只是累,确实还好,听了懂医的小山如此细致关切,第一反应却是尴尬。
小山年纪轻,可比小云不通世事多了,怀揣医者父母心,耿直得很,而小云一听就觉要糟,目光飞快从言似卿唇瓣那不太正常的嫣红扫过。
她可记得这唇上的嫣红可不是回程赶路淋雨后才有的,而是出山洞那会
言少夫人端庄知礼,寻常日子注重待人处事敬罗衣,会适度打扮以合适的姿态出席相应场合,但一旦赶时间行路,是从来不上胭脂等物的,一直素面朝天,也是天生丽质,寻常没什么差别。
可真有细微变化,也一定意味着里面有事儿。
小云打断小山的关切,讪讪说:“我看着也还好啊。”
小山:“哪里还好,都肿呜呜呜”
她被捂住嘴。
言似卿别开眼,却又对上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闪过自己也被“捂住嘴”的那一呼一吸。
她已亡夫,未有对不住人的地方,心正而理直,倒是没有那点子腐朽无趣的守节顽念。
只是不妥。
她跟那人,哪哪都不妥。
也是泼天的麻烦。
眼帘微垂,再次别开,回头看着两个小丫头,扯开话题,“不怪我给你们下药吗?”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汤药,有点钦佩这些人对王府的忠诚。
小云腼腆一笑,“您用的量很少很少,其实把控了时间,等我跟小山用内力催发一会,也就解了,何况您用另一份毒作保”
作保?
她忽然不说了。
话说那些量大的软骨散可用在了他们的世子殿下身上。
不过,人家躲开了而已。
还真把她抓住了。
言似卿断了被抓住后的那些事记忆,越发惫懒,耷拉了眉眼,端起姜汤喝,但眼神不经意间瞥见小山的袖子上沾染了一些碎屑。
她的嗅觉其实比世子殿下的视感听力都强一些。
医者天赋嘛。
在姜汤气味之中,她问到了一些治内伤的药物气味。
来自小山。
袖上的药粉,她也一眼看出了。
忽然心里咯噔。
若钊小云等人不论做什么,首以蒋晦为第一秩序,后加上一个自己。
那熬药,也必然是先为他们。
她自然无内伤。
那就是他有内伤。
言似卿一时发怔,后无声叹息。
——————
后脚上楼,剑刚放下,蒋晦就扶着桌子吐了血。
他中毒了的,吸入的量也远比小云两人中。
当时,他并未躲开。
既已中毒,也理当被某人拿捏了人心一般预测——不可能再去亲自追她。
可她也有输给他的时候呢。
他就去,就抓她。
哪怕需要以内力强压毒性好赶路追去,进而内伤。
蒋晦直了身子,踱步坐在椅子上,喝药了。
若钊在一旁不敢说话,只能小心又急切伺候。
他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那位言少夫人,让她知道?
蒋晦了解他,一看他眼神变幻就猜到了,只淡淡:“忘了船上那次是怎么被罚的了?”
若钊凛然,有点后怕,但摸摸鼻子,“可是殿下,您舍得吗?”
蒋晦可不像言似卿怕苦爱甜,一口闷了难喝的药汁,放下碗。
“难道你们内心不也可惜吗?”
若钊明白蒋晦的反问——就真的觉得他蒋晦这个人能让言似卿折了傲骨尊严,屈身在王府之中。
那就不是屈他一人了。
好多好多人。
“若我无这出身,怕是给她提鞋都不配。”
若钊以前肯定百般反驳,现在却不好说,“但殿下,您已经是皇亲贵胄,也是与生俱来。”
夫人是天生跟后天磨砺出的风华,自家殿下何尝不是呢?
蒋晦轻嗤,意味不明道:“这世上最容易死的也是皇亲贵胄。”
“登高跌重。”
“若非这个源头,也没这么多事了。”
他也不会远行雁城,一眼看见她
屋内忽然缄默。
因为若钦进来了,手里拿了暗弩。
“是送小山跟汤药过去的时候,夫人给下属的。”
两人现在等于说开,也断了某条线,各自都不好留隐患,她的避嫌也是不留余地的。
毕竟这暗弩非一般天工利器,十分珍贵,她不好意思受用。
若钦有点不安地递过暗弩。
只因殿下的脸色实在黑沉。
蒋晦终究没说什么,拿了暗弩,忽然愣了下,修长手指在上面摩挲,且仔细查看。
若钊两人不明自家殿下为何如此沉默,这暗弩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已经反扣好了,也留满了七枚暗箭,说明言少夫人用毒就拿下了陈皎等人,并不需要动用殿下给的暗弩。
也是好事啊。
蒋晦让他们出去了。
等人一走,门一关。
他的神色诸多变化,懊恼后悔难掩。
他生气的事,恐怕是误会。
“是反扣着的”
蒋晦能揣测:在自己还没赶到的时候,言似卿已经解决陈皎等人,以她的谨慎稳妥,自觉危险已除,应该就已反扣,并未解开箭口,因为当时与她一处的还有拂夷。
她从来不会留隐患伤无辜。
本身它就有这般设计,不然平常在腕上若是不小心碰到暗扣,很容易射出伤人,所以有锁扣。
现在问题就在于——自己到了后,她是否因为感觉到自己的威胁,暗暗解开了扣子,试图攻击自己?等后来她返还它,但也重新扣上了。
这没法确定,蒋晦知道自己当时早已被她无碍的欢喜,以及难言的嫉妒给冲撞了,失去了往日的理智跟敏锐,并未察觉她在袖下对暗弩的操控,甚至也是后来才察觉她手里的暗弩在对着自己。
对着,是威胁他停下,但解扣就是杀心。
无法求证之事,理当是疑心猜忌,可蒋晦心知肚明:她没有解扣,它一直是扣着的,就好像她后来真的用暗弩抵着他的身体,也始终没有出手。
她能揣测他的品性内心,他何尝对她没有了解。
其一,她若杀他,沈家上下乃至她的生母都会遭遇重大威胁,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处境让他们置身险地。
其二,他救过她,以她的品格教养,怨憎猜忌甚至排斥他都理所当然,但不会跟反杀他并行。
所以这暗弩就是扣着的。
她没解开过。
她没杀自己的意思。
那会他脑子一热,生气上头就误会她了不,他清楚不仅仅是因为生气。
就是忍不住。
他对她有贪念,有世俗固有的情欲。
有他从前鄙夷轻贱的“失控”。
所以她在他指控她的时候,明知自己被误会了,最终也没解释。
就是因为她清楚他的失控跟这事无关。
他们之间不光彩的僭越,也跟这无关。
再解释,只会更难堪。
蒋晦有懊恼跟后悔,因为现在的结局是她要走。
他无法挽留。
但他内心也很清楚——他的劣性尤在,不管多歉疚对她的冒犯,对她造成的强制不适,让她觉得权贵可鄙,他骨子里也从未后悔亲她。
不合时宜,也没征询她的同意。
同意?
她怎么可能同意。
这辈子,这是他唯一一次亲近她的机会。
手指无知无觉抚过唇瓣,那人微微颤栗的轻喘若有若无,绕香满怀。
堂堂世子爷孤身一人坐在寂寥的室内,耳根却悄悄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