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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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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似卿喝了药, 小山端着碗出去,后来回来,带回一些饮用之水,跟小云闲谈了几句。

    “外面好大的雨, 今夜不知会不会停。”

    “若钊他们已经在清查水路了, 免得积水堵在客栈里面。”

    “厨房在烧水呢, 我给夫人带来两壶,夫人若是起夜渴了方便一些。”

    她们也算陪伴蛮久了,知道言似卿非必要并不太会使唤她们这些王府的人。

    言似卿应下了,现下就喝了,但手指端着杯子,听两人一边收拾一边闲谈,她不可否认还是挂心蒋晦伤势的。

    软骨散是毒没错, 但他们那边肯定有解药, 蒋晦若是内伤,肯定是强行用内力压着, 进而导致更严重的内伤, 就不是服下解药可以很快恢复的了。

    她骨子里并不愿意让蒋晦带伤回长安,毕竟祈王那边

    小云两人也谈到了伤药之事。

    小山:“我刚刚问了若钊, 说是还好,殿下内力雄厚, 体格好, 只要近期不打硬仗,半个月就能痊愈,不过,倒是喝了很多水。”

    “奇怪了,熬的药里面也无干渴药性, 难道是晚饭吃咸了?”

    言似卿惊讶,本也不太理解,但目光不经意落在杯子上。

    顿了顿。

    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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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蒋晦看见了她与另外两个他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

    沈藏玉。

    海富贵。

    卧室,夫妻敦伦,天造地设,难舍难分。

    密室,盟友私谈,美玉赠情,暧昧难言。

    哗啦。

    蒋晦突然醒来,带伤的脸颊上苍白被燥红急切所染,骨节却发白。

    他面无表情看着漆黑的屋内,转过头,隔壁是她的房间。

    是梦。

    但前者是她的过往。

    是真的。

    后者会是她的将来?

    将来也会是真的?

    但不管她的过去,她的将来,唯独跟他没关系。

    只有此时此刻蚀心侵骨的疼痛跟恐惧是真的。

    哪怕他很清楚,言似卿从未表露过半点跟其余男子的暧昧——她不选你,也没说选别的男人。

    可他更清楚,以她的性子,内心不管惦记了谁,也不形于色,不宣于口,只从细枝末节可以窥见——她很难信人,如果明知道对方赠美玉的情义,还愿托付独女的安危,也投以自身的前途生死,那至少心中是把对方放在可选名单第一位的。

    蒋晦抽回了揪着床单的手掌。

    只因嫉妒爬满了他的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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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一夜,雷霆密布。

    用的药里面有安眠之物,言似卿又累了,所以睡得还好,一早醒来,看到窗户外面的光色还好,似乎不再乌沉沉了,而且雨声也小了。

    小云听到动静,进来了,推开窗柩,让她看到了外面的青碧色。

    “还是有雨,也不知是否有泥流塌方,夫人恐还得静候两日吧,不然不太安全。”

    小云说得正经,但言似卿半坐着,靠榻看窗外风雨,闻言若有若无扫过她,也不反驳。

    小云见她不反对,暗暗窃喜,不过后面言似卿没有出房间的意思,以疲惫休憩在屋内。

    也就避开了跟蒋晦的会面。

    直到午后,拂夷带着丫鬟来找她。

    两人是来致谢的,谢救命之恩。

    言似卿:“救人的是殿下他们,我也是被救的,拂夷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拂夷打量她神色,也没问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依旧喊她九公子。

    “公子看着康健了许多,应当无碍了,其实我来,也是因为到时候启程去白岫码头,我们两人可能也要走水路离开了。”

    她不去长安了。

    不然那位长安刺史跟陈家未必会放过她。

    陈皎毕竟

    哪怕谁都知道责任不在她,这些权贵可不管这个。

    绕是拂夷没有诉苦,言似卿也明了她的苦楚凶险,可以理解。

    她们的目的地未必一样,但在白岫码头离开彰临县可能是要一路的。

    两日后。

    日照清朗,山路被勘察一二,确定没有泥流风险,众人开始启程。

    白岫码头跟长安官道本不同路,但蒋晦要送一程。

    说是送小云。

    言似卿无话可说,只客气致谢,但留意到这人脸色不太好,眼皮下有些青色。

    伤势这么重?

    那些药没用吗?

    言似卿心里狐疑,对习武之人的事不太懂,也确实不好意思问。

    蒋晦上马,表情沉闷时,发现驿站一行人里面还有别的几个也跟上来了。

    拂夷主仆,还有刘无征。

    蒋晦的表情更沉闷了。

    若钊飞快扫过自家殿下,问:“刘举子,你不去长安参加科举,要去码头作甚?此地距离长安也不远了。”

    刘无征作揖行礼,“姜兄遇害,不论事关我与否,为人兄弟同窗都得代行传信,长安是肯定要去的,也得去姜家请罪,但我们三人的老师住在长安境外的白马寺,那边挨着白岫码头,要先去拜访他”

    白马寺是天下名寺之一,若是赶上节日,长安不少达官贵人以及老百姓都会前往祭祀祈福。

    现下不是节日,但也有一些名人大家长期住在山中清修,刘无征三人籍贯不同,却能引为同窗至交,有共同的师承是显而易见的。

    这很合理。

    蒋晦一时无话可说,但目光扫过言似卿那边,发现她在看着刘无征,若有所思似的。

    但丘莫羽反而先炸毛了。

    “刘无征,你什么意思?!”

    “想去老师那告我?”

    “你敢说你自己就无歹毒之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天你跟姜灵信也吵过!甚至比跟我吵得都凶,我只是让他不要管那陈皎跟那唱曲女人的事而已,人家背后毕竟有个刺史大人,何必招惹麻烦,就算他不怕报复,我们也容易被连累。”

    “倒是你,你敢说你没有与他因为那个女人争吵吗?我明明听到了,你就是因为一个女人”

    “就为了个唱曲的女人!!”

    丘莫羽被铐了,但人已然失态,挣扎着镣铐要去攻击刘无征,口头凄厉叫喊,愤愤不平。

    刘无征脸色难看,其他人听着稀奇。

    不少人都看向拂夷,那眼神仿佛在看红颜祸水。

    拂夷:“”

    整个驿站确实没几个女人,她又名声在外,狂蜂浪蝶不少,这锅是结结实实盖她头上了。

    而其他人也不知道驿站里有别的“女人”。

    她的心思细腻,想到了什么,淡淡瞥过那刘无征,终究没解释自己压根不认识这三位读书人。

    言似卿知道丘莫羽提及的事若是真的,那刘无征跟姜灵信争吵的源头大概率是自己——因为她跟刘无征确实认识,后者可能认出自己,并且知道自己的处境,而姜灵信虽不知缘由,却知道蒋晦一行非他能招惹的,于是两人有了口舌之争。

    这是她基于前面一些线索的揣测,也不太确定。

    可丘莫羽这番指认

    “你们读书人,如今流行一吵架就杀人吗?”

    一句话,全场安静了。

    丘莫羽嘴唇抖动,盯着言似卿,刘无征也看向她。

    言似卿面色淡漠,言语冷淡非常:“看我做什么?若非如今流行,就是你们的老师如此教导过?”

    都说世子殿下满口喷毒,现在看来,真正擅长玩毒的人,其实一开口就杀人诛心。

    她太懂人心。

    丘莫羽霎时脸色惨白,长久以来死不认账甚至觉得自己言行合理的他终究溃败了许多。

    若说姜灵信对他私交帮助甚多,让他感恩又嫉妒,成了魔障。

    那作为学生,受教于恩师,所得恩惠更不知多少。

    与恩师也无利益相争,所得更纯粹,恩惠更难以推翻。

    丘莫羽实在没法用诡辩来对冲“师恩”。

    可恩师教诲的仁义恩德,在他这都成了笑话。

    丘莫羽兵败如山倒,颓靡不堪了许多,再不怨憎指责他人了。

    而刘无征也羞愧难当,低头不语。

    ——————

    若钊带着一干人押送林黯等人走官道先去长安,蒋晦则带着一批人护送言似卿等人前去白岫码头。

    一路上都很安静。

    蒋晦在前后,闷头赶路,小云本以为自家殿下会拖沓时间,好延长跟言似卿的相处时间。

    其实并未。

    蒋晦一路看天色跟山体情况,又观测路边江河,加快了速度,不到半日就把人送到了白岫码头。

    码头寻常是很忙碌的,毕竟是长安境外的最近的一条水路,绵延往外诸道城池,来这里转水路出发的人不少,但因为前两日暴雨,不少人减少了出行,也不敢冒险,所以来这的人少了。

    经营码头的治所小官一看到蒋晦等人就吃了一惊。

    倒不是因为人多,且高头大马声势浩大,而是因为若钦直接扔了一枚令牌过来。

    一看,这人就行礼了,不多言,飞快安排轮船跟人马。

    声势亦不小,但效率极高。

    不论船长船工还是船只都用的最好的。

    言似卿一看就明白了——这白岫码头是蒋晦或者宴王王府的势力?

    至少可信,且好驱使。

    蒋晦此前避开了言似卿,很少照面,也没说过话,现在倒是过来了,解了马上的行囊递给下属装配上船。

    “这里面有行文敕令,每过一个关卡,用这个可省很多时间。”

    “还有你估计也看出来了,这里的人确实认得我——盖因五年前有过反贼举兵威逼都城,我带兵追缴过,当时镇守的地界就包括此地,毕竟是交通转运之地,后来平复,再得君上指令督建防线,这里也是其中之一。”

    不好说是不是他拿下的地盘,毕竟江山只归属君主一人,非说近长安的码头跟治所等敏感之地归属同姓的皇子王孙,那是大不逆。

    可有这等前尘旧事,白岫码头认得蒋晦是必然的,蒋晦也不可能安排政敌管治此地。

    “多谢殿下。”言似卿行礼致谢,后要带着小云上船。

    拂夷主仆跟刘无征其实同路,后者要下江南,白马寺也在下游区。

    可蒋晦说:“言姑娘要赶时间,一路直下,又不跟你们去一个地方,不好耽误,你们去那艘船。”

    拂夷跟刘无征转头看向被安排出来的第二艘船,表情都隐忍不发,只能顺从。

    “多谢殿下。”

    “谢殿下周到安排。”

    夫人擅长体面,殿下从不周到,但万一周到了,你拒绝,那就一定不体面了。

    在场的人表情各异,可都只能按照蒋晦的安排来。

    蒋晦:“言姑娘可有异议?除非你要跟他们去。”

    多余一问,又像是行军打仗一样试探。

    言似卿:“”

    她不说话,他又后悔,怕她生气,于是补充。

    蒋晦:“若要一起也没事,依旧两艘船。”

    言似卿知他年纪轻,权谋跟沙场都游刃有余,唯独在男女之事上始终别扭,也不苛刻,只平和说:“殿下这样安排很好,道义非常,天色不早了,就此别过。”

    “不过,这是我的一封内信跟一份声明,上面留有按压的血指印跟签字证明,可做供状,以示当年所见,没有偏私,俱是跟殿下坦明的事实,如何辩证调查全看大理寺的大人们判断,若有差遣,安排人来狭城提调我配合调查就是了。”

    “若是我不在狭城了,也可通过诸商铺暗号联络到我,上面也有说明。”

    “我也非躲避的老鼠,只要不是危及生死,不会到处逃窜。”

    她总是齐全的,哪怕现在不信蒋晦,不肯投以性命,也没有不管生母的意思。

    她做了取舍。

    蒋晦沉默些许,接过信件,好奇一问,“既然要分开了,不如敞开说。”

    “其实你一早看出林黯躲藏在箱子里,没跟我说,只冷眼看我布置,其实是一种试探,最终试探的结果是——你认为我只会以王府的利益去考量局面,去安排一切,并不能保障你的安危。”

    “可我也知道,你其实并不怕死,所以你肯定并非以此决定离开——至少不至于让你放弃去见你的母亲,选择回归狭城。”

    “你是否有别的忌惮?”

    蒋晦对此思索过很多次,依旧不能明白她的决策。

    言似卿默了默,“殿下看似两天没睡好,眼皮青色 ,就为了此事苦恼?”

    蒋晦表情微僵,没法言说自己连续做的噩梦详情,语焉不详说:“也许吧。”

    言似卿也不在意他这敷衍,偏头看向靠岸的船只,也看向远处避让开的其他人,这里挨着芦苇荡,也只有她跟苦恼的世子殿下。

    风来,芦苇飘飘。

    她轻轻说:“殿下,我言家的案情若有真相需要朝廷强求,就不必以王爷的名声清白开头。”

    根本没人在乎言家被灭,扯这么多,就是要灭王府,中间还夹带宫闱秘案。

    那就不是他们母女可以掺和的。

    介入的大理寺也不会深究言家案情。

    这个事实,她此前就已经有准备,只是越靠近长安,看到越多。

    “都这么多年了,早不追究晚不追究,又以王爷的私德开头,内里涉及党争,此事最多作为引子。万一宴王府胜,结局收尾一定是轻拿轻放,不过是男女情事,以我母亲的名声为唯一损失,王爷不过是风流些许。”

    “万一宴王府您虽不爱听,那时候,就是满盘皆输,大家一道死,差距只在于被清算的地点跟名头,那我在此之前肯定要安排好我女儿他们,尽量保全。”

    蒋晦一时沉默,“我此前就觉得你的才华不仅限于商业经济,也通政治,果不其然。”

    她看到了开端,也看到了将来。

    更看到了她们母女在其中的份量。

    不管是朝廷,还是祈王那一派,都只会把她们当做“案情相关”,“棋子”来摆弄。

    “但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起因是我父王要找你。”

    那就关联她的母亲。

    蒋晦一直觉得言似卿在“母亲跟女儿”两者的身份有很冷静的选择。

    言似卿:“那更早的起因也是我母亲,王爷是因为我母亲才让殿下您来找我,不然也不会这么突然平静的水面若起波澜,就一定有石子落下了。”

    “但殿下您恐怕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绝不愿意让独女陷入险地,我母亲不是要我去长安,而是借你们的出现提醒我,危险已至,让我明哲保身。”

    “所以我去不去长安,跟我母亲所求无关,全在于我想去长安能给我母亲带来什么——是让她脱身,让她过得更好,还是给我言家灭门真相带来希望。”

    “这一路,我不是在观察您,试探您,而是在观察试探朝廷。”

    “结果很明显。”

    “我也不是因为您或者林黯这些人做了什么而改变去长安的心意,而是因为关量山。”

    怎么忽然扯到关量山了?

    但蒋晦瞬息洞察明悟了言似卿的意思——她本来是没有离开想法的,已决意去长安见她母亲,料理王府跟言家的事,可在驿站看到刘广羽出场,她那么聪明,一眼看出后者真是县衙捕头,既猜到长安周县的县令已经成了祈王的走狗。

    这不是小事,以小窥大。

    两党相争如斯,都不装了,甚至君主也没了弹压两党的能力。

    连蒋晦都敢在长安境外暗杀。

    可见长安争斗如何厉害。

    根本无人会为言家案子伸张正义,也无人会在意她们母女的处境,只会不断以此攻讦,污蔑。

    她看不到任何希望,才决意逃走。

    “如果我去了长安,我的言行可为你父王证明灭门之祸与他无关,予他清白,那祈王一脉自然不甘,下一步就会有人以我这个言家唯一幸存者的身份引恶名到我母亲那边,指责她不为夫家伸张,甚至大有可能因为提前勾结奸夫攀附权贵,最后给夫家引来灭门祸患”

    “你们宴王府一脉的官员,为了替王府撇清关系,最好的方法也是投脏水到我母亲身上,让世人以为是她勾引你的父王。”

    “我母亲,看似柔和聪慧,实则刚烈,一旦我入了长安,卷入是非,实在不可逆局,她为了我们母女的名声,大有可能自戕。”

    “你们斗你们的,死的只能是我母亲。”

    言似卿就跟下棋一样不断根据局面变化预判两边棋路,再判断自己母亲跟自己的下场,冷静无比,且当着蒋晦的面直言不讳道:“您再看信件后面。”

    蒋晦已经看到了。

    上面写了她的供状后续——言家灭门,除她之外,无一生还。

    意思就是她不认自己母亲还活着,只认为当年灭门只活了她一个。

    上面还提及言家人尸体已被一一认领并无遗漏。

    她的生母,确确实实已死。

    这是破局之法。

    只要宴王私藏的那位女子非徐母,另有身份,最后也只是男女之事,无关别的,御史也没法弹劾。

    就能止决祈王那些人的进攻路数。

    既保徐母,也止了王府往下的危机。

    “其实这一路来,我也已经跟小舅舅私联过,关于我母亲身份的一些证据已经损毁,只要我们都不认,就能各自保全。”

    蒋晦错愕后,盯着她,“你不后悔吗?”

    这供状一出,就是否了她跟徐母以后相认的可能性,也否决了她母亲以后为言家案子举证的可能性。

    满天下,就只有她言似卿一人幸存,线索全在她。

    确实是精准奇招。

    言似卿淡淡一笑。

    “殿下,这天下间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强求的,尤其是有软肋在时,既要且要只能满盘皆输,一无所获。”

    她转身上船,背过的神情伤感。

    她不在乎言家人灭门真相吗?

    在乎的。

    只是没有办法。

    徐母,徐家,沈家,她的女儿。

    活着的这些人都无辜,她都不想牵扯进去。

    其实如果蒋晦他们没来就好了,她不会在灾厄中看见希望,又在希望中看到灾厄。

    本来她已经认命了的。

    所以结婚生女,以为这辈子一眼望到头。

    谁能想到呢?

    言似卿上了船,看着船帆扬起,心头复杂,也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但她没回头。

    ——————

    蒋晦看着言似卿背身上船,恍然明白:慧极必伤。

    她太聪明,可又不忍扩大死伤,更无法违逆世局,所以伤心。

    也得孤身背负言家的冤屈。

    背身而去。

    蒋晦上马,在码头上仰面看着船只即将起航,他知道这一别。

    此生他很难再见她了。

    不敢,不能,否则难自控。

    而且她不愿。

    蒋晦忽而一笑,拉了缰绳,想要就此先一步离开。

    可手臂好像中毒一般僵住了,动弹不得,目光也贪婪盯着那一抹背影。

    仿佛回到了当初远去雁城,在野林外隔河的惊鸿一瞥。

    那会,他也只看到她一抹背身侧影。

    原来那是开端,也是结局。

    船终于要离岸了

    可船离岸,地面为何震荡。

    马匹躁动,人员惊愕,众人都听到了缭乱又整齐的声响

    蒋晦忽然变了脸色。

    “戒备!!”

    有骑兵来了!

    船头的言似卿反应过来,往栏杆下面看去,看到蒋晦御马带人冲锋到了码头外面的道口。

    “船管自己走。”

    “快走!”

    拂夷等人在另一艘船上也看到了动荡,而且他们在船上更高处,已然看到靠近码头的林子外侧道上确实乌泱泱来了一伙凶悍骑兵。

    而且制服齐一,绝非野路子。

    朝廷兵马?

    党争到这地步了?

    那跟造反何异?

    言似卿不解,神色冷厉了几分。

    蒋晦等人做了备战准备俨然要死战,但他听到了后面的船只上有声。

    “殿下,上船!”

    他一愣,想要回头确定是不是言似卿喊的,可他没有。

    反而往前带头冲锋,拔了剑。

    身后下属全部跟着冲锋出去。

    大战,一触即发!

    第42章

    ——————

    言似卿抵着栏杆, 这次轮到她看着蒋晦一往无前的背影了。

    握着栏杆的手指曲紧。

    直到两边对上尘烟滚滚中,对面先停下了,蒋晦那边也停下了。

    两边有些许死寂。

    “参见殿下!”

    “世子殿下,是我们!”

    “奉王爷命, 来接世子殿下跟言姑娘回府。”

    什么事啊这事。

    差点被吓死。

    若钦等人都做好死战准备了, 结果这一出——刚刚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仔细看, 真是的,这不是自家人?

    搞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若钦等人的脏话都在表情上了,但也松口气。

    很快,他们也紧张起来——王府来人,就是宴王有令。

    宴王为何突然派遣大队人马来白岫驿站?

    而且事先毫无征兆。

    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蒋晦的神色果然并未放松,冷淡道:“父王以全权令我主导此事,你们既来了, 也很好, 与我一并回去,至于别的, 不用管。”

    那将领有点尴尬, 大抵也猜到了蒋晦的意思,迟疑了下, 掏出胸口令牌。

    “殿下,王爷有令, 说了要您跟言姑娘一起回。”

    “尤其是言姑娘。”

    “不接受第二个结果。”

    “而且恐怕还有一事您不知——水路现下在白马寺下端的淮河口已被监管, 只因长安地界出了大事,各地监管查案,不得随便通行。”

    “是以,言姑娘若要下江南去别的地方,也是行不通的。”

    蒋晦若要硬来, 这些王府兵马也不敢硬拦,他也不怕宴王。

    毕竟他并非倚仗父辈过活的软弱之辈,也有实权在手,更能直接越过父辈直得帝王宠爱跟官职。

    可这将领提到的事却让他迟疑了。

    此前那关量山也提及长安有异,他本以为是对方顺了一些衙门累积的奇案拉高职权调度兵力以对付自己。

    竟真有此事?

    那一定是最近这一两个月的事,若是久了,来自长安地界的消息密信早就到他手里了。

    若真有奇诡异常,且让朝廷反应如此厉害,确实不能放任言似卿就这么走,不然很容易被祈王等人利用此事拿下。

    蒋晦回头了。

    船上,言似卿已经得知两边是一家的,不必开战,她的手指缓缓松开,但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后又听到了那将领的话,惊讶之余看向下游的屹立的某山。

    她知道那里就是以白马寺为界的水陆口,也是出入长安的水路关卡。

    但她不知到底出了多大的事,让朝廷动静如此大,水陆监管严苛如斯。

    死了很重要的人吗?

    她一回头,正好对视上也同样回头的蒋晦。

    两人无声中,依旧如同以前一样默默做了一致的决策。

    形格势禁。

    顺势而为。

    说白了就是——不得已。

    谁能同时跟宴王以及朝廷作对?又不是造反。

    ——————

    不怪言似卿往坏了想。

    确实是死了人,而且死了不少人,还不是一般人。

    被王府卫队护送的路上。

    言似卿坐在马车上,休憩一二,正跟小山谈论水路封禁的事,小云拎着一个大食盒回来了。

    小山迷糊:“姐,你不是去看路,怎的拎着这么多吃的来了?”

    出发前就是在驿站用过早饭的,大家不至于饿了,但一边启程陆路回长安,一边启程水路下江南,各自午食肯定是不一样的,言似卿跟小云本打算在船上用餐,现下不得已又走上去长安的路,手头确实无干粮。

    但真不至于饿了。

    小云只说是王府的人带来的,好像怕殿下饿着。

    其实两人都知道不是。

    宴王从不娇养世子。

    “秦将军说是王爷吩咐带给言少夫人的。”

    自打蒋晦克制,这些下属应该也被吩咐过了,称呼上越发谨慎。

    言似卿目光落在大食盒上面,思虑些许停顿,打开了它,果然看到了幼时熟悉的桂花糕跟茯苓糕,还有炸南瓜丝儿,她安静片刻,伸手拿了一块,指尖跟嗅觉都在告诉她——这些吃的是她的母亲徐君容新鲜做出来的。

    自然是来自母亲的爱,也是后者匆匆得知她真的快到长安了。

    那她是怎么知道的?

    宴王告诉她的。

    ——————

    小院。

    两日前,门口阎王式的人物一大早就来了,态度和煦地告知她:你的爱女快到长安了,本王已派人去接,可欢喜?

    平地惊雷不过如此。

    徐君容身

    在长安,亦是根据时局变化判断自己母女处境,怎会不知“极不得已时,女儿只能来长安保命”跟“人在长安,更不得已”两者选来选去,都是看不到光明前程的险恶之境。

    骨子里是不愿意言似卿来的,起码在得知雁城那边的结果后,她知道自己女儿的能耐,假设不考虑自己跟言家的事,这一生也能过好——只要不跟这些王爷世子的泼天大事扯上关系。

    只要利用宴王府世子带去的力量摆脱祈王那边的戕害跟抓捕,再脱离世子蒋晦。

    可惜,事与愿违。

    最重要的是宴王显然不容她们母女选择。

    这俩父子都很难对付。

    徐君容不行于色,平静接受,谢过了宴王。

    宴王当时是怎么说的,隔着门,说:“这么多年不见,不给她带点什么吗?吃的用的,或者想要告诉她的?”

    意有所指。

    他知道她嘴上说要找女儿,实则并不愿让言似卿来长安冒险,她就是利用了王府。

    但起因是祈王攻讦他,引来的祸患,连累了她们母女,他分得清前后,自然不会追究。

    可,她走不走,她的女儿来不来,还真不能由她说了算。

    他也坦荡,故意这么挤兑她。

    徐有容贴着门,牙根轻咬,只能收拾情绪,提出到时候要做点糕点给言似卿。

    宴王蒋嵘答应了,“明日动身,后日就能见到,再带人回来,明早本王派人来拿就是了。”

    于是一大早。

    徐君容看到了堵在厨房门口的某位将军。

    确实是将军,还是曾经的三军之首。

    大将军王。

    她吓了一跳,但还是敛了情绪,屈身行礼。

    “见过王爷,食盒已经备好了,劳烦您的部下了。”

    其实没看见部下。

    这里并不允许外人踏入,这么多年,他确实做到了没让外人打扰她。

    但

    蒋嵘为人高大,又不乏雍容华贵的天家子孙气度,俯视人时,予人魄力很强。

    所以刚刚徐君容突然看到这人怵在门口,用深不可测的目光盯着自己,这才心里发渗。

    还有就是此人今日戎装。

    兵甲胸前龙獬豸,魁斗天罡剑赤血。

    难道他亲自去?

    还是朝廷出了什么大事,需要他带兵前往?

    她行礼如旧,雅致从容间有这避讳,但厨房无人,她屏退了侍女,全靠自己完成糕点,可见拳拳爱女之心。

    蒋嵘眼底晦涩,却并未太在意此事,只是留意她手里的面粉还没洗干净,围裙系腰,款款茹素。

    桌子上没有剩下多少糕点了,只有零星一些,可见她没做多。

    有点苛刻,但可以理解,她从来不爱劳累自己。

    也看人。

    ——————

    她毕竟不一样。

    她一直都不一样。

    既不像寻常官家太太那样自持身份,只差下人做活,她喜欢这些活计,从少女时就如此,可要说她要朴实爱劳动,勤勤恳恳,那也不会,只予她夫君跟女儿做。

    把持家宅内外,井井有条,但也娇艳懒散,被宠时嗔怒鲜活,爱与朋友嬉闹,也对朋友赤城风趣,纵然后来在如过江之鲫的追求者中选了言阕成婚生子,也总带着无悔的快乐意趣。

    然后是风情。

    她定然知道自己是被爱的,所以有恃无恐,在言阕面前有恃无恐,在徐家那儿有恃无恐,在她同胞弟弟那称王称霸,在

    蒋嵘忽然想起自己赶到林子时,她孤身面对自己这不明敌友时的面容。

    震惊,恨意,茫然,谨慎,痛苦,犹豫,最后放下准备自戕的匕首。

    跟他达成了交易。

    从此寡言冷淡了许多。

    现在,她在致谢,其实就是没打算跟他接触,宁可自己把盒子交给他的下属。

    这样啊。

    一步。

    蒋嵘一脚跨入门槛。

    徐君容一窒,握着食盒的手指紧了紧。

    松开,装作去洗手。

    避开了他。

    “做得不多,自己不吃?”

    徐君容回:“已用过早点的,不吃了,也怕做多了耽误时间。”

    她就没问他吃过早点否。

    蒋嵘沉默了,但站在台子前,看着上面剩下矮胖形容不一的糕点。

    看得太久了。

    徐君容都被他看尴尬了,比他盯着她还尴尬,只能洗完手,低声一句。

    “王爷有什么吩咐的吗?”

    蒋嵘用寻常在诏狱跟沙场断人生死的沉闷语气说:“饿了。”

    听着好像是在说:找死?

    徐君容正要擦拭手上水珠,闻言顿了顿,终究不好得罪人,只能说:“那王爷吃点?”

    才刚说,蒋嵘走了过来。

    他腿长,两步就到盥洗池边,就着山泉水洗手,准备拿糕点吃,但实在迫人,几乎挨着她边上。

    她躲闪不及,一头青丝都撩过他臂上甲胄了。

    徐君容本要走开。

    手腕忽然被攥住,躲开的身体又被拉了过去。

    她惊愕,淸哼了一声。

    青葱娇艳的手上,水滴在手背流淌,颤动,在质检滴落。

    挣扎时,人被他摁住,察觉到了什么,她不动了,垂眸,“王爷什么意思?”

    蒋嵘面无表情:“下次不要给我这样的把柄。”

    他单手就能束缚她,但另一只手打开盒子,从盒子下面取出私藏在食盒内夹的一封信件。

    也算隐蔽,但他看穿了她。

    徐君容面色微变,不说话。

    第43章

    蒋嵘攥着她的手, 看她因为无力挣脱而只能在他跟前,圈在了一亩三分地,发丝曳动间,寻常侍弄花草常染的香气散散淡淡, 他也能看到她情绪上来时, 面颊芍药红 , 眼底有微微水光。

    她怕疼。

    小的时候烧土灶,火星溅落在手背上都能嗷嗷叫唤,又因为贪吃,又擦擦眼泪继续烧。

    又娇气又卖力。

    长大了,成婚后,不用装,也是一派彻成熟女子的风情从容, 进退有度, 让他隔着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也能一眼看出她滋养在美满的男女情爱之中。

    也只有突然的事态才能让她展露一丝本性, 又很快忍住。

    她怕自己。

    但一直忍着, 可察觉到两人身体亲近摩挲后,身体僵硬了下, 不动,但惊慌了, 所以双臂往后撑着台面, 碰到后面案上还未清理的面粉,刚洗完,但留有湿润水迹,很简单就被白色的面粉染指。

    死死黏在她娇弱的皮肤上。

    洗不干净似的。

    而她察觉到这点,本能回头看他, 那一眼,有忌惮,胆怯以及决然。

    但凡他再进一步,她没法拒绝,依旧只能忍着。

    重新脏了的手指曲紧,粉白交错。

    纱衣贴身,呼吸近尺,他的甲胄是最刚硬的屏障,也是他冷酷的锋芒,居高临下的权威始终笼罩在她头顶。

    “听说以前你选择言阕之前,东淮杨家子气愤不过,跑去质问,无论如何都不信他家门庭与他才能品德弱于区区医家出身的言阕,他不懂你为何选言阕。”

    “你是怎么回的?”

    徐君容不知这人贵为皇子,高高在上,怎么就知道这些风流韵事,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如今这般年纪,谁还跟提当年事?

    她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王爷,我已是半老徐娘了,再提年少之事,何尝不是老不正经。”

    半老徐娘?

    蒋嵘:“你对自己没有自知之明。”

    徐君容面色沉了些,别开脸,但下巴被捏住,转了过来,不得不对上这人正容,也对上其人目光,“你”

    她气急,却窒住,不敢对抗这人凶沉不明的眼神。

    垂下眼,她乖顺低声回答了,以免让这人在这般气氛中陷入别的,“仔细想想,大概是告知杨阕:权势之大,纷争必扰,我是没出息的主儿,爱华衣美服,但也怕麻烦,更不爱与人争斗心思,既是懒惰的废物,实在不堪世家主母的责任,杨家是好人家,只是我配不上。”

    杨家在江淮之地也

    是豪族,虽不比蒋家王朝崛起的根基之雄厚,但传承三百年来,以诗书传家,名望很甚,又是另一种门楣了。

    但哪怕名声再好,因子孙繁茂,继承之争亦是厉害,光是杨家嫡系四子就足够闹十台大戏了,何况还有旁支之争。

    她的回答当时怕是说服了杨家子。

    蒋嵘忽笑,笑声沉沉,“杨阕,名字记得这么清楚,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徐君容闻到了危险的气味,也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恼怒,正要挣脱,腰被一手就轻易拖住了。

    “啊~”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他托了腰肢轻飘飘弄到了台上。

    高度一下子置换,轮到她在这人上面。

    她惊慌时,双手撑住了他的肩头。

    他逼上前来。

    裙摆似要撩开

    她眼底红了。

    他看到了,忽,手松开了些。

    蒋嵘放开了她,只是双臂撑开,撑在她大腿两侧,也拢了她垂落的双腿跟裙摆。

    他帮她整理裙摆。

    礼教大防之下肆无忌惮的放肆。

    徐君容这才得以压下惊悸,坐在台子边缘,但摆脱不了被架上的不堪姿势。

    看似在他之上,实则她从未跟男子有过如此放肆的体态亲近。

    言阕也是君子,怎会如此孟浪。

    她咬牙,只恨这人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王爷。

    这些混账权贵。

    她抚了被宽大手掌束缚后有些发紧发麻的手腕皮肤,别开眼,不理他,也不提刚刚的事。

    但下不去。

    这次蒋嵘抬头,看着她,明明看到了她所有狼狈跟胆怯,却说:“你我也算是年少认识,甚至,认识得比言阕还早,不必事事都装得端庄疏离。”

    “除非你的记忆只在我这尤其不好。”

    他是带着些许怒意的。

    徐君容表情都变了,眼神也不对劲,从疑惑到气愤,后依旧软声可怜辩驳。

    “王爷,您这话,我恐怕不能苟同,我与言阕年少相识相恋相结契婚姻,此前并不认识几个儿郎,他们追求我,或是差媒婆上门,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不代表我每个都与之苟且暧昧,您何必如此羞辱我呢。”

    “哪怕我真是那般女子,有违风化,但也无荣幸认识您这样的天家子孙。”

    “处境如斯,我认,仰仗您的庇护才能得我母女安全,我也感恩,但这有损你我名声,您不要胡说。”

    “您就没想过言阕看到您这般”

    刺史那边弹劾的事还没过,他胡说什么?

    蒋嵘盯着她没耐住气愤而不顾身份之差的急切辩驳,他本是认真听着,辨析这人所言非虚,似乎确实对自己毫无印象。

    他也只是无奈,但听到后面,听到她又提起言阕。

    十几年了。

    多少次?

    他猛然近前。

    徐君容安静了,身体后倾,但唇瓣还是跟对方咫尺。

    甲胄獬豸头依旧贴了她的身段。

    蒋嵘不语,只是忍着。

    他们小的时候,他蒋家还是地方豪族,封疆之主,跟逐鹿时代其他封王一样威逼早已颓势的中阕。

    徐家的老家挨着蒋氏故里。

    隔江而起。

    只是门第有差。

    差到连蒋家入主中原称帝,后来人都没太留意小小的徐家老宅跟人家故里挨着。

    这也不能怪朝廷那些人精糊涂,因为连徐君容自己都不知道跟蒋嵘见过,她知道隔江那边的巨大园林出自蒋氏资产,但蒋家巨族,发展广博,各地都有烟火,倒是这座最原始的老宅已有很多年没主人家回归了。

    她以为那边没蒋家人。

    蒋嵘平复了下呼吸,当着她的面,重新把信件塞了回去,盖上盒子。

    徐君容一怔,看着他。

    蒋嵘吃了一枚糕点,糕点小小一个,案上也就剩下几个,一个都只能塞牙缝。

    所以他拿了一个又一个。

    吃完了。

    吃完说话。

    “他当年跟我显摆你做的糕点有大家风范,堪比飘香楼大厨,素有绝技。”

    “我没告诉他,我早就见过你熬了大夜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糕点。”

    “很丑,但确实好吃。”

    “在我这,与其次次想着如何掰扯言阕与我的兄弟情愧疚之意,以此威胁我不要乱来,不如从你自己身上着手。”

    “至少前者我无愧,从未僭越,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好好结婚生女?”

    “唯有后者我心有悔。”

    说完他,伸臂,轻而易举环了她的腰身,将她从台上弄下来。

    软香在怀,柔弱无骨。

    将军不说话,只是在落地后,臂膀又紧了紧她的腰肢,她察觉到了,抵着他的胸膛,不语。

    他们早就不年轻了,都有过夫妻伴侣,也都遭遇过伴侣亡故的寂寥,更都有独子独女。

    可能过些年,也都知天命了。

    这倒是他们彼此阶级之差下唯一的苟同了。

    有些事,不说,彼此心知肚明。

    他松开,叹口气,提了食盒,要出门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她一眼。

    “最近长安死了不少人,基本都是官员,但其中有一位谢文公书院的书生。”

    徐君容一愣,回:“王爷,这个年纪的书生,他父亲或者爷爷倒有可能跟我提亲过,姓什么,容我想想?”

    她是会气人的。

    蒋嵘沉声淡漠:“不,只是说一下,毕竟你跟言阕的女儿聪明绝顶,比我的儿子厉害,不知道能否应付这个案子。”

    他走了。

    徐君容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依稀想起来自己少时跟徐君彦两人嬉闹无度,家里长辈管不住,那会前朝昏聩,帝王家乱象频起,又有战乱之兆,长辈有分散血脉保全之意,所以将他们俩打发到了老家避暑,顺带着读书修德,那老宅子很久没打点了,刚到一晚上,俩人就馋嘴,想念城里的好吃食,大晚上非要自己烧灶做糕点吃。

    结果

    确实也算出炉了。

    就是两人吃了几个就饱了,剩下一些准备早上吃,结果一早过去,蒸屉里的糕点少了好几个。

    地上有水迹。

    当时徐君彦还咋呼:“天杀的,这样的煤炭都有人偷吃呢?看这水迹,莫非是水里饿死的水鬼??”

    挨了她好几拳头。

    现在想想,确实丑,也不好吃。

    比现在更不好吃吧。

    后来漫长三十年,谁能记得住这不明身份的小贼呢。

    但现在想想,宴王似乎是以水军战役起的军功。

    他们老家,也确实是山清水秀练水性,出蛟龙。

    蛟龙出江,上天入地,既是真龙了。

    但蒋家的龙太多了,一门多龙乱象,跟前朝是两个极端。

    不过最近的事端跟谢文公书院有关?

    天下第一书院。

    世代出能入太庙的太宰重臣,皇后贵妃,王公贵卿等等。

    书生不重要,这个书院才重要。

    徐君容从小就不爱动脑,此刻顿觉头疼,又想到言似卿。

    “应付什么应付。”

    “我女儿又不是给你们蒋家王朝做苦力的,养的什么大理寺人才,劳什子案子拖这么久”

    没人的时候,她低声骂骂咧咧,还拆弄了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发泄脾气。

    却不知门外。

    蒋嵘没走,隔门听了两句,唇角无声勾起。

    ————

    小院外,蒋嵘上马,给了下属食盒,自身却要去巡防营。

    一列队往长安城外去,主队则走北山驻军。

    “王爷,如今朝局变化,朝上民间都以红炎鬼火连环案搅动是非,非说是当年雪人坡的三千兵将冤魂作祟,您这才接了军部的差事彻查,以稳民心,但这恐让君上更起疑心。”

    军师老头忧心忡忡,目光又隐晦扫过那个大院中的小院。

    大院巨大,森严林立,兵勇武士无数。

    小院娴雅,安静无争。

    他隐约知道里面住着谁,都这么多年了,里面的人重不重要谁看不出来?

    御史弹劾,大理寺过问,自家王爷都没放人,院外三里地都不让进。

    他们这些心腹从来不敢过问,可是都觉得不妥,认为这事这人迟早是个祸患。

    可今天是惊疑的,因为蒋嵘第一次把他们带到这。

    好像在隐隐宣告什么。

    蒋嵘却不置可否,只静静在马上看着墙后青砖白瓦,拉了缰绳,淡淡一句。

    “我不接,陛下也会认为我为了自保,宁可舍军务要事,国家安危,这才是大罪。”

    君心之偏向,从来不在下面的人如何无辜如何清白,而在该人对君主是否有益,是否有害。

    他转身走,并不解释为何带他们来这里。

    但过了一会,军师明白了。

    王爷是让他们看看他是如何入院的——入院,亲自解兵。

    那是入皇宫跟王府两地才有的规矩。

    前者是敬帝王天威。

    后者是因为回家。

    ————————

    言似卿知道自家那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娘亲做东西并不好吃,理论知识却相当强盛,且富有体验意趣,总嚷嚷着要亲自做东西给他们父女。

    自然,尚为幼态的自己是嫌弃的,咽得艰难,唯有她爹捧臭脚,满嘴夸。

    可他们从来都是把亲爱的徐夫人做的糕点吃干净的。

    每一个都吃干净。

    那会也不知道会隔着十几年都吃不到了。

    假如知道,自己一定嘴巴甜一些。

    言似卿低着头,但没落泪,只是怔怔看了好一会,然后才拿了吃。

    一边吃,一边咽。

    小云跟小山都察觉到了,犹豫要不要下车,给人腾出一点私人地方。

    结果,言似卿拿了糕点分她们了。

    小云都感动了,“言少夫人,这怎敢”

    言似卿:“我阿娘做的。”

    小云更惶恐了,“这更不敢了”

    言似卿:“别看它丑,放心,也不好吃的。”

    小云小山:“???”

    最后还是吃了,因为去往长安的路还算潮湿温润,这种糕点容易坏,反而浪费。

    加上言似卿素来厚待身边人,俩小姑娘熬药理事忙上忙下的,一大早就没怎么吃,她心里有愧,也怕她们饿着。

    小山:“其实好吃的。”

    言似卿看向她。

    小山笑得腼腆,“有阿娘的味道。”

    小云安静了,低头默默吃着。

    他们也是有父母的,可惜能做死士暗客出身的,背后都是支离破碎的家庭跟往日不堪回首的烟尘。

    可谁真能抛却前尘旧事呢?

    红炎炽热的灶台,噼里啪啦的柴火,米粒稀疏混着草根的铁锅,依稀的父母遵嘱,夏日炎炎破扇子轻拍身上驱赶蚊虫的温柔,逢年过节难得分食的米糕

    灼热,星火,翻滚,喧闹,静谧,香甜。

    红尘如旧,红尘如逝。

    言似卿也不说话。

    马车内,三位女子都在默默吃着不太好看其实也未必好吃的糕点,吃到后面,底下明明白白躺着一封信。

    小云跟小山愣了下,但都别开脸,管自己吃完。

    “有点困。”

    “吃饱了果然犯瞌睡”

    俩就这么闭眼了。

    言似卿:“”

    她哭笑不得,但也思虑自家娘亲是怎么把信件这么堂而皇之放在食盒里面的。

    那宴王这么信任?

    还是拿出来了,又放回去了。

    言似卿翻看了下,发现有夹层,但信件不在夹层里面。

    哦,那懂了。

    言似卿苦笑,自己娘亲这些年恐怕不容易,那宴王也是难对付的。

    而信件没有拆。

    这又意味着她的娘亲也是有些优势的,至少那宴王还算尊重人。

    拆开后,言似卿看了里面的内容。

    只言片语,寥寥数字。

    ——非必要,别来,甚安,不念,长安獬豸。

    笔迹不一样了。

    曾经,作为徐家的小霸王,她惫懒闲散,不爱读书,那字练得很是见不得人,跟其才华洋溢的亲弟弟截然不同,一手烂字远近闻名,成婚时都被徐言两家长辈戏谑笑谈,后来又被自己更天赋异禀的女儿嘲笑过,恼羞成怒时,捏了女儿脸颊画小乌龟。

    现在,练了一手好字,秀美端庄非常。

    徐君容其实也做好了不连累女儿的准备,否认身份,所以笔迹上改了。

    为人女,亦为人母的言似卿都彻底体会过其中的刻骨,静默片刻,折叠好信纸,小心珍藏。

    但是,长安獬豸?

    獬豸既为兵甲利器,意指军方。

    宴王府父子以军功傲视群雄,在诸王之中以此赫赫,但凶险也恰恰在此。

    她母亲是让她远离宴王府吗?而且意思是这次长安的变故依旧源自宴王府?

    不对,长安党争是人尽皆知的事,毕竟君主年岁长,膝下几位王爷羽翼丰满,权势滔天,争斗在所难免,无非是加剧之事,谈不上“变”。

    除非是出了一些不在任何人意料中的变故,没人能预判这变故的害处到底指向谁,又影响谁的大局大势,又拖累谁家氏族。

    应该是因为这场变故,导致宴王蒋嵘最近前往兵部调查。

    言似卿知道前些时候因为御史弹劾,宴王府以退为进,蒋嵘已卸不少兵权,现在重新接触兵部,只能是因为这个案子的死者们背后跟兵部有关,要么本身这案子的舆论非议指向了兵部的一些旧事或机密。

    大理寺甚至没法反驳推诿,以至于长安那边民间跟朝堂都以此议论揣测,这才需要足够身份的人前去兵部调查。

    宴王恐怕就接了这差事。

    这也是她母亲匆匆提醒她的

    ——不要掺和这案子,否则跟宴王府就牵扯更深了,容易被拖累。

    言似卿缄默,手指却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瞥了一眼,正看到前面骑马的蒋晦跟王府将领低声说话,神色凝重。

    第44章

    ——————

    言似卿静默片刻, 柔声问了小云,“我不解,长安到底出了什么案子,闹这么大呢?”

    她的母亲不知道事与愿违, 就是那一晚的暴雨, 拦了她两天, 就让王府追了上来。

    这是天意。

    宴王府,加朝廷,再加天意。

    她不敢违逆,只能往前走了。

    但尽量不掺和是一回事,如何了然事端从而避开,是另一回事。

    ——————

    “红炎鬼火连环案?”言似卿一听连环案,正在整理食盒的动作停顿了下, 有点惊讶。

    长安之地, 司法森严,尤是大理寺金吾卫等等人才济济, 怎能允许连环凶杀发生在天子脚下。

    便是上天入地也得在时限内破案, 以安民心。

    能连环,还动荡了水陆交运, 就说明死的人不仅多,还是权贵。

    “有中都侍郎严光雪, 宣威将军陈开志, 将作少匠刘宇,仲元伯赵跃”

    小云记忆了得,一一道来这些名讳,也都带着官职跟爵位,自然都非白身, 背后多多少少也有氏族光影,尤其是洋洋洒洒十几位死者中的最后一位。

    “谢文公书院学生,亦是举子周元兴。”

    前面都是官员,而且都是实权官员,言似卿听着都能理解为何牵扯如此广,因为这种大范围惨死官员的事很容易牵扯到党争——假借鬼怪之名铲除异己。

    可突然来一位举子,她愣了下,好在小云谨慎补充了一句。

    “其父乃是长安刺史周勇,其兄金吾卫少将周厉。”

    言似卿眼底有些晦暗,没等小云再补充上面那条的厉害之处,她就慢吞吞一句,“我听说这位周少将是殿前红人。”

    小云惊讶,“您知道?”

    言似卿:“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把握不准朝廷动向了,比天灾都厉害。”

    她直言不讳,但小云懂。

    雁城遭遇就是最厉害的见证。

    小云点点头:“确实如此,那位周大人不是寻常人物,跟大理寺少卿简无良并称长安双骄,不过私底下也被称为双煞。”

    她压低声音,补充:“一个阳煞,一个阴煞。”

    因为两人都是帝王心腹,很多时候代天子行事,行事狠绝,朝野上下闻之变色。

    这也是御史弹劾、大理寺过问、宴王一脉觉得麻烦的原因,只因这看似风花雪月的事,劳动了简无良调查,那是大是小就全看君心了。

    换句话说,言似卿一旦入长安,被大理寺找上,那她第一个面对的很可能就是阴煞简无良。

    那与之齐名的周元兴自然不是简单货色。

    周氏本就是大族,加上还有天子宠臣,事端之厉害,可能比前面那些死去的臣子影响力更大。

    言似卿:“说是连环凶杀,一概是能联系上的,死法都差不多,是被烧死的吗?还是见鬼了?”

    不然也不会叫做红炎鬼火连环案。

    小云:“诸死者身份不一,出身不一,死的时间也不一,白日黑夜都有,但听当前坊间跟朝堂议论总结的,大抵都是在“孤身,近乎封闭的密室场所,被烧死的,现场没有第二人痕迹,也无打斗痕迹,大理寺彻查每个死亡现场的事物,事无巨细,掘地三尺,都没发现毒物或者暗器等。””

    这就很离奇了。

    言似卿沉思时,小山说:“这就当做鬼怪之事了,鬼火?见鬼了吗?”

    小云摇头:“红炎鬼火一说是源自第四个案子,既仲元伯赵跃死时,听说是其小妾前去送汤水,无意间瞧见后者寻常炼金修佛的丹房窗户显了人形的火光,她吓着了,叫喊之下,连着赶来的护卫破门窗,正瞧见仲元伯浑身燃了火星,在如鬼怪附身一般无声扭曲,活活烧成灰烬。”

    言似卿抓住了重点,“无声?灰烬?没有灭火吗?”

    府门有护卫,也有人叫喊,还能看到自家主人当时还能动弹,不管能不能叫喊,下人都会提水灭火,怎么就烧成灰烬了。

    除非那火烧得不寻常,短时间内就能将一个大活人烧毁灭。

    这也不太可能。

    自然之火哪来这么大的效能,就是一根木头也得烧好一会才能变成灰烬,遑论人体水分充足,得烧很久

    言似卿:“是所有的尸体都这样吗?”

    这就不清楚了,长安的传闻很多,小云跟那位将领自然搭不上话,可跟府内其他护卫是闲谈过的,还有若钦在边上探听。

    知道案情死者身份跟大概,涉及尸体细节,那些护卫也不知,毕竟事情闹这么大,大理寺捂死了细节,生怕坊间传言更甚,惹怒了帝王,到时候死的可不只是这些死者。

    小云:“要么我再出去八卦,额,额不是,再去刺探下内情?”

    言似卿被逗乐,摸摸她脑袋,“不必,到底是大理寺的差事,知道个消息就好了,别的也跟我们没关系。”

    但跟你们王府有关系。

    她暗想。

    却不知就在此时,暴雨来了。

    噼里啪啦的。

    好大的雨,能打死人。

    马车内,小云俩人都看向言似卿。

    而马车外,王府等人都看向蒋晦。

    这两人也在一刹那隔着雨丝对上了目光。

    ——————

    队伍当即停下了,得决策躲雨的地方,不然遇到什么洪灾变故就糟了。

    最近的地点在哪?

    回驿站显然不可能,都走了大半天了,那边还是塌方多发之地。

    下一个驿站却得是深夜才能到了,也不行。

    除非

    王府将领:“殿下,白马寺。”

    “最近的只有白马寺了。”

    ——————

    好在白马寺不是在山腰内腹或者山顶之地,不需要顶着暴雨爬山。

    它在山脚。

    但临进山的路有专门修好供香客蔓延而入的栈道,马匹马车不宜前行,因栈道木板经不得太厉害的负重,容易损毁。

    再有落马入佛境是礼数。

    王公贵卿如此。

    包裹栈道的竹林两边如平地流淌的瀑布,胜于外面的暴雨,茂密的竹叶遮挡了狂烈的雨滴,有风,摇晃它,它挡了雨。

    雨成了丝,穿天地而系绿绸。

    言似卿没让小云伺候,毕竟她身量高一些,自己撑着油纸伞方便一些,不紧不慢走在湿哒哒的栈道之中。

    他们人多,兵甲从卫,雨伞却是不少。

    言似卿冷眼看,知道王府有备而来,而且那位王爷手下一定有得利的司天监人脉。

    但她不解,何意呢?

    驱自己去白马寺。

    蒋晦也察觉到了,但碍于之前跟言似卿的“间隙”,他不好接近他了,只能撑着另一把伞走在后头,拉开了一些距离,但这距离未曾变长,或者变短。

    小云看出两人避嫌,始终没有言谈,不然以前自家殿下会上赶着与少夫人谈论案情,少夫人再对殿下冷淡,也会专于正事,容忍后者的亲近跟热烈。

    唯越靠近长安,两者疏离更甚。

    有风。

    风大了些,雨就斜了。

    于是要找个亭子或者清院暂避。

    暴雨时,被拦路或者改道而来的香客不少,但大部分都匆匆往里面主寺庙宇去了,不差这几步,唯有他们赶上这阵妖风,不得不暂避。

    好在,人少,清净,能容纳众人。

    路上有一座云憩院。

    门天然开着,不避恩客,守院的老僧已经听到人多的动静,先一步到了屋檐下,肯定是看得出王府中人来处,毕竟白马寺不少接待贵者,他甚至认出了蒋晦。

    “原来是世子殿下。”

    “许久不见了。”

    蒋晦颔首,上阶解剑,与对方行礼,“外出公干,遇上这阵暴雨,打扰了。”

    老僧自然不问什么差事能劳动王府兵将。

    但他眼睛毒辣,一眼看出大部分人悄然间卫护两个人。

    其一自然是骄烈如旧的宴王世子,一位明月般公子站在伞下,比所有人都呼之欲出。

    老僧朝众人行礼,并领进门,也提醒了一句,“前面也有其他贵客在此躲雨,是女眷,已熬了一些姜汤驱寒,殿下可需要?”

    正说话间,屋檐回廊,四合环屋,东面的厢房是大敞开的,里面守着的丫鬟护卫齐齐闻声看来,两边竟也认识。

    蒋晦一抬眸既对上美人靠上斜靠着品茶的端丽妇人。

    “怀渲姑姑。”

    “本宫刚还道是谁这么大阵仗,临这风口浪尖来白马寺,原来是你啊,赤麟。”

    是长辈才习惯性喊他小字,而且是血缘很近的亲属,言似卿在后头听到了对方言语,才知道蒋晦的小字是赤麟。

    不过这人应该就是三公主怀渲了,帝王次女,亦是宴王祈王的妹妹。

    蒋晦在皇族素来孤傲,名声狂烈,同辈少有交好的,长辈们排开权势之争,表面上对他倒是赞不绝口,大有倚重之势,寻常不是敬畏客气,就是亲昵热烈。

    不过,看得出他跟公主怀渲的关系不太好,后者言语间有些挑刺刻薄,似是夹带一些怨气。

    言似卿不愿意跟蒋晦关联太深,自然也不愿掺和皇族内部的事,毕竟这些站在帝国之巅的贵人们抬抬手就能让底层人皮毛不附。

    她是隐在人群中的,借了高大魁梧的戎甲兵士们遮挡,檐下光色昏暗,僧人们正在准备点烛。

    “厢房准备好了,贵人这边请。”

    老僧来请,推开怀渲对面的小门,软声相请,态度比待蒋晦还好一些,公主怀渲那边倒不至于听出语气差别,但她知道眼前正儿八经的嫡皇长孙蒋晦自是贵人,比自己还贵,却不想王府甲士之中还卫护着另一人。

    宴王府少女眷,她的大皇兄生来如北地天上雪顶剐下来的一块冰尖似的,没半点活人气儿,前段时间闹出的那事儿

    难道是真的?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她本慵懒,一下子坐直了些,锐利娇厉的目光凝在老僧说话的方向。

    那边,言似卿避无可避,行礼致谢,“多谢大师父。”

    她走出去,进屋。

    从怀渲这个角度什么也没瞧见。

    只因不长眼又讨人厌的大侄子挡住了跟前,问了一句,“此前听闻怀渲姑姑身体抱恙,膳食不佳,是来白马寺吃斋菜条例么?”

    她作为长辈挑刺他,他往常也从来奉陪,今日倒是和善很多,还知道问候长辈健康了。

    怀渲暗想这混账必然是替他老爹护送了极重要的女眷。

    怕不就是藏了十数年的“良人”。

    被传言杀夫灭门独占其的那位良人?

    那是送出长安?

    怀渲并不掌权,也不死祈王跟宴王你死我活,彼此刺探军情,她并不知蒋晦跟王府兵甲的动向,眼下不确定,只看出这蒋晦今日客气,是为了那“良人”避让,而且似乎有不让自己看见的打算。

    呵,若是如此

    怀渲嘴上说:“那不然呢,我吃的荤菜不都被你斩了吗?”

    荤菜斩了

    长安本地人估计知道此事。

    外面的就不得而知了吧。

    蒋晦见她继续刺挠,没有软化的意思,眼底一闪,步伐一顿 。

    怀渲虚晃一招,别开角度要从另一边看去,却见蒋晦跟长天眼似的,又挡了回来。

    两姑侄显然都对彼此很是了解,怀渲气急,却也不愿意不顾身份跟人闹掰,跟蒋晦这混世魔王对上。

    正歇了心思。

    “你是何人?”

    那边闹出了声响。

    听到熟悉的声音,蒋晦皱眉,暗道不好,一回头。

    对面老僧指引的厢房屋檐走道站着一位白衣冠玉的小郎君,长身玉立,秀美绝伦,不经意间侧眸相看一眼,甚至会以为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女郎君。

    可他是谢家九郎,以美名名扬天都,位列天朝世家公子榜第三。

    世人都知道皎皎如明月。

    但在不久前,他还逼着另一个人假借了这个身份

    那时蒋晦笃定对方远在谢氏故里南晟,怎么突然回长安了?

    还撞上了。

    第45章

    若是以前, 蒋晦也不过猜疑母族谢氏那边为何掩藏谢九的踪迹,或者猜疑谢九突然在动荡之期回长安是为不智,但更多的是不在乎。

    他骨子里凉薄,分析利弊后, 知道哪些人关联紧要, 哪些人动摇局面。

    但都没入心。

    第一次, 他心虚。

    蒋晦紧张了,目光飞快朝另一边滑过去。

    这时,拦也拦不住,连怀渲都瞧见那人刚跟老僧回礼,要进屋,被打理衣物回来的谢九撞上拦住后,也就尽显于人前。

    四方院, 中间露天, 屋檐淅沥雨幕,青瓦上包围丛丛穿天锋利的竹子, 依旧摇曳, 依旧滴雨。

    隔着繁茂的雨丝其实不算看得太清楚。

    但怀渲素来知道美貌超凡者,天地可鉴。

    模糊了都是宣纸上的水墨写意。

    谢小九那小孩儿都如此, 一眼看得出皎皎。

    何况这人

    身着男子外出的便服,在天暗时越显得低沉融肤的崎红长袍, 暖白绵绸的系腰与发带, 很素雅,无多余配饰,色调单一,唯一金贵的也只有簪发的玉簪。

    寻常人,压不住这样的色, 因为天昏暗,下暴雨,穿着这样色调的常服反而有一种人黄黑晦的疲惫狼狈感。

    但这人不是。

    白的要晕出玉滴一般,整个人都是被绿意包裹纠缠的清润,又是冷静的,康健的,思维清明的,与老僧言谈间,三言两语周到体面,如沐春风。

    白鹿玉伏,雅君子出。

    谢小九在那边,他在这边,明明谢小九那边人少,那位边上人多,男男女女甲胄森严,遮掩大半,有喧嚣的金属利刃分人心神,本该更泯然。

    但,不是。

    怀渲竟一时觉得谢小九淡了,淡化消散在走道那头,而那人因为被质问,回头一眼,眼神穿越雨丝,重墨重彩,宣纸被湿透了。

    ——————

    其实没见过,不认识,可穿衣打扮与族徽配置,乃至身后陪同的两位带剑武士,也能看得出出自门阀大族。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大族。

    有名有姓还能跟怀渲入一院的,多是跟皇族有亲的从龙大氏。

    谢氏本就是横跨五朝的第一氏族,起起伏伏屹立不倒,最凶险一次既在前朝那次,谢后倒台,主支全灭,旁支一族既是如今的南晟一支全靠从龙蒋氏而维持了这一氏的荣耀,从支转主。

    而主支乌阳谢氏则烬灭。

    对了,同样古老的还有谢文公书院,天下私塾学堂之首,它最早既出自谢氏第一代宗主,大爵位列公卿之首,封地乌阳,儒林尊称谢文公。

    所以谢氏的底子深得可怕,涉及前朝,也是禁忌。

    言似卿最早在蒋晦莫名其妙让自己伪装谢九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对方要暗算自己。

    这个身份太危险了。

    他为何?

    哪怕现在也不甚明白,只是属实觉得自己算是狼狈的,这撞上正主了?

    虽幸好出驿站可会就断了这假身份的伪装,也没拂夷跟驿站那些人同行,不至于当面穿帮,可言似卿擅用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很少让自己倚仗他人或者侵占他人利益而谋利。

    哪怕是被某人逼的。

    眼下也有难言的尴尬。

    言似卿斟酌着,正要回话。

    “谢容,她是我宴王府尊客,你有什么问题吗?”

    蒋晦待他人,姿态不是乖张就是沉冽,因是姻亲,又是皇长孙,还占着兄长,谢容头皮凛然,原本皎冷的姿态有了伏低之势。

    原本打量言似卿的目光很快移开,侧身正经朝蒋晦行礼。

    “见过世子殿下。”

    言似卿惊讶,她知道这两人从亲属关系算是很近的了,毕竟皇族不是那么好攀附的,谢氏能盘踞不倒,自不会跟宴王府轻易割席,所以两家小辈常往来是必然的事。

    未曾想蒋晦这人孤傲到连谢容都不太亲近,可此前提起这个身份,又一副娴熟无比可以借用的姿态

    只能说明蒋晦看谢氏,是绝对高傲在上的,他从骨子里就不太看重这门姻亲,以他孤高且维护的王权门庭来看,对谢氏是驾驭的,也是驱使的,所以以这人的想法——他用人身份并无不对,后者也不会抗拒。

    可能这也是蒋氏皇族对天下所有外姓人必然的看法,但这也暴露了一件事——宴王父子并不是那么看重谢氏带来的姻亲优势以加强王府未来登顶的把握,不然,从年轻一代缔结亲友感情,捆绑未来利益是最好的,而不是如蒋晦这般对表弟都有傲下之感。

    还是为了自己这么一个外人。

    但凡谢家有点骨节,心里都是不喜的,何况谢容在谢家也是很重要的子嗣。

    他伏腰行礼,蒋晦也不太在意,只隐晦看向言似卿。

    后者倒也承情,更没有踩着他蒋晦递过去的门楣去对谢家的人伏腰体面,也没回谢容的话,顺势进了房,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蒋晦知道言似卿要避讳彼此联系,顿了下,回头跟怀渲进了茶室喝茶。

    皇族人有皇族人的内斗,怀渲跟他再不和,涉及最近长安最近种种,也是要商量两句的——遇上了,怀渲的安危就跟宴王府有关了,前者也乐得给对方找麻烦。

    他们进去,言似卿也在里面,倒显得谢容好好一个在别地呼风唤雨华光万丈的谢家明月一个人在外孤零零的。

    可这才是事实。

    谁能在皇族面前傲光华彩?

    老僧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安排了避风雨之地,也问谢容要去哪。

    谢容是最早到的,但说衣服脏了,要来换衣,世家之人多好体面,这般行事也正常,换衣了就是要走的。

    谢容年纪轻,公子哥儿的范儿,怵了蒋晦,也不敢招惹公主怀渲,倒也没有硬扰言似卿的意思,但眼神流转,忽说:“只是来换个衣服而已,本是要走的,没想到风雨加剧,反而一时不好直接去内院了,左右东西两面都有贵人待着了,南北两房总是无人的,老师父可容我再打扰一二?”

    老僧无异议,“自然,

    南北都可,公子随意择”

    有人来了。

    两批人。

    前后挨着,还都不是寻常人。

    言似卿已经在里面了,看不到外面的动静,她坐了下来,拿着小云递过来的干净毛巾擦拭湿润的发尾,垂眸静思,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可惜没有合适的理由突兀离开,除非雨停。

    但耳边也是听到外面大门口三三两两私语的,隐约还有老僧的迟疑,那谢容也说了什么,似不愿意

    言似卿听着就觉得是显贵人物,在南北厢房分配上有了异议,不过外面风声很大,暴雨更甚,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压下了大门口的动静,也压下了一些杂乱的脚步声。

    突然。

    砰!

    门被推开。

    惊了言似卿一跳,侧颈擦发的动作顿在那,敛了眼神,压了惊,但从大门涌进而再入西厢的超市冷风夹带着些许竹叶还是让她眼帘睫毛微微颤抖。

    也一眼对上了门口堵着的深绯官袍男子,容貌端正,形销骨立般的高挑,眉目幽沉,带着一股常年与死人活人恩怨之事纠缠的阴冷怨气,看人都带着一股气味。

    言似卿一眼瞧见对方腰上佩戴的青玉牌。

    大理寺。

    在他后面还有人,似乎还抬着人,再后面就是无奈的老僧跟谢容,还有另一家官眷,还不知是哪家的,女眷居多,她们估计也没料到今日赶上暴风雨暂避此地的人这么多。

    不仅多,还都不好伺候。

    “临时来,太匆匆,赶上四方厢房都住了人,不是怀渲公主,就是谢九公子,要么是贵妃的亲眷,实在不是本官能打扰的,也只有叨扰这里了,还请贵客容纳一二,体谅三分。”

    言似卿一向不爱跟官场人打交道,因受制于身份之别,何况对方还是大理寺少卿,她正斟酌。

    后头公主怀渲那边的茶室有人出。

    “原来简大人认为我宴王府在这四方院里面是最可欺的一方?”

    蒋晦语气不带善恶,只凉凉锋利,跟他的身段姿态一样——手掌是抵着腰上剑柄的。

    简无良转身,对蒋晦躬身行礼,“下官见过世子殿下,下官愚钝,下官不解,下官知殿下在这,但您不是跟谢九公子一起的吗?”

    “而这位言公子?”

    “也是跟殿下您一起的?”

    简无良棺材板一样的脸色就没变过,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告知他们——驿站的事,他都知道。

    还明晃晃揭露出来了。

    言,公子。

    很有趣又意味深长的称呼。

    但情报既是飞鸽传书也不至于这么快,驿站当时也被蒋晦把控,不止于此,所以这简无良能知这么多?

    言似卿跟蒋晦对了下眼神:押解林黯回长安的若钊等人可能跟刚好出长安的大理寺一行人对上了。

    基于调查职权,肯定转交了大理寺,那简无良从中知道细节也不奇怪。

    后面那谢容若有所思,看看蒋晦,又看看里面的言似卿。

    “怎么回事?简大人,您这话我怎么听”

    蒋晦是难堪的,这种难堪不是因为简无良或者谢容,而是他越过这些人,一眼看到言似卿这人面上无波无澜,只在听到这事时,放下了毛巾,眼看着就要行礼致歉。

    蒋晦先一步冷言冷语:“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不是都知道了?”

    “知道了还问?”

    “看来两位处境也没那么糟,一个逃婚,一个解不了案子必死无疑。”

    “对吗?”

    气氛一下子沉凝下去。

    宴王王府处境再怎么样,也只有那一条路失败了才可能死。

    但别人可不一样,他们那漫长的人生中——随时可以任何原因任何时间各种死。

    看戏的怀渲都安静了。

    她大抵没想到蒋晦态度如此狠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堪称雷厉风行。

    大理寺跟谢氏的面子都不给。

    而蒋晦抬手,手指指了下谢容,“绑了,送回南晟。”

    若钦等人当即走出。

    谢容脸都绿了,不由低语求饶:“我错了我错了,表哥放过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好奇”

    简无良抬眸,但很快低头,再次行礼。

    “殿下息怒,是下官糊涂,这就”

    后头传来言似卿平静一句。

    “后者躺着的那位病情严重吗?进来吧。”

    蒋晦一窒,眼底闪闪,终究没有阻拦。

    他跟言似卿都看出来了——大理寺有备而来。

    而简无良后面的大理寺门人飞快带着担架往里面一松。

    啪嗒一下。

    一截东西掉落在地,滚了滚,带着一股味儿落在言似卿靴子边上。

    断臂,烧焦的断臂,还因为湿了雨,带着一股腥焦腐味。

    怀渲瞠目,尖叫出声,后大骂简无良放肆!

    谢容后退好几步,抱着柱子好像要上树,后面贵妃家的人乱成一团。

    言似卿一动不动,抬头,看向简无良。

    后者表情沉稳,但语气歉意。

    “抱歉了,言公子,也没那么严重。”

    因为没有病情,只有死因。

    他要看看这人能不能查出点什么。

    毕竟,驿站那边以及前面许多情报都在说明——这位言家幸存者,非同小可。

    第46章

    ——————

    蒋晦因为看出言似卿对这个案子的态度, 而没有阻挠干预,但隔着四方中环的露天雨幕,看到敞开的厢房内,那不知是谁的尸体跟她同处一室。

    若非必要, 谁爱跟这种跟鬼神之说招惹上的腐尸掺和一起?

    她那么爱干净, 体面周到, 但因为这一系列的意外而舟车劳顿,不断因为这些是非而处理要案。

    到了这里,亦如是。

    理由只是简无良提出的:只有她,是他不怕得罪的。

    其实更像是在说:越近长安,越意味着他不能对她的安危是非说了算。

    这也是他当时理解她改变主意不去长安的原因。

    她不是不信他,只是看到了天子脚下终归是帝王心说了算。

    蒋晦为此静默,神情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言似卿也有不懂他的时候, 但更多是不想去懂,克制试探。

    只有他的那些下属才能察觉到——殿下, 手掌始终扣着剑柄, 那剑是天子所赐,随他年少杀敌斩敌首不知多少。

    它意味着“杀, 无止,权”。

    殿下他

    对简无良有杀心。

    屋内, 言似卿并不会过分关注某个男人或者某些男人在想什么, 她不喜欢这样,更习惯于就事论事。

    事来了,处置就是了。

    尸体在眼前,那就看看吧。

    此前也说了,有所知, 总比无知好。

    哪怕宴王跟大理寺都有拿这事来“审讯”跟“安排”她的意思。

    言似卿面上平静,一动不动,冷眼俯视着地上的断臂,判断其腐烂周期跟断口内脓液流淌

    死了一个月了,也确实是被烧死的,不论血肉断口还是肢脓腐败反应,都能对上案情死者的讯息。

    现在就看死者是谁了。

    也就须臾,她对上简无良如审判嫌疑人一样的狡冷眼神,回:“这是将作少匠刘大人的左手吗?少卿大人。”

    门口,谢容扒着柱子看,漂亮的眉眼有些惊讶,“这位,额,言公子,你知道这尸体是刘大人的?”

    简无良说了吗?还是这人深不可测,竟能预察到大理寺的动静。

    说实话,谢家都不知大理寺怎么突然运了尸体来白马寺,这可不寻常。

    别说谢家不知道,似乎公主怀渲跟世子蒋晦都不知道。

    这就很隐秘了,要说没有帝王指令,谁信?

    那如此重大悬疑之事,这言公子竟能知晓?

    公主怀渲本看热闹,人伏腰搭着窗柩瞧,眼下更敛了神色,隔窗来回看对面屋内的言简两人。

    她虽尊贵,但对驿站的事不太了解,对红炎鬼火连环案也只知一些传言,所以眼下最惊讶简无良行径的是她,最震惊这位来历不明的“言公子”的人,也是她。

    公子?女郎?她分不清,但还是正了神情,以为背后牵扯了什么机密,这姓言的搞不好是重大案情人物。

    也只有蒋晦他们这些人见怪不怪,只安静看着。

    言似卿看了谢容一眼,没搭腔,但简无良说:“从尸体的情况观察认定是红炎鬼火连环案的死者之一,以腐烂时间确定死者身份,一个月的死期,不是刘大人,就是陈将军,但言公子为何认定是刘大人,而非陈将军呢?”

    言似卿:“大概是再次以少卿大人的处境来择选,能让您带到草民面前的,不至于引死者家人愤怒控诉,引御史弹劾的也只有无亲人且贫民出身的刘少匠了。”

    这番话也是对应上了刚刚简无良的那句:只有这位言公子,他惹得起。

    嘲讽,攻讦?还是轻描淡写的验证对方?

    简无良波澜不惊,“多谢言公子对本官的肯定,你这就笃定了?万一不是呢?不如你我来赌一把。”

    言似卿:“赌注是什么?”

    简无良:“若你输了,供本官差使,有问必答,有事必躬。”

    混蛋!这不就是让言少夫人全方面介入案情,甚至关联宴王的弹劾案,让她说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就做什么?

    宴王府的人有些着急,蒋晦却按耐不动,直到听到言似卿对简无良的回答。

    言似卿:“会说人话的牛马?”

    噗

    怀渲笑出声来。

    蒋晦闷了下,摸摸鼻子,他笑不出来,最早,他去雁城那会对她的打算也是“要么死,要么当听话的牛马。”

    无非是拿她当可控的棋子。

    显然这位大理寺少卿也有这样的打算——他本就不是替天行道的青天大老爷。

    但他肯定不认为言似卿能帮他破这个厉害且关联甚广的红炎鬼火连环案。

    可能围魏救赵。

    他想利用言似卿在宴王府的案子上破口,让帝王满意或者跟朝廷有所交代,以此削减在红炎鬼火连环案上的办事不力。

    官场中人,谁不为自己的性命前途做手段?

    蒋晦舌根顶了下后槽牙,手指再次摸了下剑柄,再次看了下言似卿,发现后者手边桌子上有叠好的毛巾。

    他顿了下,再次按捺。

    简无良的死人脸顿了下,“也没这么不人道。”

    “那言公子不愿意吗?”

    言似卿:“如果我赌赢了呢?”

    简无良:“本官不再叨扰。”

    言似卿:“可以,那赌这尸体身份?”

    简无良:“自然,是刘大人还是陈将军,言公子已然确定前者的话,那”

    言似卿:“谁也不是。”

    简无良言语卡住,盯着他。

    “谁也不是,那你认为是谁?严侍郎,还是赵爵爷?”

    门口因为赌注而好奇观望饶有兴致的谢容跟怀渲再次惊讶。

    言似卿:“这尸体不是红炎鬼火连环案的任何一个死者。”

    “官员或者爵爷,在案情中皆为密室焚燃,以当时场景,应当都穿衣,以他们的身份,衣物多为绫罗绸缎,蚕丝所属,它们与人体一起焚烧时容融入人的皮脂,形成黑褐胶连痕迹,但这断臂的皮层很干净,可能这位死者当时不仅没有穿这等好衣服,甚至连衣服都没穿。”

    “指甲盖下面倒是有些奇怪的痕迹,应该是沾染的胭脂在焚烧中融化成油脂,萃入了指甲,形成了斑驳颜色。”

    “可死者是男子。”

    “是在勾栏之地、寻欢作乐死时被烧死的嫖客吗?”

    “每根指甲都有这样斑驳颜色,就不只是跟女子嬉闹亵玩,应是特地上妆的。”

    “不过一般案子也入不了大理寺的门庭。”

    “不管是被故意烧死,还是意外而死,都不至于立案让大理寺调查,但我记得按朝廷定律,任何案子先以地方行政府衙接管,若有关联或触及司法禁忌、地方所不能处置,则转交大理寺立案调查,那这人的案子应该是刚好位于大理寺所处的安定门区域,那地方有一青楼——樊花院。”

    “那这死者应该是在樊花院被烧死的。”

    “可是樊花院是什么场所,诸位应该都清楚,能去的也不是一般人。”

    言似卿不提它是官妓之地,意为章台。

    她不喜欢这类地方。

    但它永远存在。

    “死者又不是官员,是简大人可随意招惹的存在。”

    “那,他只能是男妓。”

    被烧死的男妓,不重要,但又入了大理寺的门庭,还是在官妓章台之地被烧死很大概率是被某些权贵玩死的男妓。

    这案子的目的不在于查案,而在于结案。

    “此类人应该不多,有樊花院名单在册,具体名讳草民自不知。”

    “这样算我过关吗?简大人。”

    因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死了就死了,案子可能已经了结了,尸体正好拿来用一下。

    用来诈她。

    ————————

    雨还在下,但佛门清净之地,有些喧嚣了。

    喧嚣之中,又有人为的寂静。

    过了一会,简无良才说:“果然厉害,难怪林黯这些人折在言公子的手里。”

    他卡顿了下,加重称呼上的定义,才隐约显得他骨子里应该因为先入为主“言少夫人”的身份,进而更震惊后者的厉害。

    这是固有的认知,也是世态。

    言似卿并不在意,也没有追着问他输赢。

    还好,简无良再无良,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权贵的面,甚至蒋晦就在场的情况下毁约,他沉着脸,“言公子赢了,此人确实是樊花院的一名小娼。”

    “此后,本官绝不叨扰。”

    至于是被哪些权贵玩弄烧死的,他没说,也没法说,言似卿也没手长到在自身陷入的泥流里去捞鱼。

    缄默中,简无良听到了这人只说了两句。

    “那劳烦把这位死者的断手捡起来。”

    “在地上好久了。”

    尸体自然是可怖的,何况还是腐烂中的,寻常人莫说心里接受不了,既是五官观感中也不适。

    谢容老早换了好几根柱子扒拉,好奇八卦又忍不了恶臭。

    唯有体面的言似卿无波无澜,站在那许久,倒显得简无良此番安排十分不体面——先起手者,若败,越显得无理取闹。

    简无良理亏,但还是在听她这话后抖了下眉梢,眼里暗沉沉锁着她。

    但在旁人眼里,谁能忽略这般恐怖环绕中的美玉风采?

    怀渲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才笑了下,只有她身边的嬷嬷听到她低语一句。

    “真是非同凡响。”

    第47章

    ———————

    言似卿知道简无良的目的不在利用自己破红炎鬼火案, 只是想用她解宴王那边的弹劾案,在他看来,弹劾案事关风月,她的口供很重要, 也只是口供的事, 就能在朝堂掀起风浪, 也能解他跟大理寺如今在帝王面前的窘迫处境。

    这是更有效的买卖,值得诈骗一次。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青天呢?

    名声斐然天下的简少卿就是一个符号。

    她有点走神,想到了小时候随徐君彦走山过江为老百姓办理各种案子,但越长大,越看清自家能耐的舅舅越升官,越为涉及朝堂的某些案子而白发,更清楚他们再努力, 也永远触摸不到根源在长安的灭门真相。

    所以, 这就是人世间。

    但现在她至少确定在简无良这得不到关于红炎鬼火连环案的有效情报。

    既如此,那就不奉陪了。

    这人如此厉害, 但有一种体面圆润的锋芒, 挑不出错来。

    大理寺的人不甘心,可眼前人背后有蒋晦, 他们以

    前办案固有的特权,哪怕入大臣公卿府邸也是强势的, 对上王族就未必了, 只能忍着。

    他们也都看向简无良。

    就这么算了?

    好像不是他们说了算。

    “需要帮忙吗?”若钦等人已经到了,人更多,武力更强。

    大理寺的人与这些出身沙场的悍勇对峙,气弱了三分。

    一时安静。

    简无良看清局势,倒也符合本质——惹的起的算不过, 惹不起的打不过,那就抬手。

    “退。”

    他们退了,连着尸体,简无良也深深看了言似卿一眼。

    转身出去。

    哪怕败在言似卿手里,他也没有交托案子情报的意思——既是无意让她介入。

    这倒是言似卿惊讶之处。

    她原以为宴王那边的推演跟安排,是算到了大理寺的窘境,要用这案子瓦解大理寺的优势。

    现在看来,这位简无良始终谨记着他是帝王的人,处境再难,他也只想利用她,不愿让她相助。

    言似卿看着地上的断手被收拾干净,留了这厢房清净,却见大理寺的人退,那老僧很合时宜得来了。

    送来姜汤这些,也点了熏香去异味。

    白马寺有它的地位,佛下人,看得清世事,但不介入。

    老僧不言不语,安排完,客客气气退了。

    言似卿喝着姜汤,后来也关门换了衣,并未管外面公主还是公子对她的猜疑。

    门一关,小云收拾好换下的潮湿衣物,低声问:“其实我原以为那位简大人败在您手里后,固然不悦,涉及他的处境,也该低头求助,大不了当做合作,没想到他并不。”

    言似卿:“天骄者,有尊严吧。”

    她也不太在意,靠窗看着外面好像开始变小的风雨,“而且,他的处境也没那么糟糕。”

    “再不济也有最后一个法子。”

    什么?

    小云惊讶。

    屋外。

    抬着尸体的大理寺门人被蒋晦安排了。

    “也不是没地方去,去我那厢房好了。”

    简无良看向蒋晦:“殿下也没进那言公子所在的厢房啊。”

    意有所指。

    他知道言似卿是女子,还是成婚过的女子,这位世子殿下避嫌也合理。

    蒋晦:“简大人误会了,我不是跟我家的谢阿九表弟一起的吗?自然是送我们的屋子,还是简大人嫌弃本殿下一介武夫,过于莽臭,那没关系,我表弟不这样。”

    简无良:“”

    谢容一愣,俊美面容一阵青红,都不想看那尸体。

    “一切全听表哥的,简大人这边请。”

    他即便逃婚,也不该往长安逃的,又为什么要因为家里传来的情报消息,担心宴王那绯闻影响自家根基,非要掺和“言公子”的事。

    天杀的,甩不脱了。

    问题是他还啥也没干啊。

    蒋晦恶毒!

    ——————

    风雨下了一会,风小了,但雨还在。

    往回退出白马寺区域是不可能的,天都要黑了,只能去里面过夜。

    自然是要继续往里面走的,公主怀渲却提议一起。

    她是长辈,又是公主,加上本就只有栈道这条路,拒绝也没意义。

    蒋晦眼神复杂,不知道在避讳什么,后来几次都走在怀渲公主身边,问东问西,显得十分关切长辈。

    怀渲公主几次变脸,让他走远一些,这人走开了,一会又回来。

    问她晚上要吃什么,作为侄子的他可以去山里抓点野鸡。

    怀渲:“赤麟,你别逼我煽你。”

    言似卿吊在后头,撑着伞,几次听到这边动静,若有所思,但往前面看,看见那简无良已经走在了最前头,没多久就不见了。

    她微微蹙眉。

    ————

    等一大群人真到了白马寺,已是傍晚,天色更暗沉了,有德高望重的大师父来迎接,及时安排厢房。

    “近日客人极多,客堂房间少了,就如此这位言公子,您住在静音院,可否?”

    蒋晦这些王族人有既定的住所,不需要安排,显然跟言似卿不会在一处。

    这更好,蒋晦也知道两者不宜太近,惹人闲话,至于安全,把人马都调派到静音院那边就是了。

    他本觉得无碍,但还是察觉不对劲,因为

    他盯着不知何时回来的简无良.

    “不知简大人住在哪?”

    简无良笑:“殿下担心我也住在静音院吗?”

    主持:“简大人住在梵心院。”

    言似卿偏头瞧见白马寺正门边侧小门有马车出入,反复碾压的痕迹有点多,显是内部有某些地方在修缮或建筑所需,又大量砖石需要运载。

    但主持绝口不提,可能跟上面的意思有关,或者事关机密。

    果然啊。

    简无良的退路。

    言似卿心里有揣测,但反复揣度下,没有吭声——简无良诈骗上门,她反击,这是一回事,但真正去抗拒对方的权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终究只是言似卿。

    她缄默,好像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本也就这么算了。

    简无良盯着她,嘴角轻勾。

    却忽听到蒋晦淡淡一句,“那些尸体又怎么安排?”

    简无良眼底暗闪,转头看向蒋晦,行礼:“殿下此意是?”

    蒋晦微笑:“如果查不出案子,抓不到真凶,最后自然是鬼神作祟,来白马寺祭祀以诛邪安定民心,这是简大人最后的路数了,也是朝堂能接受的法子。”

    “那将诸尸体都运来白马寺驱邪镇压,也是必然之事。”

    “案子查不出来,但运尸,简大人是专业的。”

    因为前面被言似卿揭露前面的男妓尸体是用来诈她的。

    众人就习惯性以为简无良来白马寺的目的就是为此。

    却不知他是真运尸啊。

    不过蒋晦能察觉到这点,倒不是简无良跟大理寺的人露出了什么破绽,纯粹因为了解这些各部门官员的路数。

    小云微妙看向言似卿,暗想少夫人倒也早早看出来了——提到的最后退路,就是这个吧。

    而且这样一来,那些尸身都跟言似卿待了一处,若是出些什么差池,牵扯了她,她就得自己入局处理。

    犯不着减损他半点尊严,就能让她被牵连,如此也利于案子。

    简无良也没有被揭穿的难堪,依旧狡冷,慢吞吞说:“那殿下要安排言公子跟您一处吗?”

    他往日根本不会跟蒋晦硬碰硬,如今数次抗衡,只因拿捏了一件事——林黯这些阶下囚提及的所有事,都指向了一处。

    既蒋晦极端在意言似卿,并不只是带后者去长安解宴王之事的“利用”。

    简无良稍加揣测,就明白些许了,前面试探过,现在越发确定。

    那就是弱点了。

    战场上战无不胜的世子殿下。

    他微笑着,刺挠蒋晦。

    蒋晦:“怀渲姑姑在白马寺,若有这些疑似鬼怪作祟害死的尸身也在白马寺,作为后备,本世子决定以身入局,亲自镇守。”

    “简大人忙于调查该案,虽然一直查一直无果,一直无果一直查,但实在脱不开身,肯定不能跟本世子一起,可以理解。”

    简无良:“”

    谢容都觉得简无良怕是太少跟自己表哥接触了,后者那刁钻劲儿在皇族内部跟沙场体现淋漓尽致,只是很少入朝堂跟这些官员掰扯而已。

    现在知道他嘴毒了吧。

    哈哈哈。

    他正笑,又好奇那位一直被简大人算计的言公子什么反应。

    一回头。

    所有人脸都黑了脸色。

    只因。

    “表哥!!”

    “母妃!”

    娇俏声音传来,粉白的显贵女子在护卫们的护卫下向蝴蝶一样一边喊着怀渲公主,一边飞扑向蒋晦。

    怀渲公主年过四十,自然是有后嗣的,膝下独女慧敏郡主也算受宠,也人尽皆知其对宴王世子的喜爱。

    王族女子逐情爱,是素来不受世俗约束的,甚至可直接上达天听求赐婚约。

    这没什么稀奇的。

    世子殿下的表妹也尤其不少,一抓一把。

    这更是司空见惯。

    但若钦等人暗觉糟糕,心里咯噔时,下意识都看向某处。

    蒋晦也黑了脸,好像看到了赤睛大虫一般唯恐不及,迅速一个闪步跳到了陡峭的瀑布石墩之上,又急切往别处看去。

    脸色一下更黑了。

    那头,言似卿本来已经接受了住静音院,也知道要跟一群尸体一起住的事,她内心并无抗拒,所以正跟小云聊了白马寺所在山中气候跟香客热闹之事,也就是闲谈,结果鼻端闻到香气,一抬眸。

    “言公子,你叫什么?”

    “本宫最欣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了。”

    母女各有忙碌的地方,目标相当明确。

    而怀渲公主还坦然对着白马寺的主持直言:“给这位公子安排厢房,就住本宫常驻的清心院吧。”

    “刚刚本宫的侄子跟简大人叽里呱啦谈一堆的事,不用管。”

    “案子是他们的事,尸体也是他们的事,毕竟孝心跟职责所在嘛。”

    “本宫要休息了。”

    “来,言公子,跟本宫走啊,本宫要与你促膝长谈此前驿站那些案子,听说还有宝玉失窃?太有趣了”

    饶是简无良这般地狱判官跟蒋晦这沙场狠人都没料到这般剧情。

    简无良:“”

    他这精心设计的诡计,就这么被破了。

    言似卿也愣了下,面对这位名声缭乱满公主府面首的帝王亲妹欲言又止。

    她觉得,这些蒋氏王族的人,果然一个赛一个难对付。

    但她没想过宴王父子不是最难对付的。

    真正难对付的是这位生来好美色的、爱养面首以极尽享乐的公主.,——

    ……

    第48章

    ——————

    好好的正门广场, 还下着雨,佛寺清净,这下是真清净了。

    寂静无声。

    简无良能趁着宴王府的处境忠于君主一统,拿捏优势占底气, 却不能对不参与党争的怀渲公主以下犯上, 他也犯不着去得罪对方, 所以只能一时沉默。

    蒋晦倒是敢,可他到底没吭声,主要是他尊重言似卿,不会自以为是随便替她拿主意。

    万一她并不排斥借怀渲公主的梯子避开更危险的简无良呢?

    毕竟她是女子,也不至于吃什么亏。

    可蒋晦骨子里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怀渲公主更危险——哪怕言似卿是女子。

    前面不还有个拂夷古古怪怪的。

    他这姑姑只会更放肆。

    他焦躁了,手指再次摸了剑柄。

    也就三四个呼吸。

    言似卿作揖行礼, 袖摆垂荡乖顺, 又如碧波无澜:“承蒙公主殿下抬举,小民体弱, 一直赶路, 临了这暴雨,已有些不适, 别的还好,就怕已然感染风寒, 口舌言语, 呼吸间会传染殿下,届时必然悔恨。”

    这理由很好。

    简无良也不意外这般聪慧的人会有急智。

    慧敏郡主终于留意到自家母亲不管自己却关注着的人额这小郎君

    哼!

    她板着脸,却不敢胡乱吭声,只看向怀渲公主,期待她恼怒降罪。

    怀渲确实有点恼怒, 毕竟她少有被人拒绝的时候,对方显然是白身,也非显耀氏族出身,既是她不认识的,自是能拿捏的。

    再且,其实她更好奇对方身份,试探一二而已,也没真上心。

    可当面驳面子,那就看蒋晦到底帮不帮忙,跟这胜似女郎的美郎君到底什么关系!

    “是吗?所以是觉得本宫这提议不合你心?”怀渲正要发怒,还没等到蒋晦帮忙,却见言似卿抬眸看来。

    “殿下,您此前提过寝食不安,才来白马寺清修,在四方院的时候,您喝的茶也是安神的,身体健康是第一等重要的事,不可懈怠。”

    她这一提,怀渲才想起来自己胡乱掰扯的理由。

    谁都知道是假的,她自己都忘了这随口胡诌,偏偏对方心细如发。

    她一时哽住。

    被掐着弱点破绽,以简无良感觉既是有损尊严,显得他败落她手。

    可在怀渲感觉就非如此了。

    她认真看着眼前公子。

    形单影只,单薄脆弱,无奈又慎重。

    眼帘之下的眼镜大世界仿佛如佛家所言一样下了一场安静的雨。

    湿漉漉的。

    快破碎了,可又没碎,像这大雨狂肆下拍打不断的青竹。

    坚韧如初。

    这种人世间本就少有。

    蒋晦心里一片复杂:她就是这样的,只要她想,能给任何人舒心到骨头缝里的周到体面,有种被她厚待照顾的珍贵感。

    他们这般权贵,其实不缺这般珍爱敬畏,可她又不是别人,世人也不是她。

    她先显得珍贵,越显得她的在意更珍贵。

    可,为什么人人都那么容易,只有他那么难,现在还得避嫌。

    蒋晦看怀渲的眼神也不太对了,显得薄情的薄唇紧抿。

    怀渲确实被唬住了,过了小一会,软了声调,“罢了,瞧着你也是真不舒服的样子,本宫不为难你,可要遣御医给你看看?”

    言似卿:“若是世子殿下这边的医者不能处置,定恳求殿下相助。”

    她并不排斥跟上位者的求助留情。

    因为深知对下位者施展恩惠,也是上位者享受跟驾驭的手腕。

    怀渲这下舒服多了,很满意言似卿的表态,不再为难,还瞥了简无良一眼,“简大人,职责所在,看好那些亡者尸体,别闹出什么事来,伤及寺院香客,不然传出去,又是沸沸扬扬的民间舆论,父王定然恼怒。”

    这话一说,等于责任都堆他身上了,而且隐隐有庇护言似卿的意思。

    简无良有苦难言,脸色青白些许,“是,殿下。”

    他斜瞥言似卿。

    慧敏郡主也斜瞥言似卿。

    两人眼神竟出奇一致。

    前者:有本事,非要靠脸,无耻。

    后者:靠脸如斯,算什么本事。

    天色也暗了,言似卿正要去静音院,那怀渲郡主在后面意味深长加了一句,“不过言公子刚刚说错了。”

    言似卿回头。

    怀渲公主:“若是因为跟你因为过分接触而感染,对于本宫而言,也非那么难以接受。”

    “但你现在不愿。”

    “本宫愿意等以后。”

    她说完,走了。

    言似卿表情有点隐顿,大抵是遇到了极棘手的事,百思不得其解才会有这般神情。

    蒋晦冷眼旁观,只能继续装不熟。

    若钦小云等人觉得:殿下可能内伤加剧了,脸色那是非常难看了。

    不过言似卿入正门,被僧人引领前去客堂住宿的时候,过了杏林小道,隐约察觉到有人似乎在看自己,偏头一眼。

    一院,林叶遮掩,娴雅清隽的院落,檐下错落中,似有一绸纱女子冷淡瞥她,手里却在喂鱼。

    身后护卫森严,仆从无数。

    尊贵如斯,气派非凡。

    甚至比慧敏郡主都气派。

    僧人朝对方行礼,言似卿听到僧人呼唤对方谢三小姐。

    谢氏三小姐。

    那位谢家的表妹,蒋晦未来的未婚妻。

    在言似卿走远后,谢九公子来了这座院子,不多时,慧敏郡主也来了。

    三人常年熟识,又是皇亲贵胄,一起去用了晚膳。

    斋堂未见新来的其他客人前来。

    至少那位言公子没来。

    ——————

    入夜。

    静心院因为住进新人,以及不远处的禅房停落诸尸,各有动荡,维持了好些时间才算安定。

    夜色也深了。

    小云站在院落阳台观测那禅房动静,后听到小山脚步声,才回头。

    “夫人不是沐浴,你怎么出来了?”

    小山摸摸鼻子,“夫人不让。”

    她们毕竟不是言似卿陪伴多年的贴身女婢,是王府的人,她没有使唤的习惯。

    小云:“入夜了,多留意些,咱们这院子挨着后山,也得戒备。”

    小山:“晓得,刚刚若钦去看了,这小山另一边就是皇家别院,那边有住着人,已有卫队驻扎,不让轻易进入,谢家跟公主府的府军都在,殿下也派人驻扎了一角,随时差遣,山脚下北面还有武僧所在,南面是悬崖,只有飞鸟能入,这也意味着歹徒也进不去,不会从后山那边伺机做诡。”

    “夫人也让我们早点睡,不用管她屋内的事,她泡完也就睡了。”

    小云点头,左右已经暂住下来,依着目前看,这雨还在下,道路泥泞必然的,还有山道危险,就算停雨也得干晒两天才好行路,确实不急着收拾那浴桶的事。

    两人低声说话,一边关注前面那禅房。

    这案子诡谲,惊动各方,大理寺都无所得,又涉及大臣权贵,她们是要小心一二,千万别被牵连了。

    那些尸体,既是目前此案中最重要的线索了。

    “鬼神之事不知道能有多鬼,总不会又有鬼火吧。”

    小云暗暗嘀咕。

    却不知后山中。

    竹林依旧淅沥哗哗。

    有影子摇晃,昏暗中,一张白乎乎的脑袋从竹子后面钻了半张脸然后,咻一下。

    跳了起来。

    一跳半丈高

    衣袍飘飞,跟夜中罗刹似的。

    就这么在山中诡谲飘飞

    暴雨来,白罗刹,夜尸诡行。

    将至。

    ——————

    屋内,烛光摇曳,言似卿并未看到那些担架抬着的尸体,看了也没用,白布盖着,什么都看不出来,那简无良不见兔子不撒鹰,怎可能给一个外人过眼。

    不招惹也好,反正现在急的不是她。

    浴桶里,言似卿暂憩倦怠,热意蒸凝的水珠流淌在水面肩头上,又从肩胛骨跟锁骨分别流淌下去蓄积于一条细腻雪白的完美沟壑,往下彻底融入水中。

    水下,再是如何光景未有人见。

    当事人也不在意,眼眸半阖不阖的,手指在水上无意识玩水一般,波动水波。

    她也不算骗那怀渲公主。

    她是确实累的,毕竟整个队伍就她一个普通人,还是女儿身,再康健,这一天天赶路又淋雨的也吃不消,虽都及时用药,可是药总有些别的作用。

    昏聩乏力是真的,还有些心神不宁。

    她担心失眠,这才才要泡药澡解乏。

    王府用药都是上乘的,要什么给什么,她需要的材料一用,这汤药就见效了,热意上来,卸乏活血,中间她短促呼吸几次,似体内积攒的湿气散了不少,舒服一些,短促呼吸,后平稳许多。

    过一会就差不多了。

    言似卿懂医理,知道过犹不及,这些药好,药效强,就得少泡一会。

    她正打算起身,却愣了下,因为挨着后山那边的窗柩在暴雨跟雷光的交接下,白光隐隐,一闪一闪的。

    她刚刚似乎看到了

    什么东西。

    在窗柩对面的山体林子里,一蹦一跳。

    有两只。

    前后蹦跳其实都算是飘了,正常人兽根本不可能跳那么高。

    就是一般武者都做不到。

    它们就朝着她这边房间来,仿佛下一秒就能跳入窗户似的。

    似乎脑袋上还贴了什么条子,跳动的时候,那条子飘了。

    言似卿皱眉,手指抓了浴桶边缘,骨节微微发白时。

    她还没呼唤小云等人屋顶瓦片似有破裂声,她怔了下,接着看到窗柩外落下一道飞影。

    那才是真正的雨夜竹林中的飘飞如仙,一剑出鞘仿佛斩断了什么。

    啊!一声惨叫,几声呼喊。

    “殿下住手,是郡主跟九公子!”

    “是我,是我啊表哥!”

    “啊!”

    惨叫连连

    言似卿面色复杂,最后扶额坐回浴桶。

    鬼?什么鬼?僵尸?!

    大理寺的人都惊动了。

    禅房守夜的简无良迅速坐起,拉扯了下褶皱的官袍,迅速清点了下尸身数量。

    在这,都在。

    那外面什么动静?

    大理寺的人迅速来报,“大人,大人,静心寺那边后山口好像有僵尸。”

    “两只呢!”

    蒋无良挑眉,表情古怪,但出于谨慎,还是过去了。

    院子里,亭下,火把跟灯盏照耀了被提拉下来的一群人。

    两只僵尸。

    怀渲公主连夜赶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一脸白花花但因为沾水后湿乎乎粘成一片的女僵尸,愣了下,问蒋晦:“说慧敏在这,人呢?”

    蒋晦表情隐晦不明,蒋无良也面无表情。

    “母妃,母妃,儿臣在这呢。”

    跪着的一男一女俩僵尸,女的那一只用袖子涂抹了下脸上不忍直视的白浆,举手呼喊:“是我啊,母妃,救我。”

    怀渲眨眨眼,两眼一黑,闭上眼,再睁眼,还是两眼一黑,扶着柱子,咬牙切齿一句。

    “给我滚!”

    帝王家的孩子,哪有公然审讯的,犯了什么错也得带走回家收拾,怀渲有气,也理亏,但依旧硬装,甚至都不在此过问自家女儿为什么要搞这一出,先带走再说。

    结果。

    那男僵尸抬起头,也举手

    “公主殿下,能把我也救走不?”

    怀渲都木了,冷眼斜瞥,冷笑:“九公子可姓谢呢,跟你表哥也算一家,碍着本宫什么事,何况让你逃婚的也不是我家。”

    “不过,你那表姐倒是来了。”

    确实来了。

    谢三小姐,谢眷书上门求情,一入院就看了看自家亲弟的狼狈,也不惊讶蒋晦出手的力度,眼帘微顿,“见过赤麟表哥。”

    众人表情都很微妙。

    谢眷书的份量比谢容重,是因为男儿身要么袭爵要么读书从军,若是两者都不占,空有高贵出身,却无担当能力,也只是受宠,却无前程,日子久了就会脱离核心,也算有好有坏吧,起码自在,这也是这人敢逃婚的原因,因为不在乎前程。

    而谢眷书的份量就在于——她不仅受宠,且在联姻层面上能代表谢家,基本锁定为帝王一家,非皇孙不匹配,就是不做此选,退一步也是跟谢家相差不太多的一等一公卿大族,照旧离不开顶级权力。

    当前,世人都知道谢眷书将来大有可能入主宴王府。

    但往常蒋晦都是避开的,这次两人见上面了,还是此情此景。

    简无良若有所思,轻瞥过安静但摇曳烛光的院落二楼,不知道这位世子殿下作何态度。

    蒋晦神情淡淡,只说:“都是本殿下的弟弟妹妹,你们三个这么要好,没有一起扮僵尸玩吗?”

    “是有什么矛盾?”

    “说出来,作为哥哥,我替你们调解一二。”

    谢容跟慧敏郡主一惊,连连否认,只说谢眷书不知情,他们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对,是两人!

    蒋晦:“好,那就每个人都关禁闭三日,姑姑可有异议?”

    怀渲有点怵这幅样子的蒋晦,毕竟小辈见识到的也只是乖张的长兄,但她一直都知道蒋晦有帝王钦此的令牌,可以随时入宫。

    以她对自己那位父王的了解,这种令牌既然可以无诏入宫,那必要时刻就是可以调动禁军的——只要他想,他就可以驱使这里的所有兵马。

    奇怪,这蒋晦怎一下子如此暴怒。

    “那,也行吧,就当是你这当兄长的代为教诲弟弟妹妹了。”

    她干笑了下,果断对顽劣女撒手不管了。

    慧敏郡主顿时垮了脸,但此时谢眷书忽说:“表哥吩咐,自是听从的,但这事不仅劳动了大理寺跟表哥,也吓到了那位住在静心院的客人吧。”

    “为表歉意,不若将我们三人禁闭在此地,与其一起。”

    “对了,这位客人是言姑娘?”

    她的消息显然比弟弟更厉害一些。

    言语间锁定这人是言姑娘,知道更多,也更笃定。

    不然也不会愿意住一个院子。

    慧敏郡主一愣,转头看向那院子。

    说起来,她是要吓那小白脸来着

    “啊,你说那小白脸是”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闭门的小院,突然听到声响

    哗啦啦!

    一片诡异的红影哗啦啦落下,落在瓦片上,发出噶的一道诡声,

    接着一下又一下,好几只诡影从竹梢跟周边林子窜出,吓了众人一跳。

    一片惨叫。

    但那数十只诡异红影还是往那七丈院的禅房飞扑。

    因为密集,因为突兀,因为是飞下来的,又是众人肉眼可见的,因此显得恐怖非常。

    蒋晦反应最快,一个后空翻

    砰!

    二楼窗户被打开,他冲进去后,言似卿正整理完形容,要披上外袍。

    结果外面动静突兀,这人来得也突兀,纯是因为担心而硬闯。

    脸上急切顿住,眼睛有点发直。

    言似卿也懵了,但立刻拉扯外袍挡住胸口,低低沙哑,“出去。”

    他回神,狼狈再次后翻钻了林子假意喊,“来人!怪物来自林子!!”

    权当自己没有误闯,生怕外面的人说些什么,可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背对房间,入了竹林,整张脸都欲滴血,可也只是假意入林,再翻腾两下,人回到了屋顶。

    只因。

    众人都呆滞看着安置了诸多尸体的禅房——那些夜袭的恐怖鬼影,竟然都是大公鸡。

    简无良厉声提醒:“诸位不必惊慌,这些公鸡是本官竟一些高人提点,提前安排入寺的,是为典礼而为,不是什么鬼类异象!”

    啊?竟是如此,那确实是虚惊一场。

    但也太离谱了,这么多公鸡,好好一个大理寺卿,还真是为了这个案子殚精竭虑,无所不为!

    众人无语时。

    这些大公鸡无端聚集在禅房内外,因为刚刚简无良出来,门还是开的,最大最肥也是最雄壮的那只赤红大公鸡竟越过大理寺门人的抓捕,扑腾一下跳到尸体身上,威风凛凛,一仰脖子,高声凄厉打鸣。

    集体打鸣,在深夜,对群尸,暴雨雷霆,是为诛邪。

    众人呆了下,后慌了。

    “果,果然有鬼啊啊!!”

    谢容吓白了脸,众人也被震慑住

    不知何时,简无良听到开门声,回头,看到了阳台拉拢外袍带子的言似卿临风走出,遥望那禅房异象,神色复杂。

    但,斜瞥了他。

    带着俯视,好像在问:如此局面,如此凶诡,人言可畏,简大人,你还能摆平吗?

    第49章

    ——————

    下面的人多乱, 言寺卿没怎么管,她已经尽量避让了郡主公子们的胡闹,也无参与这等诡事的发生。

    那公鸡也不是她安排的。

    不牵扯,就留有主动优势, 她也只是站在栏杆后面静静看了一会。

    大公鸡自是大理寺精心安排过来的, 本是为了做戏做全套。

    谁曾想, 这些大公鸡竟然会集体过来打鸣,那不是做实了有鬼之事?

    这样一来,倒是不用追人凶了,但这等事宣扬出去,闹大了,民间沸腾更甚,必然得追杀鬼凶。

    那如何查?

    简无良一开始的打算是——如果这是一个无头悬案, 只要凶手不再犯案, 借白马寺的名头镇邪,走全典礼, 这事也就过了, 大理寺还能稳着,他的官位跟命就还在。

    可, 偷鸡不成蚀把米。

    邪没镇住,还闹大了。

    ——————

    简无良的脸色如何难看尚且不知, 反正怀渲公主是吓到了, 连带着女儿走了。

    谢容两姐弟也不好久留,只是谢眷书临走时来回看了蒋晦跟言似卿,迟疑后,还是撤退。

    他们谢家也不愿跟这个案子攀扯上。

    若非必要,她今夜都不会过来。

    可惜, 还是落空了。

    回去路上,谢容还是哆嗦着,惊魂不定,仆从们安抚不得,有些无奈,这人都急到想要连夜出寺了,生怕被鬼缠上。

    谢眷书顿足,撑伞的仆从也不敢再走。

    雨中,谢眷书原本雍容牡丹像的眉眼冷淡且犀利。

    “按照情报,那人若是王爷藏娇之女,既得看重,还能让表哥如此在意,等于拿捏了整个王府,谢容,你当我们谢家如何煊赫不可一世呢?”

    “没了宴王府,什么也不是。”

    “当然,有宴王府也不一定”

    她压低声音,没说全,但谢容幡然冷静下来了。

    他想起一事,也是外人都不知道的一件事。

    ——宴王的王妃,既是蒋晦的生母,她并不是他们这南谢家的嫡枝,甚至不是他们这从龙旁支的嫡脉,而是一个不起眼的继女,后改姓谢,嫁给了宴王。

    这当然不是他们谢家怠慢权倾朝野的宴王,而是宴王自己选的,还用了军功求赐婚。

    当时帝王震怒,父子有了间隙,这间隙留存至今。

    他们也不知道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到底是成婚了,后来又有了蒋晦,宴王忙碌,后院除了这位主母,空无一人,除了打仗就是打仗,家都不回,但因放权,给了所有的体面,外人并不怀疑这位主母的出身,甚至以为两家强强联合,密不可分。

    也只有谢家自家人跟帝王那边知道怎么回事。

    谢家,跟宴王王府从来都算不上一路。

    这也是为什么御史弹劾的所谓风流韵事在祈王那也只是一个攻讦的由头,却让谢家如临大敌。

    也让谢眷书压力巨大——因为上面给训诫了,让她用点心思。

    可惜,她自己心思还没用上呢,这亲弟弟倒是犯蠢了。

    真是空有皮囊,一无是处。

    谢容也有自知之明,摸摸鼻子,小声嘀咕:“那你非要跟人家住在一起,是为何?”

    谢眷书脸色更难看了,许久没说话,谢容终于反应过来——碍于家族命令,谢眷书必须接近蒋晦,与之接触,得其眷顾,好让后者同意婚事,毕竟蒋晦羽翼已丰,他的婚事很大程度能自己做主,哪怕宴王不同意,后者也能越过父辈直接找祖辈的帝王赐婚,所以只要拿下蒋晦就可以了。

    所以要接触,就得有接触的机会,不管这个机会是否难堪,是否不体面,是否包含算计,首先,她得有机会接触。

    那蒋晦明摆着要保护那位言公子,视其安危为最,身边最得利的内卫死士都安置在她身边了,这就是看重。

    可以说,言公子在哪,世子就在哪。

    谢眷书只能扒着那静心院,找到跟蒋晦相处的机会——此前事先抵达白马寺,住进皇家别院,本来蒋晦也在住那,奈何人家一脚不踏入,人都粘在静心院那边了,说是看着尸体,实则呢?

    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这个姐姐是个狠人,为达目的还是肯舍得下身段的。

    只是道理如此,非要她自己说出来,那确实是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弟弟没用了。

    谢容马上低头致歉,“是我愚钝了,我明白了。”

    谢容;“也对,你总不能跟尸体住一起。””

    好歹不是个冥顽不灵的,就是说话没长脑子。

    谢眷书无语,但也懒得再说,谢容又关切又好气地补充:“那言所以她到底是男是女啊?万一她是男子呢?咱家这情报不详不实的,也没法越过宴王府的铜墙铁壁确定实情,现在连那位到底是不是言阕的夫人都不知晓,派人去当地府衙提调的案情卷书里面关于那位言夫人的尸体也记录不详,当事人都如此,何况别的。”

    “万一此人是男子,岂不是辱没你的名声?那还谈何联姻宴王府呢?”

    谢眷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如果是言阕夫人,那必然是女儿,这是明摆着的旧事,虽然两人生育孩子那几年,恰好言阕都在外地太医署任职,可后来是带着妻女回了长安入职太医院的,当年言阕夫人也是名声在外,官员府宴不少接触,已然能确定是女儿。”

    “至于她是不是言阕夫人,那是祈王他们算计推演的事。”

    “对于我们谢家而言,她存在,她的女儿存在,就是很大的麻烦。”

    谢眷书目的明确,辨析分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更深刻察觉到宴王对那位夫人的“强横偏私”,以及蒋晦一些言行的异常,这些都让她倍感紧迫。

    那两人以前都不这样,父子皆冷酷无情,怎得突然如此?

    所以

    她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远离的静心院,郁郁葱葱的竹林雅园,尤在淅沥的雨幕,还未黎明的深夜,雨伞有滴答滴答声,她蹙眉,抿唇。

    “必有过人之处吧。”

    “也许这个案子能让我们看出一些门道来。”

    ——————

    正事来了。

    蒋晦也顾不上避嫌了,入院,在书房静候一二,不多时,简无良来了。

    两人对视。

    简无良冷着脸,“殿下倒是来得很快,一点都不带迟疑,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似的。”

    蒋晦:“嘲笑你?本殿下还没那么无聊。”

    简无良:“我说的不是这个。”

    蒋晦沉了眼,但没搭话。

    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有正事,才能理所当然靠近她,与之商议,共谋。

    除此之外,他连看她,都得细细斟酌。

    安静时,言似卿来了,看了看剑拔弩张又集体安静的两人,目光流转,她不说话。

    简无良深吸一口气,还是不得不当着蒋晦的面作揖,“言公子,能否相助于我大理寺,一共破此案。”

    这真是开眼了,你也有今天!

    让你能!让你嚣张!让你借着官位跟帝王恩宠仗势欺人!

    小云等人看着大为解气。

    言似卿也不能免俗,坦然道:“简大人,若我现在公然嘲笑你,你是会觉得轻松一些,但就此抿过你我间的恩怨,还是羞恼,怨恨我落井下石?”

    简无良面无表情:“都合理,都无怨言。”

    疑似就是心里会羞恼怨恨不舒坦,可嘴上不会再叨叨咯,至于行为上是否报复

    简无良抬眼,“言公子有贵人相护,还担心我将来报复你?”

    蒋晦呵了一声。

    言似卿看了他一眼,回答了简无良。

    “谁能有大人您的靠山顶天,您不也害怕吗?”

    温柔似水,端方有持。

    但蒋晦跟简无良都安静了。

    抛开身份不提,他们都远不如她思维之利。

    正事要紧,不必再说。

    简无良都顾不上坐下喝茶,看了下天色,“还有一个时辰就是天明之期,但消息肯定已经传出去了,毕竟刚刚动静太大,主持与我谈了一二,那边先拦着不让过来,就以怕冲撞忌讳为由,是以现在不管白马寺中住了多少厉害人物,现在都还没来人探查,只是消息扩散,天亮既是喧嚣。”

    蒋晦:“你还指望一个时辰就逼着别人帮你破案?”

    他的作用就是压着简无良,不让这人借求助逼迫言似卿。

    案子那么好破,就不至于闹这么大了。

    简无良憋闷,“自无此意,你当我这大理寺少卿吃干饭的?”

    这话一说,身后的副手咳嗽了下。

    以做提醒。

    简无良顿时安静。

    最近他这被逼到绝境后的一系列昏招,他自己想起来都得发笑。

    还说什么长安双骄,在人家面前都算丢人了。

    简无良不吭声,好在言似卿也未有小人嘴脸,听到外面公鸡的鸣叫已经停下,“都抓住了?”

    “是,都抓住了,一个没落。”

    言似卿真心夸赞:“厉害。”

    大理寺门人们:“”

    还不如不夸。

    ——————

    禅房有水槽,虽下雨不绝,积水过甚,经过水槽清理,也算窸窸窣窣灌入地下水道,就是草木被打得又娇嫩又憔悴,言似卿撑着伞走入禅房门外空地,看见一些零星的羽毛,色彩照人,可见当初大理寺挑选的大公鸡都是品相极佳且身强体壮的。

    昨晚那扑腾,如雄鹰扑猎,把在场的擅武将军们吓得不轻。

    某些时候看,人家办事确实尽善尽美,选鸡有一手。

    言似卿觉得好笑,但也没表露,只是手指挑起一根粘在栏杆墩上的羽毛,看了看根部。

    羽毛根部是连着皮肉的,有隐隐鲜红血丝,说明是健康的,只是躲避抓捕时被大理寺门人们扯落,而非因为身体中毒而掉毛。

    简无良眼底一闪,内心闪过:确定她的能耐,让她自己侦察,还是自己交代?

    两个犹豫。

    他偏向了一方。

    于是主动道:“已经查看过这群公鸡的情况,发现都未中毒,非常健康,寺中也是精心喂养过几天,并无异常,也不明其是如何一起有目的得赶到这的,又非食腐野兽,总不能因为闻到尸腐味就扑群而至。”

    他这一主动,源自在前面的四方小院败了她一手,管中窥豹,就能断定她的能耐,何况还有前面那些案子,具体详情,卷宗分析因为职权所在,都在他大理寺阅览之中,是以他比谢容怀渲这些人更知道言似卿的能力,所以就不耽误时间试探来试探去了,既求助于人,赶紧把事解了才是正理,何必白低头。

    蒋晦并不意外此人的果断,在旁也不搭腔,耽误两人查案,只是自身始终待在言似卿身边不远处,盯梢周边跟那些尸体,恐再有什么意外。

    要说,那些大公鸡也都还在关在笼子里呢,似乎依旧躁动,蹦跶着要跳出来,对禅房跃跃欲试。

    言寺卿已经进门,扑鼻而来一股腐尸味,果然大理寺有常用的熏香可干预这等尸臭,可是因为下雨潮湿,地腥泛上,搅合了这种异味,就尤其让人难忍。

    蒋晦他们都是常年奔赴沙场或者命案现场的,不觉如何,言似卿是唯一一个不在体系内,但她面色如常,甚至也没抽帕子掩口鼻隔绝气味。

    尸体按照死亡时间排过去,分别是中都侍郎严光雪,宣威将军陈开志,将作少匠刘宇,仲元伯赵跃跟谢文公书院学生举子周元兴。

    官职不一,身份不一,背景不一,年龄也都不一。

    甚至燃烧尸体残留的部分也不一,被烧最彻底的就是仲元伯赵跃,坊间传闻是成为灰烬,小云打听到的也是如此,其实并不,还是留了一些骨骼的,只因骨骼难烧一些,耐得住高温,就那么一架躯骨在白布下尤其明显,黑红黑红的,也就留了一双靴子挂在焦黑干枯的脚上。

    大理寺门人整理现场跟尸体时还算细心,原样保存很好。

    而这些尸体目前看来一致的共同点就是——内锁的密室,孤身,自焚。

    言似卿看尸体时,若钦跟大理寺门人等已经把白布都掀开了,在旁协助,简无良也陪在边上,发现她并不轻易上手尸体,而是先看死者身上残存的布料,再看尸表

    言似卿:“都是活着的时候被烧死,身体有挣扎禁脔的体态,但都没有发出声音求救,说明脖子或者咽喉先出的问题,是以他们的咽喉有尸检过吗?”

    简无良从衣内掏出一本册子,还带着温度呢。

    蒋晦斜瞥他。

    简无良并无藏私的尴尬,一本正经翻开本子凑近要给言似卿看,又共商之意,但言似卿避开了些,伸手取过本子,走开两步自己翻。

    简无良恍然:她不喜与外男接触,能避则避,哪怕是为正事。

    蒋晦愣了下,嘴角略勾。

    言似卿察觉到了自己行为,瞥了蒋晦一眼,当无事,继续看。

    “都是咽喉入灰,乃生前烧死,非死后焚尸,但舌根乳蛾肿胀,比寻常肿大四五分,疑似如此干预死者呼喊,难有求救。”

    “若是如此体征,该有毒性,但彻查尸体,又辨别不出其他毒性,未知天下有何毒可短促、迅速地单独针对乳蛾致使人难言。”

    简无良在一旁补充:“如果是长期致使咽喉病症难以言语,天下间的毒或者病态有许多,光是火气攻心也有可能,可在这些死者入密室之前,各自都有其他与人接触过,无异常,口舌清晰,理智正常,既是回家后,自己独处在房间或者密室中,锁门之后,无人知,无人陪,无出声,就这么烧死了。”

    “本官也猜疑过他们是被人用了极稀罕的毒药针对咽喉,或者本身这种自燃的毒素就是以咽喉起,蔓延全身,最后自燃,可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对此无措,要么认为天下无此奇毒,要么认定是尸检有误,并不配合。”

    太医院,他特地提到此处,眼神直勾勾盯着言似卿。

    言家是传承有序的医道世家,历任太医院掌院不止两掌十指,横跨数朝。

    术业有专攻,若是她有言阕三四分本事,也足够胜任尸检之事了,看出天下药与毒的千百门道。

    他肯对言似卿低头,也有看重对方家学的缘故——前面那些案子可见其必然懂一些医理。

    甚至很懂。

    言似卿早在蒋晦面前就暴露过此事,后者还知道她是玩毒的高手,可简无良不知,他只期待对方能从尸体上看出点什么。

    言似卿拿了钳子要卡住严光雪的尸体看咽喉,蒋晦先一步拿了,帮忙弄下,她没看他,但凑近俯视可怖的尸体喉下。

    蒋晦主动夹住了舌头让她看。

    都腐烂了一些,还胖乎乎的,反而更古怪了,有点吓人,若非查案,谁爱看这个。

    言似卿看了一眼,又看了除赵跃之外的其他尸体,套了手套按压胸腔,思索片刻,道:“能把仲元伯烧得只剩下骨头,其余几人的自焚却不伤舌头,别的都烧了,甚至上胸躯干都干瘪凹陷,从内而外的高温焚燃,皮肉偷油,唯有这一处还留有肉块?”

    难怪大理寺觉得棘手,她看着都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个烧法?还能避开某一处不烧,别的使劲儿烧。

    若说不是恶鬼作祟,也难找到其他根源。

    简无良:“这也是我特地去找太医问毒的缘故,而在坊间传言鬼神之说,都说是什么长舌鬼作祟——是这些官员们说了什么禁忌,或者隐瞒了什么秘密,遭恶鬼索命。”

    言似卿:“”

    她略委婉:“你们长安人传播鬼神之说前,还晓得根据案情机密因地制宜有理有据呢?帝都大城里的人,不一般。”

    她在意的就是这尸检内情,外面的人都知道了。

    那就肯定是大理寺的问题。

    大理寺门人们是真服了,这位言公子说话真的

    简无良板着脸,“有吃里扒外的内奸,已被治罪。”

    他觉得案子还没破,自家在这人面前是真连底裤都没了。

    她很有手腕,不动声色就打压他,剥离他的自信,此后,她才能得到更多的信任,查案才能顺利。

    第50章

    言似卿:“严光雪与朝臣下朝后饮酒, 酒后归家,宣威将军陈开志与军中外派的探子处置军情,后归家,将作少匠刘宇因连夜制作金器, 深夜归家仲元伯赵爵爷自青楼喝花酒归家入丹房”

    简无良一直在观察她, 审判她, 期待她,试图从她的言行举止判断她对这个案子的看法,虽然这个过程中自己一直在丢脸,但不妨碍他继续观察她。

    他希望她自己不要有丢脸的时候,最好一如她出场时让公主都侧目俯首的珍贵非凡感。

    所以他仔细品味她根据在本子上的记录复述,去揣测她的意思。

    为什么单独拎出这件事复述?

    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因为他们都归家了?”

    “但他们出事的时间多为晚上,最早的也在傍晚, 也都是下课或下朝的光景, 在那个点归家并无异常。”

    蒋晦一直没说话,但他更了解言似卿, 他发现言似卿因为经商跟对世间物件了如指掌, 凡物在她眼里都有优劣都有价格,也都有匹配的用法。

    那这些死者身上有什么可疑的, 也只有衣着了。

    他低声问:“你在意的是他们一回家就在干的事?”

    嗯?

    简无良神色微顿,思索片刻, 上前看了这些尸体的衣物, 因为大部分烧毁,其实很难看出猫腻,他记得之前的男妓,言似卿就提过不同的衣物焚烧贴合躯体的痕迹,那男妓裸体, 自然没有皮肤粘连的痕迹,但这些死者不是。

    当时,他们都穿着衣服。

    他猛然明白,抬头看向言似卿:“不论上朝还是上学,这些死者都有板正的衣物,知礼数,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

    “下朝吃酒的严光雪,当换下官袍穿常服,因朝廷定律不许官员着官袍去各场所酗酒作乐,丢朝廷颜面。宣威将军陈开志应穿着戎甲,将作少匠刘宇应结束金器工作,应按善金局的规矩,脱下冶金的工袍,穿常服归家,而赵爵爷如常,周元兴当日在谢文公书院讲课历学,归了住所,当换掉学院袍换常服。”

    “本官亲自尸检过,这些死者的衣物留存不多,看烧焦的料子也很难确定,但结合按照这些人家里仆人的口供以及最后见过这些人的证人口供,可以确定以下。

    “严光雪归家时确实是常服,且带一身酒气,醉醺醺的,尸体上的残留布料也符合。”

    “陈开志身上的也确实是戎甲,现在留存衣物最多的就是他,因为戎甲厚重且有金属。”

    “刘宇的衣物全部烧毁,贴着身体,难辨虚实,但仆人也供认其归家时是穿着儒袍。”

    “周元兴孤身归了住所,无人见,但袖摆留有一截,可确定为学院袍。”

    所以呢,这听着也没什么问题啊,在场其他大理寺门人跟小云等人云里雾里的,可简无良却眼毛金光,沉声道:“问题就在于这里。”

    “下朝醉酒,出兵部武场,冶金,喝花酒,下学。”

    “做完这些事,这些人本都是极为疲惫的,要归家休憩,那他们回家第一件事理当换衣沐浴,刘宇不好说,但其余人全部不要仆从服侍,归家后也不换衣,急于孤身待在一个密室里,锁门,那说明他们都急于做事,且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

    言似卿:“刘少匠也一样,因为冶金危险,需衣物防卫,穿着要求极高,看尸体,外面工袍是换了,但他当时很匆忙急切,只脱了外袍,内衬没换,而这些内衬沾染了一些废金属粉末在自焚中经过二度焚烧,但温度也没高到让它们融化离开身体表面,于是粘连在布料夹层,还留存一股气味,跟一般的腐烂味并不一样。”

    “他是老匠人,当知道这些粉末留在身上对人体有害,而且带着善金局要求全部置换的衣物内里离开,若有金银失窃之事,他说不清,所以若非当时急切,断不会如此糊弄。”

    她说这话的时候,蒋晦立即让人拿来银针,小心且细致地分开刘匠身上的布料,果然,里面有些黑色粉末,甚至还有细微金粉。

    他看向简无良,后者也看了一会,“那现在,这五人就是一样的了,都急于干一件隐秘的事,可能,这件事就是他们被烧死的原因。”

    “他们确实死于同一个秘密。”

    言似卿已经从尸体的尸检登记中翻到了后面的案情记录,包括五人死前干了什么,与人接触如何,其他人的口供,以及密室中的相关物件检查,这才有上面的推测,简无良也认可,现在就在苦思这五人到底偷偷摸摸干什么,才招来杀

    身之祸。

    “按理说,他们身份跟处境都大不相同,私下听说也不太认识,能关联哪一个秘密?”

    简无良跟蒋晦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兵部,但又有避讳,不好对言似卿言说——在职者,当有操守,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乃是至亲至爱都得把好口门。

    但他们不知道言似卿早就知道了,因为徐君容通过蒋嵘的异常推断,给她提示。

    现在想想,言似卿猜测严光雪跟陈开志的官职履历中可能都经历过兵部某地某事,后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跟部门任职,可这两人的履历是蒋晦可以调阅的,简无良因为调查此案以及是帝王宠臣,权限到了,应当也查阅了档案,知道那件事,有所怀疑。

    可对于言似卿,现在后面三位死者跟兵部并不相关,她以此怀疑兵部机密,有点牵强。

    以此问,等于承认她事先得到消息了。

    所以她只当不知,也没问,可她翻到这本子后面还有草图。

    嗯?

    别的还好说,那些记录从此前的记录中提调抄录出来即可,可这些草图如此详尽,就必是回了现场观摩拓下。

    屋内当时摆件的位置,形态,尸体的姿态,简单线条,但尽力描绘了现场,简明大方,很有作画功底。

    言似卿知道这是简无良亲自画的。

    这既暴露了两件事。

    其一:简无良的最坏打算就是找她帮忙。

    其二:现场草图肯定是在长安临摹的,那他就笃定她去不了现场,得拿着草图到别地给她看,这场所自是白马寺。

    言似卿看向简无良,“简大人很有准备。”

    简无良挑眉,淡淡道:“托付鬼神举办典礼是无奈之举,查案才是正经事,若是用那男娼尸体测出言公子的能耐,形势又紧迫无比,本官孤木难支,也只能求助于你,既然求助了,就得尽心,尽快破案。”

    事发期,从严光雪死亡开始到现在,那会蒋晦早已离开长安前去雁城,他不知内情,也没去过现场,去过现场的也只有大理寺这些人。

    可现在,言似卿显然不可能直接去长安看到五位死者的死亡之地,而且隔着这么久,虽然现场依旧被看管,但痕迹到底留有多少,他们也不确定。

    甚至这个草图,简无良也不确定对言似卿有没有用。

    言似卿仔细翻看,过了一会,她很疑惑,反复看来看去,又比对其他现场草图。

    “赵爵爷案发,你们大理寺的人是多久后去的?”

    简无良:“上面有记录,因为仲元伯府距离我们大理寺也就两条街的距离,事发报案,我们很快就到了,还是本官亲自去的。”

    毕竟死的是伯爵,非同小可。

    言似卿了然:“那简大人,你去的时候,有留意过赵爵爷房间中的蜡烛吗?”

    手指指着其中一图的一处。

    “其他人房中蜡烛烧完是常理,毕竟是死后一段时间才让人发现的,刘宇房子也是因为整个屋子烧了大半,连着蜡烛一起烧掉,但赵爵爷这案子,因为意外被小妾发现,当时就被瞧见屋内景象,那这蜡烛竟然快烧完了。”

    蒋晦挑眉,“勋爵府邸有规矩,除了极少数节俭的,蜡烛等物都是每日一换,没烧完的给下人们使用,主人家常活动场所是必须换完整的新蜡,这是为了确保万一主人家在某一处看书或者做事,需要熬夜的,蜡烛长度足够使用,断不会用残缺的旧蜡,居有所指,赵跃可不是什么节俭的人,甚至算得上穷奢极欲。”

    这就很奇怪了。

    简无良摸着下巴思索,过了会,道:“我记得赵跃归家是最早的,那时也才傍晚,天色还亮着,此后一个时辰才昏暗,但他回家就直接去了丹房,丹房这种地方,那火炉子一架,热都热死,周边开阔,也足够照明,他实不至于一进去就点蜡。”

    “所以,他急着回家要办的事,跟蜡烛有关?”

    大理寺副官疑惑,“难道是要借蜡烛的光看什么密信?”

    这也不对,都说那丹房取光极好,什么密信需要蜡烛照明?

    众人无言。

    蒋晦:“一个没有当值空有爵位的纨绔子弟能有什么密信往来,除非他继承了他父亲的什么秘密,急于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一如他父亲的问药求丹,他继承来就是为了滋补身体,好贪图享乐,也想拿这些丹药卖给其他狐朋狗友赚取钱财,好填补府中亏空你可查过赵家的经济?”

    简无良自然查过,“不太好,甚至很危险,这位新的仲元伯花钱的速度能让他祖宗们蒙羞。”

    “殿下的意思是赵跃急于求财,这五人的死亡根源跟财有关?”

    蒋晦没这么说,但看向言似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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