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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逼不得已。

    蒋晦直接后空翻落在空地上, 剑刃下移,没有对着他,也对周遭打了手势。

    “退。”

    不远处有长弓的若钊他们本可以瞄准他,但也都放弃了。

    若是祈王在这, 定不在乎言似卿的生死, 在他看来, 这人依旧不够格,可他断臂重伤,现在求死不能,正在被急救,在外还能听到里面的嚎叫声,哪里还有往日的王爷风范,也再装不出虚伪的儒雅。

    因而, 这里权柄最大的无非是蒋晦跟怀渲, 只是特殊时期,后者也难以驱使周厉跟简无良, 是以这三人一声令下, 才能驱使武力进攻赵玉。

    蒋晦还未命令,宴王府的人就已经避开了攻击, 怕乱箭无眼伤了言似卿。

    周厉有些迟疑,他知道自己不必在意言似卿的生死, 只因在圣旨里面, 帝王没有给她任何官职头衔,也不外呼是他此前的揣测,只是他没想到,估计陛下也没想到,这人被自己送到白马寺不到一个时辰就把真凶逼出来了。

    雷霆之速。

    那陛下还要留她的命吗?

    若是不留

    怀渲:“别动手!别伤了言公子!!她可是主理此案的人, 若是凶手暴露,你们这些人不仅抓不到凶手,还让凶手伤及陛下亲派来调查案子的人,辱及陛下颜面,到时候被降罪的是谁?!”

    作为受宠的公主,她是没有实权,但她必这些什么肱骨心腹更懂帝王,所以三言两语就镇住了在场的人。

    公主言语如斯,若是不听,反而显得不在乎帝王颜面了。

    周厉神色松缓一些,当即摆手,金吾卫等也退了。

    赵玉捏着言似卿的咽喉,躲在她身后,冷眼看这些人被自己挟持退让。

    “没想到啊,你还真的挺重要的,我没看错。”

    “你跟这位世子”

    言似卿打断了他,“你的行为很是矛盾,让人琢磨不透,旁人也没资格审判你,那我也希望你不要随便去审判别人。”

    她不喜欢别人老盯着她跟蒋晦那点事,言之凿凿。

    这主要源于她在雁城的经历,滴水穿石,积腐蚀骨,对她跟蒋晦没有半点好处。

    赵玉冷笑,“你人在我手里,还破坏了我的计划,还敢这么得罪我,不怕死吗?”

    他言语威胁,蒋晦等人担心不已,却不敢贸然出手,只能眼神示意各自的下属悄然走位蛰伏,随时准备动手。

    不过赵玉不是一般对手,他狡猾多计,也擅洞察,看出这些人的细微动作,嗤笑一声,“其实我都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的,没想到你能到我手里,你说,如果我要他们放我走,是不是他们也会同意?”

    言似卿:“那你问问。”

    这人不按常理出牌,赵玉噎住,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他,他肯定会很生气,可言似卿算是赢了他。

    他之胜负欲远高于一切,也对赢了自己的人有几分尊重。

    赵玉拉扯她,要往走廊尽头退,也让其他人让开。

    既然她是一个很有用的人质,但谁不愿意活下去呢?

    赵玉:“世子殿下,劳烦让这些人都散开,别靠这么近,尤其是那位周郎将,他似乎不像你这么看重这位言公子?”

    简无良是早确定言似卿身份的,大理寺的情报从雁城就开始了,周厉也如此,受天子命,金吾卫也有自己的情报,只是

    赵玉是第一次知道言似卿,也就这两天在白马寺的“切磋”,顺了简无良等人意味深长“公子”之说,他也一度认为这长相瑰丽的人物跟谢容是一挂的,只是比后者有脑子得多。

    真挟持在身前,一摸脖子,他就明悟了。

    是女子。

    他这戏谑语气,言似卿听出来了,不过也察觉到对方胸膛跟自己后背的距离退了些许。

    周厉这次很强硬,“赵玉,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还还想全身而退?”

    赵玉:“那你跟世子殿下打一下?不过据我所知,你都打不过我,何况是世子殿下。”

    周厉面无表情,金吾卫佩刀在掌心握紧,斜瞥蒋晦那边一眼,他上前一步,“你判断对的可不止这件事,本将的确不会为任何人而放你走。”

    他一步步上前。

    蒋晦冷然警告他;“周厉。”

    周厉:“殿下要为你个人的私情而放走重犯?”

    蒋晦:“她被抓,不就是因为你们无能?”

    周厉直接跟蒋晦争吵起来,对彼此都十分不满,在两人斗嘴的时候,赵玉已然带着言似卿王走廊那边退了。

    雨水没了屋檐的遮挡,打在她身上,流淌脸颊,显得她的脸越发苍白。

    怀渲等人看着她被赵玉挟持走,眼见着就要进入后山林中。

    若是去了里面,那就很难追捕了,毕竟大部分兵力都聚集在此,已无此前包围之势,这赵玉轻功了得,趁机甩开人就可以逃出白马寺。

    光一个蒋晦不一定能做到。

    尤其是赵玉已经盘算好,等自己退入山林,自己就重伤此女,让那蒋晦不得不留下照顾她。

    没了蒋晦,这里没人能追上自己。

    但就在此时。

    身后薄凉,他一怔,已然来不及。

    简无良已经从隔壁挨着的、跟斋堂形成联纵位置的灶房屋顶朝赵玉的后背射飞镖。

    这个距离,他催发了所有内力,跟弓弩也没什么区别了。

    赵玉听到了破风声,神色一厉,要控制言似卿格挡也来不及了,他们刚从屋檐下出,他针对避让的周蒋等人,却没想过身后本以为无路的房子上面爬着堂堂的大理寺少卿。

    他不是带人在处理金磷虫?

    这么快就处理好了?而且什么时候离开广场,绕路去了边上的灶房?

    赵玉当时心惊,并不能想出缘由,这里角度逼仄,他也不能在那么逼仄的地方待着言似卿这么一个大活人继续躲。

    所以,那会他也只有一条路可选。

    哗啦!

    言似卿被他往前拍了后背一掌,将人往正面对着蒋晦等人一侧格挡。

    用她来拦住蒋晦等人。

    自己则是往边上侧开。

    飞镖已然错开他的身体,因为走失目标而朝言似卿后背射去。

    这是赵玉临危时最狡诈狠毒的想法,他躲避的方向还是朝着斋堂窗户的。

    以窗当后背,避开下一波袭击。

    敌众我寡,这是他的弱势。

    为了保命也只能如此。

    不过他躲开了,言似卿被推出去,朝着众人的攻击口格挡,后背那飞镖却是逼近

    言似卿不是武人,在刹那间没法像赵玉一样临危做出多方缜密的反应,她当时都是恍惚的,后背也觉得闷痛,却看到眼前一只手。

    哗啦!

    蒋晦好像早就做好了预判,及时上前,一手拉住她的腰肢往边上躲,另一只手握剑劈开那飞镖。

    柔软茂密的一头青丝一缕缕扫过他的胸膛,也只是转瞬撩扫,他握着她的手臂,将人拉近怀,却又没有桎梏住,避开凶险后,往边上挪移,松手,人已提剑冲出。

    言似卿则被小云等人以及金吾卫重新保护住,另一边,赵玉已经打算逃逸了——好不容易牵制住蒋晦,他没有多余的机会

    砰!

    窗户破开,破窗袭击的若钦将刀锋穿透窗户后朝着赵玉的后颈。

    铿!

    赵玉厉害,还是避开了,手中刀格挡,人重新往走廊外飞退

    这一次。

    简无良从屋顶跳下,周厉从另一侧绕出,提前封绝了去后山的口子。

    蒋晦从他身后追出。

    这一次,他重新被这三人从三个方向死死围困住。

    赵玉都被气笑了。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算计的了——简无良能从屋顶蛰伏袭击,正好袭向他的后背——能这么悄无声息逼近,让他都没察觉,也就是蒋晦跟周厉刚刚假借争吵对敌,让他以为两人为言似卿有了口角,无法合作。

    但他忌惮蒋晦,于是关注两人,却一时忘记了简无良这位武力最弱的少卿。

    宴王府跟金吾卫的人堵到斋堂这边的时候,人影憧憧,挡住了广场那边对付金磷虫的简无良。

    他趁机离开广场。

    但这也意味着已经解决了金磷虫。

    果然,赵玉被困在其中,定睛看了下广场那边,发现金磷虫真的变成了地上抽搐僵麻的虫尸,上面还有一些粉尘,似乎用药驱虫了。

    似顿悟,但也不解。

    可惜蒋晦三人已经杀上前来。

    简无良跟周厉两人合起来就能跟他打平,何况蒋晦主力。

    尤比此前一波更大开大阖,杀意凛然。

    蒋晦有怒。

    赵玉刚觉得格挡的握刀臂膀发麻,蒋晦手腕一转,那剑蝉翼一般飞扫横切。

    眼前天花乱坠。

    他跟他打过好多回合,习惯了他的刚猛,未曾想过这人还有柔劲,一时不察。

    刀飞,对了一掌。

    轰!!

    赵玉依旧不能敌,直接吐血后退。

    砰!

    赵玉二度被打落在地,眼见蒋晦逼来,再次他翻身而起,避开简无良跟周厉,朝着崖边欲做最后的逃亡。

    万一到了崖下不死呢?下面是竹林!

    之前东陵侯也做过这样的挣扎。

    赵玉想起自己当年不就是向死而生?!

    赌最后一

    赵玉正要跳下去。

    咻一枚小箭破空。

    出人意料地射在了他的后腰上。

    赵玉没能躲开,一来重伤,二来蒋晦三人都在他后面,怎么就还有第四人精准袭击他呢?

    赵玉腰骨被射穿骨头,哪里还有奔跑,直接半跪在地。

    他看了过去。

    看到握着暗弩的人——不久前还是自己掌心的人质。

    言似卿。

    她用蒋晦通过小云再次留给她自保的暗弩——握在手中,回敬了刚刚挟持的赵玉一次。

    言似卿是不会武,但她聪明且眼力好,擅抓住机会,也不是第一次使用暗弩了。

    这种暗杀利器,实在是偷袭的绝佳手段。

    而且刚刚蒋晦那般打斗,也是给言似卿制造袭击的机会。

    这两人可比蒋周简三人的合作更默契。

    赵玉难以置信,后忍不住笑了。

    自嘲,又无奈。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自知今日没有任何翻身机会,赵玉反而坦荡了,半跪在地,忍着腰骨的剧痛盯着言似卿。

    “言公子,有一事不解。”

    “你有杀金磷虫的药?我还以为那简无良个草包少卿只能利用大公鸡来捉虫,不对,当时还是你反应快,用了这些公鸡来解禅房之危,我弄出这些虫子最后为自己脱身打算,没想到还是被拦住了。”

    赵玉此人确实难对付,大理寺宴王府跟金吾卫这么多人包围他,他依旧跟泥鳅一样钻洞逃生。

    但金磷虫吓人,也是极厉害的手段,不怪三方顾忌——当时更多的人马都是往怀渲等人那一侧庇护的。

    他们伤不得。

    赵玉也算屡屡算无遗策,被蒋晦三人用老辣的行军布阵方式算计了一会,也不算吃亏。

    但他还是更在意言似卿。

    “你竟连金磷虫都如此了解,这般人才,若是言家没灭”

    言似卿刚刚被推了一把,后背有点痛,正郁着脸色,被小云拖住手臂稳住身体后,看向赵玉。

    “什么药?是砒霜。”

    赵玉一愣。

    众人也愣,也就简无良尴尬。

    言似卿面无表情:“什么天下奇虫,依旧是虫,能杀人的砒霜,自然也能杀虫。”

    人可比其他生灵难杀多了。

    否则也不会成为人间之主。

    那晚查出金磷虫,她就跟简无良定计过,因不知凶手在哪,他手中是否还有其余虫子,得找个法子提防着,当时匆忙,言似卿也不是万能,她稍一思虑,就让简无良直接备用砒霜。

    当时简无良的表情就跟此刻的赵玉一样无语。

    “原来如此,确实啊,人,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了。”

    “饶是金磷虫这些虫子还不是为我们这些歹人所用。”

    “砒霜也是人创造而出,啧,言公子,你不直接击毙我,而是伤我腰骨,也是为了让我束手就擒,被审判吗?”

    言似卿:“也有可能利于调查。”

    赵玉:“调查?雪人沟的样子?可惜,我当年太小了,根本不知内情,用了十几年,也只查到了谁是幕后之人,但这么多年了,但凡有点脑子的都把痕迹处理干净了。”

    “这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水落石出,也不是所有真相都能被得到昭彰。”

    赵玉的神色明显跟此前与蒋晦对话截然不同——因为他姓蒋,是皇族,跟祈王一脉的。

    以赵玉的经历,根本不信对方能与自己感同身受。

    他笑了,却是突然拔出了腰上的小箭,猛然撑着腰骨站起来。

    “小心!”

    “动手!”

    简无良三人都动了。

    但,哪怕是蒋晦也没能更快,因为赵玉没打算再次搏杀。

    而是高声凄厉。

    “若是你,你会为你家灭门而跪地祈求世人予你真相吗?”

    “我不会。”

    “你也不会。”

    这才是他尊重言似卿的原因,因为他们本来该是同类人,他们都不愿意跪地求人,因为知道求了没用。

    可最后的选择又不一样。

    他选择了不和解。

    她选择了放弃。

    说罢,袖下藏着的纤薄短匕赶在蒋晦赶到之前,刷!

    它划过咽喉。

    血溅三尺。

    血水在雨中渲染,温热被打凉。

    他站在原地喷血,双目充血,咽喉有了长长的血口,早已说不出任何话,也在血洒之中朝天仰面一笑。

    认同站起来,自杀,然后怦然跪地。

    低头。

    血水淹没了他在地面摊水面的凄凉倒映。

    最后才趴倒。

    背对苍天,面朝大地。

    至此,都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当年被定罪处死的哪一家子弟。

    也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姓名。

    蒋晦到了边上,剑滴水,剑尖缓缓朝下,抵着地面,神色沉闷。

    斋堂那边的人,权贵还是普通人,包围他的人,大理寺金吾卫还是两大王府。

    人人都看着凶手最终伏法。

    不像话本里面的圆满跟齐全交代。

    这人不愿意。

    最后也只质问了言似卿。

    怀渲等人恍惚中看向她。

    却见素来冷静自持的这人此刻脸白如纸,有了难言的狼藉。

    她看着赵玉的尸体,愣神了好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一声雷霆,一阵很大的风来。

    风很怪,像是天地在昭示什么,撩扫人心。

    可人心上的粉尘如吹灰,早已混着血肉粘在人心上,成了污点,不欲人所知。

    所以风这么大,要把人吹倒了似的。

    又来了一阵雷暴之雨吗?

    撑伞在她身边的小云一时不察,手中伞被吹飞。

    言似卿身上的雅致青袍飞扬似摆,又淋了一片狂烈的雨。

    她没动,有点茫然。

    直到一人被小云的声音惊动,想也没想,身体纵横起,竭力松柏枝头,往上抓住了吹起飘然如风雨中蒲公英的雨伞。

    往下落。

    落在阶下,要递给言似卿。

    但递出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人前破绽,避嫌如刀。

    她

    还在恼我吗?

    言似卿什么都没说,转身上阶,入了走廊。

    怀渲看着她上来的,若有所思。

    蒋晦整个人都惨淡了,低头,不敢看她,顺势递给边上的小云。

    小云:“”

    小云顺势接下,不安道:“多谢殿下,我可怕淋雨了,呵呵呵”

    蒋晦嗯了一声,却是蹙眉,还是没能压住。

    还好言似卿已经转身走了。

    他还是掩了口鼻,也背过身去。

    他怕吓着她。

    一股热血涌出。

    内伤,爆发了。

    反复激斗,反复亏损内力,竭力而战。

    大大小小数战。

    他也有竭力伤痛的时候,于是吐血了。

    “殿下!”

    “不好,殿下!”

    言似卿听到动静,立刻回身,正瞧见蒋晦扶着柱子吐血的一幕。

    她担心,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但看着许多人涌过去,尤是谢眷书等人。

    谢眷书。

    言似卿静默了。

    “没事,就是内力枯竭了,需要静养。”

    蒋晦避开其他人,扶着柱子要站起来,抬头却看见言似卿看着他。

    她脸上刚刚有慌乱。

    一闪而过的慌乱,但聪慧跟冷静主导了她的一生。

    一瞬。

    她后退了。

    所有人都朝他涌来,关切他,害怕他因此受损,他们会被连累。

    只有她。

    她后退了。

    逆着人流。

    再次转身而去。

    不要他的雨伞,不要他的金尊玉贵,不要他那人人忌惮又趋之若鹜的“前途”。

    只有她,始终不要他。

    蒋晦嘴唇颤抖,身体靠在了柱子上,颓靡狼狈。

    第62章

    ————————

    暴雨几日, 事态方平。

    但蒋晦那边吐血,祈王那边断臂,幸好怀渲爱惜自己,而祈王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也怕蒋晦此类疯人下狠手, 所以也自带了太医。

    蒋晦更不用提, 小山等人就是宴王府精心培养的擅医死士。

    这时候是真派上用场了,怀渲作为姑姑/妹妹,都表达了关切,派了太医过去帮忙。

    他们各有忙碌,加上案子还得收尾,金吾卫跟大理寺很忙碌。

    但周厉还是询问了下属:“静心院那边如何了?”

    蒋晦本该住在皇族别院那边,可为了查案, 也是以查案为名, 就没回归别院,一直在禅房跟静心院附近。

    现在重伤吐血后, 在昏迷前让若钊等人把他送到别院。

    自然不能是静心院。

    她也不乐意的吧。

    昏迷前, 蒋晦惨烈一笑,人颓靡而倒。

    周厉看得分明, 心里惊诧或者鄙夷不可一世的宴王世子竟也有儿女情长的一天,而且从情报上来说, 这言似卿成婚生女都算是小事了。

    她家里背着案子, 陛下态度又那般奇怪,蒋晦这时候跟对方牵连上,才是不智之举。

    下属回复:“回去后就未曾出来,倒是下人去过斋堂那边取了饭菜带回去。”

    周厉无语,竟还有心思吃饭?

    言似卿此女, 倒是冷静得吓人,其聪颖跟冰冷心性相得益彰。

    饶是王府的名利富贵跟也不能打动她?

    “若是宴王知晓,定会阻挠。”

    “最后结果也不过那般。”

    虽然宴王前车之鉴摆在那,人云亦云说宴王一介枭雄栽在一个女人身上。

    但周厉并不觉得是那么回事儿,毕竟当年的言家案子跟宴王有没有关联还未可知呢,宴王没准是为了拿捏那谢夫人。

    毕竟若宴王真对那谢夫人有些心思,当年就没有言阕什么事了。

    在如今时局变幻之前,宴王一直跟“太子”无异,帝王倚重,满朝上下俱是俯首。

    他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

    回头再看蒋晦,若是宴王知晓,必然阻挠,他还能违逆父王?付出失去权利富贵的代价?

    如此可见。

    周厉侧身瞥了小雨淅沥中分外幽静雅致的静心院。

    她是真的聪明,一眼看到了真相。

    所以一直跟蒋晦保持距离,他若是进了,她后退,然后转身。

    “大人?”

    下属提醒了一句,周厉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神色微凛,下令:“严密监守着,不要让她出静心院。”

    顿了下。

    “哪怕后续世子殿下乃至任何人接近,或者下令,她都不能离开白马寺。”

    他还没等到陛下的下一步旨意,这言似卿的一切决不能干扰他的前程。

    ——————

    静心院,言似卿特地让小云去取了饭菜,小云没有不应的,速速取来后让言似卿趁热吃。

    言似卿看着捧盒打开后,完整且散着热气香味的饭菜,有些动容,问她:“你家殿下若是没有因为我下毒而有了内伤,这些时日的打斗之损耗根本无法动摇他半分,甚至今日跟那赵玉也不会斗得这么艰难,责任在我,我还让你去弄吃的,这般冷血无情,你不生气吗?”

    小云没想到言似卿说这个,她放着饭菜,手脚利索,回复却十分认真。

    “夫人,我与您相熟也算有些时日了,也一同经历过不少危机,若非如此,再最早的时候,我定是巴不得殿下得偿所愿的,也不在乎您未来的下场。”

    “但,现在不一样了。”

    言似卿对她们来说是不一样的。

    言似卿一时沉默,也有点走神,小云却问了句:“您应该很清楚,您是值得被心悦,也是值得被信任,被追随的,就好像您在雁城,人间芸芸,多的是刻薄自私但为自己也不算错的庸碌之人,也多是知恩图报的人。”

    确实。

    辜负她的人很少,却很致命。

    也就那么一个。

    “是很多好人。”

    “说起来,我运气也挺好的,遇到的好人比坏人多。”

    小云瞧着言似卿莞尔浅笑的温柔摸样,一时无言。

    从她的夫君到那些觊觎她的人,连当地县令都丑恶万分,她竟觉得还挺好吗?

    对人也太宽容了。

    可能唯一苛刻的也只有殿下,可这种苛刻恰恰是因为太危险,一旦选错。

    万劫不复。

    言似卿却是回身去台子上拿了东西。

    “这是我当年在雁城配的药丸,我对武者内力不太懂,但调配的是调息养生,药性比较中成,利于滋养,用的也是我父亲跟爷爷留下的手札,还算有用,但我知道你们王府肯定也有上等的药物,这里还有我拓写下来的模本,若是你们那边有用的,可以看看。”

    “只当是绵薄回敬一直以来的恩情。”

    小云意识到对方差遣自己去斋堂弄饭菜,其实是准备拓写医道手札。

    若说自家殿下生来在帝王家,傲视天下,武学更是习自至上强者,集百家所长。

    那,言姑娘何尝不是生来在医学鼎盛世家,风华数百年呢。

    她家的家底,对这人间生灵的生死何其权威。

    而这绝学传承,其实何尝不是玉玺诏书,哪里能随便给人。

    小云欢喜,“我这就送过去,谢谢夫人。”

    言似卿挑眉。

    小云:“谢谢言姑娘,您先吃饭?”

    言似卿则看向还温热着的饭菜,坐下了,“是要吃的。”

    她正正经经吃着,小云愣了愣,后笑了,很快离开。

    等到了别院这边,她送来的东西,不等其他人反应,在场的太医震惊,捧着书扎有点不敢看。

    “这,这言家的医道之书,我也能看?”

    “能的,言姑娘说了,若是殿下这边反正是能的,她拓写下来的也是一部分。”

    两位太医到边上讨论去了。

    其实蒋晦这又不是疑难杂症,就是耗竭内伤,但他身份贵重,不能只图不死,还不能损他身体跟前途。

    这就很为难了,他们对此十分谨慎为难,好在瞌睡来了枕头。

    他们去讨论。

    傍晚,蒋晦醒了。

    小云重新汇报了一遍。

    蒋晦医生单薄的雪白内衫,绸制,服服帖帖在身体上,靠着软垫。

    那般强横刁钻的人,原来病态之时也是苍润如云的。

    他的目光却在外面的雨打芭蕉上,听完了。

    尤其是言似卿告知小云“恩情”一语时,蒋晦眉目垂黯,却没出声,好像对此默认了。

    除了恩情,别无其他。

    他才问:“看顾好,金吾卫那边的事不用管,但凡周厉有意带她走,先拦着,来报信,等我到了再说。”

    顿了下,他也解释,“再怎么样,也是她帮了我天大的忙。”

    到底是谁欠谁的恩情呢?

    小云跟若钊几个心腹眼神交换过,不太理解,以为蒋晦是不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也不忍言似卿在他这把身段放那么低。

    可他们不知道蒋晦屏退他们后,继续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固然他重伤,但祈王断臂了。

    若是断臂,那这皇位这辈子都跟他无缘。

    因为帝王不能残缺,自古以来如此,除非实在后继无人选。

    不然怎么着都不会选断臂之刃。

    这个结果对于宴王府,乃至于他们所有人都是天大的喜事。

    但这个结果是怎么来的呢?

    也只有先破案,洞察真凶目的跟身份,再判断其能力,制造绝境,预判后者在绝境中的选择——祈王是其最痛恨的人,这是蒋晦跟言似卿早就察觉到的结果。

    他们不经意间推动了这一切。

    言似卿期间有几次是伪装的,其实她早就知道那大理寺的赵玉有问题。

    可还是借了简无良的口揭露他的身份,但那会赵玉已自知暴露,逼不得已也只能悄然靠近祈王。

    一旦暴露就会被抓被杀,他的目的无法达成,只能兵行险着,冒险杀祈王。

    以一换一。

    他没亏,可惜祈王没死,被蒋晦救下来了。

    其实蒋晦完全可以不出手,但真让祈王死在那,宴王府首当其冲倒霉。

    所以,蒋晦出手了。

    结果很满意。

    有时候没死比死了好。

    借刀杀人。

    蒋晦要在党争中胜出,言似卿则是要自保。

    不管他们在男女之事意向不能一致,在对付祈王这件事上是一致的。

    不能杀,不能跟他们有关,那就只能顺风而为。

    结果很圆满。

    但很奇怪,他竟也不高兴。

    这原本是这些年一直在图谋的事。

    蒋晦思虑了一会目光忽凛了些,喊了外面的若钊。

    “盯紧祈王那边。”

    若钊跟蒋晦最久,一下子反应过来,“难道?他不敢吧。”

    蒋晦冷笑;“他也许不敢,因为只要他退一步,安生一点,我宴王府也不会杀他,毕竟同姓之人,陛下也不会允许,但他昔日那些攀附之人生怕自己被清缴,人一旦走投无路,以为非死不可,都敢造反,何况暗杀我这么区区一个世子。”

    “现在也正是我最虚弱的时候。”

    “他们为何不敢?”

    若钊凛然,马上就要下去安排。

    “等等,我这边人留少一点,让他们来我这。”

    “言似卿那边挑一些精兵过去,你与若钦都过去。”

    若钊一惊,不乐意,毕竟现在蒋晦重伤,若是被袭击,恐怕很难逃脱。

    蒋晦看向外面,冷笑:“保护我,可不仅仅是你们的指责。”

    ——————

    祈王被抢救,断臂是接不上的,这世上就无此能力,太医对此无法。

    “废物!”

    “都杀了!”

    祈王不仅不想死,还要救回自己的臂膀,他知道自己一旦残疾即将面临什么,所以他顶着剧痛勒令太医一定要如何如何。

    太医哪里能办到啊,莫说是他们,就是现在的太医院掌院也没这超凡的记忆啊。

    但他们也知道祈王为何如此癫狂。

    急躁躁一团中,下属们请出了太医,祈王已被止血,但随时可能昏迷,毕竟他也不是一个很能吃苦的人,现在臂膀伤口被上药止血包扎好了,太痛苦了,他想昏过去。

    但昏过去之前,一个下属凑上前来。

    “王爷,下属马上就回长安找太医院的掌院,定要让您回复当初!”

    祈王狰狞,拽住他的衣领,恶狠狠,“来去两日,如何能够!!”

    这位下属恐慌,“那如何,那一定是宴王府的人,是那蒋晦故意的!王爷,咱们要跟陛下”

    祈王想扇他巴掌,但实在没有力气,咬牙切齿, “人前他还救了本王的命,陛下根本不会降罪他”

    下属抬眸,眼里也有恐慌。

    难道兵败如山倒?

    祈王眼底狠辣,“断我前程,他宴王府也别想好!而且本王还有一线生机你过来!”

    他撑着力气最后吩咐,而后昏迷过去。

    下属这边则是飞快离开

    ——————

    入夜。

    言似卿在竹林飒飒声中听到了楼下内外的动静。

    很小,似有人员走位调动。

    她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被子,眉目却是淡凉,没有睡的意思。

    因为

    “敌袭!”

    “外面打成一边。“

    厮杀惨烈。

    小云也在屋内,闻声坐起,“言姑娘不用担心,若钊若钦他们都在下面。”

    言似卿闻言一窒,她能猜到蒋晦那边一定会有所布置。提防祈王那边的狗急跳墙。

    可是人都派到她这来了?

    “金吾卫?”

    她问,小云也就答。

    “过去了。”

    “他们要保护殿下,否则一连都折在白马寺,恐怕他跟简少卿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别看外面都说他们两位天骄,颇有恩宠,其实他们能混出头,也定有自知之明。

    所以周厉不敢大意,金吾卫自然要全力卫护

    厮杀来得惨烈。

    言似卿本以为要持续很久,结果也就打了一小会

    外面完全死寂了。

    院子外,后院那边的林子里有暗影潜入,似擅纵横之术。

    但未曾想

    “胆子真大啊,这都赶来。”

    声音很突兀。

    独身在茂密树冠中蛰伏的高大暗影鬼一样跳下来,直接一刀劈飞袭击之人。

    人落地,吐血,抬头看着凄冷雨夜中的冰冷面容。

    “周厉!”

    周厉竟然没去保护蒋晦,而是来了言似卿这边,一直躲着!

    周厉做此选择也是无奈之举,让金吾卫去救蒋晦是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担责任。

    但他现在受命于君主,肯定是要保护好自己目前唯一的“任务对象”的 ,言似卿也不能出事。

    料想祈王狗急跳墙,恨急了所有人,自然不会放过责任最大的言似卿。

    所以他躲着,也观察到若钊等人已然能应对前面的袭击,后院也有人,但这些人并不能对付这身法厉害的刺客,于是出手!

    “是我。”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周厉正要出手,那人扶着胸口爬起就欲走。

    却咻!

    箭矢穿心。

    周厉一惊,也骤然察觉到这里还有人。

    更强大,更不在他们预料中的人!

    周厉借着月光,终于看清林子里稀松几个人影卫护下缓缓走出的人

    他惊骇无比。

    ——————

    屋内,外面喧闹,忽然寂静下来,这很突兀。

    打这么快,来的都是酒囊饭袋吗?

    小云不解,言似卿沉吟了许久,似想到了什么,忽一叹。

    “你们殿下确实不会有事。”

    “等下不管如何,千万不要”

    她还未说完,外面楼梯传来不轻不重的缓缓声音。

    门上出现一纤长娇丽的剪影,对方站在那,有点吓人,却不吭声,小云想要动手,被言似卿抬手示意阻止了。

    过了一会,对方开口,声音十分阴柔清丽。

    “言公子,今夜乱事已平。”

    “但有一事不明,那赵玉定然是真凶,但他当时也在禅房那边吧,是怎么做到到了后山那边的林子里弩射禅房的呢?”

    言似卿静默些许,道:“虽不知阁下身份,但料想不是凶手那边的,其实我并不确定凶手身份,但知道一定有内奸,里应外合,结合赵玉在审讯室勾结东陵侯的行径乃是双面细作,如今也验证了,不过我也揣测过——当时混乱,大理寺跟宴王府都有人在禅房内,赵玉当时确实在场,但大部分人都有出入过——除了我跟简少卿,还有世子殿下,我们专心查案,其他人辅助,那么,他有时间潜入后面林子里,袭击后,再借着搜查的混乱,重新融入队伍之中,于是有了悄无声息消失的可能性。”

    嗯?

    这是当时没有言说的细节,只因凭着其他就已经能确定赵玉身份,言似卿的目的也是为了尽快刺激对方,让他对祈王下手。

    拖久了,就是夜长梦多。

    所以她没说起这茬。

    “但也有其他可能,比如,他有同党。”

    “这寺庙内还有赵玉的同伙。”

    “可惜一切都只是推理,两者都有可能”

    外面那人安静些许,后轻轻一叹。

    “白马寺很大,人很多,还是让人钻了空子,让泥鳅跳出泥土了啊。”

    “但幸好言公子来了白马寺,一切迎刃而解。”

    “特来叨扰,明日斋堂见。”

    “并,即日入宫面圣。”

    “对了,咱家魏听钟。”

    言似卿静默,手指揪紧了被单,而小云都惊呆了。

    楼下大厅,周厉静默看着眼前几位平常只跟在陛下身边的内卫阁领。

    都是天下一顶一的高手,自己虽在金吾卫,但金吾卫的大将也才跟对方那边持平。

    他听到魏听钟上楼后对言似卿说的话,其实头皮发麻。

    对方肯定不是临时来的,时间来不及。

    只能说——对方甚至很早就来了白马寺,或者在安排言似卿来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在了。

    所有人,一切,都在魏听钟的窥探之中。

    而他是帝王的一双眼。

    窥探着所有人。

    周厉紧张,握紧拳头,他想到了——其实他也在陛下的观察之内。

    所有人,无出其外。

    第63章

    ——————

    周厉的恐慌在于——他的庶弟周元兴目前虽未知能跟这个案子扯上什么干系, 但已经在其中,人还死了,简直无从对证。

    万一真有关联呢?

    他最早就有担心,后来陛下差遣他护送言似卿, 甚至放任他联络在白马寺中的探子——金吾卫出身, 是为了监视简无良的。

    他以为这就是信任。

    也以为陛下怀疑简无良的能力。

    现在看来陛下多疑, 谁都不信,所以设下白马寺的局——简无良决定将尸体送到白马寺来“敬鬼神”,背后就是有陛下的指令。

    周厉看到魏听钟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了,但不敢有任何不满跟怨愤,甚至不敢委屈,只有毛骨悚然。

    如日中天灌惯了,上面除了君主跟直辖的上司金吾卫大将, 他心里没在乎过任何人。

    包括魏听钟。

    因为

    屋内, 言似卿也没有反抗,只能应下。

    不管是明天终于可以去斋堂吃早饭, 还是要入宫面圣。

    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对方只是来通知她而已。

    魏听钟下楼了, 脚步很轻,体态也依旧如女子, 但言似卿已经知道对方身份。

    知道对方为何有股女态。

    对方是太监总管,却不是一般的太监。

    如今已染指神策军了。

    且有很多儿子儿孙。

    在民间, 此人名声十分恶劣。

    ——————

    “魏大人没去世子殿下那边, 特来照看言公子,此人,这般重要?”

    魏听钟瞥他,“周大人不也选择来卫护言公子吗,难道也是认为她更重要?”

    “职责所在而已。”

    周厉神色不悦, 淡淡道:“何况本官从不考虑任何儿女情长之事。”

    魏听钟不置可否,优哉游哉走过他身边,“这是你能考虑的?“

    周厉无言以对,等魏听钟走远了,他也跟着出了院子,却没跟着去别院那边见那些皇亲贵胄,而是回头看去,二楼厢房内早就熄灯,静谧幽然,不知内情。

    但他想起这人刚刚跟魏听钟的对话。

    这女子,好像有一种遇到任何危机都泰然处之且循循善解的从容。

    当然,这种从容是源于其强大的心性跟优越的智慧。

    这样的人何其稀少。

    但终究是可惜了。

    周厉想到言似卿的门庭跟经历,又瞧见若钊等人在结束一场简短的厮杀后,正在小心翼翼收拾院落狼藉,声音很轻,力图不影响上面的人。

    她那般待蒋晦,这些下属还这般,就不只是因为蒋晦的缘故了。

    纯粹因为她自身。

    周厉回到了林中,许久,等此前早已安插在白马寺的探子无声无息到他身后。

    “与我说说她此前跟简无良在禅房查案的事。”

    “我要细节。”

    顿了下,他说:“魏听钟自然已经得知一切,简无良也悄然结交此人,

    那本官也不能落人后。”

    探子低头应是。

    ——————

    皇家别院,腥风血雨之后,任何来袭的要么被杀要么被抓。

    毕竟宴王府就算腾出人手去了言似卿那边,金吾卫的人马也够够的了。

    如是金吾卫都压不住这些人,那,祈王此举就不只是狗急跳墙报复宴王府了。

    帝王只会觉得他有造反的能力。

    那就不是断臂这么简单,直接五马分尸都不在话下。

    毕竟当今珩帝可是原本封疆一地的大都督,后来马上打天下逐鹿中原。

    登基为帝,曾经的枭雄既是真龙。

    自古开国帝王少有不杀同姓血脉的。

    所以祈王的人,自然不足以跟金吾卫抗衡。

    他们只是没猜到蒋晦会猜到他们的行径,提前把金吾卫请到他这边。

    不少人想要自杀,但被宴王府的人摁住。

    要留活口指证祈王。

    但!

    另一批杀出的人,动手了。

    咻咻咻!

    箭矢破空,直接射杀几个被俘虏的活口。

    宴王府跟金吾卫的人大惊,以为还有一伙贼人。

    这白马寺这么了不得吗?

    地方是大,但到底在哪藏了这么多人的?

    太可怕了!

    佛门清净之地

    没多久,对方亮了身份。

    金吾卫的人都安静了。

    魏听钟来了后,也上楼看了蒋晦,但开口第一句就是:“殿下看来无碍,刚刚咱家去了静心院,那边言公子也无碍。”

    蒋晦本懒散,没管外面的喧闹,闻言,眼神迅疾凛杀。

    似在沙场刀出见血。

    他不说话。

    魏听钟可比简周两人级别高得多,他眼皮抬了抬,苍白细腻的皮肤常年带着病态,年过四十,但眉眼依旧温和有度,轻缓道:“明日,大理寺护送言姑娘回长安,日后这个案子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毕竟陛下的圣旨还在,但殿下要与咱家一起回吗?”

    言外之意是他没有带走言似卿的意思?

    是真是假?

    蒋晦转移话题:“为什么要灭下面的活口,你是何居心。”

    魏听钟气若游丝,宛若认罪一般:“如果殿下认为是我的意思,那就这么认为吧,咱家愿意担一切罪名,毕竟人早已残缺,何况德行呢。”

    这人

    蒋晦有一种在病中伸不出手扇对方巴掌的无力感。

    “那就这么算了,明明是祈王叔他要杀我!”蒋晦怒极。

    魏听钟眼皮微动,瞧着蒋晦,“祈王为何要杀你呢?”

    蒋晦:“魏大人何意?怀疑这真凶赵玉是我安排的?”

    魏听钟:“自然不是,这咱家比您还有信心,您没这么坏。”

    “来之前,其实咱家已经监视了祈王那边,他只派出了一队人。”

    蒋晦皱眉,魏听钟微笑:“去了静心院呢,但目的并非杀那言公子,而是为了掳走言公子,让她修复断臂。”

    “至少我们没看到王爷安排人。”

    蒋晦冷笑。

    他懂帝王的意思——点到辄止。

    至于祈王的下场,帝王也没说,但断臂已是结果?

    魏听钟也知道,他的行为,就是帝王的态度。

    很快,魏听钟离开了。

    若钦赶回来,查看蒋晦的情况,他脾气爆,还有些愤愤不平。

    蒋晦打断了他。

    “不用太担心。”

    “如果没有别的事,断臂确实是最好的下场,但他最好祈祷他是干净的,或者扫尾干净了,没留下什么线索跟证据。”

    蒋晦眼底满是杀意。

    “雪人沟。”

    若钦安静了,神色沉寂。

    那是多大的冤屈啊。

    被害死的三千兵将。

    三千条命,死在自己人的算计之中。

    而其余奋勇杀敌拼死逃出重围回长安报信的其他生还者,却大部分被冠以凶手罪名,满门抄斩。

    蒋晦知道自己肯定会弄死祈王。

    什么至亲。

    天家无血亲。

    若非顾忌帝王,给宴王府惹来灾祸,他就多余救祈王一次。

    若钦也做此想,毕竟他们也都是沙场活下来的老兵,怎能容忍这种事。

    可

    “陛下那边如今是不予追究的意思?”

    蒋晦皱眉,他的父亲,他的爷爷,都是他不能琢磨确定的存在。

    深沉,内敛,心性冷酷。

    父子如出一辙。

    就是不知道自己像他们几分。

    至于另一人,他从前也琢磨不透。

    现在是不想琢磨了。

    她想怎么样,都可以。

    可她一旦

    蒋晦垂眸,低声吩咐若钦,“明日准备,跟魏听钟一起回程。”

    魏听钟一般没必要骗他。

    但他留意到了一件事——如果一开始让言似卿顶替谢容身份以男子身份行事,那是他的小恶劣跟安全考虑,那后续从简无良到周厉,再到魏听钟,他们都称呼言似卿“言公子”,也是有意不在人前袒露她在雁城的身份。

    言家的事,这么讳莫如深?

    只能说明这三个距离天子最近的官员都隐约察觉到甚至很确定陛下对言家案并非一无所知,对徐氏母女也有所了解。

    那,会不会不仅把她带入长安,还要入宫面圣?

    蒋晦神色难看,却苦于没有办法违逆君心。

    ——————

    次日,谢容憔悴着一张美丽脸庞走进斋堂,身边还有谢眷书,两姐弟在家养尊处优,在白马寺却是日渐憔悴。

    主要连续两晚不消停,这佛门不清净啊。

    谢容一眼看到言似卿,眼睛一亮,“啊,言公子,早上”

    看清言似卿对面坐着饮茶吃胡饼的人,他吓坏了。

    谢眷书脸色也变了,但一把拉住转身就要逃的谢容,装作无碍,顾自就餐。

    斋堂如坟场。

    一片死寂。

    进来的人压根没想到会看到魏听钟,不认识他的还好,但长安各府谁不知这煞神?

    魏听钟仿佛对此很习惯,也不太在乎。

    对言似卿却很友好,就这么平平淡淡吃完了一顿饭。

    擦了嘴,魏听钟优雅如旧,笑问:“言公子,我们可以走了吗?还是,您有其他的法子,可以不走。”

    他那般高位,按理说对她这样的商贾身份不需要太在意,但他眼神跟言语间,给人一种他是把你看在眼里的感觉。

    哪怕是为敌,他也是认真的。

    何况他还以友善的虚伪姿态出现。

    言似卿:“佛门之地无咸鱼。”

    她擦拭手,轻叹:“我也从不做咸鱼之争,没有意义。”

    “何况能见到陛下,也许对我也是好事。”

    “我家的案子,我仿佛可以提了?”

    她转守为攻。

    魏听钟眯起眼,笑了笑,“那是言公子见到陛下后的事。”

    “走吧。”

    他正要起来。

    忽然喧闹。

    堂堂阁领都带着三分无奈跟无措,前来汇报。

    “大人,出事了。”

    魏听钟继续淡然优雅:“莫慌,慢点说。”

    言似卿好像对此不太在意,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白马寺都成筛子了,什么人马都有,全然都在陛下掌握之中。

    能出什么大事呢?

    阁领:“世子殿下把王爷给打了!”

    言似卿正喝水,呛住了。

    魏听钟擦嘴的动作也顿住。

    斋堂内的人本来就因为阁领闯入而心慌,生怕哪里又死人了,哪里又有凶手了。

    结果?!

    因为害怕躲进廖家祖母怀里的廖家小姑娘歪了下脑袋:啊?

    祈王,祈王不是断臂了吗?

    所以重伤吐血的世子殿下拖着伤躯,去殴打断臂垂死的叔叔?

    而廖家祖母看过去,发现隔壁桌的魏言这两个世上顶尖的聪明人都一致出现了类似表情:震惊,无措,匪夷所思。

    言似卿很快垂眸,手指抵着桌面抠出了斑驳痕。

    她有时候恨自己聪明,又恨她竟是有几分信任蒋晦的真心,所以第一时间就认为——他是为了弄一件泼天大的麻烦拖住魏听钟回长安的行程。

    造反抗君跟殴打断臂叔叔,孰轻孰重,这位殿下还是分得清的。

    言似卿恍然后,是恐慌的。

    蒋晦,他怎么能想出这种法子?!!!

    他真的疯了。

    ——————

    别说他们慌,两边的下属也慌啊。

    谁都不敢阻拦对方——保护了自家王爷,万一弄死了对方殿下,那自己的下场可就跟昨晚那些人一样了!

    只能拦着。

    “殿下,殿下!别打了!”

    “我给您跪下可以吗?”

    “他可是您亲叔叔啊。”

    “殿下!”

    “您都吐血了还打”

    魏听钟等人赶到皇家别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如此混乱局面。

    这位厉害人物有一种当年面对另一个太监拿着刀走向被脱了裤子的自己当年年少无措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

    “住手!”

    场面止住了。

    蒋晦见好就收,扶着墙壁,一步步带血走出屋,里面的祈王已经吊着半口气了,远处还在药房煎药的两位太医吓如鹌鹑。

    这不怪他们,因为门是被若钊堵住的。

    不让他们出来。

    言似卿跟在后面,看到了这个细节,愣了下,后目光很快落在走出的蒋晦身上。

    病中人,衣袍多宽松,内衣襟丝棉双制,外杉宽大飘逸,因为殴打叔叔,衣带有些宽松了,露出胸口一侧肌理轮廓。

    上面还有血。

    他出来时,恰好见到言似卿站在走廊屋檐下,表情窒默,对那不知看到了什么,移开眼。

    蒋晦愣了下,反应过来,拉扯了下衣带。

    但柔弱扶住柱子,在魏听钟要责问之前,一张嘴,吐血了。

    魏听钟:“”

    他懂陛下为何骂这人混世魔王,以前没少见识到,他就给这小祖宗处理过很多幺蛾子。

    毕竟年长十几岁。

    可是

    “殿下,您如今已经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眼皮子跟嘴角都是往下耷拉的,像是在忍耐。

    蒋晦没说话,干呕了下,又吐出了一口血。

    他要死了。

    他要给所有人这样的感觉。

    那他跟祈王肯定都没法动身回长安,不然怕死在路上。

    那谁能留下担当这样的重则?

    简无良?那厮是泥鳅,什么麻烦也不肯沾。

    周厉?周厉还得为庶弟的嫌疑买单,魏听钟也没办法把两位人物托付给他。

    所以

    简无良跟周厉,他们目瞪口呆。

    蒋晦是真癫狂啊,用这种法子留住魏听钟。

    言似卿明知道这是计策,可也扶住了柱子,僵在原地,神色无力,也在忍耐。

    他们懂对方的任何谋略,至少在后续会第一个懂,但也总是在明了对方谋算后,不愿去干预,破坏。

    一如之前的配合,一如现在,言似卿也没办法在蒋晦开弓射箭后,还打落他手里的弓,扇他巴掌。

    她做不到一再践踏他的真心。

    魏听钟深吸一口气:“殿下跟王爷的安危要紧,咱家留下看顾,绝不能让他们再出事了。“

    “那,周郎将,麻烦你送言公子。”

    顿了下,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明确提出:“入宫。”

    “这是陛下旨意。”

    周厉一怔,但也应下了。

    蒋晦猜到了这个结果,但目光扫过周厉,眼神凉凉的。

    难对付的是魏听钟。

    但周厉未必。

    他总能安排点什么让这场护送出点问题。

    到时候就别怪他了。

    蒋晦眼底有狠意。

    “疯了吧。”谢容在另一殿观望,谢眷书神色沉重,有点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

    “多谢魏大人安排,只要让我去长安,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言似卿主动走出,谈笑自若。

    蒋晦看着她。

    言似卿轻轻补充,温柔含笑,其实是安抚,“鱼只要活着,在哪个水池都能游。”

    蒋晦懂了,突然很痛苦。

    当初去雁城,当时是如何把她当棋子,当可操纵的存在,如何高高在上。

    现在就有多痛苦。

    他知道她有多无奈。

    这一路来,总由不得她自己。

    ——————

    无奈是一场雨,凉而伤寒。

    魏听钟对言似卿的让渡是意外的,也是满意的,正要就此决策。

    周厉也走了过来,要直接带走言似卿。

    这时候,蒋晦又扶着柱子起来了,擦了嘴角的血,“魏大人留下来看顾好我叔叔,我这就回长安跟陛下请罪,你别拦我。”

    魏听钟的脸能骂人,可他阻止不了疯子。

    ——————

    这白马寺太乱了,谁也不敢久待。

    各家府邸基本都安排人手,紧跟着一起出去了。

    出栈道,上马车。

    长龙如秩。

    却在过十里竹林要出白马寺境地之时,坐在马车里扶额的言似卿突听到马车停了。

    嗯?

    又怎么了?

    前面的周厉有点安静,过了好一会,才下马。

    “下官,拜见王爷。”

    所有人探头探脑,看到人后都吓住了。

    言似卿撩开帘子,瞧见前面竹林口子一个人,一匹马。

    帝王之子,戎武大将,战场封王。

    真正的嫡长子,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宴王蒋嵘。

    他就坐在马上,剑都没出鞘,眉目儒雅但刚冷薄凉。

    一个人,拦下了所有兵马。

    蒋家何止一条真龙呢。

    起码人人都知有两条。

    第64章

    ————————

    周厉下马行礼, 比在祈王面前更谨慎克制,眉目微垂时,有了几分面见帝王的坎坷。

    祈王在父兄在外征战多年之事,尚年少, 养尊处优, 毕竟生来就是封地之主的次子, 就没吃过苦,固然这几年发展迅猛,有争权之相,可身上并无经过打磨的锋芒。

    同为“武”系,周厉骨子里自然更敬重为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宴王。

    宴王在马上瞧着他,并无强权压迫辱人的意思,“魏听钟没来?”

    他的目光似在找魏听钟, 但直接锁定了那一架马车, 帘子在微微晃动。

    马车内,言似卿已经放下了手, 一手抵着腿上的松软垫子, 一手扶着额侧,眉目微垂, 敛了复杂眼神。

    就是这人,藏了自己的母亲十几年。

    也是蒋晦的父亲。

    她这边有点走神, 因不可避免想起当年的惨案, 却被外面的声音拉扯了回来,只因周厉在敬重之余,选择了先发制人。

    周厉:“世子殿下重伤垂死,魏大人要留下看顾。”

    独子如斯,宴王还能顾着这边的事, 不得赶紧上去看看?

    他这也不算是撒谎,原则是如此,只是世子殿下不让照看,也收拾了下,在后面跟着了。

    但周厉要的只是避开跟宴王直接接触。

    毕竟,他还不清楚宴王到底何意。

    知道实情的人不少,但没人会多话,周厉才敢言语设套。

    结果宴王眼皮都不带动的,“那么多人在白马寺,还能让他重伤垂死,所以周大人是要回长安领罪吗?”

    周厉:“”

    宴王知道!

    他知道白马寺到底藏了多少人马。

    也对,宴王这些年在兵部的势力如苍天大树,枝繁叶茂,任何武装调动,他知道并不奇怪。

    包括金吾卫跟神策军这些,里面有不少人当过他的部下。

    “下官确实有罪,这就加速赶回长安。”

    周厉欲顺势离开,还朝后面的队伍打招呼,让他们先走。

    宴王:“本王的意思是你先走。”

    周厉一惊。

    转头看向宴王,却见宴王拉扯了下缰绳,马缓缓动,一点点走来。

    周厉紧张,鞠躬作揖,“王爷,陛下有令,让下官立刻带着人回长安”

    他主动上前挡在了马步直线之前,也挡住了宴王跟言似卿所在马车的路线。

    宴王已经快到他跟前了。

    没有停下的意思。

    周厉直觉那玄黑骏马威武如斯,仿佛连马吞吐的热气都带着杀意。

    作揖的双手掌心湿汗,咬牙不肯退,眼看着就要被马撞倒

    “简无良劳动如此之久,竟还没查到你的弟弟周元兴之所以被杀,乃是因为在烟花之地结识了赵跃,赵跃知道自己跟东陵侯等人做的是杀头的买卖,有心拉扯他来拖累你,将来但凡事发,为了不被连累,你也得替他周旋,何况还有长安刺史这紧要官职,未来自有大用,一来二去,周元兴就上套了,经常与之密会在樊香楼,赵跃让他负责一些采购之事,许以暴利。”

    宴王所言,声量不大不小,听到的人不少。

    震惊有,但不敢喧嚣。

    只因谁也得罪不起。

    周厉惊愕,手心的汗已转凉,但还是没退开,只冷然道:“王爷所言可有证据?”

    宴王:“你与你父乃至朝中要臣,本王亦如此,都是臣子,没有越过陛下越权监察的能力,只是因兵部之权,查雪人沟的旧案,间接关联此事,追本溯源,亦可并案处置,不然,你周家现在大门都出不来。”

    “你是希望本王上荐于陛下?”

    所以,他明明拿捏了这样的线索,却静而不动,冷眼看白马寺的一切。

    里面甚至有他的独子。

    周厉抬头,对上马匹,也对上高高在上的大亲王。

    他额头有汗。

    赵跃那些人为了拉他下水,细心布置,秘密罗网,宴王也等于拿捏了此等软肋,是要与他交换什么?

    现在都摊开说了,该如何?

    “王爷,您本可以私下”

    周厉为此不解。

    很奇怪,所有蒋氏皇族中,唯有宴王跟陛下最像,枭勇孤凉,但两人可能因为在高位,并不需要以利刃锋芒逼人知进退,实则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站在那,出手了,对方也不敢躲。

    周厉就是知道宴王有这样的权力,才不理解其行为。

    宴王淡漠。

    “所以本王让你去陛下面前请罪,你自己去,已然是你最好的选择。”

    “此事早晚人尽皆知,与其把利刃交给你的敌人,还不如你自己负荆请罪。”

    周厉恍然,他很敏锐,察觉到宴王刚刚提及的用词是:你家弟弟,被设套

    言语间是把他跟他家摘出来的。

    只是论法度,帝王真要降罪也可以,就看如何评定,又是否有人不依不饶。

    可他若是主动请罪,在百官那意义就不一般,有大义灭亲之举,想要弹劾的人也会顾忌一些。

    周厉低头,“王爷不似背后那些人一样,想要拿捏下官吗?”

    他倒也直白,只因他这个级别跟宴王差距太大,下位者最好不要跟上位者玩什么心眼。

    就好像刚刚他还撒谎想要骗走宴王,人家反手几句就让他束手无策。

    宴王对周厉观感似乎不错,态度还算和煦,并不酷烈刁钻,起码看着比蒋晦脾气好太多了。

    他说:“本朝天骄佼佼者不算多,能留一个是一个。”

    “还不走?”

    马往前,周厉深吸一口气,神色犹豫非常,还是让开了。

    突然!

    “啊,姑父!”

    喜悦清脆的叫喊突兀而来,接着一辆马车上跳下谢容来,朝着宴王行礼,也欲挡在言似卿马车之前。

    他们谢家是真怕宴王他铁了心要把宴王府的权力共享给别人家。

    结果还没跑到跟前,宴王一个眼神扫过来。

    谢容就停下了。

    他不敢。

    宴王对周厉都是轻松写意的拿捏,何况是谢容,他再迟钝也听懂宴王那眼神中的压迫感——谢家的荣耀源自当年的投诚,但能荣耀多久,真的取决于他一念之间。

    下位者,还妄想干预上位者的权力财富之分配吗?

    谢容不敢再过去,宴王却是已经到了马车边上。

    谢容以为他会去撩帘子,但没有。

    他只是隔着帘子,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其他府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是恐慌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周厉跟魏听钟身上有圣旨,是奉命带言似卿入宫。

    宴王现在只是来看一眼,还是

    帘子撩开了。

    青葱细指撑着帘布,隔空而望,言似卿眉目静寂,没有说话,眼神既不算打量,也不算前辈,至少是带着冷静的审视的。

    在某些关系上,权力地位的级别并不能决定她待人的态度——她跟这人,可能隔着尸山血海。

    万一。

    所以她无法先表达谦卑,也不像对蒋晦那样有时候还能公正处之。

    毕竟当年的事,无论如何也跟还年幼的他无关。

    宴王看出了她眼底的冰冷。

    他们谁都没开口,都缄默着,唯有附近清雨跟飒飒竹海的动静。

    过了一会,宴王吩咐驾马车的小云,“回府。”

    小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跟着周厉去宫城好了,还是跟自己主君回王府好。

    只因不论站在哪一边,他们似乎都不可能善待言姑娘。

    小云知道自己早已变节,不愿让言似卿屡屡陷入危机,正迟疑时。

    里面的言似卿是惊讶的,她没想到蒋嵘会亲自来带走她。

    蒋晦顾忌君威,尚且只能迂回牵制住魏听钟,宴王却硬来?

    周厉背对着他们,神色挣扎了些会,还是回身走来,突然半跪在地。

    “王爷,下官思前想后,我家的罪责无可推卸,下官自可到陛下面前请罪,再请大理寺一概细查,绝不姑息。”

    “但王爷您今日来,若是为了带走马车里的人,那下官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

    那畜生弟弟的事真的闹开了,作为帝王宠臣,他可能还有性命跟一点前途,但他家就

    刚刚那一退,他不是为自己退的,是为周家退的。

    可现在他又反悔了,因为宴王明知陛下会震怒,前者权势滔天,涉及军部,陛下又朝纲独断,父子相抗,只会酿成大祸。

    周厉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毕竟本朝帝国建国也不过短短十数年,隐患颇多,就是来自前朝遗留的祸害也不少,再折腾,国家不问,百姓不安。

    所以周厉这次跪了。

    “王爷,请您三思。”

    宴王这次没有多沉思,或者审视周厉,连眼神都没给他,只当着所有人的面轻描淡写一句。

    “本王来接自己的孩子回家,三思什么?”

    周厉错愕,甚至忘记了尊卑礼教,厉声反问:“你说什么?!”

    这怎么可能!

    谢容:“?”

    不远处另一架马车内的谢眷书亦静谧,这,怎么可能呢?

    那这对她谢家到底是好处,还是坏处?

    难道这人根本不是雁城的言似卿?

    还是最开始,言似卿就不是言家的孩子?

    这太诡异了。

    完全没有任何线索指证。

    等等!

    谢眷书忽然想起当年事——当时谁都不理解宴王为什么选庶出分支的一位极不起眼的庶女。

    虽然是顶峰大族,当那会乱世,因为谢后的关系,已然大厦将倾,再加上大族枝繁叶茂,也不是每一位谢家人都珍贵。

    但宴王很突然就指了那位庶女许以婚姻,自行定下,陛下那边知道后,有些震怒,后来还是成了。

    此后,宴王府也只有一位女主人,以为宴王常年征战在外,几年不回家也是常事,但放权下去,整个王府都是这位女主

    人掌控的,当时也有了蒋晦。

    可以说,没人不羡慕曾经的宴王妃。

    可不少人也都觉得——宴王并未真喜欢这位宴王妃,可能只是年纪到了该成婚有子,继承王府,世上所有的女子,在他眼底都一般。

    现在看来,是其中内情不一般。

    谢眷书觉得很头疼,“为何非要选这个最难的路子。”

    联姻是世家成盟首选,无数儿女都为此被操控一生,可换来了名利富贵,也谈不上吃亏。

    她没有不愿意,只是做不到。

    她如此为难,那马车内的那位“言公子”呢?

    对了,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若是女的蒋晦只能悬崖勒马。

    若是男的。

    那宴王府就得有一场“世子之争”。

    ————

    马车内的言似卿神色窒住,以平生极认真的表情跟眼神盯着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她突然觉得这人跟某个人看似不太相似,实则非常像。

    比如这不按常理出牌的习惯。

    终究是父子。

    不过,他怎么想的啊?

    言似卿二度匪夷所思,却听到后面动静。

    好像是若钊惊呼一声。

    “世子殿下!”

    宴王又没瞎,本就看到蒋晦的马车过来了,也看到后者听到自己那番话的样子。

    撑着病体猛然撩开帘子的蒋晦已经站在马车架上,高高而立,看着前面的父王跟——马车,他看不到马车里的人,但能看到掀了马车帘子的那只手。

    她人高,手指细长,根节如葱,却非男子那般青筋凸起的质感,而是温润细腻如雕似琢,又在雕琢完毕后放在清溪河床下冲刷洗润无数年。

    他还记得那两次她推他的腰,用了很大的力气,却跟挠痒痒一样,但她的手指隔着布料,仿佛也能丈量他腰身的敏感程度。

    那不止是挠痒痒,是最能伤他心智的利器。

    吃力,轻吟,喘息,指腹折紧,发现实在推不开他,偶尔,揪着他的衣摆。

    腰肢轻撞。

    然而,那些让他违背世俗礼教跟君子之德的事,他不后悔,愿当狼藉之辈。

    现在呢。

    何止狼藉。

    蒋晦不确定这是自己父王的策略妙计,还是真相,体内心肺起伏,仿佛巨毒入骨,他眼眶忽然特别酸,扶着马车一端的横木,低头喘息一下,调整心智,再抬头。

    父子对视。

    宴王面无表情,但眉头蹙紧,若有所思,后转头看去。

    言似卿唇齿微抿,牙齿在嘴唇上咬出红痕,手一松。

    她听到外面的叫喊。

    似乎,有人又吐血了,从马车上倒下去。

    ————

    帘子二度放下,啪嗒作响,她孤身坐在里面,唇瓣出了血珠。

    第65章

    ——————

    长安之地, 言似卿很小的时候来过,待过很短的时间,那是言家上下扎根于此,而她父母从外地述职回归, 入职太医院, 此后没多久就出了事。

    她对长安的印象不算模糊, 只因少时记忆不俗,可,她没来过王府。

    言似卿在马车上一看到它走的路线就觉得不对。

    这是往官宅贵府那边去的,而非适宜藏人的偏远别院,她原猜测蒋嵘把自己冠上那样名头,大概是王府门人中有人报信,他知道了自己儿子正在犯糊涂, 不管他跟她母亲是如何的内情, 至少言似卿绝对确定蒋嵘不会乐意她跟蒋晦搅合在一起。

    他不是来拦人的,而是来阻止。

    毕竟蒋晦就跟在后头, 她真入宫, 这人可能糊涂到要跟宫门巍峨无上的门庭权威对抗,那时他的世子身份可就没那么高贵了。

    即便作为一个父亲, 这也是他该做的。

    但现在,这明显是往宴王府去的?

    她又不是没来过长安, 还不知道那一地段住着那些王公贵卿吗?

    言似卿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她撩开了车帘,看向边上骑着马、慢吞吞、似乎打算招摇过市的宴王。

    “王爷,您这么做是打算以此拿捏另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吗?”

    聪明人,不会把话说全,留其他人把柄, 但只有当事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要么图案子真相,要挟她母亲闭口不言,可就算如此,也犯不着对冲帝王权威。

    这就好比宴王就算是幕后真凶,最坏的结果也只是跟帝王对抗。

    实不必现在就如此。

    言似卿思考问题素来讲究逻辑道理,可她发现在这两父子身上,她找不到这方面的线索。

    出人意料,难以预判。

    让她好头疼。

    她都如此,她那母亲生性惫懒,恐怕更揣测不出这人的心思。

    这些年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言似卿其实还有一个猜想——以前没想过,后来看了蒋晦这样的人物都也有迷糊的时候,料想男人可能就是一样的。

    比如父子某些地方确实相似,都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原本言似卿作为晚辈,又有身份之差,这般询问已是犯上,但她自打从雁城出来,遇到的贵人们,不是要杀她的,就是要关她的。

    怎么筹谋,怎么把握良机,都赶不上天意——光是这突如其来的雨期阻拦交通,她就万万对抗不了,生生被拦下了。

    宴王语气平和,对她似乎远对比别人态度要好一些,至少她问的时候,他立刻就回应了,也控制了马匹的速度,未曾引开太大距离,让她听不见。

    “不会,我素来不是她的对手。”

    “你也不必把我视为洪水猛兽,算起来,我与你父亲还是挚友。”

    挚友?那你还把他的妻子囚禁在你那?你刚刚还对外说我是你女儿?

    言似卿:“”

    后头骑马跟着的若钊表情有一瞬扭曲。

    周厉已经快马走另一条路去皇宫了,但他没敢把人全撤走,起码到时候罪责在他,其他金吾卫不必担责。

    所以他的下属被嘱咐过盯紧了,虽然碍于宴王强势,没法带人直接入宫,但入了宴王府就不能再去别的地方了,随时等待帝王的态度。

    起码,不能出长安。

    碍于对方身份,言似卿比对蒋晦和气一些,而且,她终究考虑到了她母亲的处境,只平淡道:“当年民女还小,并不知此事,若真是挚友,那是我爹娘的荣幸。”

    宴王深深看她一眼,没有点出她话里对身份的宣告。

    就这么护送到了宴王府跟前。

    管家护将等早已在府前等候,见到人来了,集体下阶,“王爷。”

    管家又看向马车上的人,上前行礼,“二小姐,您回来了。”

    马车内的言似卿深吸一口气。

    她既惊讶王府管家乃是女子,这对于很多府邸来说都不寻常。

    在这世道,对世间女子也是很不容易的。

    其次,她亦惊讶宴王果然步步筹谋,一切早有准备。

    她下马车的时候,看向宴王。

    表情不太赞同。

    宴王知道她有想法,对自己也有诸多看法,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一枚令牌,递给她。

    “晚点由你交给她。”

    “别想着拒绝,就算不为你考虑,也得为她考虑。”

    “你们没有退路。”

    言似卿确实没退路了,这一切不是帝王推动,就是宴王推动,这两父子不知道在博弈什么,浑然把无关紧要的两母女牵扯进来。

    她冷静,擅判局势,必要时刻并不拘泥于名声,毕竟比起保命,她也只能选择融入宴王府。

    毕竟,祈王那边可还没死绝,帝王也不明心思。

    前者暗杀蒋晦都没事,都有魏听钟出面作保。

    那除掉她们两母女更是易如反掌。

    言似卿缄默着。

    后头谢容姐弟也看着,他们谢氏的宅子在附近对面的另一片庄园,可以走两条路线,但他们特意跟着走这条,就是为了看看宴王什么心思。

    这,还不如不看。

    谢容没忍住嘀咕:“姑父疯了,这是要托付中馈的意思?”

    蒋晦怎么办?

    蒋晦母族一方可是他们谢家。

    “万一这姓言的真是男儿身,虽然她是长得比我好看,都倾国倾城,也比你都好看。”

    “可她就有继承王位的”

    “你为何这般看我,姐姐?”

    谢眷书没搭腔,在马车里,无他人,她实在没忍住露出了一个刻薄的白眼,然后又恢复优雅清冷,往帘子外看去,看到至今身份被掩在各方人等各怀心思称呼的“言公子”伸出手,接过了王府玉牌。

    谢眷书判断:如果只是她个人,其生性骄傲,不会接。

    但现在,她会。

    “多谢王爷给予民女容身之处,您与我父亲的交情,我信了。”

    她心思多,还是在人前周全了名声。

    宴王不置可否,他在人前给了令牌,重新上马后看了后面的蒋晦马车一眼。

    蒋晦未知是否醒来,但宴王跟他的儿子一样待人处事有平等的冷酷,甚至也不对儿子的喜怒负责,只淡淡看一眼,骑马离开。

    马车内,蒋晦用药醒转,他知道前面的动静,也早知他父亲的用心——去雁城的时候,他就决意不能像父王那样一意孤行,现在,他却恨自己不如父王有手段,够决心。

    而且在这件事上,蒋嵘是不容蒋晦干预半分的,这是自古存在的父权,更甚者,蒋晦此行,去的时候违背了蒋嵘的命令,回的时候亦违背了蒋嵘的意愿。

    在他看来,他没找蒋晦算账都算好的,后者根本无权耍脾气。

    两父子互相了解,但并不亲昵,蒋晦知道蒋嵘的冷酷孤高,权柄纲断,跟他的爷爷一摸一样。

    只恨他自己,终究是不够老成,权力亦不够

    马车内照看他的若钦脑子转不过弯来,此时还忧心忡忡,“殿下,您说言姑娘如果真的是二小姐,是咱们王府真正血脉,那是好事还是坏”

    小山啪一下把一副狗皮膏药给贴他嘴上了。

    若钦:“”

    小山还是蛮担心蒋晦的,低声问要不要走后院。

    这样可以避免两边尴尬。

    万一等下王府的人当着蒋晦的面称呼两人为姐弟。

    那殿下可就真

    殿下你可不能再吐血了!

    会死的!

    蒋晦脸色更苍白了,没吭声。

    牵头,宴王走了,王府跟前一干人等齐刷刷看向手握令牌的言似卿。

    又看向后面代表王府马车的——看若钦等人的存在,里面自然是他们的世子。

    一座王府可以有多个拥有至高一脉核心权利的主子。

    但不能是——不同的女人生下的不同的孩子。

    宴王素来很有规矩,这次没人懂他的一意孤行。

    可也没人违背。

    只能配合。

    包括蒋晦。

    言似卿拿着玉佩,就像拿着烫手山芋,可她冷静,也掌事多年,既有了上面下放的权柄,果然名不正言不顺,也对不起真正的王妃,可她也是被迫,只能暗暗愧疚。

    “诸位,因故来长安,借宿贵府,王爷恩义,不胜感激,此后几日还请指教,若有叨扰。”

    她本可以熟稔的治家手腕强势入主,不必在乎下面一堆人的意愿,可她没有。

    入住就可以了,等宴王跟帝王的博弈出结果,别的不用管。

    什么王爷女儿,她可真不想。

    原本王府上下还挺坎坷的,宴王又明确说是他女儿,他们都信了,不信也得信,当亲郡主伺候,可眼前人一副清客儒生打扮,似女子便装在外,因过分优越的皮囊而无拘性别,让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郡主还是王

    客气委婉,握着玉牌作揖,没认那身份的意思,顾自用她自己的解释——父辈朋友关系照顾一二而已。

    她都这么说了,王府的人固然疑惑,却也没法问,女管家上前行礼,介绍自身,也清言似卿先行入府。

    “一切都已打点好了,您可以先休息,若有吩咐,府上下一概服从,这也是王爷的命令。”

    “世子殿下?”

    女管家惊讶,也惊慌了,但克制着没有去迎接。

    只因言似卿还在,不能在厚此薄彼造成间隙,按照王爷现在的态度,只会对世子不利。

    蒋晦步伐缓慢,带着病态,在言似卿复杂目光下,他上前,“既是父王挚友家的姐姐,那就是我们王府自己人,我与父王所想一致,都愿意让姐姐你。”

    他停顿了下,走上台阶,靠近她,又在恰到好处的距离。

    一声姐姐唤得咬牙切齿,又隐忍含蓄。

    其实可以不出现,可他担心王府内外的人怀疑他们俩真是亲血脉,两边站位打架,她不好解释,也疲于应对。

    所以,他下马车了。

    就是这一声“姐姐”

    他们能是什么姐弟?

    言似卿听着都觉得不自在,可也只能装得云淡风轻,目光从其苍白脸色顿了顿。

    已经到长安了,她连“恩情”为由与之接触,关心病情,这些都不适宜。

    她有愧,感激其帮忙,但又猛然发现对方在喊自己姐姐的时候,目光是落在自己唇上的,眉头紧锁。

    “让姐姐你当我们王府的主人。”

    他

    言似卿愣了下,牙根紧阖,从欲言又止到垂眸含笑也就须臾。

    不动声色,亦隐忍不发。

    稍会才说:“多谢殿下礼遇,亦一路护送,虽是王爷吩咐,但殿下辛劳,民女感激不尽。”

    可以说,这半路结识的“姐弟”非常体面了,谁都没给对方找麻烦。

    跟前面一样,不管彼此怎么试探,怎么闹,一旦有外敌,立刻合力,而且若是察觉到对方另有设计,也一般都会不动声色配合成全对方。

    至少,此时此刻,旁人都挑不出错来。

    然后,宴王府就这么客客气气和谐共进了。

    金吾卫们:“"

    大理寺盯梢的:“”

    难怪少卿预判说不会闹出什么事。

    原来真的能不起波澜呢?

    那两人好像刚认识似的,客客气气的。

    ——————

    而一入府,蒋晦回他的世子别院,言似卿则被管家带向女院那边。

    他走了两步,扶着柱子回头看。

    发现那人没回头。

    他也不知道言似卿转身往另一边走后,牙齿轻咬唇瓣,无知无觉松了一口气。

    似松似叹的。

    她不能否认她现在不敢跟他接触,也不知如何回应他的一腔热忱。

    不过她没法分心了,王府这边本就有不少代表蒋晦跟其母亲一体,甚至已故皇后一体的两波人马是肯定不待见她的。

    谢氏不就是么。

    到了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别院,位置等都是极好的,但言似卿也没心思体验王府之典雅底蕴,她有些疲累。

    小云:“到了地方,姑娘您可以先休息了。”

    言似卿神色微妙,“未必吧。”

    “也许醒来,就有你们王府的其他人来找我刺探虚实了。”

    “但我得先等到我母亲,或者先等来下一道圣旨。”

    小云讪笑,小声嘀咕:“也许,不会哦。”

    嗯?

    言似卿没多想,靠着软榻扶额休憩,一边看着窗外,想着十多年没见的生母,偶尔,想到蒋晦那咬牙切齿喊她姐姐的样子

    ——————

    另一处别院,徐君容本心不在焉多日,走神间,冷不丁听见脚步声,还未回神过来,门口已然堵着一人。

    她吓了一跳,后退一步,但反应过来,又肃容说:“王爷有事?我这就出去,我们在外面”

    蒋嵘:“陛下要诏你女儿面圣,被我拦下了,送到了我的王府。”

    徐君容神色大变,惊慌失措,但竭力冷静下来,“王爷,您想怎么样?”

    她确实不是那么聪明,至少远比不得自己女儿或者蒋嵘这些老狐狸,但也不是傻子。

    蒋嵘,他是故意把言似卿引到白马寺的。

    就算言似卿没法破案,他也有线索解决困局,目的就是把言似握在手里。

    然后

    “你们母女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她也问我,是否以她的处境来拿捏你。”

    徐君容冷笑,“难道不是?”

    蒋嵘:“是吗?那夫人你说说,我,是怎么拿捏你的。”

    “我可以进去了?”

    他问得从容,却初露峥嵘,眼底满是深沉。

    徐君容表情窒了下,抿抿唇,“所以我问,王爷您到底想”

    她骇然,后退一步。

    因为蒋嵘跨过了那到门槛,上前一步。

    徐君容耳根燥红,目光先往外面看

    “他们不在。”

    “看不到。”

    看什么?

    徐君容一步步退,后背轻碰到了梳妆台,挡住了,没有退路。

    才发觉不远处就是床榻。

    她深吸一口气,偏过脸,眉目垂落卧室内窗下随风飘荡的朦胧薄纱。

    “蒋嵘,你如果早就想的这一出,其实可以明说。”

    “就一次。”

    “一次,你能不能再费点心,送似卿走。”

    “怎么样,都可以。”

    她手指有点颤抖。

    但落在腰上,手指弯曲,拉扯,还是直接解开了带子。

    素雅薄裙外面的袍罩落地。

    露出里面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段。

    早在蒋氏称王称霸的封地故里,徐家不太起眼,而蒋氏志向远大,心向中央,但蒋嵘年少时好游历,侠气重,上山下海摸鱼的好不快活,早得知徐家有一对龙凤胎姝为异端。

    弟弟还好,似有科举中兴之相。

    女儿性子灵活乐趣,美貌倾城。

    当时蒋嵘并不以为意,毕竟什么美人世间少有?

    初见,他也只是觉得确实少有,但没别的。

    后来,他就瞧见她跟他的好弟弟为了从私塾逃课,在寒冬腊雪日,想要翻墙而下,结果她身子软,废而窝囊,不似他弟弟胆大,愣是不敢上,他弟弟徐君彦说爬回去给她踩背托底,她不肯,大言不惭说自己翻不了墙,难道还爬不了树?

    于是爬了。

    然后卡上面了。

    下不来。

    她人高,但身段单薄,体量轻,吊在硕果累累挂白雪的橙红柿子上面,摇摇晃晃,虚软又娇弱,喊着:救我,救我,呜呜

    急得她弟弟上蹿下跳像是一只猴子。

    她,卡在树上的她反而不像。

    是精灵吧。

    美得惊人,活灵活现,就这么玩闹在人间。

    他当时想。

    那会,他正打算隔壁屋顶越身法过去捞她一把。

    结果。

    私塾先生们到了,对他们又怒又急,于是好多男女学子闻风赶来,看她受困,一个个都争相恐后帮忙。

    一口一个喊着姐姐妹妹。

    他们故里民风开明,年轻人多好动活跃,游历者不在少数,也是源自发展好,富庶而强横,自得而从容。

    这很好,但他第一次觉得不好。

    也只是犹豫不悦的一个当口。

    她就被救下了。

    又委委屈屈扯着袖子被先生们挨个训斥。

    但,她总是招人疼的,先生们疼爱他们姐弟,打手板都轻得蚊子都打不死。

    她还挺能装,打一下,就哎呦一声。

    挨完打,还不忘让他弟弟把枝头那一颗最红的柿子摘下来。

    “我刚刚观察过了,它熟透了,可以吃了!”

    “肯定很甜。”

    气得徐君彦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认命跟先生借了钩子一群学生跟先生聚在树下勾柿子。

    那天,他在那看了很久。

    很久。

    但也就那一天,他犹豫了,可还是辞别了年少时期的师长,远赴战场。

    那时,他在想:男儿未必要志在四方,但乱世已至,有些仗还是得打,他跟一些人打完了,这里的这些人就不用背井离乡,遭逢厄运。

    他会给他们打下更好的前程,更好的国家。

    像那柿子树一样硕果累累,让她跟其他女孩一样,年年风华,无拘无束。

    他那会匆忙,堪堪秘密托付师长帮自己看顾下徐家,因怕败坏她名声,只说看好徐君彦,认为后者将来乃有望仕途,徐家安好,才能让他仕途顺达。

    师长当时的眼神似乎意味深长,又不太赞同,但还是答应了。

    后来两年间去信告知,提及她很多事以及她的追求者之众。

    他急,可脱不开身,也不敢在羽翼未丰时被当时掌帅的帝王知道,于是忍着,在战场上越发勇猛上心,想早点建功立业让任何人都不能掌握他的婚姻跟前途。

    后来

    在她嫁人后很多年,他去了那私塾很多次,很多次。

    也一次次接近言阕,隐晦打听,夜里反复思量,跟内心的魔鬼打架。

    最后还是认了。

    命该如此。

    ——————

    时隔多年,事态已变。

    他非德行无暇的君子,也非义勇无双上战场的将军,他觊觎她,贪图她,无数次想借强权染指她。

    也逼得她自解衣带。

    风华半露,在他面前,已愿任他予取予求。

    柿子树啊,最红最甜的那一个。

    蒋嵘不能否认他的打算:他要登堂入室,要成为她身边乃至余生唯一的伴侣,他要她能如他最初的设想一样,与他共享这辛苦打下的权力富贵,不必在别人面前从了世俗的端庄,不必人前装贤良。

    他要她,共享这江山。

    这才是最初的,最本该的结局。

    看她脱衣。

    眼神是温热的,但心脏却凉了下去。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的柿子树,顿默了下。

    上前。

    她没有退,本身后面也没退路。

    宽松的衣襟,雪白细腻的锁骨因为紧张而微动,若有雨水盈续在上面,会摇晃,会淌下晶莹的水珠吗?

    他到她跟前。

    半跪下来。

    在她腿前

    徐君容吃惊,吓得贴紧衣柜。

    等意识到他只是拿起她的外袍,她才回神,面色全是燥红跟羞愧。

    她想想歪了。

    而起来的蒋嵘也愣了下,觑着她,神色非常不好,抓着外袍的手指握紧,“你与言阕,这般?”

    徐君容刚刚还在掩饰自己的失态,一听,羞恼万分,“你胡说什么!”

    “没有的事!”

    “他是君子!”

    “你下流!”

    她连连否认,又急于骂他。

    脸上却红得要滴血。

    蒋嵘面无表情:“你知道我说的意思。”

    “其实你们是夫妻,又有女儿 ,也正常。”

    “为何如此着急否认?”

    徐君容一下卡住,人在急恼的时候,毫无理智可言,“我,我年少的时候看的,那些话本,乱七八糟的话本当然是别人给我的!”

    “我就不小心瞟过,我不喜欢看!都是些下流东西。”

    “对啊,我跟他是夫妻,夫妻敦伦也是常理,你凭什么问我这个?”

    “我就算跟他”

    腰肢抵靠了梳妆台。

    她吓得噤声。

    但蒋嵘。

    他把外套披在她身上,但单手搂着她,搂在怀里。

    她能感受到他强烈的心跳,以及沉闷的疲惫。

    叹息绵长。

    “我确实在要挟你。”

    “要你,没有退路,只能去我的王府。”

    “不要再去别人家了。”

    “行不行?”

    徐君容一下子惊住。

    其实,她隐约意识到他对自己有过心思,且真心。

    因为但凡为自己母女跟帝王对上,若还不算真心,那她对这人世间的情爱要求也过于严苛。

    可她心里有桎梏。

    他们的关系,太难以解释了。

    “蒋嵘。”

    “你可想过你的妻子吗?还有你的儿子。”

    “为人在世,不是只有情情爱爱

    是唯一所求,就好比你作为征战沙场的将军,当知道家国与生死,乃至道德荣辱其实都比情爱重要。”

    “情爱如楼阁,来来去去换谁都可以。”

    “可责任不是。”

    “你就这么把我们母女套进你的世界里,却没想过原本就在你世界之中的其他人会因此受损吗?就好像,你跟你的其他兄弟姐妹,那些王爷公主,设身处地,你的父皇,陛下他如此行径,你们也不见得开心。”

    “人心一贯如此。”

    她不是迂腐的人,从小就混账,不需要别人来训教她放开,寻找新的前途跟欢愉。

    但她之所以做不到,是牵扯太多了。

    她放不下责任。

    同理,她也瞧不上没有责任,一味为了情爱如何如何的人。

    她选言阕,很大缘由是他的善良温柔,他一族多如此。

    蒋嵘低头:“她知道,最早就跟她言明我心里有人,给予不了别的,我帮她改变在谢家凶险的处境,予她权力富贵,让她施展抱负,经营生意,掌家执权,甚至武力调配,让她自由得意,她也不求情爱,只要这些。”

    “你成婚生女,我亦成亲有子,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也没想过辜负其他女子。”

    “只是,后来我不知她病故,亦没想过你跟言阕会遭遇那样的事。”

    徐君容发怔,突然问:“到底是谁要杀言家?”

    蒋嵘盯着她,眼底暗沉翻涌,“言阕他自己知道吗?可跟你说了?”

    徐君容:“你能赶到,说明你提前知道消息了。”

    “所以,应该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呢?”

    从暧昧,到交心,再突转急变。

    也就是一刹的事。

    蒋嵘安静,整个小院似乎也无比安静。

    徐君容留意到这人的手抵着腰上的剑柄,缓缓拔出。

    第66章

    ——————

    母女俩都没有任何武力。

    但蒋嵘的剑跟蒋晦的剑不一样。

    后者的剑, 名贵无双,有神山峻岭的锋芒质感,本身却是轻薄蝉翼,以迅疾肃杀为主, 在剑刃不同的照光角度, 可瞧见不同的风采。

    熠熠风华。

    但蒋嵘实在雍容沉稳, 剑就有了十足的王者之风,有点像一片海。

    波澜不惊,厚重又随时可起哗然海啸,倾覆凡人。

    而这样的人,这样的剑,岂是无练武基础的徐君容可抗衡的。

    她眨眨眼,几乎以为下一当场, 自己就要人首分离。

    但。

    剑搭在了边上桌面。

    他松开手。

    “我若是说, 是言阕提前与我密信,让我赶来提前救走你, 信不信?”

    他不用“本王”这种尊严称谓, 而是用了“我”,徐君容是震惊的, 但半信半疑。

    蒋嵘有备而来,从衣内取出信递给她。

    这封信能解释他当年为何能赶到, 毕竟当时言家是有预感的, 带着秘密逃难,再不够缜密,也不可能被太多人知道。

    所以宴王赶到的那一刻,徐君容在俩母女即将遇害的那一刻,她看到他的那短短时间内, 从欢喜到恐慌,甚至深深的猜疑跟忌惮,都不可言说的。

    她打开信,看了一会,神色从沉重,到恍然,最后眼含热泪。

    蒋嵘看着,能体会到她跟言阕感情之深,其实他当年刚拿到信,是震怒的,怒他没有提前说,把她拽入那么凶险的处境,更怒他原来早就看出自己喜欢徐君容。

    最怒自己既不够凉薄自私,又不够正直良善。

    在那痛苦的两端中间左右摇摆。

    就好像刚刚,他明明可以趁机,可他还是放弃了。

    “你们,少年夫妻,感情深厚,是我再有私心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但我当年匆忙赶去,再恼怒他,也没想过让他身死当场,让我敬佩的言家一干名医跟无辜之人全为之丧命。”

    “可信里提及的祸害源头,你可知晓?”

    信上内容其实不多。

    ——嵘兄在上,阕知危矣,举家恐有祸害之灾,如今正在路上,妻女相随,论本因源头,乃是陛下曾在当年逐鹿之际,与一神秘女子结缘生子,那一子,诞下之日,陛下委任之太医之中就有我祖父,因此子身份尴尬,断不至于如此缜密看重,但陛下似乎对其珍重万分,不仅重重设密,另建神秘地宫囚禁母子,并除掉一些知情之人,此乃绝密,祖父当时既觉隐患,先一步吃下暗藏药丸做旧病复发,陛下当时还算敬重他,只勒令他不许泄密,既放回,却不知后来那小皇子骤然夭折,其母亦焚死于地宫,惨烈无比,陛下震怒非常,欲彻查此案,祖父已被彻查,当时祖父乃损自身根基才避开灾祸,但也确实病发,熬过彻查后既撒手人寰,留了秘密予父亲,当时我尚年少,不知其故,待我近年携妻女回长安,我父知魏听钟重新查当年未有结果的悬案,深恐危机,才予我言明,让我早作打算。但我当时不解,祖父只是恰逢其事,并非罪魁,为何如此恐惧,问了,父亲才说那女子,乃是谢后手下之人。”

    ——她当年恐怕是陛下安插在谢后身边的细作。

    ——得事之后,有孕产子,陛下年事不轻,老来得子,又是登基后第一幼子,爱重且大有立为太子之意。”

    ——而我们言家,早些年曾受谢后极大恩惠——那会前朝废帝与谢后还只是太子与太子妃,赶上宫闱□□内乱,我言家有人牵扯其中,那昏君无道,也一并诛九族,还是太子妃私下悄悄出手保住了我们言家上下,如此大恩,祖父事后查出,一直记着的,可当时那情形,他根本不能言明内情,毕竟陛下多疑酷烈,如知我言家与之牵扯,只会认为我们家是为了予谢后报仇,暗中害了小皇子母子。”

    ——就算没有证据,陛下也一定会诛灭我谢家。

    ——所以祖父只能避开,只能藏着秘密。

    ——直到如今,避无可避,我作为言家子,因谢后的恩情惠及子孙,如今只是偿还,虽死无憾,但无辜者,真无辜,不该受此连累,比如我家娶入女眷者,与我妻女。

    ——我知你心,愿托付一切,只她愿意即可。

    ——此后生死种种,一概分明,清明予我一支香吧。

    源头还是在言家自身,言阕认了,毕竟牵扯前朝谢后,乃是立国杀伐之矛盾。

    其实说白了也是造反。

    这对蒋嵘而言都是不可说的。

    他后来能理解言阕的摇摆矛盾,只是结果过于惨烈,甚至因这根源,他没法将徐君容放出——只这言阕承认的事,就足够陛下迁怒了。

    在当年,他们也还年轻,但那时是属于陛下跟废帝与谢后博弈天下权的时代。

    阴谋诡计,谁能说得清。

    也不过是胜者评说。

    蒋嵘一直没问她,就是不确定她知不知情,但不管是否知情。

    言家的案子都不能翻到明面上来。

    徐君容也能理解他的顾虑,以及言家的无奈与冤屈。

    甚至,她更想到:其实蒋嵘是不好牵扯其中的,毕竟那位小皇子若是陛下心中早已定下的太子,那他与当时还是病中的元后就是最大的嫌疑者。

    当时,天下人都认为太子之位当属蒋嵘,其势亦浩大。

    那他当时还赶来救言家。

    若被陛下发现,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已经暴露了,起码现在陛下肯定认为蒋嵘于此有关,没准当年就勾结了言家祖父暗害那小皇子母子。

    徐君容实在没想到背后内情如斯。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案子,而是一场诛杀。”

    “那,动手的是陛下吗?”

    你看看她,她性子果然依旧纯烈,想也没想问他如此敏感之问题。

    蒋嵘无奈,但并未生气,反而说:“你不如你女儿隐晦周到,凡事体面,但你这样也很好,起码你并未太忌讳我。”

    徐君容一愣,后瘪嘴,这人可想的真多,这也能推理么?

    她也就是确实

    本能就问了。

    脑子都没怎么过。

    可能直觉认为对方不会伤害自己。

    “我自然不如我女儿聪明伶俐,但她这般,也是很辛苦才磨砺出来的,我倒希望她不要如此。”

    “再切,我信阿阕看人的眼光。”

    蒋嵘:“那本王谢谢你们。”

    他语气深沉,眼底翻涌,没有咬牙切齿,只有一身雷霆手段无处使的闷闷无奈。

    徐君容不想跟他扯这个,毕竟刚刚才经过一场若有似无的暧昧,她还险些以为自己要自荐枕席了。

    现在看来

    蒋嵘也回答她了。

    “不是陛下。”

    徐君容惊讶。

    蒋嵘:“非我为我的父皇脱罪,若是他派出的人,对方不需要在屠杀所有人的时候,欲留活口——你以为你能活到最后,是对方没留意到你?”

    徐君容皱眉:“”

    她是真不擅此道,只觉得这些阴谋诡计弯弯绕绕的,太过繁琐,还在想背后之人

    蒋嵘见不得她为这些事头疼烦恼的烦闷样子,低声说:“你想想留你活口,来指证我。”

    “是否合理?”

    什么!

    徐君容一下子就想到了近期的遭遇。

    “祈王?”

    蒋晦冷笑:“他那时还没现在的能耐心思,至于是不是他的母妃跟其戚族——左右没有证据,谁也没法断定。”

    “我只能说,陛下他怀疑所有人,我,祈王,甚至别的皇子,都有可能。”

    他说到这,微微皱眉,隐隐回忆起当年自家还未成为天下皇族的大族场面。

    虽然彼此间各有间隙,但不至于如此。

    “其实他很小的时候,吃得非常胖,爬山都爬不上去,还是我背的,其他弟弟妹妹都笑他。”

    “说实话,重得很。”

    徐君容听他用木然的语气提起当年,不知为何,还是软和了神态。

    那把至尊之位,终究让人面目全非。

    那将来的至尊是谁呢?

    是眼前人吗?

    徐君容别开眼,叹口气,“陛下天威,你欲如何?”

    她问得更直接了。

    现在祈王出事,甚至要暗杀蒋晦,陛下都有意保下,是要清算宴王的时候吗?

    毕竟,宴王若下去了,祈王断臂,陛下麾下儿子有几个是能顶门梁的呢?

    等等!

    徐君容终于敏锐了一把,也察觉到蒋嵘在冷笑,他刚刚还提及“其他弟弟妹妹在嘲笑他。”

    “你的意思是!!”

    蒋嵘走开,帮她拿了披风。

    “白马寺,背后还有人。”

    “你的女儿跟我的儿子借刀杀人,对方何尝不是借我们铲除祈王。”

    “再让陛下杀我一党。”

    “陛下确定不止两个儿子,也并非没有其他得利的儿子——只是,以前看着都庸庸碌碌,如今看来,只是在装。”

    “我总归是还有一个弟弟是聪明狡猾欲做黄雀的。”

    “我猜到了,你女儿估计也猜到。”

    “所以她才愿意受我庇护。”

    “而且陛下如今也不会对我下手。”

    “不必担心。”

    蒋嵘没有越权帮她披上披风,只是递过去。

    徐君容看着他,“陛下,也猜到了?”

    蒋嵘:“按照传回的消息,你的女儿提及过禅房遇险那会,赵玉可能悄然离开过禅房,在外混入黑暗中暗射弩箭,再灯下黑一般混入搜查队伍,悄无声息让杀手消失。”

    “其实她很清楚做不到。”

    “因为她后来去过当时杀手射窗的位置,点了蜡烛对照,发现根本无法确定里面人的体态形容,哪怕男女之别,那他离开后,在去林子的期间,并不能确定里面站在不同位置的还是不是之前那个人,毕竟人是会换位置的,也会挡住尸体这些,会移动,又不是干等着不动。”

    “所以不管外面的人要射杀人还是让金磷虫破尸而出,一个人都做不到。”

    “可那人出手狠辣,很是精准。”

    “所以,是有人在禅房内,以身体肢体的动作剪影来指引外面的人如何定准射击。”

    “必然要两个人。”

    “一个是赵玉,还有一个也许还在白马寺中。”

    “而这人跟赵玉背后,一定有能从我与祈王这场争斗中获利的存在。”

    言似卿不明说,是因为没有证据,她说了没用,但凡有怀疑,她说不说,帝王都会查。

    过犹不及,否则多此一举。

    她只想要保住她的亲人——

    ……

    第67章

    ———————

    说起来, 宴王府正经的主人其实不多,也就王爷父子两人。

    一个鳏寡多年再未续娶,也未留女子在身边,对着演武场上的木桩人都比对女人温柔。

    一个脾气好时冷漠如死鱼, 脾气不好时, 刁狂至神憎鬼厌, 满嘴喷毒。

    但要说住宿者,那如一般占庄园府邸辽阔非常的权贵世家没什么区别。

    亲族戚员,总是有一些的,宴王父子不计较这些,但凡没什么大毛病的,给予庇护也无妨。

    若是有小毛病的人心多如此,不伤及他们皮毛, 也不必管。

    主要是当年两人自诩没有软肋, 这些人再有心思,也连对他们破甲的能力都没有, 甚至他们也不敢。

    可,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要管偌大王府,府卫内眷仆役少说上千人, 但始终井井有条,未有差错, 直至女主人病故, 赵管家也未有懈怠,甚至没有如外人以为的蒋嵘会因此罢免她,另设管家。

    结果没有。

    不管如何,蒋嵘在对待已逝王妃的承诺上,确实做到了始终如一。

    王府的表象, 王府的内情,从管家赵怀璋给言似卿的一眼惊讶,到入住后从仆役言行中就看出了猫腻。

    小云也未有遮掩,有些内情甚至是她自己说的。

    “我们都知道的,世子殿下跟郡主也知道。”

    父母什么情况,儿女岂会不知。

    可两人也没那么在乎,只因宴王两人的相处并未予他人带来任何不好的负担,倒像是同盟。

    同盟么,守了盟约规则,保住了盟约所求利益,各自满足了目的,那就极好的局面,堪称和美。

    蒋晦对此就不排斥。

    “殿下小的时候还一度以为家家户户都这样,后来他看了别的人家,从皇族到臣子,再到平凡百姓家,才知道不是,后来就一度拒绝陛下对其婚约的安排。”

    因为人尽皆知,小云也没顾忌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她还观察着言似卿平静的脸色,补充说:“在婚事这件事上,殿下跟陛下反而有几分爷孙的情义在。”

    孙子可以撒娇,爷爷也会忍让。

    言似卿其实不太好介入这个话题。

    “每一门婚约的背后,都有它生成的缘由跟责任在,既做了选择,就不要随便背弃。”

    她说的是也不知哪一家夫妻,但肯定也包括她自己,甚至包括蒋晦。

    “你家殿下将来也总会像王妃一样,落子无悔。”

    没有情爱,也会有其他至高利益,成全人生志向。

    言似卿是钦佩这种选择,甚至不吝表现出对已故王妃的惋惜。

    这跟后者是不是蒋晦的生母无关。

    夫人甚至会认可殿下为了前途而选更有利的婚约吗?

    是了,这就是绝对冷静而智慧的人物。

    他们不会轻易被情感所驱使。

    也可见,现在处境堪忧举步维艰的不是言少夫人,而是世子殿下。

    小云想了下,说:“其实最早,我就觉得您很像王妃,你们予人的感觉,就是很强大,坚韧,云淡风轻,遇到什么麻烦都能解决,为了解决,愿意做一些妥协,但目的非常明确,擅用局势,真解决不了也不会埋怨,坦然处之。你们可能最不喜欢依赖他人,像是无边旷野中迎风雨不倒且长春繁茂的参天大树,还能予下面的花花草草诸多庇护。”

    这是何等赞誉,言似卿都不太好意思了,莞尔,“不敢,这一路,我可是都受你们俩的保护。”

    小云叠着衣服,“白马寺那件事,若是处理不好,我们这些人,泰半要死的。”

    哪里有如今这绝顶好的局面,只是言似卿被连累了——在查案跟祈王断臂这件事,不管旁人能不能归咎于他,她终究是是冒了头,现在满长安肯定都知道了。

    祈王党势大,现在为了自保或者困兽之斗,鬼知道会做出什么。

    “所以,是您保护了我们。”

    言似卿倒不在谦虚了,想了下,说:“那我大概也是期待你们能安生长大,也长成像我这样的树木吧。”

    安生长大。

    谁家主人会对死士们说这种话呢。

    可她是真心的。

    小云想起情报中言似卿在雁城最后时日的缜密部署,她身边的人现在都完好,包括她身边的柳儿,以及老祖母周氏以及琴娘子等人。

    现在祈王势变,狭城那边有武力庇护,除非陛下出手,否则他们不会有事。

    可想而知,能被她拢在羽翼之下的人得有多幸福。

    安生长大。

    她做到了对沈家上下竭力的庇护。

    哪怕她自身漂泊凶险,未知生死,也从来跟不在意这些亲故一样,未提一言,未念一次,可她做到了周全所有人。

    然后,她也等待了王府其他人实在没忍住的试探。

    “想要来拜见?”

    这太冒昧了。

    她一个外人,他们好歹是王府亲族,用拜见这个字眼,更像是在试探她的野心似的。

    言似卿挑眉,不语,小云却是扶额叹息。

    “夫人,您”

    言似卿:“我不用犹豫去不去,因为他们大抵很快就会反悔,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来了。”

    嗯?

    嗯

    不多时,果然如此!

    只因长安各地已经知道了红炎鬼火案的案子破了。

    祈王,雪人沟,大理寺,金吾卫,白马寺,长安刺史背后的周家,伯爵学子将军,一系列的事,沸沸扬扬,什么消息都有。

    但都关联了一个人。

    来自雁城的一位、姓言的、跟谢家九公子一样至今分不清男女身份的人。

    她到底是谁?

    听说是宴王流落在外的女儿。

    也听说是宴王世交故友的遗孤。

    乱七八糟的消息背后多有各方出于不同利益的推动驱使。

    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言似卿都不太在意,也不乐意花时间跟精力去主导名声,只因长安跟雁城不一样。

    雁城的名声跟老百姓的口舌尚有利于她的生意跟处境。

    长安的,没意义。

    她等的是徐君容。

    料想,王府上下现在不敢来招惹她,那估计也在跟她等同一人了。

    ————————

    王府的人终究是等到了。

    徐君容根本无法拒绝见言似卿,她不了解王府上下,再信任言似卿的聪明能耐,也不放心让女儿一个人待在他人的地界,所以,不管她跟蒋嵘的交心之后,内心是否信任其中得知的真相隐情,还是对两人关系如何打算,她都没拒绝过跟他来王府。

    来就来。

    这么多人偷偷摸摸,躲在树后,假山石头缝,草丛里,柱子后面看到她后又支支吾吾红着脸跑了是何意思?

    徐君容也算是从小不着调的人物,但装乖这么多年,还能不清楚这些把戏吗?

    她忍了忍,直到跟着蒋嵘过了走廊,她才松口气。

    蒋嵘:“明明发现了,不自在,为何不说?怕我会为你责问他们?”

    “那你的担心是对的,我确实会。”

    他也直接了一回。

    徐君容被梗住,小心看了一眼前面带路的女管家,客气问。

    “王爷仁义,自然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

    这就责问,也太严苛了。

    蒋嵘:“那你想知道他们为何如此?”

    徐君容确实疑惑。

    她做好了王府上下会刁难她的准备,可这般直白的试探,也显得显得她的如临大敌有点多余了。

    这些王府宗亲,好像不是很厉害的样子啊。

    还没自己厉害呢。

    蒋嵘:“在你来之前,他们都在好奇到底是何天香国色能让我色欲熏心。”

    “现在真看到了。”

    “就暴露了他们实则也只是凡人而已。”

    “只要是凡人,都好色。”

    到了。

    蒋嵘止步,前面是女院,他对徐君容早已违背礼数,装不了一点,维持的也仅有那么一点傲气跟体面,但对言似卿这样的小辈,还是她的独女,他很谨慎客气。

    他看了同样止步的赵管家一眼,后者原本在前面,能听见两人言语,还在震惊原来王爷也有这样戏谑鲜活与人逗趣自嘲的一面,回神后会意。

    “徐夫人,这边请。”

    “一切已准备周全。”

    入庭院,徐君容愣了下,目光扫过院落各处,回头看向已经离开的蒋嵘背影,见他已被茂盛的林木绿意遮蔽,神色有些复杂。

    芭蕉,柿子树,灶房,庭院,花圃,爬满花色的墙头,既有老家的影子,也有她在言家打理多年的样子。

    “赵怀璋,赵姑娘。”

    “诶?额,在。”

    赵管家作为女子管家,最早几年跟委任她的王妃一般被外界诸多挑剔猜疑,后来这种声音就没了。

    未必要人信服,要的就是这些人习以为常。

    甚至优秀到让这些人不愿意再主动提起,不然显得与她们一比,他们多无能。

    她对今日是早就有准备的,因为蒋嵘从未掩饰过,很多年前王妃知道的事,她是王妃的闺中密友,自然也早已知晓。

    世情变故如斯,这两人的事是他们自己的抉择,可在王府办事,乃她责任所在,王爷做什么,她自然照办。

    可她还是没想到那位夫人,是这样的。

    容色确实让人恍惚。

    无关年龄,而是她的性情。

    赵管家被其客气的呼唤愣神了,回声后询问有何吩咐。

    她想,这位夫人是要问王爷是如何用心,什么时候开始种这院子里花草树木的吗?

    建筑可以一朝一夕拔地而起。

    草木却很难。

    得用心。

    可徐君容问的是:“那柿子结果成熟后,甜不甜?”

    故里柿子树多,老家宅子,山里野柿,就是私塾里面也有许多,秋时累累枝头,红灿灿的。

    不吃也好看。

    何况好吃的。

    但长安富贵之地,贵人们什么好东西未曾吃过呢,谁会惦记柿子。

    赵怀璋觉得这位给人的奇异感,类似世人听到自己的姓名一般。

    穷苦人家的女儿,怎么会舍弃利于儿孙满堂的世俗贱名,而如此寄予厚望呢。

    这本该是给男儿取的名字。

    也仿佛,同样出身艰难而有幸入谢家温饱,却依旧要被随便许配给他人为妾的王妃,也是本该风华独秀的人物,不该年华早逝。

    更仿佛,这位徐夫人,她并未把他人的情爱当做恩赐的荣耀,并反复品味,她,大概是从小就能得到爱意滋养的自由人,也有她的择选标准。

    可她也恪守品格原则,愿意舍弃最美风华的十数年自由,也不甘容于权贵身下,从了世人认为的高嫁。

    柿子吃不吃,取决于它甜不甜,不甜她肯定不吃。

    跟这柿子树是谁精心培育无关。

    王妃,您说得对,能让王爷这般孤傲的人念念不忘的,一定是一位非常有趣,跟这世道格格不入的风华女郎。

    赵怀璋笑了笑,发自内心。

    “甜的,今年到了时节,可以采摘一些做柿子饼,您跟小姐也许爱吃。”

    徐君容只是好奇,并未想过以后,但她此刻是真迷茫了。

    怎么觉得这宴王府怪怪的。

    怪好相处的。

    ——————

    徐君容并未多想,只因情绪更多被言似卿占满,尤其是转头看到闻声从屋内走出的翩翩美人。

    什么公子夫人,雌雄难辨?

    徐君容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自己女儿。

    好看,哪哪都好看,小时候就是最好看的,长大了也是如此。

    徐君容红了眼,却一时不敢上前,亦不自觉拉扯了衣袖,蠕糯唇瓣,欲言又止。

    言似卿也没说话,一步步缓缓走来,走过回廊,走在长长的屋檐下,青砖粉瓦,潇湘绿意,终究停下。

    隔着三步远。

    “母亲?”

    徐君容没忍住,往前快走了三步,抱住了她,俯首落肩头,手掌覆着言似卿的后脑勺,抚摸着,安抚着,自己却哭了。

    “不怕不怕,阿娘在这。”

    其实是怕的,她怕了好多年,怕这个孩子过不好,怕她活不下来,怕她恨自己,怕她觉得自己丢人,怕她

    赵怀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小云也在里面没出来,

    不多时,两母女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午后,任何一对母女的闲聊一般。

    没有回避,都坦诚提及过往。

    徐君容其实有些不安,欲言又止的,还是想解释一二,“我与宴王他”

    言似卿看她难堪,“母亲不必说,这不是非要与人解释的事,真能对你有威胁的人,不值当在这种世俗小事上搅弄是非,若是对你无威胁,这些人如何评说,都无任何意义。”

    而且,言似卿还低声说:“父亲已故去,您尚年轻,若非我们分开,待我长大,手握财富,何妨予您找些消遣乐子,也非什么大事,您不用拘泥于此。”

    若非招惹这些权贵,她们完完全全可富庶荣华安生一辈子。

    可惜,这世上也没有乐土。

    徐君容并未觉得言似卿离经叛道,她年轻可没少看话本儿。

    “现在不提这个了,我也不小了,没那心思了,你们这一路来可遇到不少麻烦”

    “好在宴王之子,那蒋晦,似乎还是个牢靠的,能把你送回长安。”

    她言语间是感激的,自觉儿子跟老子不太一样。

    起码老子觊觎友妻,不是什么好人。

    儿子

    言似卿表情一时隐晦,敛着了,别开眼,低声说:“是蛮好的,少年将军嘛,英勇果敢。”

    徐君容越欣赏了,“还是正人君子,估计更像他母妃,都好优秀。”

    看来母亲能知道的消息都是宴王那边故意放出的,但后者肯定不会把自己儿子的糊涂事扯出,影响其在徐君容面前的观感。

    言似卿:“”

    母亲,要不我跟您谈一下沈藏玉吧。

    都比聊这位正人君子好。

    ——————

    言似卿还是没聊沈藏玉。

    也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年少时的婚姻,徐君容见她不谈,也就不问,更多的是关心昭昭,满心都是外孙女。

    “我都当外祖母了。”

    徐君容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摸摸脸,又摸摸言似卿的脸。

    又想哭了。

    错过了很多很多。

    言似卿握着她的手背,让她贴着自己脸,像小时候那样,她轻声说:“不晚的,母亲看着跟我一般年轻,我们都会有很久远的将来,您信我。”

    “我可以做到。”

    她的母亲不善权谋,当年只能作为一个母亲最谨慎的选择。

    但她已经长大了,来了长安,接下来,就是要在保证性命的同时。

    离开长安。

    徐君容沉吟片刻,拿出了信件递给言似卿。

    “这是你父亲交给宴王的。”

    “你看看。”

    “他也说过,你其实应该早就有所猜测了,白马寺背后还有人。”

    言似卿看完,表情沉郁,过了一会,她说:“是有人,那人应该也是王爷。”

    “不过我们家里若有这样的缘由这个案子确实不能翻出来。”

    光是勾结前朝这个罪名就没办法自证。

    “那陛下对祈王”

    言似卿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握住徐君容的手腕,低声说:“母亲,今日开始,您称病,只说忧虑过重,沉疴难解这样,大理寺那边来找您的时候,才不敢过于强硬,得罪宴王府。”

    毕竟真带病去配合调查,出了事,大理寺承担不起宴王的怒火。

    简无良那滑不溜手的不会做此下策。

    徐君容有点惊愕,大理寺还要找?

    御史弹劾的那个不是已经

    言似卿低声:“宴王不会白给人做刀子,既然知道背后有其他王爷掺和,这事,他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让祈王知道即可,祈王若知晓,一定会有反击。”

    “对方未必就猜不到,加上现在陛下不予追究祈王罪责,不论雪人沟跟暗杀世子的罪名都不能动摇祈王的恩宠,那,这位王爷为了避免自己被报复,也只会先下手为强。“

    “料想,时隔多年早已被抹除的雪人沟案证据应该很快就会出现。”

    “但对方为了拉宴王下水,一定会安排另一个案子。”

    “那位御史,怕是要死了。”

    御史死了,才有案子指向宴王,才能关联她母亲。

    言似卿思维敏捷,以恶意揣测他人极端手段,徐君容无有不信女儿的,虽然震惊,但答应下来。

    言似卿却没有提前知会或者救下那御史的意思。

    对主动投以恶意还反反复复的敌人,她素来是冷漠的。

    那日下午,宴王府的各方府中人果然纷纷撤了拜见的请帖,准备称病抱恙,不欲叨扰。

    女儿聪明绝顶,连祈王那边都能对付,那位夫人又那边容色芳华,谢氏现在都没敢做什么,世子殿下也态度奇怪,他们实在无力招架,也只能恹恹放弃。

    可是,他们都准备称病抱恙好避开跟对方见面。

    怎的对方先病了!!

    不会是因为他们的冒犯,那位生气了,准备以此反击吧?

    他们惊疑不定时。

    御史暴死于室内书房。

    大理寺接案,简无良摔了三个花瓶,等来了三波探子传来的消息,最后一波确定言似卿一直在王府,而且自身无碍,一直在照顾其母。

    简无良若有所思,隐隐不安。

    他早就猜到事态发展一定不会平顺,白马寺的后续还会有。

    他只希望那是党争跟阁部的事,别再给自己找麻烦。

    结果,御史死了。

    他又得跟王爷对上。

    哦,王府还有一位更难伺候的世子呢。

    王爷好歹放了周厉一马。

    “他负荆请罪后,陛下让他自查其族,戴罪立功,但也杖刑过,小惩大诫。”

    “这算是极好的下场了。”

    “换做是我”

    简无良自嘲。

    这大理寺少卿的活真不是人干的。

    蒋晦那混世魔王能放过自己?

    自己就跟言似卿多议论了几句案情,那人就快把自己吃了。

    但好在他也摸出一点门道——事关言似卿,只要是她自己乐意的事,蒋晦从未逆反,反而忍着脾气也会顺从呼应。

    所以他三次查探王府,就是为了看看情况。

    “你是说,言似卿自己无恙,未曾抱病?”

    他懂了。

    这位没打算再坐以待毙了。

    真要查案,她亲自上。

    那御史必然白死。

    而且宫里迟迟没有下旨意,也没收回之前在白马寺从周厉手中圣旨下放的办案权,那言似卿也知道这点。

    陛下自然也知道!

    咦?

    简无良眼睛一亮,豁然站起。

    “走,去王府。”

    ——————

    宴王府。

    言似卿正给徐君容喂“药”。

    其实就是冰糖雪梨汤。

    下火润喉的。

    徐君容可不似言似卿擅思,这么多事,此前早就忧虑了,现下还没缓和,又赶上这些变故,还是得用点药。

    徐君容:“我看你刚刚熬的时候,那护卫后生少年气,说他也上火了,想喝两碗,你为何表情那般奇怪?“

    言似卿闷了下,别开眼,“没,就是他们王府小灶多,怕自己的手艺过不了眼。”

    徐君容:“那你确实不太会。”

    言似卿噎了下,无奈轻嗔:“娘亲还说我?你那糕点可不见得比我如何高超,起码我这汤是汤糖是糖的,您那糕点”

    徐君容急了,“我那糕点怎的,别人都吃完了,还吃不上呢,你”

    她忽然意识到说漏嘴,立即装咳嗽,躺下了。

    言似卿挑眉,莞尔后看向窗外

    园子小道有人影绰绰。

    大理寺的人来了。

    言似卿没打算让他们登堂入室跟自己母亲打照面过招。

    她出去了。

    可简无良先被挡住了。

    对方也非故意,是真的意外撞上。

    既隔壁几个别院的女眷,既有元后亲族的,也有其他的,其中惠远郡主作为主子之一,常年在外,如今不在长安,并不掺和。

    这一撞上,两边都有点尴尬。

    此前,大理寺也胆大生翅,想查宴王府

    简无良:“诸位是要去拜访言少夫人?”

    局面渐分明,现在没必要遮掩身份了,他是这般称呼的。

    府内女眷虽身份多不俗,家里背后都有显赫的来历,纵然败落,青黄不接,走出去也都是有名望的,所以并不怵这些让文武百官风声鹤唳的大理寺门人。

    “是,徐夫人抱恙,我等按礼数也得来看看,但简大人上门是?又要查案了?”

    这些人眼底复杂,根源上她们跟言似卿母女利益冲突,但说到底,也没多少仇怨。

    真有什么大事。

    一位妇人上前,“王府之地,若是涉及案子,也得先过宗人府那边才能上门吧,不知简大人是否走全了流程?”

    简无良眉梢扬起,正要说话,忽然侧目看去。

    “言少夫人,您觉得,我是来缉拿您的吗?”

    花园溪流,言似卿正走到桥上,潺潺流水,因刚连续下过几日雨,丰润湿绿,清凉耳目。

    “应该不是,是要我出门为大理寺差遣了,是吗?”

    “不敢当。”

    “少夫人,这位是我们大理寺的女探员,虽有案子叨扰,但您的母亲身体有恙,为了案子将来,还是得看顾得好,养好了先,所以让她在这帮忙盯着,免得他人尤其是刑部那边的人越权叨扰,可好?”

    依旧是合作。

    简大人也依旧要挽留一点少卿大人的脸面,言似卿莞尔,走下桥头。

    裙摆蹁跹。

    “那就劳烦贵司门人了。”

    顿了下,言似卿也温声谢过那几位女眷。

    夫人来时盘算好好,气势凛然,大有显自身底子也不愿落下风的气度。

    真对上了言似卿,讪讪喏喏,“客气客气,应该的。”

    真是去查案啊?

    大理寺也有求人的时候?

    啧!

    小山留下,小云跟着言似卿走了,他们前脚离开王府。

    后脚。

    若钦就身法跃动,跳入世子殿下的院子,急得大喊,“殿下,不好了。”

    “那姓简的又把少夫人带走了。”

    本阴郁休憩谁都懒得理的蒋晦一下子就坐起了。

    同样,盯着王府的金吾卫也迅速回了周府。

    ——————

    大理寺大门。

    马车快到的时候,言似卿听到鼓声。

    有人击鼓鸣冤?

    她眉梢扬动。

    马车外起码的简无良隔着帘子低声说:“少夫人觉得前面可是又有什么案子来找我了?”

    言似卿惫懒,意味深长道:“也许是旧案子的线索来找您了。”

    简无良叹口气。

    “希望如此,也喜欢,不是一环套一环的更大案子。”

    他先往前,去看看虚实。

    马车慢一些。

    言似卿知道附近肯定有不少人观望,不少探子探查,官员们敏锐,避嫌归避嫌,观望归观望,消息是不能断的。

    她抵着眉心,沉吟静思。

    小云说:“这证据,是个活人吗?”

    “还能击鼓。”

    “也是赵玉一样的后人,带着证据来”

    言似卿也不确定。

    “总归是关联之人,先看看吧。”

    御史之案是小事,引火之线而已,这雪人沟的案子若是以对方的证据了结,自己今日就能在大理寺快去快回。

    但尽量让祈王起不来,让那位浮出水面。

    这不容易,她冷静思索,到了大理寺门前后,很快也下马车。

    裙摆曳动,慢吞吞走向前面正在与那击鼓者说话的简无良。

    竟也是兵部官员。

    她抬眸,看到那位击鼓者后背高挺,但显得有些清瘦,不太像兵部的。

    只是她隐隐皱眉。

    怎么觉得这背影?

    那人还在说话。

    言似卿忽然顿足了。

    眉头锁在那。

    “少夫人,好像这人是管粮草运作的,得知一些内情,只因当年雪人沟那些士兵都是被冻死的,他手头有东陵侯这些人勾结一起置换军部物资采买,从中克扣军饷牟取暴利夫人?”

    小云疑惑,跟简无良说话的人也随着简无良的招呼而回身看来。

    言似卿站在阶下,看着鸣冤鼓边上的沧桑儒雅青年,神色有些恍惚,眼神幽旷。

    那青年也看到她了,神色突兀凝住,低头,跟简无良作揖行礼。

    马蹄声起。

    蒋晦跟周厉几乎差不多赶到。

    一眼看到大理寺门前的古怪。

    言似卿从未有这样的时候。

    她,现在就像是一抹苍山雪顶被捧到炉子里要化开的雪。

    从苍凉到烟寂,须臾之瞬。

    正好那青年低头说话。

    “下官乃粮草司沈藏玉,当年就是因得知此内情,为了枉死的同僚而冒死得到证据,却还是为人所害,险些惨死,幸好命不该绝,捡回一口生息,蛰伏多年,如今才敢重见天日。”

    谁?

    这名字

    好耳熟,好像哪里听过,见过。

    简无良思绪了一会,突然神色凝僵,看看这青年,又看看下面的言似卿。

    死而复生。

    早死的亡夫,他回来了。

    第68章

    ——————

    人这一生, 旅途上会跑过两匹马。

    白马本无暇,踏路染尘埃。

    赤兔壮烈,狂傲亦滴血。

    对于言似卿而言,对于很多人这辈子要到人生尽头才能埋葬在心脏之上的两匹马。

    她已然见证过。

    那, 沈藏玉于她而言是那一匹呢?

    但不管是哪一匹。

    世人都认为它已经从她的人生旅途中经过。

    不仅经过, 还死了。

    既然死了, 还回来做什么?

    还是带着本名回来的。

    周厉未曾察觉自己蹙眉了,但他确实有一个念头:原来她的夫君是这样的。

    原来,她是真有一位夫君的。

    明明人尽皆知,可人人都好像下意思忘记了一样。

    毕竟死了吗。

    可真人就在眼前,你看他,看他历尽沧桑归来,与她相望。

    看她迎风雨而不褪金玉质感而华美如旧的摸样有了为人动神心殇的破碎。

    原来, 她也真的是可以为别人这般动情的。

    不冷静, 不思量,她的伤跟痛, 也真的只会因为一个男人。

    而这个男人

    简无良下意识想起大理寺拿到的第一份资料:已婚, 有女。

    是,这个男人曾经合法合理地与她共欢好。

    这世上, 竟也有男人是配与她共情的吗?

    简无良从高傲到溃败,甚至隐隐把言似卿往头顶上, 此刻难免有几分不适——不管沈藏玉这人如何, 是英豪还是烈士,亦或者是有愧妻女的不正经夫君,婚约对于她这般女子而言,都非增益之事,倒显得拖累她了。

    这种极端想法, 简无良自然不宣于口,但眼神一瞥,心里咯噔:那两位脸色比我还难看呢?

    周厉在马上,没有像蒋晦一样拖着病体直接下马,而是慢了一小会,才显得不咸不淡下马,但随手拉扯了因为匆匆穿上外袍而乱了的内衫袖口。

    他的不悦,在于不明自己为什么想也不想就从床上爬起来。

    他受过杖刑。

    这本不该。

    “大人,您小心。”

    “无妨,为了我周家的清白,只能如此。”

    他着重解释。

    这边,若钊都为自家殿下焦虑,低声:“殿下,若是眼前这般,您需不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好拦一下。”

    亡夫回来了,那就是正经夫妻,是能过正经日子的,那…….殿下怎么办!

    蒋晦在走过去的路上低声:“她不愿,不肯,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做狂浪小人?”

    说罢,他拉扯了下衣领。

    ————

    沈藏玉提及自己名字的时候,未有看震惊的简无良,而是回头看言似卿。

    低声,轻柔一句。

    “容我处置完这前生未完成之事,再来于你忏悔,可否?”

    他眼睛是红的,也无刚刚击鼓状告鸣冤的慷慨激烈,只剩下如雁城传言的那般——皎皎君子,温润如玉,支撑家业,夫妻与共。

    他亲自出现,打破了蒋晦以前还算无“私心”时、暂算公正的评价。

    若是未极端正义之事,那背弃妻女,伤了亲族,那其实也算是大义,无可苛责。

    因为必要时刻,蒋晦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这点,所以他无法去恶语相向。

    可他还是快步,急切地来了,逼近,甚至装都不装,唯恐慢了一步,那姓沈的就走下台阶,去抱她。

    去跟她久别重逢,从此和和美美。

    可真走到跟前听见那厮红了眼角的话语。

    他顿住了,手指上还染着刚刚上药时来不及洗净香薰的药味,匆匆,乱乱,现在静静站着。

    手指曲起,在世子袍的华服布料上无意识摩挲。

    没看她,转而慢了步子,横插一句。

    “雪人沟的案子有结果了?”

    “那很好。”

    “本殿下带病而来,时间紧迫。”

    “马上查。”

    “不容耽搁。”

    是的,不止一句,一句一句跟着一句。

    最后还板着死鱼脸问简无良,“你打算在门口查案吗?”

    周厉这时候也上来了。

    “本官亦受命于陛下,有权监听。”

    “简大人,还有这位沈大人。”

    “进去吧。”

    简无良心里骂翻天,但第一次没有与人斗嘴逞一时之气。

    只因正事要紧。

    也确实没必要因为私人家事而耽搁。

    进去吧!

    三方第一次如此高效,一致,而且前后脚在沈藏玉边上。

    ——————

    众人鱼贯而入。

    言似卿也就没机会回沈藏玉刚刚的询问。

    他目光不错,但压着,不敢相逼她原谅,只是时不时看她。

    蒋晦时不时摸腰。

    后头的若钊默默递过自己的佩剑。

    殿下,您是多想杀人啊,您的剑在家里呢。

    既没有剑。

    那

    世子殿下就步伐不一地,懒散地、狂放地走在他们中间。

    是,几个男人走在一边,隔开了一条空子,没人跟她挨着近。

    言似卿原本想着事儿,沉浸于自身思绪,入了正门走回廊要去审讯院时,正好瞧见他们交错走过。

    她看不见沈藏玉半点。

    只能瞧见简无良主人家的口吻此起彼伏,屡屡提及一些案件文书古籍,珍贵万分,若是好刑侦的人定然如获至宝

    “言姑娘,等这案子结束,这些你都可以看,我们大理寺上下一概欢迎,此前那些小的们知道你要来,已经四处扫洗了,对了,你吃什么果子?”

    周厉眼神不经意扫过靠着回廊柱步履蹁跹、不紧不慢的言似卿,摸了下鼻子,才觉得香气淡了一些。

    然后是自己跟世子身上的药味。

    追根究底,他们两人身上的药味,缘由有一部分都是这暖玉温香的姣姣女子带来的。

    他冷淡说:“你看了那些古籍手札,也没见能比言姑娘更擅此道,天赋者得天独厚,你这些,对她能有多少进益?”

    “陛下差我继续查此案,也未撤掉此前的圣旨,按照职责,我倒是应该提醒言姑娘。”

    “言姑娘,我看你还是早日去我金吾卫演武场练一练身手。”

    “我们那边也有一些擅女子调息的心法,你若是一直遇险,旁人也未必能一直保护你”

    周厉这人没简无良圆滑,从初见时,他说话就是不好听的,对言似卿似也有偏见。

    现在依旧带着一点冷硬的语气。

    言似卿因为周厉提到自己,出于礼貌抬眸看去,于是对视听言,她没有反驳的意思,毕竟人家所言在理,只是有点

    “习武是长久之事,已过机会,不必再强求了”

    周厉顿了下,言语依旧梆硬。

    “我这般人都能死里逃生,您这样的,多的是长久日子,毕竟是陛下所命,就算为我金吾卫上下,也得关注此事。”

    “心法我让”

    “让一让。”

    世子殿下突然走进来。

    横插空子。

    让人让一让,但他自己步伐很慢。

    因是带病,依旧穿宽松袍子,华美得举世无双。

    衣衫款款,斜领,胸膛隐露,淡淡的药香,随着腰间帝王爱重皇长孙而亲自雕刻的王世子蟠龙玉牌摇晃着。

    从她身边走过。

    一如曾经原来也没过去多久。

    那一日,在雁城县衙,世子爷装了香料商人,硬装了一根柱子,在那何县令身边装了很久很久。

    还走了好几次位。

    言似卿想起当时,又瞥过当下。

    压根看不见任何自己“亡夫”的人影,只瞧见这位世子爷鹤立鸡群,风华灼灼,容色昭彰。

    是,哪怕在帝国双骄面前。

    原来,他也是鹤立鸡群的。

    言似卿别开眼。

    哪有原来。

    她又没瞎。

    早就知道了,而且这一次,这位世子连衣服都没好好穿。

    明明上次,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回避侯,还晓得遮掩一下。

    这次,又不小心了吗?

    ———————

    ……

    第69章

    —————

    但言似卿还是让开了, 他说的让的,所以她在前面拐角直接往左侧走了。

    这番,那边往右的一行人全部停下。

    简无良表情隐晦,“言姑娘, 是这边。”

    言似卿拐弯后, 小云跟着, 见她似乎料到简无良会问,所以转过身去了,衣摆从容,束发簪坠悬挂的玉珠未有多摇晃,倒是袖摆随风曳动,轻轻拂拍过边上美人靠上的红木柱上。

    “形势有变,我不宜参案了, 简大人。”

    一旦她已冷静, 将端方,素来礼数周到, 无懈可击。

    连语气都是温柔的。

    小云想:哪怕认识不久, 也该知道夫人已经收拾好了刚刚因亡夫归来而动荡的情绪,这也说明, 她其实并未动情太深?或者说,不论是夫君, 还是其他男子, 都不能僭越她自身的理智。

    青梅竹马,恩爱夫妻,多年守望,后嗣族亲家业,她都守住了。

    若说她对这位沈藏玉没有感情, 蒋晦再妄想都不敢如此做梦。

    可她还是做到了。

    轻描淡写一句:形势有变,不宜参案。

    原来沈藏玉的归来,让她沉默那么久,似忧心忡忡,陷入情感难以自拔,不是在回忆夫妻过往,而是在权衡对这个案子的影响?

    多可怕,又多稀罕的人啊。

    不分男女,能做到这点的,在这世上本就该呼风唤雨才是。

    否则对不起在这凡俗中颠沛流离而不染的德行道心。

    言似卿如此,小云都看出来了,如此判断,心中感慨,料想更聪明敏锐的蒋晦几人应也都看出来了。

    这几位,就不必再古古怪怪争锋相对了吧。

    搞得他们这些下属都怪为难的——等下会不会打起来,他们这些当手下的第一个上?

    结果,小云错愕了。

    因为她看到这几人,反正自家世子殿下脸色更难看了。

    好像,他们并不如自己冷静分析?

    而且他们都瞧了瞧那沈藏玉。

    四人眼神短暂接触。

    蒋晦先别开眼,冷冷淡淡的,面无表情看着大理寺中庭来来往往手捧案卷的门人,以及少数被带来查案的证人或苦主,这些人见着他们,都得躬身行礼。

    尤是对他。

    礼数秩序第一,让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高贵,也让他一直认为这辈子都不需要朝下低头。

    可现在,他满脑子就一个想法:她是在告诉所有人,她跟他还是夫妻?夫妻关系,一人受案,另一人自然得规避,不仅律法有所要求,就是人情上,也最好做到无暇公正,否则予人话柄。

    所以沈藏玉出现后提及的苦衷,她谅解了吗?

    是了,她那样有大局观,又爱憎分明,但总愿意为他人安危而周到一切的人,怎么会再怨憎。

    毕竟,这些年里没有得到任何苦衷,她也做到了对沈家的庇护。

    何况现在呢?

    蒋晦心里难受的厉害,再无刚刚“无论怎么样,先无德糊涂一回,让她知道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一个沈藏玉,虽然人没死,但她可以换啊!这世上大把男人!像我姐姐跟姑姑那般随意不可以吗?不是我,也可以是反正她怎么能回头吃远配不上她的杂草?钟鸣鼎食,珠玉珍宝,年轻美貌,身体力行,地位崇高,非我其谁?她要了又怎么样!”

    这样颠乱的想法。

    没有了。

    只剩下了“大局将败”的颓靡感。

    哦,言少夫人她不一样。

    与她博弈,不是上战场杀敌,冲锋冲锋屠杀一切,赢了就是定鼎的结局,可以享受一切战利品。

    她不是。

    这一场局里面,她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蒋晦只能忍,但依旧颓靡。

    身体靠了下柱,弱弱看着外面,打定主意再不去瞧她了。

    他也没那般浪荡,那般放得下身段。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

    沈藏玉垂眸,静默了下,神色微有动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听到简无良已经先一步开口。

    “言姑娘,陛下的圣旨还在,法规自然得让步一二,何况您的品德人尽皆知,从未因为其他人而动摇本心,不会影响查案,这点您不必顾虑。”

    “何况本官也在现场,若有御史挑刺弹劾,本官一律作保。”

    一听言似卿不参与,简无良心里咯噔,直接摆明了态度。

    他这话也有道理。

    只要是帝王指令,什么僭越违规都没关系。

    其他人。

    简无良这个字眼用得好啊,不愧是偏文弱武一些的大理寺少卿。

    周厉:“圣旨我带着了。”

    这两人态度一致,都不希望言似卿退出案子。

    言似卿对上两人的目光,垂眸间,手指勾了微风吹动的袖摆,但瞧见前面走廊盛开的木兰花被吹落些许花瓣,朝她面目飞来。

    被修长的手指夹住了。

    那手背上有一个淡淡的红痕。

    她记得这个痕迹,在雁城出外后,追马而来,救了她的那一次。

    该人手背被树枝刮伤。

    原来也没过去多久,疤痕还在。

    而该人依旧颓靡,不知何时不走了,靠着柱子回瞥她。

    又盯着了。

    “周大人自己家那么大的罪名,他不也参与查案了。”

    “无法置换的血亲涉案,他都没避嫌。”

    “简少卿的心腹就是真凶,他也没怎么样。”

    世子殿下混不吝起来,话里带刀子,周厉跟简无良都噎住了,像是无端经历了一场审讯室里的酷刑,半点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凡说点什么,都像是在招供。

    言似卿目光扫过这人指上拈花,也瞧见那手指没有松开花瓣,倒像是在指腹间反复把玩揉捏。

    力道很轻,花瓣未碎,但被蹭了又蹭。

    “何况何况是你这种多年未明的情形。”

    “是吧,姐姐。”

    殿下他颓靡,殿下他失落,殿下他好像重伤垂死一般奄奄一息。

    可天塌了都有一张嘴撑着。

    “无法置换的血亲。”,“何况是您这种多年未明的情形”。

    仿佛在说:只是个夫君,婚约可契离,何况是多年未明的生死,这贸然跳出,你也会为此在意?

    最后。

    是吧,姐姐。

    她早就承认善于揣测他人继而攻心的她,其实对蒋晦此人缺乏判断——她总想不到他会闹哪一出。

    比如现在。

    之前一听她是“姐姐”,急火攻心,二度吐血,一头栽下马车。

    吓了她一跳。

    现在又吓了她一次。

    这客客气气又意味深长的“姐姐”,在秉持礼教恪守约束的基础之上,又因他们不可说的记忆而显得格外背德隐晦。

    他不好过了,所以他故意的。

    因为只有她听得出其中的隐晦。

    沈藏玉就在边上。

    他就如此放肆?

    就为了她,不至于如此失德行。

    除非,他对沈藏玉的观感并未因为他的说辞而改变,甚至还是挑剔的,认为其不怀好意,也不配再回归身份。

    言似卿怔顿了下,目光从对方手指收回,平静说:“若有陛下圣旨在,确实无妨,过程无碍,我在意的是结果。”

    结果?

    蒋晦看着她:“那本殿下懂了,因为证据。”

    证据。

    证据在沈藏玉手里。

    简无良眼神微妙扫过沈藏玉,隐隐想到了什么。

    蒋晦一改刚刚散漫的语气,认真起来:“此案严肃非常,涉及边关兵将枉死,涉及还未收回的兵塞要地,既然已经开始查了,凡事就得慎重。”

    “才能安抚现还在各地边疆镇守的将士们。”

    “关联的证据必须无暇,否则罪魁狗急跳墙,以查案过程中可能存在的徇私而执意废弃证据,必有司法争论,哪怕最后结果在帝心,对于亡者而言也非绝对的清白,亦无法安抚其幸存者家属之心。”

    “跟其他无关。”

    “是吗?”

    他又懂她了,明明懂,还故意问,就是为了最后一句。

    言似卿漠了下,应:“殿下说的是。”

    “确实无关。”

    “我在外面等你们。”

    正事本来就是最重要的,别的,既然是别的,那自然次要。

    往后再处置。

    蒋晦缄默,对她的言行并不意外,甚至知晓她并不在意一个两个或者几个男人如何如何,又为何那般。

    是否为她?

    又是否有好感,还是恶感。

    她不探究,不好奇,不在意。

    因为暧昧是非的事,她一眼看穿了,喜恶不形于色,扼断近乎雷霆。

    只提醒他们:正事要紧。

    ——————

    审讯室,沈藏玉似乎对刚刚的变故没有太大想法,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妻子

    一坐下,面对三位主官的逼人气势。

    他似乎有点拘谨,沉默了些许后,拿出了一本册子。

    “这上面有当时的雪人沟粮草司转运使曹睿私藏账本,上面详细记录了其跟一干官员倒卖符合标准的棉袄布料等一干物资,换成了完全不能御寒的劣质棉,导致当时执行重要人物的三千兵将硬生生在雪人沟埋伏之地受寒而死,以致北逾国敌军趁机击溃护送队,导致军饷无法运送到要塞,而要塞中的士兵穿着的棉袄也本就是劣质的,常年受冻,受病者不少,兵力孱弱,最后要塞失守,边疆破防,我国痛失北地一大关卡,至今不能补全隐患,常年受害其中。”

    “但其实,我蛰伏这么多年,已然查出那批军饷其实并未被北逾国敌军夺走。”

    前面的事,有账本在,是好查的,辨认账本真伪,再顺着账本去查背后关联的贪官即可。

    蒋周简三人都被他后面一句话引住了。

    简无良若有所思,“军饷没被夺走?三十万两巨资,任谁都无法忽视,北逾国敌军兵力强盛,占着优势,既成功劫杀了护卫队,怎么会不拿走军饷?”

    沈藏玉苦笑:“因为天意。”

    “在当时,他们的行动已然成功了,可也非直击要塞的最佳时期,军饷错失,要塞内部自然大乱,他们等上几日,就能轻松拿下要塞。”

    “所以他们转运了军饷,想要绕过雪人沟北面的渔人码头回归他们营部驻扎之地。”

    “结果,大雪封山,短时间内根本绕不过山林。”

    “他们要想在大雪加剧前回归,就得轻装前行,走当时还未封冻的码头水路,根本就不可能带着大批沉重的银两过江。”

    “所以,当时的北逾国敌军将领乌呼鹤云果断定了计划,他把银两藏在了山中,制定藏宝图作为标记,而后带军回归,避开暴雪天。”

    “可惜,他后来拿下了雪人沟,掌握了整块地界,也没能找到那批饷银。”

    这是为何呢?

    乌呼鹤云这个名字一出来,在场三人神色都复杂了几分。

    简无良是因为知晓此人如今已是北逾国第一军侯,当年执行雪人沟任务时,其年龄也不过十五六,也是少年小将,比同样年少上战场扬名立万的蒋晦大了不少,当年雪人沟一事少年成名,如今近三十,已是名声赫赫,威逼北境,一直是本国的心腹大患。

    蒋晦是因为对方跟自己经历相近,在两国之间,他们也是有些宿敌之意。

    周厉所想差不多,只因他们都属于兵武行当,年龄有差一些,但毕竟都不大,也都成年,涉及家国厮杀,怎可能不知对方威风。

    “我本以为他是既拿下了雪人沟,又夺走了大批饷银才升迁如此迅速。”

    “没想到他竟也错失了饷银。”

    “那夺走饷银的人”

    周厉惊讶之时,却被简无良点醒,“别忘了严光雪他们是怎么死的,不就是被人用藏宝图勾引——这小册子上有严光雪等人的记录,他们是得利者,但最大的利,也是他们一手炮制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饷银,那计划肯定中,肯定不可能让利给北逾国,这对他们没好处,除非他们通敌卖国。”

    周厉神色突冷。

    若是通敌卖国,那他那畜生弟弟的事就过不去了。

    蒋晦瞥了他一眼,“大雪可以预判,那段时间本就是雪期,要塞才会到货一批棉袄御寒,但大暴雪乃是天灾,再有计划也不可能预判北逾国的军队会因此被耽搁,而不得不将饷银藏匿山中,除非,其队伍中有他们的内奸,两边勾结,我猜,按照原计划,北逾国的队伍拿下雪人沟中的三千兵将侯,夺走饷银,按最快脚程既过雪人沟走白芒林。”

    “那边应该蛰伏着东陵侯这类武将势力。”

    “里应外合,既拿下饷银,又拿下军功,一举双得。”

    “可惜,天降意外,北逾国失去饷银,按如今血案结果,严光雪他们也没得到饷银,否则不会对此念念不忘,轻易上套——那唯一的得利者就是那位蛰伏北逾国大军内的内奸,因为只有他能第一时间处理这个意外带来的结果,比如知道饷银位置。”

    “而且饷银一失踪,他自己也肯定暴露了,两边都不是人,恐怕现在早已隐姓埋名,既不被严光雪等人找到,也不被北逾国掌控。”

    “三十万两饷银也在其手中。”

    这确实合理,而且应该就是真相了。

    简无良点点头,“现在报复严光雪陈开志等人的是赵玉这个复仇者,他肯定不能跟这个内奸勾结,毕竟后者也是始作俑者,可他们都知道真相,也许也在找这个内奸跟这批饷银。”

    蒋晦:“不过,本殿下好奇,沈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这些年隐姓埋名查出来的?”

    沈藏玉温吞儒雅,虽沧桑,但不怯弱,只对视着蒋晦,缓缓道:“兵部驾部司郎中曹尔信,我一开始是被他举荐入兵部的,一直把他当做恩人,能给我报效家国的机会,对其敬重有佳,但后来他染病,我带着工作前去看望,询问一番后,去他书房寻找司内转运账目,越看越不对劲,因为这些账目都是新本,似乎拓印重写过,这本不合规,我再仔细查看,发现往前十数年的一些账目都模糊不清,还有直接断年代了。”

    “我回头查了一些事,确定那时正是雪人沟的案发之期,最初只是疑心,后来接触了曹睿此人此人不如曹尔信老辣阴险,他很快就被我套出了一些内情,只因他们倒卖的上等物资需要过路子换成银钱,他们自己是不能亲自操办的,曹睿既是可信的下手,他也能直接对上雪人沟那边的转运之事,再倒卖洗掉源头,最后卖给南方的商人。”

    “我家既是南方,更是经商者,知晓南方商运内情,几番暗查,确定了真相,再针对曹睿去得账本本顺利,奈何曹尔信终究疑心重,已经怀疑上我,可我那时已有军功名望在身,他不能轻易杀我,于是运作人脉,将我调遣上前线这才有我战死之事。”

    这就是过去的事,以及证据来源。

    沈藏玉拿出了账本,被检验过乃是真的,而且这些事不难查证。

    曹家叔侄可都没死。

    抓,查!

    沈藏玉很沉稳,认真从容,有明确的目标,忍辱负重,慷慨而向阳。

    这类人,仿佛也是能配得上言似卿的。

    蒋晦眼底复杂,简无良也改观了不少,“沈大人这些年辛苦了,中间可有联络过朝中要员,上报陛下呢?“

    沈藏玉表情微窒,似乎难言之隐。

    哦,简无良也不好说什么。

    估计是都知道那些人背后的背后,其实就站着如今赵玉案中唯一没死的“目标”。

    祈王。

    沈藏玉:“我不敢。”

    当年那些人如今都身居要职,背后的人又该多强大?

    “位卑言轻,不能得见天颜,也不认识多少大官阁老,更不知谁人可信。”

    “诸位,我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所托非人。”

    “那一切就没能回头了。”

    如今可见他的谨慎是对的,因为以祈王的身份,当年就算事发,也早就有人出来顶锅,罪名轮不到他头上。

    本来这些事就不可能为他亲自操办,不会留下证据的。

    所以,哪怕东陵侯等人被查,始作俑者也能逍遥法外。

    这对沈藏玉来说不够。

    “而且,一旦失败,我死了也就罢了,却付不起其他代价。”

    “抄家灭族。”

    “谁能护我家上下周全?”

    那会确实无人,沈家门庭卑微,在长安一众权贵眼里,如同蝼蚁,谁会为他们庇护?

    言家比起沈家都高了好些,不也一样。

    蒋晦看着他,能顺着这人面上复杂与忌惮,联想到言似卿当时已在沈家,为沈家夫人,若是抄家灭门。

    她就算不死,也会按律被贬为

    这里谁也无法容忍此事,可若是命运使然,他们并不认识这位才刚生女,远在雁城的言少夫人,谁堪庇护?

    也许,人生唯一的境遇,就是他们但凡不守德行,随那些狂浪官员一般去那些地方狎妓。

    会在那遇到她吗?

    蒋晦面色沉冷,手掌之下,椅子扶手竟被内力按压出深沉的指印凹痕。

    这比直接打碎椅子还可怕。

    边上的若钊看着心惊肉跳。

    而沈藏玉留意到了,眉心微动,垂下眼。

    审讯室内一时安静。

    过了一会,简无良才说:“这些我们都得细查,确定真相无误,再行论断。”

    “还有关于沈大人你这些年蛰伏以及调查的过程,也最好细细言明,准备笔墨,陛下肯定会过问,劳累了。”

    过问就是得再复查一遍。

    好几遍复查,若非真相实情,是肯定过不去的。

    沈藏玉此人赶来,就说明递交的基本是真相了,而且相关人等还是活着的,会通过他们的口供跟线索一一佐证,最后铁案。

    剩下的曹家这些人但凡有人牵扯到祈王的,有了证据。

    那祈王怕是以残疾之体不得不退出党争,最后当个封地闲散王爷的结局都不会有。

    再宠爱,已经不是太子人选,还关乎边疆大案,就算为了稳社稷。

    帝王心也会硬如铁。

    何况以白马寺境遇看来,当初祈王暗杀蒋晦,已是铁证,陛下也没追究,当时所有人帝王宠爱早已冲宴王一脉转移到了祈王身上。

    膝下七子,前四子皆成年封王,剩下都是小豆苗或者嗷嗷待哺,不值一提。

    祈王是最有望的。

    结果又让查案。

    君心难料,但君无戏言。

    蒋晦很清楚自己那位皇爷爷先是帝王,再是爷爷/父亲。

    他不是宠爱祈王,而是不在乎个别人一时的委屈荣辱,他要的是绝对的结果。

    当年已被蒙蔽过一次,错杀一批人。

    这个案子,如今最怒的是帝王吧。

    为此甚至愿意利用言似卿。

    蒋晦起身走出,站在重兵防守的审讯楼阁屋檐下,正看见远处斜对角,那拐角回廊下坐在美人靠上的隐约绰影。

    她没去茶室休憩,竟真的只坐在那等 。

    好像,是在看书。

    ——————

    旧事太深,太沉。

    已经经历过一场审讯,交代了证据等,沈藏玉是证人,而非犯人,是不会被羁押的,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把这几年的经历都写全,要上报给帝王看的,得细细回忆撰写才行。

    所以经过一些必经流程,在三人见证下将当前口供跟证据封卷,等一系列完成再签字画印

    “沈大人,这边请。”

    “简无良,我先行回金吾卫殿下去哪?一起走?”

    “怎么,担心本殿下不走?”

    三人交谈一二,云淡风轻。

    沈藏玉错步,客气行礼,“稍等,殿下,两位大人,我先去见一下我的妻子。”

    本来就走得慢吞吞的蒋晦顿足,眼底隐晦暗闪。

    现在内情如斯,这沈家皎皎郎君已无瑕疵,她会原谅的吧。

    然后,与他重修于好。

    他也能因此得到朝廷嘉奖,升官有望。

    她会得到更好的地位,不会再轻易被人欺负了。

    区区狭城的总兵就能让她险些身陷囹圄。

    她也不眷恋更高权位门楣,否则当初真要往上嫁,凭她风华也是足够的。

    蒋晦很确定这点。

    所以

    他踱步,缓慢,走向大门那边。

    要错开了。

    那沈大人,沈郎君,言少夫人的郎君,他走向他。

    而蒋晦只能跟在他后面,即将在之前那个拐角岔路,往大门去。

    若钊跟在后面,几度犹豫要不要弄点什么去干扰一下。

    别是真的

    但他又反应过来,不行。

    他们得尊重夫人。

    是。

    夫人她不是一般女子。

    除非强权压迫,否则人情世故很难打动她。

    最紧要的就是——他们有一个孩子。

    周厉跟简无良也在后头,没靠近,但在走动中低声谈刚刚的案子细节,周厉也得回去查周元兴在书院那边是否留下什么证据。

    两人谈得很慢。

    于是听到沈藏玉走到言似卿跟前后,顿住了。

    众人视角也随着不同角度的尾随而落在那走廊美人靠上的女子身上。

    她此前确实在看书,书是大理寺门人怕她无聊拿来的。

    也是简无良此前提及的古籍。

    她看了,后来阳光烈,刺眼,她又惫懒,懒得换地方了,就这么斜靠在拿,微仰面

    薄册子,翻开,盖在面上,半身卸坦在白日光晕中。

    热热的,但她整个人都淡淡的。

    不化,清寒,身段薄而纤长,鹤一样伶仃,雪山一样静默。

    沈藏玉顿足,看着这样的发妻,一时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在小云看来,这位沈郎君眼里有言似卿。

    一直都有。

    所以才会惶恐难安,最后才惴惴不安轻唤一声。

    “君君,你还愿意听我说吗?”

    君君,她的小名。

    女子小名尤其隐晦,成年后,只有亲族长辈或是极亲密的人才会如此呼唤。

    沈藏玉显然是其中之一。

    而蒋晦他们,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小名。

    一怔,沉默。

    简周两人的步伐停下了。

    书籍微微动,一只手往上,取下它,言似卿脸颊偏了偏,轻轻注视着枕边人。

    这一刻,她的眼神跟气质流淌,跟此前大理寺门前阶下非常相似。

    仿佛再次伤情。

    沈藏玉心疼难忍,再次红了眼,嘴巴艰难张开,“我,不敢奢求你原谅,但我可以”

    蒋晦转身就走,大步跨过拐角,盯着大门,就差用上轻功了。

    但那一刹,言似卿忽打断他。

    “抱歉,先听我说。”

    本身,她的体面周到远胜于任何虚伪的贵族,也很少去打断他人言谈。

    本身,这打断就很有问题了。

    虽然声音语气都算温柔。

    蒋晦正要往外走,身体都拐了,就这一眼,一耳朵,他立即顿住了,果断后退一步。

    就卡在那拐角,直勾勾搭着柱子听,看,目光灼灼。

    后头的若钊等人也齐刷刷一致跟上,都后退。

    竖起耳朵。

    说,说什么呢?

    夫人,你最好说些什么啊啊啊!

    第70章

    ——————

    白日灼光, 无需提灯见野。

    但人在跟前,旧事过往,尘埃非落定。

    它们还在飘。

    言似卿就是这么看着沈藏玉的。

    “你们在里面的时候,我在外面其实看不下书, 心不静, 在想你我之间的婚姻与过往。”

    “年少相识, 彼此祖辈情义不浅,我认可当年的皎皎小郎君,温润读书郎,但不论你读书与否,经商也罢,你,跟沈家, 以及祖母他们都是我选过的, 我愿意认下的结果。”

    “至少在那时,对于那时的我而言, 是愿意的。”

    “若是自己选的,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愿意承担后果。”

    “人这一生的生死荣辱, 白驹过隙,赤兔饮血, 没什么好说的。”

    “所以, 你不必为当年突然去战场,为何去战场,又如何拖累我而予我交代。”

    “在那时,我也再次选择过,也已经为此承担过, 不需要因为你额外的交代而回头审视自己是否值得。”

    “现在我要说的是关乎这个案子本身,是最大的正经事,同样会关联到我的前途跟心里在乎的人。”

    “其一:我了解你,沈藏玉,你虽在功名一途未有前程,但本身沉稳隐忍,厚积薄发,没有一定自信或者足够的动机绝不会贸然出击,这次来,一定有足够的底牌能让你全身而退甚至获益极多,首先就是提交的必然为真相,能确实指证祈王,消除后者对你的敌意隐患,再且,局面就算再不好,你在这些年的新身份也绝对有足够的功劳能让陛下重用且宽厚于你,让你不至于受害。我非挑剔你做这些事的正义本心还是别有所图,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你从不做冒险的事。”

    “其二:介于以上一点猜测,可你出现,还是先用的本名,我猜是因为这样才能因身份而阻碍我介入此案,不会影响你们所图,比如你对我也是有些了解的,未曾轻视我,宁愿为此设卡阻碍。”

    “其三:当年,你走的

    曹尔信路子,可能这个案子也牵扯了他吧,你从中拿到了证据,但在你攀附他之前,你肯定不知背后牵扯如斯,否则你也没必要走那条路了,直接拿着这些东西去投靠更大的门庭,更安全,得利更多,那你为何选他?不就是因为在当时,曹家在江南显贵,曹家有子弟曾与你共学私塾,曹家亦有女子倾心于你,如今还被你安置在凌城宽窄巷子中隐秘生活,我猜这个时辰,她应该还在哄你们的儿子读书写字,你自以为选了极好的门路,能一举登上官身门楣,却摊上这样的隐患,但你毕竟聪明,如今细细筹谋,也能谋出更好的生路跟前途,唯一的隐患就是母子的身份不能暴露,否则你也只能在自己跟他们之间二选一了。”

    “其四:这些都只是推敲,没有证据,一旦这母子早早暴露,世人会议论,陛下会审视,对你在里面交代的内情真心极为不利,你若是真想一劳永逸,要么杀我母女,永诀后患,要么杀她母子,斩草除根。”

    “你能做到哪一点?”

    “不管你能不能做到,现在我在人前如斯言语,等于暴露了你,你就哪一点都做不到了。”

    “你已无路可走。”

    “这也算我回敬你当年予我的难堪境遇。”

    “但我愿意给你一个选择——用你这些年精心构建的新身份吧。”

    “我不希望昭昭以后改变对她生父的美好印象,而多了一些别人看穿的狼藉,就算你以后所得再光辉荣耀,地位显赫,对于她而言,也改变不了被你舍弃的内情,就算她不知,也有的是人告诉她。”

    “这对她不好,在我看来,她已经摊上我这样不得不在她年少时舍弃她的母亲了,不能再有一个不堪的父亲。”

    “祖母聪颖,更懂你,也知世道,你这些精心的言辞不能瞒过她,她年纪大了,身子骨也没那么硬朗,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值得缅怀,很多人也都是靠着自欺欺人好好活下去的,所以,趁着现在还没签字画押,你改一下计划。”

    “让沈藏玉从此彻底死去。”

    “你能做到吗?”

    下雨了吗?

    没有,大太阳呢。

    那为何有一种白马寺境地暴风雨肆虐之感?

    所有人都潮湿静寂了。

    沈藏玉站在那,一动不动。

    他不说话,只是这么静静看着她,也许眼神跟当年与她成婚时一样冷静温和。

    他们都是彼此选择过的结果。

    只是对于言似卿而言,她认了,也安生度日。

    但对他而言

    “你也说了,人前暴露如斯,陛下如何作想,我再更改,有何意义?”

    言似卿看了他一眼,“你多虑了,你我之间这点事,最多只算得上红尘俗事,我固然不懂你们男人,但我懂这属于男人的世道,若非那女子是曹尔信女儿,这本就不是什么巨大的瑕疵,也没人会在乎我们母女的得失。”

    “你来之前,不也被这般认知裹挟,细细判断过,认为我终究会原谅你,就算将来事发,也终究会容忍你,甚至因为夫妻同体的利益,而会帮你隐瞒。”

    沈藏玉眯起眼,“我在你心里,已然如此不堪了吗?”

    言似卿:“不,我若是你,在掌握证据后,远在外那几年,就该直接出手铲除曾经的妻女,这样有利于你再次往上爬。”

    多可怕。

    他可怕,她更可怕。

    所谓青梅竹马,恩爱夫妻,竟如此可怕。

    也更悲凉。

    沈藏玉呼吸平稳,长长的睫毛微微翘动,其实他的五官某些优点也在昭昭身上,虽然很少,昭昭更像言似卿,可终究是有一些的。

    血脉是真的可怕。

    “君君,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事。”

    言似卿:“在你死后。”

    “不然,你以为是婚前吗?”

    言似卿:“只能说你也没那么了解我,我终究是一个奇怪的人,甚至不容于世俗,比如——若是形势所迫,我宁可上供自己做他人受用的玩物,也不愿意接纳别人用过的男人。”

    她会的。

    她已经展露过这样的一面了。

    蒋晦就见识过。

    既骄傲,又隐忍。

    沈藏玉怔神,后拉扯了下袖子,垂眸轻语:“倒不敢如此自大,你当年的选择很多,我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是纳闷,你既然早就发现了,也有很多年了,为何你从未对他们下手?甚至也没揭穿过我当年行径,只是不想让祖母跟昭昭伤心?”

    是啊,她怎么能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冷眼看那母子安生度日,与他做真正夫妻。

    言似卿缄默一会,后扶额,苍雪般的脸颊在细长骨节之下摸到了棱角。

    她也是有棱角的啊。

    怎么能容忍的。

    就善良到这个地步吗?

    蒋晦已经握住了若钊这次真递来的刀。

    正走出一步。

    她说话了。

    “我知道有人常年予他们财帛度日,你也是经商世家出来的,不缺钱,从曹家那边给,跟你给意义不一样。”

    “你很看重你的尊严荣辱。”

    “所以我在想——假设你还活着,并且在做一些与我母女无关,只与你个人利益有关的事。”

    “那,这母子迟早能派上用场。”

    她的手从脸颊缓缓落下,搭着鲜红的美人靠栏杆,红白触目惊心,而她涟涟清艳的眉眼在那一刻似点燃的烟火。

    “比如如今,就有用。”

    吓人吗?

    但这就是她的手腕。

    也是让人不能错目的、烟花燃烧时的盛烈,只有落灰到掌心的时候。

    你才知道疼,才知道烫。

    沈藏玉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妻子,过了好一会,他才抚了一把来时狼藉的发丝。

    温润?

    他再侧眸时,眉目冷冽阴戾。

    “你确实是对的。”

    “那,假设我真的死了呢?又曾背叛,也对不起你跟祖母他们。”

    “你也会成全我的名声体面?其实我一直都很意外你这些年都没有离开沈家,你本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有些选择还是我这辈子都高攀不上的。”

    “我确实不理解你。”

    沈藏玉知道那些事,也看得出来那些事非虚。

    他的妻子,追逐者众,似月亮在人间过隙,引人间骏马追逐其光辉。

    言似卿不愿意拖泥带水,对他这复杂的心性跟求知也没太多好奇心。

    只温和回答:“如果是以前,有人这么问我,因为不知这些年的内情,我应该会这么回答:再怎么样,你也是上过战场的,有利于家国战事,并死在战场的烈士。”

    “男女移情变心也只是小事,我不愿意追究。”

    “也愿意尊重你。”

    “这是很体面的结果,于你我都是。”

    “到此为止。”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喊你了。”

    “沈藏玉。”

    她起身了,衣摆垂落,摇曳,要离开了。

    要从与他捆绑多年,相契共体的夫妻身份中脱离了。

    彻底脱离了吗?

    好像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控诉、批判过他为了往上爬而做出的事。

    她只是在分析结果,然后做她的选择。

    事到如今她都能客观表达出——不管本心如何,他确实上了战场,也确实相助前线,做出功绩,她认可了这一面。

    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啊。

    她就是这样的、让人想象不到的女子。

    她不只是那个温和风趣,而日常忙于打理商业,偶尔沉闷看书又看窗外的平静女子了。

    原来是这样的她。

    宽容是她的真心,雷霆是她的手段。

    但沈藏玉没有挽留,眉眼都是冷厉的,也转身走向原本简无良安排的厢房。

    他听到了那几个男人靠近她的脚步声,以及呼唤声。

    那又如何?

    他早就不是沈藏玉了。

    垂落的手掌,五指抻开,又闭合,骨节紧,但最后还是松开。

    他做过选择,哪怕现在原来她远非聪明,也比他更能装,她也从未真正展现风采于他。

    他也是做过选择的。

    他不会后悔。

    只有绝对的权力跟更高的位置才能让他流连忘返。

    ——————

    本来,这是属于他们夫妻的分叉口。

    就此分开,从此再无身份上的亲密牵扯。

    也原来内情如斯。

    简无良压着内心起伏的潮汐,问:“言姑娘,这里这么多人,你确定这些事不会外传吗?”

    言似卿本来是为正事来的,突然遭遇意外,这是她不能预判的遭遇——她想过会有人来传证据,却万万没想到是沈藏玉。

    她只能临时应对,当机立断解决麻烦。

    其实本可以拖延,再缜密些,但不行。

    她不能留隐患给昭昭——起码现在也只有大理寺内这些人知,刚刚击鼓时,也只有他们在场人听见,外面的人还不知道。

    所以,今日事,今日毕,在此毕。

    至于后续

    “那不是你们的事吗?”

    “难道你们会让事情传出去?”

    她轻描淡写的。

    不知为何,就好像看穿了什么。

    简无良心里咯噔,下意识摸了下鼻子。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对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站在挡风口,也不再随时抵着腰伤刀刃了,更不会居高临下审视她。

    她知道。

    但她就跟从前能利用何县令一样,很顺手就做了。

    之所以如此从容,是因为——他们上赶着的。

    她不在乎他们图谋什么。

    她只管抽身而退。

    她从蒋晦身边路过。

    袖摆飘荡过,即将剐蹭他宽松不正经的垂摆袍子。

    但没有。

    她侧开一步,头也不回。

    蒋晦心肝在烧——她连沈藏玉都能宽容,对简无良也能利用,唯独,对我苛刻如斯。

    他咬牙,转身,吊在后面。

    但就在此时,大理寺门前撞上喧闹,接着外面响起鼓声!

    又有人敲击鸣冤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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