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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位于村落边缘的小院子, 干净僻静,有人长期住以及打理过,普普通通的,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拂陵就这么把她带到了这住所。
黑灯瞎火的, 村子大多数人家连蜡烛都用不起, 就算用得起, 入夜就该睡了,没人舍得点烛干活。
所以一片寂静。
唯有月光郎朗,尚可照明。
言似卿金乌后,看到临湖的窗户微敞开,借着湖面如镜的反射月光,屋内还算亮堂。
蜡烛都用不着,她就大概看清了屋内的详实, 也看到了拂陵的谨慎——她正在套□□。
“这里是你以往前期居住之地?还是为了模仿曾经的凶杀案, 盯上了罗玄,特地在此弄了一个院落, 也弄了别的身份。”
拂陵有问必答, “这里原来的住户原来是对年轻夫妻,一般在县城做活, 偶尔回来住宿。”
言似卿随便找了个地方坐,闻言也很随意, “辛苦了。”
拂陵正在易容装扮, 闻言也不回头,但透过铜镜,这月光最多照出言似卿的位置,看不清神情细节,可能看到这人随手坐的地方就是床榻。
拂陵愣了下, 意味深长道:“王妃殿下好像对我并不提防,既认为我不会害你,也不在乎我到底什么心思,你对女子一向如此不设防吗?”
言似卿神情微惑,“改变不了,而且目前看来都有利于我的事,我追究它有何用呢。”
显得她这么问才有鬼。
拂陵:“你好像也没问过为何一定是罗玄,很奇怪,若是对这个案子若是事先预判这是了尘殿下的设计,想以身犯险,做个了结,那也早该准备后手,至少你携带的人马会另外分一批在野林附近,好及时照应事发地的变故,但目前都没有人及时救援你,说明你并未提前安排。若是按照你对此案单纯的查案用心,那又怎会不在意罗玄的生死,你应该像以前一样为死者声张真相,也问我为何要伤害无辜。”
“不管你对我或者对我这样的女子多宽容,多体谅,你的原则从不为任何人让步。”
“这才是你。”
言似卿坐在月光银白光辉中,靠着床榻一边,看着对方正在迅速变成一位年轻男子,思索中,她也回:“你们是一体的,就算我对你宽容,也该明白这些事的设计源头在了尘,我都没质问他,又何必为难你,何况你现在也算救了我,我没有得寸进尺的习惯。”
“不过你如果真的有这空闲,也可以主动告知我。”
“不然,什么都不说,一直很安静,你反而很紧张,所以一直得找个话头聊天。”
拂陵一顿,难掩表情异常。
她确实紧张。
从出手救人,到现在,她都察觉到了自己的紧张。
言似卿苦笑:“怕你师父生气,还是怕了尘怪罪?”
拂陵:“不,只是单纯觉得是自己害了你。”
言似卿一怔。
拂陵开始收尾,看着自己在月光下变成了另一人,“从了这一行,这一生本来就只剩下一个下场,我的忠诚既偏向背弃,就不会回头。”
“就是有点懊恼既然此前就举棋不定,现在又后悔,两边都对不住。”
“这是我以前认为庸俗懦弱者的行为。”
“没想到自己也会这样。”
“了尘殿下倒是没有嘲讽错,懦弱啊。”
言似卿突然很安静。
拂陵完事了,回头,人眼比铜镜清楚,她分明看到人如玉一般的女郎眉目清淡,但有轻弱游离的恍惚。
仿佛刚刚那番“懦弱”言辞,动摇的不是自己这一介武人死士本该狠绝的一生,而是她这般七窍玲珑意志不可匹敌的智者平生大谋。
“殿下?”
言似卿抬头,眼里仿佛有晃在水池中的光色,在月光下浮光掠影。
“你没有害我,谁敢说自己能按既定的计划走完这一生?”
拂陵:“所以,关于罗玄,你还要听?”
“顺便帮你易容一下,弄完,我才能带你离开长安。”
她既然选了这一条路,就不会再摇摆,进而一败涂地。
言似卿过去,坐下了,看着拂陵拿出其他准备好的东西。
她看这些东西实在是早就预备好的。
这人虽摇摆,临时起意,但早早以前就做好了准备——起码在做下罗玄案子之前,她开始布局此地,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只是她可能在真的背叛后,又有痛苦跟迷茫。
言似卿不说破。
拂陵:“罗玄其实也动摇了。”
言似卿:“库县的那些酒商逼迫他了,还是驻军的将领?”
拂陵:“殿下机敏,果然还是察觉到了——他确实答应了,也不算是逼迫,只是有更高的野心而已,人是会变的,殿下。”
言似卿沉默。
拂陵:“原本酒这种东西可以用来应酬,也用来贿赂驻军长官,可宴王那边自有察觉,私底下已经开始查了,为了不让事迹败露,只能另辟蹊径——既原来的那些酒商都不能用了,走罗玄这边的干净路子最好。罗玄也想得到一些特权,为商贾转变身份做准备,所以他早就答应了。”
言似卿若有所思:“所以,在后续的计划中,他也知道若是必要,比如从龙之争,了尘跟宴王要斗最后一场的时候,因为宴王始终在兵力上占优势,连陛下也忌惮,他不可能赢,所以在他早已打通进兵部的酒水之中,若是下药,可以直接拿下不少站在宴王那边的长安守将。”
“罗玄若是为此付出,他自认将来可以封官拜爵?”
拂陵前面提及的,本也是宴王府已经在查的事,但她没想到言似卿已经想到了后面的环节。
眼前人,好像很擅长官场博弈跟政治之术。
她静默了下,叹气:“其实我想过,如果了尘殿下只是专一跟宴王父子都反而没现在这么困难,一开始就不该以您为棋子,一再冒犯,让您不得不介入,您比任何人都难对付,他也很难赢。”
言似卿不置可否,“我此前还是阶下囚呢,拂陵姑娘。”
拂陵避而不提,继续刚刚的话题:“所以在之前,殿下经那罗家一行,以为罗玄这人多朴实谨慎,是个良人,那次去库县是被逼迫介入某些脏事进而遭殃吗?”
“如果他是惯犯呢?”
“因为他是惯犯,才能被了尘殿下利用留痕,再引蒋晦父子去查东陵卫城的驻军,引出长安。”
“这本就是一个布局深远的计划,他只是区区一枚被看透人心进而利用的棋子。”
“而我也在席面中,故意接触他,且缠病在身,他以为我是驻军将领的禁脔,于是主动谄媚载我去长安,而后,我故意假死,他怕惹事上身,果然在野林那边停下,准备抛尸脱身。”
“这就是人性吧。”
原本吃苦耐劳不事奢华的人,也会变得面目可憎,不惜铤而走险,违法犯罪。
也因为人在其中,拂陵见过那罗玄跟那些将领以及酒商丑陋的一面,只是那些不堪,她不想在言似卿面前提起,固然她也知道这人见识比自己广得多,什么场面都了然于心。
但不想提就是不想提。
因为罗玄也跟那些官员们一样狡猾谨慎,为这泼天的从龙之功布了后路,比如另有女人孩子藏在外面,远不止一个孩子,万一失败,举家灭门,他还有后代留存,万一成了,就是一本万利。
为什么不提,是因为她知道言似卿原来的夫君那般听着也会被恶心到吧。
又涉及了尘那边的争权布局,言似卿并无波澜,甚至没什么兴趣,反而更好奇这个案子的源头。
“为何选这个旧案入手?万一那许大掌柜真的是死于野兽之口?你好像笃定这是一个凶杀案,知道我会对此感兴趣。”
拂陵:“因为他本就是不是一个意外——许掌柜的尸体在野林之中被找到,财物丢失,可是携带的糕点散落周边。”
“这个细节没多少人在意。”
“但殿下您最擅长洞察细微,如果听到案子,也知道这些细节,肯定会生疑。”
言似卿:“确实,茯苓糕,野兽林。那许掌柜带着干粮往来,死在野林中,但十年前,野林距离古铜村也没那么远,虽然往来的人烟极少,可已经有屯垦之地,人若是在其中耕作,必会留下人的气味,野兽怎可能嗅不出来,其实这世上最恐怖的生灵便是人,大部分野兽最怕的也是人,若是真冒犯到了人的领地找吃的,那一定饿极了,又怎会对掉落地面的糕点视若无睹?当然,许多食肉野兽并不吃一般糕点,但许掌柜是大掌柜,也算有钱人,自身携带自食的糕点并不是便宜货;他也是当壮年的男子,自身还是糕点大师,出行的城池也并非长途远地,往来一般几日,携带的糕点也有类似掺杂肉块的重阳糕等类肉馅点心,就是茯苓膏里面也掺杂了一些腊肉丁,饥饿的野兽凭什么不吃呢?而且当时的记录是整个人几乎被啃食干净,疑似有许多野兽袭击,这才造成长安之地沸沸扬扬,百姓引以为惧,官府还派人剿灭野兽群,后来也没什么发型,于是不了了之。”
“因这案子的悬疑性,你们便拿来引我?”
拂陵:“了尘殿下说你除了对言家的案子不求真相,对别的案子倒是好奇得很,像是兔子看到了萝卜青菜。”
言似卿苦笑。
确实。
“我只是不跟既定且改变不了、也对抗不了的事实为难。”
拂陵:“”
元后已死,言似卿没有追究宴王父子的意思?
因为宴王跟元后不是一个立场,最后还是赶去救人了么?
还是因为别的?
拂陵不懂,这些天子氏族争权夺势引发的恩怨,不是她一介草民可以介入的。
“可惜,这个案子殿下也没法追查了,不然一定可以给许家一个公道。”
言似卿:“你是许掌柜的孩子?”
十年,那当年拂陵也就十岁上下,还是小少女,但又在民间属尴尬的年纪,可以被算计的年纪,最后流落凡俗,搭在谢后一党手中吗?
正拿出□□的拂陵动作一顿,盯着言似卿。
言似卿总是语出惊人。
她恐怕自己也很少承认她跟那位世子殿下其实有时候很像。
言似卿不知她在想什么,顾自说:“这面具的配方并非人皮,不然怪恶心的,你的手很巧,用的草木熬桨,在人体脸上做模,再用兽皮裁剪制作,神乎其技,有这记忆,却跟你师父一样用的壳制面具,可见这是你独藏的技艺,这也可能跟你出身有关,所以你不是从小就被他们收养的心腹,而是后来流落其中,你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这种技艺,了尘可能还不知道这案子是你的家事,顺势在你提议下拿来用了。”
“许大掌柜祖上并非糕点师——常年乱世,老百姓树根都吃不到,怎么可能还有民间糕点师传承家业,我看过卷宗,知道最早他们家是小地方的走村药师,也出过猎人,常年流传的山野手艺,到许大掌柜这一代已是十分贫苦,但赶上已建国新相,物资民丰,他聪颖非常,独创糕点记忆,其中茯苓糕的模子就独具一格,店内还卖特殊的雕糕,能用成品糕点雕刻出栩栩如生的人兽物等,一般用来祭祀或者贺寿,乃其独创,因为被权贵诸家所喜欢。”
“你刚刚用的小镊针,就是糕点师特用的工具。”
“你是故意摆出来让我发现你身份背景的吗?”
“拂陵姑娘。”
拂陵在安静后,终于微微笑,“发现我是别有居心,想让殿下你替我查出父亲死亡真相才救你的吗?”
言似卿:“不至于,太明显了,你这么做反而容易坏事,恰恰,你是想让我认为你别有所图,不必挂念你的救助——等把我送出长安,你会回去受死。”
拂陵静默,后继续用那小镊子弄珍贵且精致的面具,准备贴在言似卿脸上,但说:“师傅他们那一帮人,当年侥幸逃出升天,一批旧人深藏不已,也鲜少有人愿意娶妻生子祸害后代的,毕竟朝不保夕,哪里来的新生儿呢。我确实是十年前才被师傅偶然救下的,那会,若是没有他,我大概已经流落青楼,或者已经死在不同的地方了。”
言似卿一顿,默默问:“许掌柜的家业似乎也是被其兄弟霸占。”
拂陵微笑:“也有我的哥哥,他们斗得厉害,但还是瓜分了,可能我也是瓜分的一部分——把我卖了。”
“同一个爹,但不是一个娘,真是让人伤感的至亲血缘。”
“平凡老百姓家有时候也跟天子之家差不多呢。”
言似卿闻言苦笑,“这倒是没法反驳。”
“但你还是挂念你的父亲。”
拂陵:“是,他当年对我很好,无可挑剔的那种,还把技艺传承给了我,可能也是看出那几个蠢钝不堪吧,他死后,我就像是已经成型的糕点,要么被吃,要么腐烂。”
那她对她师傅还
拂陵:“殿下会觉得我为你背弃这样救我的师傅,是下作背德之人吗?”
言似卿:“只是觉得自己不配这样的待遇,那会对你的出手,也并非你真正的险境。”
“驿站那会,你是猎人,而我是猎物。”
“就算是设计的剧情,你顺势而为,接近我,那并非恩情。”
“但现在的局面,又不太像想利用我去查你父亲的真相——没有那个时间了。”
拂陵笑,后说:“我被卖的时候,我母亲在的。”
言似卿安静。
拂陵:“她虽是小妾,但有个小儿子,为了确保这个小儿子可以靠着许家过日子,也为了确保最容易被卖的她可以留在许家,她装聋作哑。”
“我敲了很久的门,她没反应,还捂着我那小弟弟的嘴巴,不让出声。”
“我扒着门框,被堵了嘴,套了黑布袋抗出了许家。”
“樊香楼。”
“我也去过。”
“殿下,冽王掌控它,了尘殿下跟师傅利用它,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只有你,是真正帮我毁掉它的人。”
拂陵看着铜镜里的言似卿表情,“殿下,师傅的恩情可以让我一命还一命,但不如你对我的恩情重,足够我搭上德行。”
“所以你得睡一会了,不然我怕你又心软,为了蒋晦或者别的,又退让你自己,难以离开长安。”
“希望你能见到你的女儿。”
她的手指抵着言似卿的脖子,准备点穴让她昏迷过去,然后她在上手易容,带出长安。
一切已经准备好,她有她的计划,甚至顺着了尘的计划借他的手要帮言似卿带出长安。
突然,她神色一惊,手腕被搭住。
手指细长温软,言语轻柔。
“弄晕我之前,可以先完成另一件事,比如替你查出你父亲的案子。”
拂陵惊愕。
言似卿:“当我回报你这这一次出手。”
拂陵:“你真知道凶手是谁?”
这就知道了?
她可是查了很多年,都不知道真凶的踪迹,所以当初以这个案子开头,也是有私心在的,只是现在形势紧迫,她察觉到了尘那边似乎有别的算计,是她不知道的,所以不得不改变计划,直接救出言似卿。
可言似卿就一天,又查出来了?
“没,不知,怎么可能呢。”言似卿觉得她异想天开,不过
“有一些线索。”
“比如我问过罗玄的夫人唐妙心,当年案发,关于你父亲死在野林,确实人尽皆知,甚至不少人都知道具体位置,比如罗玄,那古铜村的人自然也更清楚,尤其是后来买下这个林子的陈垓岂会不知。”
拂陵:“我也查过,此人确实在安排它做种植之事,南面那边已经开始种植橘树查过他很久,此人跟我父亲并无纠葛,而且他十年前也不缺钱,案发之时甚至也不在长安,正在外地跑商,他本是倒卖果农的生意人,赚的航运费,这些年年纪大了,才准备回老家古铜村种果树,让子侄代替自己跑商,两边都能赚,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简而言之就是没有嫌疑,她也不是乱杀无辜的人——若非是她师傅或者了尘下的死命令。
或者是罗玄这类变节的贪婪之人,杀了也就杀了,她不带皱眉的。
言似卿:“那你看到你父亲当年亡故的地方留有祭祀祈福的丧仪之物么?”
拂陵一怔。
“有,还有一些白事之物,我见过,但十年尘土堆积,腐坏不少,有些掩埋在草木中,已经很不明显了。”
言似卿:“我也进去看过。”
“确实不明显,但也确实有,这本也正常。”
“不过,你知不知道许家那些人分了家财就不管不顾了,当时也怕这里真有野兽,根本没有来祭祀。”
拂陵一愣,当年该来祭祀的时候,她早就被卖了,再来此地调查以及准备引言似卿入案,也是这两年的光景,对当年并不了解,陈年旧事,非大理寺这般国家司部的大量走访调查记录,她纵然再厉害,也难知内情。
大抵也是想不到那些人无耻到这地步吧。
“所以,是陈垓或者古铜村的人忌讳这事晦气,所以代为祭祀?还是凶手故意来这里祭祀?”
拂陵怕耽误言似卿时间,于是抓紧时间问。
言似卿:“探访马车踪迹时,其实也问了那农人是否在林子里办过白事祭祀,农人说当时陈垓承包林子后,倒也怕忌讳,主张祭祀了一番,外人不知道,当他们村里的人大多知道。”
这也不奇怪,陈垓做这事也符合常理。
言似卿:“但那林子里有一些香樟老树早已到了砍伐卖钱的时候,陈垓没砍。”
“这般擅长经营且吃苦耐劳的航海人,突然这么不爱钱,偏又冒着忌讳非要承包死过人、传闻有食人野兽的林子,又偏要祭祀告慰亡者,这不矛盾,不奇怪吗?”
拂陵一惊。
“是他?”
她竟以为陈垓清白?可是他当年并不在长安,远在海域航运,这是切实的,也是经她彻查过的。
这怎么说?
言似卿继续道:“因为你引的罗玄案,两案并起调查,许家早已调令,简无良办事素来迅速,早就安排挖了你父亲的坟,尸骨已在大理寺。”
“我看过了,虽然过了许多年,只剩下森森白骨,但骨头上留有啃咬痕,罗玄尸体上的咬痕是你找来的野狗?”
拂陵:“是。”
言似卿:“你父亲的骨头上留下的是小型啮齿,是老鼠。”
拂陵安静无比。
言似卿:“老鼠不吃糕点是不可能的,所以林子里非第一案发之地,而老鼠吃尸体也是在别的地方,可要转移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也非简单事——对方大概是古铜村或者李家村的人,有独属的房屋地舍,能悄然恶行而不为人所知,可此人如此变态,却还会祭祀?”
祭祀的是陈垓,这无疑,陈垓当时没有作案时间,这也无疑,可他却因为承包林子也撇不开嫌疑。
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他知内情,也知凶手是谁,但他包庇了此人,甚至对此惶惶不安,不得不祭祀亡灵,以此安慰自己内心。
凶手是他的亲人。
而这人,如今很可能还在古铜村,就在附近?
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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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陵警惕, 但也意会言似卿的意思——她并不抗拒跟她离开长安,但在走之前,要顺手把那凶手找出。
在紧要关头,拂陵哪怕知道后者可以做到, 但时间确实重要。
“先出长安, 日后有的是机会。”
言似卿挑眉, “今日这动静,你确定对方会没有察觉吗?不要小看小小人物,你我也曾从弱小爬起,自有自己的谨慎细腻。”
拂陵其实知道这次跟言似卿离开后,就算能成功把人送出长安,自己再回来,也是必死的结局, 很难还有时间跟机会来此地追查那真凶, 除非把陈垓抓起来拷问,或者暗杀其族, 绝不放过任何一个。
但不管怎么样,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前尘后事也由不得她说了算。
“我知道, 但我拒绝。”
“殿下,我们该走了。”
拂陵已经替言似卿换上了面具, 再换掉衣物即可离开。
“您先换衣, 我们这就离开。”
言似卿:“我小时候,吃过你家的糕点。”
正在收拾东西跟痕迹的拂陵一怔,回头看言似卿。
言似卿:“当时你父母尚在白手起家,相携打拼,但自古吃食的行当, 好吃就是好吃,一朝崛起既名声斐然,很快就改变了境遇,我记得你母亲还给我送过一枚兔子糕,说是她家里有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爱吃的,那会我还极小,但记忆好,依稀已经能记得人的样子,糕点的味道。”
“你跟你母亲其实长得有些许相似,手腕这条链子,曾经是在你母亲手上戴着的,对吗?”
拂陵错愕,甚至有一种被命运因果击中的微妙感。
这么巧合吗?
不过,好像仔细想想也没错,自家是长安人士,父母当年起家卖糕,也是很有路数的,知道这种用心用料的糕点,平凡小老百姓买不起,所以摊子是摆在官邸附近的街道售卖,而言家再怎么样也是官家,官位不高不低,但名声好,跟诸权贵世家有个医术上的价值可用,也很有体面,甚至也根本不缺钱——言家光自家的药坊就不下十座。
若是当年言阕夫妻带着独女归长安述职,在街上遇到售卖糕点的许家夫妻,因女儿爱甜食,也不缺那个钱,买些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且拂陵也早早发现了——言似卿确实爱甜食小点,可能是从小如此,并不只是后来嫁到了南方雁城的缘故。
所以一切仿佛冥冥之中。
“那殿下在驿站见到我,难道就想到我母亲,然后认出我?”
她总觉得言似卿在认出她是许家女身份这件事上过于敏锐了。
一个人怎能如此敏锐?仿佛洞察一切。
“那自然不能,平生所见多少人,人有相似,何况过了这么多年,而我想要抓到这个凶手,也不仅仅是因为你或者当年跟你父母这点缘分,大抵是——那是我跟我父母最后相聚欢乐的时光,此后再吃这些糕点,味道总是不同。”
不一样了。
言似卿知道不一样,她也是后知后觉才感觉到内心之空虚伤感。
“我要与长安做个诀别。”
“代价是这位凶手的死。”
“不过带着我可能也是累赘,拂陵,你怕不怕?”
拂陵看出言似卿的坚决之意,也不是第一次领教这人的手腕——想做什么就必须做成。
对方也从来不为任何人改变决定,就算是徐君容或者昭昭,也最多影响后者的选择,但选择后,不会再改。
拂陵看言似卿已经拿起了衣物,背过身,伸手抚刀鞘。
“若是连苟藏在这小村子里的邪恶之辈都拿不下,还让他威胁到殿下您的安危,那也谈不上成功带你离开长安。”
深夜,从抵达到迅速易容打扮过的普通夫妻准备离开院子,门一开,山村田亩带来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拌月沐浴,拂陵看了看远处的冶铜所,知道那边肯定已经反应过来他们逃了,也很快会追上来吧。
“马匹我已备好,在村外小林,过去也不远,给殿下的时间不多了,殿下要怎么找到这人?我们先去找陈垓?”
言似卿现在只是普普通通的清瘦妇人,但一双眼动人瑰丽,笑了笑,目光落扫村子。
“你说陈垓的亲人里面,是谁最得他看重爱护,宁舍钱财心力,且一旦事发,他肯定也要被问罪。”
拂陵顿默了下,“他设祭祀,心里还是有所畏惧的,也断不敢让这个亲人还留在村子里,怕其又闹出什么,但这类人也素来恶劣,只觉得自家孩子什么都好,一定是在本地被人带坏了,只要去了别的地方就好了——那他自己接过烂摊子收拾的同时,也会着手把这凶手安排到别的地方避风头,也断掉原来的圈子。”
“所以,谁接了他在外的远航商运之事,有了赚钱的行当,又避开了当地当时沸沸扬扬的命案风头,那这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我当时查的时候,只知安排接管他船只跟商运买卖的有他次子陈运舶跟侄子陈阿宝。”
“不过,那陈阿宝父母双亡,有些病症,脑子不太灵便,一向是陈垓爱护看管一切还是陈运舶做主居多,所以这在别人看来也不是很奇怪。”
明明自己有孩子,却不传承,让给侄子拿好处,那就太奇怪了,村里人也会议论,但陈阿宝憨厚可怜,得叔叔照拂才能活下来,这也是自古宗族力量的体现。
那到底是谁?
言似卿直接给了一个答案。
“今日查到陈垓身上的时候,也查过他家里的事,那些村人话不少。”
“没有挣扎,自己进的野林,罗玄如此是你的手腕,但你父亲当年那般,大概率是被骗了,但他走南闯北,对人肯定是有戒备之心的,能打消他戒心的,很可能是瘦小病态且不太聪明的憨厚小孩——这个陈阿宝嫌疑反而更大。”
“还有,陈垓外出商运那些年里,人不在村里,担心这个侄子无所事事,或者遭人欺负,就让他管着老家一些田亩粮食的事,陈家算是地主,田地租赁给村里人耕作,到期收割,再卖给商人。”
“相比而言,陈垓的其他儿子反而都在读书的年纪,正在镇里读书,根本不在村子里。”
“你父亲是做糕点的,本来就要定期购买大量的粮食。”
拂陵恍然,转头看向一处。
村里的南面,那陈阿宝孤僻,以往常年住在村子外围,虽然前些年已在外航海商运,但今年早已归来,因为前面一段时日老是暴雨,也就是在言似卿来长安的路上,那几次暴雨期让海运之事受阻,官方又管控厉害,其实不少海运商船都已经调回。
所以,言似卿才说凶手就在村子里。
现在,她们要去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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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塘,猪圈,水渠,田亩,芦苇荡,老屋,夜里明月。
偶尔田埂边上还能看见一些旧年村子里留存的冶炼物件或者碎陶,斑纹废墟,爬满青苔。
凉风来,一切摇曳又静谧。
这是村子里最稀松常见的一幕,除了这里跟拂陵那边的屋子分别在古铜村两端,好像两个地方也没什么区别。
但,这里的气味更古怪一些,拂陵是习武人,感官强烈,言似卿就是天赋异禀,一如既往闻到了些许腥气。
鱼塘在,自然有腥气。
言似卿两人夤夜前来,也算是不速之客,可主人好像不在。
观望了下紧闭的门窗,俩女都看到了地上的鞋印。
对方出门了,还没回来,门上外锁落着。
不过拂陵留意到言似卿在看鱼塘。
“你觉得他在这里毁灭尸骨?罗玄的那个仆人,我放了,扔在外地,随他怎么样,但我父亲的仆人估计很难活下来”
“马匹都被他带走了。”
拂陵办的是这段时间的局面,目标达成后,那仆人如何如何,她是不管的,但她父亲当年携带的仆人就未必了。
她也记得言似卿在长安处理刘家村案子的时候,就从鱼塘的线索查到了一些凶手的蛛丝马迹。
言似卿看看鱼塘,又看看猪圈。
鱼塘里还有鱼,猪圈里还有猪,都活得挺好。
看得出不论鱼塘还是猪圈都是多年搭建的建筑,后头还有一座杀猪的屠宰房。
好多年了。
但中间肯定废弃过几年——因为陈阿宝去海上了,可现在猪圈里又有猪了,鱼塘里也有鱼了。
应该是陈阿宝回来后又重操旧业。
不过雨期已经过了,海上作业随时重启,陈家的路子都已经成熟,儿子侄子都不缺事干,这陈阿宝难道不出去了?
还是忍不住了近期又做了什么?
拂陵:“猪不吃骨头,但鱼塘淤泥可以沉骨。”
“但凡是单独一个处理尸骨,容易留下线索痕迹,但合起来就很不好查。”
猪可以消化所有人肉,骨头沉入鱼塘淤泥也没人察觉。
难道陈阿宝这几个月也杀人了,所以要重启这两个地方处理尸体,而且再没有外出的意思?
可是其本人不在,这太不凑巧了。
“殿下,那边脏。”
言似卿被拂陵低声拦下后,隔着几步远,看着猪圈里的三个泔水桶,又看了看两头猪,手指扯了下拂陵的袖子。
眼神对了下。
“既然不在,走吧。”
“通知人,马上包围这个村子,发通缉令,他总会回来。”
两人前后脚离开。
也就一小会。
咯吱
那屠宰房的门悄然打开,先亮出的是滴血的刀锋,穿着朴素平平无奇的青年探出脑袋,寡淡木讷的脸上挂着两颗大大的眼珠子。
眼珠子里还有数日熬夜疲惫的血丝。
常年海上作业以及山村田埂生活,让此人极具朴素气息,皮肉粗糙,乍一看比年纪还要大上十几岁,跟养尊处优的权贵们那细皮嫩肉的样子截然不同。
但就是这样的人,他此刻的样子其实更像是匍匐在人家,白日直立而夜晚爬行的伥鬼。
身体都是半出半不出的,脑袋歪斜,直勾勾盯着言似卿两人刚刚离开的方向。
但人影已经看不见了……
倒是
突然!
屋檐顶空翻下一人。
一刀下来。
直接斩断此人握刀的手腕,即将惨叫时,咽喉被落下的拂陵单手捏住喉咙,点穴气劲,嘴巴张开,堵住了破布,接着腿脚砰砰两下就被踢跪了。
绳索束缚,完整控制。
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言似卿从屋子后面踱步绕出,看都没看陈阿宝,只是在门口往里看了会。
手指掩了口鼻。
“是他。”
“留一口气就行。”
“让来日大理寺那边好交代,剩下的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额,可能还是有点关系的。”
两人都看向村子里的躁动,原来是发现她们了,陈垓带村里人过来。
可能今日在村外询问那些村里人,回头被陈垓察觉到了
幸好还是赶来出手了,不然今晚陈垓很可能就要把这陈阿宝再次送走,天大地大,来日去哪找人?
不过现在拂陵瞥见那些村里人一个个都握着锄头耙子等工具,当即将言似卿拦在身后,准备先撤。
相比于报仇,她更要保护言似卿安全撤退,反正这里动静也不小,冶铜所那边的人肯定也会赶来。
这陈阿宝跟陈垓等人已经暴露,以后自有人处理。
不过在痛苦的陈阿宝看来,这些冒头的村里人就是救星,他眼里生起希望,但很快,他听到轻柔婉约的声音。
“你管自己处置他。”
“不用管别的。”
嗯?
拂陵也喜欢抓紧时间办正事的人物,说话间不影响干事,加上拂陵对此人恨之入骨,一听言似卿的话,不再迟疑,当即折断其他双腿,嘎嘎噶擦几下,连其另一只手的指骨都全部折断了。
言似卿站在边上冷眼看着。
而陈垓那些人终于快到了,已经在数百米开外,怒喊时拂陵已经泄了一些恨意,侧身拔刀,准备料理这些愚昧被撺掇驱使的村里人。
自然不能乱杀,但击溃是不难的,她准备让言似卿去屋里。
“不用。”
言似卿淡淡一句。
拂陵终于察觉到不对,而陈垓也惊骇停下。
山林中人影丛丛。
有人靠近。
是师傅跟了尘那边的追兵?!
还是蒋晦的人来了?
刷刷刷,一个个死士提刀窜出。
没多久,言似卿跟拂陵彻底消失在这村子中,黑袍人那边的追兵却被阻拦在河边,一番厮杀后,对方撤退,再赶到村子,人早就不见了。
倒是陈垓等人都被捆成了粽子扔在那。
“大人,拂陵已经背叛,是她安排的人带走了那言似卿?”
下属疑惑,也心惊拂陵有如此能力。
黑袍人脸色沉闷。
“不是她。”
“那难道是宴王世子?”
不对,如果是宴王世子蒋晦,以其兵马,不仅会带走言似卿,恐怕也不会只阻拦他们,还会杀绝他们。
那到底是谁?
突然,下属趴伏在地,听了一会地面动静,马上抬头:“兵马来了。”
“这才是蒋晦真要来了,恐怕那边的人也被救走了,但他自己没上当。”
“撤!”
黑袍人拂袖而走。
他们迅速撤退,撤退没多久,一批赤红马就迅猛冲进村庄。
马蹄踏土,缰绳一拉,蒋晦冷眼看着乱糟糟的村子,也看到了南面屋舍的动静。
马匹走过狭窄的田间小道,留下一枚枚马蹄印。
最后,蒋晦停在院子里,冷眼斜瞥陈家叔侄。
后面被救且追来的简无良等人已经查了个大概。
“是案子凶手”
若钊:“但夫人不见了,应该被掳走了。”
“殿下”
没人敢说话了。
蒋晦面无表情,看向那冶铜所。
忽冷冷一笑。
——————
出长安的马车上。
拂陵看向言似卿,才发现这人的表情淡而从容。
而且,自打出那林子,她似乎就很从容。
越来越从容。
她还记得刚刚那伙人出现的时候,言似卿就很平静,“走了,这里他们处置。”
言似卿轻描淡写,转身,袖摆轻荡。
直接利落走人,一点都不带迟疑的。
拂陵沉思了很久,直到马车离开,她才说:“殿下是故意上套,我想到了,但你确实有援手,只是既非宴王府的人,也非别人,是你自己的人。”
“按现在的局面,就算世子查到了古铜村,留在那边的线索只会是我带着你逃走,但被追查,一番乱斗,最后不知是我师傅或者是我的人成功带走了你。”
言似卿:“是啊。”
“知道你们不会杀我,被抓也不妨事,借了尘之手脱身而已,栽在他手里,比我直接脱逃,更容易让蒋晦接受。”
“然后他们斗他们的。”
“我离开长安。”
“只是我没想到你你让我很意外,好在你我目的一致。”
拂陵现在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所以刚刚在林子里,或者这一路上,若是我对殿下你有什么别的心思,恐怕周遭就会有人杀我吧。”
言似卿:“是。”
拂陵安静,后反而笑了。
“我怎么反而更高兴。”
“这才是你,言似卿。”
聪明而狡猾,狡猾但不失德。
拂陵本来觉得言似卿早早安排了人马,自然可以自己离开长安,用不着自己,但,蒋晦肯定会追查到底,如果自己留在长安,万一被抓,很难补全前面的逻辑——言似卿似乎并不想让蒋晦知道一切是她设计的,且她已逃走。
最好的结果就是
“我希望他认为我已死在了尘的手里。”
“恩怨闭合,不要再有别的牵扯。”
言似卿轻声细语,眉宇间没有任何不忍,显然她发自内心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而且她也看向拂陵。
“我帮你找到了凶手,你得帮我背这个锅。”
“如此,我们也算两清,可好?”
拂陵说不出话,最后只剩苦笑。
言似卿,对于蒋晦来说可能是天赐的荣幸,但也是一场劫难。
“殿下,您能做这般布置,那了尘殿下那边?”
拂陵有些不安,她还记得言似卿出长安的时候,用了一枚令牌,直接叫开城门走人。
那令牌是谁给的?是王妃令牌?若是,那长安城门肯定早已传讯给宴王府。
言似卿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温柔又深远。
“人的命运,是一场史诗。”
“但当时无人知,以后就知道了,自有人编写。”
“不让你留下,就是觉得你不必要掺和,那是他们的事。”
皇宫,青凰碑。
黑漆漆的,只有月光见证一切。
了尘在碑下挖了挖,在碑体巨石下面果然挖到了一个盒子。
泥土尘封多年,盒子完好无损,典藏珍贵,上面还有嵌入的黄金玉石,也不知当年邺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它埋下的。
了尘打开了它,里面赫然放着玉玺跟羊皮纸。
了尘眼底狂喜。
但突然。
“我儿,深更半夜不睡觉,来挖地瓜么?”
第113章
——————
了尘其实是擅谋狡诈之人, 也总会在做一件事乃至做一个选择之前预备好其他退路,其实这也是许多能办大事且已经实为领袖的“掌权者”必备的能力跟决心。
宴王父子如此,言似卿如此。
他这般常年蛰伏预谋“窃权”者亦如此。
皇宫内院其实可以随便入的,入了, 如何行为, 如何掩盖行为, 得手后又如何安然退走,最好还不被发现,一旦被发现又该如何撤退。
看似小小“挖宝”的偷窃行为,实则要调派以前渗入皇宫,且蛰伏整个长安机构内外的许多心腹。
一张蜘蛛网,你扯断一条线,需要整张网络中所有线支撑的其他力道稳住, 这才能让局面不至于坍塌。
多年布局, 不就为了今夜小小“挖宝”吗?
了尘思虑周全,从抓到手的言似卿“下场”到自己得手后脱身逃逸的“下场”都做了严密部署。
他也想过暴露后的退路。
可真没想到
漆黑中, 月色凄冷, 青凰碑孤傲屹立皇朝数百年,它见证了一切, 也见证了了尘回头看去,跟回廊檐小穿着黑底金纹龙袍的威武帝王的身影。
因为漆黑, 并无点灯举火, 因而只能透过白银月色的倾斜看到下面半截龙袍样式跟整体的剪影。
龙首凤字,天日可表。
蒋氏三代一贯如此雷同,只是这位开国帝王最为英武嚣戾。
枭莽,儒武,暴烈而金贵。
三代如上。
但绝对相似五六分, 贵不可言,不可匹敌。
这个不可匹敌指的是——只要对上自家其余两人,他们对外任何人仿佛都能做到不可匹敌的战果。
天家风范吗?
了尘与之对视须臾,也观望到了其身后,附近隐匿的其他暗影。
很奇怪,自诩天家,却在黑暗中融入如此完美。
“父王,这么晚了,睡不着吗?是年纪大了?”
“我是在挖地瓜啊,给您做夜宵可好?”
了尘飒然一笑,露了阴柔贵相的模样。
他说话,珩帝却不急着回应,毕竟天下至尊从无必须回应阶下之人的礼仪。
天下之礼盖出帝王之心。
他随意就好。
而在这缄默中,隐藏着的黑影有些动了。
宦者点灯,挂盏,一点点光辉压制了月色,从帝王身后以及周旁规整蔓延,最后集中在他之身。
仿佛宫廷核心所有荣耀光辉都如逐日一般集于一身。
帝王之相,龙庭之鼎。
他在那,眉目从容,瞧了尘的眼神古井无波,里面藏着的狰狞黑龙并未出井,只是低低吟,震荡静夜。
“朕年纪大了,确实想要儿孙孝顺。”
“假设是以前,你这般无诏潜入皇宫,朕恐怕会让你以命表孝心。”
了尘笑:“这点儿子是知道,毕竟祈王三位皇兄不管做出多大的灾厄之事,残害百姓,在您看来,若非危及您自身的权威,且威胁到朝廷治世,辱没国家边防,您也不会痛下杀手。”
自古都如此。
少有真为“司法公正”而杀子的帝王,别说杀子,刑不上士大夫都是惯例,何况皇亲国戚。
珩帝:“既知道,为何还握着本该属于朕的盒子,不该跪下献上?”
了尘:“您确定这属于您?”
珩帝:“不属于朕,难道属于你吗?难道你不是朕的儿子,朕还没给的东西,当儿子的也想抢?”
“也不对,你不一定是朕的儿子。”
原本和煦的“父子”对话戛然而止。
不论在场的宫人还是禁军护卫,亦或者是站在不远处执掌神策军的魏听钟,他们都没有任何异常反应。
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哪怕内心惊涛骇浪,亦一片死寂。
了尘也很平静,只出了委屈的调调,“父王何出此言,难道我不是您跟那位细作的孩子?”
他自问自答,“好像确实不是,毕竟,我是您强迫谢后生下的孩子,如此实在有违您的尊严体统,传出去要被天下人诟病,就因为这样的不堪身世,所以您会对我绝情如斯,就因为这么一个盒子,就安排这么多人准备伏杀我?”
“不好,我说出了这个秘密,这些在场的人后面不会被灭口吧,毕竟您也不是多仁慈的人。”
这一次,魏听钟还能平静,其他下属多多少少惊慌了。
一来除了极少数人,比如魏听钟这样的人物,他们并不知珩帝的当年事。
二来此事本来就不堪,知情者被灭口是大概率之事。
躁动也只是稍稍一波澜。
珩帝仿佛没听见,但笑了。
笑声轻蔑,神情亦轻蔑。
“非要当我儿子?”
“你常年蛰伏在白马寺,当了和尚,若非过往实证,朕倒以为你从小被送去的应该是戏班子。”
“柔弱不堪,毫无勇气,也只是多了几分上不得台面的谋划之术,就以为自己当世奇才了?”
“屡屡设计言似卿,让朕以为她是邺帝跟谢后的孩子,以此洗清你自身,好当朕的儿子,将来好窃国居上。”
别的还好。
提及邺帝以及“窃国”,一下子就触怒到了尘的敏感,后者虚伪的笑容淡去,露出冷漠阴狠的神态。
“窃国?陛下以军武逐鹿,也是年少得名的封地大都督,没想到也如那些臭书生一样擅用文辞修缮历史——难道您忘了自己是怎么得到这个天下的?若非你安排那无耻的细作女,蛰伏我母后身边,给我父王下毒,导致他英年早逝,你以为当时那些老臣会迅速投靠您?”
“我皇祖父是昏聩无能,导致天下大乱,但我父王母后本该是天下最好的帝后,是你,是你窃国!”
了尘也不装了,冷笑着反戕珩帝。
魏听钟下意识看了下珩帝,发现后者为“帝后”字眼微变了脸色。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成了太监,在先朝之中如一般小太监做活,那时瞧见过珩帝夫妻跟其他听诏的大都督们一样从封地抵达长安,当时新君初礼,曾为太子夫妻的谢后跟邺帝刚登顶,成为天下之主,对于这些大都督们而言堪称鸿门宴。
他也见过如今的帝王夫妻在无数权贵跟百官之中位列世家之首,集体俯首跪拜帝后夫妻。
跪时为臣,可有不甘?
再起时,上下君臣有别的俩夫妻可有对视?
后逐鹿天下,杀绝旧王。
再回头看那一幕,未尝不是史家绝唱。
珩帝之孤傲枭狠,后来称霸时全然暴露,对邺帝的轻蔑嫉妒乃至痛恨极其复杂。
再看了尘这个目前已可实证为曾经的帝后之子,那种痛恨更添几分。
珩帝也只是稍微波澜,但并未被了尘过分激怒,他甚至笑了。
“你确实不如你的父母。”
“你的母后说过:天下之争,落子无悔,只有成败,没有对错。”
“而你的父王,固然朕再看不上他的柔弱,至少对他也有佩服之处——青凰太子,回头看看,那块石头意味着什么。”
“败而殉国,无怨无悔。”
“真奇怪,朕以为言似卿是青凰的时候,对她并无憎恶厌弃,甚至惋惜她不是朕的后代,倒是轮到你朕竟觉得你不配当他们的孩子,既不像邺帝,也不像她。”
“朕若不配这个天下,那谁配?你?”
了尘没有回头。
他知道身后是当年中毒垂死的邺帝自杀殉国之地。
也知其为何自杀于此。
“他不是认可你为天下之主。”
“而是成全他作为帝王的尊严,也完成他作为一个父亲跟丈夫的责任。”
“以他之死保护我跟母后。”
“如果陛下真的心安理得,何必非要拿到玉玺?”
“不就是知道自己也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吗?”
但凡推翻的是昏聩的老皇帝,都称得上乱世明君。
恰恰推翻的是当时很得拥护有新朝开明之象的邺帝,还用的下毒之法。
谢后认可逐鹿之争的手段成败,天下人却有诟病,也总有人利用此事做是非,这么多年,一直有反动之势,而珩帝不得不在乎此事。
就说翻盘明牌之局,没了退路,互相攻讦的点一定极为残忍难听。
了尘嘴巴也毒,还要补上一句,“不过你瞧不上我父王的柔弱仁慈,他也未必看得上您的孤寡无情,起码他对得起自己的妻儿,而陛下你对陪着自己危难而起的妻儿可是薄情得很,我猜如今这一局,包括这盒子,也不过是言似卿跟你此前达成的谋划,以玉玺来诓我暴露。”
“若我不暴露,你也不能确定我到底是不是你跟我母后的儿子吧。”
“这点真情,若是元后跟宴王知道,也不知会如何作想。”
了尘一直都很会拿捏人性弱点,从刚刚就在调动周边下属们的恶念——告诉他们知晓这些机密会被帝王灭口。
现在又在隔空挑拨帝王跟宴王之间沉年的隔阂与恩怨。
可怕的是他说的又都是事实。
让人难以忽视内心的动摇。
不过,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珩帝知道它起不了多大作用。
了尘会幼稚到以为这样的挑拨就能让这些人有勇气对抗帝王权威?
人人背后都有家庭。
世上有勇气挑战秩序的能有几人呢?
若是有,也已经死了。
那就是在拖延时间。
珩帝:“朕陪着你闲聊这么久,也算有耐心了,所以足够你的那些心腹准备就绪了吗?”
了尘霎时安静。
外面有了动静。
很残酷的动静。
是有些人被杀死的动静。
视线方圆,宫廷内外都有刀剑起,走动中,周厉控制的金吾卫正在快速击杀个别已经暴露的“桩子”。
而周厉的盔甲上也有新鲜血液流淌。
他一个个房间找过去。
一个个杀死。
热血滚烫,喷溅在脸上。
有些,甚至是认识多年的好友,也有金吾卫内的旧部。
刀进刀出,他好像又变成了白马寺案子之前意气风发名声残酷的金吾卫中郎将。
也是帝国双骄。
也是后来的言似卿极不熟悉的一面,但可能也是旁人都习惯了的一面。
她看到的,也只有她能看到。
别人不知。
“周厉,你我相识多年,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我是无辜的,我并非”
周厉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确定名单上最后一人已经伏首,他擦了下刀柄,免得血液太粘稠影响手感。
“收拾好,这些日后都是功绩。”
“陛下自有封赏。”
“宫外那些处理好了没?”
“廖副将带人出去了,还没回信,但那些人已然暴露,按照陛下的指令一一摘除,应当不会出错。”
周厉还是很谨慎的,“差人出去探查结果,其余人跟我”
周厉这边负责清理,但留意到名单上暴露的这些“桩子”基本都位于北门,料想是了尘布置的人马集中在北门,是为了得手后更容易逃逸?
周厉并不知帝王跟言似卿的计划,也不知言似卿跟了尘在城外的博弈以及落败审讯,他今晚行为完全是出自帝王密令,他们这些武将只会照做,别的内情不是现在的他们可以盲目窥探的。
其实他内心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知道这些人物背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然了尘不会突然如此冒险。
言似卿出事了?
他内心焦虑,却不能渎职,只想着早点完成此事,尘埃落定,他再去看宫外的动荡虚实。
可再急切,他也谨慎,因为早就认知到了尘是极狡猾的性子,如果做好了放弃当前“皇子”身份以逃逸出城的准备,既万一暴露,北门这些武将官员就会率人反水,甚至造反逼宫。
提前洞察,暗暗处死,是最节省有效的行为。
帝王并不愿在宫廷乃至长安内外大动干戈,毁坏当前大好局面,又让北逾等国再起野心。
但在了尘那边,他全部投注于北门是不稳当的,至少要在南门那边再安插一个两个的暗桩,以出意外之时能够备选脱逃。
可在之前的洞察中,南门无人牵扯。
周厉准备去南门看看,但他一到南门就觉得不对劲了。
守卫有点门生。
他眯起眼,问了对方的姓名,说是调班换的人。
对方很镇定。
周厉唇瓣微抿,“是吗?今日竟会换班?本将很意外。”
“大人执掌金吾卫,对我禁军守将调班不太熟悉也是常事。”
如果太清楚,等于越权,那才可怕。
对方这话一说,周厉本该就这么算了,但!
周厉的心腹副将已经从周厉的暗示看出点门道,悄然吩咐下属查探。
突然!
“大人!”
啪嗒一声,原来是宫门侧室的耳房紧闭小门被金吾卫小将打开了。
一具尸体啪嗒一下卧倒下来。
锵!
周厉当即拔剑,但目光往内庭扫去。
不妙,南门如果早就被拿下,那对方可有放出什么人出宫?
这还算是小事,就怕对方不是放人出去,而是放人进去!
“一队去内庭!!二队随我杀!三队放警哨!”
——————
了尘这边,帝王都袒露“掌握大局”的从容了,他一人如阶下囚,光是锁定他的弓箭手就不知多少,心腹下属又都暴露了。
等于他一败涂地。
他慌不慌?
并未。
了尘露出诡谲的笑容,这笑容对于魏听钟跟珩帝而言都是一种先兆。
果然!
“出手!”魏听钟看到了珩帝的手势后,立即下令,但意外也就此而来。
弓箭手那边反遭袭击
动乱钟,园林内外有另一批兵将杀入。
且随着一声厉喝。
“宴王府非陛下亲令突然调动兵马,意有反动,按兵部新制,宣威军等护卫军离岗进宫护驾!”
宣威将军齐无悔,也就是沈藏玉带兵杀入,只给一个名头,接着二话不说下令攻杀。
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按理说沈藏玉并未宣威军主将,在上面也还有其他将军握有兵权,如有帝王危机不可亲令的大动作,按规矩得上面几位同意,联合出兵,否则跟造反无疑。
可恰恰现在沈藏玉就是调动了大军。
原因就在于兵酒贿赂——长期饮酒,慢性而毒,上面那几位大将现在都中毒了,直接栽了,沈藏玉跟了尘长期布局,如今才收获成功。
了尘之前跟黑袍人聊的事,也就是沈藏玉孤注一掷的搏杀。
他要担起最后的反击。
若是成了,飞龙在天不在话下。
若是不成,也不过是死。
不过在这件事成功之前,他们还利用了一件事,改了兵部新制。
“护驾!”
两边混乱,调动宣威军悄然从南门入的沈藏玉显然更占兵力优势,竟比神策跟一部分禁军都厉害——人数占有,而且他们是从外围抄尾杀至此地的。
了尘习武,抬手就击杀了一位袭来的禁军,反手拔尖格挡魏听钟的剑击。
内力震荡,袖摆飞扬。
隔空对喊了面无表情的珩帝。
“我也不是白认你当父王的。”
“等你死了,我手握玉玺,也自是新君。”
“也自有人拥护我。”
“蒋家这姓,我也不是不能戴着。”
“也多谢父王你为了利用我牵制蒋嵘而改兵制,利于我今日之举。”
“杀!”
什么拿了玉玺就逃逸再蛰伏造反。
一开始了尘就没这打算。
他既布局造了这皇子名头,就设了好几条路线——最好的结果自然是珩帝跟宴王父子相杀,灭了他这英王最大的敌手后,他就是未来太子,未来新君,假设这绝佳的妙计不能成,甚至可能身份也暴露了,那也没事,老皇帝一死,他这英王自然能上位,刚好这时宴王父子也因为他抓走言似卿而离开长安,这是他费心制造的天时地利。
只要成功,拿下皇城,又有英王身份跟玉玺,再顺着从前珩帝对宴王父子的戒备跟敌意栽赃其谋反。
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而抓言似卿,只为玉玺跟引宴王父子出长安。
这两个目的达成即可,别的都是次要的了。
风险自然也有,可这谋夺天下的事哪有不冒险的,当年珩帝不也如此冒险吗?
至于其他知道他身份内情的人、在场这些人,其实就算不会被珩帝杀人灭口,也会被他杀人灭口。
了尘心智坚毅,提剑杀来。
魏听钟等人被节节逼退,很快只剩下魏听钟护着珩帝入最近的小殿,关门死守。
珩帝威严如旧,站在空旷的殿内,侧目看了一眼供奉的神位。
“陛下,后面可有小门退走?这里不安全。”
“刚刚金吾卫已有警哨,应该是周厉察觉不对劲了,以他能耐,肯定会通知其他大军前来护驾”
“陛下?”
魏听钟始终忠心,在如此为难之际,折断肩膀的半截箭矢,冷静安排,要把珩帝送出,毕竟这里扛不住多久就会被破门而入。
正说着,门破了。
沈藏玉跟了尘杀了进来。
快要尘埃落定了。
了尘跟沈藏玉都不敢拖延时间,要快刀斩乱麻直接杀死珩帝跟魏听钟这些人,拿下整个皇宫。
了尘一抬手,身后涌进来的兵将正要完成最后的“从龙之功”。
当年珩帝跟他的追随者怎么拿下的江山。
他们这一代一样可以。
如此局势,何人不惧?
珩帝眯起眼,却见只有浑身浴血靴子满是血水的魏听钟一人,他把他挡在身后,以最无男儿的资质而挡在最前面。
剑锋指了尘。
也没其余漂亮废话,只有死战到底的决心,也让下属把珩帝带到小门那边,做最后的退撤。
因为魏听钟身先士卒,原本因为敌我差距而略有怯意的下属纷纷英勇起来,用自己的身体把珩帝稳稳保护着。
滴水不漏。
珩帝愣了下,看了一眼魏听钟的后背,有点深沉,身体没动——但后面的神位雕塑动了。
偌大的宏伟雕塑,撑住了整个殿座的高梁,俯视他们,然后从佛像拈花的手掌跟身体打开诸多暗枢口子。
弩箭咻咻射来。
刚猛密集,群体如瀑布射向了尘等人。
了尘等人完全不设防,也万万没想到这里还有如此绝杀机关。
沈藏玉被射中肩膀,筋脉断,剑都快握不住了,后退,换剑格挡,却因为自身终究非正经的武者大将而缺失武功,何况在这样的乱射中,其他人自身难保——到这关头,他跟了尘都没有肯以死保护他们的心腹。
一败涂地。
他中了箭矢,但了尘有武功,还能格挡一二,退到门槛那儿,最前面一波的被射杀差不多了,但外面还有人
“都进来!”
了尘命令身后人进来,但佛像后面的小门咯噔一下。
门打开。
露出里面的兵勇跟禁军大将。
外面也被金吾卫大将带兵包抄,勒令几句,这些起兵的宣威兵勇就被吓住了。
缴械投降的不在少数。
尘埃落定。
沈藏玉被一脚踹翻踩踏地面,而了尘脖子上也被金吾卫大将抵住了长刀。
他不动,舌头抵着舌根,不甘,但冷静。
只盯着珩帝。
“她把玉玺的位置也提前告知了你?所以你在这事先做了安排,甚至改造了这佛像。”
“手笔如此之大,就为了尽可能挖出我埋伏的暗桩,乃至于把沈藏玉这些背主之人跟朝中投靠我的官员也都引出来一网打尽?”
这么安排,牺牲了不少人,但成果很大。
可以肃清大量不忠于珩帝的叛徒。
可了尘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的目标不是我吧。”
他幽幽一句。
珩帝神色冷漠,“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儿子,还肯给你身份,也放任你养的一条狗掌握兵马,岂会没有准备。”
轻蔑如斯。
但了尘跟沈藏玉连暴怒的能力都没有,了尘自嘲:“把狗养成狼,自然是为了对付猛虎。”
“陛下是在等宴王参与进来吧,连着我这假皇子跟真皇长子一起收拾,结果,人家没上套,哈哈哈!”
了尘确实聪明,举一反三,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一番算计,在珩帝那连真正目标都算不上。
他虽落马,但反而更嚣张了。
珩帝厌恶他,撇开眼,问了魏听钟。
“你说,宴王为什么没来?”
“奇怪。”
他这边跟了尘做了了结,也拔掉了朝野上下心腹大患,剩下的也只有宴王府了。
动静不小,早该传出去了,起码宴王府不可能不知道。
他不信自己那强悍的长子不知道其中意味着什么。
竟没有搏一把的勇气?
要知道趁着了尘动乱,他进来掺和,比了尘更名正言顺——趁机把自己这个帝王杀绝在皇宫,对外宣称英王谋反暗杀帝王,他来护驾
历朝历代也多的是这样的路数,换汤不换药。
别说帝王家,许多世家也多如此。
父父子子的。
只要父死子继的规矩还在,只要父死,子自然会成为下一个主人。
别让人抓到真相就好。
可宴王没有。
太多年了,他竟能忍这么久?
还是真的忠诚无二心,从来没想过反他这位父王,也没想过取而代之?
珩帝眼里猜疑不定,但凶相隐隐。
魏听钟知道这问题并不好回答,但他不能不回答。
“王爷因为儿媳被掳走,跟世子殿下一并出城营救了,并不知眼下皇宫出了如此大事吧。”
也算滴水不漏。
也就是他这么中正不偏驳,珩帝才不会生气,换做别人,这种中正既是投靠宴王那边的态度,会死人的。
珩帝一笑,不置可否。
正要下令杀了了尘。
了尘忽然开口,“这就要杀我了?连杀三子已是记入史册了吧,但说我是邺帝谢后之子,恐怕也非陛下所愿,怕引起前朝之人再起波澜,所以我很好奇,你会用什么名头来处置我。”
相比沈藏玉如丧考妣的神态,了尘泰然很多,也有几分皇家风范。
但珩帝依旧看不上他,斜瞥,淡道:“连杀三子怎么了,若有悖逆,该杀而已,朕不缺儿子。”
也算承认了不会以邺帝谢后之子处置他。
“至于给你的罪名,既然你喊了朕这么多次父王,也不让你白喊——就以你勾结詹天理策划诸案定罪收尾吧。”
了尘一愣。
盯着珩帝。
而珩帝此刻才微微一笑,“你真以为自己无懈可击?直到今日才让朕确定你身份?”
“詹天理没死,朕留着了,被处死的是其他死囚。”
“要让他交代事实也不难——其妻坟墓在其老家后山,你不还带着我那老三的脑袋去祭拜过人家?这是你们之间的交易。既然这么在意,那以其妻子的尸身威胁他,他自然会反水。”
“你早就暴露了。”
了尘跟沈藏玉脸色顿尘。
原来他们被玩弄的时间还要早于言似卿跟珩帝于廖家达成协议之前。
了尘收拾了下表情,“你就不怕我真是你儿子?”
珩帝神色冷漠。
走到他跟前。
俯视着。
居高临下,视若蝼蚁。
“朕当年一再怀有侥幸之心,彻查所有,以为她也跟着逃了,但还是找到了她的尸身,一尸两命,孩子在她的肚子里。”
“你还是不像她,没有她那样的傲气。”
此刻的珩帝神色颇为冷寂,看了尘的眼神从细细打量到失望厌恶,转瞬间的事。
了尘察觉到了,眼底暗沉,自知没了其他翻盘的机会,于是慢悠悠说:“那我恐怕比你所想的更没有骨气一些。”
“我的父王母后他们能做到落子无悔,接受成败,但我不能。于我而言,若是失败,也得同归于尽或者将成果拱手让于他国之人。”
闻言,众人错愕。
沈藏玉都惊了下,盯着镇定自若的了尘。
了尘微笑:“被我毒杀的将领很多啊,其中一些不乏边疆跟重要城池中的守将,算算时间,也差不离是这段时日毒发病重,大食国跟北逾国的使团密信也该回到他们国家了。”
“唯二能打的大将军宴王是会冒险去边疆,被你利用完最后的价值,还是一心挂念言似卿的蒋晦会二次赶赴边疆呢?”
“就算蒋晦以家国为重,也无妨,那言似卿中了蛊毒,只有我能解我不死,就能留言似卿性命,陛下也还能控制这个皇孙,没准还能让他们父子相杀。”
“所以,今天我不会死。”
“陛下啊,不是只有你才能下最狠的决心”
“大军将至,边疆将灭。”
“我得不到的国”
珩帝拔出金吾卫大将的腰刀,一刀插入了尘腹部。
了尘嘴巴一张,吐出热血,却被珩帝捏住下巴。
血水流淌在手掌,珩帝无情,“威胁朕?”
了尘微笑,笑得一如毫无欲望的世外高人。
“不敢,我只是没有我父王母后那样的骨气。”
“不过也是靠着他们的根基得位不正,也自会让天下人知道只要他们肯努力,下一个帝王也可以是他们。”
“世家无数啊,蒋氏亦无数。”
“陛下,若非你当年一心妄为,对妻儿翻脸无情,又欺辱我母后,贪婪过甚,也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你会跟我一样下地狱呢。”
不知为何,原本胜券在握的珩帝脸上肌肉颤抖一二,仿佛乏力,手一松。
侧步走开。
众人以为他被击中了心中软肋,暂时不杀了尘。
结果
刷!
横刀斜劈。
人头落地。
热血洒了众人一身,众人吓了一跳。
而那了尘的人头滚了几圈,停在门槛正中,双目睁开,正对视着外面的青凰碑,仿佛对他的父王献上最终的孝意。
但他也确实背弃了所有。
尊严与荣耀。
家国与宿命。
回应这对视的只有珩帝冷然一句。
“天子无错。”
——————
珩帝也看到了外面的青凰碑,仿佛隔空看到了曾经自己得卑微叩拜的年轻帝王。
也看到了其身边风采绝世的谢后。
那个女人。
若是看到自己唯一挚爱的孩子是这样叛国的货色,也不知会做何想。
他面无表情,提刀转身,走向佛像。
一路滴血。
他抬头看着佛像。
当年他在邺帝自戕的青凰碑边上建造这小殿,供奉神位,就是为了镇压其魂魄。
他内心不安吗?
不,更多的是愤怒。
愤怒此人哪怕败落而死,也得天下人认可跟夸赞。
他到底做了什么英明于天下的事?就因为他生来就是皇子?从太子到新君都名正言顺?
而他明明力挽天下于将倾,反而不如其得人赞颂了。
凭什么?
他要他魂飞魄散!
可不管如何,他亲自打下的江山,不可能让北逾国那曾经的逃亡旁支夺走。
什么古天子血脉。
旁支叛徒而已。
天子之血在我!
珩帝抬手,魏听钟递上巾帕,珩帝拿来擦拭手上鲜血,一边压着心胸起伏的沸意,冷声吩咐。
“查边疆情报,调动准备,召阁部兵部朝会。”
“喏。”
“还有,联络”
他正要提到宴王跟蒋晦,语气很复杂,但遇到这种紧要关头,他也意识到自己迄今最能倚重的依旧是最戒备的至亲后代。
这是作为帝王最不满的事实,但他也得承认自己老了——时间好像也不多了。
脑海中闪过好些个儿子孙子的脸,诸多算计伏上心头。
沈藏玉垂死,但不会让他真的就这么死了,造反大罪,有的是他生不如死的罪刑,他现在想自杀都没办法。
魏听钟已经控住了他,沈藏玉听到了珩帝的部署,心里不甘,但也廖有慰藉:珩帝越得倚重宴王,宴王父子就死得越快,
“告诉他们,家国为重,若是为其他心思抗拒军令,那”
他说着,忽然表情微变,巾帕掩了口鼻。
血液涌出,竟还泛着黑。
珩帝皱眉,魏听钟等人大惊失色。
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件事——了尘能长线布局,早早勾结冽王等人,策划诸案,朝野内外都有其他暗桩布置,下毒弄倒一堆将领,导致帝国边防失策,危及国防,那,他为何做不到布局宫内呢?
给帝王下毒
可是陛下素来谨慎,所用之物,饮食等全都有试毒之人,要给他下毒难如登天。
除非
金吾卫大将跟禁军统帅两人对视着,再看向魏听钟,都想到了可疑之人。
因为他们三人都知道对方是珩帝这几年最不设防的——九皇子母子。
九皇子也是珩帝这些年在准备铲除宴王父子之后最得心意要培养起来的人。
刚十一岁,还年少,但也知些道理,乖顺儒雅,很得帝心,母妃卑贱,没有外戚
不管是不是他们有心下毒,还是了尘洞察帝心,悄然借他们之手给珩帝下毒,反正现在看来,他成功了。
众人转头看向了尘的头颅。
竟觉得其遗容之上有冰冷诡笑。
珩帝吐血,倒下时,心中有一种大厦将倾——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在地上,看到诸臣下惊慌或者模糊的样貌,隐约中瞧见青凰碑。
邺帝,那小子,当年是这样的感觉吗?
大好日子就在眼前,突然毒发,垂死,无回天之力
珩帝昏迷过去。
魏听钟等人只能呼唤太医,但眼前更恐怖的局面在于——了尘那同归于尽的布局已经从上而下成功了。
帝王毒发,生死不知,边疆若再有战事,那
魏听钟警戒,第一反应就是看向两位掌握禁军跟金吾卫的大将,眼底有戒备。
而这时,这两人的面容似乎隐晦,到底作何想也不知。
如果局面最坏,比如帝王倒下,再未起来,那这些大将跟阁部大臣就难说有什么心思了,但他们要么找宴王,要么顺势扶持傀儡小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窃取江山大权!
魏听钟眼神示意,想让下属去找宴王。
而两位大将并不言语,只让下属去找太医。
气氛诡谲。
直到
“陛下,陛下!三位大人,宫门外,那位,那位他在外面。”
魏听钟顿默,紧绷的情绪倏然松伐,再看向两位大将,发现这两位神色也松了。
他们也在害怕。
害怕自己得做最动摇人性的选择
这世上能越过那道门槛的有几人?
————
宫门口。
南门的厮杀只维持了一半进度,周厉本以为自己要血战到底,很可能也会战死在这,毕竟己方人力不足。
没想到打到一半,这些贼人就被灭杀了。
周厉提剑,对峙着宫门外骑着马屹立不动的宴王。
宴王身后,乌泱泱的兵马。
他们已沉默许久。
宴王没有强杀而入的意思,也没有退的意思,仿佛在等候宫内传旨。
而周厉等人压根也没法替帝王做主,就这么对峙的时间,金吾卫这边的人惊慌不安,不知今日局面到底会如何收尾。
但,他们可以看出——宴王没有硬来的意思。
他似乎很从容,从容到让人以为整个天下的局面都已经朝他倾斜。
他甚至也没有挑战法度跟帝心的意思。
不犯错,不违规。
顺从局势。
周厉是不安的,因为他知道只要帝王无碍,宫内局面平复,局势永远不会往宴王那边倒。
尤其是在了尘一脉的旧患被铲除后而帝王麾下儿孙还有许多,其中也有年少但品相不错的,帝王身体又还算康健,所以,局面完全不利于宴王府。
那宴王还能这么从容?
周厉不解,也担心最终会出现最坏的结局——相杀,内斗,耗尽帝国根基。
宴王父子太强了。
“王爷,不如您先回府?”周厉低声询问。
“王妃失踪,您可有其消息?”
一方面劝,一方面也在委婉建议。
宴王平静,淡淡道:“离上次我劝你入宫,好像也没过去多久,但又已经过去很久的样子。”
周厉没想到对方忽然提起这事,“是,当时多谢王爷宽容。”
宴王:“我不宽容,你很快就会知道。”
“不论是我儿媳妇的事,还是我自己的事。”
什么?
周厉刚迟疑,就听到此前派进去报讯询问是否传召宴王的小将跑回来了,带回了急报。
下毒,陛下被下毒了,毒发昏迷
周厉猛然看向宴王。
宴王拉了下缰绳,俯视他。
居高临下。
没有说话,只有眼神睥睨。
周厉深吸一口气,他有自己的政治敏锐度,知道——天色已变。
而宫内传来的声音也很明确——魏听钟三位掌兵的大臣都求宴王入内主持大局。
包括他自己的上司。
那
周厉后退一步,躬身行礼。
“宫内竟有反贼毒害陛下,还请宴王殿下入宫肃正一切。”
马蹄稍动,宴王骑马入宫,身后兵将随之入宫。
浩浩荡荡,杀气腾腾。
但周厉也得到了宴王最后的一声回应。
“她离开长安了。”
周厉一怔。
晚间,他也见到了回归长安的蒋晦。
整个人仿佛刚从地狱归来。
应急诏回归。
他没找到言似卿,但终究得因为家国大事回归。
回归他自己的位置。
因为他是蒋晦,是皇长孙,还可能是未来的太子,未来的帝王。
周厉守在长安城门口,正查看言似卿白日离城的记录,职位不同,他被皇宫大事拖住,等他脱开身,尘埃落定。
但,她不是尘埃啊。
可她消失了。
是被了尘算计掳走,还是被大食国或者北逾国的人带走了?
没人知道。
一切都在今日发生,又似乎在今日结束?
周厉实在查不出什么,心烦意乱时,听到兵马动静,侧目看去,看到回程的蒋晦带着大理寺诸人回归。
凶手抓到了,案子也破了,人没了。
这些人没有一个有好脸色,灰头土脸的。
但没人敢吭声。
蒋晦一身的血,也不知道路上杀了多少人。
就这么骑着马入了城,很快也会进宫。
宫内。
魏听钟站在屋檐下,看着个别妃子跟皇子的尸体被白布裹着送出。
而其他皇子公主乃至宗室全被关在一个地方。
包括怀渲。
那地方暗无天日,陷入宴王一手主导的审问。
名正言顺,阁部都挑不出错——造反的是了尘,是帝王一手利用扶持的假皇子,下毒的是被其控制的某些人。
借这个天大的案子,查无上限,而朝野上下都知道珩帝这般处境,帝国只能归属一人。
大食国跟北逾国已经勾结,发兵边疆,外患之下,成熟的政治家只会无限抱团,迅速解决内忧,所以这样的处置没人抗争。
在这般强硬下。
哪怕高贵如这些皇子王孙,死的死,消失的消失。
今日之后,如果有人活下来,也没什么心气了。
吓破胆了。
滴血的九皇子尸体盖着白布被抬出去的时候,蒋晦路过。
一个眼神都没给。
魏听钟一点都不意外——如果对弟弟妹妹们从无主动出手的宴王都已经完成了帝王之姿的狠绝转变,出手既雷霆,那蒋晦一开始就不需要这样的转变。
宴王府很早之前就跟其他皇子有了无情的隔阂。
人人都在等着一鲸落万物生。
但有时候也是反过来
“殿下。”
魏听钟朝蒋晦行礼。
蒋晦颔首回礼,但肃然阴沉的脸色没有多大的好转,一日疲乏,他的脸色比往日苍白一些,越显得孤寡无情。
魏听钟已经知道言似卿的事,但,他没有提及言似卿很可能在落入了尘之手后被其下毒。
找不到人,一切白搭。
而现在边疆要紧。
魏听钟迟疑过,还是没说。
殿内,蒋晦看到了孤身站在窗下的宴王。
“父王?”
宴王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外面的园林景色,也开口。
“找不到?”
“是,找不到,您知道她在哪吗?”
宴王这才回头,盯着他。
蒋晦微笑:“我查了一路,发现有很多人马出手暗杀她,但也可能是想活捉她,不管如何,总归是不同的人马。”
宴王:“怀疑我?”
蒋晦:“没有,我只是感觉如果针对了尘,她跟陛下达成了计划,陛下同意以此换她脱身出长安,但大概率还会派人杀她。”
“所以路上不同的人马有陛下派出的这点我很确定,只不过最后混战,她最后是被谁带走的,我不知。”
“但或许她合作的对象不止陛下。”
还有眼前人,他的父王。
下毒那事,了尘的脉络,他也知道一些,知道有些进了宫里。
他都知道,没道理他的父王不知道。
既然知道,还是让对方得手了那就是默许的。
兵不血刃,一尘不染。
也免了父子相残的局面,也避免内斗的损耗。
朝野上下未尝不在私下乐于这等结果——这些文官名流,历朝历代都是最精明的群体,永远在投机,选择,看风向。
再借此事铲除所有威胁的对手,扫荡皇室。
蒋晦素来知道自己的父亲跟自己的睚眦必报跟恶劣脾气不一样,后者从来不小打小闹。
真动真格的时候,就是要收网了。
所以他只能做一个猜想。
“父王,是你的人带走了她吗?”
宴王眯起眼。
父子间有片刻对峙。
些许,宴王说:“其实你很清楚,她自己要离开的概率很大。”
蒋晦神色一沉。
宴王懒得再跟他掰扯,“是去找她,还是去边疆,你自己选,要么反过来,你稳长安,我去边疆。”
“手掌的伤可好了?莫要感染发脓,不然有你好受的。”
他只是冷淡,但并无严父的暴戾权威。
父子间的相处冷淡平和,但并不残酷。
蒋晦皱眉,有点恼怒愤愤,还有几分委屈。
“她不要我,父王你很开心吗?”
宴王无语,正要说什么,蒋晦大步走开,甩下一句话。
“自然是开心的,毕竟你也没人要。”
他走得飞快,宴王抓起的砚台都来不及砸过去。
可最终放下了,神色变幻不定,却又看向窗外。
他看的根本不是皇宫园景,而是外面——宴王府的方向。
那人被保护好好的,还在他的家里。
可是,他也知道快留不住了吧。
尤其是在言似卿已经离开长安后。
那她的归处,要么在他所在的皇宫内院,要么
他已经快要是帝王了,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只要他狠狠心。
那人就会永远属于他。
他也能给她最顶级的权力与荣耀。
虽然他跟言似卿有过关于她的协议,可他当时并未答应
宴王站在窗下,神色阴晴不定。
————
一日动荡,肃杀一切,宫内外血腥密布,死了许多人,大臣将领,内外浮沉。
但又很快随着宴王入宫执掌大权而扫荡了所有异心。
兵部基本一边倒——因为歪心思的也基本被拿下了。
唯二的动荡就是边疆跟宫内。
是谁给珩帝下毒?珩帝是否已经亡故?
边疆如何了?到底谁去边疆平乱?
——————
半个月后,边疆。
大食国跟北逾国的大军已经会面,海富贵的军师,会见北逾国野心勃勃的新大帅,后者为了加重合作,屡屡提及言似卿跟蒋晦,意有所指。
海富贵一开始忍着,后来沉了脸,淡淡道:“她是我的,你们若是动她,别怪我翻脸。”
北逾国大帅挑眉,轻笑:“自然,女人而已,我们共同的目的还是杀死蒋晦,吞下中原大地。”
“希望海大人牢记本心。”
“也预祝你成为她的第三个夫君。”
海富贵不言语,只是低头喝酒,再看向驻军对岸星火点点的天朝大军驻地。
“我希望在蒋晦赶到边疆之前攻破对方边城,他真赶到了,这仗不好打,后日动手。”
“后日太急了,渡河就不是简单事,言似卿失踪,他还能不去找?了尘不是说已经给她下毒了?放消息出去,扰乱他的心智。”
海富贵看向对方,“连我听到言似卿中毒,忧虑痛苦之下都不会选择脱身去救她——而他首先是大将军,再是未来皇太子,乃至未来天子,其次才是蒋晦,是男人,你既小看男女之情,就不要再战前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路数去算计最为铁血的沙场兵法,我大食国对这一战投入巨大,几乎堵上国运,不陪你玩这小家子戏。”
对方这才肃然。
三军搏杀,迫在眉睫。
“那就明日。”
北逾国的也狡猾,不会任由海富贵说了算,宁可再提前一天,次日突袭!
——————
又是一个月后。
剑南道,某小城边郊。
山庄庭院,娴雅古朴,当地佃户安生落居,耕作朴实,早起晚归,餐食自有定数。
傍晚时,炊烟袅袅。
院内,闲庭外拂陵已然确定这里早就是言似卿的地盘。
也对,其富甲天下,哪里都有其产业,说其是帝国的第一大地主都不为过。
这样的人,既然早已布局脱身,自然早早定下了中转站。
走水路迅疾而下,她们到这已经一个月多了。
拂陵也得知了长安的一些事。
倒不是有意刺探,而是满天下皆知——帝王中毒,病入膏肓,宴王监国理朝,已经稳住朝纲,形同帝王,宴王世子远赴边疆参战
边疆战事至今没什么消息。
毕竟一个月多对于边疆而言,减去路途时间,对峙时间,消息传讯时间,实在不算什么。
拂陵不知言似卿打算,只觉得这人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从容,因为没有波动,而显得温和。
突然有小孩动静。
拂陵转头,看去。
憨态可掬但样貌实在有其母亲精华的小女童手捧着花环跑来。
“拂陵姨姨,给你。”
拂陵抬手接住撞上来的小肉团,掌心摸到软肉,心里也跟着酥软,声音都跟着温和几分,笑谈几句,听到门口那边传来柔雅声线。
“昭昭,字帖写完了么?”
昭昭缩了下脑袋,吐吐舌头,跑到厨房那边拿了柳儿跟嬷嬷烙的炊饼,又颠颠跑回了书房写字,书房内有周氏低声笑她偷懒。
拂陵转头看去,言似卿正走出。
拂陵觉得最近时日是她这辈子最安定快乐的日子了,但
“想去长安找你师傅了?”
言似卿开门见山。
拂陵涩然,后叹气:“乐不思蜀,但尤有德行促使我回去。”
言似卿笑了笑,“你非我雇佣的职工,就算是,也有自由,不必这么为难,注意安全就好,没准将来我们还能再见。”
还能吗?
拂陵有点疑惑,毕竟天下如此大,车马一生都未必能抵达任何疆域,而人的消息总是容易断的。
但她知道自己肯定要走。
只是
“尾巴消息都扫干净了吗?长安那边会不会找来。”
言似卿顿了顿,认真道:“以我对他的了解,边疆是必须去的,家国战事第一。”
拂陵:“很奇怪,你竟不担心吗?”
她很直白,因为看得出蒋晦对于言似卿也非路人。
因为在意,才需要那么缜密部署,借了尘的手,又套入多方势力,掩藏踪迹,而且言似卿自己也没遮遮掩掩。
一个月前就说过:她希望蒋晦好受一些。
言似卿沉默了些许,才慢吞吞说:“以前那次都能赢,这次若是输了,岂不是很奇怪,难道我还能揣测因为我这个妻子的失踪,导致作为主帅的他大失水准?那我也太晦气了。”
拂陵:“伤心过度。”
言似卿:“”
她欲言又止,后提醒,“你是习武之人,少悲风画扇。”
拂陵:“殿下,我也是曲艺之人,多情伤感也不奇怪。”
也对。
言似卿哭笑不得,“不用这么喊我,等战事结束,就会有王妃已死的消息传来。”
什么?
拂陵惊疑。
“我说过,会让它闭合收尾。”
拂陵眉目微垂,莫名觉得难受,“您不遗憾吗?”
其实她有些讨厌蒋晦,从驿站那会就讨厌。
总觉得此人过于天然高贵,比他们这些命运波折痛苦不堪甚至一眼望到头就是惨烈下场的人来得太过恣意了。
他,还天然侵略最美好的人物,仿佛生来就该属于他。
可后来再看,又觉得某些人错失彼此,竟会让旁边人都觉得遗憾。
但也可能是自己在唱戏的过程中,有好几次看到那位新王妃待他人的神态虽是温和从容,周到体面,却只有待那人时,才有波澜的鲜活气。
羞恼无奈谨慎迟疑
才像一个活人。
而非完美的标本。
言似卿起身,理了下衣摆,转身离开。
“这一生,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顺从命运。”
“而命运,遗憾才是常态。”
“可能等我跟他老了,再回想过往跟彼此,也才会承认:我跟他本就是最不相配的。”
般配,却不相配。
多残忍,又多明显。
言似卿孤身走向另一座靠着山林的小院,那是她办事的地方,更清净。
她走进书房,从许多屹立的书架上相继取下新送来的各地账本跟海运清单,转身走向书桌的时候,愣了下。
盯着书桌上的歪了些许的镇纸。
后退一步。
但身后撞上了什么
她一惊,手捧的账本刚要落下。
一只手从她身后越过接住了它。
腰肢被横臂锢住。
身体紧紧贴合对方。
账本里面的清单纸张哗啦啦落地,轻飘飘贴着木板,发出飒飒声。
而她的身子单薄,也想柔薄的纸张一样轻易可被身后强硬的人物禁锢。
耳畔清冷,有浅淡的皂木清香。
“为什么不喊?”
“是怕你心爱的女儿撞见你被残忍抛弃的第二个夫君轻薄吗?”
言似卿一时哑口。
正要说话,却被抚了脸颊,转了脸。
堵住了。
喘息都没了机会。
急切,强横,夹带恼怒与压抑。
要把她揉碎了,偏又小心,怕弄疼她,因此把压抑的力道转变成时间。
一如他们曾经在最亲密的地点跟处境下协商好的那样
她耐不住,让他克制。
“我没有违规。”
“是你毁诺了,言似卿。”
显得密切,铺张,频繁
言似卿难得有了喘息的时间,上衣散落,柔软拖在她手臂上时,她指尖拽着衣物,免得全然落地,但低声沙哑:“仗都不打了?来欺负我这么一个女人么?”
“这就是大将军的风采?嗯?”
蒋晦托着她的腰肢抵着边上小榻,撑着她的脊背轻轻卧倒在榻上,垫了软卧,腰身倾覆上去,俯视着时隔一月后更显顾盼辉耀的骄色。
“打赢了。”
“借你失踪的名头,我假意还没赶到边疆,海富贵撺掇之下,他们两国大军突袭,结果大食国反水了。”
“你的真爱,玩得一手好心机,早已跟我父王谈好了策略,诱骗北逾主力出兵。”
“实则计中计,我们两国合力灭了对方第二波主力,基本掏空了他们国家兵力。”
“北逾国递投降书了。”
真是完美之国策。
蒋晦在边疆知内情,会见到秘密而来的海富贵,当时心中复杂,但还是做了最利于家国的选择——送上门来的天赐良机,也是背后三人最完美的谋划,他如何拒绝?
只是有一股气。
言似卿:“那很好。”
蒋晦贴近她,语气很轻:“一点都不意外啊,看来在原有的计划中,你对父王就不提了,但跟那位海富贵会长真是信任有加,无可猜疑。”
“那在你们的计划里,对我的安排是什么?只是打仗吗?”
他生气,有很大的气。
愤愤郁郁,以至于时隔一个月后的他,明明打了两代帝国都不可比肩的大胜仗,甚至即将吞并分裂数百年的北逾国,如此赫赫战功,也不能让他开怀张扬,反而更沉闷可怜了。
天之骄勇,未来帝王。
怎么能这么可怜呢。
眼巴巴的,明明在冒犯亲近她,眼里却有红红的血丝。
好像要哭了一样。
言似卿伸手摸他的小耳朵,在他贴着身体把滚烫的温度传到自己身上时,轻声说:“也不止。”
蒋晦停下,耐心等她说,好像她只要给一个解释,他可以不气不恼,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言似卿眼底微异,但温柔回:“会有我的中毒死讯传出,如果你不信我已经死了,也会让你查到我可能被海富贵带走了,去了大食国。”
“碍于国策,你总得死心的。”
她可真温柔,温柔递刀。
蒋晦:“听着很为我着想,也把我捧成了为国为民的第一等人才,我应该谢谢你?”
言似卿:“你本来就是。”
蒋晦:“那你本来也没打算在国内久待吧,是否过些时候就要带着你的挚爱亲朋前往大食国,彻底脱离我的追查?”
“刚刚假意说这妥善的安排,实则是怕我查出你手头的准备?你手下的商船,下一艘,再过半个月,就会去大食国,对吗?”
他想来是查了很久,而且早就查到这了。
缜密,耐心,直到耐不住。
言似卿被揭破打算,神色微异,定眸瞧着他,“如果我不承认,你信不信?”
她怎么可能承认呢?
蒋晦气得要死,却舍不得动她头发丝分毫,只是低下头,靠着她的肩头。
“半月前就听说你中毒了,他们都不告诉我,好像生怕我为了你耽误边疆战事,人人都端着为国的大帽子,都说为我好。”
“可恨的是你,你也这样待我。”
“要我当大英雄,要我没有破绽,完美在上。”
“不可笑吗?”
“你这么把我高高捧起。”
“却又不要我。”
滚烫泪意落在她裸露的肩头,春色跟真情彼此融化。
言似卿发怔,却无言以对。
甚至有些无措跟为难。
蒋晦终究不是矫揉造作之辈,也只是难忍痛苦跟委屈,哪里能一直哭,反而擦拭了她的肩头的湿润,“为何不说话?又不想理我了?”
言似卿:“在编谎话哄你,但实在不知道该撒什么样的谎。”
蒋晦:“”
“那你还要不要我?”
言似卿眼底深沉,手指搭着他的臂弯,看到了他手掌上的结疤伤口。
有伤口,又结疤了。
她记得是当初廖家小院留下的。
他跪在那,俯首磕头。
漂亮无暇的额头都有了红痕。
像是最卑微的蝼蚁。
“你将来是帝王,就不怕我记恨当年事,危及你一族王权吗?”
“蒋晦,你家,灭了我家满门。”
“即便你能忍着颇大的嫌疑,不做怀疑,或者为一时情欲,有自信控制我,那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你生育后代呢?”
“帝王不能无后嗣。”
“前朝帝后的下场你不知道吗?”
“或者你以为我能容忍你广纳后宫,另有女人跟孩子?”
“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蒋晦一时怔。
言似卿看到了他的痛苦。
她撑着腰身起来,曼妙身姿远盛任何时节的天地美色,尤是她似乎美而不自知,只坦荡拉上半敞的衣物,手指勾着带子,心平气和,冷静无比。
“所以不要为难彼此。”
“趁着将来我们老了,还能怀念彼此美好,不枉此生拥有过”
她太冷静了,仿佛看透了世态,也看到了彼此一生尽头。
她永远在做最正确的选择。
体面,周到,完美。
就在她要结束这一场刚开始的风花雪月,推开他欲起来时。
人被他重新摁下。
言似卿疑惑,看着蒋晦贴上来。
不肯停下吗?
她以为他要像当初成婚那样强势。
蒋晦:“你之前,那段时间,算是纵容我是打算好了,以为我对这种事腻歪了,就能淡了情爱,舍得放你走?或者更容易接纳你盘算好的结果?”
言似卿不承认。
蒋晦:“你还跟那个拂陵说当我们老了,再看彼此,才发现彼此是不相配的。”
“你似乎一贯以我对你的索求为主。”
“而你对我,毫无兴趣,说不要就能不要。”
言似卿:“”
蒋晦冷笑着,“家仇我认,但既然有恨,你就该报复才是,怎么能就这么算了?——拿捏我这个蒋氏最优秀的后代子孙,掌控我,玩弄我,享用我蒋氏的荣耀与权力。”
“你竟要放我跟我父王舒舒服服当皇帝?言似卿,你怎么想的?怎么能这么软弱呢!你坏一点!”
言似卿:“”
又一次被他癫狂的言行震惊到了。
“至于生不生孩子,本来就没打算强迫你。”
“你爱生不生。”
“反正父王身体好得很,跟你娘也未尝不能努力,只要你娘愿意,他做梦都能笑醒。你我也努力扶持那小孩当皇帝。”
言似卿被他大逆不道的话惊住了,尤其是提到两人的父母,说什么“努力”,表情都挂不住,羞恼打他一下。
“你胡说什么!生孩子危险得很,阿娘再生岂能自保?”
“那就不生。”
“你别闹了,让开。”
“那你要不要我?”
“”
蒋晦手指探入还没系带的腰身,亲近她,低低求她。
“要不要?”
“你就没有一点自己想要的吗?你坐拥无数财富,生来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凭什么不能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
“我都送上门了未来天子在你身下,你不想吗?”
“言似卿”
“你有点野心看什么破账本,看我”
言似卿被他弄的面色嫣红,捏着他的小耳朵,低低喘息,“说什么被我掌控,每次我让你停下,你停了吗?”
“你又不听话。”
“少来诓我。”
自己挖的坑,蒋晦无语,但忍了忍,低头整理她的衣服。
“好,听你的。”
言似卿惊讶。
蒋晦额头汗水滴落,没管,擦拭她身上的痕迹,“反正你别不要我。”
“既已成婚,夫妻相携共白头,你别毁诺。”
他很认真,不肯罢手。
言似卿看到了他衣内纵横的伤疤,比上次还多。
她静默一会,拿了帕子替他擦去了额头的汗水。
蒋晦微怔,低头靠近,让她方便擦拭,眨眨眼,看她的眼里是化不开的钟情。
“家国盛事之下可埋我的忠骨,那是我的死亡归处。”
“但若是活下来了。”
“我只想在你身边。”
“这也有错吗?”
言似卿擦好,垂首照例叠了帕子,轻声说话。
“我知道。”
“不是怕你变心,是怕我自己变了”
蒋晦顿了下,似乎沉思,后低沉,“是真爱海富贵?周厉?简无良?还是拂陵?我姑姑?谢卷思天杀的,还有那个什么榜眼刘无征”
他报出一个名单,没完没了的名单
言似卿本来还在沉思伤感,闻言欲言又止。
最后嗔怒推开人。
什么大英雄,未来天子,这小男人,毛病!
第114章
——————
其实两人都很清楚, 他们之间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各自又隐藏了什么,抉择了什么,只要蒋晦找到她了, 那就只剩下一个结局。
初见时, 她就看出且判断这个性情刁钻又显贵刁钻的儿郎有极坚毅的内心跟偏执。
这类人, 沙场悍将,政治隐狼,下得了狠心,缺乏感情,固有极端的追求。
可也是这类人,一旦动情,非常偏执。
蒋氏三代, 也不是一以贯之。
父子不像祖。
当然, 人活一世,那位活了几十年, 登顶至尊, 那又是不同的处境,非子孙可比。
谁知道将来的蒋嵘跟蒋晦是什么心性?
言似卿其实也不在意, 她从小榻起来后,已经系上了带子, 慢条斯理整理衣物。
处处娴雅, 玲珑款款。
蒋晦不动,只靠着小榻看着她,眼神隐晦,不知在想什么。
言似卿察觉到了他的过分安静,回头看他一眼, 不问,眼神询问了。
怎么了?
蒋晦开口,“我在想,若是我再放肆一些,也不那么乖一些,你是不是得沐浴再更衣,那是不是还得跟人解释,当然,以你之绝顶聪慧跟言辞,肯定也能骗过所有人”
她实在没忍住,一本书籍扔了过去。
砸在蒋晦胸口。
偏这人外衣敞开,露出了光裸的上身,他还不躲,故意让它砸中,在天然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红痕,跟那几道疤痕斑驳一起了。
但
红痕像是女子的口胭脂,抹一下,嫣红,再抹一下,渐淡。
竟显得妩媚。
言似卿还能看到对方小腹劲道分明的轮廓。
薄皮健劲,细腰韧骨。
她知道。
很知道。
别过眼,她平静道:“穿上衣服。”
蒋晦拿了书籍,坐起,随意拉了下衣领,但依旧半敞开。
“军医说我还带伤,不能闷着,不然疤痕很难好,还容易化脓。”
那还匆匆从边疆赶来?本该去长安领取荣耀
言似卿不再说什么,走到书桌,继续处理账本等事。
也不管他的去向。
毕竟这人又不是小孩子,她也没有管男人的习惯,所以不问不顾。
蒋晦倒也安静,不耽误她办事,跟以前一样。
但也没亏待自己,取了糕点茶水,又从书架上拿了书,脱鞋上塌,盘腿安生。
煮茶喝茶吃点心看书
浪荡不羁,又透着几分乖巧安静,就是衣服不好好穿。
言似卿做正事时鲜少分心,哪怕蒋晦在也如此,但她察觉到了——这人并不认真看书,倒是频繁看她,眼神还很古怪。
“你能把书拿正吗?殿下。”
蒋晦脸皮厚,当无事发生,反而应:“好的,夫人。”
夫人,这个字眼被他拿腔拿调运作得颇有内情。
从前还暗恨,如今拿来得意。
言似卿咬了下唇,不理他这番表面乖整下的暗暗调戏。
但也不理解这人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挺复杂的。
她好像对这人才有钻研的好奇欲。
可又不想问,怕问了又是不体面的答案。
蒋晦也不好明说,其实他此前在榻上看她穿衣,想的不是那话头调戏,而是别的——是不堪对她说的,因为她肯定会生气,觉得他不正经。
她,对男女间的情事有极通透的管制。
似乎不拘腐朽不堪的妇德约束,不吝动情,但也收放自如,让他心猿意马,反复不自信。
她每次停下太容易了,下榻既无情,穿衣从容。
他从后面看,最不甘的猜想既是:如果不是我,换了别人,她也能这般?
是的,能。
她能做到行云流水。
而且她也早就准备好了退路,这世界并不止一个国度——而她的能力跟思想也绝不约束一个国度,她可以比任何男人或者女人都要远大潇洒,纵横四方,在另外美好之地经营好同样舒服甚至更好的生活。
那时,能让她允许伺候她情欲的人会是谁呢?
他平等嫉妒任何一个已经有嫌疑或者未知的人物。
所以她言辞有序,冷静分明,给他罗列了利弊,谈及两人的不相配。
他知道,也理解,但脑子里乱糟糟的,情绪上涌,根本没法判断利弊或者遥想未来的隐患,因为所有的利弊跟自保之心全被另一种恐慌打败了——她不要我,但有可能要别人,甚至以后再也见不到,我只能从别人嘴里知道她跟谁在一起,但也可能从此再无消息
这些短暂的念头,像是一座座山,一座座压下来,让他喘不过气来,甚至他此刻还忍不住新生一个更无羁可怕的念头——万一她不仅要一个,甚至要了一群呢?天底下上赶着贡献自己的人可太多了。
“言似卿。”
“嗯?”
言似卿能力过人,这些商业事务看似繁琐,于她都只是小家子游戏一般,因为她知道规则,也能玩弄规则,更知道这是一个商业利益可以靠开辟新路线疯狂暴涨的时代。
处处都是机遇。
而她的最大优势就是早就累积了碾压式的巨富。
她已经快处理完了,但还是因为蒋晦的询问而暂停,抬眸看他。
认真细致。
以为他怎么了。
蒋晦也很认真,左手握着瓜子,右手端着茶。
“假设你不要我,你又不介意身边多几个人,你会选谁?”
一个问题,三个坑。
言似卿顿了须臾,重新拿起毛笔,垂眸继续工作,一边淡淡回:“你要是吃饱了撑的,就少嗑点瓜子,多喝点茶。”
蒋晦瘪嘴,倒了一杯新茶,光脚下榻,踱步而来,把茶杯放在她手边,撑着桌子弯腰问她。
“求求你?”
“告诉我行不?”
他的衣领又敞开了,这个角度看去而且这人来时显然沐浴过,在初初从后面拥抱她时,那股子干净爽朗的皂香就被她嗅到了——这人在新婚那段时间,甚至会变着法得用不同味道的香皂,而那些香皂也恰恰都是她名下的产业所出。
小心思多,她看破不说破。
但不知眼前是何路数。
言似卿身体后倾,眼底意味不明,恼了,又压着。
“本来就被你查出且指证过的事实,还需要假设么?”
“如果是不止几个,也可能是几十个。”
“我也不知道怎么选,实在人多的话,要不抓阄?”
蒋晦几要呕血,再不敢提这个话题,哼了一声,怒了怒,甩袖走开,然后开始收拾茶几上的细碎。
一边生气一边收拾。
他不知道背对着的言似卿撑着下巴看他,后勾唇,低眉无声浅笑。
窗柩闲风,穿堂而来,过袖飘青丝,眉眼是山峦勾勒的画,心是湖泊沉淀的红霞。
朝起落,日月永在。
——————
言似卿回了主屋那边,照常吃食,也没有什么异常,没人知道其中变故。
倒是入夜后,她擦拭着刚洗完的头发,看到屋内的人已经点好了温暖的地炉,顿了下,放下帕子。
“不觉得自己太嚣张了么,殿下。”
蒋晦用火钳子弄着炭火,看她穿着单薄,随手拿起边上的毛毯披在她身上,摸了下她的发丝,还有些湿,哪怕在炉子边可以烤干,他也顺手拿过帕子继续帮她弄干头发,
言似卿坐下来,没有拒绝他。
蒋晦:“我来得匆忙,没地方住,只能厚着脸皮求夫人收留。”
鬼信他。
恐怕附近宅院除了她安置的一些人马,别的都是他的人。
言似卿洗完澡总是惫懒,烤着温暖的火,身上的湿意也渐干,眉眼倦怠中慢悠悠说:“书房那边你可以住,那边有卧室的。”
蒋晦:“那万一被人发现了,以为我是闯入的窃贼。”
言似卿:“那你在我这,万一被发现,我不好解释。”
她说的是昭昭。
蒋晦:“若是昭昭来了,你就说我是你上战场的夫君,如今诈尸归来了,这样可以吗?”
“我不介意当替身。”
阴阳怪气的。
他们是夫妻,她竟然说不好解释。
不过蒋晦多少知道言似卿脾气,不会在“爹爹”这个名头胡说八道,那样对小孩不好,她对此很强硬。
言似卿:“”
安静时,外面传来动静。
竟是昭昭闹着过来找她了。
“阿娘,阿娘,晚上昭昭跟你睡奥,可以不?”
言似卿抬眸,看向蒋晦,仿佛在看一只成精的乌鸦。
蒋晦尴尬,乖乖走向——床底。
言似卿无语,拉扯了他的袖子,指了衣柜。
两人突然想起以前那次——他们各自的想法是反的。
这一对视,两人都很尴尬,又忍俊不禁。
言似卿推了他一把,蒋晦摸摸鼻子,躲进了衣柜。
言似卿开门见了昭昭跟领人过来的拂陵。
怎么也不可能让昭昭留在这,但小孩好糊弄。
大人未必,尤其是拂陵这种死士高手。
后者一进来,瞥见地炉边上码放整齐的银屑炭,再看到言似卿打的手势。
她懂了。
追来了?
也不奇怪,就是比预想的还要早一些,而且看样子两人没有吵架,或者两夫妻闹什么矛盾。
起码言似卿安然无恙。
拂陵松一口气,毕竟如果真闹矛盾,虽然最后赢的一定是言似卿,但那蒋晦本就不是寻常货色,还是未来天子,闹起来,言似卿也会很累。
两个人一起哄了哄昭昭,成功把小孩骗走了。
拂陵临走时,看了看那衣柜。
“如果有事,喊我。”
“我未必打不过。”
拂陵客气说,也是很认真的。
言似卿哭笑不得,但也应下了。
拂陵带着昭昭走后。
言似卿回到地炉边,蒋晦已经出来了。
“她觉得我会欺负你?”
言似卿:“你会吗?”
她眼神洞若观火。
蒋晦一时哑口,后继续替她擦拭头发,弄干后,长指穿梭绸缎般的青丝间。
“不会,在你肯对你的挚爱亲朋承认我之前,我不会。”
言似卿静默,“所以什么时候回长安,也能由我做主吗?”
蒋晦:“是。”
言似卿:“哪怕你明知你的皇爷爷将死,你是必然要回去的。”
蒋晦:“是。”
言似卿看着眼前的火焰,面容灼玉一般。
“那就回吧。”
“我说过了,我不抗拒命运,何况你父王迟迟不肯放我母亲,我本也是要再回长安一次的,但这次是你自己再次选的。”
“蒋氏赤麟,我不为你的选择担负责任。”
“你想好了吗?”
蒋晦没有回答,只是俯身,从后面抱住她,俯首抵着她后颈。
呼吸很淡,声音也很轻。
“你最好远比我想象的更坏,坏到没人可以欺负你。”
————
第115章
——————
月明星稀, 在这远离长安的地方,言似卿卧榻而眠,某人虽在她面前常有顽劣乖张之相,但真允诺了, 也是如刀剑一样刚强不可折。
说不欺负她, 还真守诺了。
就躺在她身边, 同被而眠,但很安分。
言似卿有了睡意时,半昏沉,隐约觉得这人似乎又更成熟了一些。
其实,这也正常。
一般人的成长一定是因为原本稳定且适应的生活中有了巨大变故,可以是因为处境,也可以是因为在乎的人。
蒋晦遇到的, 两者兼备。
但言似卿知道它关联的并不只是自己, 恐怕更多还来自蒋晦自家的事。
天家无情。
他对自己的爷爷想必是有些感情的,但这种感情一定在屡屡察觉到后者对宴王府有灭杀之心时一点点消磨。
而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也不是廖家那布置缜密随时射杀的帝王心, 更不是明明早知了尘有问题,还赐其英王身份, 利用其钓鱼,并布置新的党争削弱宴王府
最后, 在他打完大胜仗一解外患的时候, 布置了尘为诱饵钓杀宴王府。
蒋晦都知道,但他入宫那会,对其他小皇叔的尸体视若无睹,也没去看过一眼毒发病重的珩帝,也不跟宴王谈及此事。
他的爷爷有自己的算盘, 付诸行动。
他的父亲也有自己的计划,蛰伏爆发。
那他呢?
也有,藏在年轻皮囊之下的深沉野心,也自有孤狼一样的残忍。
他甚至也不会跟言似卿谈及此事。
倒不是要瞒着言似卿,而是
他们中间始终隔着言家的灭门之仇。
跟她谈他们家的争斗是非,生死轮回,实在不礼貌。
所以蒋晦不提,言似卿也不问。
屋内安安静静的,如与月共眠。
但言似卿还是有些混沌,半睡半醒的,眉眼着落在窗柩斜射照映在木板上的光色。
树影飒飒,光影摇曳。
夏季快要过去,秋来,于是变得寒凉。
莫名想起年幼时。
父母,糕点,亲人,毁灭,暴雨
好奇怪,一年比一年过去,但小时候的事反而越来越清晰。
好像她从未长大一样,一直被反复困在过往。
但也可能跟四季轮回一样,总会反复,只是今年的雨季更绵长阴冷一些,让她招架不住。
她竟觉得有些冷了。
可地炉那边明明还有猩红如赤焰一般的炭热。
她看着,又觉得眼底刺痛,闭上眼,有点焦躁不安。
突然,身后温热贴近,揽了她的腰身,贴怀。
他睡眠好,也像强健的野兽一样有沸腾的体温,沉稳呼吸中,近乎本能拉着她不松手。
紧紧的。
小火炉一样。
温暖,但不伤人的小火炉。
言似卿怔了怔,后伸手搭着对方在腰上的宽大手背,手指叠合,她闭上眼,困意渐渐上来。
——————
遇上了,解决不了,那就不做无谓之争,接受就是了。
言似卿素来言而有物,不算坑人。
所以说回长安,就不会拖沓。
拂陵回到主院后,把孩子交还给周氏,心里忧虑言似卿要如何跟这些人解释或者告知余下的安排。
她看得出言似卿很在意家人——不管有没有血缘,她确实把周氏乃至柳儿琴娘子这些当自家人,很尊重,并没有当下人差使一般决定每个人的命运。
不过,她没想到言似卿只是在次日早上吃早饭那会随口说了要回长安。
也没解释别的。
拂陵惊讶,下意识去观察周氏等人的反应,结果周氏一点都不意外,反而问路上要带啥,至于昭昭则是欢呼可以去长安玩什么什么
周氏摸着昭昭的脑袋,细数长安的繁华热闹。
昭昭喜不自胜,眼底放光,急不可耐要去收拾好自己的小玩具跟衣物柳儿等人笑闹着,也在做准备。
言似卿回应了周氏,后撑着下巴看,温柔缱绻。
拂陵来回观察他们,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沈藏玉那样做派,对于任何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来说,都是不可原谅的仇恨,又有几个能放下间隙跟怨憎,把恩怨分明呢?但言似卿能做到,对周氏这些人做到不迁怒,总能以实际的个人因果论责任,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留或者不留,在意或者不在意。
她没遮掩过。
所以一早开始,所有针对她的人都能看出她的软肋在哪,连柳儿这些下人都能被拿来威胁她。
一开始,连同蒋晦都认为这是不可取的弱点,也因此缺乏对她的精准判断。
他都如此,何况拂陵这些“敌对算计者”。
言似卿珍贵,与众不同,世无第二如她者。
但,她在意的人何尝不珍贵呢。
周氏,她耳聪目明,这些时间一直配合言似卿的安排,在当地谨慎约束一伙人,没给言似卿惹过任何麻烦,面对不可抗的危机,也能冷静对付,最后解围,她能不知道长安的变故——她知道言似卿已经成婚,已经成为王妃。
对于孙媳妇另嫁,周氏一点都不难接受,毕竟沈藏玉死讯传来那会,言似卿没有为了自保而离开,已是对沈家恩重有情了,后来的事也不用提,人尽皆知。
大好年华,若心有所属,再婚也是极好的,何况她也不是没见过蒋晦
至于这成婚背后多少内情,即便是长安老百姓也不太清楚,岂是她能懂的,反正就以长辈的身份去看这门婚事,她尚算满意。
而后,言似卿又回来了
周氏知道背后肯定有事,可人回来,全须全尾的,本也是喜事,问那么多干嘛。
她只知道——不回去,挺好,一家人开开心心,有钱有闲,若是回去,也好。
反正都好。
但她还是做了一些努力跟筹谋。
比如万一真要回长安了,言似卿那边不用她操心,她们这些人也没啥事,她一个老太太更没啥好说的,去哪都行。
可是小孙女的身份毕竟有点尴尬。
于是,周氏作为一个祖母,未雨绸缪了。
拂陵看昭昭这表现,就知道在以往,周氏是跟她提过长安的繁华热闹的,对于小孩来说,娘亲在哪就是归处,若是那个地方还很漂亮又好玩,那可太好了。
她一点都不排斥,对外界有很强烈的好奇心,也不怕与陌生人接触,大大方方的,某些时候跟她娘亲很像。
一般这样的小孩,一定是被爱滋养长大的,也有人为她细细筹谋长远,处处为她考虑。
昭昭欢欢喜喜下去收拾“行礼”,下人们偶尔帮忙,已在培养她独立的能力。
言似卿看着她离开,而后室内清净许多,只剩下几个人。
言似卿有点好奇问周氏,“我怎么觉得您另有打算。“
周氏一愣,“没啊,我要跟着去的,怎么,你不让我跟着?”
她也是开玩笑式的。
言似卿失笑:“可不敢,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能缺了您,母亲在长安也老提起您。但您这么哄着小丫头肯定另有所图,别是到时候她哭兮兮的,我得一起背锅。”
周氏哼哼,“长安毕竟是帝国首都,大师云集,天下间出彩的读书人基本都在那,昭昭这丫头年岁也到了,也该认真读书了,咱家就你够学问教她,可你也没那时间啊,就得找好老师,好学校,普天之下还能有比长安好的地方?”
言似卿赞同,“我晓得的,会有安排,不过您有什么建议么?”
一旁拂陵突然顿悟:啊?为了这个?
她看着言似卿跟周氏对于孩子的读书问题认真谈论,将之视为一等一的大事,中间提及许多举国大儒
什么王府婚姻,朝堂争斗,财富名利,对于周氏这么一个老太太而言根本就不是第一要考虑的。
第一,读书!
孩子要读书了!
是啊,还能有什么是比家里孩子读书更重要的事呢?
周氏反正觉得言似卿的情爱与婚姻都是她个人之事,就是昭昭也不可能有权管制母亲。
在某些时候,周氏跟言似卿也挺像的,她们都是当家做主说一不二且正视自己女子需求的人物。
但,也同样在意后代的读书明智之事。
拂陵看着看着,忽然脑子有点飘远:如果她的父母未曾早亡,她也能在昭昭这个年岁被计谋好前途吗?自然是不能比的,父母再爱她,也越不过世俗规矩。
也只有昭昭。
她生来有那样好的娘亲,也有好的祖母。
太多人爱她了。
拂陵既伤感,又觉得这人世间原来也不全然是她在自己的人生十几年间看到的惨烈。
可,也不属于她
拂陵走神,思绪飘远,忽然察觉到什么,回神后发现言似卿削了一个果子放在她跟前的盘子上。
她还在聊,顺手的事。
拂陵看了看果子,低头吃了起来,一边听两位厉害女子为昭昭商议将来的一些“老师”。
而此刻,还在自己的房间内来回收拾东西的昭昭忽然觉得鼻子有点痒,打了一个小喷嚏。
嗷嗷嗷,怎么回事儿?
谁在念她哦?
不管了,她要去长安玩咯!!!
————
言似卿回到别院,她这东西多,即便要挑挑拣拣带去长安,也不必她亲自收拾,一个人过来,只是为了提醒蒋晦。
但她一来,就瞧见这人拿着一张纸在那来回走。
他是武林高手,听力非凡,没做掩饰,就是太专心了,也不设防。
“你做什么?”
言似卿问,蒋晦尴尬,想把纸张藏在身后,言似卿伸手,他就瘪瘪嘴,交出了。
言似卿看了看纸上的文字,错愕。
“台词么。”
蒋晦摸摸鼻子,“不得跟你家老太太还有小宝贝好生解释为什么带你去长安,总不能惹她们生气。”
言似卿:“我已说了,他们知道我是自己决定回去,这事已定,她们对此无抗拒之意,你不用在意。”
她看得开,女儿是她的,周氏等人也是她自己认下的挚爱亲朋,那是她人生的一部分,不必强加给蒋晦,让其这样桀骜的人卑躬屈膝委曲求全。
就好像,她对宴王这些人也没那么孝顺坦诚。
各管各的就好。
蒋晦一愣,反而有些不开心,但还是说:“也不是解释,是讨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付出怎么行?”
“我们往后还有数十年,她们与你也是数十年。”
“岁月漫长,值得长久布置,得确保她们对我赞不绝口,认为我是最有资格在你身边的伴侣。”
他把这事当打仗一样谨慎对待了,认真坦荡,言似卿正在收拾书籍,闻言停了下手指,摸着古籍封签纹路,回头看他,“你我已经成婚了,若非天大的矛盾,我不会朝令夕改,也不抗拒让你长期拥有我。”
“你不用担心。”
蒋晦觉得眼前女子怎么能用这么认真平白的姿态说这般让他心神荡漾的话。
窗外晨光在她身上,发丝都像是黄金鎏丝一般。
他看着。
“其实,如果你要听实话。”
“那就是我沉迷于此事,因为跟你有关啊。”
“它让我喜悦。”
言似卿些许沉默,后抽出书。
“那你。”
“嗯?”
“很有眼光。”
她一本正经开玩笑,也算回应了他的爱意,蒋晦喜不自胜,笑得跟什么似的,乐哈哈上前,让她把书放怀里,帮她撑着,然后一步步跟随,两人亦步亦趋走在晨光中,收拾着书籍。
时而闲聊。
主要是蒋晦话多,问她能不能帮他改台词,如何讨好老小。
“你自己想。”
“帮个忙嘛”
“不是乐在其中?”
“我需要个内应。”
“”
他以为真打仗呢,还内应。
言似卿嫌弃他,但最后还是提点了几句。
——————
回长安的路上,周氏对蒋晦本来还留有在雁城的一点习惯,觉得此人从能力跟身份上确实贵不可言,能保护言似卿不被其他乱七八糟的人欺负,可脾性似乎有些难伺候。
这一路接触
嗯
周氏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一个孙女婿,越看越顺眼,最后赞不绝口。
“似卿这眼光不错。”
相比周氏,昭昭从第一天对这位陌生“叔叔”的拘谨,到第七天
已经被蒋晦带着骑马了。
不是他,也有若钦若钊这些人排着队带她玩,一路疯玩。
言似卿也不管,随她。
马车上,拂陵说:“她去长安会哭吧。”
言似卿淡然自若:“没事的,一边哭一边吃一边写卷子,不耽误。”
爱玩贪吃,她自己的女儿还能不知道么?
没关系的。
“”
拂陵觉得到了长安,昭昭可能会迅速认新爹,一点都不带排斥——得找个人帮她说情啊。
小孩么,就这样。
拂陵忍俊不禁。
——————
长安。
谢卷思最近忙碌非常,用密集的工作排除杂念跟愁绪,如今谢容都怕她倒下,于是一改懒散,积极帮忙
就是话多,谢眷思有时候让他闭嘴,要么去找个未来妻子打发时间。
谢容一时委屈,“哪有姑娘要我嘛,你以为我是你哦,追求者排满长安?”
谢家眼看着又起势了,谢眷思又破格握权,于是不少人上赶着
谢容还想再说,被谢眷思抬眸一样给弄安静了,却发现桌案上有外地的情报卷宗,他看了看,光是上面的零星字眼也猜到了。
“姐姐还在找王妃殿下嘛?”
谢眷思:“总要确定其安好无恙吧。”
她不接受外面疯传人已死的说法。
提都不愿意替。
谢容也如此,“肯定无事的,她那么聪明,那假皇子肯定算计不过她,我瞧着也就是顺势离开长安?”
“就看世子殿下能不能找到她了。”
“不过,姐姐你是希望她在外面,从此安生,还是回到长安算我多此一问,姐姐你肯定希望她自由自在吧。”
谢眷思抬眸,神色异常,后说:“并不是。”
啊?
谢容疑惑时,谢眷思完成手头工作,也抽回谢容手里的探子消息。
“若是绝世珍宝,要么遮掩风华宝气,蒙尘余生,否则就没有绝对的自由自在。”
“要想自由,那个位置未必最好,但若能驾驭,一定更好。”
谢眷思起身,封卷入库,淡淡道:“就好像我,再嫌弃自家,也知道若没了谢家的门庭,我再清高自傲,自诩美貌才华,也不过是为人玩弄辜负的下场。”
“所谓低调隐世,只是笑话。”
“除非她离开这个国家,但凭什么呢?”
——————
两姐弟一起代谢氏出席了世交长辈的寿宴,不过谢眷思中途有事,离席出门那会,撞上不知哪家的子弟,在门口匆匆而来,本以为是意外,对方却是恳切递帖,还对着谢眷思坦荡表白。
身边女仆总结了下:一见钟情,愿意上门。
周遭还有别家的,还有老百姓,人不少,一时热闹喧哗,还有人赞誉这年轻子弟不俗,既有门庭,又有功名,虽远比不上谢氏,又是旁支庶子,但愿意上门也是极好的了。
甚至有人叫好说情的,如此情势之下,即便是世家大族的千金贵女也不好太傲,多多少少要给这般贵门学子脸面,毕竟对方即将做官
廖家之前那件事,其实就可看出这些书生群体背后一群笔杆子精有多难得罪。
谢眷思也是迟早要嫁人的。
边上谢氏门人都是心腹,气得要死,谢眷思却知道这看似寻常的“意外”,背后一定有人操作。
有其他家族的,这人背后家族的,更可能有谢氏某些人的。
言似卿的死讯在前段时间沸沸扬扬的,宴王又对谢家也没重用的意思。
有些人就按耐不住了。
最好的选择其实就是客客气气敷衍。
日后再盘算。
但谢眷思知道一旦今日不拒绝,绯闻非议必然在对方有心推动下沸沸扬扬。
可惜,她早非曾经的谢眷思了。
她直接开口:“我这人,眼高于顶,一直只心悦聪明绝顶但又淡泊名利之君子,阁下是功名者,将来仕途正好,自要追逐前程,与我并不般配。”
滴水不漏,又把该说的都说了。
青年面色燥红,原本被长辈嘱咐过的话在脑子里似被活埋了,恼羞成怒下直接开口侮辱一二。
年纪大,没人要,早没什么身份高贵的人要娶她了
谢容赶到,一脚踹他。
谢眷思碍于世俗对女子的严苛,不好动手,但他不一样,反正他又不做官,又是个废材,才不管名声。
踹了就踹了。
场面一下子喧闹起来。
但又突然安静。
因这里是前往王府的主街,回程的兵马过这,也是巧合了。
路过了,也就撞上了。
“是”
“是世子殿下。”
“说什么呢,是王爷”
他们都知道对方还是将来的太子。
蒋晦待别人,是真正的杀神,一个眼神都足够杀人。
全场死寂。
泱泱军武,黑骑红字,车马停下,马上的蒋晦斜瞥这番动静,也懒得说话,但回头了。
马车撩开帘子,刚刚就有所感的谢眷思已经侧目看来,真切看到了——言似卿。
相视一眼。
言似卿笑了笑。
谢眷思刚刚升起的复杂一下子被抚平了,神色稳住,隔空行礼。
“殿下,您回来了。”
车马分开,蒋晦跟言似卿去了皇宫,其余人送去宴王府。
谢眷思观望着车马方向,若有所思。
她总觉得这一次回来的言似卿跟以往不一样了。
但说不上来。
似乎更平和,更从容。
直到谢眷思留意到——另外的马车里面似乎有个女娃。
她把女儿带到长安了!?
谢眷思安静很久,最后舒展一口气。
能把女儿带来,说明在言似卿看来——长安对她已经没有威胁了。
——————
皇宫。
宴王走进屋内,宫人跟太医纷纷退下,只有刚进宫的魏听钟还在边上。
“魏大人不放心吗?”
魏听钟躬身行礼,“不敢,只是有事要跟陛下禀报。”
宴王坐在边上,端起药汤,用勺子拨动着,斜瞥榻上闭目安静的老者。
“我的儿子跟儿媳妇回来了。”
“父王,你开心吗?”
珩帝睁开眼,浑浊虚弱,但还能传递出冰冷的眼神。
“那你开心吗?”
宴王:“我自然开心,毕竟我不如父王有福气,儿女无数,应有尽有,我就这么一个孩子。”
珩帝:“再多儿子,现在也没几个了。”
宴王:“父王好好养病,好了后,还是会有新的儿子的,我也很高兴有更多的弟弟。”
“您知道,从小我就被您教养要当好一个大哥。”
“您对我也是很满意的,不是吗?”
药汤本来是热的,太医刚端来,被雍容儒将之风的大亲王耐心搅动着,渐渐变凉。
珩帝灰败的脸上面无表情:“她毕竟知道你母后出于嫉妒灭了言氏一族,她那般能耐,能忍这血海深仇?我承认,她是世上少有的女子,但凡没这仇怨,没有报复我蒋氏一族的可能,我何尝不乐意她跟赤麟成就佳偶。”
“她也能当好一国之母。”
“怕就怕她放不下仇恨。”
“你的儿子也玩不过她。”
边上的魏听钟低眸,不言语,而珩帝动了动手指头,抬手示意。
魏听钟这才准备出去。
但他还没走出去。
听到宴王平静两句。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为何就没勇气承认当年灭掉言氏的是您呢?若非我最终还是赶到了,他们母女也得惨死。”
魏听钟步履一顿,继续往外走。
珩帝:“有区别吗?在她眼里都是赤麟的至亲,我们都是一家的。”
“难道,我们不是都姓蒋。”
“但也可能不对,毕竟她已经跟你结盟,就此切割开跟我的仇恨也不一定。”
“就是如此才更要戒备,她肯如此让步,就是另有图谋”
他冷笑,有种不顾一切毫无温度的凉薄,也还在盘算。
宴王垂眸,看着棕黑的药汁,语气比之前更从容。
“夫妻之间本就不是非要真爱一生的,饶是您跟母后年少夫妻,明知鸿门宴,与你一同赴死局,与您一起跪拜忍荣辱,自带母族投靠,彼此相携成就大业,当年最危急的时候,其他封疆之主私下结盟,在我们外出逐鹿时,举兵偷袭老宅,兵临城下,母亲把其他弟弟妹妹都紧急送出城池,自己却留下守着封地根基,跟守城将领共存亡。”
“您后来也曾感动落泪,当着我这个儿子的面说永不相负。”
“即便如此,你们不也背心离恨了吗?”
珩帝:“她想不开吧,为了玉玺而已,你若是到我这个位置,也”
宴王:“我说的是——您给她赐毒酒,赐死。”
珩帝安静。
魏听钟止步,不动,回身看向两父子。
元后,不是自然病死?
竟
但他很快走了两步,把门关上了,他守着门窗。
整个殿内安静万分。
第116章
——————
皇宫内院, 一殿之尊。
珩帝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不了结局了——宴王现在能提出这这事,就是知道他大局已定。
“陈年旧事,你非要提起,看来是真的把你的弟弟跟侄子们杀得差不多了。”
珩帝语气很平淡, 好像也不太伤心那些子孙后代的死。
也可能是装的。
帝王者, 喜怒不形于色是常有的事。
宴王:“自小就知道父王意志刚强, 有雷霆之怒,只要是你想要的,或者不想要的,最终都得按照您的意愿行事,从自家封地到登顶至尊,未有异端,可能唯一的挫败就是明明在您认为已经战败的谢后跳出了您的掌控, 让您倍感屈辱。”
一个女人, 宁愿死也不愿意生下已经贵为九五至尊的帝王血脉,这还是后者可能还允诺巨大利益乃至“未来皇后”身份的前提下。
不管她是否看穿他的允诺有做戏的成分, 还是上了年纪的老男人骗女人的祖传工艺。
她都选了拒绝。
人财两失, 一败涂地。
这对于珩帝当时那不可一世的心性确实是巨大的打击。
珩帝自然知道长子的嘲讽之意,他眯起眼, 笑:“也不止她,你母后不也让我意外么, 我以为她能装多久贤妻良母, 最后还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想要灭杀谢后母子,结果造成前朝余孽脱逃——她也是被谢后利用了,不然就没有言家顺势帮了尘那孽障脱逃的事了。”
“现在想想,区区一个言家哪里能烧毁地宫。”
“你现在也是立志要当帝王的人,但凡你坐在我这个位置, 你就该知道她做错了什么。”
珩帝脸上有极冷酷的神态,而这种神态在任何丈夫跟父亲脸上都不妥当,可若代入帝王身份,似乎又显得理所当然,名正言顺。
宴王静默,后轻轻一句,“其实你很清楚,她不是因为男女间那点事,也不是因为您是否威胁到她的后位,在当时,您已经接纳许多世家送来的女人,有了许多儿子,不然我那会哪里有那么多个已经十多岁的弟弟们。”
珩帝皱眉,冷眼看着宴王递过调羹。
药汁棕黑,乍一看仿佛有毒。
他不动,也听着宴王用更冷酷的语气补了后话。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是无法容忍自己相携与共的夫君在登顶至尊后,已有杀绝其母族之心。”
珩帝:“她若是一个好母亲,就该知道其势力强横根基深厚的母族成了后戚,对于你而言绝对是坏事,在你成为太子,乃至帝王后,就是心腹大患,朕不过是做了一个帝王一个父亲”
在他的语气里,似乎元后就该为了蒋氏灭绝自家,为拥护夫家的一切利益而忍让。
历史记录,若有对错,从无人以个人当时之痛苦而记录,只有成败而已。
元后当时作何想,无人在意。
只有他人对她的审判——对错。
整个天下,若是连他这个儿子都不能正视母亲的痛苦与为难,又有谁在意?
可宴王知道跟珩帝说这个没有意义。
当年事,各有立场。
他这个儿子处境最为尴尬。
唯一能说的也只有一件事。
宴王:“那我是太子吗?”
戛然而止。
宴王微笑,把调羹抵在珩帝嘴巴前。
“父王,在最合适的时候,在问鼎之后,人人都顺理成章以为的事——您让我成为太子了吗?”
“您既以母后跟外祖一族颇有能耐威胁巨大来定义他们的罪名,就该知道母后也是聪明的,怎么会看不出您的初心已变,且成杀心。”
珩帝:“朕没打算杀你,就把朕想得这么禽兽不如?”
他说这话,却没对视宴王。
是避开眼神的。
反正,他当时确实也没真的处死这个儿子,怎么能判断他有罪呢?
何况是被儿子审判。
对于珩帝这般枭雄刚武的人来说,就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宴王也不在乎,只悠然道:“按理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尤其是您这位父亲已然不只是父亲,而是父王。”
“您把我高高捧起,给了诸多荣耀,甚至在逐鹿沙场之上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您将来问鼎天下后不二的继承人选,拥护者众,这是因为在逐鹿之期,您需要极端的稳定,让追随者有效忠之心,可一旦成功,一朝变卦,您也已经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您需要做的只有清算隐患——就好像您刚刚说的,清除外戚是帝王必选之路,那清除我这个对您有威胁且拥护者众的嫡长子,也是合理之事。”
“但在母后看来,那不止是放弃她的独子。”
“而是在谋杀。”
珩帝不说话。
父子局,终究是看得明白的。
只是有些东西不能说得太透,不然很伤人。
宴王继续木然说:“您会有无数儿子,可她只有一个孩子。”
“也只有为了唯一的孩子,她才会做任何事——甚至是在您,在其他人看来都大错特错的事。”
他的脸颊有肌肉抽动,也是这些年来,无数次抽搐的内心。
父子,母子,至亲之爱。
从平稳到起伏,再到平稳,转瞬之间。
宴王早过了情感雷霆之变的时候,尤其是对这位父亲,他已然观察了二十多年,也反复打磨过计划,犹豫过决心。
现在箭已出弦,他反而平静了。
仿佛心脏某一处跳跃的东西已然死灭。
再用刀去戳,反正只是死肉,又怎么会有感觉呢。
珩帝不吞那药汁,只继续盯着他,“即便你杀了其他可以威胁你的蒋家子孙,没有我的圣旨,你一样难以光明正大继承皇位,史书跟阁部那些老狐狸会怎么用这破绽来拿捏你?”
当皇帝,对于宴王来说不难。
如何清除诸多隐患,名正言顺,那才是真难。
“你不直接放任朕病死,不就是指望我留一诏书。”
“朕可以让位,让你、让将来的赤麟都名正言顺,等你成了天子,也才会知道朕到底有没有错。”
“朕要再见言似卿一面。”
顿了下,他又补充了一句。
沙哑,但声音很清楚。
“带上她的女儿。”
魏听钟一直静默着,他不出去,是为了提防宴王在彻底撕破脸后杀了珩帝,再对外宣称病死。
他有自己的忠诚。
但别的,他管不了。
这是父子局,也是天子局。
宴王没有应下,珩帝在等,魏听钟也在等。
但不等宴王做出选择
外面宫人传讯。
言似卿跟蒋晦已经来了。
而蒋晦班师回朝且带着传闻失踪或已被毒杀的言似卿归来的消息也已经传遍整个长安。
原本起伏的动荡终于平静。
也是兵马刚过那条主街,谢眷思还没离开该地,某些家族就主动上门之前,那位被驱使而来试探歹心的子弟也被其族长辈领着上门自然不只是上门。
很快就得知这厮被打发出长安,然后也只是在外地领个家族闲钱,功名前程不必想——他们害怕言似卿出手惩戒。
谢眷思也才坐下,也安排下属去探查言似卿他们这一路回程的消息,对方登门,她也不至于拒之门外,毕竟时局还未完全确定,纵然心里嫌恶,也不想给言似卿那边留麻烦,所以允许对方进门。
面对对方大出血的道歉,她很冷静,只慢悠悠说:“王妃殿下跟王爷也只是恰好路过,与我们之间的纠葛并无关联,张大人不必在意。”
对方却从现场诸多耳目口舌中得知言似卿那会虽没有过问任何事,甚至看都没看自己的儿子,但
“殿下是何等聪明绝顶的人物,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
“之前种种,本家小人之心,如今自是知错,当有表示,谢姑娘是被殿下看重的人才,如今长安大笔买卖许多过您的手,也算是殿下在商场上的话事人之一,非同小可。”
“大有荣耀前程。”
“我等,绝无他心,还请您高抬贵手”
真正成熟的为官者,可以有蝇营狗苟的歹心,但一旦验证此行打错打错的时候,就该在灭顶之灾赶到前主动弥补,这种弥补有两大要点,第一坦诚认错,让对方不至于觉得你在狡辩推诿,第二该出血就出血,出大血,让对方消气,让对方看到诚意。
当然,最主要他们也知道言似卿跟宴王府将来到那个位置经商之事若违逆不过阁部老臣们对东宫乃至后宫之主的约束。
越不过外戚不干政治经济的禁忌,那言似卿大概率得找一个体面的话事人。
这个人,就是谢眷思。
谢家家主可能早前就改变了决策,这才让步,而他们这些世家跟官员,为了足够的利益跟自保,也舍得放下身段。
他在赌对方也希望他们这些人。
谢眷思喝着茶,目光幽幽扫过对方,“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女子,并无动辄寻仇且祸乱长安秩序的本事,王妃殿下也不是这样的人。”
“她素来看证据予人定罪,贵家公子一事,说白了也是小事,咱们不必往大事预判。”
“天大的事,还没发生。”
对方愣了下,一时不确定她的态度,但仔细一想,似乎又已经回答了——如果不是真干出了什么事,就不用担心会被报复。
言似卿,这位一开始谁也没太在意,甚至都觉得迟早要死的入局棋子,她似乎也很少有复仇之气性。
脾性近乎完美。
这样的人,怎么会像他们一样为了一己私利而阴谋设计呢?
这人放下心来,但也颇感复杂。
这天下,是真的要变了。
——————
蒋晦得知珩帝只见言似卿,对此很抗拒,并不同意,宴王也不逼着,但不问他,问言似卿愿不愿意。
儿子的态度不重要。
儿媳妇的态度很重要。
言似卿同意了,而且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蒋晦欲言又止,最后甚至没有劝她,因为知道她做了的决定从来不会因为别人更改。
“见可以,为了保障安全,我得在周遭掌握安保。”
“毕竟是我的妻子,也是皇爷爷,都是挚爱至亲,我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蒋晦这话说得敞亮,两位大将跟魏听钟都没法多说什么。
但他们都没想到珩帝要见言似卿的地方并不在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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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天牢。
言似卿在简无良的带领下越过守在外面的蒋晦跟魏听钟身侧,往最深处的暗牢跨过那代表着死罪的门槛。
在昏暗的灯光中,壁上青苔与血腥从容沉淀于岁月,斑斑牢固。
她目不斜视,眉眼淡漠,在甬道一端,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老态帝王。
一步步靠近,最终在他跟前停下。
蒋晦在门口一眼看到情况,单手抵着腰上剑柄,两位大将跟一位大都督都留意到了他的动作。
他们甚至怀疑这人袖下还有弩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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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无良带到地方后,低头后退,退到差不多的位置。
抬头,看到那年纪相差颇大的男女在对视彼此。
好像是博弈,又好像是跨越时空的重逢。
他以前怎么也没想到言似卿可以逆转帝王掌中棋子的局面。
如今,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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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帝靠着轮椅椅背,呼吸迟缓,斜瞥着言似卿走近的身影,他也在打量她。
看了好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表情一再变化,这种变化甚至比跟宴王撕破脸时的情绪变动更大。
最后,他才沙哑道:“隔着这么点时间,可发现朕老了?”
言似卿:“陛下是天子,与天同寿,怎么会老?”
珩帝嗤笑,“你比赤麟会说话。”
言似卿不语,珩帝:“你的女儿呢,好歹也算是朕名义上的重孙女,虽是继代的,不带来见一见吗?”
“朕应当会很喜欢这个小孩。”
“假设她跟你长得像,也一样聪明的话。”
言似卿:“来天牢?不合适吧。”
珩帝:“是吗,朕以为是你还有顾忌。”
言似卿:“天子也不需要真相,但凡有一点猜疑,足够灭人满门了。”
言家的事,她知道谁是真凶。
所以一早来长安,她就没指望过让大理寺查案。
她不解释,只进攻。
而哪怕是帝王,到了垂垂老矣病态之时,也没了往日威风。
她并没有一如既往尊敬忌惮的意思。
也对,隔着血海深仇,她对宴王父子可以宽容,对如今的珩帝不必做到。
珩帝安静,别过脸,“也没打算让她来看看生父吗?”
言似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牢门里面。
血腥味,腐烂味,恶臭如斯。
本是帝王这辈子都不必踏及的嫌恶之处,可他来了,还让言似卿也来看看。
入目,吊起来皮开肉绽滴血成河的狼狈人。
半死不活。
但肯定还活着,也能听到明天的对话。
其努力抬头,看到了言似卿。
她在看着他。
只稍看一眼,沈藏玉就低头了。
呼吸起伏,濒死的生命像是苟延残喘的蝼蚁。
言似卿不置可否,“齐将军有自己的妻儿,人生在世,总得有一个选择是值得他痴心不悔的,若是一直朝令夕改,很难十全十美。”
珩帝:“听着像是在嘲讽朕。”
言似卿:“为人父母,也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孩子罢了。”
珩帝看向沈藏玉,“这话是对你说的,朕很确定,沈藏玉,你说呢。”
“假设你要以自己的身份威胁她,也是能做到的——毕竟她的女儿也是你的孩子,造反之罪,足够牵连。”
“你逼她救你,她还是会让步的。”
“这样你也能活下来。”
为什么不杀他,留有一命,就是帝王深藏最后一手。
他要拿沈藏玉来威胁言似卿,自然是有所目的的。
言似卿在得知帝王把相见之地定在大理寺天牢,就有此猜想,所以眼下也不算意外,只是跟帝王一样看着阶下囚,似乎也在等待他的选择。
沈藏玉吊着一口气,不说话,依旧低着头,但身体激动,血水流淌更多,从他吊起的腿脚流淌到地面。
蓄积一滩血。
珩帝:“朕要你做两个选择,言似卿。”
言似卿:“陛下请说。”
珩帝:“要么,你为了你的女儿,离开蒋晦,让他顺从他的命运,选一个更合适的女子当他的妻子,未来保证皇族安然传承。要么,你答应朕,甘心与他孕育后嗣。”
言似卿对第二个选择是意外的,若有所思,“陛下是怕你家绝后吗?”
珩帝:“朕的儿孙,不如朕薄情寡义,这辈子颇有栽在女人手里的架势,还真保不准——眼下江山社稷也只能托付他们之手,总得考虑将来,难道要让你跟里面那位下贱之人生的小女娃继承我族江山?”
“你猜这小子如今要犹犹豫豫,是不是做此妄想?”
这认谁也接受不了。
言似卿看着沈藏玉,“他这人,确实有可能做这样的春秋大梦。”
沈藏玉抬头,盯着她。
一败涂地的人,再放狠话显得可笑,他只是用眼神传递她:为什么不做这样是安排,是因为恨我?我们的孩子若是将来真有此前程,也是天大的机遇
他即便是是死,也
言似卿:“但陛下也高看他了,他这样的人,一向只在意眼前最利于他的权利富贵,到手的才是属于他的,至于家族国度未来长远计,那也必须建立于不损他利益跟性命的前提下。”
“他只是在酝酿如何有效要挟我。”
珩帝:“他的想法不重要,看你的选择,你并未回应朕。”
言似卿沉默。
珩帝的眼神渐渐暗沉,又起了强烈的
言似卿:“这世上,只有一个男人能让我心甘情愿生儿育女。”
珩帝一愣,看向沈藏心,沈藏玉叶看着言似卿,几乎感动。
而甬道那边竖起耳朵,反复走动的蒋晦侧目看来。
他不走了,只盯着言似卿。
言似卿:“那人叫蒋晦。”
蒋晦原本躁动,凶气隐隐,连带着三位武官都不得不戒备以待。
就这么一下,一句话,他被顺毛了。
嘴角笑容压不住。
魏听钟三人也算他长辈,颇为无语。
但那沈藏玉受不了,终于尖声指责,“那我算什么?你当年跟我成婚,为我生育女儿,难道就不是心甘情愿”
言似卿:“我后悔了。”
简单四个字,绝杀。
沈藏玉面目狰狞时候,言似卿又补了一句,“你实在是远不如他。”
她这话也没别的意思,蒋晦却很快比对了各处,啧,没错!
沈藏玉似乎也联想到了,因为今日一见,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却发现她远比从前更美貌动人,风采绝世。
越显得曾经真切拥有过她的自己如经浮华一梦。
也显得他后来的一度选择那般可笑。
可他没了任何翻盘的机会。
他终于崩溃,嘴巴吐血,突然大喊:“我要指认身份,我是沈藏玉,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们有孩子,我若是因造反获罪,那你们母女也别想好过”
最丑陋的嘴脸没了任何可靠的盘算,他暴露无遗,恨不得把言似卿母女从此拖入地狱,跟他一并惨死
珩帝沉下脸。
他其实已经从言似卿这得到满意的答案了,其实也不可能做那最坏的打算——真让区区卑贱不堪的沈藏玉把言似卿拉下水,再起波澜,对于蒋氏皇族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棋子就该随他的意志,怎么能在他没有下令的时候自主主张?
找死。
且说白了言似卿确实无可挑剔。
帝王眼神扫向魏听钟等人。
三人立即过来,但蒋晦更快。
蒋晦直接冲进来了,杀气腾腾。
不过不等他们出手。
言似卿抬手。
袖下弩箭。
砰!
沈藏玉咽喉被小箭刺入。
嘶吼叫唤变成了鸭子垂死前的挣扎嘶鸣,他嘴巴张开,试图再说些什么,却只看到了言似卿脸上的平静。
蒋晦顿足,珩帝也惊讶皱眉。
此前,魏听钟他们出于对言似卿的尊重,也没搜查她身上是否携带兵器。
没想到她真的带了。
只是没对帝王下手,倒是杀了曾经的夫君。
出手干净利落。
毫不留情。
众人都为此震撼。
蒋晦都愣了一会。
要知道昭昭跟周氏都在长安。
她就这么杀了沈藏玉。
珩帝:“还真是出人意料,你不怕惹怒朕?”
言似卿解下兵器,交给魏听钟,看了看这位病态垂死的苍白老者,似乎尤有龙威。
“陛下,您上一次绝对满意,绝对欢喜,对他人无怒,且觉得平静自如,是在什么时候?”
珩帝本还在试探猜疑,闻言忽然寂静,脸颊变化好几次,最终面无表情。
他已经想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多疑善变的了,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发妻长子、后来又对任何人都留有戒备猜疑
但真正开始付诸行动,也就是登顶之日。
因为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不管做了什么,不管毁灭或者失去什么,都有新的人或者物替代填充。
应有尽有。
言似卿看着沈藏玉已然开始变冷但还在滴血的尸体,神色无悲无喜。
“贪嗔痴,名利权欲无尽头。”
“我也曾想过与他共白首。”
“但后悔也是真的。”
早就想杀他,也是真的。
蒋晦上前,不敢碰她,有点无措。
珩帝看到了,静默些许,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是元后看着他,又看着那一辈毒酒后最后婉婉一笑吗?
还是别的?
他看向魏听钟,后者上前推动轮椅。
“一起出去。”
“家宴。”
他语气冷漠,有命令之意。
但三位高官都松口气,蒋晦不置可否,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用帕子擦拭着手指,看也没看那沈藏玉的尸体,从边上走开了。
蒋晦本来伸手想要牵她的,看她没留意,闷了下,默默把伸出去的手藏回袖子里。
众人一前一后离开沈藏玉的牢房。
一路都很安静,只是快离开地牢的时候,必然撞上了“家宴”背后的其他结局。
以往重重,扫前尘旧事。
不管是了尘带来的争斗,还是其他皇子引起的党争,这些都已过去,得有一个收尾。
天子家事已有结局。
那一些不利于名声跟团结的
言似卿在走动中,看见了前面被简无良准备悄然处死的人物。
詹天理。
他是最不值一提的棋子。
是了尘的棋子,那对于帝王或者宴王府而言就是棋子中的棋子。
没人在意他,甚至也没几个人再记得他最初是为了什么才被了尘控制的。
是白马寺万千芸芸苍生跪拜朝佛的诉说吗?
还是了尘洞察人心的手腕。
因着了尘用毒差点颠覆朝堂帝国的大罪,金吾卫大将等人对其恨之入骨,连带着对这人也没好感,金吾卫大将先看到,让简无良在里面简单处决,免得碍眼。
本来蒋晦跟珩帝对这人也不在意,因为在此前一番博弈中,了尘以为拿下的边疆将领,其实早就被宴王父子查到了猫腻,那些将领没事,以此诱引北逾国出兵而已。
但这都是此前的国战兵法,在这不必提。
言似卿本也不在意,但蒋晦让詹天理签字画押。
之前的是假死,现在重新弄了卷宗,是为了配合了尘那边的案子,以供后世人评说。
皇族之事,说是家事,也是国事,要能应付后代史书的,所以简无良这边得把案卷做漂亮了。
詹天理的状态比起之前的沈藏玉也好不了多少,毕竟被关押更久,看着非常虚弱狼狈,但他没有一点反抗的气性,整个人像是乖顺的木偶,让做什么就做什
么。
珩帝此刻停下了,因为之前亲自审问过他一次,如今遇上,对方要被处死了,虽然也是出自他的命令,不能再拖沓,可他心里也挂念别的事。
“抓捕的一干人等也都暴露过另一件事——既了尘身边更心腹,也是谢后真正的原始班底如今还逃亡在外,朝廷侦骑并未抓到对方,了无音讯,其中就有类似军师一样的黑袍人等人,也有死士兵团。”
“这些人,乃是心腹大患。”
“詹天理,你若肯告知关于他们的情报,未尝不能留你一命。”
珩帝对这些隐患深恶痛绝,也一直准备赶尽杀绝,如今该处理的已经处理了,纵然他在宴王父子这落了下风,心里不愿,可归根究底是他一家的事,他不容许外患危及自家王权。
所以此刻停下了,主动对詹天理投以橄榄枝。
言似卿对此不置可否,但也停下了,隔着牢门看着詹天理。
詹天理抬头,“他给我钱,答应上祭你儿子的人头,让我做什么事都可以,别的我并不知道。”
“我妻子已死,我没什么想要的了,活着干嘛?”
“不用再来审问我。”
珩帝对此并不满意,但也没有办法,金吾卫大将见不得这人对帝王毫无敬重之意。
“何必动不动提及你妻子,本官看过你的案卷提要,你妻子的尸骨有被验尸过,是被人切开咽喉而亡,你从未提及要抓真凶以交换情报,可见你知道凶手是谁,那就是你自己。”
“既杀妻,又口口声声提及为了给妻子安葬而服从了尘那贼人的恶行,不觉得可笑?”
“我看你还隐瞒诸多内情,只是拒不交代!”
简无良其实也猜疑此事,不然也不会在案卷里面提及嫌疑,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人既然杀妻,又怎么可能为了妻子的安葬一事做这么多事,在天牢里面也得受刑,又不是干吃饭的美事。
他对此怀疑,只是此案关联的了尘才是重中之重,相比于党争之事,这卑贱的乐师与其妻子都只是不值一提的事,他们的生死内情仿佛无人在意。
现在一提,珩帝也皱眉了。
詹天理消瘦,皮包骨头,面对孔武有力的大将质问,本来应该孱弱狼狈的,可他木然,反而转移目光,落在言似卿身上。
“他们都笨,只有你最聪明,你去过我家吧,也认为是我杀了我妻子吗?”
言似卿:“当时发现床榻上有刀口砍伤,确实是你杀的,但你那会很慌张崩溃,是不得已才杀她?”
“她的病,入了后期,药石罔顾,很痛苦。”
“你舍不得她痛苦。”
其实是很简单的逻辑,不是什么天大的悬疑。
詹天理坐在那,从木然到颓靡也只是转瞬间的事。
“我就知道,只有你能看穿。”
“他们太高高在上了,让我看着讨厌,”
珩帝挑眉,抬手拦下动怒的两位大将,转头,发现自己的孙子神色沉重,皱眉似有同情。
他惊讶,顿然想起:这孩子几乎算是我带大的,从前并无如此知情解心的仁慈,反而凉薄寡情似我。
他是被人改变的。
改变他的不是他那貌合神离的父母,而是一个女人。
多了一些人情味。
詹天理知道自己快死了,笑:“那你还知道那和尚答应了我什么吗?”
言似卿不知,坦然道:“我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厉害,更不至于次次都站在你们那边去理解你们作恶的苦楚。”
“他不是好人,我也不是。”
詹天理已经签完认罪书,握着笔,也看着笔,想起了过往,仿佛那位害羞又容易愧疚的女子还在怀里。
“我知道,天底下本来就没有永远的好人。”
“就好像我,若非我一度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读书进益,她也不会背着我回到青楼她本来已经逃出来了,可是她想挣钱帮我,又自己回去了,可是她选的是樊香楼。”
众人错愕。
他们一开始都以为是樊香楼
“你们不知道吧,挣钱真的好难好难。”
詹天理微笑着,抬头,“她用身体替我挣来了足够的财帛,让我读书了。”
“我读不好,也没什么成就,也是难怪——只因那会我竟不知道她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来帮我的,还真以为是她以乐艺挣的钱。”
“蠢笨如斯。”
“也不明白她为何不肯与我公开成婚,甚至不愿意缔结真正的婚书,后来甚至不愿与我同房。”
“后来,得知她染病,得知她又回去干那事,我怨愤难当她没有哭。”
“她为何不哭呢。”
“人在委屈的时候,就该哭的。”
“她没有错。”
“错的是我,她只是笑着要与我分离,我想留住她,当时我想,我们好好治病,安生过日子,既是平庸,何必强求,一餐一饭一院的花草,这一生也能好好过。”
“后来,你们也知道了。”
詹天理用很寻常的语气道来过往,其实也是凡俗夫妻很简单的相守相离。
谁会在意呢。
他自己都显得冷漠,仿佛对妻子也没太大感情。
蒋晦:“你为何说这些?”
詹天理:“因为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
众人一惊。
齐齐戒备。
只因此人以前策划那恐怖之事,证明其并非蠢笨之人,实则在某些路数上是顶级的能人。
他莫非还有什么诡计?
众人齐齐把珩帝跟言似卿等人保护在身后。
言似卿有些惊讶,她承认自己在前面那些事中,事事都比这人的过往重要。
这就是世俗。
但现在她略疑惑,也认真看着詹天理。
“你想托付什么?”
詹天理:“因为你出手,让我无法脱逃,其实我一直来不及做一件事——就是找正经的路子,从官府那定我与她的婚书,然后,在其丧事落坟一盖完成后我若死,一同葬入。”
“我想与她做正经夫妻,这辈子,有个名分。”
“这是那和尚此前答应我的,可他现在也败了,死得比我都早,真让人失望,想来他当初也没万全把握,就是给我画大饼吹牛呢”
“你能不能帮我?”
这人早已癫狂,不像正常人,根本不在意世上任何事,也无尊卑,却对心中偏执始终坚持。
他看着言似卿,眼里有祈求。
众人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为何是我?”
詹天理低头,摩挲着那只毛笔,声音微弱:“因为,我知道一定是你先察觉山上立坟的事,大理寺的人才上去查,最后勘破那和尚的计划但他们勘察后,没有大肆破坏我妻子的坟墓,后来审讯我的时候,提及了她的本名。”
“她,非常自卑。”
“也跟我一样少有被人看得上的时候。”
“人人都踩着我们的皮肉饮酒做乐,人间欢喜。”
“哪怕是那和尚也如此。”
“只有你。”
“她的魂魄看到了,一定会高兴很久。”
“你知道她的名字吧。”
言似卿发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
“是,我知道。”
“在你们家的字帖上看到了,是她的本名。”
是啊,她看到了,也记下了,吩咐简无良去查。
这是很普通寻常的事,她这般心思细腻的人也没怎么太在意。
哪怕当时为这女子伤感,后来也淡了。
现在当事人提及,她却觉得不太舒服,眉头紧锁。
“我答应你。”
“多谢。”
然后沉默。
在场的人无不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这种红尘小事,甚至只是一个乐师跟妓者的事何止不值一提。
他们能有耐心听完也全然是因为珩帝没动,而言似卿温和以对。
天牢森严,约束了天大的罪恶,降临了世上最权威的惩戒。
但他一直是最卑微的人。
简无良看着詹天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说不上来。
“若无别的事,那”
就得行刑处死了。
简无良并不希望言似卿看到这一幕。
珩帝也打算离开。
他心里想着的都是天大的事,这些小事并不能让他分心,但他惊讶言似卿似乎对这事过分在意——之前与自己博弈,或者杀沈藏玉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怅然的神态。
仿佛她想起了过往很是痛苦的事。
蒋晦也有极不好的预感,“我们走吧。”
他想带走言似卿。
但言似卿突然问。
“困境时,恩爱夫妻,我能理解。”
“詹天理,若你后来高中状元,功成名就,可还会娶她为妻?”
众人惊讶,也看向詹天理。
蒋晦却知道言似卿内在对情爱之事有一种极端的悲观。
或许多智近乎妖或者心智极坚的人物善于择选。
言似卿有时候跟他皇爷爷很像。
只是后者永远在选他自己。
詹天理顿了下,“这个问题,那和尚也问过我。”
言似卿哑然。
詹天理:“当时我回不知道。”
“人生啊,不可预测。”
“人心善变。”
“可是没有如果啊。”
“眼下就是结局。”
詹天理抚摸着认罪书,在内情内容中指腹定格在那普普通通又土气的名字上。
“我可以死,但能还我长琴吗?”
——————
言似卿他们离开了,走出暗牢门槛没多久,里面传来琴声。
琴声悠扬,动人哀婉。
众人在离开的路上都能听到琴声,也夹带若有若无的男子戏曲声。
那腔调,竟有几分女相。
直到
惊呼声传来!
蒋晦惊疑有变,立即带人回去。
只是刚到牢门外就看到简无良等人惊慌后退,原来里面盘坐弹琴的人燃了起来!
从他的体内,长期豢养于体内的金磷虫幼卵已到成熟期,苏醒,燃烧,一点点燃烧出红光,一点点烧出皮肉。
他的手指还在动。
还在歌唱。
血泪落下来。
蒸干了。
火光中,燃烧灰烬。
最终,琴声戛然而止。
言似卿站在外面,未曾看到这画面,但她震惊后,半侧过身子,回头看那幽深的甬道,人仿佛被这暗无天日的世界吞没。
卫护前面的魏听钟回头,看到了珩帝难看苍冷的脸色,也看到了言似卿回眸中,眼底动荡的激烈水色。
没人知道她的痛苦跟泪意为谁而生。
世无永恒挚爱,鸳鸯画皮。
俗世夫妻,必死之局。
但有那样的夫妻,也有这样的夫妻。
各不相同。
——————
后来从白马寺找到了了尘曾允诺为詹天理抄录的经书。
不太正经的经书,甚至有点邪。
佛家没这样的路数。
“詹天理当时说的是这辈子与张小花一世夫妻。”
“他没打算下辈子啊。”
“没有下辈子,立坟七十二天后,如约焚祭自身,魂飞魄散,以命换命,以求她转世太平,这就是结局。”
是,这就是结局。
无人在意的结局。
长安画皮灯笼案,至此结局。
——————
那日傍晚,黄昏湮灭,漂泊大雨。
宫门紧闭,龙首凤翘挂着的小风铃被雨水拍打摇晃,显得分外可怜无助。
火炉烧得旺,殿内一片温暖。
再次端上来的药汁依旧棕黑发臭,珩帝躺在那,闭目休憩,直到魏听钟冒雨拿来一张画纸。
“探子刚得到的。”
之前几番动乱,如今不少人马都已经重新洗牌过了,朝廷气象一心,这个探子也是刚启用的,宴王府那边也不认得。
“是那小孩的样貌。”
“陛下。”
珩帝看着卷着的画轴,眉目微垂,竟没有急切相看,而是有一种混沌疲惫的神态。
魏听钟不督促,只静默等着。
珩帝伸手,握着它,指尖想要用力,但又很乏力似的。
魏听钟没有上赶着帮忙打开的意思。
他的神色也有点苦闷。
“你,希望朕打开吗?”
魏听钟抬眸,“陛下。”
珩帝:“你不想伤害她。”
魏听钟低头,不语。
珩帝:“就好像你当年也不想伤害谢后。”
不提及那人本名,是出于敬畏,或者避讳。
他们都这样。
魏听钟叹气:“陛下,微臣年纪也很大了,可能老了,最近也总在回念过往。”
珩帝似乎被触动。
“那确实年纪大了。”
“跟朕一样。”
“偏执,多疑,非要一个结果。”
魏听钟:“那还是陛下更大一些。”
都到这份上了,魏听钟也会开玩笑了。
珩帝嗤笑,但也疲倦,握了握画轴,还是打开了它
当看到上面的女娃样子根本不符当年在青凰院窥见的那个。
“不像啊。”
“真的不像朕真的是昏了头了,怎么就一直怀疑她呢。”
魏听钟其实也暗暗松口气,“陛下只是觉得这世上相似谢后的人只此一个,难免多疑吧。”
珩帝缄默,抚摸着画轴,又看了好一会,最后阖上,随意扔在一边。
“那些余孽,在了尘这太子爷死后竟然就躲起来了怎么也找不到,如此心腹大患,我孙儿赤麟一定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朕还是奇怪,了尘说她中毒必死,她怎么没事呢?是聪明,躲开了,还是自己解毒了”
“可是早该想到的,如果她是青凰太子,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委身给那样不堪的男人。”
“她们这样的女子,都傲气得很。”
“她是,言似卿是,她也是”
后面那个她,珩帝面色潮红,浑浑噩噩提及了名字。
魏听钟知道那是元后的名字。
夫妻夫妻,这一对帝后,就是这人世间最尊贵的夫妻。
至高至亲之明月,至亲至疏是夫妻。
多疑善变孤寡,是天下至尊历朝历代的共性。
“都在怪朕。”
“薄情寡义真以为那小男人有多好,还不是轻而易举就忌惮妻子,还下了殉葬遗书最后后悔了又如何,殉国护她又如何帝后多如此”
“谁能从一而终”
“阿妩。”
“朕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是天子!”
“朕没有错”
他念着,转头看了那一眼药汤,抬手端过,一饮而下。
那晚他抱着玉玺睡的。
——————
这一晚,言似卿也病倒,发了高烧。
王府一片动乱。
蒋晦急的不行,跪在塌边握着她的手安抚。
言似卿在做噩梦。
满头大汗,似乎要叫喊,但闷着,几次张开,都不肯出声。
好像藏着巨大的痛苦,不堪言说。
她在火海里,在暴雨中。
徐君容匆匆来,在边上抱住她,安抚她。
“君君,君君,阿娘在”
徐君容也很害怕,但稳住了,到后半夜,言似卿才在药物作用后平复了。
徐君容在蒋晦建议下去休息。
“您若是劳累,她醒来会愧疚。”
“我体质好,糙得很,可以守。”
“母亲,我只是希望她睁开眼第一个能看到我。”
蒋晦从建议到恳求,徐君容只能离开,但一出门,她站在屋檐下,看着暴雨垂丝的园林景象,恍惚中,看到匆匆赶来的淋雨之人。
后面撑伞的宫人都追不上他。
蒋嵘在雨中看着她,眼中震动。
原来徐君容不知不觉已然泪流满面。
好像被吓到了。
看向他时候,满是茫然跟悲怆。
蒋嵘上前来,沉声低问:“已经没事了,对吗?”
徐君容不回答,只是点点,但反复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蒋嵘。”
她直呼其名。
蒋嵘低头,“我知道。”
“无论发生什么。”
“她跟你的外孙女都不会有事。”
“不用怕。”
徐君容也不是那么信她,她甚至是含恨的。
她不信言似卿去见了一次珩帝后就做噩梦,跟对方没有关系。
她知道,一定有关系。
言家,言家
徐君容别开眼,不看蒋嵘。
蒋嵘未有逼迫,只是站在原地,再次说:“我答应你的,不会毁诺。”
然后,后面宫人急切而来,跪地。
珩帝召集文武大臣,皇族上下。
——————
秋时初,珩帝册立宴王为太子,后退位。
七日后,驾崩。
——————
宗庙。
蒋晦在外掌事,后来到宗祠殿门外,瞥见蒋嵘站在密密麻麻的牌位下,抬头看着列祖列宗。
“父王?”
蒋嵘回头看他。
神色淡淡的,有一种孤僻之感。
蒋晦踱步两下,在适当的距离停下了,不再如从前一样没大没小。
他顺着蒋嵘的目光看他手里的东西。
家谱。
翻到了曾祖父那一页。
“父王怎么看这个?”
蒋嵘神色淡淡,“你祖母当年曾跟我说过——其实在最早那会,昏君祸乱天下,你祖父却立志逐鹿天下,先下手为强,你曾祖父并不支持,为求自保,甚至准备废掉你祖父的少主之位。”
“可惜,自己先去世了。”
蒋晦顿了下,淡淡道:“父王想说什么?”
蒋嵘:“你知道了尘其实来不及给他下毒。”
蒋晦跟他对视。
蒋嵘:“他能杀父杀子,我也能,所以你还要请调巡察天下诸道?离开长安,遥遥长途,万一我有了新的孩子,你的地位未必稳。”
“谁都不敢说自己不变。”
蒋晦想了下,摸摸鼻子,“那位,好像跟您”
蒋嵘脸色沉了下来。
蒋晦尴尬,但还是佩服他的。
蒋嵘,一直没有碰徐君容,也没囚入皇宫,身边也没任何女子,放任对方住在随意选择住在太子府或者曾经的宴王府,要么在长安任何一处都可以。
只要不出长安。
自由,但也不肯放过,似乎在与之拉扯。
长辈的事,言似卿从来不干预,蒋晦也不插手。
蒋嵘:“反正你自己决定。”
蒋晦应下,却是没有改变初衷的意思。
后来,宴王登基。
万千寺庙为先帝鸣钟三万,敬告天下。
同月,蒋晦被立为皇太子,言似卿立为太子妃
三个月后,北逾国纳入天朝版图,大食国上请附属番邦海内诸道一片和谐,繁荣景象开辟盛世。
也是同年,皇太子夫妻代天子巡察诸道,做经济事务同行的还有读了一段时间书,带着海量作业任务的昭昭跟徐君容。
周氏本来觉得自己年岁大了,身体若是跟不上,这种到处玩的事是没法随同的。
结果嗯好像身体还挺好。
她想了下,还是跟琴娘子收拾东西跟上了。
“哎呀,做了大半辈子生意,不缺钱,玩玩怎么了?”
“天下太大了。”
“似卿说了,外面好吃的可太多了。”
“到处走,到处看,到处吃昭昭,你把夫子的作业带上!别塞床底板下面,我看见了!”
皇城之上,蒋嵘看着大军浩浩荡荡离开长安,怀渲站在自己已经贵为帝王的皇兄身边,有点没忍住。
“皇兄,您不后悔吗?”
她是少有没在那次清洗中吃苦的皇亲。
他们这类弟弟妹妹还算乖的,在以前没作妖,所以报了一命。
但怀渲觉得也是因为自己懂事感恩。
蒋嵘看着徐君容乘坐的马车浩浩荡荡远离,终于出了困住了她十几年的长安。
眼底波澜壮阔,但最终归于平静。
他转身。
“她心里没有我。”
“也放不下灭门之仇。”
“我有的,始终非她所求。”
“倒是你,最近不爱玩了,就做些正事,官职已经给你了,不要渎职。”
即便是帝王又如何,也有所求不得,若是强求。
前车之鉴。
怀渲突然很难受。
“哥哥。”
蒋嵘惊讶,回头看她。
晨光之下,怀渲面上伤感。
“其实我知道你很清楚当年我没有抄袭,你替我遮掩了。”
“父王虽宠我,但不喜我过于强势,二哥他们更是已有野心。”
“我这种毫无优势的公主,若是行差踏错一步,转瞬就是万丈深渊,是你这些年一直在保护我,也保护我们这些人。”
“你,从来都是一个好哥哥。”
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任何一个弟弟妹妹。
直到对方欲杀他后快。
谁能想到最后动手血腥参保的新君,其实原本可以是蒋氏世代唯一的君子呢。
蒋晦跟珩帝,都不是。
没人是。
只有蒋嵘。
他是被珩帝“有心”教养、也被元后认真教诲过的真君子。
因为是真君子,所以珩帝自认为能控制他。
因为是真君子,元后才知道这个儿子敌不过他那狠绝的父王,所以,以自己的死为代价逼其抗争。
也才有了如今的爆发。
若非元后之死,若非已有独子。
蒋嵘非撒谎,他真的会在珩帝要杀他的那一刻,自甘求死。
他越不过早已被驯化的道德之心。
可他最后还是狠毒反杀了。
以毒回敬。
这是珩帝至死也没怀疑过的事,但珩帝对他的判断也有第二次错误——他认为蒋嵘会跟他一样在登基后,放肆贪欲,强求心中所想。
但他还是放走了徐君容。
像是放飞了心中的蝴蝶。
蒋嵘静默一会,转身了。
背影至高,但孤独无比。
而蝴蝶,还是飞出了长安。
——————
五年后,冬日,瑞雪。
帝王以劳碌伤体为由退位,让正当年轻但已监国一年的太子登基。
本来太子夫妻常住皇宫,形同天子,朝野上下都习惯了。
而在三年中的巡察理事,改善经济,经贸诸国造富天下后,朝野上下对于言似卿介入商贸也并不排斥。
国家有税,富国富民,挑不出错来。
登基之事,如行云流水,顺理成章。
冬日雪,白似棉。
官员登上书殿准备面圣,但帝王在外面带着两个孩子玩耍,倒是皇后在屋内。
魏听钟拿着外面探子送来的密信,正好看到书房内,那些阁部老臣对着正在自相博弈棋局的言似卿行礼。
屋内焚香。
屋外鹅雪。
强悍英武的帝王与大公主与小太子的玩闹声音尤在耳边。
屋内老臣们的恭敬畏惧也在眼前。
魏听钟忽然有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像真正的鹅毛一样撩扫过心脏。
但他还是等了一会,等到这些臣子离开后,他才进去,送上密信。
“是这些年朝廷侦察前朝余党的结果,没什么收获。”
言似卿对此不置可否,让他把密信跟那些臣子呈递的奏章一起叠放。
“陛下晚点会看,再处理,不着急吧?”
魏听钟静默些许,回:“不着急,小事而已。”
小事而已?
言似卿手指拈了一颗白棋,落子,“魏大人在五年前看我女儿的眼神很奇怪,但又没动那个探子,是在摇摆不定吗?”
魏听钟抬头,眼里翻江倒海,但面上不显。
其实那天也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一天。
就是宴王登基之日,言似卿那边肯定要参加,他也是在那一刻惊鸿一瞥,瞥见所谓的言似卿独女——发现她与那晚画卷上的女童并不相同。
在那一刻,他内心就如现在一样翻江倒海。
但他什么也没做,或者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他知道那个探子一定是言似卿的人。
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
“你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呢?”
言似卿好奇问,她是真的好奇,因为这些年她也在观察这人。
一如当年这人在观察她。
魏听钟:“那殿下为何不杀我呢?”
言似卿:“那大概你我的理由一样。”
对彼此没有恶意。
都愿意让一步。
魏听钟低头,“那玉玺”
言似卿换了黑子下,慢悠悠反问:“你觉得玉玺是曾经的王朝权力正统,还是民心?”
魏听钟:“都是。”
言似卿:“我觉得什么也不是。”
魏听钟惊讶,但也没法询问或者反驳,因为言似卿不再有解释的意思。
有些真相,注定掩埋。
而外面玩闹的蒋晦已经带着两个小孩进来了。
棋局暂停。
直到登基那一日。
帝后相携站在顶端,笑看下面文武百官。
————
书房重新点香。
言似卿把一份古朴的名单放进火炉里,看着它渐渐燃烧,吞没上面一个个前朝老臣的名字。
玉玺?
当年谢后一党的投名状,才是真的玉玺。
她看着这一切发生,毁灭,如渐渐不再梦到的火焰。
上面的笔迹,只属于一人。
她看着它们消失,仿佛隔空与人对话,轻柔婉约。
“知道他们刚刚跪拜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原来,至高的理想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人是会被权力尊卑所麻醉腐蚀”
“这就是您选择彻底离开的原因吧。”
“亲眼看着自己被改变。”
“被这个您不喜欢且始终没办法改变制度的世界所同化。”
“母后,我现在才开始理解您。”
她垂眸,随手执了一颗黑子。
最终落子。
终局,将军。
——————
长安之外,黑袍人还是被拂夷找到了。
后者跪下来,要以死谢罪。
黑袍人斜瞥她一眼,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在城中登基大典的钟声响起后。
跪下。
这一跪,磕头。
君臣之礼。
拂夷骇然。
为什么没有中毒,因为本来就不可能给她下毒,为什么了尘一步步的棋局走向败露了三亲王,但也最终葬送了他自己?
本身下棋的就不是他。
大食国,海富贵隔着遥遥山海,也跪下了。
各处,蛰伏的人,远走的人,都在某个时刻。
敬他们的过往,敬他们的前程,敬他们沉浮多年的无双之谋。
敬新的世界。
——————
拂夷后来回到父母故居,也算定居长安,翻了一些记录,也从邻居那得知了一些内情。
比如,原来父母曾经去关中繁华的踏青节日摆摊卖糕,后来不知得了哪些贵人赏赐,一举有了钱财扩大经营
“似乎,是在温泉别庄里面,哎呀,你知道那里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拉,出手大方的呢!”
她茫然,又似恍然,也在很多年后赡养黑袍人为长辈,问了一个问题。
“那,了尘是谁?”
黑袍人不笑,看向远方。
“帝王无情,怎会在意自己与细作女子春风一度。”
“谢后只是成全她宁可背叛所有人的一腔抱负,让她的孩子如愿成为皇子而已。”
“至于这个皇子的下场,我已烧纸告诉她了。”
“也算有始有终。”
“人心无度,但政治无道,她应该知道。”
——————
————————
……
第117章
地宫在焚烧之前。
元后,柳信妩,她其实见过谢后。
那地宫,她打通了人脉一-所谓夫妻,尤其是相携逐鹿,还是两家合力,从无到有,其中关联的隐秘,合并的人力,都是外人无法理解的。说白了,他们之间的利益早就相融。
只是现在有一方在准备残忍切割。
他在她跟柳家的心腹里面安插了无数叛徒,她何尝不是。而她这种行为太晚了,若非某个时间点一一比如在天下登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没有在最合适的时间点被立为太子,她可能永远不会做这件事。距离登基,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朝中起伏的心思也早已酝酿大半年了。
光是宫中新生儿都不止一巴掌。
难说她在这大半年想了什么,但也确实做了什么,所以才有她本人入地宫的事。
披风跟毡帽在不紧不慢的步伐中掖动,她的心思就跟帽子遮蔽的壁灯光辉一样沉暗。
直到在心腹带领下。
到了。
她停下,看向殿门关闭的暗房。
地宫之下,又见暗房。
若非壁灯烛火。
何尝不是暗无天日。
里面的人有多久没见过太阳了呢?
但柳信妩内心是冷漠的,甚至有不可诉说的愤怒跟厌曾。然后,门推开,她进去。
一眼对视里面坐着的女子。
对方察觉到,侧眸看来,好像也不意外。
这一对视。
柳信妩一眼看到了对方的肚子。
已经.…很明显了。
柳信妩看了很久,而谢后也看着她好一会,眼神跟表情都很复杂。“是来杀我的吗?”
谢后问她。
柳信妩走过来,缓缓拉下帽子。
“娘娘,也怕我杀你吗?”
谢后笑,这一笑,柳信妩再次回到当年初见。那时她是抱着跟夫君必死的决心来到繁华大都长安的,跪拜新帝后。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名满天下,甚至名气比自己夫君都厉害的千古第一后。
她的行为,她的才华,她的胆气,她的…容貌。风采如斯,地宫都不能掩盖其如今结局的晦暗。柳信妩好像一瞬间就理解了珩帝违背道义跟帝王德行的妄为之事。但也越觉得悲凉。
“不怕,我在等你。”
“但我不建议你直接动手,甚至还亲自来。”谢后年纪比他们小很多,可她有时候言行非常奇怪,脱离人世,就好像现在,她就说了一句。
“他虽是英豪,但运气真好,有你这般妻子。”被人当做附属多了,可能也只有谢后一贯强势,占主位。这世上许多女子甚至会顺从男子的利益认为她离经叛道,活该如此下场,但柳信妩在怔了下后,端庄回:“娘娘当年就夸过我,那会,我还以为这是鸿门宴之下的虚伪客气。”
谢后:“那次确实是。”
你看,她果然特立独行。
柳信妩生来在世家大族,论历史仅次于谢氏,而女子可怜,从小就被规训,远比男子更符合"克己复礼"的牢笼言行,所以,她端庄,仁善,相夫教子,友爱宗室,扶持地方势力,维护家族利益,几乎所有对的事情,她都做了,所有错的事,她都避开或者抗拒了。
入骨入髓。
骤然遇到眼前这种从来都违逆世俗规矩的女子,甚至一度压制帝王权一力掌朝廷甚至开始改革体制的女子。
柳信妩觉得自己跟世上任何人一般无二。
不适应,不理解。
可能,她唯一好一些的就是没那么多恶感。只是隐隐不舒服,为这人的存在不舒服,为其他人为这人暴露的嫉妒恶意以及杀意不舒服。
可她又记得自己来时的目的。
现在轮到她有杀意了吗?
“娘娘知道我要杀你?为何不提前告知陛下,让他来杀我呢?”谢后:“我不至于找口口犯来保护我。”
语出惊人,震人心弦。
偏偏她还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出。
仿佛那至高无上的帝王身份并不能美化其行为。是啊,眼前人其实也曾堪比帝王。
又怎会俯视珩帝。
能仰视他,一直被他镇压驯化的也只有他们这些人。普天之下,现在只剩下一个谢后了。
柳信妩二度被震动,调整了坐姿,皱眉,思索,似乎苦恼。她终于明白自己不舒服的地方:她是羞愧的,为自己的夫君羞愧。谢后笑,端详她:“不舒服了吗?我觉得,你的聪慧跟强大意志,让你不至于在危急关头还被以往利于他人的规训所束缚,你来找我,本身就是一种反抗。”
“既然反抗,就不要还装作维护他。”
“那会让你显得跟我比我更可怜。”
她的话实在难听。
柳信妩没有生气,反而平静了心绪,“我想不到除了杀你之外,另外能替我儿子挽回局面的方法了一-其他孩子,我跟他努努力还可以对付,无非要变得更狠一些,可你不一样。”
“你是我们对付不了的人物,在他那又有非凡的意义,我可以想象你们的孩子一旦出生,可能会比我的儿子幸运,能直接得到太子之位。”谢后:“那你高看我了,也高看他了。”
“玉玺到手,这个孩子只会死得比谁都快。”“所谓非凡意义,也是源自他当年的尊严作祟,从身体到孕育子嗣,等我完全被他侵占,他内心对我的征伐只会达到圆满,这也是他们这类男人对女人的固有贪念。”
“也算是人性吧,只要彻底得到了,价值折损,折损的水平达到威胁那条线,那就该杀。”
“所以,你来找我,我肯见你,只能是因为你我现在处境一样。”柳信妩静默,思索,再静默。
她没有反驳,因为她明悟了一一确实如此吧。哪怕眼前人的特殊性,不可替代,依旧会让珩帝摇摆不定,但最后还是一样的。
“我的儿子,至今对他留有幻想,痛苦中,不愿意挣扎,好像只要他的父亲拔刀刺入他的咽喉,他最后也只能拥抱他的身体,死在他的怀里。”“父子之孝道,他被驯化更甚。”
谢后:“对他失望吗?”
柳信妩眼底有伤感,“不,是歉意,我很抱歉从小对他以君子教诲,让他变成一个约束在道德仁义中的君子,也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好儿子。”“但我能理解他。”
“这些年,他们在战场上一度靠背共战,我的儿子为他挡过四次刀剑,他也为我儿子抗过箭矢。”
“他对抗不了父子之情。”
谢后沉默,后轻声说:“确实可以理解,也是人间常理:这世上的儿子永远都只有一个父亲,不可逆,但一个父亲,可以有许许多多其余儿子。”一个不可替代,一个有很多替代。
这就是伤人之处。
“你想要做什么?”
谢后平静,“你应该看出,我愿意死,但我一直没死,要么是对未来还有幻想,或者有苟延残喘的苦衷。”
柳信妩:“来之前我就知道他有致命的软肋威胁你,否则你的骄傲,不至于苟活,甚至不会给他得手的机会,刚刚你也说了,你不认为他允许你重新握有权力。”
“所以……你有什么软肋吗?”
邺帝已死,柳信妩不觉得这世上还有别的人足够谢后这样骄傲的人物容忍珩帝如斯行为。
谢后:“我也是一个母亲。”
“所以我说我们处境一致。”
柳信妩错愕。
局面变得非常棘手。
尤其是当她知道那个青凰太子被藏着的区域已经被包围了一一蒋衡竞知道谢后有个藏起来的女儿,后者也不确定是那个背叛的细作闺蜜还是其他地方被前者察觉的,但这机密被对方知晓,从前者登顶到抓她之时,青凰就已经在被追杀了,只是目前全靠谢后最信任的一个心腹带着她躲藏起来,可蒋衡如今贵为天子,人马充足,有预先准备,已然将后者躲藏之地包围严严实实,即将大范围据地三尺搜索,即便谢后另有党羽人马企图救人,也很难万无一失。作为人质,珩帝很清楚其重要性。
她在,谢后活。
她不在,或者死,谢后就……所以非抓不可。甚至他也成功用“即将抓住你的女儿"就能威胁到谢后。“他已经知道我把青凰藏在关中,关中已被封禁,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柳信妩看向眼前人,后者也看着她。
她们都清楚她们必然得有一个计划。
一个能让他们的孩子都能活下去的计划。
于是,柳信妩准备救出他们。
谢后惊讶,甚至轮到她有点不可思议了。
“你,要让我也活着出去?”
柳信妩:“我的儿子,我的家族,如果要活下去,就得有足够的价值,让他觉得暂时还不能动手,没有比你跟你的那些党羽更能让他坐立不安的了。”“固然这会影响帝国稳定,但,我首先是一个母亲,再是别的。”杀珩帝是不可能的,她们都不是武力之人,还都有致命的软肋,就干不了这事。
柳信妩的想法确实可行,但也足够大胆。
谢后:“你似乎更信任我,比起信任他。”柳信妩垂眸,神色淡淡。
“这世上本就是夫妻之间往往才有许多不能说的,但这世上许多女子,哪怕素昧平生,也能畅快聊那些不可说的。”“很奇怪吧。”
“但这就是事实。”
“帝后尤如此。”
“我与他,跟娘娘与邺帝陛下这般恩爱的夫妻并不一样。”她这般端庄又冷漠回应的时候,目光却落在书桌边上一脚。那是随意放着的圣旨,因为随意放,还敞开。她看到了个别字眼,于是一怔。
“是遗诏,是去年的,我的夫君以为我给他下毒,查都不查,也不问我,悄悄立下了一旦他亡故就要我殉葬的遗诏。”“蒋衡特地拿来羞辱我的。”
“可惜我早就知道了。”
“你说得也是对的。”
“当年,我也打算顺势让我的夫君真的去死。”谢后平静自若。
柳信妩也安静着。
过了一会,两人第一次一起喝了一杯茶。
恩爱,曾经恩爱,真情存在过,但也消失过。可最后的后悔也是真的,殉国庇护也是真的。人太复杂了。
夫妻也是如此。
然后就开始谈计划。
柳信妩这边帮忙,李代桃僵,把青凰替换成另一个孩子,再帮忙突围出关中,因为柳信妩远比谢后更了解蒋衡那边的兵马调度详情,也有内应可调派,两边结合,还是能把两个孩子分开救出的,同时火烧地宫,谢后诈死,脱逃,替代品。
其实很简单,也很粗暴,只要逃出去,大局已成,唯一要做的就是洗清柳信妩的嫌疑,不至于让蒋衡抓到把柄。
谈完,柳信妩准备离开。
但谢后忽然喊住她,给了她一本册子。
“当年见面,其实觉得你很好玩,就是太古板了,不爱说话,问你什么都端着,怪让我觉得没意思的。”
“现在还想聊些别的,也没时间了。”
“这个送你,当见面礼吧。”
“柳信妩,拿着它,你会有跟他对抗的资本。”柳信妩不知道册子里面是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还有点不安,收下后,匆匆而去。
后来她回忆起来,总是后悔。
如果当时多看两眼,也告诉这位初见自己跪拜过的女子。其实,她对她从无恶感,也一直觉得:好厉害,这世上怎能有女子这么厉害。
可是,没有回头看,也没有说出那番话。
因为计划开始后,地宫烧毁。
谢后死了,带着已经显怀且月份不小的孩子被烧死其中。她另有计划。
可惜,这世上果然没有几个人猜得着谢后的心思。柳信妩翻开书,看到了记录了那些叛变大臣的当年投名改革的“玉玺”,能威胁人的名单,等于掌握天机的秘钥,这才是真正的玉玺。而名单之外,还有谢后的日记。
真的是日记,她稀稀散散记录了一些旧事,但大部分还是经济跟农业技术….…很多,真的很多。
对方似乎怕忘记,记录得很详细。
最后是留言。
一一此生也算慷慨壮烈,唯一对不住的只有我的女儿,对她并不愿留以太多仇怨与信念,因为那太痛苦,她能脱逃,有新的父母,安生过余生,在我这,已是结局。
一一其实还想跟你聊一些我跟别人,哪怕是我的爱人都不能聊的事,比如我来时的世界,我为何要改变你们的世界…可惜不能了。一一如果我们在我的世界遇到,也许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一一已对小青凰用过药,她会忘记过往,正常情况下不会再恢复记忆,也不会知道她自己的身份。
一一如果不幸,她将来还是想起来了,也开始追究此时,痛恨我舍弃了她,劳烦告诉她,我只是不愿意被你们改变,因为从我充满愤怒,准备利用背叛者的无辜孩子实行计划的时候,就已经违背我原有的道德认知,可怕的是我察觉到了,却还是不愿意更改,我确实变了。
一一更不愿意她被我改变,进而变得跟我一样痛苦。一一我得承认,对于你们这个世界而言,我才是闯入者,是不被相容的存在。
一一打扰了。
一句打扰了,对于谢后亦是结局。
柳信妩后来看了因为被用药而昏迷的小青凰,坐在床榻边,看着小女童脆弱又美丽的脸蛋,她走神很久。
她不理解很多事。
对那个女子,对那个女子提及的奇怪世界,但她为此感觉痛苦。但她后来也没能坚持原有的计划,因为她本来就生了病,早就活不了多久了。
她既对此绝望,对自己儿子倍感歉意。
“你高看我了啊。”
苦笑,然后顺从了谢后的计划,又更改了一些,把那册子跟"玉玺"留给了言家,但要等后者恢复记忆,自己选择未来之路。言家是谢后一党。
一直都是。
不仅仅是恩惠。
投名状上第一行就是言家那老爷子。
他想改变医者的地位,让医学得到更好的发展,利国利民,而不是一直被世家垄断。
他很清楚家族需要面临多大的风险。
这世上,没有任何好处的白得的。
言家接受了这份因果。
至于假的“青凰太子″已被谢后的心腹等人带走,按照谢后的安排,那伙人只有原来那个第一心腹知道秘密,别的都会以为那是他们真正的太子。从此再不相干。
永不联系。
可柳信妩违背了对谢后的承诺,她把东西留给了真正的青凰太子,甚至没给自己的儿子。
言家老太爷对此疑惑,问过她。
“与我而言,我的儿子是天下最好的,也是我做这些的本因,但将来……假设他能赢,成为新的帝王,我不能确保他会不会查到这个孩子,并且痛下杀手永绝后患。”
“大概率会的,不是吗?”
言老太爷沉默。
确实会。
“她待我以真心,慷慨如斯,我也有尊严,不能背弃我的德行。”“就这样吧。“
后来她单独对蒋衡认下罪名,心甘情愿被毒杀,也给蒋嵘留下了能促使后者觉醒的只言片语,更让后者适当照拂言家,其实她知道就算自己不提醒,后者也会。
喝下那杯酒的时候,留意到年少成婚的蒋衡转身离去,不看他。她想要判断其跟那少年郎的相似之处,结果得到的全然是陌生。沉默了,只是握着何干的酒杯,转头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池荷花开得正好。
但秋冬已至。
突然好遗憾,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啊?为什么能养出那样的人物。
她一力想要开辟的新制度,又是什么样的?苍生相对平等,是真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