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菩萨蛮

    孟逸即将要远赴南海船舶司出任,雪落天里,孟知微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一身青衫,面容消瘦,少年英气渐无,牵了一头瘦马,站在半山腰上,与她对望。


    “兄长。”孟知微一开口,语气里忍不住地就带着一股哭腔了。


    孟逸往前一步,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堇,兄长这一去不知何时才是归期,如今兄长放心不下的唯有你一人,当今圣上虽然已有开恩,但孟家依旧是罪臣,追捕你的文书依旧,你还是得小心为上。”


    “我知道。兄长,南海风浪凶险,常有海盗出没,兄长你千万要小心。”


    “我会的。”


    “还有这个”孟知微把之前王氏给她的那把匕首给她,“这是母亲给我的,我想,它更应该属于你。”


    “母亲给与你的东西,那便是你的。”


    短剑被他退回来,兄长淡然地笑笑:“母亲常说自己虽是将门之后,但我和你阿姊不是半点学武的苗子,你虽不是她所亲生,但她总是常说,你是最像她当年的心性的。”


    孟知微抬头:“母亲……真这么说?”


    “阿堇,母亲虽然话说的不好听,但她心里,其实把阿堇看得很重。”


    孟知微眼眶里的泪水要落下来,她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是阿堇从前不听话不懂事,让父母担忧。”


    孟逸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阿堇,兄长与你说一句话,你要记住,这也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孟知微抬头。


    “不要再想过去,也不要想给爹爹洗清冤屈,去过自己的生活。”


    孟知微却含泪问他:“兄长能做到吗?”


    “我……”孟逸拂袖,“我是男儿郎,怎可见姊妹离散、家族蒙冤,虽我人在南海,回京也不知几何,但家仇未清,我又怎能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只是我人单力薄,一时之间我也难以转圜……”


    他又郑重其事地和孟知微说:“但阿堇,你与我不一样,我与父亲都知道你的心性,女子在世上本就难行,好在先生大恩,可留你在学堂,孟家罪名虽未清,但终究好过你在俗世飘零。待到你及笄,兄长应当也以安定,再托人接你过去。”


    “阿堇明白。”她将手中的包裹塞进孟逸的怀里,“这些是傍身的药,南海路途遥远,气候多变,兄长要照顾好身体,还有那海上的风浪如此大,兄长若是出海可千万要注意。我还常听说南海有匪寇作乱,又有外族滋扰,兄长去了南海第一件事便是要找一个有些功夫的小厮在身边照顾。”


    言辞里全是关怀,孟逸低头看那有些重量的包,久久凝神,忽而一笑。


    “兄长笑什么?”


    “家中遭变后,倒是让阿堇关心替兄长考虑了,我倒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该悲伤。”


    “我……”


    孟逸将她抱入怀中:“抱歉啊阿堇,本想给你一个体面的及笄礼的。可如今……如今爹娘已逝,兄长又不在你身边,你可……你可怎么办才好。”


    他这番话语里哀恸连连,兄长自幼老成,可也不过是才行过冠礼,他心中有江河丘壑,自知“无诏不得回”意味着什么,怕这辈子都要老死异乡,草草一生了。


    这一番话让孟知微不由地心中泛起悲凉之意。


    逝者已逝,生者因逝者的坟冢托举才再见天日,可生者苟延,又怎知不是生活在逝者永远的墓碑阴影下呢。


    雪才将将停,前行的路上连马蹄印子都没有。


    孟逸远远地看向在身披一件大氅在亭子里等着的人,带着孟知微过去。


    远山孤桀,隐与雪中。


    青白色大氅下白衣飘袂。


    孟逸双手伏地,行了一个大礼:“治堂带小妹感谢先生大恩。”


    孟知微也随之跟着行礼。


    “孟公子不必这么客气。”


    “小妹性格顽劣,多有冲撞,还往先生能不与她计较。”


    “孟公子严重了,只是解孤山偏远乏闷,我也只能授些诗书,不与大家氏族般循名门教养之风。”


    “如此,便已是先生对我孟家大恩了。”孟逸接连磕了三个头。


    行囊上马,山高水远。


    兄长身上虽有父亲的忍让,却也一定像她这般背负了家族的仇恨吧。


    只是皇权威严,朝内权势复杂,他一腔热血报复无处可抒。


    如她一般,困于蝼蚁之身。


    孟知微望着远去的人,眼眶湿漉漉的。


    直到听到身后的人叫她:“阿堇。”


    她才回过头去,擦泪作揖:“先生。”


    “解孤山虽避世,开堂讲学之时也不问来人姓名和来处,但你身份尴尬,往后你不能再提起你的孟姓,也不可以孟三小姐而活,你可知?”


    “阿堇明白。”


    “你在家中排行第三,为掩人耳目,往后我就以小五唤你,你可愿意?”


    “小五愿意。”


    “我虽然依旧誉名为天子少师,但朝堂风云已于我无瓜葛,天下万民甚至家国兴亡,皆不是我所关心之事。如今大昶王室专纵横之术,朝堂权臣尽数结党,孟大人之死,更是警钟,你莫要再回头看了。”


    “小五……”她咬牙撑到,“明白。”


    “如此,便与我回去吧。”


    孟知微上了马车。


    她撩起帘子看着自己和兄长刚刚留下的马蹄脚印越来越远,又看到纷扬的大雪覆盖完他们的车辙印子,最后等到天色都暗下来了,她才收回冻僵的手。


    马车里很安静,她闭上眼睛,耳边只有车马行时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在逐渐暗拢的光线里,温淮川眼神落在孟知微身上。


    她双眉微蹙,似是有些惆怅,现如今闭着眼睛休憩,但体态算不上舒适。


    他一早就听唐子玉来和他诉苦,说孟知微接连几天都去他那儿讨活干。


    唐子玉:“这孟小姐是个会敲竹杠的,我与她活之前她态度极好,软话连连,等我真心软于她活了,她搬银炭的时候价钱足足比普通小工高了三文!我问她为何,她却说那三文是因为对我的夸耀而她应得的辛苦钱。温淮川,你说说,你说说她一个世家大族的幺女,怎行事如此市井,坐地起价一副商人做派!”


    温淮川起先不知道她急着要钱何用,今见到她临别兄长又买了那许多的药膏山参,就知道原委了。


    原先端坐的人后迷迷糊糊地又在那儿捣头,风从车里灌进来,冷得人哆嗦。


    她一身单衣,他遥遥看一眼,皱皱眉头,她横行莽撞总不知保暖。


    随后他身上的白狐大氅又落在她的身上。


    孟知微入梦,梦里她睡在山神破庙里,团缩成一团的时候漏光的屋顶里落下雪来。


    只是奇怪地是,这雪本应当是冷的,但她却觉得身体不再打寒颤。


    ——


    解孤山风月堂本开课不多,但春闱将至,学子们把这不开课的解孤山当成了文曲星庙似的,络绎不绝。


    孟知微扮做男装,在前院做些洒扫工作,听得两位面生的公子在那儿讨论:


    “温先生虽避不见客,但这依旧门庭若市。”


    “听说温先生入冬之后咳疾一直未愈,眼下还未开春,约莫是见不了人了。”


    “那为何还有这许多人?”


    “兄台是第一次来春闱吧。”


    “请这位兄台赐教。”


    “温先生虽避世,但他的文章风采、治经见著也是常人不能及的,清流者慕名而来,且他虽不过问朝廷之事,但到底是当朝天子的老师,来客又不限门槛,除了讲学治礼,更是朝中来往交友甚好的途径。”


    “这……这岂不就是借求学之名私下笼络结党营私嘛。”


    “不然怎么温先生常年闭门谢客呢。”


    “世风日下,不像你我。你我是真的仰慕先生文采才来的,据说当年天子年幼,他一篇劝学著,算得上是字字玑珠,呕心沥血,流芳百世了。”


    “那是自然,只不过为官之道嘛,谁又不想有大树可依呢。当今朝堂上风云突变,孟家一事,就是最好的警钟了。”


    “孟家?”那位年轻人压低声音,“孟家可是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的,天子威严,兄台不可胡说。”


    “少一字是司职,多一字是谋反。朝堂局势又岂是你我能看得清的?孟大人从来不依附党派,也不知道到底是挡了谁的路,可怜孟家两代元老,如今就连府邸都被没收典卖了。如今京中不少权贵都想参与买卖呢。”


    “这……也不怕忌讳……”


    “足足低于市价三成,如今京中地价多贵?修葺一翻一朝如新,谁还管过去发生过什么呢,再说了,风水大师说了,孟老大人卒于闹市,孟夫人自缢于狱,孟府总是干净的。”


    “可我听说,孟家大小姐可是国公府世子妃,她能亲眼看着自己母家沦落到他人手上?”


    “看不得又怎么样,自从孟家出事,国公爷在朝堂上可有说过一句话?恨不得摘出来才好呢,孟家大小姐已嫁为人妇,自然在家从夫。孟家唯一的男丁已去南海,估计这辈子都不回来了,还有那三小姐悬赏捉拿了这么久也不见消息,一个单薄女子估计早就已经身遭不测了。所以这孟府,价格低,又没有后续的风险,实在是块肥肉啊。”


    “兄台可也要去竞标?”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么大个宅院,我又哪有这许多的银两,但不久后就有竞标,到时一定精彩。你我可要去看看热闹……”


    “那是自然。”


    ……


    孟知微迅速反应过来,她自小长大的宅院,她爬过的园子里的那棵洋槐数,阿姊栽种的牡丹花,兄长修葺的亭台,父亲引渠而建的荷花池,母亲练功的前院……


    尽数要变成别人的了。


    孟家长女出嫁,嫡子被贬,幺女消失。


    群虎环伺,狼顾鸱张。


    父母含冤而死已是大恸,她不能连孟府的砖瓦墙片都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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