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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作丧仪

    李羡意完全不敢看已然哭得泣不成声的周思仪,他不顾文致身体未愈,强行轻薄于他;不顾文致以死相抗,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与自己苟合。

    现如今他的阿姐自裁于他面前,他宁肯周思仪如上辈子一样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逆贼宵小,也不愿他如今日一般仿佛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呆楞在原地。

    李羡意不顾一众仆人在侧,就上前去从身后环抱住周思仪,“周卿,我求你,你哪怕骂我两句都好,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周思仪扭了扭肩膀,想挣开李羡意的怀抱却未果,她用能让冰霜凝结的语气道,“圣人,臣要处理阿姐的后事,为她入殓安葬,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李羡意吸了吸鼻子,替周思仪顺了顺发丝道,“你若是愿意,可以让太子妃她……入皇陵安葬……羽葆鼓吹,极尽哀仪。”

    周思仪眼见周思韵已然撑不住了,幸好李羡意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躺在侍女怀中的周思韵身上,她上前去揪着李羡意的衣领道,“圣人,我想问问你,我姐姐的夫君如今葬在皇陵中吗,还是被擒虎军的陌刀砍得连人形都不见,然后曝尸荒野,为野狗所食?”

    “我告诉你李羡意,我姐姐她连随你那懦弱无能的哥哥入皇陵她都不愿意,更何况是你这种人给的哀荣?”

    周青辅跪坐在地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他被二女儿在圣人面前的言行激得浑身一颤,他还是紧张地拉了拉周思仪的袍角,“文致,你别说了……”

    “周仆射,让他说吧,他说出来后……心里说不定好过些,”李羡意将周思仪从怀中放开,“是朕对不住你和你姐姐,你将你姐姐好生安葬后,是愿丁忧后起复,还是致仕返乡,朕都随你……”

    李羡意将手腕上的玛瑙佛珠取下,强行套在周思仪的手腕上后,才转身离去。

    周思仪攥着手腕上仍有李羡意余温的佛珠,耳畔回荡的只有李羡意那句“朕都随你”,明明如今得偿所愿,她能与阿姐远走高飞,可看到因被她算计、失魂落魄的李羡意,她心中一点也不畅快。

    ——

    待李羡意走后,周思仪强撑着起身准备周思韵的丧仪。

    周宅中停棺的灵堂与祭奠的脯酒已然备好,周思仪亲自为阿姐擦拭身体、穿好衣裳,又递过含口的金玉给周思韵。

    “阿姐,做这些事是有些晦气,但为了逃出长安,你先忍耐一下吧。”

    “我是下过诏狱的人,哪里管什么忌讳不忌讳,”周思韵接过那枚象征“永垂不朽”的玉石,坐在棺中道,“我刚刚闭气了好久,感觉脸都要憋紫了,谁知李羡意看都不看一眼……幸好他如今松了嘴,仪宝你借着返乡送葬的事,和我一同回淮扬老家吧。”

    周思仪手腕上的玛瑙佛珠仿若一条红蛇将她牢牢禁锢,她竟半天都找不出一个拒绝周思韵的借口。

    周青辅刚刚换上丧服,就悄声推门而入,对着她们姐妹二人呵斥道,“你们俩又在背着我搞什么小动作,下一次再如此,我只有请家法了!”

    从来都温柔恬静、细声细气的周思韵难得顶撞周青辅一回,“阿爷,我是说我要带小妹回扬州,不涉党争,不理朝政,肆意快活地过一生。”

    “肆意快活地过一生?”周青辅眼中掠过一丝哀戚,“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长安城,不是外城郭的草市,你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小妹她本就是女子,你为了攘权夺势,为了一己私利,让她强扮女子二十余年,如今你已然官至尚书左仆射,犹嫌不足,还要小妹为了你的官路亨通将命都搭进去吗?”

    周青辅一拳锤到那棺材上,“我让她强扮男子是为了一己之私?你知不知道,我本可以再娶续弦,但我害怕你们两姐妹被继母欺辱;我本可以从旁支过继孩子,但我害怕那些虎视眈眈地亲戚吃你们的绝户,待我死后将你们两人草草出嫁,然后在深宅大院中蹉跎一生!我就算是攘权夺势也是为了我的两个孩子,全天下人谁都可以说我不好,唯独你们两个姓周的不可以!”

    “如今事情已然发生,再无转圜地余地,”周思仪让周思韵重新躺倒在棺材中,将透了孔的棺盖合上,“无论阿爷是为了权势还是真为了我们,我门一家人吵得再凶,现如今也只能得过且过地过下去,还是想想如何糊弄过圣人为妙。”

    周思仪将阿姐安置好后,便被周青辅拉到了灵堂的侧室,“文致,你倒是长进了不少,知道争执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去圣人面前露脸,多做几番政绩。”

    “我不是知道争执是没有意义的,我不过是看清了阿爷而已,”周思仪如李羡意一般盘弄着手腕上的玛瑙佛珠,“父母之爱,就像本不属于自己的珍宝,得到的人是幸事,没有得到也不用黯然神伤。”

    “没有得到也不用黯然神伤,”周青辅笑道,“那我们便不论父子之情,只说朝堂中事,我问你,圣人今日找你来是何事,为何你对他甩脸子,他却毫无反应。”

    “臣子得力,圣人恤下,臣子患疾,圣人心忧,”周思仪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不过他应该是想和我搞断袖……”

    “你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男人吧?”周青辅平复了平复心情才道,“你要是真的男人,我倒是真可以把你送到龙床上为我们家换些好处来……文致你要是不想死,还是别勾搭他了。”

    “我怎么勾搭他了,我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喜欢女人、还有点好色的男人,是他非要勾搭我,”周思仪长叹道,“阿爷,你们尚书省考课司怎么没有人督察一下圣人他非要臣子摸他的事啊!”

    “乖儿子,以后这种细节……就不用给你爹我讲了……”

    ——

    周思仪草草洗漱了一二,便抱着被褥来到灵堂中为阿姐“守孝”,她敲了敲周思韵的棺材,悄声道,“阿姐,你莫要害怕,在正式起灵回扬州前,我都会陪着你的。”

    周思仪听了许久,察觉到周思韵气息有些微弱,忙爬上去将棺材缝开得再大了些。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温暖的大手从她的胳肢窝中伸出,将她环抱在怀中,又将棺材盖得更紧了些,“文致,你莫看了,看了也是徒增伤心,就让你阿姐好生得驾鹤西去吧。”

    周思仪被神出鬼没地李羡意吓了个够呛,她抚弄着胸口道,“圣人,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啊……也不派人通传一声……”

    “我怕旁人知晓我来祭奠你姐姐,给你惹上什么是非,”李羡意换一了身素色衣衫,垂下头道,“我将李序州带过来了,让他进来祭奠祭奠他阿娘吧……”

    李羡意朝外面吹了一声骨哨,那黑衣壮汉便将一个手脚都被绑住的小孩儿放在地上,周思仪看着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李序州,不由得埋怨起李羡意来,“圣人,他好歹也是你名义上的儿子,你怎么能将他绑成这样,还将他的嘴给堵上了……”

    周思仪刚替李序州松绑,他便扑倒在李羡意身上,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哭得泣不成声,“你这个狗皇帝杀了我爹还要杀我娘,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干脆现在就杀了我!”

    周思仪沉默片刻,将扒拉在李羡意手上的李序州拉开,死死用手按住李序州的嘴,“要不还是堵着吧……”

    李羡意看着手背上的牙印,嫌弃地往李序州那寿州贡缎的衣服料子上擦了擦,“朕就当被李序宝咬了。”

    周思仪将李序州拉到身前,堵着他的嘴,蹲下身来跟他讲道理,“序州,舅舅从前给你讲赵氏孤儿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遗腹子赵武潜心数年,为家族报仇雪恨,”李序州哭着埋到周思仪的怀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舅舅是要我不要逞一时的意气,而是要卧薪尝胆手刃狗贼。”

    “序州,你这话说得不错,”周思仪看了看一脸坦然的李羡意,“不要当着你仇人的面说就更好了。”

    “赵武虽大仇得报,却在报仇后含恨自尽,”周思仪用绢帕替李序州将面上的泪水擦净,“舅舅给你讲赵氏孤儿的故事,是想让你不要为家族仇恨所裹挟,你的父母在黄泉之下,只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康顺健泰地过完这一生。”

    李序州听完这话,只埋在周思仪肩膀上低声啜泣,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周思仪将他领到周思韵的棺前,“序州,给你娘磕最后三个响头,好好跟你娘告别好不好?”

    李序州哭着磕完头,跪坐在蒲团上,抱着周思仪的大腿道,“舅舅,我今晚想给阿娘守灵。”

    周思仪未第一时间应他,转头看向了李羡意的方向,得到他的首肯后,这才让丫鬟将斩榱麻衣给他换上,“序州,多和你娘说说话,说一说你在东宫吃得如何,睡得又如何,夫子都讲了什么,要是熬不住了,你在蒲团上睡着了,你娘也不会怪罪你的。”

    周思仪将哭成小泪人的李序州揽在怀中,对李羡意道,“圣人,我明日再将他送回去行吗?”

    李羡意看了看那抱着丧服的侍女,“再拿一件合我身量的齐衰麻衣来。“

    周思仪盘了盘手腕上的玛瑙佛珠,她痴傻地望着李羡意,“圣人,你要为我阿姐穿孝服?”——

    作者有话说:周青辅这个人我只能说,爱女儿是真的,爱权力也是真的,爱权力胜过爱女儿更是真的。

    第42章 合卺酒

    李序州瞅了瞅自己的孝服上下不缝边、抽线剥脱,周思仪与李羡意所穿的孝服却袖口整齐。

    李序州正是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他歪着脑袋问道,“舅舅,为什么你的孝服和我的不一样?”

    “序州,你的夫子可有为你讲过‘五服’,在置办丧仪之时,要论及亲疏远近穿不同的服制,”周思仪掰着指头替李序州算道,“你是你阿娘的儿子,该穿粗麻布所制的斩榱之服,我是你阿娘的弟弟,我该穿由熟麻布所制的齐衰之服,所以我们穿得不同。”

    李序州偷偷用指头指了指正在换孝服的李羡意,“那他呢,他为什么和舅舅你穿一样的?”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道,“这世上,其实甚少有小叔子为寡嫂服孝……圣人他非要穿我有什么办法”

    李羡意用手上的玉扳指敲了敲李序州的脑袋,“你就当我是你舅妈吧……”

    周思仪警告似得瞪了李羡意两眼,“你怎么能当着小孩儿的面这么说?”

    李序州在地上数着他的亲戚关系,数了许久都没有数明白,周思仪忙转移着他的注意力道,“序州的夫子有没有开始给序州讲《梁律》,五服不仅关乎丧仪,更与定罪量刑有关,这叫——准五服以治罪。”

    李序州望着周思仪,“二叔不是说我的阿爷谋反谋叛吗,那二叔他为什么不治我的五服之亲,不诛我的九族?”

    李羡意依次用玉扳指敲了敲跪坐在蒲团上的两人,只是敲周思仪用了一分的力,敲李序州用了五分的力,“因为你的五服和九族之内也有你二叔。”

    李羡意将灵堂中的蒲团挨个摆成一排,就抱着周思仪的被子躺了上去,大有一种今晚不走的架势。

    周思仪紧张地看了看那盖得死死地棺材盖,她是当真担心阿姐就此憋死,“圣人,你今夜不走,还要留下来陪我们俩守孝吗?”

    “不是什么大事,”李羡意大了个哈欠,“我行军的时候,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都睡过,睡一夜灵堂有什么。”

    李羡意语重心长地叮嘱着李序州,“序州啊,你的爷爷呢,十有八九日后要死在后妃的床上,你的奶奶呢,怀念她的大儿子时时郁郁难平,日后守孝,我就不去了,都由你来吧。”

    周思仪插着腰道,“你自己不孝顺,不要带坏小孩儿。”

    李羡意眯了眯眼睛,“太上皇死后要举朝同哀三年,不能食肉,不能饮酒,不能宴饮,周文致你受得了吗?”

    周思仪不敢置信道,“他若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大家祭奠祭奠也无事,可偏偏他这皇帝做得如此庸碌……还要三年不吃肉吗?”

    周思仪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到,她忙去堵住李序州的耳朵道,“序州不要听,我们序州是一个孝顺忠义的好宝宝。”

    李羡意扑哧一笑,“周思仪,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真的很装。”

    周思仪担心地看了一眼那棺椁,气忿地踢了踢李羡意的小腿,“圣人,我姐姐和外甥不想见到你,你给我出去。”

    李序州吸了吸鼻子,抱着周思仪的大腿道,“舅舅,你从前不是告诉我要卧薪尝胆吗?你不是和我说,再不能一击即中前都要蛰伏忍耐吗?舅舅你是打算一脚把二叔踢死吗?”

    周思仪用手捂住李序州的嘴道,“倒霉孩子,你想害死你舅舅吗?”

    李羡意以手撑头看着这一大一小的人,他第一次发现,李序州竟然还有几分像周思仪,他突然觉得这小孩儿也没有那么讨厌了,他打着哈欠道,“你们私底下随便说,你舅妈我一向很大度。”

    “不准说那个词,”周思仪把李羡意从地上拉起来,就要拖着他往灵堂外走,“赶紧给我出去。”

    周思仪一天只喝了些清粥,一点力气也没有,反而被李羡意拽到地上。

    李羡意使了些力气,一手拉着周思仪,一手去拽李序州,李序州这时才知,他二叔的力气是这样的大,能一手将他禁锢地动弹不得,方才他咬他手时,不是推不动,只是不想推他。

    “李序州,朕是杀了你爹,但朕以后也不会有孩子,等朕百年之后,大梁正统终究要交到你的手上,”李羡意一改刚才吊儿郎当的模样,看着李序州正色道,“你日后若是有出息,就领兵上重玄门将朕给杀了,若是没有出息,就是装也要给我装孝顺儿子,装到我死为止。”

    李序州被他捏得生疼,终于哇得一声哭了起来,李羡意这才将李序州的手放开,又指了指那棺椁道,“周卿,我不在乎周思韵是真死假死,但既然你们家置办丧事的消息已然传至长安的大小里坊,那就从此之后,就不要让朕在京畿一带见到她。”

    说罢,李羡意单手掀开那檀木棺材的盖,看都不看一眼,就牵着周思仪往灵堂外走,“周卿,让他们母子俩叙叙旧吧,这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

    李羡意径直拉着周思仪往楼外扬长而去,他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很快周思仪便在身后喘着粗气,“圣人,你慢些,臣跟不上!”

    李羡意在府邸后花园顿了下来,回望着周思仪,“周文致,你是第一日入朝为官吗,怎么做得出这么拙劣的计谋?”

    周思仪梗着脑袋道,“圣人一开始不也信了吗?”

    “朕信是因为朕爱重你、心忧你,害怕你因为亲人离世而痛苦,”李羡意点着周思仪的幞头道,“周文致,你给你的好外甥讲丧服讲得头头是道,却连你好姐姐棺椁前的祭品都摆错了,是当真觉得朕不会折返吗?”

    周思仪的杏眸中含了一丝水雾,“可臣也是因为信任圣人啊,臣相信就算事情败露,圣人也会为臣遮掩。”

    “我没听错吧,这是自诩清明端正的周大人会做的事吗,是要朕包庇你吗?”李羡意笑得苦涩,“那你猜对了,我确实打算包庇你。”

    此时此刻,周宅中为丧仪才换上的白纱灯笼打在李羡意的半张脸上,浮荡流泻宛若人间银河,让周思仪晃神了一刹那。

    周思仪不回答他,而是伸出一只手,轻点了点李羡意滚动的喉结,再用自己中指上的茧子搓摩起他分明的锁骨。

    从前她也如在渭水之宾无饵而钓的吕望一般,期望赏识自己的圣明君王降世,从此攀龙九天上,图画凌烟中,不着谢公履,亦能登青云。

    可就是她最信任的君王,上辈子赐她鸩毒酒、推她功德碑,让她尝尽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酸楚。

    “圣人,臣还可以信任你吗?”

    “这个时候□□没有用,”李羡意凝眉看着可怜兮兮在他的锁骨上抚弄的周思仪,“你都行过冠礼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臣是在哭嫁,”周思仪握住李羡意的手让他捧住自己的脸颊,“圣人,臣从前不懂先贤为何在干谒诗中以闺中女子自喻,臣现在才明白,文臣等候赏识自己的君王,就如同以扇掩面,待饮合卺酒的新妇。”

    在分钟李羡意吻了吻周思仪的发丝,“周文致,那你可愿意——与朕同饮合卺酒吗?”

    周思仪笑道,“圣人刚刚不是说□□没用吗?”

    李羡意单手将周思仪扛在肩上,“那还是有点用的。”

    周思仪在他肩膀上不安地蹬了蹬腿,“李羡意,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去饮合卺酒啊。”

    ——

    周思仪正好奇着如今是三更,李羡意能去哪里沽酒,他就将周思仪领入了周家的灵堂。

    李序州显然是和阿娘说了很久的话,又哭了很久,在蒲团上缩成一团揪着周思韵的衣角已然睡熟了。

    周思韵见了折返回来的李羡意,想重新躺倒回棺椁中,又觉得实在是掩耳盗铃。

    李羡意向周思韵坦然拜了三下,“从前因朝廷党争,使阿姐罹难,是我的过错,愿阿姐逃出长安后,平安喜乐,如意一生,畅然于淮扬山水之间。”

    周思韵被他这骤然拜手的动作吓了一跳,“圣人,你叫我什么?”

    李羡意点了点头,“自然是随文致他唤你阿姐啊”

    周思仪揪了揪李羡意的胳膊,“你不要吓到我阿姐……”

    “文致刚刚和我说,文臣期盼能赏识自己的君主降世,就如同女子期盼合心意的夫君一般。”

    李羡意粲然一笑,拿起棺椁前祭祀所用的椒柏酒,倒入银杯中递与周思仪,“还请阿姐为我和文致做一个见证,若我此生辜负文致,则子孙殄灭,率土分崩,天地不容,若文致负我……那就便负了吧。”

    此时此刻,灵堂之中阵阵阴风飒飒而过,漫漫黑雾停滞于前。

    停尸的棺椁躺在灵堂正中肃穆凄然,请来做水陆道场的僧人在堂外撒板鸣锣,引魂幡随风而摆昭示着阴曹地府的方位。

    李羡意与周思仪跪在灵前,将椒柏酒一同饮下,辛辣滑口。

    为世间伦理、身份之别,他永远都不能为周思仪打一双生死相许的大雁、念一首缠绵悱恻的催妆诗。

    但今日周宅灵堂之中,十殿阎罗、牛头马面、魑魅魍魉、野鬼邪魂,都能听得到他向周思仪许下永不相负的誓言——

    作者有话说:先贤们在干谒诗中以闺中女子自喻,说得是朱庆余的《近试上张水部》: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第43章 吻山峦(修文)

    待周思仪送走李羡意后,周思韵重新将李序州抱回到床上,又去了周思仪房中将半梦半醒的她直接从床头给揪了下来,“周思仪,都这样了你还睡得着?”

    周思仪哈欠连天道,“阿姐,我是真的很困了。”

    周思韵掐着她胳膊上的软肉,强行将周思仪从床榻上拉起来,“你和李羡意现在究竟走到哪一步了?你们是只亲嘴拉手,还是已经到了解衣裳同寝同眠了?”

    周思仪双手交叠,不敢看周思韵愠怒的眼神,诚然道,“他身上该看我的都看了该摸的我也摸了……但他还没扒过我的衣裳……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周思仪你,”周思韵狠狠点了点周思仪的太阳穴,“你读那么多书,是将脑子也一并念坏了,那是你该喜欢的人吗?”

    “我没有喜欢他,”周思仪拉着周思韵的手道,“是他强迫我的,他是我的上峰,他还拿我的家人威胁我……”

    “哦,那他付诸行动了吗,是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还是把我和阿爷下诏狱了?”

    周思仪要了摇头,“我觉得他应该就是嘴上说说……”

    周思韵插着腰道,“你们俩都一样,浑身上下就嘴巴最硬!”

    周思仪本想说李羡意身上有个东西可比嘴巴硬多了,但看了看阿姐铁青的脸色,她识相地闭住了嘴。

    “我说你怎么装病的时候,每天都坐在那颗海棠树下数他什么时候来看我,那只廊下的鹦鹉也天天学你将李兕奴挂在嘴边,”周思韵摇了摇小妹的肩膀只想将她给摇醒,“周思仪,你少女怀春怀谁不好,怎么能喜欢上李家的人呢?”

    周思仪将周思韵拉到榻上,借着壶门榻旁微弱的烛火,她将周思韵的脸庞瞧了个真切,她与阿姐长得是这样的像,只是她长久扮作男子,平白无故添了几分英气。

    她想起了李羡意对周思韵这几日的刻意回避,方听白从他哥哥处听来的宫廷秘辛,那张与她们姐妹二人都颇为相似的画像,周思仪眼角垂下豆大的一粒泪珠,她哽咽道,“阿姐,男子恋慕旁人,真的只是为了一张脸吗?”

    周思韵轻拍着周思仪的肩膀,“容颜弹指老,未老恩先断,仪宝,离他远一点吧……不如趁他还在兴头上,什么都肯答应,和阿姐一同回淮扬吧。”

    周思仪沉默了许久,终究是点了点头,“阿姐,等我将御史台中事处理完,我就来找你和表妹。”

    ——

    待周思仪将丧仪之事打理好,将周思韵秘密送出长安后,便向李羡意递上了请求起复的折子,很快便得到了中书省的批复。

    御史台还是一如既往的破旧光景,她正要去将自己那张桌案从里到外再擦拭一遍,便被知东推侍御史倪密拉住。

    “周大人,今日我们台院有大事要商量。”

    作为大明宫上下清水得不能再清水的衙门,酸腐得不能再酸腐的地界,周思仪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事需要全台院上下一同相商。

    倪密用胳膊肘兑了兑周思仪,“别想了,你在家养病的这几个月里,御史大夫郭仓去进谏圣人,说每逢十五,月主浑圆,天子该与皇后同房,问圣人什么时候重启选妃之事,这话犯了圣人的忌讳。”

    周思仪竖起耳朵道,“这话能有什么忌讳,他是在忌讳上长了个人吧!”

    郭仓清了清嗓子,捋了捋胡须,对着众御史道,“圣人有旨,说每逢十五,月主浑圆,正是君王纳谏,从善如流的好时候,今天又到了十五之日,该抽签了。”

    说罢,郭仓就伸手到那竹筒中取出一个纸条,宣布道,“大家恭贺知西推侍御史周思仪周大人!”

    周思仪见众御史都欢天喜地,她也高高兴兴地上台领奖道,“我中奖了,郭大人,奖品是什么啊?”

    “自然是去浴堂殿犯颜直谏的机会,”郭仓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我知道,周大人这样清明端正的人,就算是撞死在浴堂殿的柱子上,也要规劝圣人,迷途知返啊!”

    “撞死在浴堂殿的柱子这就不必了吧,”周思仪瞪大了眼睛,“圣人最近也没干什么事儿啊,不用迷途知返吧?”

    郭仓对周思仪悄声道,“圣人上次居然带了一个男人去骊山行宫,分桃断袖龙阳事知道吗,从此君王不早朝知道吗,周大人,自然是要由你去把那个蛊惑君王的男人给抓出来啊!”

    ——

    周思仪抓了抓头发,犹豫了好久才让浴堂殿的小太监去通传姓名官职。

    观礼扫了扫拂尘,将她领到寝殿,给她上了果子茶点,“擒虎军中人正在汇报军务,周大人在这儿等等吧。”

    观礼的小徒弟兴奋地打量着周思仪,“师傅,可要喊司寝司的女官来记上一笔吗,这么多年了,司寝司的人总算不能吃空饷了。”

    周思仪知道自己男宠之名是洗不清了,只当没听见,沉默地往嘴里塞着糖糕。

    她越吃便越想越生气,董贤位列大司马,邓通好歹也有铸币权,她当着最酸腐的六品御史,圣人还打一场马球就输了她一个月的月俸,她怎么连干男宠这样有前途的行当都干得如此窝囊?

    “想什么呢?”李羡意挥了挥手将殿中的内侍遣散,又看了看已然将自己的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周思仪,“文致,等了很久吗,没去找李序宝玩吗?”

    “哦,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封侯拜相,什么时候能月禄两万石。”

    “周文致,你知不知道,高祖皇帝杀白马而与诸开国公卿作盟誓,非李不王,非功不侯(1)。”

    周思仪将嘴里的糕点咽下,“臣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这辈子也不能随圣人去沙场征敌寇,觅封侯了。”

    李羡意亲上周思仪嘴角的残渣轻轻舔舐掉,他很想告诉周思仪,不是的,你是大梁最后一个异姓王,能与你一同分享权力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周思仪从算袋中取出她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圣人,今日是十五月圆之夜。”

    李羡意挑了挑眉,“怎么了,你来侍寝吗?”

    “圣人上次下旨,每逢十五,御史台就选一个倒霉蛋,到浴堂殿犯颜直谏,”周思仪深吸一口气,“臣就是这个月的倒霉蛋。”

    李羡意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一副虚心受教的好模样,“周卿尽管直言。”

    圣贤书中的大道理她学了小半辈子,也深信不疑了小半辈子,周思仪也只挑捡些套话说与李羡意听。

    “圣人要宫宇去饰,台殿去崇,拒远方之奇异,毁华清之广殿,常念居之者逸,为之者劳(2)。”

    李羡意紧盯着一脸认真的周思仪道,“可是朕想修一幢这世上最恢宏伟丽的宫殿给我的臣子,想将天下最离奇有趣的珍宝都奉给我的心爱之人,这可怎么办,我只能做一个昏君了!”

    “李羡意,”周思仪推了和她一同坐在贵妃榻上的李羡意一把,“你装作听一下,博一个君王纳谏的好名声不就得了……又没真让你活得跟讨饭的一样!”

    李羡意拉住周思仪的手道,“周文致你知不知道,要是从前有人告诉我,你会喜欢上一个迂腐得不得了的书生,他在和你躺倒在一张床的时候还要给你讲居安思危,讲克勤克俭,我做梦都会吓醒。”

    “能在梦中都警醒圣人,是臣的幸事。”周思仪满不在乎地开口。

    “可是如今再来一次,我好想说,圣贤书了无生趣,朝中事平淡乏味,但有周卿在,我和所有的寻常帝王一般,渴求长生不死,只望岁月亘古。”

    周思仪眨吧眨吧眼睛,她知道李羡意身边环绕着许多臣子,有如方听寒一般陪他守关数年,听尽胡笳马啸的擒虎军旧部,有如裴与求一般为他定策作谋,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新贵。

    若说对于其他臣子,李羡意看他们的眼神是“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的豪迈万丈,为什么看她要如此满眼情愫,让她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李羡意将愣神的周思仪拦腰抱起,轻放在壶门榻上。

    青绿色的官袍覆盖在她的曲线上宛若层峦叠嶂,她的身子极为柔软,他轻轻一折,山峦就为之倾倒。

    如石头般鼓囊的物什就这么抵在山峦之上,李羡意长叹一声,抽开了周思仪腰间的革带。

    ——如今他的火候已经够了,他马上就能变成彻头彻尾地大断袖、大龙阳、大变态了。

    周思仪被他扒衣裳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两腿猛蹬欲将他踢走,却反而被他攥住了雪白的袜子,放在小腹上摩挲。

    “不行!”周思仪大吼一声,就抱着腿哭了起来,“我不愿意。”

    “怎么了,”李羡意没想明白刚刚还和他甜甜蜜蜜的周思仪怎么突然又变成了哭包,“你放心,现在太医院治疗脱肛的医术已经非常成熟了……”

    周思仪抬起哭花了的小脸眼泪汪汪地看着李羡意,“圣人,你想和我搞断袖,是因为我长得像我阿姐吗?”

    李羡意听到“阿姐”两个字,瞬间头皮发麻,肉眼可见的疲软了下去,“周文致,这种时候谈论亲戚,你是想给我绝育吗?”——

    作者有话说:怎么形容男女主的嘴硬程度呢,都可以放到重庆当磁器口了。

    (1)白马盟誓借鉴的汉朝典故。

    (2)居之者逸,作之者劳:出自《贞观政要》

    放一下我预收的文案:

    元昼的夫人李簪月走马拂花枝,买笑倾黄金,是天地安危两不知的长乐公主。

    一年夫妻,李簪月白日要他牵马奉茶,夜里要他洗脚揉腿。

    诸多为难搓磨,他也只当是两厢情好、帐幔之欢。

    边关告急,他随父抗敌,倒在血泊里打开的家书,不是对他性命的忧虑,而是李簪月以为他死了,已然二嫁权臣谢修齐的消息。

    乾开三十四载,他的父亲西平郡王振臂一呼,靖难朝纲。

    他亲率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

    国都沦陷,天子渡江。

    从前骄矜尊贵的公主,如今也只能低眉顺眼,“今夜妾来伺候殿下…只求殿下能给我们母子二人一个着落…”

    花烛摇曳、良宵风光,他强压着李簪月和他拜过天地、再入洞房。

    谁知孩子名份已定,李簪月便了无牵挂,以头撞柱自裁殉国。

    她头破血流,尚存一丝气息,只念念有词谢修齐的姓名。

    他本想日后定要将她囚于东宫,折磨羞辱,

    却见半梦半醒之际,她羞涩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谢修齐,你就是我的夫君谢修齐吗?”

    ——

    李簪月摔坏了脑袋,记忆全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仅有了丈夫,竟还有了一位……权势滔天的情人。

    新朝太子元昼俊美无俦,却狠戾薄情。

    春风几度,行云行雨,雨急风促,元昼威逼利诱、哄骗欺瞒。

    李簪月终是下定决心,斩断这桩孽缘,重回夫君身侧。

    元昼静静欣赏着怀中人儿一缕不挂的媚态,“谢大人为大魏尽孝尽忠之时,会知道自己的妻子也在上峰跟前——尽心服侍吗?”

    第44章 六合靴

    周思仪仍旧胡乱地蹬着腿,一副死活都不让他弄的模样。

    李羡意也被她捉弄得有些泄气,“周文致,你知道吗,我总共就见过你姐姐三次,两次她挂在房梁上,还有一次她躺在棺材里……我又没有恋尸癖……”

    周思仪嗯了一声,“可那又如何呢?”

    李羡意无奈地挫着周思仪的脸,“周文致,我尊重你的阿姐,放她远走高飞,让她远离朝廷纷争,仅仅是因为——她是你阿姐,你在乎她而已。”

    周思仪鼓起笑脸小脸,颇有一种妻子拿问丈夫的意味,“可是方听白和我说,他哥哥亲眼所见,在我阿姐仍在诏狱中时,圣人曾经召了她去擒虎军营帐……”

    李羡意觉得自己当真是长了十张嘴都说不清楚,“周文致,我要去敲登闻鼓、去御史台投铜匦!你一个御史怎么能诬陷别人呢?”

    周思仪凝着眉头,“那李羡意你拿出你没有做的证据来啊。”

    李羡意轻叹一声,抽开自己腰间的革带,袒露出肌肉盘结的背部,“《梁律》规定,审案时,先具情状,审察辞理,犹未能决,则须拷讯,你直接打我吧。”

    话音刚落,李羡意当真将整个背都朝向她,背上的肌肉仿佛精心雕饰过的石像,每一块儿都充斥着虬结的力量,周思仪轻抚上他挺直的脊柱,引得他阵阵酥麻。

    “李羡意你要是辜负了我,我就将你墨面、挑筋去指、剥皮实草,让你痛不欲生。”

    李羡意转过头亲了亲周思仪的手指,“好啊,朕看不出来文致也有做酷吏的潜质。”

    周思仪沉默了片刻,将柔软地跟缎子一般的手放在李羡意的掌心中,“只许用手,还有不许扒我衣裳。”

    李羡意得到了爱人的许诺,手脚便更加放肆起来,她抱着腿缩在贵妃榻的角落中,脚上的白袜被她蹬得已然松散,露出些足上白玉般的肌理。

    李羡意将那双脚捧在手中细细端详着,有些快了的鼻息将她足上细小的汗毛全都惹得立起,周思仪不安地蹬着他,“圣人,我好痒啊……”

    “很快便不痒了。”

    若说华清宫一夜,周思仪好似握着一只粗得不能再粗的笔,写到大汗淋漓、文思枯竭也写不完这羞人的诗篇;今日在浴堂殿中,她好似骑着一匹时快时慢、颠簸震荡的马儿,要骑到皮骨酥软、脑袋混沌才能止息。

    李羡意用他的那团火热很快将周思仪因白袜被骤然扒下而生的颤栗煨平,畅快后,李羡意任由周思仪大口大口咬着他硬挺的斜方肌,将羞愤和恼怒都发泄在他身上。

    他将周思仪抱得如此之紧,宛若攀延的树藤,“下次来浴堂殿,我用凤仙花为你染脚指甲好不好?”

    ——

    周思仪瞅了瞅自己脚上耷拉地一双新木屐,脸再次涨得跟红苹果一般。

    她的同僚倪密缩在宫墙下,一见她便招手道,“周大人,你总算是出来了。”

    周思仪粲然一笑道,“你居然还来接我,倪御史,你人也太好了吧。”

    “蔡杂端让我来看看,你这么久没每回来,是被圣人赐死了,还是一头撞死在浴堂殿的柱子上了。”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为李羡意分辨道,“其实圣人不是那种一意孤行、听不进话的君王……”

    “周大人,你是吸龙涎香吸傻了吧,”倪密与她一同在大明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上个月,我上折子给圣人,说圣人子息微薄,你知道他给我批得什么吗?”

    “什么?”

    “他让我在一个月内找到让男人生孩子的法子吗,让我们御史台选一个长得最好看的,给他生一个,要是生不出来就别在他面前碍眼。”

    周思仪再多看了几眼脚下的木屐,她毫不怀疑,如果男人可以生孩子,她一定是御史台被选中的那个倒霉蛋。

    “周大人怎么老是盯着脚看,”倪密顺着她的视线瞅了瞅她脚下的木屐,“周大人平日里不是向来爱穿六合靴吗,怎么今天换了木屐?”

    周思仪想到她的六合靴被李羡意沾湿了的事,她连红道,“夏天太热了,木屐凉快。”

    周思仪看了看眼前的宫墙,忙拉着倪密道,“快往回走,再里面就是内廷了。”

    倪密却丝毫不怯,“周大人怕什么,圣人空置后宫,我们还能冲撞了哪个宫妃不成。”

    “圣人是没有后宫,太上皇有啊,到时候给我们扣上一个私通的帽子,被打死都算轻的。”

    倪密紧拉着周思仪的胳膊不放,“周大人,贵太妃想见你。”

    “你说什么?”周思仪急忙甩开倪密的手,“倪大人这是图穷匕见了,这才是倪大人今日在墙根下等我的真正意图吧?”

    “是又如何?”倪密抱着手道,“周文致,那个被你从信州带回来,安插进乐坊的女人就在贵太妃殿中,不想她死,就跟我去见贵太妃。”

    “原来我在倪大人心中是如此仁善之人吗,”周思仪心中已然有些慌了,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倪大人你知道我在教坊有多少相好吗,贵太妃觉得用一个女人能威胁得到我吗?”

    “这算什么威胁,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才是真正的威胁呢,”倪密的声音压得极低,“周大人白日去浴堂殿卖屁/股,晚上还要去教坊司买/春,真是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

    “我跟你去,”周思仪垂下手颓然道,“倪大人带路吧。”

    ——

    他们二人一路分花拂柳,这身青绿官袍分外惹眼,却一个宫人都未撞见,想来严燕儿早有准备。

    周思仪还未磕完头,便被一双纤细的手腕扶住,她这才看清这位曾经让六宫粉黛了无颜色的美人究竟是何模样。

    云鬓花颜,自是琼宇仙子梨花春带雨;衣袂飘飖,不戴步摇环佩尤能熠熠生辉。

    周思仪忙往后退一步,“贵太妃娘娘,臣还是在屏风后见你吧……”

    严燕儿一手扶着刚刚显怀的肚子,就这么径直在殿前的宝座上坐下,“怎么,本宫容颜丑陋,吓到小周大人了吗?”

    周思仪垂下头后道,“娘娘有倾国倾城之貌……臣多看一眼,都只怕是惊扰了上林仙子。”

    “小周大人嘴是真甜,怪不得能把女人都哄骗得团团转,”严燕儿以手撑住下巴,她实在是太瘦了,肩上的锁骨分外惹眼,“可惜这世上能倾人城倾人国的只有权力,从来就没有美人。”

    “臣明白,爱听裂帛之声的妹喜亡不了夏,安禄山史思明打入长安与玉环无关,一个偌大王朝的倾覆却怪在女子的容貌上,才是咄咄怪事。”

    “小周大人知道,这些被冠以蛊惑君王之名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严燕儿打开博山香炉,又加了一匙香料,“小周大人在浴堂殿侍寝的时候,不会被噩梦惊醒吗?”

    “这些都是无凭无据的揣测,”周思仪紧盯着那博山炉上的寥寥青烟,“臣听说香料对胎儿有损,太妃娘娘还是甚用为妙。”

    “无凭无据的揣测就杀不了人吗。”

    严燕儿的凤眸扫了一眼侍立的宫人,那宫人便将五花大绑的独占春给押了进来,她的嘴巴被堵得颇紧,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周思仪面色不改,冷静地解释道,“贵太妃,这位姑娘的琵琶弹得极好,也是过了考较才入的乐坊,太妃娘娘若执意用她胁迫臣,臣只能去太极宫回禀太后了。”

    严燕儿长长的护甲扫过独占春的下巴,“这位姑娘明明是教坊中人,却在宝兴年间,被一位官员赎出改换了良籍带往了信州,周大人安插这样一名女子进宫,为君王侍宴,意欲何为啊?”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看了看在门外候着的倪密,“太妃娘娘此局布置了如此之久,臣一朝不慎,已然深陷棋局之中,只能听凭太妃娘娘差遣。”

    严燕儿将一叠黄纸随手扔在周思仪面前,“周大人,这是本宫的脉案,不用让那位太医替你偷了,你想读就读吧,涉及药理读不懂的地方,就问问本宫,本宫早就久病成医了。”

    周思仪虽不解严燕儿葫芦里面到底卖得什么药,还是捡起那堆黄纸。

    “宝兴十三年二月,严美人梦熊有兆。

    宝兴十三年五月,严婕妤误食寒凉之物,小产。

    宝兴十六年四月,严昭仪二度有孕。

    宝兴十六年五月,严贵妃误食寒凉之物,小产。

    宝兴二十二年,贵太妃三度有喜。

    同是女子,周思仪虽未生育,也不打算生育,看着这鲜血淋漓的脉案,她只能宽慰严燕儿道,“太妃娘娘子女缘单薄……”

    “子女缘单薄吗?”严燕儿拧眉看着她,“周思仪,圣人宠爱你过后,你用喝避子汤吗?你怀孕了之后需要打胎吗?哦,我忘了,你是男人,怎么折腾都生不出来。”

    严燕儿用手将塞住独占春口鼻的绢布扯下,“你是教坊出来的,跟周大人说说,女子所饮的避子汤里面都有些什么?打胎药里面又有些什么?”

    独占春惊惧万分地看了一眼周思仪,才回答道,“教坊中会用藏红花清洗,或者将麝香塞入到肚脐中,但藏红花和麝香价格昂贵,也只有当红的乐妓能用……要是不幸有孕,我们只能服食少量的砒霜堕胎……”

    第45章 拂菻犬

    周思仪听到“砒霜”二字,还是吓得浑身一颤。

    严燕儿分明是在笑,可是眼中却满是冰霜,她的护甲拨弄着周思仪脸颊上的软肉,“周大人,你用这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们做什么,我们经受过的痛苦,不也是你这样的男子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吗?”

    周思仪被她划拉得生疼,却动都不敢动,“严娘娘,你今日找臣来,究竟是何意,不妨直言。”

    “小周大人,你不是要查当年我滑胎案的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严燕儿拉着周思仪官服的衣领道,“我和平康坊中周大人经常光顾的那些可怜女子一样,这些堕胎药,都是我心甘情愿喝下去的。”

    “臣能问问,为什么吗?”

    “还能因为什么,大明宫中所有人做得所有事情都只为了一样东西,”严燕儿吐气如兰,一声比一声重,“权力、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太子已然成人,我就算诞下男儿也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反而会碍皇后娘娘的眼;我的家族依靠你们这些开国功勋而活,就只能给你们当卖命的狗,”严燕儿的护甲已然将周思仪的脸颊沁出了血痕,“我的孩子生下来也是贱命一条,有时候不生,也是为人父母的一种善良。”

    “贵妃娘娘,你的孩子生出来便是天潢贵胄,若这也是贱命一条,让长安城的乞儿如何过活?”

    “天潢贵胄?在重玄门死的那位就不是天潢贵胄吗?手握权柄的人想要你死,管你什么天潢贵胄,管你什么累世王侯!”

    严燕儿抽出绢帕扔到周思仪的脸上,示意她将血迹擦拭干净,“周大人,想必你阿爷也和你说得一清二楚,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早就拴到了一条船上,我们真正该堤防的,是那群擒虎军中的战功武将和圣人新提拔起来的寒门新贵取代本该属于我们的荫官、我们的爵位。”

    “周大人想一想你姓什么,你的阿爷是谁,不要站错了队,为他人作嫁衣裳。”

    周思仪感叹道,“那圣人他真是又可怜又厉害。”

    严燕儿看着脸颊上都是血痕却丝毫不惧的周思仪,她痴痴地看向窗外,那是浴堂殿的方向,“他的幼年群狼环伺,庸碌无能好色的父亲,活成政治机器的母亲,喜欢吹枕边风的庶母,就算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能走上帝位,他还是手持马槊,带领三千勇士上了重玄门。”

    “他弑兄逼父,为枭为獍,明明具备了成为昏君的一切条件,可他还是长成了千古读书人向往的圣明君主。”

    ——

    周思仪低叹一口气,顶着一张刮花了的脸回到家中。

    周青辅仍旧坐在廊下逗弄着那只雪白的鹦鹉,仔细将她脸上的血痕端详一番后,才皱眉道,“你这是被男人刮得还是被女人刮得啊?”

    “阿爷明知故问。”

    “看来贵太妃的威胁,我的好儿子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啊,”周青辅瞅了眼一脸倔强的周思仪,“休沐日的时候和我到严大人府上一趟。”

    “怎么,去严家三司会审吗?”

    “贵妃的侄女儿十六了,你去相看一二。”

    “阿爷,你明知道我……”周思仪将自己的脖子申得老长,让周青辅看清楚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喉结,“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娶妻啊!”

    “知道你没办法,到时候自然有人替你圆房,”周青辅眯了眯眼睛,“我的好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要是不将他牢牢绑在我身边我怎么能放心呢?”

    “文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日你便隔着屏风远远地瞧上那姑娘一眼,”周青辅顺了顺那白鹦鹉的毛发,“等守完孝后,择一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

    “你不担心我这张刮花了的脸将那姑娘吓到。”

    “联姻而已,长成什么样重要吗,”周青辅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只要你是我周青辅的儿子,就有大把姑娘趋之若鹜。”

    说罢,周青辅就将那只雪白的鹦鹉放下拂袖而去,那只鹦鹉仍旧“周卿兕奴”地叫个不停。

    周思仪任由那鸟儿依偎在她身上,她掏出颈子上挂着的骨哨吹响,那许久不见的黑影变落在廊下。

    “拔舌,你帮我问问你家圣人,我阿爷找人将我的脸划成这样,还要带我去相看人家,他到底管不管?”

    ——

    云浓替周思仪将脸上的药上好后,周思仪就抱着她那李羡意牌出气娃娃睡了。

    第二日天光大亮,周思仪顶着一双肿得跟桃子一样的眼睛,又吹响了骨哨。

    “拔舌,圣人说什么?”

    “圣人说他不在乎……”

    周思仪紧攥着那宝蓝色的棉花娃娃,“圣人不在乎什么?”

    “圣人说,周大人你与谁相看人家,将来又要娶谁,圣人他不在乎。”

    “李羡意,”周思仪狠锤了锤那棉花娃娃,“你等着!”

    周思仪坐在铜镜前抚弄着自己已然结痂了的伤口,“云浓,你将水粉青黛拿过来。”

    云浓先是用匀面的水粉替周思仪将那几道血痕遮掩上,又揉了一点胭脂在她的眼下,让人觉得她天生就是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又取了青黛为她重新勾勒眉型,将她从前刻意养得剑眉画成京中时兴的远山雾状。

    “如今京畿们的姑娘见了小阿郎,都要自愧弗如呢。”

    周思仪照了照铜镜,觉得自己这样打扮实在是有些扎眼,要是平日,她定然一把水就洗了,但想到那句“圣人他不在乎”,周思仪便气得牙根痒痒。

    “好,我今日便这样出门。”

    严家的宅子位于常乐坊,周青辅带着他自东市穿行而过,如今正值当午,日头虽烈,东市中人来人往、货如轮转。

    酒肆中的胡女正在沿街叫卖,新丰酒的香气在空气中缭绕;小贩推着个小炉,正往那炉中贴着胡麻饼,热腾腾的饼子刚一出炉,便被人哄抢一空;那坊市的墙根下还有几个农户正在卖自家小狗新下的崽,小狗绕着那前来买狗的人哼唧哼唧。

    出生下来便有贵贱的人们也将这套准则带入到了动物中,宫中女子好养外邦所贡的拂菻犬,这狗长毛短鼻、拂地而行,黑白相间、憨态可掬,能打发寂寥的宫廷时光;在龙首原中畋猎的贵族们,好养精壮瘦削,能长时间奔行的细犬,能陪他们拾捡猎物,纵马山林;而农夫则犹爱养圆滚的土松,鼻子粉粉,脚垫软绵,毛绒扎实。

    周思仪却想不明白,这些狗儿分明都是同样的可爱,却被人强行分出了三六九等。

    周思仪拉了拉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周青辅,“阿爷,我想下车逛逛。”

    周青辅看了看今日打扮得颇为俊俏的女儿,扫了扫前方拥堵的路况,“离常乐坊也没有几步了,我们走着去也行。”

    那农夫仍旧叫卖着他那土松崽子,“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土松,鼻子是粉粉的,脚脚也是粉粉的,胆子是不错的,是小公狗啊……”

    谁知周思仪下了马车后便一屁股蹲在那土松小摊旁,“阿爷,你不给我买,我就不走。”

    周青辅没想到自己从小到大都乖顺听话的女儿能干出这样的赖皮事,东市中人员嘈杂,说不定就会被哪个同僚家中的仆人小厮看见。

    “周文致,你不是已经养了一只胖鹦鹉了吗,怎么还要养狗狗,”周青辅嫌弃地提起袍脚,让自己不被那泥沾上,“狗狗乱拉乱尿,家里要臭成什么样?”

    “狗狗不臭的,圣人也有一只小狗,那只狗就知道只有人带出去溜的时候才能出恭,”周思仪蹲在地上,眼睛亮亮地看着周青辅,“阿爷,我很会带狗狗的,你就让我养吧。”

    “免谈,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天天就知道玩这些畜生,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周思仪仍旧蹲在地上不吭声,却忽而被一个须发皆无,声音尖细的男子吸引了注意。

    只见观礼穿着常服,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拂菻犬,对周青辅道,“周仆射、周御史安。”

    周青辅看着圣人身边的大太监陡然出现在这里,心中一颤,还是赔笑道,“观少监怎么在这儿,可是宫中有什么要务?”

    观礼虚指了指那停靠在墙根下的楠木马车,又将那只拂菻犬递到周思仪手上,“圣人说,这狗儿烦人得很,就送到周大人家让小周大人带带。”

    李序宝一见周思仪便扑倒在她怀中,拿爪子扒拉着她,还想舔她的脸,却被她给躲开了。

    观礼看向那楠木马车,笑得意味深长,“还顺便提醒提醒小周大人,你已经有一只狗了,这狗儿爱吃吃醋,就莫要养旁的狗了……小周大人,你说是不是?”

    周思仪点过头后,才与阿爷一同送走了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太监。

    周青辅伸手敲了敲周思仪怀中这被热得哈气的拂菻犬,周思仪不满地回瞪她阿爷一眼,“阿爷,这是圣人的狗,你就算是不想养也只有养了。”

    第46章 搞断袖

    周青辅嫌弃地看了眼正在和这只小狗亲密无间的周思仪,“这畜生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宝儿,大名叫李序宝,”周思仪得意地扬起脑袋,周思仪将小狗凑到周青辅面前,“阿爷你应该唤他二皇子。”

    “滂臭,拿开些。”

    在周青辅嫌恶的眼神中,周思仪抱着那只拂菻犬入了严宅,周青辅对于她要抱狗入门这一行径颇为不满,“都到这儿了,你还不赶紧将这个脏东西放下来。”

    周思仪人仗狗势,抚弄着李序宝的光洁的毛发道,“阿爷,这可是二皇子,你管它叫脏东西,小心圣人听着后发落了你。”

    周青辅想了想坐在紫宸宝殿上的那人,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些日子就将这只畜生伺候好吧。”

    在严家宅院中,隔着一扇缕金线、纱绫锦的屏风,周思仪将严媛媛的脸瞧了个大概,是个窈窕扶风、娉婷风情的美人。

    她也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周思仪,看得她很是不好意思。

    严稚隔着屏风打趣道,“我就说小周大人是长安城中难得一见的俊俏郎君,宝儿你竟然还不相信。”

    听到这声宝儿,李序宝竟起了反应,在周思仪怀中哼唧哼唧,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它身上。

    周思仪不好意思道,“它兴许是有些怕生……”

    严媛媛声音清甜,以扇掩面,“这是小周大人养的狗吗?”

    周思仪点了点头,“算是吧……我家中还养了一只鹦鹉,这鹦鹉和小狗都会到处乱拉乱尿,你若是嫁进来……”

    周思仪将“滋味一定不好受”一句话咽下,只希望能将这件婚事尽早搅黄。

    严媛媛在屏风后对那只狗嘬嘬得逗弄了两声,“看来小周大人都和我一样喜欢小动物!我在后院养了一雄一雌的鸳鸯,我阿爷从各地为我搜罗来的不知名的小雀儿,我还养了一只好胖的狸奴。”

    周青辅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这也太多了吧……这宅子中不会有什么怪味儿吧。”

    严媛媛点了点头后道,“是有一些,不过周大人你放心,等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周思仪对于所有能给她阿爷添堵的行为都乐此不疲,“是啊阿爷,等严姑娘嫁进来,你闻上十天半个月就习惯了。”

    “哪里是习惯了呢,”严媛媛对着李序宝做了个流口水的动作,“等十天半个月养肥了,就可以烤来吃了!”

    周思仪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她紧张地看了看在自己怀中乱窜的李序宝,“这小狗小鸟,哪里是能吃的呢?”

    周青辅看了看屏风之后的女子一眼,就算是联姻,他也实在是不想找这样一个口味脾性都怪异的儿媳。

    严稚忙找补道,“小周大人,你别听她那么说,她不吃小猫小狗的,她只是说着玩儿呢。”

    严稚话音刚落,门外就有小厮紧张地敲门道,“阿郎,圣人驾临,快来接驾啊!”

    严稚和周青辅对望一眼,还是决定先出去接驾,只将两个小辈留在此处,美名其曰培养感情。

    待他们两人出门见李羡意后,周思仪看了一眼躲在屏风后偷笑的女人,“严姑娘看来和我一样,都不想做成这一门亲事。”

    严媛媛打了个哈欠,“政治联姻,买卖交易而已,周大人觉着无趣,我也觉得没意思,何必成亲呢?”

    严媛媛从屏风后走出,对着李序宝嘬嘬了两声,李序宝便好奇地瞅着她,“这小狗当真是讨人喜欢,可惜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说罢,她伸出一只手指逗弄着李序宝纯黑的小鼻子,“这是拂菻犬吧,是外邦的贡品,圣人好似也养了一只,周大人当真是体面,竟也弄得到,我悔婚不会悔错了吧。”

    “严姑娘没有悔错,嫁给我之后,一定痛苦多过幸福。”

    严媛媛清澈地眸子看着周思仪,似是想一眼将她看个底掉,“我从前以为,周大人和你父亲一样,是一个搬弄权术、无情无义的贪官,甚至还要更坏些——为了青云直上,连身体都可以出卖。”

    周思仪惊疑不定地看着严媛儿,她给圣人当男宠的事儿怎么这么快就人尽皆知了。

    严媛媛轻拍了拍李序宝的头,“周大人放心,不过只有几个人知道你与圣人的丑事,对外你仍旧是清风朗月的周文致,我姑姑告诉我,也不过是想让我对你不要有‘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不该有的期待。”

    李序宝已然完全习惯了严媛媛,从周思仪怀中挣脱,扒拉起严媛媛的衣角来来。

    周思仪只觉得,若不是她阿爷强让她扮作男子,她与严媛媛,兴许会是不错的手帕交。

    周思仪正痴愣愣地看着严媛媛,却被她骤然打断,“我的小周大人,就算你侍候圣人很辛苦很心酸,很久没有见过女人了,也没必要用这种痴傻的眼神看着我吧……”

    周思仪刚想开口反驳,便见周青辅和严稚火急火燎地走进来,周青辅一手拉起周思仪,一手抱起狗便要离开,“文致,快走吧。”

    “阿爷,我和严姑娘还没聊完呢……”

    ——

    周青辅一脸颓然地坐在马车上,吩咐着车夫再驶快些。

    周思仪抚弄着趴在她膝盖上拱来拱去的李序宝,“怎么了阿爷,圣人敲打你了?”

    “你明知故问,”周青辅拧了拧眉,“圣人说,民间嫁娶他本不便干预,但若是涉及结党营私、朋比为奸之事,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哦,阿爷这叫什么呢,”周思仪扑哧一笑,“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叫明明是来咬狗的,却反而被狗咬了……”

    “是你给圣人通报的消息,他连嫁娶这样的小事都管,”周青辅挑了挑眉,不可置信道,“圣人他还当真是打算和你断袖断到底了。”

    提及李羡意,周思仪的眼中似是含了一阵水雾,“是啊,我们都打算一断袖就断到底了。”

    “我的好女儿,你是不是烧着了,”周青辅摸了摸周思仪的额头,“你是个女子,等哪一日他当真扒了你的衣裳,你得到的不会是圣人宠眷,只有天家震怒。”

    周思仪将脸掰开,“等真有那么一日,我早就逃到天涯海角去,让他这辈子都找不到我。”

    他们父女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路,才回到周宅中,看着候在堂外的观礼,周青辅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看来近日天下太平,朝中无事啊……”

    观礼糊弄着周青辅道,“哪里是朝中无事,是圣人特地拨冗来见周仆射你啊。”

    “我这就让我儿子前去回话。”

    周青辅正要去喊周思仪,却被观礼拦下了,“周大人,圣人他要见的是你。”

    周青辅想到刚刚在严家宅院中,李羡意话里话外的讥讽威胁,虽说为官数年,他还是时常感叹天意不可捉摸,天家威严难以攀附。

    周青辅刚要拜手行礼,便被一张大掌扶住,“阿爷,你上坐。”

    周青辅看着李羡意一脸坦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圣人,你管我叫什么?”

    “阿爷啊,我随文致叫你阿爷啊。”

    周青辅深吸一口气,跌坐在正堂最上首的胡交椅上,他明明没有心疾,为什么被圣人吓得心悸频频呢?

    李羡意捧着本该是上给他的茶恭恭敬敬地递到周青辅手里,“阿爷,喝了这盏茶,我就当你认下我这个儿子了。”

    周青辅哆嗦地接下然后又推开,“圣人……这……这不合规矩……”

    李羡意诚恳地对周青辅道,“阿爷,害你们家香火断绝确实是我不好,你放心,日后我和文致会一起给你养老的!”

    “真的不必了……”周青辅已然被李羡意吓得有些结巴了,“圣人至仁至孝,还是到太极宫中向太上皇尽孝吧……”

    “阿爷,我知道你一直想让你的孩子坐在后位上,现在虽说过程有些波折,但是结果还是如你意的吧,”李羡意捧着那茶盏对周青辅宛若手捧鸩毒之酒,“阿爷你就喝了我这碗茶吧……”

    周青辅咬着牙还是不肯接那杯茶,李羡意在堂中徘徊了数圈,似是下定决心道,“阿爷,我知道你是忧心文致的香火之事,朕让李序州私底下跟文致他姓周,入你周氏族谱,奉周家祠堂可好……但只能私下姓周,不然朕的面子实在是过不下去……”

    “圣人,臣从来都没有反对过你和我儿子搞断袖。”

    “那阿爷的顾虑是?”

    周青辅心一横,总算是说出了口,“这件事到底是大明宫中的阴私事儿,圣人你怎么能摆到明面上来呢?让臣如何自处,文致如何自处呢?”

    李羡意将那盏茶恭敬又强硬地塞到周青辅手中,“那我就当阿爷答应了,喝了这杯茶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周青辅拗不过他,只能将这盏已经冷透了的雨前龙井一饮而尽。

    李羡意仍旧不走,还蹲在地上望着周青辅,“阿爷,我听说敬过公婆茶后,公婆都会给媳妇包一个大红包?”

    周青辅满腹疑窦地望着李羡意,“圣人你说什么?你在向臣讨钱吗?”

    “自然是啊,”李羡意丝毫不觉得这件事究竟有何羞耻,“我听说周仆射家赀颇盛,朕出来做赘婿补贴补贴国库啊。”

    “朕的聘礼至少要十万两黄金,周仆射改日就送到宫中吧!”

    第47章 逍遥椅

    李羡意向周青辅讨完黄金后,便兴冲冲地向着周思仪的小院中去,周思仪见了他,鼓起小脸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在乎吗?”

    李羡意轻笑着拉住周思仪的手腕,“我是不在乎,可李序宝跟我说舍不得它娘亲。”

    “李序宝是对着你汪汪叫了,还是给你托梦叫你爹了,”周思仪对于他这种推给狗身上的行为颇为不满,蹲下身子给李序宝喂着肉脯道,“那既然这样,我现在就去备聘礼,去严大人府邸上求亲。”

    “已经晚了小周大人,你阿爷已经许下我们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想反悔都不行,”李羡意挑了挑眉,“这大雁我要龙首原上最恩爱的一对,美酒我要周大人亲手所酿的石冻春,聘金更是要十万两,小周大人现如今可以着手准备起来了。”

    周思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圣人,且不论我们都是男子,无法结为姻亲,就算我阿爷答应了,你富有四海,怎么能让我们家出聘礼呢?”

    “国库被那群朝廷的蛀虫吸了个精光,朕也是没有办法,”李羡意轻咬着周思仪的耳朵,“文致,就让我给你做赘婿吧,我会好生孝敬公婆,打理内宅的!”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缓了片刻才道,“圣人,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去找严家小姐相亲,也不该买其他小狗,你放过我吧!”

    “知道就好,”李羡意亲了亲周思仪的嘴角,“朕可没有吃醋,你记着,是李序宝吃醋了。”

    李序宝似是听到了他的名字,连肉脯也不吃了,就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过来。

    李羡意将李序宝抱起,“宝儿乖,跟你娘在你姥爷家呆一段时间,阿爷这段时间有要事要处理,等回长安后,我再来接你和你娘亲。”

    “有什么事儿圣人非离京不可吗?”周思仪扒拉着李羡意的衣角,她这才发现李羡意的眼下一片青黑,想来是已经熬了好几个大夜。

    李羡意将外袍脱掉,只着中衣便靠上了房中的壶门榻,还把周思仪抱着睡觉的宝蓝色棉花娃娃放入怀中轻嗅了嗅,“周卿,若是朕回不来,你便和你阿爷一同拥李序州登基,你、裴与求、方听寒三人辅政,手敕我已经放在浴堂殿的龙座下。”

    周思仪心中一颤,靠在李羡意的胸膛道,“圣人福祚绵长,不许说回不来。”

    “不怕你笑话,我虽然亲征过多次,但我最怕的还是一个死字,”李羡意轻抚着周思仪的后腰,“你放心,我就算爬也会从玉门关爬回来。”

    周思仪想起梦中前世,大梁虽与东西突厥一带有边境冲突,但也是四五年后之事,为何这一世提前了如此之久。

    她揪着李羡意的袍角道,“圣人,就不能不走吗?”

    李羡意看着周思仪宛若小鹿般清澈的眸子,他似是回忆起了前尘往事,“从前有一个人让朕恨得牙痒痒,他跟朕说,我知道圣人你有登临瀚海,封狼居胥’的抱负,也有‘心在天山,身老长安’的遗憾,但是祁连山太远,斡难河难逢,

    威加海内兮不在版图之大,而在万民之心,唯愿圣人止干戈杀伐之心,休养生息,与民更始。”

    李羡意眼眶中一滴清泪,“所以我听那人的话,我早一点出发,冒更大的风险,只是想让大梁少死点人,少流些血。”

    周思仪吻了吻李羡意的喉结,“好,那臣在长安和李序宝一同等圣人回来。”

    “文致不要□□我了好不好,我已经好久没合眼了,”李羡意在周思仪的耳畔说着风流话,她虽不解其意,但也知道那话极其下流,“文致,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等我回来后,就让楚襄王与他梦中的神女共赴巫山,行云行雨可好?”

    周思仪沉默不语,只是将李羡意的袍角攥得更紧了些。

    ——

    很快房中便只余下李羡意轻浅的呼吸声,周思仪也闭目养神了片刻,却始终睡不下去,只能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翻下,又替他将被子掖好。

    她刚一下地,便看见李序宝顺着那床沿壶门榻上扒拉着,可惜吃得太多,身子圆滚,扒拉了许久也未窜上去。

    周思仪轻声呵斥它道,“小狗不许上床!”

    那狗儿还是在壶门榻下扒拉着,它后退两步,蓄了一二分力,很快就窜了上去,还一屁股坐到壶门榻正中间最柔软的地方。

    李羡意似是被这动静吵醒了,打了个哈欠道,“它不脏的,昨日洗干净了澡后我才抱给你的。”

    周思仪仍旧跟李序宝一人一狗地僵持着,她又不能真使力气推它,可任由它在床上撒欢,周思仪又有些嫌弃,“我再说一遍,小狗不许上床。”

    最终还是周思仪败下阵来,她无奈地盖上被子,“罢了,谁叫我是小狗的阿娘呢,晚上我再将这竹席、凉被全都换了吧!”

    李羡意一手抚弄着李序宝柔顺的毛发,一手握着周思仪绵软的腰肢,很快又再次砸入了黑甜的梦乡中。

    周思仪看着她枕边朗眉疏目、醉玉颓山的男子,她善作画,却只觉不能描摹出他万中无一的俊俏。

    她想起了今日东市卖狗的农夫,情不自禁开口道,“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拂菻犬,眉目是非常深邃的,鼻子是非常高挺的,肌肉是非常虬结的,胆子是非常不错的”

    周思仪看着已然睡意全无的李羡意,扒着他的大腿道,“是小公狗的啊"

    李羡意挑了挑眉,他的眉宇间染上了一层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却又不像是骤然被吵醒的愤怒。

    李羡意一伸手便将周思仪架到了他的腿上,“周文致,你是不是□□啊……”

    周思仪指了指眼睛里全是懵懂的李序宝,一副你儿子在这里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的嚣张模样。

    回应周思仪的只有她被圣人粗粝的大掌迅速扒下的中裤,和光果的小腿。

    李羡意看着那书架下的红木逍遥椅眯了眯眼睛,就这么单手将周思仪给提溜起来放到椅上。

    逍遥椅,用料繁杂、制式宽绰、曲线流畅,椅足是两个旋木腿练成的脚档,人坐椅上,摇来晃去,逍遥椅不倒。

    摇一摇,摇得人神思颠倒,脑中混沌。

    摇一摇,摇得人神魂游离,飘忽荡漾。

    她只觉天也在摇,地也在摇,书架在摇,灯在摇,整个人都不知所然。

    ——原来是我们在摇。

    周思仪看着自己身下的粘|腻,跟粉团子似的拳头泄愤似得一拳砸在李羡意的胸口,她愠怒地指了指李序宝道,“小狗还在这儿,你怎么能当着小狗做呢?”

    李羡意仍旧整个人仰躺在逍遥椅上,他深邃的双眸中余波未平,仍泛起阵阵涟漪,“文致乖,等弄完了,我给文致弄肉脯吃。”

    周思仪仍旧趴在李羡意的身上轻晃着,她口齿不清道,“我又不是小狗……你怎么能用……肉脯奖励我……”

    李羡意往上一顶,撞得周思仪满嘴都是胡话,他轻咬着周思仪的唇瓣道,“我都给文致喂饱了,自然不用吃肉脯了……”

    ——

    快|慰后,周思仪仍旧自顾自地喘着粗|气,她的发丝都黏在额角上。

    周思仪伸出手示意李羡意哄她,李羡意却丝毫反应都没有,他刚刚精|虫上脑,气血上涌,现下倒是有些回过神来了。

    他有些讶然又惊喜——因为他完全感受不到周思仪下半身的存在。

    他虽知道周思仪有阳气外泄、雄风不振的毛病,但也不至于一点都没有吧。

    “文致,要我帮你吗?”李羡意伸出一只手摇摇头。

    周思仪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忙垂下头,生怕李羡意起一些什么旁的心思,“我好饿啊,刚刚睡前我让我小厨房煮了二十四气馄饨,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在周思仪的吆喝下,两碗热腾腾地馄饨很快上桌,李羡意仍旧用探究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周思仪

    ——瘦弱纤细的身体,浑圆鼓囊的胸口,婉转悠扬的哼吟,还有那处滑|润到他恨不得死在里面。

    山林中躲在草丛中的小鹿,伪装得如此拙劣,竟将他骗得团团转。

    周思仪看着这两碗馄饨,完全没注意到李羡意眼中的探究,她提起筷子就开始挑捡碗里的馄饨。

    “这是胡瓜鸡肉馅儿的,圣人你吃。”

    “这是山羊萝卜馅儿的,圣人你吃。”

    “这是腌鱼醋芹馅儿的,圣人你吃。”

    这么挑挑捡捡,周思仪便将自己不爱吃的口味全都赶到了李羡意碗中,有些她隔着皮分不清味道的,还被她拿筷子捅破了。

    “周文致,你这么大了还挑食,”李羡意话是这么说,还是老实地吃着她赶到自己碗里的馄饨,“下次不爱吃的,直接吐了就是。”

    “可是这二十四气馄饨做法很复杂,云浓定是鼓捣了一天才包好,我剩下的话她会伤心的,”周思仪撑着下巴看着李羡意,“以后就好了,我不爱吃的,都可以给你吃……”

    “你当我是你养的狗啊。”

    周思仪一语不发,却在心中狠狠点了点头。

    李羡意轻敲了敲周思仪的额角,她抱着馄饨碗小口小口地吸溜着,时不时被烫得吐舌头。

    天上婵娟是我眼前婵娟,眼前美人是我心上美人。

    第48章 吹口哨

    周思仪好吃各色美食,饭量却极小,时不时三更半夜馋了,要小厨房早早备下各色点心,可当真端了上来,她又只吃几小口。

    周思仪摸着已然有些撑了的肚皮,轻叹一口气,“怎么又吃撑了,我还没敞开肚子吃呢。”

    李羡意只觉得她连捧着海碗喝汤都秀色可餐,啄了啄她的嘴角道,“我们文致怎么跟我从前养得那只雪白的鹦鹉一样,什么都想来几口,可惜是个小鸟胃,吃不了多久就饱了。”

    周思仪听到那只雪白的鹦鹉,心虚地垂下头。

    “从前我觉得那只鹦鹉天天学我说话烦人,将它赶到了龙首原放养,”李羡意明知故问道,“可是这只鹦鹉怎么不见了呢?”

    “你溜鸟不牵绳子……鸟儿被偷了也很正常,”周思仪攥着他的袍角道,“绝对没有人胆子大到去龙首原盗窃御鸟!”

    李羡意略加思索后缓声道,“雪衣可听我的话了,我只要一吹口哨,它无论是捉虫还是休息,都会立马飞来找我。”

    李羡意作势就要吹口哨,周思仪一口上去堵住李羡意圣人的嘴,学着他从前的模样,在唇角轻轻舔|舐着,又将磨人的小舌与他交相吮吻。

    一问毕后,周思仪已然满脸通红,趴在他的胸口神情迷离。

    李羡意又作势要吹口哨,手刚刚捏起,周思仪就又吻了过来,这次她直接大步跨上,端着李羡意的脸亲。

    李羡意被她吻得喉结滚动,他眼角的余光中全是周思仪发烫的耳垂和水盈的津口。

    李羡意只要一想吹口哨,周思仪便吻他,他们俩人这样一来二去了三四个回合。

    李羡意睨了一眼逍遥椅,表示他想将他们今日之事再来一次。

    周思仪慌忙地从他身上窜下,死死抱住自己腰间的革带。

    李羡意将声调拉得绵长,“那我要吹口哨了哦……那只小鸟听到我的口哨声就会飞过来哦……”

    周思仪哭丧着脸,还是死活不过去。

    李羡意连吹三声口哨,却始终不见鸟儿的身影,他又将门窗都打开,对着周家的院子开始吹口哨,一众洒扫的仆人都莫名其妙地瞅着他,雪衣的一根毛却都没出现。

    周思仪也有些奇怪,她除却那日从龙首原上将雪衣藏回家,就再也没有限制过它的自由,这么久都没出现,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周思仪也起身去院中寻鸟,她才刚叫一声“雪衣”,便见一只雪白的团子从窗子里飞过来,停在她的手腕上,用白胖圆滚的身子乖顺地蹭着她。

    ——她突然明白了,这只傻鸟是已经将它的前主人的口令给忘了。

    李羡意看着这亲密的一人一鸟,压低声音道,“周文致,你偷盗御鸟,朕该如何罚你”?你用什么抵罪。”

    他指了指自己脖颈儿上暧昧的痕迹,意图不要再明显。

    周思仪顺了顺雪衣的尾羽,她昂起脑袋道,“什么御鸟,御鸟在哪里,圣人你说这白胖的鸟儿是你的鸟,你叫它一声,你看它答应吗?”

    李羡意对着雪衣连吹了好几声口哨,那鸟儿仍旧立在周思仪手上纹丝不动,周思仪得意道,“这是臣在山里捡来的鸟儿,只是碰巧这鸟长得和圣人的鸟有几分相似,又叫同一个名字罢了,圣人你的鸟丢了,可不能凭空诬赖臣。”

    “这就是我的鸟,你让它开口说话,”李羡意端详着长胖了不少的白鸟道,“这个笨东西学了这么久,都只会一句话。”

    “什么话?”周思仪刚想用手捂住雪衣的嘴又怕把这鸟儿憋死了。

    “它只会叫周卿,”他们俩分明是在争执这只鸟的归属,李羡意心中却只觉得柔情万分,“因为我日日在它面前念叨着你。”

    周思仪看了看雪衣,正奇怪这只胖鸟怎么跟被喂了哑药一般一声不吭,就见这鸟儿张嘴道,“兕奴兕奴兕奴李兕奴!”

    “李兕奴你不要脸。”

    “李兕奴烦人烦人。”

    “李兕奴是全天下最讨厌的人。”

    它说一句,周思仪的脸就红上一分,说到最后,李羡意已然笑到岔气,“周文致,你骂人的词汇也太匮乏了些,居然只会说烦人讨厌和不要脸。”

    周思仪将这鸟儿往李羡意手里一塞,“圣人你拿回去吧,我不要这鸟了。”

    “怎么能不要了呢,”李羡意轻抚了抚雪衣的背羽道,“周卿,你说得有道理,这确实不是我的鸟,是你在山里捡来的鸟,我的鸟骂人应该不会骂得这么文明。”

    周思仪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到那张逍遥椅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李羡意,我给你罚一次,你能不能答应以后再也不提这事了。”

    ——

    若说从前周思仪是装风流的话,这几日倒真有几分“风流倜傥花枝袅、追欢买笑须年少”的滋味。

    这几日,李羡意除了与他的擒虎军旧部商量与东西突厥的战事外,就日日与周思仪黏在一起。

    她已经偷偷搬到了浴堂殿中,幸好李羡意御下颇严,观礼也时时刻刻敲打着殿内外的宫人,否则被朝中人知道了这件事,她的脸是真的有些臊不住。

    翻看史书中的历代皇帝男宠,有人高官厚禄,有人封侯拜相,有人……一无所获。

    但说她一点便宜也没占到倒也不是。

    首先从流传下来的画像上看,李羡意的长相首先在皇帝这个行当中极大的超出了平均水平,让周思仪的幸福感得到了从内而外的提升。

    其次李羡意比较有服务意识,没有奇怪的癖好,让她在这个为人不耻的行业中干得更加坦然,更加放肆。

    最重要的是,浴堂殿离御史台只有不到半刻钟脚程,她至少可以赖床一个时辰,和她从前不到卯时就要顶着晨霜在望仙门外犯困比起来,这简直是神仙日子。

    这日周思仪照旧在浴堂殿赖床,却实在是赖得有些久了,她火急火燎地边往脚上套靴子,边往头上扣幞头。

    走到浴堂殿的东侧殿内,却见擒虎军上下的军官在沙盘前围坐了一圈,正和她大眼瞪小眼。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就跟个小炮仗似得想从殿中窜出去,“大明宫太大,我迷路了!”

    观礼手持拂尘,轻笑着将周思仪拦在门外,“周大人,圣人说你不用回避。”

    周思仪冷沉着脸回来,挑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她虽然全程埋着头,但觉着这桌案上其他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小周大人。”李羡意的副官是一个身姿矫健、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他坐在周思仪身侧低声唤她。

    周思仪鼓足了勇气对着赵副官道,“我昨天晚上在大明宫迷路了,但是已过宵禁时分,幸好圣人收留了我,圣人真乃仁德之君。”

    赵经武一脸难色道,“小周大人,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坐的是圣人的位置。”

    “啊?”周思仪犹豫片刻,赶紧往左挪动了半个身子,紧挨着方听寒。

    方听寒悄声对着她笑道,“周文致,你这是不打自招了!”

    周思仪对着方听寒狡辩道,“我没有,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方听寒边点头,边对周思仪竖了一个大拇指,“周文致,太有本事了,同时和两个人好,圣人和听白还是表兄弟呢!”

    周思仪心中生出一种“我虽然确实干了这样不光彩的事,但你这种脏男人凭什么说我”的愤慨,“我同时和两个人好怎么了,你娶了十八房小妾还说我?”

    “周大人,你能和朕说说,同时和两个人好是什么意思吗?”李羡意此时正在他们二人身后细细打量着她。

    周思仪一副狗腿状将沙盘后的李羡意的胡交椅抽开,“臣是说养狗的事儿,养一只狗已经很烦了,要是同时和两只狗好,会很累的。”

    “你最好说得是狗。”李羡意意味深长地盯了周思仪和方听寒一眼,才在沙盘前坐下。

    就连李羡意这种经常不分场合随地大小醋,把醋当白水一样喝的人今日都没空揶揄她,周思仪便知道此次行军着实事态紧急。

    周思仪是个全然不懂军务的书生,只知道暂且划定了东西两条行军线路,一条是李羡意、赵经武所带的精锐,一条是魏新觉、景任所领的支援。

    她听了许久,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没忍住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这本没有什么事,只是李羡意居然耐着性子开口向周思仪解释道,“我们此次之所以要在这么早出兵,主要还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东突厥可汗阿史那木仁(1)死于风疾,二王子胡和、四王子乌罕泰带着各自的人马已然打起来了。”

    周思仪借着前世的记忆,和常年的政治嗅觉,指了指沙盘中西突厥所盘踞的三弥山一带道,“圣人是担心西突厥可汗哥舒密趁此机会统一东西二突厥,对我大梁构成威胁是吗?”

    李羡意回忆着这位与他交手数次、不战不休的老对手,“哥舒密可不是那些被中原人打得抱头鼠窜的孬种。”

    周思仪正要张口,却被一络腮胡、刀疤脸的男子打断了,“圣人,书生只知道这方寸之间的桌案,如何能懂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厮杀,你和这个小白脸谈这些做甚。”

    李羡意狠刮了魏新觉一眼,刚要开口呵斥,只听周思仪道,“你都知道我是干小白脸这行的了,圣人给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脸解释一二又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1)阿史那、哥舒、史姓等都是突厥大姓,但后面的名字就和蒙古语系有关了,我本身不是语言专业的学生,这个考据起来对我比较复杂,有部分用的是蒙古族名字。

    第49章 攀龙赋(捉虫)

    魏新觉对于周思仪恬不知耻的行当极其不满,对着李羡意正色道,“圣人,你就任由周思仪这样败坏你的名声吗?”

    李羡意掰过周思仪的头,“周大人,以后不许说小白脸这个词。”

    周思仪埋下了头,魏新觉是跟着李羡意出生入死的擒虎军旧部,而她是他哥哥的东宫属官,还曾经屡次顶撞于他。

    就算她与李羡意交颈而眠,行云行雨,于他而言,她也永远是无关紧要的人。

    李羡意轻笑了笑,“文致的阿爷给了朕十万两黄金作聘礼,国库空虚,朕只能卖身当赘婿筹军费了……”

    粮草官景任愕然了片刻,虽说筹措军费粮饷向来是他们擒虎军的难事,但也没有到圣人当赘婿的程度吧。

    他瞥了一眼对于堂堂一国之君、一军之帅给别人当赘婿丝毫不以为耻的李羡意,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圣人连杀他哥,篡他爹的位这种丑事都能挂在嘴边的事,当赘婿筹军费这种事,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小的污点了。

    景任恳切道,“小周大人这笔军费,倒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周思仪心中了然他阿爷出的这笔银子定然来路不正,她有些羞恼地捂住脸,轻轻扯住李羡意的袍角,“等你回来后,我定然将这些事处理妥当。”

    ——

    待众人离去后,周思仪虽然明知自己不懂军务,但还是将行军路线、军粮补给、接应副官等都细细盘问了一遍,才往大理寺狱中,主理三司会审之事

    周思仪上被子与刑部侍郎汪流打过好些交道,作为一个已然到了知天命年纪的老官,汪大人一生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中庸。

    汪大人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既不拉帮结派,也不秉公执法。

    汪流看着拿着书本准备以情动人的周思仪,和抽起带倒刺的鞭条,跃跃欲试的高其踔,摇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周大人,我知道你是崇文馆出身,读圣贤书,受礼教,但大人需知大刑用甲兵,中刑用刀锯,薄刑用鞭扑(2)的道理。”

    汪流又对高其踔诚然道,“高大人,重刑虽然亦能决狱,但也有人因此含冤受屈,高大人应该多想想轻刑明威,大礼崇敬(3)的明言大义。”

    高其踔将那鞭子狠狠地汪地上一砸,从信州被押解往长安城中待审的沙天干、彭城钥二人就浑身一颤。

    他脸上的横肉一抖,看向周思仪道,“汪大人这到底是同意用刑还是不同意用刑啊?”

    周思仪已然对汪流这副审案子的德行十分清楚,她向高其踔解释道,“汪大人的意思是说,我们俩各审各的,但是要是审得不好,审出了什么毛病,他不担责。”

    汪大人对着西天的方向作完阿弥陀佛后道,“刑与不刑只在一念之别,若用了刑,则一定能行吗,若没有用刑,则一定不行吗?”

    周思仪继续向高其踔解释道,“他的意思是你尽管打,但要是将人给打坏了,他不担责。”

    高其踔端了两个陶碗上前,那碗中都承着黑乎乎的药汁,“汪大人,这是我找人秘制的曼陀罗花汁子,对付这些嘴巴跟上了锁一样的硬骨头,等冲了黄酒再灌下去,不怕他不说真话,灌不灌?”

    汪流凝了凝那碗药汁,正色道,“高大人,药物既能医病,同样也能害人,但又往往只在这方寸毫厘之间,大人当慎重行事。”

    “这次我听懂了,”高其踔对着打哑谜的汪流点了点头,“他的意思是我随便药,但是他不担责。”

    高其踔斜睨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打手,便有人上前向这二位待审的囚徒喂药。

    不过多时,沙天干药性发作,先是身体剧烈抖动,趴在地上直冒冷汗又忽而仰天狂笑不止,他似乎是已然出现了幻觉,抱着那喂药的陶碗道,“银子呢,银子呢,我白花花的银子都去哪里了?”

    彭城钥药性发作后更是狂躁不堪,以头撞墙,很快便被撞得血肉横流,他却宛如不知道痛一般仍旧撞着。

    周思仪看得心惊肉跳,忙叫上旁边的打手将他重新按回到地上,对着高其踔暴怒道,“高大人,你知不知道,马宏远已然被你的酷刑折磨得在痛苦中死去,这两个人无论是疯了还是死了,我们的线索就全部都断了!”

    “是啊,可不能让线索断了!”汪流看着两团癫狂模糊的血肉,忙道,“我可说了,我不担责。”

    周思仪看着癫狂疯魔,血流成河的两人,心头生出一种无力感。

    糊弄过日、残忍暴虐的同僚;权势熏天、气焰渗人的真凶。

    哪怕她已然在所有的细枝末节中推测出来了事情的真相,哪怕这笔银子的去向她在心中一清二楚,但她却无能为力,

    哪怕她将所有的卷轴都承于御前又如何,天威难平,就杀几个如马宏远一般盼着贵人手底下漏出些油水的蚂蚁;龙颜震怒,再杀几个如她阿爷周青辅一般太上皇座下吃得肠撑肚烂犹嫌不足的老虎。

    可始作俑者却好端端地坐在宝殿之上,自称是上天之子,吸食万民血肉而活。

    ——

    李羡意看着浑身上下都是血迹的周思仪,不由得扑哧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从战场刚回来的武将,我才是侍弄竹简、提笔安天下的文官。”

    周思仪失神了片刻,还是道,“圣人明知道高其踔是酷吏,还重用于他,就没有料到臣会浑身血渍地从大理寺狱中回来吗?”

    “文致,我知道你和高其踔政见相佐,但德主刑辅、缺一不可,”李羡意的眼神全都落在周思仪那张因失落而颓然的精致小脸上,“朕虽然对他的行事作风也有不满,但不得不用他。”

    “圣人不是不得不用他,只是对于圣人而言,无论是九品小吏、还是朱紫大员都只是你统治天下、登临峻宇的耗材而已吗。”

    周思仪紧紧地盯着李羡意,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圣人豫暇清谈,则敦尚于孔老(4),所以圣人需要用这样只知道读书还有一些迂腐愚忠的书生来教化万民……”

    “威怒所至,则取法于申韩,所以圣人要用高其踔这样残忍不道的酷吏来威慑万民……”周思仪一字一句,出口的话宛若小刀般一点一点凌迟着李羡意,“我和高大人都不过是圣人用来教化万民、愚弄万民、威慑万民的耗材,谁会管耗材的死活呢?”

    李羡意捏住周思仪的手腕,“不是的……文致……你信我……你和高其踔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周思仪怔住道,“不过是高大人还尚有几分良知尊严,而我为了活下去,连圣人的龙床我都敢爬!是这样的不一样吗?”

    周思仪泪断如珠、泪水涟涟,“我至高至明的圣人啊,你知道我最怕死了,为什么要赐我毒酒,你知道我是个迂腐的读书人,最重身前身后名,为什么要推倒我的功德碑呢?”

    李羡意梗着脖子,摇了摇头,“文致,你也重活一世了是吗?”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圣人,我也读过许多民间志怪话本,凡人为尘世所苦,重来一世,都不愿再重蹈覆辙,可是为什么臣明知如此,还是踏上了这条死路呢……”

    李羡意也泪眼婆娑地凝望着周思仪,“我从未赐过你毒酒,哪怕你当时直谏我数次,我恨你恨得牙根痒痒我都从未动过杀你的念头……功德碑的事情是朕错了……”

    李羡意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周思仪的额头,“朕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为什么这样执着于尘世的虚名,我只是心存一丝妄念,我干了推你功德碑这样的荒唐事,你定然会入我梦中,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周思仪一把将李羡意推开道,“圣人,你可以直接说是因为你怀疑我与隐太子党羽有牵扯的,不用扯这些魂魄生死的鬼话。”

    李羡意犹疑了片刻还是点头道,“那段日子里……朝廷频生谋反之事……我当时不过是气血上头,很快我便将你的碑重新立上了……”

    “你自己就是谋逆谋来的皇位,还怕别人篡你的位吗?”周思仪狠刮了他一眼,“圣人的怀疑一点都没有错,我和隐太子那些流窜在民间的拥趸者,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我也从来没有劝过他们放弃起复之事。”

    “臣和圣人都演得极好,”周思仪喃喃自语道,“臣当真以为圣人是从谏如流、与民更始的圣明君主;圣人也当真以为臣是披肝沥胆、虽死无悔的愚忠之臣,现在臣累了,不想演了可好吗?”

    周思仪扯开自己腰间的革带,褪下青绿色的官袍,平躺在壶门塌上,双手交叠放在肚脐上,轻轻合上眼睛,明明刚才还是生龙活虎,能与他大吵八百回合的人,突然就没了声息。

    “圣人,你愿意如何便如何吧,”周思仪眼中的光彩须臾间都消散了,“只要能活下去,让臣做佞幸、做脔|宠,做什么臣都愿意。

    将臣掉到翰林院中好不好,让臣下半辈子都在穷尽词藻为圣人溜须拍马中度过行吗?”

    李羡意坐在那张宽阔的壶门塌的床头,伸出一只手轻点着周思仪脖颈上仍旧跳动的脉搏,只有如此,他才能确认他的心上人仍旧活着。

    他轻拉着周思仪的手道,“文致,我们不要这时候吵架好不好,等我从玉门关外回来,你指着鼻子骂我都行。”——

    作者有话说:(1)其实汪流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现实生活中听过一位法官的故事,这位法官的考评特别好,改判率特别的低。他的做法也算是钻了某些制度的漏洞。

    合议庭讨论一般是三个人,少数服从多数,这位法官首先就是一定要保证自己是最后一个发言的,如果前两个人意见相同,他一定要发表第三种意见,假设说当事人没有上诉,那就无事发生;但当事人一旦上诉,然后改判,因为他在合议庭讨论中发布了不同的意见,所以这个案子改判不会算到他的头上。如果前两个人意见不同,他就是抠破脑袋也会想出第三种意见,反正一定不会让自己担责。

    (2)(3)出自《唐律疏议》

    (4)化用自《旧唐书》魏征传。

    第50章 狗仗势

    李羡意坐在那壶门榻的床头,用手指细细描摹着他朝思暮想的眉眼,上辈子得知她死讯的那日,他也是这样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他书读得不好,往往读不懂悼亡诗中激荡如流的文字,直到那时他才读懂悼亡诗中字字断肠、句句愁杀。

    李羡意将周思仪柔软的手掌放在他的心口,“文致,我知道今日在大理寺狱中你定然遭受了极大的委屈,才会痛苦成这样。”

    周思仪撇了撇嘴反驳他道,“那倒不是,今日不过是寻常的审案子。”

    周思仪本想从李羡意怀中将自己的手抽出,又觉得他这胸肌着实是有些大了,她如果不趁现在多摸几下,以后肯定就摸不到了,便干脆将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胸大肌上。

    周思仪低声啜泣道,“我今日来找你发脾气,不过是因为我拧巴至极,我明明说好这辈子只要能苟住小命怎样都好,还偏偏遇到一点不如意之事,就要自怨自艾。”

    “我今日来找你发脾气,不过是因为我肆意至极,我明知道朝廷如今的局面不是你造成的,你也不过是从你爹手上接手了这一烂摊子而已,可我就是想把气头撒在你身上。”

    “我今日来找你发脾气,也不过是看准了,我怎么指着你的鼻子骂你,你也不会发落我,也不过是仰仗着,你有那么几分喜欢我而已。”

    周思仪越说便哭得越大声,她指着浴堂殿中的龙榻,“李羡意,我都和你在这里这样那样了,你不能因为我就发了点脾气就将我下诏狱吧!”

    周思仪此时此刻就如闹脾气的小孩儿一般在壶门榻上边蹬着脚边打着哭嗝儿,他轻轻地吻着周思仪面上咸咸地泪花,温热宽大的手掌一点一点地替她在背后顺着气。

    待她平复后才道,“你是第一次将脾气撒到我身上吗,我早就习惯了看你脸色,去龙首原跑马畋猎是不务正业,养几只狗儿鸟儿是玩物丧志,现如今我还和我最信任的臣子媾|和,简直是药石无医……”

    李羡意轻轻吻过周思仪的耳垂,“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幸好老天哀怜我,能让我重新过一遍这样看你脸色,听你训斥的日子。”

    李羡意拍了拍这张他们曾经交颈而眠,行云行雨的壶门榻,对周思仪低声道,“就是因为我们都这样那样了,你向我撒上些许脾气一点关系也没有……”

    “哦,可臣还是不能百分百信任圣人,就算和圣人做那事的时候,”周思仪的手轻轻揪着床榻上滑软的绸缎,“我也在脑中紧绷着一根弦,要将脑袋栓在革带上,生怕下一秒圣人一不顺心就将臣给砍了。”

    “那下一次你将革带解了……”李羡意顿了顿,“没有革带就不用将脑袋栓在革带上了……”

    周思仪撅起嘴道,“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却调戏我!”

    李羡意将眼睛已经红肿得跟两个小桃子似得周思仪轻放在枕头上,在她的眉心轻轻啄吻了一二,“文致,趁着我带着擒虎军北征的这些日子,我们都各自冷静一段时间,思索一下将来我们的关系好不好。”

    周思仪也学到了汪侍郎中庸的为人处世之道,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用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紧盯着他。

    李羡意替她将外裳脱下,又将被子给她掖好,像哄小孩儿似得轻拍着他,“你们三司主审信州水患贪腐案一事,朕会下一道手书给你,在朕离京期间,由你全权负责。”

    “周文致,你要是办好了,自然是大鹏凭风而起,接履于云霓之上,”李羡意的视线都落在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语气轻佻道,“要是办得不好,当真只有去翰林院写些拍朕马屁的文章,给朕当佞幸,当脔|宠了。”

    ——

    李羡意出征的日子定在一个阴雨连绵、雷声如鼓的晨日,豆大的雨珠打在夺目的明光甲上,擒虎军的玄色旌旗在狂风中猎猎舞动,马蹄声砰湃整齐将人细微的喘息都压下。

    周思仪的眼中只余下那马槊刀横,长身玉立的男人,在她尚为东宫属官之时,她便听过许多关乎李羡意的半真半假的传闻。

    说李羡意最善突袭跳荡,带擒虎军八千精锐,两马换乘,马歇而人不歇,遇阿史那部族,迎矢石侧翼追击,先锋挺入,突厥人溃散而亡。

    世人说到此处,或说他是草原上飒沓如闪电、吴钩利如霜的少年将军;或说他在信州守关时,能止小儿夜啼,万人汗颜惊惧的名号。

    周思仪却心全然不在此处,她想起李羡意军功最盛的时候,曾向监国的东宫上过折子,请封陪他出生入死、战死疆场的八匹马儿为侯,为他们建衣冠冢厚葬,却被李谦以“荒唐戏言”为由驳斥了。

    在那封折子中,她能略略窥见关外战场白骨露野的一角——乌骓马身中百矢,血流而亡;白花骠疾驰万里,力竭而死;叱拨黄脖颈中箭,陷阵被困……

    五年弹指一挥间,李羡意□□的马儿重伤而亡的都有八匹之数,可却无人知晓骑在马上的人究竟中了多少箭、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

    李羡意念完“整军容、定军心”的诗句,隔着如织的雨幕,周思仪模糊地望了一眼他□□的汗血良驹,向这匹马儿献上她最诚挚恳切的祈祷,“这一次你一定要和你阿爷平安归来,不要再让你阿爷为你流泪了。”

    ——

    回到御史台时,周思仪擦桌子擦得更加卖力了,还低声嘀咕道,“明知道此次凶险万分,还非要去闯,向上辈子一般按部就班地打不行吗?”

    和她同一间房处理公务的倪密拿胳膊肘兑了兑她,“周大人,有必要这么伤心吗?”

    “我都下贱到当男宠了,”周思仪吸了吸鼻子,哭丧着脸道,“他走了我能不伤心吗?”

    倪密看了看周思仪桌案上一叠又一叠的文书,御史台的人知道周文致周大人好看文书,人又极为好说话,便总是将一些晦涩难懂、利益牵扯复杂的文书塞给她,偏偏这人还是个不懂拒绝的傻子,还一股脑地全收下了。

    “周大人,你既然都和圣人……”倪密将难听的话咽了下去,指着那一摞摞的文书道,“就没有学到一些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之类的道理吗?大家都拿着一样的俸禄,却干着整个台院最苦最累的活,也太辛苦了些。”

    “倪大人,你低声些,”周思仪忙呵斥着倪密道,“当男宠这种事,难道很光彩吗?”

    “周大人,你觉得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吗?”倪密皱了皱眉,“刚刚送军之时,你哭得比圣人的亲阿爷亲阿娘都伤心!”

    周思仪将脑袋埋在被她擦得光洁如新的桌案上,大吼道,“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来的好名声全都被圣人毁了!”

    周思仪抱起那叠文书,狠狠拍了拍倪密的肩膀,“倪大人你说得对,我凭什么和别人拿一样的钱,却干着整个御史台最苦最累的活,我白天为大梁鞠躬尽瘁、焚膏继晷地看文书,晚上竟然还要死而后已、兀兀穷年地伺候圣人,也太不公平了些!”

    倪密压低了声音道,“我觉着这几个成语应该不是这么用的……”

    “倪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周思仪拱手道,“就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这种事我没做过……具体是怎么个仗法呢?我又怎么将这些文书给塞回去呢?”

    “周大人,你显然是不懂,当狗这种事……”

    周思仪同情地看一眼倪密,她已然知晓他是严贵妃安插在御史台重的暗桩,虽然他们立场不同,但让一个文人天天干这些勾当,倪密心里定然也不好受。

    周思仪拍了拍倪密的肩膀安慰他道,“我知道……放下尊严的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放下尊严的日子——自然是当一回畜生就再也不想当人了!”

    倪密正色反驳她,并给了她一套详细地狗仗人势教程,很快周思仪就出师了,被倪密推出御史台,抱着那叠文书出去实践。

    倪大人狗仗人势第一式:狂吠三声,暗示你不好惹。

    周思仪将那叠文书甩在台院正堂的红木桌案上,甩得砰砰作响,将其他房内的侍御史都吸引了过来,怯怯地瞅着她。

    倪密狗仗人势第二式: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占领道德的高地。

    周思仪抱着手对那些同僚道,“蔡杂端说了,每日台院的文书除去梁典定下各自职事范围内的事儿,都是平分的,为何我案上的文书永远是最多的?”

    钱御史摊手做无辜状道,“几个月前你刚来的时候,我说将文书给你,你都开心地收下了啊,我以为你爱看文书,后面的就都放你桌案上了啊!”

    倪密狗仗人势第三式:道理讲不通就张口咬人,并敲锣打鼓表示自己有人撑腰。

    周思仪指着那叠文书道,“那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钱大人,对于别人份内的工作,我一点兴趣也没有……钱大人要是再这样,我只有知会上峰了。”

    钱御史疑惑道,“我怎么记得周大人刚入御史台时就因为风寒请了好些日子的假,蔡杂端也说等周大人病好后,就由周大人做多些,将这一个月耽搁的公务补上。”

    “你放你爹的屁!我就算是在病中,也让人来取了文书到家中批读,什么时候耽误过公务,”周思仪歪了歪脑袋,将狗仗人势这个词语发挥到了极致,“钱御史,你非要我去浴堂殿吹枕头风吗,等圣人回来了,你看李羡意他怎么收拾你!”

    周思仪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苍老却熟悉的声音。

    只见御史大夫郭仓掐着人中道,“小周大人,你说吹什么枕头风?”——

    作者有话说:周思仪和李羡意目前只到了用手用脚用腿的阶段,但因为本网站的交通安全法规比较的复杂,所以开得比较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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