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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重玄门

    郭仓的眼神在她和钱御史身上逡巡着,周思仪顶着臊红的一张脸垂下了头。

    ——她狗仗人势未半而中道崩殂,白费了倪大人一番悉心教导了,只能下次寻好机会再仗李羡意之势了。

    郭仓翻着那桌案上的文书,已然将他们二人争执的内容推断了个大半。

    他向着前御史狠刮了一眼,抱起那堆书卷便递到钱御史手上,“钱御史,我和蔡杂端都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但不至于连谁干得多谁干得少都分不清,自己职制范围内的事,还是不要想法设法地交给同僚,自己做甩手掌柜的好,不然到了年底的考较,本官可不确定本官会对吏部考功司的人说什么话……”

    钱御史抱着那叠文书灰溜溜地走了,周思仪正要松了一口气时,郭仓却继续对周思仪低声咬牙切齿道,“小周大人,过来跟我好生解释一下‘给圣人吹枕头’是怎么回事。”

    周思仪知道今日是糊弄不下去了,赶紧提起官袍跟上郭仓的脚步,他虽然早已到了乞骸骨的年纪,却神采奕奕、健步如飞。

    周思仪在郭仓身后,大气都不敢喘,到了郭大人办公的单间,她正要关门,却被郭仓伸手拦下,“开着门说吧,要是谁去圣人那里告我一状,我怕我老命不保……”

    “郭大人……我只是……”周思仪搓了搓手指,为难道,“其实枕头风指得是圣人畏热,每次睡觉前都要找一个大臣给圣人的枕头扇风……为人臣子,照顾龙体也是分内之事。”

    “小周大人,我是老了,不是老年痴呆,”郭仓恼怒道,“这么蹩脚的理由你和周仆射说去吧!”

    “我阿爷他……对这件事没什么意见,”周思仪不忘补充道,“他还给圣人出了好大一笔聘礼呢!”

    “你说什么聘礼?”郭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周大人,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尚是天子起居郎,圣人才刚刚登基,因为政治立场相佐,我也和朝中的其他大人一样,觉得圣人迟早有一天会砍了你的脑袋……”

    “可是小周大人,你岿然不惧,不惜自己噎死也要阻挠君王干预修史,”郭仓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周思仪,“怎么不过大半年,小周大人怎么就变成了媚上邀宠、蝇营狗苟的佞臣了呢?”

    周思仪声音比蚊蝇还低,“其实下官一直是这样的人……只是从前装得比较好。”

    “你说什么?”郭仓眯了眯眼睛。

    “下官是说,”周思仪点了点头,觉得这件事还是一股脑推给李羡意为妙,“是圣人他勾引我的,他不要脸。”

    郭仓捋着胡须思忖了片刻,赶紧转身将房门掩上,对周思仪低声道,“其实我一早就看出来了,小周大人这样松风朗月的人做出这种事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圣人他强迫你的是不是?”

    周思仪先下意识摇头,随后又确定地点了点头,并给了郭大人一个肯定的眼神。

    “玩弄声色、逼良为女昌、竟然还作贱到了大臣身上,”郭仓长叹一声,老泪纵横道,“君之不君,国之不国啊……我大梁后继无望、国祚无望啊!”

    郭仓对周思仪拜手道,“小周大人,事到如今,我们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周思仪试探到,“郭大人就当不知道这件事,让这件事儿过去吧”

    “君王昏庸,我们为人臣子,只能以死相谏,”郭仓深吸一口气,终是作出了这个决定,“等圣人出征归来,我唯有一头撞死在紫宸殿的立柱之上,方能让圣人醒悟啊!周大人,你愿意和我一起死谏圣人吗?”

    “郭大人,死谏这种事,说说就行了,”周思仪瞪大了双眼,赶忙劝阻道,“没必要真的做吧?”

    “武将以战死疆场为誉,文臣以死谏君王为荣,”郭仓深吸一口气道,“我虽不能弃笔从戎、收取关山五十州,但若能用我这条老命血溅三尺,使圣人迷途知返也是全了我的忠孝!周大人,为了大梁,我辈自然要将生死置之度外啊!”

    “您老人家不用操心关山五十州的事,圣人他自己能打的很,他哪天领着擒虎军那群莽夫,一两个月就把关山五十州给办了!”

    周思仪看着大义凛然的郭仓,坐在桌案前长叹一口气,“圣人他没有强迫我……都是我自愿的……要是哪一日他真强迫了我,我自然会去紫宸殿死谏的……”

    “郭大人,您还是等着哪一日圣人准了你乞骸骨,好生安享晚年吧!”

    郭仓长叹一口气,“小周大人,你说得话可当真?”

    “千真万确!”周思仪嗯了一声,“郭大人说不定哪一日还能为我和圣人主婚呢……”

    “这就不必了……”郭仓觉着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小周大人,你也是读圣贤书明理之人,应该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吧?”

    “哪些事不能做?”周思仪愣道,“下官今后绝不宠妾灭妻,一定爱重妻子,与妻子琴瑟和鸣。”

    郭仓本来想纠正一下她亵渎圣人的说法,又想了想,圣人自己都不在意,他在这里插手个什么劲儿。

    “小周大人,祝你和圣人白头到老,早生……”郭仓摆手道,“你们好生将大皇子抚养大吧,希望大皇子不要染上你和圣人这毛病……”

    ——

    周思仪领了李羡意所给的手书后,并没有着急提审沙天干、和彭城钥,而是递了牌子往太极宫中,求见太上皇。

    这是周思仪第二次踏入甘露殿的大门,上一次她入甘露寺时,父子对峙,儿子要给父亲喂绝育汤,父亲大骂儿子忤逆不孝,没想到几个月后,他们二人又手挽手地出现在筵席上,好一派父慈子孝的景致。

    慈祥的父亲站在窗边负手而立,对于她的到访很是惊奇,“周文致,你来这里是求娶朕的女儿吗?”

    周思仪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心中只想,“我要是说求娶你的儿子,你会把我砍了吗?”

    周思仪将李羡意的手书呈给李定方,“圣人已将此案全权交给臣处理,只要牵扯进本案的官员,四百石之下的官员,都可听臣发落。

    臣来此,只是想向太上皇表明臣的诚意,这封手书,臣不会用,也不想用”

    “四百石,”李定方噗嗤一笑,“周大人这是,连三品大员都能自行处置了?那不是你阿爷也在你的权柄所及范围之内?”

    周思仪沉默地点了点头,“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儿子忤逆父亲的道理。”

    透过太极宫的重重绮窗,李定方手指向北方,“小周大人,你说这是什么方向?”

    “正北方,”周思仪思索了片刻答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1)。”

    李定方的宽袍大袖一挥,放声大笑道,“小周大人当真是天真烂漫地可笑,你的阿爷不教你为官之道,只知道学些书本上的死理吗?”

    “那是重玄门的方向,”李定方狞笑道,“小周大人,你仔细看看吧,那竖立在门外的剑戟上的凝血犹散发着腥味,徘徊而过枭獍仍在伏尸堆上饱餐着!”

    周思仪跪在地上梗着脑袋,浑然不惧。

    李定方扑哧一笑,将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多年前,朕依仗着方老国公的右神策军,与重玄门守将相勾结,谋下太子之位。可当李羡意在重玄门用马槊指着我的时候,我只觉得解脱。”

    “从那天开始,午夜梦回,被重玄门下嚎哭的幽魂所扰的,就该是他,而不是朕了。”

    李定方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上上下下的大量着她,“小周大人,告诉朕,你今日来找朕究竟是什么意图?”

    “昔年明朝景帝朱祁钰病重,石亨、徐有贞、曹吉祥发动政变重新拥立太上皇,夺东华门入宫,(2)”周思仪仰望着李定方,“太上皇就不想再一次坐到那莫高莫尊的位置上吗?”

    李定方的眼神略有几分缓和,“小周大人,你为御史台六品侍御史,领三司推事之职,应该是熟读梁律才是,要不要朕提醒提醒小周大人——”

    “(3)谋危社稷,是为谋反,十恶之首,必诛之!”

    “圣人,朝廷断罪定案当真看梁律吗,若帝王当真与天下画一,”周思仪目中尽是嘲讽之色,“为何权贵怙恶不悛犹能逍遥法外,为何百姓安守本分,犹然含冤莫白,臣在三司推事之时,用《梁律》断案,却早就不将《梁律》放在眼里了。”

    李定方思量片刻后道,“周文致,你从前不过是个迂腐至极的书生,怎么今日连谋反也敢跟朕提了?”

    “因为圣人他——贪恋男色、纵情傲物、胁迫大臣,臣子唯有自荐枕席、卖笑求生,”周思仪的眼眶中包着一丝泪花,泫然若泣地望着他,“这样的皇帝,难道不值得臣子一反吗?”

    李定方眯了眯眼睛,脚步有些虚浮地从宝鼎之上走下,紧盯着周思仪,“周文致,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你儿子睡了。”——

    作者有话说:(1)出自《论语》为政篇

    (2)用的是明朝的夺门之变,因为我暂时没有找到唐朝之前,拥立太上皇、并且大家耳熟能详的政变。就当是架空文的私设吧。

    (3)文中罪名出自《唐律疏议》中的十恶。

    注:在这里道一个歉,我做这篇文准备工作的时候,对禄米赋税方面的资料没有收集清楚,需要对前文进行一个更正,枭卫的两千石以下可不报而杀,改为百石更为妥当。

    今天是一个大伏笔章,很多东西要到后面才会呈现。

    第52章 做阳谋

    周思仪沉然地将那句话用更加明白的话语再说了一遍,“圣人他是个喜欢睡文臣、玩下属的龙阳,太上皇你听明白了吗?”

    李定方长叹一口气,跌坐在龙椅上,“就因为这个,小周大人你当真是气性十足?”

    周思仪诚然道,“这个不重要吗?”

    “只要能换得青云直上,丧失半刻钟的男儿气概又何妨?”李定方唉声叹气道,“他玩哪个男的不好,非要玩到你这个硬骨头身上。”

    在周思仪的想象中,李定方听到她与李羡意之间发生的事,或是震怒,或是无措,全然没有这么糊弄过去的选项。

    她瘪了瘪嘴道,“我感觉不止半刻钟吧……”

    “哦,怎么朕还要当着你的面夸我的儿子在床上威猛吗?”

    周思仪将脑袋高高仰起,对着李定方道,“臣博览古书,枭是食母之鸟,獍是食父之兽,太上皇觉得,骨子里留着叛亲无义血的人,会突然变成彩衣娱亲的孝子吗?”

    周思仪从地上爬起,转身道,“臣的话已然言尽于此,太上皇可以多看一看重玄门的方向,闻一闻剑戟上的血腥味,想一想那一堆又一堆的伏尸,再决定是要叛臣谋逆之罪,还是嘉奖臣的从龙之功。”

    ——

    高其踔在甘露殿前等了许久,等她从殿前出来后,才火急火燎地上前道,“太上皇怎么说,严贵太妃的母家,我们是能办还是不能办?”

    周思仪仰头望天,阳光耀目遮眼,她却仍旧定定地看着,“自然能办,我是御史台御史,高大人你是大理寺正,我们自然当以獬豸为师,以律法为绳。”

    “可是贵太妃的孩子……也有五六个月了,”哪怕是以酷吏而闻名的高其踔也难得染了惧色,“她要是将孩子没了的事沾到我们三司会审上来可怎么办?”

    “居然都这么大了,”周思仪掰着指头数了数,“你说是根本没怀呢,还是已经掉了呢……”

    “周大人,虽说我手下流血无数,但面对孕妇,”高其踔叹气道,“我们还是积一点口德吧。”

    “高大人,你说我们既然都来都来了,”周思仪看了看太极宫中的朱瓦碧甍,一时感慨万千,“要不要我们再去问问太后她老人家对这桩案子的意见。”

    高其踔嗫嚅道,“后宫不能干政吧,有牝鸡司晨之嫌……”

    周思仪摊了摊手道,“高大人,这话你可以等觐见太后之时,与太后详谈。”

    高其踔沉默了片刻,“走吧周大人,我觉得太后娘娘的懿旨对我们办案定然大有帮助。”

    太极宫延嘉殿中书声朗朗,沉香缭绕。

    在绘着劝学图的紫檀屏风之后,方知吟正在教李序州念书,李序州有哪里不懂的,方知吟就用手指着那书一点一点地和他解释着。

    李序州待见周思仪一入门,便如个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扑倒在周思仪的怀中,“舅舅,你怎么来了?”

    周思仪乖了乖李序州的脑袋,“舅舅有公务要办,等下值后,我再去东宫陪序州玩好不好?”

    李序州点了点头后,又怯生生地往屏风后看了一眼,“太后娘娘说我都这样大了,却连千字文还未背下,句读也不大断得来……这些日子我都要留在延嘉殿勤学课业!”

    周思仪想起李序州尴尬的出身,想来翰林院的几位夫子也不敢悉心教诲,她蹲下身牵着李序州的手道,“等圣人回来了,我劝劝他给序州请几个名家大儒,再招些勤勉上进的孩子入宫当序州的伴读好不好?”

    方知吟迈着缓步从屏风之后走出,轻叹一声道,“罢了,这么一两个时辰也学不成个状元,小厨房蒸了水晶糕,让嬷嬷领你去吃些吧。”

    李序州一步三回头地从延嘉殿正殿走出后,方知吟才唤了周思仪与高其踔落座看茶。

    方知吟斜了周思仪一眼,“小周大人,可要本宫提醒你两句,就算是平常勋贵人家,孩子开蒙后,父母也要过问课业,你和老二这甩手掌柜也当得太轻松了些。”

    周思仪有些臊得荒,将脸垂下后道,“日后下朝后,臣逢单日查问序州课业,圣人逢双日教授序州骑射。”

    方知吟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高其踔的下巴仿佛都要掉进茶碗里,周思仪为了升迁,以色相谄媚公主便也罢了,竟然连给皇子当后娘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简直是丢天下读书人的脸啊。

    方知吟的眼神在周思仪与高其踔二人之间逡巡了片刻后,又道,“让两位大人失望了,本宫从不干涉前朝中事。”

    周思仪行了个插手礼后道,“臣虽未成亲,但臣明白一个道理——为了一个糟老头子,斗得你死我活,根本就不值当,那些阴私的宫廷秘辛,总是背后自有隐情所在。”

    “你既然明白,就不要在延嘉殿中白费光阴了,”方知吟沉默了一下道,“这些宫廷纷争在太上皇退位的那一刻已然作古,本宫对于你们三司要如何处理严家贪腐案一点兴趣也没有。”

    周思仪轻声问道,“臣从旁人处听说了一个故事,在后宫中有一个太医名叫尹三七,他医术超群、医者仁心,就算是宫女太监来找他瞧病,他都会尽力医治,这位太医或许是被旁人所迫,或许是为了爬得更高才能救更多的人,他卷入了后妃的宫廷纷争之中——”

    “可惜戕害胎儿的皇后仍旧端坐于凤座之上,挟势邀宠的贵妃仍旧享尽荣华,死于天家雷霆之下的,只有那个太监宫女瞧病的太医而已。”

    “或许对于太上皇、太后娘娘这样的人来说,皇城根下的蝼蚁随便踩死一只也不会害了贵人的体面,”周思仪一字一句道,“可惜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太后娘娘回头看一看,华丽的锦袍之下,是不是爬满了蝼蚁的尸身?”

    “怎么,小周大人要给本宫看一看蝼蚁的愤怒吗?”方知吟扑哧一笑,轻抚了抚那华美的织金锦,“为天家而死,是这些蝼蚁的荣幸,本宫不是厚葬了尹三七吗,他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方知吟反问道,“小周大人,你在崇文馆苦读这么多年才当了六品官,为与你毫无交集的蝼蚁而罢官,这值得吗?”

    周思仪强忍着心中不平,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垂下头道,“是不值得,但蝼蚁为了活命蝇营狗苟,庙堂之上的贵人,难道就无欲无求吗?”

    方知吟挥一挥衣袖,欲让宫女将他们二人赶出去,“既然知道不值得,就不要在本宫碍眼。”

    “太后娘娘不好奇,今日和我一同来的大人是谁吗?”

    方知吟冷笑道,“周大人,你嘴巴里的废话和你文章中的废话一样多。”

    “高大人是制举科榜首,天子门生,更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酷吏——”周思仪从桌椅上站起,“不如我给太后娘娘讲一讲高大人擅长的刑罚。”

    “高大人擅墨面之刑,伤口会溃烂至少半月、奇痒难耐,若犯人想除去印迹,非剜肉割骨不能解。”

    “高大人还擅长挑筋去指之刑,高大人所用之刀极钝吃,要一点点地搓磨着,等筋脉尽断,才能将五根手指砍下。”

    周思仪躬身道,“高大人还擅长剥皮实草,只要将人皮一点一点剥下来,添上稻草,好时时刻刻警醒着殿中的贵人。”

    周思仪说得阴森可怖,可方知吟却浑然不惧,她嘲弄道,“这些刑罚对付的不过是大恶之人,怎么可能用到皇族身上?”

    “真的不可能吗?”周思仪摆手道,“如今序州还可以在延嘉殿后吃着水晶糕,可若是圣人有了自己孩子之后,太后娘娘觉得——序州真的不会被高大人剥皮实草吗?”

    高其踔吓得浑身一颤,赶忙跪下道,“太后娘娘明鉴,刑不上大夫,臣就是李氏皇族养得一条狗,就算给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对皇族动刑啊!”

    方知吟从宝座上走下,忽而提起腿对着高其踔的胸口狠踢了一脚,“你只是李羡意他养的狗,他叫你咬谁,你就得咬谁,还刑不上大夫,我看你是专咬士大夫,给本宫滚出去!”

    高其踔趴下脑袋,提起官袍跟一阵烟一样溜了出去。

    方知吟背手在延嘉殿中踱步道,“小周大人,你不会真觉得剥皮实草能将本宫吓到吧?”

    “太后娘娘要是不担心,就不会有此一问了,”周思仪迅速在方知吟脸上刮了一眼,“序州是隐太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了,等日后圣人他有了孩子,他会容忍仇人之子承欢膝下吗?”

    “不过这倒不是最值得太后娘娘心焦的事儿,圣人最近忙着打仗,应该没空生孩子,”周思仪正色道,“太后娘娘真正该担心的,是太上皇和贵太妃腹中的孩子。”

    “圣人前去边关,生死难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太上皇要是重登帝位,太后娘娘以为,太上皇是会立贵太妃的孩子,还是他的好圣孙?”

    “小周大人你放心,本宫不会让严氏的孩子生下来,更不会给她一丝她的孩子可以登上帝位的希望,”方知吟冷哼道,“在这件事上,本宫不介意被你们三法司的人当枪使,让你们能放心大胆地去官场上清掉严家的人——”——

    作者有话说:总算是将生活中的事情处理好了,可以继续写文了。

    第53章 齐物论

    延嘉殿的天空明净澄澈,如同一张平展的白练挂在云端。

    高其踔见周思仪仰头望天,久久不前,忍不住张口唤道,“小周大人,看什么呢?”

    “我在看天。”

    高其踔背手而立,仰头道,“我与小周大人一般,无论进谏过多少次,只要面对权贵宗亲,还总是有感于天家威严,而两股颤颤。”

    “我和高大人想的是两回事情,”周思仪扑哧一笑,“我想到庄子的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

    “我总是觉得,普天之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布衣百姓还是权贵宗亲,都是一样的。”

    高其踔周思仪今日简直荒谬至极,“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人生下来就是有三六九等的。”

    “那高大人以为,男人和女人有什么不同?”

    高其踔指了指自己的□□,“这里便大有不同。”

    周思仪干呕了一声,“脱了裤子打着灯笼都瞧不见的一二两肉,能有什么不同?”

    “说得就像你那里如何雄壮威武一般,”高其踔不忘补充道,“男人便是女人的天,女子依附男子而活,如同藤蔓攀缘树梢,怎么会一样呢?”

    “就如同我的妻子一般,我让她往东,她便不敢往西,”高其踔对此颇为自得,“周大人实不相瞒,我在云雨之事上有些独特的癖好,我的妻子既然嫁给了我,她除了忍着之外的还有什么办法吗?”

    “高大人总以为自己的天上的云,旁人是地上的泥,云将泥踩在脚下理所应当,”周思仪的声音飘渺恍惚,“等高大人被命运的大掌玩弄的时候,不知道高大人是不是还是会这样想。”

    “我恭候这一天,”高大人在周思仪耳畔轻声道,“男人和女人确实没什么不同,周大人不就像个娘们儿一般在龙榻上被天家玩弄吗?”

    高其踔话音刚落,便见周思仪脸上的神情如同打翻了调味瓶一般精彩至极,他欣赏了一二后,觉得周思仪一个书生的威胁实在不足为惧,便抚掌大笑而去。

    ——

    这场在太后娘娘授意之下,一场针对严家的清算很快拉开序幕,她桌案上的卷宗文书没有一日少过,大理寺狱中,刑不上大夫俨然成为了一句空话,高其踔手下,昏厥的、身残的、毙命的、每日都有数十之数。

    三司的门槛更是被大大小小的官员踏破,无论是以利相邀,还是以情相胁,都被他们话里话外给堵了回去。

    宫里宫外已然传过三四次贵太妃娘娘心焦体虚、胎像不稳的消息,三司的人却都权当耳旁风一般,略略听过便也算了。

    刑部员外郎汪流却如同天塌了一般,在周思仪身侧苦苦哀求道,“周大人,要是真的因为我们审案子让贵太妃娘娘的胎滑了,我们都担待不起啊……”

    “汪大人,你放心,贵太妃娘娘的家人现在还死不了。”

    汪流紧紧地攥着周思仪的袖口,“案情难道有转机吗?”

    “不是,”周思仪掰着指头替汪流算道,“死刑还要三覆奏呢,等圣人的折子发回来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正好赶上九月份的秋决!那个时候死岂不是正好合适!”

    汪流苦苦哀求道,“周大人,如今圣人不在长安城中,圣人的手令再大还能大过太上皇去……为何不等圣人归京后再行处置?”

    “汪大人,你觉得这长安城中,人人都盼着圣人归京吗?”

    汪流正想开口呵斥周思仪的大逆不道之言,便有驿站的使者来报——圣人的手信到。

    周思仪亲手撕开这沾满了尘土的信笺,她还未来得及细读,便见汪流目光灼热的看着她手里的黄纸,“周大人,圣人可是对本案有什么全新的指示?”

    周思仪点点头,“圣人他说他日思夜想,茶饭不思,想我想得心力交瘁,‘朕念卿卿欲死’,汪大人,你要看吗?我给你一句一句读过来。”

    汪流嫌弃地咦了一声,为难地看了周思仪一眼,还是甩甩袖子离去了。

    待汪流走后,周思仪从桌案上如同捧宝贝似得捧出一摞信笺。和桌案上不知经手了多少人,已然有些卷角的文书不同,这摞和李羡意来往的书信被她一叠叠打理妥贴后又粘在红纸上。

    第一封信,李羡意行军半月,从一望无际的原野走到陡峭奇崛的山巅,对她说,“周卿,这山峦好像一个卧倒的美人啊,你看像不像你。”

    并附上圣人亲笔所画山峦图一张,与美人图一张,山与长安所见之山并无不同,美人与长安之人大相径庭。

    周思仪:我要是真长这样,圣人你半夜三更不会被吓醒吗?

    第二封信,李羡意抵达玉璧古战场,诗兴大发对周思仪赠诗一首,主题为周卿的美貌。

    周思仪:圣人你的诗写得真的很烂,但臣确实貌比巫山神女。

    第三封信,李羡意说三弥山一带水草不丰,人烟稀少,朕每天对着周卿你的中衣思念你。

    周思仪:圣人你就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臣讲吗。(臣求你不要对臣的中衣做一些奇怪的事)

    第四封信,从西突厥快马加鞭发来,只有短短几行:朕已经做了,并且朕打算回来后和你将这些事全都再做一遍。

    周思仪:已读不回。

    最后一封信,是李羡意特地写来的求和信,说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轻薄于周卿的中衣,他已然涕泗横流、面色恳切地给卿卿的中衣道了歉,希望中衣的主人可以原谅他。

    周思仪担忧地望了望那信使,“关外战场可有异动?”

    信使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圣人已然完成了与胡和部落的和谈,待剿灭其胞弟后,便为大梁的臣属国——”

    周思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这才松了一口气,“圣人有虎狼之心,宏图之谋,从前亲征之时,总是以身犯难,数涉险境,这一次只望能少动兵戈”

    那信使听了这话,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圣人意欲带兵直入大漠,诱西突厥深入,再与东突厥合歼哥舒密……”

    “太医呢,快帮我叫太医。”周思仪猛掐人中,感觉自己要直直地栽倒过去。

    那信使扶着周思仪在胡交椅上坐下,蹲下身对她道,“圣人说,他比旁人更要惜命万倍,只因为小周大人在长安等他。”

    “他从前不信鬼神轮回,但若有巫山上的神女为他祝祷,他定能大胜归来。”

    ——

    周思仪这几日心神不定,每天都要在自家祠堂诵经祝祷、焚香祷告数刻才能得到心中一时的宁静。

    就连周青辅都不忘揶揄她,“你这是不做亏心事,便不怕鬼上门,怎么是查案子查得杀人太多,怕有冤魂找你索命吗?”

    周思仪仍旧端正地跪在祠堂前的蒲团上,“要是当真有冤魂不散,第一个担心地该是那些害得数以万计百姓流离失家的昏君贪官,我怕什么劳什子冤魂。”

    “女儿,”这个称呼太久没有说出口,周青辅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瓣,“你看看祠堂外我们家所写的家训,是什么?”

    “靖节贞士,俯仰无愧先贤。

    仁义加身,进退不惧日月。”

    “阿爷,我从来没有忘过这些话,将祖宗家训抛之于脑后的人——只有你。”

    周青辅嗤笑一声,双臂展开,对着周思仪吼道,“周文致,你以为你是什么,这耸立庄肃的祠堂,每一砖一瓦都是用我的银子修的——”

    “我为列祖列宗奉香火,我为列祖列宗造神龛,我让我的母亲祖母诰命加身,我让我的父亲祖父累进官爵,我改换门庭、显祖荣宗,”周青辅将祠堂前的香火又添了一注,“祖宗如何会怪罪我违背祖训?我们家往后门祚不兴,祖宗也只会怪你这个不肖女!”

    周青辅揪起周思仪腰间的鱼袋,“就连周文致你的官位,也是因为你攘权夺势、蝇营狗苟的阿爷荫官给荫来的!”

    周思仪将腰间的鱼袋取下,放在周青辅手中,目光澄澈地看着周青辅,“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我是凡人,贪恋红尘,只能将这阿爷给予我的官位还给阿爷。”

    周青辅长叹一口气,蹲下身将鱼袋重新寄回在周思仪的革带上,如同小时候哄她喝药一般乖了乖周思仪额顶的碎发,“文致,我们是一家人啊,就这么糊糊弄弄地过一辈子不好吗,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吗?你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从来没有孩子将枪头对准父亲的道理。”

    “是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圣贤书教天下读书人,如何做一个贤臣、做一个孝子,”周思仪目光灼热地盯着那祠堂中写着祖宗家训的牌匾,“可是圣贤书从来没有告诉我,要是朝堂上的是昏君,祠堂里的是愚父,臣子和孩子究竟该如何自处?”

    “难道只有弑君、弑父一条路吗?”

    周青辅呆愣地看着周思仪,此时此刻,周思仪单薄的身影被斜阳拉得颀长。

    这是让他骄傲与怨怒并存的女儿,旁人说他的孩子是崇文馆榜首,文采飞扬,只有他怨怼于女儿的书生意气。

    旁人说他的孩子诤谏如流,数犯龙鳞,是大梁朝堂中的中流砥柱,只有他怨怼于孩子的从不肯低头保全己身。

    旁人说他的孩子俊秀非常,爬上龙床,不日便要青云,只有他痛恨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上峰调戏,却无可奈何。

    今天,他眼中迂腐执着、除了会读书在政绩上一无建树的女儿和他说,她要弑君弑父。

    周青辅犹豫了片刻,竟不知怎么回答,“文致……”

    周思仪垂下头,牌匾之前,香烛摇曳,光影流转,她的神情全都被遮下,“阿爷,我不过是个酸腐懦弱的书生,怎么干得出弑君弑父这样的事呢?”——

    作者有话说:(1):出自《庄子》齐物论。

    小周大人已经诞生了朴素的平等观和反抗意识。

    第54章 集句诗

    信州的山峦仍旧是李羡意见过无数次的山峦,关外的胡笳仍旧是他听过无数次的胡笳,唯有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旧人。

    李羡意早已习惯了长时间行军的苦楚,汗水将里衣沁润然后又结为冰霜,厚重的盔甲在长途奔袭的马背上震得发麻,干涩的胡麻饼与坚硬的肉干犹如刮刀一般滑割着他的喉头。

    这里是玉璧战场,上一辈子,他就在这里活捉哥舒密,用哥舒密的血为死去的大梁将士们祭旗。

    那是上辈子与他不死不休的对手,他曾被哥舒密打得在草原上抱头鼠窜,犹如丧家之犬;也曾为了生擒哥舒密在山中喝雪水,啖生肉蛰伏了数月。

    他演练兵法是为了让这位高傲的可汗俯首;他巡营拔旗只为了让这位草原上的英豪屈膝,可是在哥舒密身死的那一刻,他从来都不觉得畅然解脱。

    李羡意接过副官递过来的酒,往地上一洒,再次祭奠起了这位久别重逢的老对手。

    “将军这是在祭奠谁?”赵经武如同从前他仍旧是信王时一般拍了拍李羡意的肩膀。

    李羡意提起那酒袋便往口中一灌,“一起祭了吧,我刀下的亡魂太多,要是每一个都祭奠一遍,酒哪里还够喝?”

    李羡意仍旧望着那皑皑的雪山,缓声道,“经武,你想家吗?”

    “从前我未成亲之时,谋反也是一拍脑袋就能干的事情,须臾间便能杀进长安,割下那李谦小儿的头颅祭旗,”赵经武将眼底的郁色藏下,“不瞒将军说,如今我成完亲后,心中有了牵挂,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家。”

    李羡意与赵经武对望一眼,他神情专注,“此番战役平息后,我们都能回到长安——守着我们的妻子过日子。”

    ——

    这天晚上,玉璧古战场月光绸密、夜色坦荡,这样清流的月光,曾照万马奔腾而过。

    梁军的战士在此安营扎寨,北风呼啸厉厉扬起尘沙,厚重的毡裘沾上夜间的寒霜,羊肉炙烤的腥膻混杂着肉香在营帐之间飘荡。

    擒虎军的将军多是北地人,不知是何人起得头,军中传出了脍炙人口的敕勒歌之调。

    景任试探地望向李羡意,“将军,行军途中起思乡之歌可是大忌,不要忘了四面楚歌啊。”

    “让他们唱吧,”李羡意安抚似得拉着景任的手坐下,“一首小调而已。”

    李羡意看了看这位为自己操心了半辈子的粮草官,上一世,景任陪他出征岭南,为瘴气所苦,哪怕是顶着密林中毒蛇的血口、大象的猛蹄,也要为他送来粮草补给。

    他潜心修道,终身未娶,朝廷下来的赏赐,也多接济了穷苦百姓,临去时,只希望能简单安葬。

    李羡意少见地没有劝人喝酒,而是递上了一碟羊肉,“景大人,保重身体,少操点心……”

    景任摇了摇头,却不是他不识抬举,不要君王的恩赏,实在是擒虎军守关多年,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臣已经茹素多年。”

    魏新觉将这叠羊肉抢过,边大快朵颐边道,“景老儿不是我说你,这无论是荤的还是素的,拉出来不都一样。人死了不也照样是一捧灰,我们营中杀了这么多人,你还真打算日后能烧出一枚舍利来?”

    景任听到魏新觉粗俗至极的话,皱了皱眉,“怎么了,你不还是常常求神拜佛?”

    “我那是祈求神仙保佑我出门就捡元宝、发大财、行大运,”魏新觉似是嫌弃这羊肉的火候不足,又放在篝火堆上燎了燎,“神仙要是保佑我,那便是好神仙,要是对我不好,我便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信的是道家,我拜的不是佛祖,”景任对着李羡意拱手道,“圣人,下次出征,臣宁肯和方校尉共事,也不要和这个大老粗一条线了。”

    “你上次不是和朕说方校尉在军营中打马球做赌局,大大违反军纪,要朕从重处罚吗,”李羡意拍了拍景任的肩膀,说出一句不算是安慰的安慰,“你放心,日后你死了,魏将军他哭得最伤心了,恨不得以头抢地,随你而去。”

    景任只以为是李羡意的玩笑话,听了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那臣在地府都不得安宁!”

    李羡意瞅了瞅这几位陪他从信州守关一直到登临峻宇的部下,赵经武仍旧是他意气风发的副官、大有可为的少年将军;景任尚未被瘴气折磨得形销骨立;魏新觉没有从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汉变成长安城中怕多说多错的老头儿。

    图形凌烟又如何,彪炳史册又如何,他只要他们都好端端地站他的面前。

    李羡意端起一碗酒,和着军营中将士们敕勒歌的曲调一同吟唱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1)”

    悠扬的歌声回荡在群山之间,李羡意举起酒袋,向着这些与他追北逐风、宰割天下的将士们遥遥一敬,“唱罢阴山敕勒歌,天风漭漭渡黄河,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2)”

    ——

    寒衾凉薄,触手生冰,帐中的李羡意虽看着被灌了不少黄酒,却目光清明。

    “景大人,朕意已决,不用再劝了,”看着掀帘而入的景任,李羡意将那几叠黄纸军报引着火折子点燃了,“长安城中事宜,朕已然将退路留好,景大人不用忧心。”

    景任将那信纸的残灰碾碎,确认无丝毫墨迹残余后,看了看李羡意桌案上一个二个被揉成小团子的纸张,刚想起火,却被李羡意拦下。

    景任诧异地看着李羡意,李羡意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是军报,是我写得诗……”

    景任听到李羡意竟在写诗,瞬时热泪盈眶,他从前觉得李羡意身为一军之帅、一国之君,却文采浅陋,尝尝词不达意,容易遭人笑话,“将军,你终于肯下定决心做学问了!”

    眼见着景任就要揭开那纸团,李羡意赶忙伸手将那纸团重新又揉得皱皱巴巴,“朕二流诗人,没什么好读的……”

    景任认真地盯着他,“诗文这东西全凭己心,哪有一流二流之分!”

    在景任心中,李羡意虽然是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畋猎悠游的半大小子,但至少也是皇子,从小由名家大儒教导,受礼仪庭训点化,就算再二流的诗文又能二流到哪里去呢。

    他在李羡意灼热的目光中缓缓打开纸团,可惜纸团中的诗文——既不一流也不二流,只有下流下流再下流。

    景任默念了一遍净心神咒,才开口耐着性子向他解释道,“将军,诗文这东西虽然说直抒胸臆也行,但是要讲究委婉,才有美感,你说是吧?”

    李羡意扣了扣脑袋,“能说详细一点吗,朕听不懂。”

    “诗人说相思,不能直接说相思,要数一重山两重山,说天说水说飘渺无尽的烟云,但就是不能直接说思念(3);

    诗人问情人,不能直接念情人,要写沧海的水,巫山的云,要写看破红尘兼修道身,就是写到词穷,才能点破一个你字(4)。”

    李羡意深吸一口气,“你们诗人的心思好难猜啊,就不能想什么便写什么吗?”

    ——尤其是周文致的心思,简直天下第一难猜。

    景任在心中长叹了几句,圣人从小到大怕是能将翰林院中的名家大儒气晕几轮,小周大人却要饱受圣人直白到吓人的情诗折磨,当真是忍常人之不能忍,韧性我等平庸诗人只能望其项背。

    景任锤了锤自己的脑袋,灵光乍泻道,“圣人,你可以写集句诗啊,从现成的诗篇中摘取合适的,就如同今日圣人在众将士前念的那样!”

    “朕今日念的,竟然是集句诗,”李羡意张大嘴巴道,“这两句难道不是同一首诗里面的吗?”

    景任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无奈地从怀中取出一本诗集,递给李羡意,“圣人,你慢慢集句,臣要回帐念清心咒了。”

    景任不忘对那纸团低声默念惊心咒道,“祖师爷保佑,智慧明净,安宁澄澈,急急如律令。”

    景任走后,只留下李羡意一人捧着那本诗集研读,他诗兴大发,提笔挥毫:

    下却征鞍解战袍

    轻拢慢撚抹复挑

    为报高唐神女道

    从此君王不早朝(5)

    书毕后,李羡意将羊毫一扔,双臂展开躺在营帐中僵硬的直脚床上,不算绵软的毡裘随手搭在他的肚脐上。

    那身他从周思仪那里死气白赖要来的中衣就在手边,临出征前,周思仪要他对着八辈祖宗发誓,绝不会对她的中衣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他就这么亲吻着她的发丝问她,“文致,你说的奇怪的事,究竟是何事?”

    周思仪红着脸,俯趴在他的胸口将耳朵都塞住,“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听,你告诉我便算是非礼我……”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她脸蛋上细小的绒毛、偶尔渗出的汗珠、还有因为他的亲吻而颤动的睫毛。

    李羡意轻轻拿起那件中衣,他是愧对列祖列宗的不肖子孙,他这一次,又只有食言了。

    事毕后,他此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脑中空空如也正与巫山神女苟合,中衣之上,周思仪的香气夹杂着腥膻的麝味,让人情不自禁浮想联翩。

    李羡意学着景任念清心咒的模样默念道,“神女在上,渡化凡人,出离地狱,早登东极,快乐无量,急急如律令。”——

    作者有话说:(1)出自《敕勒歌》

    (2)前半句出自《渡黄河》程步云;后半句出自《南园十三首》李贺。

    (3)讲得是李煜《长相思》中的: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4)讲得是元稹《离思五首》中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5)分别出自《闻命金沧留别同官》陈克侯;《琵琶行》白居易;《书巫山神女祠》繁知一;《长恨歌》白居易。

    我真的服了我自己了,我写完了放进存稿箱没设置时间,我还奇怪我不是更新了吗,怎么没有出现。

    第55章 身后名

    诗文水平让人惊掉下巴的将军忽而读懂了边塞诗中思乡字字情切,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书生开始开始日日祝祷。“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不再是男欢女爱,而是生活本身。

    不需周思仪递上入太极宫的折子,便已经有宫中内侍火急火燎地传下进谏的圣旨。

    周思仪自己收拾好这些日子的案卷文书,便拉着大理寺正高其踔、刑部侍郎汪流,往太极宫应话。

    明黄色的琉璃瓦折射出层云下稀罕的一点日头,雕饰的云龙纹都陡然间颓然了下去,那只虽然保养得宜但仍然起了些许皱皮的手犹如不知数般往那只錾金卧龟的口中填充着龙涎香料。

    同样是烧龙涎香,和李羡意浴堂殿好闻的清苦气息不同,甘露殿中这象征着至高无极权力的香料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她的呼吸。

    周思仪屏息凝神之际,旁边的高其踔却被这股味道呛得捂住胸口连咳了三声,直到李定方狭长的鹰眼扫了过来,他的咳嗽仍久久不得平息。

    李定方抬脚间就将高其踔的绯色官袍碾在脚下,“你是?”

    “下官大理寺正,”高其踔知道自己脸生,忙补充道,“下官新朝制举科榜首,前不久办好了信州治水贪腐案,才擢升入京。”

    李定方碾着高其踔的袍脚,让他不能直起身,只能趴着回话,听了他的这番话,他却脚下又往高其踔的膝盖处进了一寸,“你既然是新朝的臣子,拜旧朝的皇帝做什么?”

    周思仪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跪坐着上前道,“圣人,大理寺正高其踔殿前失仪,该杖廷杖二十。”

    “小周大人是最知礼识仪、熟读庭训的人了,”李定方才抬了抬头,就有小内侍出来将高其踔拖了出去,外面声音打得啪啪作响,李定方竟眯着眼睛享受了起来,“新皇登基的大典上,会有人用黄丝编制而成的鞭子涂蜡甩鞭三下,以彰示皇权御统,你们说,是打高大人的声音响,还是登基大典上鸣鞭的声音响?”

    周思仪接过李定方手中的龙涎香盒,接话道,“这要看在哪里听了,若是在太上皇的太极宫,只能遥遥远听,但若是在圣人所在的紫宸殿,方能身临其境。”

    这样暗指谋反的话将旁边的汪流吓得浑身一颤,周思仪却宛如没了嗅觉一般,兀自往香炉中继续添着香料,李定方总算是下来把住了她的胳膊,他只有眯着眼睛的时候能看出与李羡意有几分父子相,不由得让周思仪有几分失神。

    “小周大人,这是甘露殿中最后一盒龙涎香了。”

    周思仪将最后一丝香料塞入了那卧龟香炉的口中,“神龟虽寿,壮心不已(1),龙涎香没了,自然要为神龟续上。”

    ——

    周思仪将这段时间审讯严氏涉案人员的卷宗全都留在了甘露殿太上皇处,一出宫门,离了太上皇的眼线,便趴在墙角哇哇得吐起来。

    汪流捏着鼻子道,“怎么了小周大人,你是个男人,学严太妃假孕争宠没有用,圣人他不在这儿也看不见!”

    周思仪用绢帕将嘴角的食物残渣擦拭掉,“汪大人不来吐一会儿,那龙涎香没将汪大人的隔夜饭给熏出来吗?”

    “我简直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汪流长叹一口气道,“前不久乌宣宣地查案,便是将全长安城的权贵都得罪了也在所不惜,现在却将这些卷宗交给了摆明要包庇严氏一族的太上皇。”

    “小周大人,我知道人一旦爬上龙床便会犯蠢,你倒真得是蠢得别出心裁、鬼斧神工!”

    “我早在崇文馆中时,就听说汪大人是一个颇懂中庸之道之人,可惜我翻遍圣贤书,也想不通——究竟什么是中庸之道?”

    “是畏惧权贵而将真相隐瞒叫中庸,还是任由同僚争锋只要自己不担责叫中庸?”

    汪流的眼神的周思仪的脸上逡巡,将袖子一甩到,“周大人,这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为能如你一般站错了边还全身而退的能有几人?在朝廷上哪怕多发一语,便转头是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站错了边会死,那不站边便不会死吗,只是想做一个直臣便不会死吗?”周思仪扑哧一笑,不知道是在嘲笑汪流还是在嘲笑上辈子的自己,“汪大人,提携玉龙为君死,早死晚死都得死,君王要你三更死吗,还能留你到五更吗?”

    “汪大人,你仔细听,这个地方是不是还能听高大人的惨叫,”周思仪轻声唤道,“高大人被打当真是因为殿前失仪吗,还是因为——君王觉得他站错了边。”

    汪流攥着袖口不发一语,周思仪屏气凝神看着汪流,再下了一剂猛药,“汪大人,如今圣人他不在京中,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白骨,到时候你说这天下究竟是圣人的天下,还是太上皇的天下?”

    过了许久,直到阴云退散、天光大亮,汪流才吐出口中那股集聚良久的浊气,“周大人……你和太上皇,究竟要我做什么?”

    “我听说京城中待秋决的犯人,都关在刑部狱中由汪大人的部下看管?”

    汪流品级比周思仪高上许多,但仍旧固执地向周思仪做了一个长久的揖,“长安生乱,死囚趁机逃狱生事也是情理之中……(2)”

    周思仪点了点头,停直了腰板受了汪流这一礼,直到汪流的背影消散在太极宫的纹石之后,她才扯起一丝勉强的笑意,低声道,“汪大人,那我倒想让你看看,战错了边,也能活。”

    ——

    自打太极宫进谏以来,就像这普天之下所有的官员一般,她很快从想要“一展宏图伟志,以畴君王知遇之恩”的直臣变成了“泯然众官矣”的小吏。

    卡时点卯脑中昏昏,上峰吆喝随口称是,嘴巴上说“与民更始、为民请命”,实际上是“为我族请命,为我的小金库更始”。

    周思仪打着哈欠擦着桌案上的灰尘,和她一同办公的倪密轻声笑道,“周大人是夜夜思念圣人,困得连文书都看不下去了吗?”

    周思仪喝了一口茶叹道,“只是突然觉得,从前那样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办一天案子是一天,现在这样打一天哈欠也是一天,难道因为我打了一天哈欠大梁就能亡国灭种吗?”

    “恭喜小周大人,”倪密对着她挑了挑眉,“总算悟到了为官之道。”

    周思仪噗嗤一笑,“倪大人不觉得在御史台做官好生无趣吗?”

    “是啊,还有比御史台更清贫的衙门吗,平日里干得全是掉脑袋的活,却一点油水都捞不着,”倪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害得我日日只有多吃几碗饭,多拿几个墨锭,才不枉我十年寒窗苦读!”

    “我只是觉得——上谏君王之失,可是君王不会鸟你,察举百官之过,百官更当你是在放狗屁,”周思仪撑着下巴望着倪密,“我们做文官的,要写出怎样的鸿篇巨著,才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2)’?”

    倪密听她这番话之后在地上直笑得捂着肚子打滚,“我说周大人,之前多有得罪,我不该在背后说你脑子有病,你的病在其他地方!”

    “我没病,”周思仪将文书往桌案上一拍,“牛太医才给我看过,说我身体好得很!”

    倪密伸手过来将周思仪的手腕攥住放在桌案上作把脉状,“周文致,你得病病不在脑子里,病在你投胎于公侯王爵之家,做官不过是你阿爷给太上皇打一个招呼的事,还偏偏生了一副好相貌,能勾得圣人为了你连皇嗣都不在乎了!”

    “你的种种作为,”倪密的薄唇微启,“都不过是世族小公子吃饱了撑的!上谏君王之失的是魏征,他一生正直却在死后被君王猜忌,墓碑被推倒,犹如挖人祖坟之耻;察举百官之过的是张居正,他死后,全家被抄,阖族被折磨得鲜血淋漓,这就是小周大人想要的身前身后名吗?”

    “汉家青史累累,纵然圣明如孔夫子又能分得几根竹简?”倪密手下,周思仪的脉搏越跳越急,他轻声安慰道,“多添两碗饭,多逛几次平康坊,才是你们纨绔子弟该做得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怎么不算——身前身后名呢?”

    周思仪将头埋下,把心中的百般情绪都藏在眼底,过了半晌,她总算回过神来,开始收拾桌案。

    倪密怯生生地躲在了房间的角落里,他左瞅瞅右瞅瞅周思仪愠怒的神色,这人不会是想要把那一堆半人高文书将他给砸死吧。

    倪密一边低声轻叹,一边往门边摸索,“我就说疯子惹不起,连屁股都敢卖的疯子更惹不起。”

    “倪大人,你在哆嗦什么?”周思仪抱着那摞文书径直走向了倪密,“我今日下值了,要是有人来问,就说我出去查三司会审之事了!”

    倪密平复了平复心神,“周大人当真是劳心劳累啊……”

    周思仪瞥了瞥嘴,伸了个大懒腰,“是劳心劳累,我准备依照倪大人说的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你说我今日去平康坊,是点闭月还是羞花,还是两个都点呢?”——

    作者有话说:(1)神龟虽寿:这里引用的是曹操的龟虽寿,原文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是小周大人偷偷说,“你马上就快死了”的意思。

    (2)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出自辛弃疾《破阵子》。

    非常抱歉隔了这么久我才开始更新这本书,当时我的工作压力很大,现生中的事情把我给累得喘不过气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作了,但还是很喜欢写小说的过程中带给我的欣喜,和为了笔下人物命运的走向而激动的感觉。所以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重新拿起键盘。在这一年中,我反反复复地看着读者的评论,虽然这篇文数据不好,我在写作过程中也常常抓狂脱发,但是因为这些读者的等待,我总觉得我不能失约。

    现在我终于将我现生中繁杂的事情处理好了,能够重新将这篇文完成了。接下来应该都是日更,谢谢还关心周思仪和李羡意的宝宝们。

    第56章 方听寒

    周思仪将双手背在脑后,捏了捏自己手上因为常年握笔而久久不散的厚茧,她颔首轻嗅了嗅,本以为闻到墨砚的松香,却只有平康坊软枕被褥之沁透了味道,倒也不算难闻。

    方听白随手扯了一把胡交椅,用一把小银刀替她削着蟠桃,他的手艺极烂,将桃肉削去了大半,又一整个囫囵塞在周思仪的口中,睨了一眼横抱着琵琶拘谨地坐在榻床边的胡女,“周文致,你到我哥的房间睡他的女人,不怕他打你吗?”

    周思仪嫌弃地看了一眼这蟠桃,还是小口小口地咬了起来,“打残了你替我报官,打死了你替我烧纸。”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至于吗,”方听白轻哦了一声,“文致还记得我们前往洛县治水时,我说过的话吗,我们不如逃了这长安,普天之下,有的是我们逍遥快活的日子!”

    周思仪听了他的话,骤然间神色清明了起来,“没有俸禄如何逍遥快活,你去外头给别人当镖师,我去私塾里头坐馆吗?”

    方仲玉托着下巴思索道,“做家里的米虫,用从前存的体己银买些田地、奴仆,让他们耕种不行吗?”

    周思仪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才醒过神来,“那仲玉,你说我们这样的人,究竟是一家的米虫,还是全天下的米虫,吸食百姓的骨血过活,和那些贪官污吏又有什么不同?”

    方听白仍旧傻愣愣地看着她,她看了一眼那恬然拨弄着的胡女,好似当真一点汉话也听不懂,又对他道,“可是我呢,仲玉,我也只是一个女人,也同样无关紧要吗?”

    方听白拉着她的手径直坐下,轻蔑地瞥了一眼那胡女,“这自然是不一样的,文致,你出身勋贵之家,受崇文馆教诲数年,文江学海,又有治世之才,怎么能和卖笑的胡女是一样的!更何况我……”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我和卖笑的胡女没有什么不同,要真说我俩有什么不同,”周思仪目光灼热地望向方听白,“那就是我比她还下贱上两三分。”

    方听白此时眼中的情绪如洛县决堤的洪涝一般泛滥,“文致,你知道我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更何况什么,更何况你心悦于我,更何况我们是青梅竹马,更何况你拿住了我的把柄,所以我就该理所应当地跟你走吗?”

    方听白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思仪,“文致,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

    “方听白,我不愿意跟你走,”周思仪平静地看着他,“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这辈子,我阿爷未强行让我扮作男子,我和我阿姐一般,在闺阁中赏花绣帕,及笄礼后按照婚约嫁给仲玉,婚后仲玉待我极好,我总算过上了我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

    “可是黄粱一梦方醒,我却觉得并不畅然,”周思仪目光清明的看向方听白,“我很庆幸我阿爷送我去读书学文,虽说他的初衷并不见得光彩,但我早已包揽过书中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海,我知道将毕生的欢喜都倚靠在夫君身上就如同水中捞月,得到了也是惘然。”

    方听白深吸一口气,眼眶红得泣血,“文致不愿意跟我走,究竟是怕水中捞月,还是朝廷之中有什么人,让文致舍不得走?”

    周思仪将头埋下,“仲玉,我不会说的,因为我知道说出口的话会让你难过。”

    方听白自嘲一笑,“他是乾纲独断、至高无上的天子,文致选他不选我也是常事……”

    周思仪扣着自己中指上的老茧,将死死埋下的头忽而抬高,“可是我选他,恰恰因为他是全天下最不将天子当天子的人。”

    ——

    周思仪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很久之后才从方听白夺门而出的事实中缓过神来,她转过头来,望向那仍自顾自弹奏不歇的胡女,“你听了这么久,还不去向你的上峰通消息吗?”

    胡女拨弄琵琶弦的手罕见地停滞了一二分,她思索了片刻后,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屋外走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与方听白有五分像的男人把着酒壶跌跌撞撞地推开了房门,“小周大人,好久不见啊!”

    “装什么醉呢,身上一点酒味儿都没有。”周思仪把屁股一挪,给他让了个位置。

    “我看过牛太医给小周大人写的脉案,上面说小周大人夜半多梦,心悸频频,让你少些忧思便会快然许多,”方听寒将那壶酒往那方莲花桌案上随手一搁,“我却觉得小周大人心大的很,连欺君这样的大罪都敢犯的人,怎么会夜半被噩梦惊醒呢?”

    周思仪浑然没有一丝秘密被人戳破的窘迫,“你大可以向圣人修书一封奏我的欺君之罪。”

    “那这仗还打不打了?”方听白忽而伸出一只手想把住周思仪的下巴,却被她抬手就拍开,“我时常在想,你也只是一般俊俏,更比不得其他女子知情识趣,性子和婉,是怎么将我的弟弟和圣人都蛊惑成这样的?”

    周思仪向方听寒勾勾手指,他很快便凑身过来,右半张脸结结实实地挨了周思仪一个巴掌,“我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鸟你这种贱男人!”

    方听寒被她打得半张脸嗡嗡作响,深吸一口气道,“你是女子,我不跟你计较。”

    “方校尉你放心,到时候我自然会去圣人请我的欺君之罪,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圣人还不知道吗?”方听寒揣测的目光在周思仪身上来回打量,无奈摊手道,“算了,再打听两句圣人的床帷中事,别被他老人家手底下的枭卫拔了舌头。”

    周思仪平静地坐下,从那铜制冰鉴中取出一串冰好的葡萄贴在方听寒被扇了半张脸前,“方校尉好生消一消肿。”

    方听寒笑得不屑,“我不像小周大人靠媚上邀宠而升官发财,就算破相了也无所谓。”

    周思仪用下巴撑着脑袋,“方校尉,你不觉得,我俩的官途,再怎么努力,如今也快走到尽头了吗?”

    “怎么了小周大人,明明连屁股都豁出去了,却还呆在御史台这样的清水衙门,干着些无关痛痒的政务,”方听寒嘲弄道,“我要是你,再怎么我也要讨个户部尚书来做。”

    “方校尉,你觉得我们这种出身的人,真的能得到圣人的全心全意的信任吗,圣人真的能抛开我们的祖辈亲族,重用我们吗?”

    周思仪的声音很轻,却犹如摄魂取魄的魔咒钻入方听寒的耳朵里,“因为我的父亲和方校尉的父亲,是陪太上皇打天下的人,不是陪圣人夺皇位的人,所以方大人不甘当校尉也只能当校尉,我不甘当御史也只能当御史。”

    方听寒面色坦然却握紧了拳头,“周文致,我能在圣人麾下当一小小校尉便觉得满足,你若不满,就自己等圣人大胜归来之日向他求官。”

    周思仪敲了敲那木质桌案,“方校尉不想和我一起干一件天翻覆地的大事吗,让圣人看一看,我们可不止是旧朝元老的儿子,而是新朝的校尉和御史。”

    方听寒停住脚步,迟疑一下道,“如今圣人出征,我们留守京师,又上不得战场,能干什么大事?”

    “圣人不敢杀他父亲,怕被弑父的恶名缠上,”周思仪从容不迫地仿佛在说今晚吃什么宵夜,“我们帮他杀了不就是了吗?”

    “你疯了周文致!”方听寒往前跨三步,将她逼到墙角,将她的嘴巴紧紧堵上,“这里是平康坊,有多少双耳朵也听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都敢说?我今日只当做没听过这句话!”

    周思仪拉住他腰间的革带不让他离开,“圣人生死难料,京师大乱,太上皇趁势意欲重登帝位,我们杀太上皇、扶持幼主,这不是圣人留给方校尉的圣旨吗?我们这是——奉旨弑君,何罪之有?”

    方听寒的瞳孔陡然放大,映照出周思仪沉着镇定的脸,“小周大人,第一手的军报会先下留守的擒虎军,再下尚书省兵部……但擅改军报是要连累全族的死罪,小周大人是要为了政绩,让我去赌命啊!”

    “方大人放心,赌的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命,”周思仪顿了顿,肩上好似背负千钧之重,“我的父亲在太上皇的指示下,让兵部的粮草补给晚十天才到,……前线出事的罪责和方大人毫无干系……”

    方听寒猛地揪住周思仪的领口,“周文致,你在说什么,你明知道前线会出事还要让圣人命悬一线吗?”

    周思仪哪怕被武将拎起半个身子浑然不惧,“这是他欠我的,我已经为他死过一次了,他为我命悬一线又如何呢?”

    方听寒放下周思仪的衣领,“这件事干不得,我倒要去兵部看看,此次补给的粮草官是谁,能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周思仪大掌一挥,她青绿色的袍角扬起,宛如湖中涟漪,“那方校尉就不必去看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是你和方听白的爹,你要和我一起,将我们的阿爷抓进擒虎军诏狱吗?”

    “方大人,你好生想一想究竟是应我还是不应我,”周思仪的声音混着冰鉴中碎冰滴落的之声将方听寒砸得头昏脑胀,“方校尉有与圣人在信州出生入死之谊,老国公也不过是被我阿爷唆使,我与仲玉更是在平康坊大吵一架,与他毫无干系……这件事的所有罪责都由我来承担,方校尉阖族无忧。”

    方听寒的手捏在那冰鉴上,被沁透了也浑然不觉,“那文致……你怎么办,你和你阿爷又该怎么办?”

    周思仪伸伸懒腰,“不过是去地府再走一遭,说不定还能在阎王爷手下,混个一官半职,今后就看不到方校尉青云直上啦!”

    第57章 风满楼

    周思仪缓步走出平康坊北曲,星月悬天、晚霞未散,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白日还是黑夜。

    趁着尚未宵禁,她顺着坊门往东走,走走停停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想前往何处。

    在一个空地,她吹响了脖颈上的骨哨,不一会儿那黑影就落在她跟前,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拔舌的声音了,“小周大人,此处并无危险。”

    “没有危险吗,”周思仪上前两步逼近他,“这里不是站着我这么大一个要让太上皇死、让圣人堕入险境的大反贼吗!”

    拔舌沉默半晌,才开口道,“圣人只让我保护大人,并无监视之意,我不会向圣人去信阐明此事……我只能劝小周大人早日迷途知返。”

    周思仪嗤笑道,“从前我很怕你,我怕你哪日会从房梁上跳下来,将我的秘密向圣人和盘托出,然后迎接我的就只有断头台、腰斩刑。可惜如今我一点也不怕你了,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

    周思仪将那枚骨哨交还到拔舌手中,遥遥向他指了指道政坊的一间书肆,“这是隐太子李谦旧部的联络点,现在我要去向这群人和盘托出我的计划,你是告发也好,替我隐瞒也好,我都不会阻拦。”

    拔舌顿了片刻,腾空而起,她只觉得脖颈间一阵凉意,那骨哨又重新挂回了她的颈上,“我说过,我是你的枭卫。”

    ——

    那间道政坊书肆坐落在坊门右侧,一间不过方寸的小宅子,密密匝匝地摆放着几个书架,只有一个伙计来回地将一本本的书卷码得整齐。

    “小公子,看什么书?”

    “百无一用是书生,自然是看无用之书。”

    见她对上了暗号,那伙计沉思了片刻后,对着周思仪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拉开了书柜后的青布帘,“原是有贵人到访。”

    “究竟是贵人还是仇人?”

    周思仪话音刚落,冰冷的刀片已然贴上了周思仪的脖颈儿,“小周大人如今靠着卖弄风-马蚤、谄媚低眉已经青云直上,竟然会想起我们这些东宫旧人?”

    她浑身的汗毛已然颤栗,但依旧昂着脑袋,“我不去卖弄风骚、谄媚低眉,难道指望你们这些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的人去扶持序州吗?”

    黯淡的烛光将对面人瘦削的脸庞照了个真切,周思仪轻声哼道,“王詹事,谋大事者必藏于心,我要是大张旗鼓地行事,序州早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王寿平,太子詹事、李谦亲信,上一世曾与她秘密书信往来图谋复辟,她虽未在李羡意面前做告密小人,但也确实没有为他们所用。

    她被王寿平须臾之间敛住的杀意骇了一跳,她上辈子先是东宫属官、后为李羡意重用,她本以为杀害自己的一定是手段毒辣的君王,没想到执意要她命的却是已然魂飞魄散的旧主。

    “周舍人,”王寿平唤得依旧是她在东宫时的官职,将那威胁她的长剑封入刀鞘,“你知道的,太子平生最恨背叛之人,要是有人行此事,我自当为太子——清理门户!”

    周思仪定定地看向他,“李羡意那狗贼在前线的粮草会出事——詹事大人,我带来的投诚礼如何?”

    王寿平似是被着消息所震慑,拧了拧眉后道,“你说什么?”

    周思仪眨眨眼睛,“太上皇虽说晚年昏聩,但也是一代枭雄,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在太极宫引颈受戮?圣人匆匆离京,太上皇根基犹在——你说这长安城,是不是很快便变天了?”

    “周舍人,空口无凭。”

    周思仪决定再下一记猛药,“兵部的密报我自然不敢窃取,但起事那日,刑部有站队太上皇的官员会将待秋决的死囚放出,扰乱京中驻军,我知道詹事是谨慎的人,到那日一看就知是真是假。”

    “从龙之功他就在那里,詹事应了,就自此重回仕途,詹事不应,继续如同一只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我也不会去揭发你们,更何况,序州如今太小了,主少则国疑,待太上皇重回帝位,序州长大成人——我们再辅佐序州不是更顺理成章?”

    王寿平仍旧沉默不语,周思仪也不打算再与他周旋,“李羡意的枭卫总是盯着我们这些东宫旧人,詹事大人与我回信的时候多加小心。”

    周思仪刻意咬了咬牙,“可千万不要被枭卫发现。”

    ——

    周思仪步出书肆,她草草在道政坊内花了快一贯钱才找到个落脚的地方。这间房不见天光,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沤了的霉味,熏得她根本睡不着。

    她掰着手指算着家中的事,云浓等一干女婢可以托付给李羡羽,她刚开府很是缺人手;田庄地契可以转卖给招福寺的和尚,这些人虽爱压价,但也只有那里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款;她的那些伯伯叔叔没少借着她阿爷的名头鱼肉乡里,就算日后圣人清算,那也是因果报应;她的堂姐妹们只要早日出嫁或者在道观出家就不会被她连累……

    周思仪借着那昏暗的烛光将阖家老小都想了个遍都没有睡着,她想她怎么做圣人的佞宠做得唯唯诺诺;干夷三族的匪事都干得畏首畏尾。

    窝囊大概是她周文致的人生座右铭。

    周思仪看着那房梁上恍惚的影子,自己这两世是如此的短暂,她一定要向拔舌这样听名字就血溅三尺的人请教一下,下辈子如何能不这么窝窝囊囊地过一生。

    她连骨哨都未吹,直接对着房梁轻声道,“拔舌,你也被臭得睡不着吧,不如下来和我说说话。”

    拔舌不理她,只是房梁上漏出了他黑色的衣角。

    周思仪干脆搬了个小胡几踩在脚底,拉起那衣角就道,“你真的不下来吗,你不下来我可就真拉了,不知道圣人他老人家看到自己身边的枭卫被扒光了裤子在朱雀大街狂奔是什么感受?”

    “小周大人,你一介书生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拔舌来与她抢那衣角,可又怕使太大力气直接将她给从胡几上推了下去。

    这么一来一去,他的头上竟然起了细密的汗珠,拔舌投降道,“小周大人,我下来还不行吗?”

    周思仪满意地拍了拍手,又在那昏暗的烛光指引下摸出来一个磕磕巴巴的茶杯,给他斟了一杯茶,“我有要事请教大人。”

    拔舌接过那碗茶,犹疑了一瞬,还是接过了茶碗。

    周思仪用手托着下巴,“拔舌,怎么才能成为……你和李羡意这样恶名远震,不良人看到你们上街就两眼冒光,长得都够被判流三千里的人!”

    拔舌用一种难以言喻地表情回答着她的问题,“圣人王信州时,最出名的就是美姿仪,掷果盈车。”

    “掷果盈车?你居然能想到如此恶心的词语,”周思仪阴阳怪气道,“我要把这个词语记下,下辈子我也这么拍圣人马屁。”

    拔舌沉默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八卦道,“小周大人心中圣人竟然不是最美的男子?那谁是?方家二郎吗?”

    “拔舌你明知故问,”周思仪恬不知耻道,“自然是我自己啊!一听说我要说亲,我们家的门槛都被媒婆踏坏了!”

    拔舌:“……”

    周思仪捧着自己的脸,“唉,可惜京中贵女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么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啦!”

    “小周大人本可以平安顺遂地过一生,为何要……”拔舌换了个说话,“长安官场中人,没有人会不羡慕小周大人的大好前程。”

    “那拔舌你呢,你的大好前程呢?”

    拔舌的眼神里都是嘲弄,“小周大人,你们含英咀华,书锦绣文章,我们餐风饮露,干阴私勾当,你们只想在宦海淹蹇中乞一副骸骨,可与我们而言,踏入这个行当的第一课就是生离死别。”

    “当圣人的鹰犬爪牙,哪有什么似锦前程可言。”

    周思仪伸出手欲取拔舌掩面的面巾,却被拔舌死死按住,“周大人,我们枭卫穿行于黑夜中,猎食于群犬间,面貌丑陋,没什么好看的。”

    “拔舌大人,我送你一个似锦前程可好,只想换我能仔细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拔舌呆愣地瞅着周思仪,她掀开了这位与她同寝同眠了数日的“梁上君子”的面纱,明明是三白眼、吊梢眉的恶相,她却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惧意。

    “我与隐太子旧部勾结,谋危社稷,规反天常,为谋反,该死;我意图害死父亲,目无宗亲,罔顾人伦,为恶逆,该死;我趁圣人出征,带兵入宫,毁坏宗庙宫阙,违道背德,为大逆。十恶不赦之罪我便犯了三罪。”

    “拔舌,待太上皇党羽与隐太子旧部们伏诛之日,用我的这些罪行去换你的似锦前程吧!”

    周思仪依然昏昏沉沉地躺在小榻上,拔舌倚靠在房梁上,不知道想着些什么,那一片黑色的衣角久久没有收回,那是枭的破绽。

    ——

    周思仪正要出门的间隙,便收到了伙计带给她的一柄剑,那剑白银吞口、宝珠目盯,龟纹剑鞘一出满室皆是金光,这便是昨日王寿平胁迫她的那把。

    “宝剑赠壮士,红粉贻佳人,”周思仪轻轻一颠,“果然是一把好剑。”

    周思仪对着房梁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文人喜欢配长剑,可战场上多用陌刀吗?”

    周思仪也不管拔舌回没回话便自顾自地解释道,“陌刀单面开刃,劈杀间便血肉模糊;仗剑双面开刃,——空有舞刀弄剑之心却刚愎自用的文人,早晚有一天会害人终害己。”

    第58章 天山雪

    天山之外的十月已经消去了暑热,直接就迈入了凛冽的冬日。山头缀着的一簇簇雪宛如周思仪莹白的指尖。

    擒虎军方才与哥舒密帐下的骑兵死战过一场,明光甲反射的点点银光让人睁不开眼,马儿与人的尸体狰狞横亘在大漠之间,染了血的砂石裹挟着狂风吹开李羡意的发冠,发丝便在风中张扬舞动。

    李羡意用护臂随手擦拭着马矟刃口上的血迹,对着匆匆赶来的赵经武道,“只是发冠中了一箭,其他的都是别人的血。”

    赵经武略下喉头的嘘寒问暖,“将军,我们已清点过尸身,哥舒密被擒,毙敌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五人,哥舒密惨败,只能往北溃亡了。”

    赵经武瞥了一眼李羡意的神色,“将军为何不开心?可是因为那出逃的残部。”

    “他的那几十残部暂时成不了什么气候,再犯我疆域,交给都护府的守军处理便是,我们带出来的军士,无一人是孬种。”

    “这场战争是为了保卫安西、北庭的数十年的安宁,”李羡意想起了上一世周思仪对这场北征的奏表,“是为了让大梁百姓与商队,不用再冒死涉白龙堆(罗布泊),让他们可以取道伊吾(哈密),取道沙州(敦煌),碎叶城的西秋月在我大梁人的头顶,昆仑山的皑皑雪在我大梁人的脚下。”

    “可是这场战争和我毫无干系。”

    赵经武愣了愣,从前的信王李羡意得胜后,会痛饮三升不醉不休,会骑肥马衣轻裘,黄风猎猎吹过他腰间的金鱼袋与佩环吴钩,这是他们从军以来打过最畅然的战役,怎么会说毫无干系。

    “因为我不要虎纹龙翼的天马去上林苑供我取乐,不要取之不尽的于阗玉去装饰我恢弘的宫殿,不要形形色色的胡人战俘成为长安贵族的奴仆,”李羡意的头发仍旧在风中舞动,他丝毫没有重新束发的打算,“我更不需要这场战争的胜利在史书中为我的功绩加冕,不需要百姓感怀我打走突厥人的恩德,你说是不是毫无干系。”

    赵经武愣楞地看着他,“将军你……”

    “随口说说吧,我能有这样的觉悟,周思仪听了定然要狠狠夸奖我一番,”李羡意又灿然一笑,“快去准备今夜庆功宴,让将士们都尝尝天山下的羊肉和信州城的羊肉谁更香!”

    “至于景任,让他学羊啃草去吧!”

    ——

    繁星在天、笼盖四野,连月亮都被梁军的威仪所震慑,躲在天山之后不敢抬头。

    将士们时而号啕大哭、时而欢歌笑语,景任沉默片刻,觉着这么多人撒酒疯实在有损军纪,他甩开了已经酩酊大醉的魏新觉,好不容易在马厩前看到了李羡意的背影,正准备义正严辞地向李羡意请令。

    只见李羡意抱着那匹黑底白花的马撒酒疯道,“小花啊,这次你做得如此漂亮,朕决定封你为临淄王,和周卿他一个爵位……马儿马儿保佑我,他是个女人吧,他是个女人吧,他不是女人我下辈子怎么活啊……”

    景任沉默着将嘴里的话憋了回去,试探道,“圣人,今日哥舒密那一箭真的射到你脑子里了。”

    李羡意被景任这么一说,酒都醒了大半,“朕是在马厩关心这场战役中马儿的伤亡情况。”

    “哦,”景任点了点头,“那圣人你继续关心吧,臣要回帐休息了。”

    “景大人,”李羡意见四下无人,在马厩中拉住了景任,“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可能……男人突然变成女人?”

    景任皱了皱眉,“圣人你今天实在是喝得太多了,等明天酒醒臣再来奏事吧。”

    “举克,”李羡意唤起了景任的字,“我没醉,我说真的。”

    景任摆出一副他不愿与醉鬼计较的架势,他阴阳怪气道,“那便只有求神拜佛了,是男是女出生的时候便以命定,也就只有大罗神仙能帮得上圣人一把了。”

    “你说得有道理。”李羡意狠狠点了点头,他便拉起两匹快马,“举克,快跟我去求神拜佛,我得让神仙赶紧知道我的心意才是。”

    李羡意力气颇大,不等景任说一个不字,就将他给抗到了马上。

    他饶是知道李羡意对这一带的地貌地势勘查了数次,也对他在醉酒的情况下能分清方位感到惊愕,“圣人,最近的拜佛之处在敦煌的供养石窟,距此几百里不止啊!”

    “敦煌太远,只有等下次出征才能去给神仙们添香火了,”李羡意挠头道,“在不远处的小丘上有一石碑,修得甚是庄严,想来是在供奉哪一路神仙,我们去哪儿拜吧。”

    “圣人,来路不明的神仙你也拜?”

    在景任的惊愕声中,李羡意已经拉着他给那石碑磕了三个响头,又取出酒壶献在石碑之前,“神仙祖宗在上,保佑周思仪从男人变女人吧!”

    景任的嘴巴张得大到能塞下一整个拳头,“圣人……你要将……小周大人给阉了吗……我朝早已废了宫刑……”

    李羡意仍旧双手合十,“举克,你说有没有可能,她本来就是个女人,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扮作了男子。说不定哪一日她就会向我坦白,重新做回女子,与我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如果李羡意不是他的上峰的话,景任是真的有点想骂人了,“圣人,你们都……犯色戒不知道犯了多少次了……你连他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吗?”

    “出征前我本来想偷偷扒她的衣裳确认一下,”李羡意沉默片刻后道,“她要果真是女子,我就是爬我也要从关外爬回去,但他要是男的……我能被恶心的两个月都吃不下饭……为了我的身体考虑,我还是没有看……”

    这件事的荒谬程度实在是超过景大人的认知,他沉思片刻后道,“大梁历代先皇保佑,幸好圣人你是上面的那个。”

    李羡意摊开手道,“举克,我知道这件事确实不合乎常理,一个女子,从小便在崇文馆中念书,后又过了吏部的考较入朝,周青辅这种人,怎么可能把这样大的一个把柄送入朝中,我妹妹痴恋周文致这么多年都未发觉……可是我仍旧……觉得她是个女子。”

    景任知道这动作逾矩,但还是拍了拍李羡意的肩膀。

    他本是宝兴十二年及第的书生,却因没有门路,迟迟没有被吏部安排过官职,一直在私塾中坐馆。

    直到宝兴十七年,李羡意受封信州,名为守关御敌,实为降职发配,李羡意请他吃了一碗水盆羊肉,对他道,“我读过先生投给东宫的干谒诗,我学问不高,读不懂诗中的奥义,军人粗鄙,还请先生能不能来我营中做一个司曹参军。”

    景任舔了舔嘴巴,他已然茹素多年,但仍旧忘不了那碗水盆羊肉的味道,他知道自己的劝说逾越了为人臣子的本份,可是他必须开口,“圣人,有求皆有苦,少欲必心安;恩爱如泡影,贪者不得还。(1)”

    “小周大人的父亲在朝中根基深远,小周大人的姐姐是隐太子的妃妾,姻亲骨肉,难以割舍,更何况小周大人自己也只想早日乞骸骨,到祖籍之地,安稳过一生,”景任长叹一口气,“圣人看在大梁列代祖宗、江山社稷的份上,将小周大人他放了吧。”

    李羡意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景任本以为是无声的拒绝,暗骂自己糊涂,连圣人的家事也敢掺和,正打算磕头请罪,却听到李羡意低声道,“举克,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是在崇文馆中,她是我哥哥的伴读。

    李羡羽很是喜欢欺负她,总是要让她替自己做课业,方听白也学得一塌糊涂,她那时候要一个人写三份课业,她总是要写完才会回去,夫子总是夸她上进努力。

    我呢,则老是因为背不出文章被夫子留堂。那时候我想,我最讨厌的就是装模作样的周文致了。

    有一天崇文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放了一只癞蛤蟆在她的课桌里,她被吓得往我的怀里钻,求我把那只癞蛤蟆赶走。她那时候那么小,小得跟个女孩一样,身上还沾着些香气。我便将那只癞蛤蟆给赶走了。

    她为了报答我,说在她将方听白、李羡羽的课业写完后,还能顺便帮我写写课业。”

    景任感叹道,“小周大人能在崇文馆考较中次次取甲等,圣人和三公主功不可没。”

    李羡意摇摇头,“我没有喊他写课业,我从来都不写课业的,哪天写了才要惊掉夫子的下巴,我带她去跑马楼看大人打马球,又带她去太液池旁掏了鸟蛋,捉了小鱼,玩到她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她才回府。我和她似乎也算青梅竹马……”

    景任听者李羡意的甜蜜回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李羡意转过话头道,“我犹然记得那日周青辅接到她时的神色,原来貌恭而不心服是这样,原来拒人于千里之外是这样,周青辅回去后想必跟她说了很多,说我是次子,注定与皇位无缘,说我有多顽劣不堪多不讨父君的欢心。

    她便再也不和我玩了,依旧在崇文馆中写着她那三份课业,她写课业的速度越来越快,从那往后,留堂的便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李羡意乍然袒露的少年心事让景任无措之际,就听李羡意喃喃道,“举克,你说得都对,我与她身份有别、立场有别,虽然说不上血海深仇,但也算离心离德,回长安后我便不会纠缠于她了。”

    李羡意合上双眼,点点星光映照出他颊边的两行清泪。

    景任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哭得手足无措的君王,他博览群书,说圣人要克明克哲、要允武允文、要承江山社稷之重任,要担九五至尊之高名。他扪心自问,李羡意已然远超历代人主。

    可是为什么,上天如此薄待于他,既给了他无以复加的身世,又要赐予他冷漠无情的君父;既要让他成为江山社稷的传奇,又要为他戴上传奇的枷锁——

    作者有话说:(1):出自唐代敦煌曲子光明崖五首。

    我超级想改我的笔名,因为当时我申签得很匆忙,只想着能过了就好了,就算随便取了一首诗里面的四个字,后面我的心境改变,不喜欢这首诗了。现在申请改了,在周五看结果吧。

    第59章 朝闻道

    天光大亮、云影消散。跟着李羡意与景任的兵卒与他们一起在此石碑附近驻扎。

    李羡意宿醉后只觉得头痛欲裂,只见景任坐在那石碑前细细地摸索着石碑上的文字。

    景任的眉头竟皱得比昨日还深上了几分,“圣人,你可知道这石碑上写得什么?”

    李羡意看着这显然有些年头的石碑,“突厥人的神仙,大概是长生天吧,举克你不是会上些突厥话吗,这上面写得什么?”

    景任深吸一口气,他当然认得,他不止认得,连这石碑的位置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他一个字都不敢说。

    李羡意见景任的头摇得跟李序宝玩得拨浪鼓似的,他嘲弄道,“景大人,欺君罔上可是死罪啊。”

    景任的面色一脸凝重,“那臣可讲了,此事天知地知,除此之外,只有我和圣人知晓。”

    李羡意不解其意,“这上面写了哥舒密的宝藏埋在哪儿?”

    “此碑名阙特勤碑(1),这碑文上说,在蓝天褐土初创之时,我们的格勒可汗统一四方,成为牛羊和牧草的君王。他们征伐四方,让种田的农人俯首,让南方的君主屈膝,重建了属于突厥帝国的尊严……”

    景任的脸如今黑得跟炭一样,这碑文上写得非但不是哥舒密的宝藏,还是哥舒密的祖先,圣人昨日醉酒误打误撞,帮哥舒密当了一次孝子……

    李羡意的神色却没有景任想象的羞恼,他反而放声大笑道,“格勒可汗,当年你将我爷爷、我阿爷打得在草原上抱头鼠窜,如今我杀你一子,也算恩仇两消!”

    “你没了儿子,我的父亲也不算什么好父亲,既然你在天之灵保佑了我,日后逢年过节,我都顺手为你烧些纸钱!”

    景任被李羡意惊世骇俗的话吓得说不出话来,却听李羡意摸索着石碑上风沙留下的道道瘢痕,“如今我连格勒可汗你都拜过了,管他什么生死仇敌、管他什么痴男怨女,君王富有四海,可我只要最装模作样的周思仪而已!”

    ——

    长安城已然近半月没有收到过自北而来的军报,长安城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说圣人诱敌深入却深陷漠北;有说圣人性命垂危不久人世;偶有一两人却坚持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如今已然大捷。

    唯有平康坊依旧歌舞升平、一副盛世奇景。

    酒过三巡的男人总是致力于在饭桌上指点江山,哪怕才被上峰训斥成孙子,哪怕在外总是点头哈腰,一上了酒桌,便是政事堂的宰相也没有他通晓政事、擒虎军的校尉也没有他明察战机。

    穿着丝质衣裳的男人抱着酒杯侃侃而谈道,“我说这大梁和突厥的局势啊,远没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信州来的黄口小儿,说要打仗便打仗,我看大梁要完!”

    他的同伴附和道,“你说这打仗便打,打赢就算了,要是打输了,最好是直接被突厥人给杀了,要是被活捉了,说些天子北狩的话,不是更丢人现眼?”

    此时此刻方听寒听到坊中人的议论已然攥紧了拳头,他紧盯了周思仪一眼,闭月和羞花两位娘子都含情脉脉地瞅着她,一个为她斟酒,一个为她夹菜,她一会儿嗅嗅闭月颈间的馨香,一会儿吃一口羞花颊上的胭脂,浑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小周大人倒是坐得住,是真不担心圣人的安危,更是一点也不关心圣人脸面。”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昨夜托梦问过十殿阎罗,阎王爷说圣人他命格太硬,煞气颇重,幽冥背阴山不收、十八层地狱不容,”周思仪打了个酒嗝儿,“至于脸面,圣人本来也不是什么要脸的人。”

    “少与我扯些神神鬼鬼,”方听寒用指节敲了敲周思仪的额头,“你是真不怕他出事?”

    “那方大人怕不怕他出事呢?”周思仪咬紧了那个他字,“‘他’要是真走了,方大人就是名正言顺的三军统帅、我便是货真价实的托孤大臣,这样的诱惑不足以我俩走上这一遭吗?”

    “周文致你……”

    周思仪轻笑着替方听寒斟了一杯新丰酒,“喝酒作乐不过是我们麻痹太极宫的手段,方校尉可不要真醉了才是。”

    周思仪脚步虚浮、晕头转向地从桌子上撑起,向着那大声谈论国事的桌走去,她一脚便踢在那嘲讽“天子北狩”之人的桌案上,拉起他身边作陪之女的手腕,深情恳切道,“香雪,你怎么今日跟了个这么没出息的男人,上次不是说好,我为你赎身吗?”

    那被唤作香雪的女子一脸惊恐,但也一眼将这平康坊中的常客认了出来,她的尾音有些轻颤道,“妾身是玲珑~”

    周思仪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清扫过玲珑的唇瓣,“玲珑不哭了,我知道你跟着他受苦了,今日你便跟我回府吧!”

    玲珑抿紧了双唇,“妾身没有哭~”

    周思仪说罢便要将玲珑搂在怀里,玲珑的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她只看得到眼前要强夺她这人面目清隽又衣着华贵,她便什么也顾不得,扒着周思仪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小阿郎,妾是香雪啊,又名玲珑,这人将我强夺了去,我对小阿郎是日思夜想啊,我推拒了数次但是无果啊!”

    男人最怕的不是女人抛弃他,而是大庭广众之下抛弃他,丧失了脸面对男人而言可是比死了亲爹亲妈还要难受上三分。

    壮汉明显有些欺软怕硬,却又不甘示弱怒喝道,“你这小白脸是何人,竟敢与我在平康坊中抢女人!”

    方听寒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场英雄救美的好戏,闭月不情不愿地替方听寒斟着酒,低声喃喃道,“玲珑这个狐狸精,竟叫她抢了先!”

    “不是吧?”方听寒满面疑惑地看着嫉妒到眉头紧锁的闭月,“哎,圣人你老人家的情敌,已经多到可以组一只马球队了。”

    眼看着周思仪与壮汉已然起了拳脚上的冲突,方听寒却不慌不忙地从闭月手里抢过酒壶,往自己的嘴里一灌,提步上前一拳便是直冲那壮汉的面门,“等你上门要医药费之时,自然就知道我俩的姓名了!”

    方听寒拳如流星尽数砸在那壮汉的身上,假母本带了坊中的打手前来劝阻,看到打人的竟是方听寒,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

    她心中端方正直的周思仪非但不劝阻,反而在一旁加油助威,那假母使劲儿扯了扯周思仪的袖子,“小周大人,你是御史啊,能不能管一下啊,朝廷命官闹事,我小小平康坊担待不起啊!”

    “没事的,方校尉会出医药费的。”

    “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啊。”

    “我会把玲珑的赎身钱和这些被砸了的桌案钱明日午时一同送过来。”

    假母思略了片刻后,状作无意地对着那些打手嚷嚷道,“大家都让一让哈,不要阻拦方校尉行侠仗义!”

    ——

    车轮辘辘趁着尚未宵禁行驶在林荫道上,周思仪用绢帕蘸了酒替方听寒擦拭着嘴角上的伤口,“你堂堂一校尉,竟还打不过那个文官!”

    “我擅长的是箭矢,又不像你夫君擅长贴身肉搏!”

    周思仪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她心中的李羡意,“圣人擅长贴身肉搏吗,我知道圣人最擅马矟,矟锋上的尸体不下千人,突厥的小孩儿都唱‘亡我天山脉,使我羊儿无草食;失我碎叶城,使我女儿少颜色(2)’,没想到他还是近战的一把好手……”

    “周思仪,你不要再少女怀春了行吗,”方听寒口出狂言道,“不对,你该是少妇怀春才是,寻常女子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早早满地爬了。”

    周思仪趁着方听寒没有防备,直接一个手肘击到方听寒的胸口处,正好撞到他的伤口,他痛得口中直冒丝丝的凉气。

    “皇后娘娘,我知道你马上要入主坤宁了,你很心急,也不用急到打臣吧!”

    周思仪抱着臂膀一副要继续揍人的架势,“你再说,你再说我还打你!”

    “那我不问这个了。”

    方听寒摆出投降状,清明的月光打在方听寒的脸上,照得他棱角分明,周思仪只觉得方听寒与李羡意果然是表兄弟,让她难得晃神了一下。

    方听寒望着眼前冷静沉着、以笔为刃,却舞出武将也莫能比机锋的女人,“小周大人呢,明明只消做一个祈盼夫君大胜归来的闺中娘子便能荣华富贵傍身,却要行此等空前的险事,好似与十殿阎罗对酌!”

    周思仪眨了眨眼睛,“方校尉,你读过真正的闺怨诗吗?”

    方听寒思略了片刻后道,“忽闻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小周大人后悔让圣人上边关了吗?”

    “世间的闺怨诗大多是文人所著,以闺中女子自比,思慕被君王赏识犹如女子等待远去觅封侯的丈夫。

    可真正的闺怨诗是不会从闺阁中传出的,世上女子抑或是不被赋予读书的机会,就算读了书也不过是夫家装点门面的饰品。”

    “既然我阴差阳错间获得了读书做官的机会,我便要死死抓住,”周思仪的眸子盯紧了这张颇有几分似李羡意的脸,“我无需夫君,自己便能觅封侯。”

    “小周大人,所做之事,不像是觅封侯,”方听寒嗤笑了一声后道,“倒似是嫌弃自己活得太长了?”

    “方校尉可读过明朝名将戚继光所写的书?”

    方听寒扬起下巴,神情颇有几番傲气,“你莫要觉得我只是个舞刀弄剑的武夫,《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我通通都读过。”

    周思仪灼热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好似要把他的脸上烧出个窟窿一般,“戚继光说,‘封侯非我意,唯愿海波平’,这就是我给方校尉的答案,这世上有太多——比封侯更重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1)确实有这块儿碑文,位于蒙古的和硕柴达木盆地,我为了剧情需要给这块儿碑文移了移位置,改编了一下这块儿石碑的内容。

    (2)改编自汉朝歌谣。

    第60章 为枭獍

    大梁王室的太庙正位于太极宫的东南隅。按照乾卦的六爻,太庙所属的九五之位,位属飞龙在天,正是上纽天维,下安地轴。

    周思仪嘲弄地看了看太庙洁净的墙壁,按规矩,若是李羡意死了,牌位就该被摆在这里。

    她在心中默默地给上一世坠马而亡的李羡意点了三炷香,“圣人,别来无恙啊,我们都是重来过一世的人了,竟然还这样贪生怕死。”

    太庙本该是祭奠历代祖宗的清净之所,却时不时传来如闷雷般的脚步声,甲胄与兵器夹击摩擦,此时此刻,每一位士兵都划为了编钟上的铜片,被陌刀马矟敲得嗡嗡作响。

    她饶有兴趣地听着这首只在新皇登基之时才会奏得编钟曲,直到太庙的门大敞开,她的阿爷穿着甲胄在众兵士的拥簇下缓缓步入,“文致,你竟是躲在了这里。”

    周思仪歪了歪脑袋,“太上皇重登大宝,自然要来太庙告慰七世祖先,不将东西准备得当,倒成了属下的罪过。”

    周青甫睨了一眼手下的军士,便有伶俐者上前将他的甲胄褪下,他屏退众人后,取出三炷香递给周思仪,“文致,我们家的香火,也要烧得像大梁宗室的香火一般旺才是。”

    周思仪不接,“在自己的父亲和上峰前面上香,是僭越。”

    周青甫却握住周思仪的手强行将香火插入了炉中,竟然做舐犊情深状摸了摸她的头,悄声道,“我的好女儿,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周思仪虽在方听寒的安排下,要在此拖住周青甫的脚步,可她此时的呆楞不是做计拖延,而是全然不解。

    她打着马虎眼道,“阿爷官运亨通、位极人臣,我在长安城中最清水的衙门,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我女儿吟诗作赋的年纪,我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只求食能果腹,衣能蔽体;我女儿考取崇文馆榜首的年纪,我只盼着生逢乱世,结交各路英豪,能撞出一二分大运来;我女儿入朝为官、封侯拜相的年纪,我还只是起义军中的小小参谋……”

    周青甫的眼眶红润,周思仪竟一时分不清究竟是香火熏得,还是情之所至,“我富贵的时候已经老了,可是我的女儿,她富贵的时候,还是这样的年轻!”

    周思仪被周青甫的话愕然地不敢抬头,她攥紧了拳头,手中是足以调动擒虎军的半块儿虎符,猛虎出山的纹路全都刻印在她的掌纹上。

    “阿爷,”周思仪将眼睛闭上,“朝廷禄米丰厚,足以养活一家老小,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行如此险招?”

    “兵行险招,你竟觉得是险招?”周青甫长叹一声,“你如今视富贵如过眼云烟,不过是你阿爷我还是宰辅公卿,能在朝中庇佑于你,你又侥幸靠着我与你阿娘生给你的好皮囊得了圣人的垂青。

    我被挤出政事堂的那一日,你周文致就要尝尽人走茶凉的酸楚!”

    “所谓朝廷大事便如走街串巷,买卖货物、钻营生意,”周青甫铁青着脸训斥着他,“只有盈亏,哪分对错!”

    周思仪决然地拿起了太庙编钟上的丁字槌,太庙久无祭奠,摆在一侧的九龙编钟早已落灰。

    “刚刚阿爷请我听了一首乐曲,这乐曲奏得太狂太乱,不过是自取灭亡,”周思仪手中的丁字槌已然落到甬钟上,“我也请阿爷听一曲,这曲叫——信王破阵乐!”

    钟音如雷,在落下的片刻,便有藏在太庙暗道的弓箭手涌出,飞矢窜行如银河流泻。

    周思仪退去青绿官服,里面是同周青甫来太庙时一样的甲胄,“尚书令周青甫包藏逆心,使粮草迟滞数日,陷君王于危难;违道背德,带兵入宫,谋毁宗庙宫阙。本官手持圣人钦旨,四百石以下官员皆可发落,擒虎军众人听令,周青甫斩立决!”

    周思仪的脑袋已经昏成一片浆糊,她想过许多次周青甫最后的表情,抑或是惊惧抑或是愤怒。

    可阿爷,为什么是释然呢?在看到你精心构筑的政治王国轰然坠地的那一天,你为什么要释然呢?

    她只记得自己拖着沉重地步子上前将已然被射成筛子的周青甫眼睛合上让他瞑目。

    周思仪轻叹一声,“阿爷,拘魂的黑白无常、索命的牛头马面,是你女儿我的旧僚,他们会好好待你的,你就安心上路吧。”

    —

    看着明光铠锃亮的吊腿时,方听寒还是被慑地身子颤了又颤,“周青甫一干人等伙同隐太子旧部,延发粮草,带众兵入宫,谋反谋大逆,已然伏诛,悉听圣人发落!”

    “太上皇呢?”

    方听寒在这里耍了个小聪明,他知周思仪伙同他做这些事便是要诛太上皇,剿灭隐太子旧部的功他要领,杀太上皇的罪他却不敢担。

    方听寒的头埋得更低了,“回圣人,太上皇被周青甫等人吓着了,在太极宫甘露殿卧床不起……”

    李羡意未按照礼制脱甲,而是就这么径直走入了太庙,忽而对着方听寒叹息道,“幸好这太庙修得大,不然先皇的牌位都放不下了。”

    方听寒的瞳孔都缩了一缩,“圣人!”

    李羡意状若无意道,“哎,我阿爷与乱党力战,可惜人老体残,失血过多而亡……我阿爷为了江山社稷付出太多了,可得风光大葬啊!”

    方听寒心跳如鼓之际,李羡意轻快地声音在空旷的太庙中回荡,“方校尉,就由你领着礼部的人来操办太上皇的葬礼吧,若是操办得好,你护驾不力之罪可免;若是操办得不好——你就去岭南种荔枝吧。”

    方听寒心下了然,圣人这是对他的做法不满,他猛猛磕头后道,“臣这就去太极宫——为太上皇入殓!”

    方听寒走后,太庙又陡然静了下来,李羡意就这样站在这里,聆听着祖宗先皇的谆谆教诲、循循善诱。

    李羡意的铠甲颇重,他也不退甲,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牌位之前,也不管是不是祭奠的时节,点燃了火折子便开始为祖宗们烧起了纸钱。

    “阿爷,如今我们父子俩都是地府中穷凶极恶的鬼魂了,正好叙叙旧吧。”

    “我好似还未给你交代清楚我那几个兄弟的死讯。”纸钱在火盆中燃烧殆尽,将李羡意阴沉的脸庞照了个真切。

    “我的大哥,被我在重玄门砍死了,阿爷你当时若是有气性,就该一头撞死在众大臣面前,那我定然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可惜我的阿爷你,终究还是贪生怕死。”

    “我的三弟,如今在严氏肚子里的那个……可惜他的封地没什么医术高超的大夫,就藩不久便病死了。”

    “我的四弟,高其踔举控他谋反,不知是真谋反还是假谋反,他不过凌迟了三百多刀,走得不是很痛快。”

    “我的五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也包藏祸心。明明擒虎军还未上门拿人,他就抢先一步自戕了。”

    “我的六弟,他是谋反还是病死的呢,我都记不清了,你就当他是病死的吧,这样你心里好受些。”

    李羡意嘴角扯出一抹笑,拿起了桌案上祭奠用的美酒一饮而尽,“这一杯酒,敬我的兄弟,这一世,重新找个安顺和美之家投胎吧。”

    “这一杯酒,敬我的周卿,因为她的胆略,不可告人的篡位逼宫从今天起只是清君侧的壮举,千夫所指的弑兄杀父只是我恢弘王朝的小小注脚。

    这一世我再也不会被有关重玄门的噩梦惊醒了。”

    —

    周思仪是在草堆中惊醒的,严格地来说,她并没有入睡,只是因惊惧而昏迷。

    周思仪见自己脚上被上了镣铐,直骂方听寒小人,他如今只要拍拍身上的灰尘、擦擦额前的血迹,就可将一应罪责都全然推脱到她身上。

    擒虎军诏狱阴湿而不见天日,她早不是高高在上的小周大人,哪里有烛火给她,她只能摸索着从怀中拿出一节早早准备好的白巾绑在右臂上,也算是披麻戴孝。

    周思仪隐隐听到仓促的脚步声,怕是李羡意回朝,要提审她来了,她也不知自己是在心虚些什么,忙躺下装睡。

    来的人步子迈得很轻,见她不醒,只是用骨节轻轻摩挲着她的脸蛋,又轻轻一提,她便躺倒在了熟悉的臂弯中。

    “咔嚓”一声,回应周思仪的只有自己腰间的革带应声而落,男人粗粝的手掌顺着她的小腿一点一点地往上滑,柔软的绸裤被扯开的那一刻,缺胯袍再也不能遮掩住她裙-底的风光。

    在无边的黑夜中,周思仪解-开圆领袍衫的最后一根系带,绿袍之下,是她年轻的肌-体和丰腴的皮-肉,更是她赖以生存的救命索。

    在李羡意不在京城的日子里,周思仪曾经排练过数次这样的场景,她如何曲意逢迎、如何苟且求荣、如何讨李羡意的欢心。

    周思仪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平康坊形形色色的女子,她们或浓艳绮丽、或疏明淡秀,她如今和她们一般,眼睛里只有雾蒙蒙的死意——

    作者有话说:我终于写完这章这本书大头的权谋线,毕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只能尽量不侮辱大家的智商,在此先道一歉。

    对于女主角阿爷周青辅这个角色,我的感情实在复杂,他对两个女儿的爱是真的,钻营取巧是真的,误入歧途与自取灭亡也是真的。

    我们文致宝宝是一个将天下公理永远放在第一位的人,虽然面对生死,她曾有过懦弱,但她永远有着读书人的风骨。

    祝大家都像小周大人一样正直善良,永不放弃,永不向黑暗低头。

    后面基本上都是周思仪和李羡意这对小情侣之间的事啦,有虐有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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