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迷,常用的几个偃人都这么称呼她。在他们眼中她是前辈,比起永远不说话的偃师,前辈显然要温和得多。
“你先前抠下眼珠子,感觉到疼了吗?”她歪着脑袋问他。
偃人一脸迷茫,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笑了笑,“又不是真血肉,哪里会疼。等到某一天,有人愿意把心放进你的胸膛,到那时你才能变成真正的血肉之躯,就像生人一样。”
可是这番话,要想明白太难了,他只会追问:“像你一样吗?”
她说是啊,“像我一样。”
所以成为阿迷这样的真人,是毕生奋斗的目标。虽然很多偃人等不到开识就被弃用,但作为苟活至今的例外,至少他是有希望的。
“名字。”他拿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她,“小五不是名字。”
阿迷随口答应:“很快就会有的。”见他还要追问,她有些不耐烦了,指着木箱让他回去,“睡一觉,睡醒了好办事。”
从暗室里退出来,隐约听见街市上沸腾的喧闹,古老苍凉的曲调在城池上空回荡,天依旧阴沉沉地。广场上的那座幢塔越堆越高了,毫不费力地从每家每户的院墙上冒出来,浑身裹挟着赤红的幡,居高临下俯视人间,随时要把人碾碎似的。
算算时间,城里此时正大乱,先虞的将领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浴血奋战,燕军记得他们的每一张脸。现在那些令人畏惧的面孔重又出现,当权者会如何应对?是忙着擒拿铲除,还是从这些躯壳上发现潜在的价值?
细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她转身又去忙自己的事了,陆宅里静悄悄,时间流淌得很慢。城里的六卫和刑狱府却发愁时间过得太快,太师下令彻查,案子还没查出眉目,天已经暗下来了。
九章府的议事堂既深且广,两侧抱柱前的青铜鼎里熊熊燃着火光,十几张沉檀官帽椅的尽头,是一方高于地面的平台,一张髹金圈椅摆放在正中央。
此刻圈椅里没有人,太师越是不露面,虎夔卫将军和刑狱府正就越提心吊胆。
怎么交代,是个难题。那些伪人一碰就失活,完全不给你问话的机会,上哪儿掏挖幕后主使去!
府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过会儿太师来了,将军回话。”
卫将军绷紧下颌,“我一个人回话,府正站在这里做什么?”
府正说:“我管收监,你们护城六卫管捉拿。人送到我手上连气都没了,我站在这里……对啊,我也不知道站在这里做什么。”
虎夔卫将军不由恼火,“那些都是假人,乍看有皮有肉,实则是死物!”
府正的话里满含深深的无力感,“死物能跑,还跑到旋城的庆典上招摇,全城的百姓都认出他们来了。我早听说过,古时候有傀儡师造傀儡,惟妙惟肖真假难辨,可那也不能满城乱溜达呀。这回恐怕是遇见妖物了,专做前朝的死将,这事报到太师面前,我不知从何说起。”
“反正就是无能。”卫将军连自己也一起骂了。
再要合计,忽然听见廊道上传来脚步声,那步调轻浅从容,不用窥探就知道是太师来了。
二人忙俯身长揖,一片满绣云雷纹的玄色袍裾已经停在了面前,“傀儡师造木偶,偃师造人。城里有偃师作乱,命护军严加巡查,别惊扰了百姓安宁。”
位高者不用疾言厉色,宁静淡泊也照样有力量,太师陆悯就是这样的人。
面见之前心情忐忑,这刻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太师鲜少动怒,看来这次也不例外。卫将军和府正松了口气,嘴里应着是,重新站直了身子。
照着历朝历代的经验,帝师大多是须发皆白的元老,但当朝太师彻底颠覆了这种认知。陆悯出身崂阴望族,十二岁入朝辅佐燕王,十五年间东取河兰,西扫瀚海,南尽戎羌,北定阴山,将六国中国力最弱的燕国,送上了一统寰宇的顶峰。
大权在握,却不偏私、不妄断,但凡他说出的话没人会质疑,全天下的学问都在他脑子里。
偃师这个词儿,卫将军和府正还是头一回听说。府正的思路向来与人不同,听完居然有点庆幸,“看来不是什么妖精鬼怪,就是个手艺人。”
太师失笑,“手艺人不容小觑,我看对方来势汹汹,今日能让前虞将领死而复生,明日街市上就能多出两三个你我。护城六卫四万七千人,明日太阳升起前把人给我找出来,应当不难吧?”
语气如春风拂面,掷地却能砸出大坑。卫将军口干舌燥,战战兢兢抬眼看,灯火下的太师姿容如电,眉眼间既有清隽华贵的儒雅,也有犷悍惊艳的肃杀。
卫将军赶忙拱手,“请太师放心,卑职回去即调派人手,挨家挨户排查有可疑者。不过卑职来九章府前,听手下中侯禀报了一件怪事,安伞绕城的时候,有个年轻男子被顽童射瞎了眼睛,竟毫无痛状。武侯追查进坊院,线索到了一户与太师同姓的人家,就中断了,家主声称是太师亲叔父,从崂阴关来。武侯等闲不敢搜查,便派人在宅邸外守着,等领了太师示下,再依令办事。”
这样安排也算稳妥吧,可太师的神色却高深起来,“我的亲叔父?”
陆家同宗的叔父不少,而至亲的那位,两年前已经过世了。现在忽然冒出个自称亲叔父的人,无外乎两种可能,不是有人胡乱攀亲,就是偃师刻意挑衅。
卫将军心领神会,“卑职立刻下令查抄离人坊,把那所宅邸里的人押来面见太师。”
太师没有应,沉吟片刻又问:“宅子里还有什么人?”
卫将军道:“还有数十个家仆及一位女郎,那女郎说自己叫霞芳,称太师为堂兄。”
太师的唇角浮起个玩味的笑,“遐方?本家的族女中,好像没有闺名叫遐方的女郎。”
遐方绝壤,看来来自远方。不遮不掩的引导,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打算来个请君入瓮吧。无奈他欠缺好奇心,不想知道叔父是否死而复生,也不想去印证是否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堂妹存在。虎夔卫将军要去抓人,他不发话便是默许,重安城里的风波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一切仍可控,对于他来说,完全不必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
“因安伞节耽误的工期,节后要全力补上。下月我入上都面圣,陛下若是问起,我好答复。”他垂着袖子踱回上首落座,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脑袋有千斤重,只好一手支着,一面稳住气息吩咐,“征用的劳工都是平民,不像军中兵士耐摔打。听说开挖坑道病倒了十几人,命户医府加派户医驻扎在营地,不论是劳工还是其家人,治病抓药都有优恤。别让神道上有伤亡。”
卫将军领命道是,又等了等,见太师不再有示下,才和府正一起退出了议事堂。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稀稀拉拉几颗野星挂在天幕上,城里的篝火烧得很旺,熏染了天地接壤的地方。
卫将军边走边思量,天亮之前要交人,挖地三尺吧,从东城还是西城开始?
一错眼,看见太师座下的谋士罗诘急急走来,那是个一脸精明相的西域小子,谋不谋的很难说,毕竟太师需要谋士,这件事本身就存疑,但他胜在办事利索,因此深得太师倚重。
“这是谁?”府正的注意力停留在罗诘身后的黑衣人身上。那人披着黑斗篷,整张脸掩在风帽下,帽口黑洞洞地,看不清鼻子眉眼。
谁知罗诘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快步从面前走过,连招呼也没打一个。一口气把人领进议事堂,白着脸向上拱手,“主君,府门上有人叩谒……请主君过目。”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不像他平时的作风。座上的人正闭眼小憩,闻言抬起长而秀的眼,从微启的一线天光里垂视下来,看黑衣人摘下风帽,慢慢向他仰起了脸。
这一眼,心头不由震动,虽然知道幕后之人手段了得,但当另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面前时,还是令他感叹偃师造人的神奇。
然而感叹归感叹,愤怒和不安也随之爬上心头。这伪人做得毫无破绽,不久之后人人都该自危起来了,时时担心被取而代之,怀疑前一刻推心置腹的至亲老友,究竟是真人还是赝品。
罗诘敏锐地察觉了主上的变化,迅速命人关上议事堂的大门。正打算把这妖物押解起来,却见那伪人露出了诡异的笑,直愣愣说:“杀之不尽,不必徒劳。”一面揭开衣襟,露出空荡荡的胸怀,“偃师造人,唯难于心。太师志壮而身弱,我有现成的好皮囊,你可有心?”
所以这伪人是作传话用的,是偃师的邀帖。陆悯窥不透皮囊下的精妙机巧,但能确定城里的变故都是小打小闹,偃师真正的目标原来是他。
缓缓起身,他一步步向偃人走去,“偃师现在何处?有话何不当面说?”
偃人应付不了复杂的对话,仍旧重复着:“我有现成的好皮囊,太师可有心?”
原来活生生的人心,是驱动这具躯壳的钥匙。陆悯垂眼看向偃人中空的心窝,拳头大小的空缺为心脏量身定做,可是谁会发疯,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他顿住步子,略一抬手,角落的阴影里走出两名卫士。就在预备制服的刹那,偃人忽然僵直躺倒下来,罗诘慌忙伸手接住,一时进退维谷,不知该抱还是该扔了。
身形长相像极了太师,就算这是个假物,也让人觉得尴尬。罗诘捧着这烫手的山芋,讪讪问:“主君,怎么处置?”
步步为营设局,不就是为了引他出面吗。原先不打算理会,如今形势万变,置之不理是行不通了。
陆悯收回视线,佯佯转开身,“找间屋子安放,别让任何人进去。另告知虎夔卫,暂且不要惊动陆宅里的人,明日一早,我亲自登门拜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