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当太师的人,要做就做到极致!你看,一口气都不给自己留下,说背就背过去了。”
这是夸奖,绝不是调侃,识迷了解偃人说话的方式。平心而论。她也很佩服此人,测试极限可不是人人敢做的,尤其刚经历过伤筋动骨的大变故,闹得不好就真的出人命了。结果他呢,很敢赌运气,有种不顾死活的决绝。仿佛这条小命能保住固然好,保不住也是天意,总之他就是要试一试。
说到底是仗着摸透了人心,知道偃师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他事事都要做到心中有数,只为避免情急生乱,被人牵着鼻子走。
识迷垂眼看着长案上了无生息的人,觉得脑瓜子隐隐作痛。
阿利刀朝垂帘后张望,“偃师怎么还不出来?人凉了可就麻烦了。”
识迷无奈道:“偃师被他气得不轻,让他多死一会儿,长长记性。”
然而就如阿利刀说的,也不能凉太久,凉久了要唤醒,又得废上九牛二虎之力。识迷咬着槽牙让阿利刀先出去,还不忘嘱咐催一催染典,偃师忙完了得吃饭。
阿利刀闷着头出去了,走到厨房接着同染典艳典嗟叹:“小五脑子空空的时候八成没想到,自己的皮囊里会住进这么心狠手辣的人。我听阿迷说,太师明日就要回九章府,阿迷也会去吧!那我们怎么办?是跟着阿迷,还是留下陪偃师?”
染典的锅铲在铁锅中翻炒,炒得当当作响,“我们是偃师造出来给阿迷作伴的,自然是阿迷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
阿利刀很彷徨,“那我能像你们一样做陪房吗?毕竟你们一走,就剩下我一个了,偃师鲜少外出,我要是倒在哪里,恐怕散架了也没人发现。”
染典和艳典听了他的话,真是一把辛酸泪,两个人合计过后决定为他争取一下,请识迷向偃师求情,把阿利刀也带上。
当然目前首要的是做好饭,不能让偃师饿肚子。三个人忙碌了一番,把饭菜搬进厅堂里。厅堂深处的暗室未经允许绝不能擅闯,他们便在外面等候,隔着厚重的门扉传话,说偃师可以用饭了。
关于偃师,他们从未见过真容,只知道是个有了点年纪的男子,身板比阿利刀单薄些。偃师造人,掌握着他们的命脉,他们对偃师有天然的畏惧,从来不敢唐突冒犯,好奇到了极点,不过是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听罢了。
“听见什么了?”染典和艳典问阿利刀。
阿利刀退回来,失望地摇了摇头。
但不多会儿,隐约听见里面传出脚步声,来来去去走动着。似乎还有偃师和阿迷的对话,吩咐阿迷,以后别让太师肆意妄为了。
紧闭的门终于打开,阿迷从里面迈出来,见他们三个在厅房里站着,咦了声道;“你们怎么都在?水缸装满了吗?柴禾劈足了吗?听说明日还要下雪,这重安城的气候真是一言难尽,还不早做准备?”
阿利刀说好嘞,“我们这就干活去。”边说边招呼上染典和艳典。
那两个只好跟着退出来,艳典很遗憾,“我还想看看太师复苏后的样子呢,是混沌着,还是即刻清醒。”
阿利刀摊了摊手,“阿迷让我们走,你还打算赖在那里吗?”
艳典嘟囔:“脚下可以走得慢一些嘛,你也太听话了,又不是狗。”
一心要当陪房的阿利刀认为,现在正是博得好印象的时候。见艳典和染典都剜着他,他故意抬上了杠,“我就喜欢这种人下人的感觉。”
这回她们无话可说了,通常没有特定任务的时候,偃人的作用就是担水劈柴,看守庭院。有了点灵智的偃人能者多劳,不像那位躺在箱子里的家主陆空山,学了几句话,出来走个过场,用完就束之高阁了。
厅堂的深处,识迷捏着茶盏站在长案前打量,见陆悯有了点反应,举起茶盏抿了一口。
“醒了?”她润了润喉,长出一口气,“失魂的感觉不好受吧?”
躺在长案上的人慢慢支起身,脑子昏沉手脚不听使唤,但仍是拼尽全力向她伸出了手。
识迷见状,只得探过去让他借力,絮絮说着:“往后切不能胡来了,你不知道亡羊补牢多费力,偃师的半条老命都快搭进去了。”
可他只管握住她的小臂,没有下地,也没有收回去的打算。
识迷纳罕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和神情不再冷硬,透出无边的迷茫和柔软。她明白过来,就算他如今完全变成了陆悯,但最脆弱的时候还是保留了偃人的习性。如果说陆悯对这里的一切充满戒备和忌惮,那么刚苏醒的他就是另一个极端,仰慕、眷恋、不离不弃,天性的成分凌驾于一切情感之上。
但这张脸……实在和他现在的表现格格不入。识迷拿另一只手挠了挠前额,“早说过让你不要乱来,这下子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毁不毁,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他只知遵从自己的内心,毫不遮掩地散发着对她的依恋。
“我刚才做了个梦,四周是万丈深渊,我逃不出去也醒不过来。”
识迷安慰他:“梦都是反的,你又活了。只要你肯穿上鞋,你还会发现自己脚踏实地,哪来什么万丈深渊。”
可他发现她想挣脱他了,顿时哀怨渐起,“你是不是要离开我?”
识迷说没有,“我按着偃师的指派忙了好久,现在只想吃口饭而已。”
他半信半疑,手上松了松,但很快又抓得更紧,“我的一意孤行,让你很生气?”
识迷平常对待那些刚催活的偃人,是绝对有好耐心的,他们就像新生的孩子,干干净净来到这世上,不管落地是老叟还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对她产生依恋都在意料之中。而眼前这人不一样,因为本主来历有根有据,现在这样,未免过于诡异了。
好在她已经带出不少偃人,素养还是过硬的。浑身的不自在快速消化,好言好语道:“我生不生气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拖累了偃师。他得花更大的精力救治你,而你醒后却一句致歉的话都没有。”
他听了,这才向站在一旁的青衣人拱了拱手,“是我鲁莽了,请偃师海涵。”
这是偃师头一回站在他面前,宽大的衣袍飞流直下,厚重的面障遮住了脸,用低沉的嗓音告诫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道好,但视线从未从识迷身上挪开,拱手作揖后很快又抓住了她的手腕。
识迷只剩苦笑,“我不走,你不必拽住我。你先休息一会儿,醒一醒神,等彻底清醒,你就该后悔了。我让阿利刀送把锹来,到时候你挖个地洞钻进去吧。”
可这番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嘴里喃喃唤她:“阿迷……阿迷……”
识迷头皮发麻,“别用这个调门叫我,其实我们还不太熟。”反正走是走不掉了,干脆拖过一张圈椅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
两下里就这么静静对望,不知过了多久,像酩酊大醉的人过了酒劲,陆悯的眼神忽然清澈起来。她顿时一喜,“上苍保佑,你可算还阳了。”
原本抓住她腕子的手顿时缩回来,他脸上的神情迷惑又震惊,愕然问:“我怎么了?”
识迷说没什么,“真情流露而已,我不在意,你也别往心里去。”
可是怎么能不往心里去,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段时间并不是没有意识,从睁开眼那一瞬,他就是清醒的。他对这女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感,强烈的依恋和独占欲,来得迅捷而凶猛。但这种情感并未持续太久,大概两炷香时间,逐渐又退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百思不得其解,他退后两步,满脸的困惑。识迷又得接着开解他,“这是习性,不是毛病,等你完全能够操控自己,类似的情况就不会轻易发生了。”
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他不敢正视,却也绝不逃避,向她拱手施了一礼,“我失态了,一切不是我本意,还请女郎不要怪罪。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从来不曾对女郎有任何不敬的心思。”
识迷却并不介意,“我之所以让你不要随意尝试,就是因为这个道理。灵智一旦停顿,要恢复就得重新花费时间,这里所有人都一样。”
“那么我是仅对女郎如此,还是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你看,善于思考的人就是不同,问题都问得那么刁钻。
识迷言之凿凿:“必定是仅对我这样啊。偃师让你娶我,你不也认同吗,所以脆弱的时候便想依靠我,这么浅显的道理,有什么想不通的。“
反正她一顿胡说八道,勉强蒙混过去了。就算他眼中还有疑虑,她也只当没看见,张罗着偃师要休息了,把他带出了内室。
刚才的事不必过多纠结,识迷让染典送来一碗鸡汤,推到他面前,“你伤了元气,赶紧补一补。今晚睡上一觉,明早会好一些的。”
窗开了一道小缝,桌上的蜡烛因气流跳动。他在灯下试着活动筋骨,努力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他的四肢又变得难以控制了。
他不由气馁,撑着身子努力稳住气息,一面问她:“偃师续命,到底是怎么加持的?上次听他说每一步都要以血温养,难道是喂我喝血么?”
识迷“哦”了声,“你对这个好奇?确实是用血,不过不是拿来喝,他也没有那么多的血喂饱你。”说着视线下移,停在他胸前,“你查验过这副皮囊吗?尤其心口的位置,那是你的命门,你仔细摸过吗?”
他缓缓点头,“那处有一道细长的疤,摸上去生硬。”
识迷说:“那道疤是无法消退的,永远都在那里。所以要想分辨真人和伪人,只要查验两肋之间有没有红线就行了。偃师为你续命,也是通过那道红线,譬如孩子和母体之间用脐带连接,这是活命的通道。”
他终于弄清了以血养命的途径,但又开始对她产生怀疑。她的存在过于不寻常,难道偃师果真对她倚重至此吗?
“女郎也是伪人?”他望着她,眼眸深如渊底,“与偃师之间,也保留着这条通道么?”
识迷说当然,知道这人心思缜密,索性宽衣解带,“来来来,既然太师想验证,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就让你看一眼吧,反正都是自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