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人不能钻牛角尖,就得像那两对父女一样懂得分辨利害。天下两条腿的男子到处都是,洛阳花好非我所有,上赶着不是买卖,看看陆悯这张脸,就知道他不好打交道。
所幸自己手上握着他的把柄,有利用的价值,才配活在他左右。暂时自己的安危是不必担心的,识迷坦然得很,想起那两位女郎的打扮,摸了摸自己的鬓发,饶有兴致地说:“回头我也试试险妆。”
险妆华美,得预备衣裳和首饰。她把目光对准了他,“太师,你觉得那两位女郎打扮得好不好看?”
陆悯可以不欣赏不入眼的女郎,但对审美有中正的见解,微微颔首,说尚可。
识迷笑了笑,“那你说,我要是打扮成那样,会不会也很好看?”
他打量了她两眼,“你若是喜欢,可以试试看。”
当然,他心细如发,并不迟钝。用不着她诸多暗示,旋即吩咐参官,去预备女郎梳妆打扮的全套行头。
识迷心下很满意,“同有钱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陆悯把要带回中都的图册仔细收拢起来,随口道:“离人坊那座宅邸,置办起来也不简单。”
识迷摇着披帛道:“置办那处房产,把老底都掏空了,所以我们过得很拮据,每日只能喝鸡汤。”
她的想法总是与人不同,鸡汤和拮据,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陆悯没打算给她留情面,“不是因为染典只会炖鸡汤吗?”
不懂厨艺的识迷,发现很难有狡赖的余地。偃人学习新事物,一般都是靠她手把手传授,自己都是脑袋空空,怎么好意思嫌弃鸡汤没新意。
罢了,这个话题就不要继续了。她转而又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重安城?你要在上都逗留吗?”
陆悯道:“该处置的都处置完了,中都还有大局要主持,明日一早就动身。”
那么就有一整天的时间,让她尝试新打扮。识迷还是很领情的,“没有急着今日就动身,是太师顾念我啊。你看你,越来越有为人夫的温存,等日后我们成了亲,定会把日子过好的。”
试问这样坦荡荡的女郎,有谁能不喜欢?可陆悯却无言地将视线定格在手里的图卷上,他以为大多女郎都习惯含蓄表达,原来他错了,并不是所有女郎都一样。
不说话就表示默认,反正亲事板上钉钉,无人能够动摇。
而卜果和鱼瑚两位女郎的前程告吹,消息很快传到了陆家人的耳中。太师是崂阴陆氏出身,那个世家大族中有不少子弟在朝为官,陆氏根基在崂阴关,树冠却在他乡的帝都蓬勃生长。族中耆老卸任也并未归故里,还得留在天子脚下,监督着族中子弟的一言一行。
官职最高,最有出息的儿郎私定了终身,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在识迷等着参官把东西置办妥当的这段时间,陆氏的三位长辈驾临了山河坊。
两位族老并陆悯的嫡母,都是有身份的人,气焰并不嚣张。进了门,神情和蔼地望向陆悯,陆封君问:“跃鳞,你近来身子怎么样?”
高高在上的太师,在长辈们面前还是放低了姿态,起身道:“略有了点起色,劳阿母挂心。”边说边比手,请长辈们上座。
两鬓花白但头顶漆黑的那位,是陆悯的堂叔,他笑着说:“我看气色着实好了许多,人也愈发干练匀停了。明日是祭祖的日子,你切要腾出时间,到底四年不曾在列祖列宗跟前磕头了,这次露露面,对祖宗也算有个交代。”
陆悯拒绝得很干脆,“中都神道要修改,时间紧迫得很,明日一早就得回去。”
另一位眉毛长如寿星翁的,是陆家的族长,他笑着打圆场:“不碍不碍,皇命要紧。族中男丁多,让他们代劳就是了。”
陆封君那带着三分挑剔的视线,终于转到了识迷身上,偏头问陆悯:“这位就是你要迎娶的女郎?女郎是哪里人?家君做什么营生?家中有几口人?现居何处啊?”
这一长串的问题,得耗费识迷很多脑力。她拼凑不起来,转头对陆悯道:“你说。”
你说?陆家的长辈一致认为,这位女郎不太知礼。
识迷则有些同情陆悯,都爬到了太师的位置,仍旧绕不开族亲的施压。只是娶个亲,还要来一场三堂会审。
不过陆悯倒是气定神闲,照着原先的说法告知他们:“女郎是阿叔早年收养的养女,我在中都与她重逢,就把婚约定下了。”
三位长辈顿时错愕,陆封君低呼:“二叔的养女?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养女啊。”
陆悯言之凿凿,“一向养在外面,家里人都不知道。”
越说越不可测,三人都迷惘了。陆封君道:“你阿婶也不知道?养女又并非见不得人,瞒着家里做什么?”
可见养女之说存疑,里头必有更大的玄妙。
陆悯一口咬定就是养女,“阿叔不在了,没法替女郎正名,但我知悉经过,三位长辈是信不过我吗?”
所以是死无对证,想怎么说便怎么说。陆封君有些不悦,但很好地掩藏住了,缓声道:“若没有这层关系,定下亲事我也乐见其成。但有这层关系,反倒说不清了。还是再商议商议吧,你今日回家吗,你阿兄正好也在,兄弟二人见一面,听听你阿兄的看法。”
陆悯说不必了,“今日在高议台见过阿兄,他近来也忙,就不要麻烦他了。再者我到了如今年纪,婚姻大事可以自行做主。过阵子在中都迎娶女郎,诸位若是不嫌路途遥远,可以来中都证婚观礼。”
三位长辈都觉得他有些过了,族长语重心长,“虽说你年岁不小了,且身居高位,但终究是陆氏子弟。母亲兄长都在,还是得问过他们的意思。”
陆悯笑着望向陆封君,“我本想抽空回去拜见阿母的,恰好阿母来了,免于我奔波一场。”
看来他这头说不通,陆封君便打算对女郎晓之以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女郎出阁须得好生张罗,千万不能操之过急。毕竟跃鳞身份不同寻常,为了他的声望,也为了女郎的体面,莫如下次回上都再从长计议?也好容我些时间筹备。”
可惜,识迷是个不守常理的人,根本油盐不进,“我愿意孤身跟着他到处跑,还在乎体面?”
话说得很好,一口气令陆家人瞠目结舌,也引来了陆悯刀尖般锐利的凝视。
本来就是,哪来这么多的弯弯绕。她的目的从来不是相夫教子,太师的声望和她有关,但长远来说关系不大。娶个亲而已,还能名誉扫地吗?
守旧的长者,似乎出现了手忙脚乱的迹象,陆封君冲着族长语不成调,“您看,这……这如何是好?”
族长心灰意冷,“跃鳞!太师!”
识迷决定一语定乾坤,“我不要聘礼,给抬花轿就能抬走。实在是我爱慕堂兄,无法自拔,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长辈们不要教他始乱终弃。”
她绘声绘色描摹一番,最后低下头,作势擦了擦泪。
陆悯已经不想发声了,一手搭在香几上,边缘的棱角压得小臂生疼,似乎也感觉不到。
陆封君站了起来,颤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便过多干涉,跃鳞在官场驰骋多年,难道还安排不好自己的私情吗。”边说边向族长欠欠身,“今日麻烦族叔了,平白跑了这一场。”
族长笑道:“无妨,多时不见吾族麒麟儿,来见一面,也了却牵挂。”
都是得体的人,不因话不投机撕破脸。含笑来,又含笑走了,识迷站在门前送别,等他们的车辇走远才由衷赞叹:“望族不愧是望族,遇见我这样的人,竟能忍住不失态。”
陆悯乜了她一眼,“原来女郎也知道自己荒诞。”
“并不。”识迷胸有成竹,“我是故意这么说的。而且你看卓有成效,三言两语,他们全被我气走了。”
陆悯点着头,这简单的动作里,不知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深意。
识迷并不过多关注别人的感受,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为了应付家长里短,浪费太多时间。
参官采买的东西送来了,又来了两位熟谙险妆的侍女,她兴致勃勃跟着进去,捣鼓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出来。山峦眉,乌黑的嘴,又是面靥又是斜红,颓废阴森,整张脸散发着诡异的美感。
送到陆悯面前,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太师也不免心惊肉跳。他面露难色,似乎有些不敢看,识迷便凑过去,“等到成亲那日,我就这么打扮。”
陆悯捂住了眼睛,不知是头疼还是眼睛疼。
识迷问:“怎么了?难道不好看吗?”
他似乎是壮了壮胆,才斜斜瞥了她一眼,“非得这么打扮的话,鬓边的斜红别画,像被人斩了一刀似的,不吉利。”
说到底,是她不适合这样的妆容。险妆要的是哀默、是悲伤,她总是扬着笑,就如脸上扣着个假面具。
识迷摸了摸大开大合的发髻,自己逐渐也没了兴致。打扮一次要很久,梳头的虽然极尽小心,也还是拽得她东倒西歪,头皮紧绷。
幸好眉毛没刮,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垂着袖子回去洗了脸,再出来见人,又是正常的模样了。
看顺眼的人和事,最好不要改变。陆悯因朝中的局势莫测,不务政时,希望一切越简单越好。这回他打量她,隐约露出了一点欣慰之色,“就这样吧,至少不吓人。”
识迷觉得他没什么眼光,“女郎就是要多变,偶尔换个装扮,自己高兴。”
反正高兴就好,替她准备的东西堆叠在那里,华贵的衣裙就有五六套。
明早就要回重安城,让人收拾包袱装车带走,一面问他:“回去还会路过不夜天吗?”
陆悯正看书,视线未从书页上离开,曼声道:“女郎似乎对不夜天极有兴趣。十里阑珊已经游过了,再去无非是看酒楼里的莺莺燕燕。”
识迷则有更上道的解释,“去看看不夜侯的死有没有拿住真凶呀,还有他的遗孀,是否挑得起重担。”
他的手指捻过纸张一角,翻书发出清脆的声响,“解度延的夫人不是等闲之辈,人人以为她不过是个安于内宅的妇人,其实真正的不夜侯,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