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府里的仆从和侍女都死气沉沉地,过于守规矩,基本都是低着头侍立或是干活。她看着这些人,仿佛看到了偃人大军,这上都府邸同离人坊差不多,离人坊里好歹还有染典他们,这里的侍者都没有声息,你若是有话问他们,也是一问一答,没有半句多余。
唉,无趣得很。她抓住参官问:“太师就没有近身伺候了十几二十年的心腹?比方说伴读啊,小厮什么的。”
府内参官掖着手回话,“以前侍奉的人,或是回乡,或是婚配成家去了。太师有成人之美,绝不强行挽留。”
识迷明白过来,这人太谨慎,太要强,知根知底的人留在身边是隐患,一不小心就把他身中骨毒的事泄露出去了。那些一同打江山的同僚,甚至是圣元帝,恐怕都只知道他染病身弱,没人知道他距离鬼门关仅一步之遥。而替他看过病的名医们,诊过脉象后是否还活着,大概也无人知晓了。
所以看似斯文儒雅的太师,实则心狠手辣,这点真是让人喜欢。
识迷满意地扬起眉,让参官替她预备饭食,要府里厨司的拿手菜色。自己则登上了东南角的望楼,眺望白玉京的中枢去了。
龙城,虞朝开国皇帝修建,至今已有三十九年。三十九年的风雨,没有让这座恢弘的建筑退却颜色。她还记得龙城的西侧有一片巨大的湖泽,湖泽上建水面平台,每月十五,宫阙亮灯,半空中大大小小的油纸扇星罗棋布,扇柄下挂着羊角灯,真正的灯火连天夜如昼。
只不过自己在龙城中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某一日来了位道法高深的仙师,相中了她这个六根不净的俗世小女郎。仙师惊呼“此女不凡”,其实哪有什么不凡!反正自此她离开白玉京,跟随师父隐世,龙城的记忆封存在六岁那年,此后就再没有更替了。
如果龙城是月,那分散在四周的官邸便是拱卫的众星。她的视线随四个方位的直道蔓延,一簇灯火便是一座宅邸。接下来她得弄清楚哪家住了哪些人,毕竟太师夫人是需要代夫交际的。还有龙城里的人……那么多鲜活的人……
圣元帝今年多大年纪来着?据说实则资质平平,勇而寡略。太师这样的英才辅佐他,想必需要强大的信念支撑吧!
但间接地,也印证了一个说法,当年燕军攻打虞朝,太师才是真正的发号施令者。后来功成身退,跑到陪都养身子去了,要不是遇见偃师,也许已经寻了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死了。
望楼下,参官仰着脸传话:“女郎,暮食预备好了,请女郎移驾。”
识迷回过神,方才想起来,自己这回好像是以婢女的名义同行的,扮着扮着,怎么不小心忘记了!没办法,看来这气质确实不是婢女的气质,非说自己是伺候人的,府里的侍从不相信。
得意一番,不紧不慢下了望楼,上厅房里用饭去了。太师府配备的厨子手艺很不错,不比雀楼逊色。她一个人吃过饭,还泡了一壶茶喝,看着院墙上方弥漫的光影,吹着廊下凉气四溢的风,心里还在琢磨,阿利刀他们,现在应当已经回去了吧!
实在闲来无事,一个人抽纸牌测吉凶,不知不觉将近亥时了。等陆悯回来,这差事太难熬,她越等越不耐烦,站起身在厅堂转了两圈,心想算了,还是回去睡觉吧。
刚打算回房,听见门上有动静,两列灯笼进门,说太师回府了。
她看过去,先出现的是两位年轻柔媚的女郎。识迷想完了,确实带了赏赐回来,但不是糕点和绫罗绸缎,而是大活人啊!
终于御赐的华辇停住了,陆悯从车上下来,还是如常的神情举止,未见小登科的意气风发。
两位女郎跟他进了庭院,他随口吩咐参官:“安顿她们住下。”经过识迷面前的时候,拽住她的衣袖,一直将她拉进内寝。打发走了内外侍立的人,才捂着胸口急促喘息,弱声道,“时候到了吗?我好像有些续不上来气了。”
掐指一算,早着呢。识迷退身坐在圈椅里,安慰他:“一路太劳累了,你还没完全驾驭这副皮囊。不用着急,休息一下就好。”话又说回来,朝外面指了指,“那两位女郎是宫里带出来的?”
他匀住呼吸,勉力解下手腕上的袖扣,垂眼道:“陛下见我气色好多了,说我身边应当有人侍奉,就赏赐了两位女郎。”
识迷咂嘴,“贤君良臣,赏的不是书画典籍,而是女人,真是闻所未闻啊。”
陆悯自有他的世事洞明,“有物可赏是好事,等到无物可赏,就只能赏一死了。”
所以伴君真是危险啊,无功不好,功高也不好。
识迷问:“赏你女郎,是想让你娶她们吗?她们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能进入龙城的,必定不是没有来历的。陆悯道:“明日就知道了,都是官户出身的女郎。”
识迷有点同情他,“一下子两位,我真怕你小命不保。昨晚游十里阑珊,那瓶药若是买下了多好,你看现在闹的!”
然后换来他的抬眼一扫,“我回禀了陛下,与你有婚约,不能娶别人。”
咦,果然有现成的幌子,紧要关头很管用。
识迷还有些遗憾,“我打算宣称自己是婢女的,这下瞒不住了。”
陆悯道:“你这一路,哪里像婢女。且这次自称婢女,日后满京都的人都会谣传我娶了婢女。虽说你来历不明,但我相信你是好人家的女郎,就不必妄自菲薄,自降身份了。”
所以说太师之所以能当太师,还是因为他过人的智慧和权衡利弊的能力。江湖救急都能说成抬举,她还得感谢他,给她一个好人家女郎的肯定呢。
“有件事,不知太师还记不记得。离人坊的牌匾挂着陆宅,武侯和中都六卫恐怕都知道我是你的堂妹。”她交叉着十指讪笑了下,“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推翻,你不娶婢女,也得娶骗子。”
陆悯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想好了对策,“就说你是阿叔收养在外面的养女。”
如此倒也可以,不过识迷已经能推演出即将兴起的传闻了,“养在外面,让人浮想联翩,你说他们会信我是养女吗?万一谣传我是私生女……太师终究还是被连累了。”
他听罢一哂,“足见当初为了引我上钩,无所不用其极。”
识迷赶忙喊冤,“我也没想到,偃师会让我嫁给你。哎呀,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不要诸多顾忌了,关系越是混乱,阁下越是莫测,史书将来都记不过来。”
她是懂得天塌下来当被盖的,陆悯无奈地叹了口气,“总之这件事你不必过问,我自会安排。”
识迷说好的,“时候不早了,太师安置吧。”说完退出了内寝。
走到门外,想想又不大对劲,重新折返回来,扒着门框问:“陛下知道你我有婚约,有没有表示想见一见我?”
陆悯说没有,“尚未迎娶,变数无穷。”
识迷有点失望,但也不气馁,“那我们回到重安城就成亲吧,不用大肆张扬,你写张婚书给我就行了。”
这回说完,是真的放心回去睡觉了。这年头像她这样忽略三书六礼的女郎不多,陆悯要是识时务,就赶紧把事办了吧。
第二日,识迷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起床后听说太师早就出门参加朝会去了,她无所事事游荡到前厅,一眼就看见那两位女郎在堂上坐着。高环危髻,画着险妆,雪白的脸上两撇八字眉、乌黑的樱桃嘴,光天化日之下,也诚如看见了鬼。
女郎们发现她来,因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底细,只是站起身尴尬地对笑。
识迷见过这种险妆,是南地流传来的时兴妆容。虽然看上去很厌世,但着实精致贵气,算得上盛装出席。
反观自己,有点太过随意了。好在她从来不自卑,坦然地介绍了遐方的大名,得知她们一个叫鱼瑚,一个叫卜果,都是奇怪的名字,与染典艳典不相上下。再仔细看她们的容貌,好像还有些胡人的血统。
识迷正想打探,那位叫卜果的女郎率先说了话,“听闻女郎与太师有婚约?我们都是宫中派来的,日后还请女郎多照拂。”
宫中派来的,说白了就是帝王的耳目,用来监察太师一举一动的。识迷很了解当权者的手段,诺诺点头不止,“当然当然。”
“我们入太师府的消息,昨晚已经传回家了,今日家中父兄必定前来拜会。”鱼瑚转头与卜果交换了下眼色,“届时请太师与娘子安排我们,也好给家里一个交代。”
处置这类家务事,确实不是识迷擅长的,她开始觉得度日如年,频频朝外张望,“太师怎么还不回来……”
不过两位女郎的父亲来得比太师快,都是身穿公服,有公职在身的。见了自家女儿,也不显得有多亲近,例行公事般告诫她们,到了太师府上,要守太师府的规矩。
识迷见没人留意自己,正打算从厅堂退出去,刚要迈腿,被一位父亲叫住了,“咄,太师何时回来?”
识迷含笑望向那人,横刀眉,鹰眼黄胡须,身子虚胖说话大喘气,是个有挑战性的范本。
好在女郎阻止了父亲的无礼,凑在耳边大致把她的来历说明了。然后便换来对方的打量,有些不情不愿地赔罪,说实在失礼了。
这时大门上护卫林立,陆悯从门上进来。因位列三公,他的朝服是玄色镶红佐金丝镶滚,和寻常的官袍不一样。要是换作寻常,见到这种打扮的人,连正视都是冒犯,而今要攀亲,让两位老父亲倍感欣慰之余,也有点飘飘然。
然而飘不过一弹指,太师先发了话,“承蒙陛下厚爱,下降两位女郎,府中尚有内赞的职位空缺,让参官酌情安排吧。”
所谓的内赞,就是官邸中高阶侍女的雅称,两位老父亲兴冲冲而来,可不是为了见证女儿当侍女的。
“太师……此乃陛下恩典……”
陆悯微抬高了声量,“陛下是先行恩赏,后才得知我有婚约,天命难收,便说让我自行决断。”
四双眼睛立刻齐齐看向准备开溜的识迷,“正夫人只有一位,侧夫人可以有二三。太师总不能辜负陛下美意……”
陆悯道:“所以请女郎们暂且屈居内赞,两年过后再酌升。”
两年?黄花菜都凉了。谁都知道这个道理,起点越低,晋升越难。看看眼前这位太师,再瞅瞅这两位女郎,老父亲们不太有信心,两年后女儿能赢得太师的青睐。
“还有一条出路,”陆悯把手里的笏板递给参官,和气地笑道,“我身体一向不好,不敢耽误女郎们。女郎们若想自行婚配,我来向陛下讨这个人情,另赠女郎们田产钱帛,助女郎们风光出嫁。”
比起无望的等待,好像还是后者比较划算。两对父女筹谋了一会儿,最终选择退场。
识迷目送女郎们顶着高髻走远,视线离不开那扇形的后脑勺,“他们要是愿意等,你打算怎么办?”
雪后初霁的日光照在他脸上,眉弓高挺,深邃了眼眸。他的语调云淡风轻,“那就只好托赖偃师,照着她们的模样,替我做两个偃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