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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人倒下了, 不管他多可恶,终归是花了心血造就的,不能干放着不管。

    识迷招呼阿利刀,把人扛回卧房, 安顿在床上后打量两眼他的脸, 不可否认很好看, 但着实是不讨人喜欢啊。

    唉,看得窝火, 干脆拽过被子盖住那张脸。然后解开他的玉带, 挑开他的衣襟, 将符箓打进他的灵枢,把早就预备好的血, 一滴滴浇灌进那条细长的红线里。

    半偃是不能彻底失活的,上回早就给过他教训了,他好像忘记了。心一旦停跳,血液供给不上,重新催活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今晚不知又要熬到什么时候,真是让人苦恼!

    床上的人无知无觉, 直挺挺地躺着, 她闲来无事, 坐在窗前翻看重安城的县志。

    这座城建成只有区区五六年,但值得记录在案的大事小情很多。起先迁来几家几口, 生老病死的状况如何,后来遇上战事,多少人投军,多少人被坑杀。记录到最后,根本没有一个精确的数量了, 便写了个惊心动魄的词汇“数之不尽”。

    数之不尽,一切都是拜床上这人所赐。如今却要救他,可见太师的命不错,起码又多活一阵子。

    合上县志,她背着手,慢吞吞游荡到床前。从他微敞的交领下看见他的脖颈,匀称、纤长,但有力。要是拿刀在上面划拉一下,溅出的血应该就如上元夜的烟花,会染红整间屋子吧!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臆想,好不容易拉拢的人,哪能轻易让他死。

    她等了会儿,欠缺耐心了,伸出一根手指推了他一下,“陆悯,醒醒。”

    可他没有任何反应。

    回头看香炉,差不多两炷香了,再怎么也该睁眼了。难道是气血耗尽,真的死了?

    死不得啊,还没到时候。她弯下腰,打算测一测他的鼻息。但鼻息杳杳,说不清有还是没有。一时无法确定,干脆扯下他一根头发,送到了他的鼻尖。

    也不知是扯痛了他,把他痛醒了,还是确实到了还阳的时间,她忽然发现他睁开了眼。她的脸离他很近,相距大约只有一拳吧,猛见一双漆黑的瞳仁直勾勾看着她,实在把她吓了一跳。

    “醒了说一声嘛,我以为你彻底死了。”她把手垂到床沿下,悄悄甩了甩,把那根发丝甩开了。

    她本想直起腰的,可计划赶不上变化,陆悯的老毛病还是发作了。巨大的臂力落在她背心,只消一压,直直把她压趴了。

    然后识迷像叠罗汉一样压着他,她尝试了很多办法想挣脱,可都是徒劳。她就像蹦上岸的鱼,任她两头怎么用力,身子就是牢牢和他钉在一起。她顿时后悔不已,“我怎么忘了绑你,果然妇人之仁害了我自己。”

    他完全听不见她的抱怨,此时和她依偎在一起,内心便充斥着极大的满足。

    偃人进化成生人,每一次续命都像新生。染典他们有专属于自己的箱子,箱子就如母亲的子宫,能带来无限的安全感。而半偃为了尽快向生人靠拢,不会预备箱子,他的依恋无处宣泄,自然盯上了识迷,于他来说识迷就是他的箱子。

    但这种纠缠,实在令人窒息,他紧紧圈住她,几乎不给她任何挣扎的空间。他的脸贴在她的颈窝,光是抱着还不够,更喜欢亲昵地磨蹭。识迷险些要叫救命了,太师铺天盖地的眷恋令她难以招架,再这么放任下去,她怕是要死在他怀里了。

    “啪”地一声,她拍在他脸上,“你是不是装的,想占我便宜!”

    而陆悯眼神纯净,纯净得恍如小五重现。挨了打有点委屈,但显然还敢。抱住她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倒圈得更紧,怕她跑了似的。

    识迷哀叫:“松手,我快喘不上气了。”

    他这才微微放松一些,仔细看她的脸,在意识涣散中清晰地对她说:“阿迷,我喜欢你。”

    识迷说知道,“每个偃人都喜欢我,你算老几。”

    不过顶着这张脸,前一刻还争锋相对和她起争执,后一刻就变成了这样,颇有佛魔一线的刺激。

    可惜,九章府的人没有眼福。要是能亲眼目睹太师多情的模样,晤对的时候八成会忍不住笑出声。

    识迷边想边挣扎,好不容易从他密密匝匝的包围里挣出脸,喘上两口气。他虽然情难自抑,但你凶他

    两句,还是可以适当制止他的。

    遂厉声呵斥,“抱可以,但不许再蹭了,蹭出火星子怎么办!”

    他从她颈窝抬起头,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我只想与你贴紧一些,没有别的意思。”

    识迷也不知该怎么安抚他,只好拍了拍他的后背。

    其实她也搞不懂,为什么他比起一般偃人,需求会高上那么多。想必是压抑得太久,内心扭曲了,趁着天性自然时肆意发泄,可能也是一种有效的自救吧。

    就这样坚持了一炷香,终于药性过了。他默默放开她,仰天一动不动地躺着,没人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识迷是很坦然的,下床整理衣裳,回头对他说:“下次时间掐得准一点,宁早勿晚。还好倒在这里,要是倒在主计面前,岂不把人吓疯了。”

    可他迷惘的不是这点,“一个多月了,半点没有改善,还更严重了。”

    识迷道:“偃师的血,对你来说就像五石散,短暂的昏聩很正常。但你说更严重,倒不尽然。上次催活后可连手脚都控制不住,这回分明已经好多了,人不能太贪心,要懂得知足。”

    她总是一针见血,他无可辩驳,坐起身颓然抚着前额叹息,“对不住,我又失态了。”

    识迷说不要紧,“我就喜欢你事前冷若冰霜,事后热情似火的样子。人么,总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别人不理解你,我理解你。”说完还给了个体谅的微笑。

    陆悯看着她的微笑,心里翻腾起复杂的情绪,懊恼、自责又羞耻。无论他有多强大的自制力,那一小段时间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干脆丧失了记忆多好,无奈的是,他的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晰。他清楚记得她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吐纳。他甚至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幅画面,她是芳香四溢的花,他是慕名而来的蛇。他一圈圈把她盘起来,高昂着脑袋吐出信子,贪婪地感受她。他须得努力控制自己,才能避免一口把她吞掉。

    不敢再想了,简直不堪回首,他越灰心,她笑得越灿烂。他有时觉得这女郎才是最残忍的,你看她整天顶着一张笑脸,坦荡随和,其实喜怒根本不达心底。

    也许是该好好查一查她的来历了,不知她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在暗自思量,她却下了逐客令。

    “不起来走两步?”她扬了扬下巴,“能走了就回去吧,说不定赶得上对账。”

    倒地之前拉锯的问题,清醒后仍旧无法绕开。他站起身道:“你还是不肯跟我回去。”

    识迷说是啊,“我主意已定,自有打算。你放心,等我查明了原委就回九章府,和你一同探讨内情。”

    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不信任,“你要怎么查?一个女郎,万一涉险怎么办?”

    识迷说:“我还有阿利刀他们,他们都会保护我。”

    陆悯一哂,“就靠那三个偃人?”

    识迷点头,“我们没有攀交太师之前,也要行走江湖。偃人不够聪明,但很忠勇,有他们在,出不了半点乱子。”

    他见她下定了决心,知道很难让她改变主意,忖了忖道:“我给你派一队死士,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听从你的调遣。你不要误会,我没有监视你的意思,只为确保你的安全。”

    毕竟休戚相关,她活着,他才能后顾无忧。在他完全掌握偃师的行踪之前,她不能出半点差错。

    识迷自然也懂得,“世上没有人比太师更希望我长命百岁了,冲着你的心意,我也会多加保重的。至于死士,就不必了吧,阿利刀发起疯来,十个死士都打不过他。”

    她说话半真半假,很难摸清她的路数。她实在不愿意接受,他便不再强求了,略顿了下道:“你的黄金,我明日派人给你送来。但我还是要重申一遍,请女郎顾忌眼下的新身份,不要打着太师夫人的名号,在外随意抛头露面。”

    识迷点头不迭,“明白明白,我又不傻,不会给太师招麻烦的。”

    他交代完,便不再多费唇舌了,冷冷调开视线,负手走出了宅邸。

    坊院的巷道里,白鹤梁靠墙远远站着,见太师出门,忙疾步迎了上来。

    “点十名精锐,护卫夫人安全。”陆悯面无表情地吩咐。

    白鹤梁立时就明白了,垂首应了声是。

    华辇停在门前,他提裾登车,织金的镶滚落在朱红髹漆脚踏上,登了一阶,停住步子复又补充,“别被她发现。”

    白鹤梁的腰躬得更低了,深揖下的一声“是”,滚落进了车底。再直起身时,太师的华辇已经乘着灯串洒落的光,滑进了昏沉的黑夜里。

    而宅邸内的识迷则十分满意。陆悯不愧是左右王事的太师,心思缜密,急人之所急。要四处探访,荷包里首先得有钱。尤其鬼市那种地方,藏着无数让人眼前一亮的好东西,想收入囊中又不能赊账,还是多带些钱,问价的时候胆子也壮。

    至于抛头露面的问题,解决起来很简单,从箱子里翻出一张老旧的面具扣在脸上,这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从街头擦肩而过,你绝不会想看他第二眼。

    然而转念再想,过于高超的易容技巧会引起怀疑。她不信陆悯没有给她安排暗卫,既然四周遍布眼睛,还是笨拙一些,戴顶帷帽,似乎才更合理。

    无论如何,先安心睡一觉,第二天起床,一开门就见阿利刀笔直站在门前,手里抱着一个箱子,“太师派人送来的。”

    识迷没敢伸手,她要是伸手,阿利刀就敢放。一千两的分量,可不是一个女郎随便能托起的。

    向内指了指,示意他送进柜子。临出门前往四人荷包里各放上一块,抬眼见他们都眼巴巴看着自己,识迷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金子也一样。”

    三人点头不迭,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身家从未如此可观过,阿利刀连赶车时,腰板都挺得笔直。

    驱车赶往不夜天,和上次差不多,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才到城门外。

    进入不夜天找乐子是有门槛的,守门的一如既往要过所。染典他们空着两手,面面相觑,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难得走一回正门居然被索要什么过所,早知道等天黑了翻墙多方便。

    识迷则是很有底气的,不紧不慢从包袱里掏出四张过所递过去,一面对守门的说:“离人巷陆宅的人,前来拜访解夫人,请替我们传个话。”

    想必解夫人早就已经下过令了,守门的一听离人巷,阴霾厚重的脸立刻云开雾散了。

    “原来是陆宅的贵客,夫人有吩咐。贵客来了不必通传,直接引见就是了。”

    四张过所恭恭敬敬送回来,识迷重新掖进包袱里。染典等人很纳罕,压声问她:“这是哪里来的?你昨晚画的吗?”

    识迷翻翻眼,“这东西是能随便画的吗,得州府盖章才有用。我进九章府可是身负重任,不是光为了搬家。就在前天,我托参官替我们弄了四张过所,不多时他就带着钤好印的空白文书回来,上面的名字可以自己填。”

    艳典哗然,“有靠山就是硬气!阿迷,请问我们姓什么?”

    阿迷说:“姓陆啊,离人巷的牌匾写着陆宅。”

    “陆染典、陆艳典……”阿利刀问她,“我叫什么?陆阿利刀?”

    识迷道:“你又不是胡人,不兴叫四个字。名字简练最重要,你叫陆阿刀,很有侠士风范,一听就知道不好惹。”

    阿利刀似乎不太满意,“听上去像打铁的,西市铁匠铺的小子叫寿阿刀。”

    识迷砸了砸嘴,“名字不重要,姓氏才重要。你闯荡江湖的时候,就说太师是你家亲戚嘛,面子都是自己给的,机灵点儿。”

    说话间到了一座气派的府邸前,解夫人已经在台阶下等候了。虽然需要人搀扶,但容光焕发,周身透出旺盛的生命力,一看就恢复得很好。

    熟人见了面,只是微笑颔首,解夫人沉默着把人迎进门,沉默着请识迷上座。等遣退了堂上伺候的婢女,方起身向她行礼,“请女郎代我谢偃师深恩。我如今脱胎换骨,全赖偃师与女郎的成全。不知这次女郎前来,有什么示下?”

    存粹的合作关系,不需要太多情感铺垫。识迷简明扼要地说:“鬼市。请夫人

    椿日

    想办法,送我们下鹿海。”

    如果说寻常人进入不夜天很难,那么要想去鬼市,就是难上加难了。那地方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买卖,并非递一张过所,经受几句盘问就能进去的。鬼市讲究人拉人,你想下鹿海,得有老资历的人作保,并且签下生死状。所以知道鬼市的人极少,识迷也是以前听师父无意中提起,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地方。

    解夫人也答得爽快,当即便说好,“今晚子时开市,只要我发句话,女郎等就可畅行无阻。但进入鬼市容易,鬼市里的规矩却不像不夜天,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章程。我掌管得了不夜天,却掌管不了鬼市,女郎进入之后,切要自己小心。若女郎有需要,我也可以陪同前往,至少我人在,鬼市上的货主会让我三分薄面。”

    识迷却说不必,“我们自己去就行了,不麻烦夫人。我看你气息有些急促,暂且不宜行动颠簸,还是仔细静养着吧。”

    这话说完,在场的所有人都讪讪。

    毕竟当初解夫人刚换身没多久,他们就把她塞进马车,一路颠回了不夜天。现在又说她不宜行动……没办法,阿迷不把他们当人看,确实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太师也是这么过来的,习惯就好。

    解夫人自然更是不敢不满,一味点头,“好好好,多谢女郎关心。”

    艳典问:“你回来之后,家里人还认得你吗?”

    说起这个,解夫人就有话题了,“起先人老珠黄,一夜之间回春,所有人都傻了眼。好在我身边用的都是老人,跟了我们二十来年,见过我年轻时的样子。加之不夜天原本就在鬼市之上,就算找到什么偏方也不稀奇,因此无人质疑,也没有人敢过问。”

    识迷说那就好,“我还怕他们不认人,借机把你轰走呢。”

    解夫人道:“能做主的都死了,府里都是下人,哪个有这样的胆!不过说句心里话,我现下愈发感激偃师了,我是真的不能老,也没有资格老。”

    艳典一听,料定有故事,直愣愣问:“你有第二春了?”

    解夫人窒了下,“不是有第二春,是我那没用的女儿,被一个有家有室的男子骗了。那男子诈光了小女的私房钱,全拿回去供养妻子了。卖房卖地置办铺面,一应都记在妻子名下,家里缺什么,就让他来找我女儿讨要……这个糊涂的丫头,竟然还愿意给。”

    染典见解独到,“真是个好丈夫!”

    解夫人脸色又僵了僵,“别人的好丈夫,贴不到自己身上。所幸我发现及时,否则将来家业交到这不成器的丫头手上,恐怕不消一年就都被搬光了。”

    识迷和三偃感同身受,“还好、还好。”

    解夫人义愤填膺完,又露出了底气十足的神情。轻舒了口气,舒展着眉目道:“不说了,家务事让女郎见笑。诸位先歇息片刻,我这就去安排。鬼市的入口隐蔽,穿过十里阑珊,还得再往前一程。宅后的水台边停了船,随时可以取用,我命老水匠送你们去,只要看见青铜水寨的挂匾,就离鬼市不远了。”

    第27章

    有解夫人替他们安排, 一切便稳妥了。

    四个人在解府等待,时候差不多时,解夫人引他们穿过庭院,登上了宅后临河而建的水台。

    “老水匠是专跑这条水路的, 掌舵的本事很好, 但又聋又哑, 问他什么都答不上来。你们到了青铜水寨,沿着台阶往下走, 鬼市子时开市, 丑时闭市, 期间只有一个时辰,不要逗留太久, 千万赶在闭市之前回来。”解夫人喋喋嘱咐着,“不管是想找货,还是找人,不要随意相信任何一个上来搭讪的。那地方可黑得很,也没有法度能管束,要是在那里失去踪迹, 这辈子可就回不来了。”

    识迷颔首说好, 忽然冒出个疑问, “鬼市上可有人懂得机关术?”

    解夫人道:“墨家的机关术吗?连弩车和木鹰什么的倒是见过,还有鲁班术, 操控着木傀儡翻筋斗的也有,但如偃师一样的手艺,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倘或有,我也不用等到今日了。”

    这时一条狭长的叶子船停靠过来,比起上回识迷和太师乘坐的, 要长上许多。老水匠摇动船桨,尖尖的船头划开水面,却连一点水声都没有。只听见断断续续的歌声伴着连天的灯火,从远处滚滚而来。

    这地方真是个适合醉生梦死的仙境啊,平民百姓吹灯睡觉的时候,这里的逍遥快活才刚开始。

    偃人们来过不夜天,但那时候只一门心思达成目标,根本无心爱良夜。这次不一样,是带着脑子来的,因此四下张望,坐在前排的艳典回头问:“阿迷,你说有人亲嘴,我怎么没看见?”

    识迷说别急,“得进了十里阑珊才能看到,还早着呢。”

    亲嘴这件事,作为偃人很难理解。生人有时候蛮有意思,吃饭用的工具,闲暇时候啃来啃去,不知能啃出什么特别的滋味。越是不懂,就越是爱看,所以找了一路。可惜今天游玩十里阑珊的有情人不多,直到看见青铜水寨的牌匾,艳典也没能如愿以偿。

    所谓的青铜水寨,是用青铜建立的蜿蜒水榭,得穿过十里阑珊之后的几个急弯才能得见。因为水流过于湍急,穿行存在危险,因此除了奔着鬼市来的,基本不会有人造访这里。

    老水匠把他们送上水榭,抬手着力比划,指引他们往前。又指指自己,表示会在这里等候,确保他们后顾无忧。

    识迷点点头,带着三个偃人朝入口走去。走了一程,发现阿利刀居然缩在她身后,她顿时有些迷茫了,“你很害怕?”

    阿利刀哆哆嗦嗦说是啊,“路好黑,不会有鬼吧?”

    一个偃人,居然怕鬼,真是闻所未闻。

    识迷叹了口气,“路黑有灯笼啊,你把灯笼提起来,就能看清前路了。”

    阿利刀这才想起自己手上有照明,讪讪笑了笑,“我一时给忘了。”

    染典鄙夷地推了他一把,“天天吹嘘自己是汉子,汉子缩在女郎身后,真好意思。”

    于是转换队形,阿利刀走在了最前面。没有打开机簧的偃人是这样的,没有什么战斗力,胆子还很小,往前迈一步,都得试探试探脚下是水还是土。

    不过伸手不见五指,也只在通道最初的那一段,再往前就豁然开朗了。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鬼市所在的沟壑,并非怪石嶙峋阴暗潮湿,这地方沿袭了青铜水寨的风格,整条地道的四壁都是青铜制成的,浇筑着狰狞的兽纹。两侧墙上插着火把,直直向前延伸,遥远的尽头火光更盛,依稀听得见吵吵嚷嚷的说话声,不知道内情的,大概会以为它只是个普通的集市吧。

    一行人走到入口处时,猛地闪现两名彪形大汉,身量足有九尺高,满脸的络腮胡,一副凶神恶煞的长相。

    阿利刀吓得倒退了一步,仰头看那两个人,语调里带着怯懦,“我们是朋友介绍来的。”

    “谁?”彪形大汉毫不废话。

    “解夫人。”阿利刀咽了口唾沫,“不夜天她说了算。”

    果然报上了名号,那两人就不再难为他们了。只是扯过一张皱巴巴的纸,往旁边的桌面上一拍,“签下生死状,生死自行负责。”

    阵仗很是吓人,他们逐一上前签字画押,最后一个人写完,鬼市入口的那道青铜闸门,方才沉重而缓慢地升起来。

    四人穿过闸门,里面的情景令人震撼,这是一个更大的青铜铸造的世界。深渠两壁是两张对起的佛面,分辨不出是哪路神仙,总之目眦欲裂,应当是忿怒相。而谁又能想到,建在水底的集市,一点泥水都不沾,地面铺着巨大的青铜板,广场两侧是规整的青铜楼,铺面一家挨着一家,家家灯火通明。里面陈列的,确实是市面上看不见的东西,上古流传下来的机关术已经不稀奇了,居然还有什么梦貘胎、画皮灯

    、始皇龙气瓶……

    “龙气瓶是什么?”阿利刀问,“是龙放的屁吗?”

    三人都看向识迷,毕竟识迷是四人中学识最渊博的,她仔细同他们解释,“传说龙气瓶里,装着始皇帝临终前呼出的最后一口气,能炼兵器,也能使人不畏疼痛,力大无穷。”

    染典直咧嘴,“不就是尸气吗,那口气可剧毒无比。”

    “梦貘胎又是什么?”阿利刀指了指那只发着绿光的瓶子,“里面装的是老鼠还是猫?”

    识迷觉得这些偃人是该多读读书了,“梦貘没出生的胎儿,能让人做美梦,梦里你想亲自生孩子都可以。”

    阿利刀顿时嗷嗷叫,“我一个男子,生什么孩子!”

    这里正说着,冷不丁边上冒出个声音,“都是骗人的,世上哪来什么梦貘!”

    众人扭头看,来人是个穿着宽大罩衣的小老头,不起眼,还很矮。他尽力堆出一个和蔼的笑,“不过我倒是真有办法让你做一场梦,这梦是好是坏由你定,只要价钱合适,自用或是他用都可以,想将梦境混淆成现实,也不成问题。”

    识迷想起了解夫人的话,半路搭讪的都是骗子,便摇头道:“我们不想做梦,阁下向别人兜售去吧。”

    小老头啧了声,“你们可是看我没有铺面,信不过我?越是灯火辉煌,宰客越狠,你们不知道吗?反倒像我这种走街串巷的,做的都是良心生意,你们是头一次来鬼市吧,全不懂这市面上的门道啊。”

    他一通天花乱坠,换来的却是四人更大的质疑,“阁下常在这里兜售美梦?”

    他说:“也不是。近来手头紧,重出江湖换些银钱花而已。”

    艳典看这小老头很不顺眼,“没名没号的小贩,我宁愿买梦貘胎,也不相信你。”

    小老头胡子上翻,“果然是隐世太久,居然有人不知道我魇师的名号。”

    四人俱一惊,“你是偃师?”

    魇师说对啊,“夜卧魇寤,非外来之鬼,乃心识之幻也。”说罢小小谦虚了一下,“一支幻香便入梦,江湖人称魇师,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识迷这才弄明白,此魇非彼偃,这就是个制造幻术的江湖术士罢了,更不可信了。

    于是连连摆手,“夜里不做梦,一觉到天亮,才是我们的毕生追求。阁下的好意心领了,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魇师的脸立刻拉长了,“有眼无珠,不识货!”

    四人抱头鼠窜,挨了两句骂,换来了脱身,其实还是值得的。

    总之目标不能转移,主要寻找那种瞬间将人化粉的药,可明里暗里询问了好几家铺面,结果都摇头说没有。

    好不容易遇见一家愿意指引的,那掌柜说:“有一种药,叫饕餮涎,据说能化人骨肉不留痕迹,你们可以去问问。”

    然后往远处的角落一指,那是个就地摆放的小摊子,摊主盘腿坐在地上,一看就是整月没开过张的。

    四人忙兴冲冲赶过去,先打探药效,再决定下定打交道,结果打听了半天,这饕餮涎虽能化尸,却做不到顷刻将骨肉消弭于无形,得等上一盏茶时间。所以白高兴一场,鬼市上根本没有这种药,破解太长公主的案子,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艳典叉着腰说:“别找了,依我说太长公主就是鬼。”

    识迷脑子疼,唉声叹气道:“哪有大白天见鬼的。她站在窗前,影子拉得老长,鬼是没有影子的,你再想想别的缘故吧。”

    四人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在鬼市上,这鬼市并不算很长,至多一里便到头了。案子没有头绪,荷包里的钱也花不出去,这趟是标准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正灰心,路过了一个摆放在屋角的小画摊,那摊主是个年轻的读书人,生得白净文弱,正提着笔,坐在胡床上画人脸。

    再看他摊上的货品,男女老少都有,这算碰上同行了,识迷便停下步子看他的笔触,一勾一描间,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是人皮易容术,鬼市上怎么会出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如此熟练地运用起了偃师的绝技。

    识迷决定探探虚实,掀起帷帽,笑着说,“我要一张老妪的脸。请先生照着我的样子,推演出四十年后的长相。”

    那年轻人闻言,仔细查看她的五官,和声细语道:“女郎须先下定,今日来不及了,十五日后你再来取,届时钱货两讫。”

    识迷掏出一锭金子,放在了他的颜料盒旁,“我想今日就取走,等不到十五日后了。请先生为我加加急,我明日还要出远门,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年轻人看着那块沉甸甸的金子,略沉吟了片刻道:“女郎若有耐心,就请稍待吧。”

    识迷说好,偏身在摊前的竹凳上坐下,仔细审视他的一举一动。越看心里越起疑,运笔的方式居然也一模一样,难道是遇上同门了吗?

    那年轻人倒是一副从容舒展的样子,专注于笔下的勾勒,一忙起来就有些忘我。他一直是左边侧脸冲外,商谈买卖也只是微微偏过头,看不见全脸。

    识迷不甘心,扫了眼桌上摆放的各色花钿,指了指最右侧的那一朵,“请替我加上这个。”

    老妪的脸上要加花钿?这个要求奇怪得很,但看在钱的份上,摊主也不会有异议。

    年轻人回了回头,因距离有些远,必要转身来取。就在那一瞬,垂落的发丝间露出右侧的脖颈,耳后分明插着一支银针,他居然是个偃人!

    识迷一时糊涂了,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偃师做过几个偃人都有记录,她记得清清楚楚,其中绝对没有他。且这个偃人和阿利刀等完全不同,他能画人面,能自如地与人交谈,灵智分明已经接近生人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偃人存在!

    身后的染典等人也察觉了,只是帷帽上垂落的面纱挡住了脸,看不见他们的震惊罢了。

    不知是不是目光太炽烈,让他感觉不适了,他抬眼望了望识迷,轻轻一笑道:“女郎果真要老妪的脸吗?现在更改还来得及。”

    识迷很肯定,“就要老妪。”顿了顿又套近乎,“先生是中都人吗?我家经营镖局,镖客常要易容,你若愿意,往后专替我家画面具吧,俸银绝不比这里低,怎么样?”

    无奈对方没有兴趣,“在鬼市出摊,只有初一十五忙碌些,余下的时间还要在家照顾老母,多谢女郎抬举。”

    识迷叹了口气,“真可惜。那先生怎么称呼?下次我若还要定面具,如何打听到你?”

    “只要出摊,便一定摆在这里。”他慢悠悠说,“我叫第五海,女郎唤我第五就好。”

    第五海,这名字真是取得玄妙。只听说有四海,他却叫第五海,这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啊。替他取名的人,定是深不见底的高人。

    人皮面具真要虔心画起来,耗时并不需要太久。终于赶在闭市之前画好了,第五海把人面交到她手上,另给了一瓶药,“用时只需一滴,点在眉心足矣。”

    识迷道好,仔细收进袖袋,便就此别过了。

    四人往出口处走,脚下匆促,走得很快。识迷压声问:“你们看见了吗?”

    三人不说话,闷闷地“嗯”了声。

    识迷纳罕地回头看他们,挑起的面纱后露出三张颓败的脸,阿利刀显然遭受了打击,“为什么他看上去比我们聪明得多,还会画画!”

    这个问题怎么解答呢,识迷道:“偃人的功能各不一样嘛,他是专门用来绘制人皮面具的,术业有专攻,你们不用和他比。”

    “那我们的专攻是什么?”艳典问。

    识迷细数,“有很多,搬货、洒扫庭院、熬煮鸡汤。最要紧一点,你们很能打,三个人胜过千军万马。”

    这下他们才高兴起来,“原来我们这么有用,阿迷有我们,真是好福气!”

    识迷笑着说是,

    暗暗松了口气。但第五海确实令她迷惑,他究竟是出自谁手?坠楼的太长公主,会不会和背后的人有关?

    所以查出这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很重要,她也急于弄清,那人的偃术究竟从何而来,和偃师是什么关系。

    她来前打听过,鬼市只有一个出入口,他们可以盯住第五海,顺藤摸瓜追踪下去。于是退出青铜水寨,让老水匠远远停住船,熄灭了船上渔火,静待第五海现身。

    等了不多久,见鬼市上的商客络绎出来,各自摇上船,转眼就在黑暗中各奔东西了。

    老水匠划船果然很有一套,船上载了五个人,也能紧紧跟住前面的叶子船。这鹿海很大,任何一处河堤都可以停靠,在远离城中灯火的地方,第五海的小船终于靠了岸。

    这里是不夜天绝无仅有的僻静处,中都入夜后会闭市,不夜天是不设宵禁的。他们远远看着第五海呈递过所出了城,独自挑着一盏青灯,走上了郊野蜿蜒曲折的小径。

    袍角轻拂过青草,露水沾湿了袍裾。

    那盏幽幽的灯越行进越慢,最后停住了。

    “贵客为何一直跟着我?是对面具有所不满吗?”第五海早就察觉了,转回身,冷冷望过来。

    四人慢慢走近,识迷道:“我要见你的主人,请你为我引荐。”

    第五海凉笑,“什么主人,哪里来的主人。女郎若想要回金子,还你就是了。”

    他说着,指尖一捻,金子疾射向识迷。

    识迷正要接,边上杀出了九章府的暗卫,横刀“叮”地一声打落了那块金子。然后在刀光剑影中,第五海终于拔脱了耳后的销钉,就像困在牢笼中的狮虎,一下冲破了桎梏,那种惊人的爆发力,完全是血肉之躯无法抗衡的。

    陆悯的暗卫很厉害——于生人来说很厉害,但面对精铁制成的偃人不堪一击,区区几个回合,数十人便已倒下了。

    阿利刀和染典艳典见状,震出了耳后的银针,持刀杀过去。偃人之间的交战,电光火石迅如雷霆,识迷站在小径上静静看着,她知道单凭他们三个,不是这高段偃术的对手。

    果然不出所料,偃人们渐渐落了下乘。第五海回身一顾,那水磨镜制成的眼睛,在黑夜中精光大作,识迷知道他对她起了杀心。

    好在她有防备,在他转身朝她攻来的时候,她扬手洒出了无数折叠的机簧。一瞬间,黄豆大小的铁片舒张重组,乘着扫过的凉风,化成几十个持剑傀儡向他袭去。

    傀儡不是偃人,是工艺最简单的工具,它们色彩绚丽,没有思维,不知道退缩也不知道痛,只要接收了指令,便粉身碎骨地去完成。就算第五海战力超群,对付三名偃人外加几十傀儡,终究是难以招架。在他疲于应对的时候,识迷手执陨铁剑,直直刺向了他的后心。

    但凡偃人,不论多精妙,都有致命的弱点。她观察了良久,他的四肢胸口甚至是头颅,都可以直面重创,唯有后心,是他一直下意识回避的。她手里的陨铁剑,只要触及他的命门,就会令他全身崩解……

    她猛地想起来,太长公主是否就是以这样自毁的形式消失无踪的。她这两天费力地追寻真相,却没想到真相其实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剑首如箭镞,精准地直击靶心,但就在命中的前一刻,被忽来的一只斗笠打偏了。

    识迷收剑笑起来,明眸皓齿,杀气逼人,“来了?”

    黑暗中的人,嗓音凉如冰霜,“没有菩萨心肠,却有金刚手段。灵引山的人向来如此,惯会赶尽杀绝。”

    第28章

    听这话音, 对灵引山成见颇深啊。

    识迷的笑意愈发盛了,“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灵引山一向有好名声,轮不到外人擅自评断。”

    鞋底踩踏过枯草, 那个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男子, 终于慢慢走到了她面前。

    他大约四十上下, 穿最寻常的衣衫,一副渔人的打扮。右边脸颊靠近耳根的位置, 有被火烫炽的痕迹, 留下巴掌大一块肉红色的结缔。若论样貌, 到了这个年纪依旧可算清朗俊逸,且他有天生的秀骨, 站在人群中,也是一眼出挑的那一种。

    她的话引来了他的讥嘲,他一哂道:“外人?女郎果真是年少,我在山中修行的时候,你恐怕还未出生呢。”

    口气大得很,但也让她听出了端倪, “阁下是同门?”

    对面的人没有应答, 调开视线远望, 偃人与傀儡依旧缠斗不休。他吹了声哨子,第五海得令, 飞速回到他身后,傀儡的速度更快,立刻集结成群,再次向他们袭来。

    然而这次连身都没能近,那人一扬手, 袖里飞出无数短针,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笔直地插入每一个傀儡的眉心。那些傀儡立刻应声落地,彻底失去了生气。

    阿利刀和染典艳典随后杀到,识迷见势不妙,一声哨响召回了他们。双方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她看懂了,这人确实是灵引山的门人。他的技艺自然远在她之上,仅凭手里一个偃人,就逼得她使出了全力,若是不放那些傀儡,阿利刀三人绝对不是第五海的对手。

    她开始快速翻找记忆,想起师父曾有一次和她提起以前的得意弟子,话里带着无尽的惋惜。识迷追问,师父摇摇头,只说缘分已尽,不愿再说起了。而那位师兄离开灵引山后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难道就是他吗?

    识迷盯着眼前人,他举止娴雅,把银针重又插回了第五海耳后。见那偃人战得衣衫不整,抬手仔细替他抻了抻。

    识迷回头看看身后这三个,他们眼神懵懂,衣衫褴褛。可能有点羡慕人家对待偃人的温柔,三双眼睛都巴巴地看着她,弄得她很惭愧,只好一一替他们整理了下衣襟。

    只可惜了陆悯派来的暗卫,十个一个没剩,死了满地,回去不知怎么交代才好。

    那人大概也看出了她的为难,淡声道:“寒舍就在前面,既然来了,就请去坐坐吧。这里留给第五打扫,埋了就是了。”

    留人家独自掩埋,似乎不太好,识迷吩咐阿利刀等帮忙,自己跟着去了他的渔舍。

    说是渔舍,倒真不是谦虚,两间茅草屋,进门墙上挂着蓑衣鱼篓,完全看不出是个善机关的手艺人住处。

    “坐吧。”他比了比手,从炉子上取来铜茶吊给她添茶,曼声道,“我这小屋,从来没有外客造访,女郎是第一位。”

    识迷不是来同他话家常的,她只想弄清他的底细,“刚才那偃人,是阁下制作的吗?”

    他“哦”了声,“你是说第五?若没有你们寻根究底,我都快忘了他是偃人了。我没有家人,做个偃人放在身边,可以寥慰寂寞。你不也一样吗,做了三个陪伴左右。”

    识迷懒于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问他:“阁下是否曾在灵引山修行过?拜过危真人为师?”

    那些词汇似乎需要时间消化,他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浮起一个笑,“乍一听,像上辈子的事。危真人应当和你提起过我吧,我就是那个叛出师门的逆徒,顾镜观。”

    短短两句话,蕴含的内容真不少。识迷最懂得见风使舵,立刻就如见了至亲一样,一口一个顾师兄叫开了。

    “我是你的小师妹,解识迷。我曾有一次,听师父提起以前最有天分的弟子,师父说他姓顾,想必就是师兄吧。至于判出师门……师兄,你为何叛出师门?是师父对你不好吗?还是山里岁月寂寞,你待不下去了,才偷偷溜下山的?”

    她两眼雪亮,对刺探秘辛饶有兴趣。顾镜观便知道,以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师门从来没有作为警示后来者的例子,心里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

    轻舒了一口气,十三年过去了,原以为早就已经释怀,但再见同门,才知道这口气一直提着,从未放下。不过说起往事,终归不太愿意面对,他望着面前的女郎,无情无绪地问:“

    椿日

    你嫁给了自己亲手制成的偃人,师门可知情?”

    识迷愣了下,缓缓摇头,“我没有回禀师门,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顾镜观发笑,“你不知道师门的头一条门规,就是不得与偃人生情吗?”

    识迷有点慌,急于辩解:“我没有与偃人生情,这么做有我自己的道理,就算师门怪罪,我也不后悔。”

    正是后半句话,让顾镜观生出诸多感慨,“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吗?”

    灵引山的这一脉,是专做机关术的,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只是入门的小玩意儿。危真人收徒不多,至今也就四人,顾镜观之前有一位大师兄,进山两年就跑了,连半点皮毛都没学成。他之后还有一位,寻死觅活拜入门下,可惜资质平平,五年都学不会驱动术。最后便是这位小师妹,那时他已不在灵引山了,但听说师父收了虞朝的公主为徒,断言她天分极高,今日一试,果然没有看走眼。

    所以面前的女郎,就是虞朝的龙龛公主,恰好她姓解,姓氏也对上了。饶有兴趣的人变成了他,“你所谓的道理,是报仇复国吗?”

    一向顶着笑脸的识迷,这次沉寂下来,炽热的愤怒点燃了她的眼睛,“我确实要报仇,但不为复国,是为镇守中都,最后被坑杀的二十万将士。”

    这些隐情说出来,长久充斥内心的郁塞,也终于得到了纾解。

    她是在虞朝灭国之后才得知消息的,当日就辞别师父,背起她的机关匣,离开了灵引山。她先回到白玉京,那时城刚破,触目所及全是死人和废墟。龙城里的皇族被清理出去,尸首扔在城外的窑厂,她从死人堆里翻出她的父母,父亲的胸口还插着一支断剑,她把父母安葬后,就提着这支断剑隐藏进了重安城。

    为什么是重安城?因为那里距离白玉京稍远,可以免受燕军一轮又一轮的战后清剿。她独自一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夜以继日制作偃人和傀儡,她心里憋着一团火,就是这团火,让她一直坚持到现在。

    十年二十年的蛰伏,她等不及,得想些办法走捷径,助她拿下中都。中都有护城六卫,这些人当初都是攻城的精锐,有了他们,不说掀翻燕朝,让鸠占鹊巢的圣元帝抖上两抖,总是可以的。

    顾镜观看着她,从她脸上看见了不可逆转的决绝。他吁了口气,问:“你不怕失败吗?单枪匹马和一个国家为敌,胜算有多少?”

    识迷道:“我只问心迹,不问前程。我如今是个孤女,走一步算一步,自毁又有什么关系,最后让那些燕人知道虞人没有死尽,就是我的胜利。”

    顾镜观听罢,也赞叹起这小女郎的决心了,“我起先不敢确定你的身份,以为你是贪慕陆悯的权势,才以师门的机关术替他续命,看来是我误会了你。”

    识迷不是个自苦的人,虽然经历了诸多打击,也没有改变她的脾性。

    她笑得眉眼弯弯,“师兄没听说吗,安伞节上有前朝阵亡的将领出没。你不知道我那时为了做出相似的五官身量,曾连夜挖开好几座坟。幸好那些燕人把节度使和三位副将另埋了,否则古战场那么大,我就算挖废了双手,也找不到他们。”

    打趣的语调,说出了剜心的话。顾镜观默然看着她,暗叹这小小的女郎,远比他想象的孤勇。

    识迷心里惦记的是另一件事,“那日我在扶摇东方设宴,宴上太长公主坠楼,尸首一直未找到,请问师兄,一切是不是你的安排?”

    已然开诚布公说到了这里,好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顾镜观说是,“那个偃人,是我十三年前做成的。原本是为了支使她杀人,可惜要杀的那人死在了战场上,就让她继续留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了。”

    果然对上了,可见陆悯确实是个敏锐的人,设想的方向竟一点没错。

    “我与太长公主只有一面之缘,那时就纳闷,她的面貌和年龄不相称,今日求证了师兄,才确信当真有隐情。”她灼灼地望着他又问,“那么坠楼一事,是为了引我查访,必要的时候清理门户吗?”

    可这话却引得顾镜观苦笑连连,“我一个叛出师门的人,有什么资格清理门户。我只想让你知道收敛,切勿让偃术沦为燕朝君臣手中的玩物。尤其是陆悯,此人当防,就算你嫁了他,最好也别忘初心,更不要弄出什么日久生情来。”

    这回她倒是一扫玩味,正色对顾镜观道:“师兄放心,我只想借他达成目的。他是我亲手做出来的偃人,哪里值得我日久生情。”

    然而顾镜观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喃喃道:“世上的事说不准。你如今轻视他,甚至是恨他,焉知有朝一日他不会让你铭心刻骨,痛彻心扉……”

    识迷不解地看着他,难以看穿这位叛出师门的师兄,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他的天分那么高,高得足令她仰望,当年若是没有离开灵引山,他的成就,应当不会比师父低吧。

    “师兄……”她见他出神,轻声唤他,“我今日在鬼市上第一次见到第五海,就被他的精妙折服了。我自觉钻研机关术多年,也算小有所成,但面对第五海,真真是自叹弗如。我的偃人虽也不差,但灵智很难彻底开化,且战力与第五海悬殊,现在回头想想,简直不配自称偃师。”

    她愁眉苦脸,顾镜观见状一笑,“不要妄自菲薄,你入门才十几年,我呢,至今三十余年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成就必定比我大。且换身的偃术,我到现在都不曾真正尝试过,离开灵引山后只做成两个偃人,一是坠楼的太长公主,另一个是第五海。”

    识迷道:“光这两个,已经胜过千千万万了。不过我还是没弄明白,你说做了个太长公主,是为了让她杀人,你在世上也有仇家吗?”

    顾镜观握着杯盏的手指紧了紧,低头说有,“要想道清原委,恐怕得把我的过往,抖落个底朝天了。”

    识迷终归是个知趣的人,谁还没有些不愿揭开的伤疤,她就算再冒失,也不能逮着人家刨根问底。

    但人孤寂得太久,其实都有倾诉的欲望,在她低头饮茶的时候,听见他忽地神来一笔,“那个仇家,现在与你有几分关系,是你的家翁,辅国侯陆悬舟。”

    识迷迷糊了片刻,才明白他所谓的家翁,是陆悯的父亲。

    早前制作陆空山的时候,她也曾动过心思,想做个陆悬舟的拓本,可惜因不知道其真实的长相,只好就此作罢。没想到过世多年的陆悬舟,居然和顾师兄有一段仇怨,究竟是什么仇,她不便打听,只好充满求知欲地看着他,等他自己主动告诉她。

    顾镜观抬了抬眼,“想知道?”

    识迷点点头,“嗯。”

    时隔多年,已经没有当初的义愤了,他娓娓道:“这仇,是在我离开师门之后结下的。我四岁入灵引山,跟随师傅习学机关术,十三岁做了第一个偃人,给她取名叫妙若。不知是不是最初的尝试,花费了最多的心思,这个偃人比之后做成的都要聪明,加之我的技艺日渐精进,每隔一段时间便替她修整,因此妙若的灵智越来越开化,渐渐有了生人的喜怒哀乐。只是她胆子小,整天和我形影不离,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师门看来有违门规,勒令我毁了妙若。我不懂,难道因为她依恋我,就容不下她吗?她跟在我身边十年,对我来说已经是个活人了,十年以血供养,怎么能没有感情,摧毁她,与杀人何异!”

    识迷从他平淡的讲述里,隐约窥见了他对门规耿耿于怀的玄机。

    他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里,脸上流露出无尽的忧伤,略缓了缓,方才继续,“那时执法的长老催得很紧,我每一日都在饱受煎熬,我也想过听从师命,但看见妙若的眼睛,又下不了狠心。后来我做了个决定,带她离开灵引山,但我自小在山里长大,除了制作机关,什么都不会。在外风餐露宿,受了很多苦,

    妙若的陪伴无法抵消那些挫折,我开始变得暴躁,甚至怨恨她,都是她,害我走到如此地步。但妙若总是逆来顺受,她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可越是这样越让我愤怒。然后某一日,山洞外忽然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就是陆悬舟。他起先好言诱哄,让我为他效力,替他制作偃人,被我拒绝之后便暴露了真面目,试图生擒我。我们退进山洞,洞口设了机关,他强攻不破就放火焚烧。火势很大,无路可退时,发现洞顶居然有个出口。我想送妙若先出去,可她不答应,说偃人没了供养,最后也是死路一条,执意让我先走。于是我踩在她肩上爬出洞口,可是等我回身去救她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葬身在火海里。”

    他说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缓慢地眨动着眼睛,又缓慢地说:“她在时,我怨恨她,怪她毁了我的一生。失去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习惯了她在左右,想起从此没有她,我就剜心一般的疼。后来我做了很多和她一样的偃人,没有用,都失败了。我发誓要找陆悬舟报仇,让他也经受痛失所爱的折磨,我花费五个月,做成了太长公主,正雄心勃勃打算杀他时,却传来了他战死的消息。”说到这里,他又苦笑了下,“我这一辈子,好像做什么都慢了一步,失去妙若才懂得对她的感情,陆悬舟战死沙场后,杀他的利器方做成……都是命吧,不得不认。”

    识迷终于弄清了他离开师门的来龙去脉,但又有新的问题浮现,“陆悬舟死时,陆悯已经入朝了,太长公主也早就嫁人生子,这两个人怎么会有这段渊源?曾经是青梅竹马吗?”

    顾镜观倒有些尴尬,“男女之间的事很难说清,便是婚后,也有可能一见钟情。”

    识迷啧啧,“那陆悯此人很值得怀疑,儿子随爹,哪天他忽然情窦初开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顾镜观瞥了瞥她,“你不是说,不会与偃人生情吗?”

    识迷说是啊,“我不与他生情,也不能让他与别的女郎生情。毕竟我还要靠他办事,若他被女子掣肘,我岂不是得花心思对付那些女郎?”不过话又说回来,“陆悬舟死了,他儿子还活着,师兄之所以在我们酬谢宾客的宴会上安排太长公主坠楼,想必不光是为提醒我,也有给陆悯下绊子的用意吧?不过陆悯没那么容易对付,圣元帝还有倚重他的地方,区区一位长公主的死,不会对他的仕途有任何影响。”

    顾镜观颔首,“我也知道,其实并非为了给他下马威,只是那个偃人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再留着,只会招来麻烦。我隐藏在乡野间多年,早前的心志早就磨没了,如今不过打打渔,蹉跎岁月而已。”

    识迷有了个好主张,小心翼翼道:“师兄的技艺远在我之上,太长公主十三年都未被儿女识破,偃人开透了灵智,要想取谁而代之,岂不是易如反掌吗。师兄帮帮我吧,助我拿下重安城,直取白玉京。”

    顾镜观一笑,“说到底,你还是要复国。”

    识迷沉默了下道:“解氏的族人没有死绝,剩余的族亲囚禁在上都城里。燕君拿他们当牲口一样圈养,等他们乱交,等他们发狂。如果能复国,天下谁人做不得皇帝!若不能,至少把他们救出来,也算给了先父一个交代。”

    顾镜观思忖了下,仍有推辞的意思,“我与第五海在此多年,已经习惯了散漫的日子,不想再卷入是非了。”

    识迷说是,“我明白师兄的想法,但你可曾想过,既然吸引我来到此地,就很难再独善其身了。那十个死士没留下活口,未必就能瞒天过海,九章府有斥候,也许消息现在已经传到陆悯耳朵里了。师兄与其东躲西藏,不如跟我回离人巷,那地方陆悯暂且不会动,我也正好缺人顶替偃师……”她说罢,讪讪笑了笑,“我一直宣称我是个半偃,没有泄露真实的身份。万一他对我起疑,一不做二不休囚禁我,那我这一身血,可够他活到七老八十了。”

    顾镜观不由叹息,“你着实是莽撞,只要他下定决心冒险一试,你的谎话即刻会被戳穿。”

    她巴结地龇牙笑,“所以我亟需师兄帮忙。假偃师早晚应付不了他,我要个大活人来充当偃师的角色,没有人比师兄更适合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寂寞了,这人世间没有一个能与他交谈的人,同门的出现,于他来说也是救赎。识迷再三地央告,他最后没有拒绝,沉吟了片刻颔首,“我活着也无趣,就帮你这一回吧。”

    屋里商定了大事,门外偷听半晌的四人面面相觑。

    阿利刀说:“原来阿迷就是偃师,难怪她从来不死。”

    染典抱胸摇头,“居然被她瞒了这么久。”

    艳典问:“要继续装作不知情吗?阿迷会不会担心我们不小心说漏了嘴?”

    然而没等他们琢磨完,第五海出手如风,已经把他们打晕了。

    三人撞破门,直挺挺倒进屋里,坐在炉子前的识迷讶然回头,见第五海面无表情地说:“他们知道内情了,为免节外生枝,我让他们小睡片刻,要不要保留记忆,女郎自行斟酌。”

    第29章

    果真是最成功的偃人, 能够不借助偃师独立思考。识迷对他的羡慕可说毫不遮掩,对顾镜观道:“师兄,得空你再教教我吧!我的手艺还没学到家,着急下山, 遇见了迈步过去的坎儿, 也无人能请教。”

    顾镜观笑了笑, “偃人就如孩子一样,年岁渐长, 自然会懂得更多。你的偃人不傻, 只是还没到时候罢了。”

    话虽这样说, 但起点高与低,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她朝第五海招了招手, “你来,让师叔仔细瞧瞧。”

    第五海有些别扭,觑了觑主人,见他笑吟吟并未阻止,只好不情不愿走到了自称师叔的小女郎面前。

    识迷牵过他的手,翻来覆去看, 又捏了捏肩胛的榫头, 啧啧道:“天衣无缝, 真是天衣无缝!”

    她到处摩挲,第五海实在承受不了这份厚爱, 闷声道:“水缸里没水了,我去把水装满。”便借故遁逃了。

    识迷说你看,“他还知道害羞,多聪明!若是把他的脸换掉,换成陆悯……”

    顾镜观打消了她的念头, “他虽然通人性,但也只会画人皮面具。陆悯是太师,他精通的东西第五海一窍不通,就算换了脸也没用,很快便会被人识破的。”

    识迷不由失望,但也明白这个道理,位高权重者哪里那么容易取代。其实她看见第五海,就冒出了更大胆的想法,换掉陆悯还不够彻底,若是能直接换掉圣元帝,那才是痛快到了极致。

    顾镜观当然不知道她此时在打什么主意,他离开师门多年,心里一直深深挂念着,“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识迷说:“师父的身体很不错,时常爱在山里转转,他脚程快,有时候我都赶不上他。但我下山两年了,一直忙于制作偃人,也没有回去看望过他……其实是不敢,我怕师父不满我的所作所为,怕他责怪我,把我逐出师门。”

    两个人说起师父,都深感惦念和愧疚。

    危真人一生只收了四名弟子,两个不成器,不提也罢。两个倒是入了门,也承袭了机关术,可惜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了灵引山。如今身边一个嫡传都没有,想想实在很对不起他。

    “等我完成了夙愿,我们一道回灵引山吧。”识迷道,“师父应当不知道妙若早就没了,无论当初有多埋怨你,这么多年过去,肯定已经释怀了。”

    顾镜观点了点头,“没有下山前,总觉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比山里有意思。如今入世了,才觉得这人世糟乱,不如归去。”

    无论如何,能遇见同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寂寞的人世找到了最后的温暖,即便从未见过面,也不妨碍天生的亲近。

    接下来便是想办法回到重安城了,这地方不能再逗留,谁知道死士的失踪,会不会很快引来陆悯。

    识迷把那三傻催活了,洗刷掉了战后的那段记忆,告诉他们顾镜观就是偃师。

    偃人对偃师的爱戴是

    发自肺腑的,第一次见到偃师的真面目,比百姓见到皇帝还要激动,直白地说:“偃师别再披斗篷了,夏天热得慌,会长痱子的。”

    识迷忍不住要扶额,顾镜观却发笑,“果然天质自然。”

    其实偃人的性情,一大部分来源自制作他们的人。性子沉静的偃师,制作出来的大多幽寂,而生性活泼的,创造的自然个个灵动。

    至于怎么赶回中都,虽然地处荒郊野外,却也难不住他们。机关术制成的车马,可比用骡马拉的快多了,折叠起来的机簧照着空地上一扔,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天色微亮的时候赶到重安城外,再把机关收起来,城门一开,一行六人混在熙攘的人群中步行入城,识迷把顾镜观和第五海带回离人坊安顿,自己看看时辰,该赶回九章府了。

    回去怎么应付,还没想好,反正走一步算一步吧。

    顾镜观有些担忧,叮嘱识迷切要小心。

    识迷很有把握,“陆悯暂且不能奈我何,放心,我自有办法和他周旋。”

    至于怎么周旋,无外乎简单地敷衍两句,他要是不依不饶,她只能躺下装死了。

    于是带着阿利刀和二典回到独楼,内务参官立刻就把消息传进了议事堂。

    彼时陆悯正忙公务,薛城一带有匪患,他下令平虏卫前去剿灭,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进来的参赞打断了。

    虽然参赞事先并不知道太师夫人回过娘家,但既然太师后宅的问题解决了,就值得禀报喜讯。于是一字不落地传递到太师面前,“夫人回来了,谈笑风生,神情自若。”

    陆悯的脸色沉了沉,“你是新任职吗?这种事,竟然报到议事堂来!”

    参赞悚然,忙垂首赔罪。看来这个消息没有令太师心情转好,薛城的变故仍令他不快,调遣好了兵力,复又追责驻守薛城的主帅,“尸位素餐,若无法胜任,就另选能者居之。”

    议事堂内谁也没敢多言,查找多日还是不见踪影的太长公主,也没人再提起了。

    陆悯直到将近晌午,才返回内府。穿过天井找到他的新夫人时,新夫人正在床上挺尸,一动不动。

    他知道她醒着,凉声问:“你去不夜天做什么?那里有你寻找的答案吗?”

    识迷咬紧牙关,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派给你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复命,人去了哪里?”他耐着性子又问,等了良久她还是没反应,他便使了杀手锏,“你带来的箱子里装了些什么?我打算派人开箱查验,没有用的,全都拿去烧了。”

    这下她霍地睁开了眼,“我的东西,希望阁下别乱动。要是弄坏了,你把俸禄全赔给我也赔不起。”

    陆悯一哂,“女郎终于肯说话了。我问你的问题,你可打算如实回答?”

    识迷支吾了下,“鹿海底下有个鬼市,你八成也听说过。我想去那里找找,有没有把人挫骨扬灰的药,可惜没找到,这个案子我破不了,已经放弃了。”

    她就是这样,惯会避重就轻。他叹了口气,垂着袖子问:“那十名死士呢?”

    识迷还是很愧疚的,盖住眼睛说:“对不住,全死了。我在鬼市被人盯上了,他们为了保护我,一个都没剩下。”

    真是个噩耗,他忍住怒气,沉默了片刻又问她:“一个都没剩下,尸首呢?”

    识迷说:“你是知道的,我们最擅长处理尸首,就地挖个坑把他们埋了。你要是想收尸,可以重新挖出来,我愿意给你带路,什么时候都行。”

    她说完这番话,瞥了瞥他的神色,从气恼到释然好像只需一瞬,他的语气又变得淡淡的,“算了,死士的结局不外乎如此,只是可惜了这些年的培养。”

    所以这事就这么轻轻揭过了?识迷反倒不敢确定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这人向来沉得住气,谁知道背地里在打什么算盘。

    “太长公主的尸首还是没找到?”她坐起身问,“不好向击胡侯交代吧?”

    大概因为生死之事看得太多了,人命本身对他来说是寻常,“实在找不见,孝子贤孙立个衣冠冢就是了,我总不能央求偃师,做个赝品还给击胡侯吧。”

    他嘴上说着,两眼却凝视她,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端倪来。

    好在识迷镇定自若,“偃师又不是街边卖提线傀儡的,哪能说做就做。不过这两日太师看上去很疲倦,难道是因为我不在,让你寝食难安了?”

    他习惯了她时不时的调侃,转开身道:“公务忙,和你没关系。我目下不打算追究太长公主坠楼的真相了,也不想知道她是真人还是伪人。再过五日是圣寿日,我要赶往白玉京贺寿,万一陛下面前交代不过去,恐怕会派御史来查案。届时你们老老实实留在九章府,不要随意外出,别给我添乱。”

    识迷道好,“我们办事,你就放心吧。你要回白玉京,需要我陪同吗?”

    他一乜她,“你说呢?”

    识迷唉声叹气,“那我就勉为其难去一趟吧,毕竟受了封赏,应该当面谢恩。况且这位陛下似乎很爱赏你美人,我若不露面,你又给我带回来两个,那怎么办!”

    想来这个回答还算合乎陆悯的要求,他没有多言,撂下一句“明早出发”,转身便走了。留下识迷在他身后大喊:“主君,今晚睡我这里啊。”

    可他越走越快,不多时就上了风雨桥。识迷仰头看着桥上走过的人,笑意渐渐从唇角隐匿,暗想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果真这么简单吗?

    第二天一早又要出发,她得预先安排好那三个,吩咐他们仔细看守独楼,自己趁着天还没亮,夹着枕头潜入了陆悯的卧房。

    他夜里不爱掌灯,只有外面檐下的风灯摇曳,偶尔投进一点光。

    识迷就着残光分辨屋里的摆设,好不容易找到床榻,摸黑爬了上去。

    照着他的机敏,要是不确定来人是谁,早就一记手刀砸在她脖子上了。然而没有,他甚至不曾问一声是谁,翻个身给她腾出了地方。

    各自心照不宣,相安无事睡到天亮。早晨婢女进来给她梳妆,侍奉她穿上了锦绣堆叠的衣裙,两人迈出九章府大门,远远见六卫将军家的马车赶来了。到了跟前,夫人们下来见礼问安,识迷看虎夔夫人精神不错,便客套问候:“夫人一切安好?我还怕你心思重,不能放下呢。”

    虎夔夫人的神情似乎有些迷茫,“夫人说什么放不下?”

    这下迷糊的轮到识迷了,另五卫夫人也满脸纳罕,银林卫夫人道:“太长公主坠楼,你不是大泪滂沱,自责没有拽住她吗。”

    虎夔夫人理解起这些话来,似乎特别费劲,她摸着额头道:“我近日连着做噩梦,心烦得很。遇见一个术士说能偷天换日,我就请他为我医治了。现在回想,我好像没有亲眼见到太长公主坠楼,我只记得大家喝酒赏景好不快活……”

    众人面面相觑,敢情又一个中邪的。双弓夫人打圆场,“不记得也好,省得总是耿耿于怀,又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车队将要启程了,夫人们各自回了自己的舆车内。识迷钻进车辇,见陆悯老神在在倚着凭几看书,不由朝外望了眼,“六卫将军都骑马,你怎么乘车?”

    对面的人连眼睛都没抬,“我身子不好,不能吹风。”

    哦,病得继续装,识迷嫌弃地撇了下嘴。

    闲来无聊时同他说起刚才虎夔夫人的境况,“我在鬼市上遇见个自称魇师的人……”怕他不解,忙又解释,“梦魇的魇,能混淆梦境和真相。虎夔卫将军的夫人好像就是同他

    打了交道,把不想记得的事全忘了。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此人?太长公主坠楼,会不会与他有关?”

    陆悯沉吟了下道:“早年确实曾经听说过,此人在五国间游走,靠着旁门左道糊口。但后来十余年销声匿迹,我以为他死了,不曾想又在鬼市出没了。”

    识迷见他说起鬼市,好像半点不觉得新奇,靠过去一点问:“你早就知道鹿海底下有鬼市吗?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有去查访?”

    或者当权者都有那份清高,诡术由来入不了他的法眼,他淡声道:“那地方江湖术士云集,十件之中,有九件是骗人的,单看你信不信。我自然知道不夜天有鬼市,也曾派人寻访过,可惜我身上的毒根本无药可解,后来便不再执着于此了。”

    识迷不明白,“既然认为鬼市上全是骗子,为什么不干脆将那地方铲除?”

    他缓慢翻动书页,垂眼道:“不夜天之所以能招揽众多富商巨贾,鬼市功不可没。大战之后与民休养生息,国库大半靠征收赋税,有这棵摇钱树在,何乐而不为。再者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那些术士虽微不足道,但数量众多,若有心同你过不去,也麻烦得很。”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魇师既然重现江湖,倒是可以弄来审问审问。这件事我自会安排,你不用操心。这几日当好你的太师夫人,先将圣寿日应付过去再说。”

    这点要求对于识迷来说并不难,她往后一仰,请他宽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主君要我端庄我就端庄,端庄得你挑不出错处来。”

    他终于从书页上抬起眼,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是吗?”

    她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然而前脚说完端庄,后脚就又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正香甜的时候感觉他在推她,可能是久推不醒吧,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她睁眼就看见那张厌世的脸,顿时感到气恼,“干什么?这么快就到了?”

    他收回手道:“起来,换水路。”

    识迷睡眼惺忪地嘟囔:“走水路?你上回还说中都到上都不通航,走水路不方便呢。”

    他探手取过他的书,淡声道:“车辖坏了,等不及命人来修,走水路更便捷。”边说边起身往外走,挪了半步又回身叮嘱,“称呼要改,人前不要太师长太师短,免得引人怀疑。”

    识迷看他那副模样,简直有些闹不清到底谁靠谁续命了。

    罢了罢了,成全一下男子脆弱的自尊心吧。她慢吞吞下了车辇,左右观望,这是个叫狼牙渡的地方,码头建得不算小,离不夜天也很近。水榭前停着一艘现成的画舫,极有不夜天的特色,造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夫人们许久没回白玉京了,又赶上乘船,一路上很高兴。且这次是去参加圣元帝的寿诞,不是回禀公务,不用提心吊胆,便拉着丈夫看江上往来的渔人,还有偶尔掠过江面的水鸟,吱吱喳喳说得欢畅。

    识迷和陆悯站在船头,两个人都直勾勾看着水面,没有表情也不交谈。那几位夫人看得发笑,“我们在,让新婚的贤伉俪不自在了。”

    两个人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夫妻不是这样的。识迷转头看陆悯,亡羊补牢式地说:“夫君,我要吃鱼。”

    陆悯专注地看了她一眼,“好。”

    于是置办起河鲜宴,一鱼好几吃,还有田螺和蚌,盘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男人们小酌,夫人们闲谈,银林卫夫人说笑,“成婚有几日了,怎么看上去还是不太相熟的样子。”

    识迷对待陆悯玩世不恭,在这些夫人们面前却很有淑女教养,赧然笑了笑,“太长公主那事,让我们很愧疚,为此起了争执,所以不大高兴嘛。”

    将军夫人们说:“案子是玄,但大可不必为这个伤了夫妻情分。尸首找得见就找,找不见只当被天上的神仙接引了,就算宫中问起也是这番说辞。”

    这时新蒸的虾送上来,夫人们体贴丈夫,不假婢女之手。识迷看她们一只接一只往丈夫碗碟里放虾肉,只好也剥了一个,万分不舍地放到陆悯筷子上。

    陆悯偏头道:“我不爱吃虾,多谢娘子。”

    不知道他究竟是真不吃,还是不想吃她剥的,反正识迷决定不再献这个殷勤了。

    “你真不吃吗?”她又问一遍。

    他“嗯”了声,“不吃。”

    “那你的酒喝完了吗?”

    他的酒量还在练习中,原本就没打算多喝,便又推了推杯盏,“喝完了。”

    既然如此,识迷温存地把她这份虾子推到了他面前,“这要是全去了壳,不敢设想是怎样的珍馐美味……”说着冲他眨眼微笑,“夫君,你说是吧?”

    第30章

    很难用语言描述六卫将军此时的表情和内心活动, 自燕朝平定五国起,他们就在太师麾下任职,见多了他的心取山河、雷霆万钧,所有人都以为他欠缺爱人的能力, 甚至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娶亲。

    然而现在呢, 婚事说定就定, 亲说娶也就娶了。他们无法想象铁血无情的太师,在人后是怎么与夫人相处的, 克己复礼大概是基调, 夫人应当也如大多数女子一样, 对丈夫恭恭敬敬,言听计从吧, 可是没有。夫人不遵循那一套,新婚就跑回娘家,想回来了才回来,太师显然拿她没有办法。

    而现在,剥虾……

    众将不敢再瞪眼看着了,垂下头, 把自家夫人面前的虾默默拉过来。作为好部下, 就要在上宪尴尬的时候主动一起尴尬。先去虾头, 再去虾线,然后放进夫人的餐碟中……看吧, 其实也不算太难。

    也许是六卫将军做了好示范,骄傲的太师略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屈服了。

    那双白净纤长的手,本该执笔圈人生死的手,剥起虾来也是美的。他做事仔细, 不像武将们那样粗野,把头一拽,大力捏尾巴,把肉硬挤出来。他是极有耐心地一节一节卸甲,到最后把完整的虾肉送到识迷碗碟里,不忘拿手背比了比,“吃吧。”

    众人很惊讶,但也只在暗中唏嘘罢了,果然再了不起的男子,有了妻房都会变得柔软啊。

    六卫将军的夫人看看自己的丈夫,原先让他们伺候还有些不好意思,到这刻是彻底坦然了——连太师都能给夫人剥虾,让他们给夫人洗个脚,也不为过吧!

    所以夫妇和谐的表象需要经营,识迷笑眯眯夸赞陆悯,“谢谢夫君。今日这虾格外好吃,定是因为夫君的缘故。”

    陆悯无言地看看她,她那双晶亮的眼眸和常人不同,像带着幻影的深潭,凝视你时能洞穿皮肉,而含笑时又是另一种甜腻的蜜海。他不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他知道这双眼睛看久了让人心生惶恐,便调开视线,专注于他的重任去了。

    而今天对于夫人们来说,却是无比快活的一天。别看武将们不解风情,但纳起妾来毫不含糊,碍于脸面不能通通往家带,但外面的红颜知己十个手指头都未必数得过来。女人多了,养刁了他们的胃口,他们会比较,愈发懂得享受。像今天这样体恤夫人的经历,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过,因此将军夫人们对太师夫人肃然起敬,暗叹她小小年纪有手段,成亲才几日,就把太师死死拿捏了。

    所以这餐饭得快快吃完,吃完了好取经。识迷刚漱完口,还没来得及擦嘴,就被她们拽到画舫的茶室里去了。

    双弓夫人小心翼翼刺探,“夫人与太师独处时,也是这样吗?譬如你提出一些使性子的要求,他会不会有所不满?”

    这可是一个绝佳的,渲染夫妻情深的好机会啊,识迷道:“我家夫君身负重任,人前看他端严肃穆不好打交道,其实他是个很温厚的人,对我极好,我这辈子算是嫁对人了。”

    夫人们长长“哦”了声,嗓音中饱含向往,“新婚燕尔,羡煞旁人啊。”

    识迷很谦虚,“往后十年二十年,也当如是,我信得过他对我的情义。”

    夫人们又有新的疑问,“若为了开枝散叶呢?会有别的打算吗?”

    识迷摇着她的小檀香扇,慢悠悠道:“他原本就没打算娶亲,开枝散叶于我们来说不是困扰。”

    夫人们这

    椿日

    下“哦”得更长了,太师这样的天纵奇才,竟然从未强求子嗣传承,而那些猪头狗脸的男子,却一个个叫嚷着无后为大,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反正不管怎么样,太师爱重夫人,那么夫人在中都的贵妇圈里便是最有分量的人。大家客套又进一层,看山看水、饮茶吃点心,直应付了两个时辰,识迷才从茶室里脱身。

    回来的时候,浑身几乎没有力气了,天晓得端庄的贵妇装起来多累人。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船舱,一眼就见陆悯闲适地坐在窗前,正吹着江风看书。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一头栽倒在地台上,哪怕天塌下来,也别想让她挪动分毫了。

    可她这么一栽,在陆悯看来却是个危险的预兆。这一向都是她为他续命,他从未想过她要是断了供养,他该如何处置。

    于是手里书匆忙扣到一旁,他疾步上前唤她:“阿迷!阿迷!”

    她趴着不应也不动,看样子出事了。他忙把她翻过来,抱起她送上床榻,正急于查看她的境况,忽然见她睁开了眼,嘟嘟囔囔说:“我就想睡一会儿,你把我从这儿搬到那儿,到底想干嘛!”

    他愕然,这种表情出现在太师的脸上,可说是绝对的破天荒。

    识迷见状却咧嘴大笑起来,“我要是再等等,是不是就能看见你慌里慌张搜我的身,寻找那个铁匣子了?”她说着,侧过身盯住他的眼睛,“匣子里的血如果只够给一人续命,你是会救我,还是会留给自己?”

    他受她愚弄,心头怫然,低声叱道:“我只图这一次,不图将来吗?你若是不行了,我如何才能找到偃师!”

    识迷顿时白了他一眼,“夫妻一场,你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吗?刚才我可同那些夫人夸赞了你半天,说你重情重义,温柔体贴,结果你就这样对我。”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别把闺房里的事当做谈资,那些人不值得你去深交。”

    识迷道:“六卫将军不都是你的得力干将吗,一面差遣人家,一面又瞧不起人家,太师,你的人品有问题。”

    他不想同她啰嗦了,撑起身道:“既然是用来差遣的人,便没有高看一眼的必要!”

    识迷很看不上他趾高气扬的样子,拿肘弯狠狠扣住了他的脖子,凉笑道:“陆悯,你确实冷血,好像对谁都没有真感情。要是有朝一日被你夺回了命脉,你定会毫不犹豫除掉我们,对吧?”

    两张脸离得极近,近得几乎呼吸相接。识迷制作这张脸时,曾经惊叹于每一个微小细节的完美,但陆悯赋予了他新生,你会发现这张脸愈发无可挑剔,就连那扬起的眼梢,浓长的睫毛,都迸发出一种全新的味道,近观有种令人微醺的感觉。

    他厌烦了这种不对等,唇角慢慢勾出玩味的笑,轻声道:“那也未必。我的心空空,也许有个隐秘的地方,是为心爱之人而留的。如果你能走进去,我定会对你手下留情,端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识迷邪火乱窜,胜券在握的戏谑,结果反被他调戏了,真是晦气又不甘心。

    她向来不认输,心道人都是我做出来的,还怕你反将一军?

    话当然要挑扎心的说,她笑了笑,“每次给你加持完,你对我的炽热可是不遮不掩,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当成心爱之人了。”

    这算是戳到了他的痛肋吧,足令他气涌如山。

    她果然听见他的呼吸声,急促而浓烈,收缩的瞳仁里蓄着一头野兽,就快冲破牢笼闯出来了。

    也是第一次,她听到他亲口承认,“我对你的感觉很奇怪,起先是眷恋,现在已经变成渴望了。若你不反对,我们不妨坐实夫妻名分,到那时我自会一心一意待你,你我齐心,可以谋求一个长久的生存之道。”

    识迷这回确确实实被他吓了一跳,她亲手做出来的偃人,居然敢对她说这样的话?他这是在使美男计,妄图策反她吗?长久的生存之道,无非是拉拢她,进而合谋控制偃师。

    还好,自己就是偃师,否则真有可能被他蛊惑了。

    “啪”地一声,她把那张俊脸拍开了,“你发什么癫!我可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既然受人恩惠,就当结草衔环,看来你阿翁没有教过你这个道理。”见他忿然看着自己,她咂嘴道,“看什么看,再看我也是美人,对你有几次救命之恩。你刚才的冒犯我记下了,你就等着下一次,我蓄意报复你吧。”

    他笔直地站着,脸色愈发阴沉。

    所以试探性的交涉失败了,他也看出她冥顽不灵,难以撼动她对偃师的忠诚。但他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惶恐,先前的话大半是真实的,每一次她为他续命,他对她的感觉就深刻一分,随着时间推移,她似乎有融进他骨血的趋势。

    他对她,半是忌惮半是执迷,有时弄不清自己的想法,心里攒着的火越烧越旺,终有一日会烧毁自己,撕碎她。这几天她不在九章府,他未有一刻放松对她的监视,她去见了解夫人他知道,她去鬼市他也知道,甚至连郊野的那场暗战,他也收到了消息。但可惜,跟进止步于此,放出去的探子再也没能回来,想必是被发现了,处置了。

    也好,知道这么多内情,回来也活不成。但令他惊讶的是她和那三个偃人,全不是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他们有惊人的战斗力,这才是偃师手上最大的利器。而这小小的女郎,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手段?她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想从她口中探出实情,恐怕是绝无可能的。

    他一时千万种想头,识迷则气不打一处来。翻过身毫不客气地背向他,“你若是再敢撩拨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嘴里说着气话,心里却也感慨,弄个这么好看的皮囊,实在是和自己过不去。再怎么说他也是男子,刚才让她心慌了一瞬,难怪顾师兄告诫她不能和偃人生情,原来这道鸿沟跨越起来这么容易。

    不过自己对他是常怀慈母之心——当然这是体面话,更确切地说,如同得了个有趣的玩物,或者说喜欢的小猫小狗。兴起时逗弄,就算他有獠牙,也得老老实实收起来,谁让她掌着他的生死呢。

    可惜近来他有点不服管,獠牙不敢刺穿她,却也小小磕破了她的皮肉。果然半偃不好掌控,他们的思维不由她控制,除了要定期续命,他们和生人无异。她眼里的小猫小狗,终有一日会咬她一口,这样说来一旦时机成熟,必须果断舍弃。

    心里思忖着,架不住眼皮沉重,不多时就睡过去了。

    晚间用饭,是护卫送进船舱的,今晚又是同床共枕的一晚。打从成亲第一天起,彼此就没有讲究什么各睡各的,识迷不介意,陆悯也无所谓,多个床伴不是难题。洗漱过后一头躺倒,这画舫顶上有天窗,打开天窗,能看见天顶闪烁的寒星。

    “你我这样,能维持多久?”他忽然问,“阿迷,你以前可曾嫁过半偃,就像嫁我一样?”

    识迷嗤了声,“少胡说,我可是头婚。虽说我不拘小节,但我冰清玉洁着呢,你最好不要胡言乱语。”

    “那我倒是甚为荣幸。”他的嗓音空前柔软,像入梦前的昏沉,“婚内好生相处吧,若有朝一日要离别,也不要有所不舍。”

    她瞥了他一眼,“你们男子每月也会有多愁善感的那几日吗?什么离别不离别,说不定我会同你凑合一二十年。”

    她说完,开始好奇世上会不会真有日久生情这种事。朝夕相处一二十年,就算是虚情假意,也会产生一点亲情吧。果真如此,可以考虑死起来让他痛快一些。

    后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了些什么,第二天居然全忘了。

    走水路需要绕行,不像陆路直达。所幸他们提前出发,即便多耗费一天,也能确保圣寿日之前抵达。

    返京的消息早早传回各府,画舫靠岸的时候,码头上已经有车马在等候了。从码头到山河坊,少说得走上大半个时辰,内府参官一面赶车,一面小心翼翼回禀,得知主君成婚,有多少同僚,送来了多少贺礼。

    还有陆氏族亲,埋怨主君不曾提前知会他们,“老宅夫人说礼不可废,主君与女君回到上都后,切要入宗祠敬告天地祖宗,千万不能忘了。”

    识迷才想起来,

    成婚那天确实没有拜过高堂。陆悯这人是狂妄,嫡母和兄长从来不在他眼里。

    参官的回禀也不知他听见没有,他依旧淡漠地看着窗外,想必是半点没有与陆家人多做纠缠的打算,识迷也懒得过问那些繁文缛节。

    结果刚到山河坊,就见一个身影站在门廊上。走近看,那人高高的身量,蓄着胡子,五官和陆悯有几分相像。待马车停住,下了两级台阶走到车前,和煦地唤了声“跃鳞”。

    这下是躲避不开了,陆悯下车后朝他拱了拱手,“阿兄怎么来了?”一面回身接应识迷,向她引荐,“这是家兄,来见个礼吧。”

    识迷知道他,陆悯的兄长陆隐,陆氏的宗子。虽说官职不如陆悯高,在朝中也算有分量的人物,便依言向他行礼,欠身叫了声“大兄”。

    陆隐还了礼,矜持的读书人,视线不在女郎身上多停留一刻,随即对陆悯道:“我得知你今日回上都了,急于来见见你。你们成婚没有通知族里,自家人弄得不亲近,阿母脸上也无光。既然回来了,后日才是圣寿,今晚回去吃个团圆饭,明日上宗祠告知阿翁,也好让他老人家九泉下放心。”

    识迷转头看陆悯,不知他会怎么答复,出乎预料,他居然答应了,笑道:“提前两日回来,就是为了周全礼数。遐方知道我公务忙,在中都并未大肆操办,因此没有惊扰家里,这次回来禀报族老和阿母,也免得对我们诸多挂念。”

    陆隐颔首,“你以前的院子,阿母和你阿嫂重新收拾过了,今晚在家留宿吧。我们兄弟许久没有同饮了,今晚好好喝一杯,叙叙家常。”

    陆悯道好,似乎很重亲情的模样。这里应准了,陆隐便先回去预备,识迷纳罕地抱着胸,上下打量他,“你该不是又有什么小算盘,才答应相见的吧!”

    他傲然震了震袖,“总要给长辈一个舐犊的机会。”

    识迷一点就通,“那我带大些的箱子,回头好装礼金。”

    他淡淡一哂,负手迈进了府门。

    若说真是冲着收钱回去,怎么可能呢,必定是有什么人或事,值得他跑这一趟。识迷紧要关头很有夫唱妇随的觉悟,且得知了陆悯父亲早年的所作所为,她也很有兴致去接触一下陆家的人,看看能否更详尽地了解来龙去脉。

    临出门前,还得重新换身衣裳,上回的参官堆着笑上来邀功,“女君,一切都照着您的喜好布置妥当了。垂帘壁幔、器皿杂物,全是您钦点的式样。还有您的新衣,也置办了十来套,女君看看可有什么不称心的,卑下好立刻调换。”

    识迷十分领情,“参官做得很好,我很满意。回头让主君好好犒赏,这阵子你们辛苦了。”

    参官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卑下只求能在府中长久侍奉。主君若有怪罪的时候,求女君为卑下说几句好话,卑下就叩谢女君恩典了。”

    识迷满口应承,回头时,发现陆悯已经站在门前了。

    他穿一身檀色的金线缂丝襕衫,腰上束白玉带,因为鲜少见他穿艳色,识迷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也因为她的注视,他愈发直了直身板,转身道:“别看了,再看赶不上晚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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