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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虽然他态度不太好, 但好看着实是好看。这样的一件成品摆在眼前,时时能让你倍感自豪,果真手艺妙到极致,已然没有更精进的余地了。

    陆悯踱着闲适的步子登上辇车, 识迷忙快步跟上去, 坐定后叮嘱他:“我不曾做过人家的儿媳, 也不知道怎么和夫家人打交道,你要时时看顾我, 别让我随便得罪人。”

    她就是这么古怪, 担心自己得罪人, 却不担心初来乍到受人欺辱。也是,她原本就不简单, 在他面前装成一个普通的半偃,委实是憋屈坏了。

    转开脸,他随意应了声,“少说话,便不会得罪人了。”

    她看着他,怒目相向, “你对我好像很有成见。”

    他说不敢, “我如此屈从你, 连虾都愿意为你剥,你还待怎样?”

    “所以剥了一盘虾, 可把太师委屈坏了。请问你究竟多久没有自己动手干活了?一个男子,养得细皮嫩肉,若没有太师的头衔顶着,你上不夜天经营,也断没人觉得不妥。”

    要是换了一般人, 嘲笑他能上不夜天赚钱,应该是头一等奇耻大辱吧。然而话扔到陆悯脸上,他照旧可以喜怒不形于色,慢悠悠道:“所以我说,女郎少开口,便能免于得罪人。”边说边举起一双手,惋惜地蹙眉查看,“直到现在,我还隐约觉得有股腥味,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识迷嫌弃地调开了视线,“剥虾觉得腥,你如厕可怎么办。这么私密的事,难道也要假他人之手?”

    这下果然引来了他郁塞的注视,她无赖地笑了笑,朝窗外一指,“看,上都的夜景也甚美。”

    的确,白玉京的夜,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差别。国君换了人做,对于百姓来说,无非是头几年痛得厉害,时间一长,日子照样过。家人在战乱中死了,只能说命不好,鲜少有人会去问责当权者——建国立业的事,蝼蚁懂什么!

    车辇从规整的巷道中走过,马蹄笃笃,入夜分外清澈。

    走了一程,便见前面一片灯火辉煌,那是陆氏所在的里坊,陆家氏族大半的族亲都在这里建了府邸。不过因今晚是本家会亲,族亲们都没有出席,马车还没到府门前,就见陆封君带着家中老小,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携手下车吧,陆悯一把抓住了识迷。识迷想起他说的腥味,甩了一下没有甩脱,只好无奈地被他拽了起来。

    陆家人仰面站在车前,见他们现身,陆封君笑着说:“长途跋涉一路辛苦,大郎说你们要回来,可把我高兴坏了。”

    陆悯领着识迷见礼,“这是阿母。”

    识迷掖手俯身,“阿母。”

    陆封君客套地说免礼,自然没有忘记那次在山河坊,这女郎是怎么直白地解释体面的。心里虽然很不衬意,但良好的修养让她维持住了表面的体统,甚至可以很热络地牵住女郎的手,殷切嘘寒问暖一番。

    “小郎,晚宴已经预备好了,都是你素日爱吃的菜色。”一位娟秀的美人言笑晏晏,灯火下粉面细腻如缎帛,眼波流转间有脉脉温情,又望了望识迷,“弟妹,快请入席吧。”

    想来这是陆隐的夫人,真是个美貌的女子啊,自从识迷下山后,就没有见过这么齐整的女郎。

    陆封君向识迷介绍,“这位是阿嫂,先你几年进门,育有两子了。以前总说没有姐妹甚是寂寞,如今二郎娶了亲,往后妯娌便如姐妹一样相处吧。”

    婆母这样说,大嫂自然是顺从的,对识迷很客气,但没有不合时宜的过度亲近。引众人进门,与识迷并肩而行时,温声细语道:“听说弟妹是阿叔的养女,那也算亲上加亲。只可惜以前没有带回来,否则可以早些相识……弟妹闺名叫遐方吗?我娘家姓岳,闺名叫明真。这宅邸,是定都后陛下赏赐的,小郎没在家逗留几日就去了中都,恐怕也有好些地方不相熟。晚间要是缺什么,就差人来问我,不要见外。”

    识迷含笑致谢,“阿嫂是细心的人,必定处处都替我们安排妥当了。”

    岳明真赧然笑了笑,复转头望了陆悯一眼,“好久不曾见到小郎了……他以前身子弱,我总担心左右的人疏于照顾,今日看来已经彻底复原了,真是可喜可贺。”

    如果说识迷对陆悯,纯属造物者对被造者的欣赏

    椿日

    ,那么这位阿嫂对小郎,则展现了超越亲情的关注。

    识迷最擅长观察,据她细数,这一路岳明真看了陆悯五次,入席后斜坐在对面,更是频频投来目光。偶尔迎头碰上,似乎都有些不自在,识迷觉得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陆悯一直不娶,别不是和这位阿嫂有关吧!

    思及此,兴致高涨,饭吃得含糊,但看戏看得真切。这种阿嫂与小叔子的密情,暗里真是波涛汹涌啊,等到晚宴结束的时候,她基本可以确定,这两人之间绝对不简单了。

    堂堂的太师,如此不自爱,真是带累了她的小五。她做出这个皮囊,可不是让他和阿嫂搞什么不伦情的。

    所以饭后坐在花厅饮茶时,她故意挑了个好位置,挡住了他们之间的视线往来。因为新婚的缘故,长辈和兄长必定要给贺礼,还有阿嫂亲手绣制的百子千孙帐,沉甸甸交到识迷手上,祝他们早生贵子。

    识迷托着绣满小人儿的帐幔,由衷地敬佩,“这绣活很费眼睛,阿嫂有心了。”

    岳明真只是抿唇微笑,“家中人口少,要是能再多添几个孩子,那就热闹了。”

    所以催生的不是陆封君,而是这位阿嫂。她像急于摆脱某种执念一样,盼着他们生孩子,仿佛一旦有了孩子,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识迷的好奇心,此时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她急于结束这种虚情假意的客套,好尽快盘问陆悯。

    从会客的前厅到他居住的庭院,要穿过一个精致的花园,蹀躞小步走在幽径上,每一步都让她的耐心饱受煎熬。她终于忍不住屏退了引路的婢女,“不必相送了,我们自己能找到。”

    侍婢立即止步,躬身退让到道旁。识迷挽住了陆悯的手臂疾走好几步,见人离远了,压着嗓门问他:“你和你阿嫂,是不是有私情?”

    这话让陆悯脸色微变,愠声道:“胡说什么,哪里来的私情!”

    识迷啧啧,“你肯定左右为难,所以才遁入中都不肯回京。这个故事我很感兴趣,你仔仔细细从头说给我听吧。”

    他还想从她手下挣脱,但没有成功。她强行把他拉上回廊,压在花墙上恫吓:“世上没有一段奸情能逃过我的眼睛,你到底说不说?要是不说,就别怪我朗朗乾坤动粗了。”

    陆悯避无可避,这府里又有众多眼睛暗中盯着,只好暂且服软,垂着两手道:“先回房,回去再说。”

    识迷这才作罢,被他拉进了寝院。进门赶忙把人遣出去,然后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等他如实交代。

    “你究竟想让我说什么?”他的脸上写满倦懒,“非要让我编造些奇闻,才能让你满意吗?”

    识迷说不对,“你那阿嫂,看你的眼神都快淌出蜜汁子来了,你还狡赖你们之间没私情?我就说,二十三岁毒发之前,你有的是时间定亲娶亲,怎么会连一个房里人都没有,这不合常理。”

    陆悯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我二十五岁才助燕君定鼎天下,二十五岁前四处征战,哪里有空定亲娶亲!我说了,没有与女子发生过私情,没有就是没有,你再逼问我也没用。”

    “那你阿嫂是怎么回事?你们俩年纪相仿吧,难道她虽嫁了你阿兄,心仪的却是你?”

    可能是恰好歪打正着了,识迷发现他眼底有微光一闪,立刻大喊:“我猜对了!”

    他调开视线,仍是那股清高骄傲的气势,冷冽道:“别人的心思我掌控不了,我自问无愧于心,就对得起皇天后土了。”

    识迷不由有些失望,如此简单,一下丧失了趣味性。遂摇头叹息,“你这种性情,居然还有女郎喜欢,口味属实刁钻。”

    她的无端讯问加上讥嘲,终于引出了他的不悦,他掷地有声地评价她,“邪性、矫情、多疑!”

    识迷刚熄灭的火又被他刺激得熊熊燃烧起来,讶然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你是在说我吗?你呢?冷血、寡恩,无常!”

    然后各自生气,楚河汉界各据一方,虎视眈眈对视着,大有绝不和解的意味。

    直到两个担水的身影投射在窗纱上,有人悠着声气向内传话:“阿郎,热水送来了。若夜里要传,就拽动床头的银铃吧。”

    两个人都没有吭声,又站了会儿,识迷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了,自己舀了热水,躲到里间清洗。洗完了仰身瘫倒在床榻上,身子一沾细软的锦被,心情很快就好起来了。

    外面水声淅沥,不多时他也进入内寝,默然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他仰卧着,不声不响,识迷也打算安然入睡了。正朦胧之际,忽然听见他问了句,“离人巷的那个男子是谁?”

    瞌睡瞬间消退,识迷在昏暗中瞪大了眼睛。虽说她早有准备,但他猛地提起离人巷,还是让她心头蹦了蹦。

    “想是偃师回来了。”她含糊地应对,“偃师是男子,你不是见过吗。”

    他说不对,“长着读书人的样貌,每日起坐与常人无异,我只想知道,他是真人还是伪人。”

    识迷“哦”了声,“你是说第五啊,他是偃师的弟子,跟在偃师身边好多年了。你若说他是真人也行,伪人也行,真真假假,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以前从未见过?”他转过头,幽暗中眼眸明亮,“我以为偃师身边,只有你是陪伴最长久的那一个。”

    识迷支吾,“偃师是方外的高人嘛,得力的膀臂难以估算。方外高人的事就不要过多打探了,还是早点睡吧。”

    她以为已经很好地敷衍过去了,他果然也不再说话,可正当她要松懈时,又听他幽幽道:“第五……我记得这具皮囊以前叫小五。”

    识迷头都大了,“偃师喜欢这个数字,不行吗?每每创出得意之作,就喜欢以五来命名。”

    他一哂,“小五是不是第五的替身?偃师让你看顾这副皮囊,莫非是在成全你的执念?”

    “什么执念?”识迷纳罕道,“半偃不能嫁给偃人,难道你以为偃师为了成全我,特意做出小五引你上钩,然后让我嫁给你,把你当成第五海的替身?问题是你和第五海一点都不像,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很快从她的字里行间拼凑出了他需要的消息,“偃人……第五海,有名有姓。小五,却叫得那么简单随意……”

    他哪里知道,事实根本不像他想的这么复杂,纯粹是因为师兄的手艺比她好,学识造诣也比她高而已。

    解答不了的问题,就用倒打一耙糊弄。识迷背过身去嘟囔:“想诬陷我,报复我怀疑你们叔嫂有奸情,我是不会上当的。”

    心里暗暗思忖,这人果真从来没有放松对离人坊的监视。还好有顾师兄替她顶上了偃师的缺口,她才能抽身出来,完成她的计划。否则他遍寻偃师不见,很有可能会怀疑上她,到时候每日盯紧她,她就真的动弹不得了。

    好在他目前还不敢下决心验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识迷安慰自己一番,打算入睡了,可背后的人靠过来,慢慢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声细语:“阿迷,我今日乏力,莫如你来替我续命吧。”

    识迷鸡皮疙瘩瞬间窜了满身,扭头问他:“春天来了,你闹猫了?”

    他不说话,面颊几乎与她相贴,良久才哑声道:“我只是遵循内心,想与娘子多亲近而已。”

    “真是癫得不轻。”

    她气呼呼就要掀翻他,但他早有防备,几次直达面门的拍打可不是白挨的。他顺势钳制住她的手,把她压向自己的胸怀,喃喃说:“你别乱动,我就不会对你无礼。”

    识迷心道这还不算无礼?以前昏沉的时候动手动脚就罢了,现在清醒着都敢对她下手,果然心有多野,胆子就有多大。

    但这夜已经很深了,她懒得和他在

    床上打架,他要抱就抱着吧,反正抱过好几回了,也不差这一回。

    所幸,他还算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纠缠也止步于此,没有更多的妄念妄动。

    第二天睡醒,反正已经各归各了。起身洗漱梳妆,换上素服赶往陆家祠堂,敬告过祖先后,跪拜在了陆悬舟的灵前。

    陆封君亲手点香呈敬,切切道:“侯爷,跃鳞仕途坦荡,如今也已娶亲成婚了。请侯爷保佑全家平安,保佑二郎身康体健,早日生儿育女,为我陆家延续香火。”

    深深叩拜,祠堂里烧化纸钱的味道,直冲识迷脑门。

    直起身时,看见灵位上一长串的赤金字,写着御封的爵位和姓名,边上还供着一卷犀轴的诏书。只可惜陆悬舟追击顾师兄,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人都死了,一切便无从查起了。

    这厢回禀过宗祠祖先,就算已经尽到礼数了。从祠堂出来,陆悯向陆封君拱了拱手,“明日是圣寿日,要预备入龙城贺寿,就不再多做逗留了。”复又对陆隐道,“高议台的卷宗送入九章府,大半都可以实行,但仍有几道政令,还需多斟酌。我临走前会召集次辅和群辅商议,等一切商定,再回重安城。”

    陆隐道好,在家时候他是兄长,朝堂上他却只是群辅中的一员,诸事都得听这阿弟的差遣。

    要道别了,陆隐的夫人从他身后迈出来,脸上笑着,目光如水望向陆悯。

    识迷这人天生讨气,咧嘴对陆悯道:“夫君,我与阿嫂一见如故,可以请阿嫂来家做客吗?”

    他自然知道她在使什么坏,垂眼一顾道:“家中的事,娘子自行做主,阿嫂是自家人,来去大可随意。不过我们在上都逗留不了几日,六卫将军一同入京贺寿,中都城中眼下只有几位参机主持大局,耽搁不得,要立时回去。”

    识迷有些遗憾,转而冲岳明真笑了笑,“这次赶不及,那就下次吧。下次我预备几样中都的小玩意,到时带给阿嫂和子侄们玩。”

    垂落的琵琶袖被轻拽了下,她再转头时,陆悯已经径直往车辇方向去了。

    她只好忙不迭跟上,陆隐夫妇送他们登车,识迷坐定后,隔窗朝他们挥手,“多谢大兄和阿嫂的款待,下次回京我们再还礼。”

    车辇行动起来,陆悯蛇一样冰凉的嗓音滑进她耳里,“你是故意的?”

    识迷轻摆一下手,“别这么小气嘛,你看你阿兄就比你大方。先前你不也说了,都是自己人,来去自由,怎么人后就要找我算账!”

    他的眉蹙得愈发紧了,“不要与老宅的人过多来往。”

    识迷诺诺点头,“知道知道,他们也是没有必要结交的人。”边说边歪过脑袋枕在他肩头,长吁短叹着,“祠堂的香火味,熏得我直犯恶心,不会是怀上身孕了吧!”

    他一哼,“果然是外面有人了。”

    第32章

    这话说得多难听!识迷道:“我只有夫君你一人啊, 事关女郎名节,你可不能乱说。”

    车窗外的春风吹进来,已经褪去了料峭,像美人手拂过面庞, 很是舒心惬意。

    两个人的相处, 从立场来说是绝对对立的, 然而彼此身体上的接触,好像又分外习以为常。识迷并不排斥他靠近, 有的时候觉得困累, 甚至可以像现在这样依偎着他, 十分心安理得。而陆悯呢,向来不是什么和善之人, 他就像上天早就设定好的绝妙机关,精密准确,从不出错。他鲜少有常人的感情,燕朝破取四国,战争到最后无非是国土、财富、女人。他记得殷朝曾有位名扬天下的公主,国破之后被送到他面前, 三贞九烈冲他恶语相向, 他甚至连一刻都没犹豫, 便让人把她带出去处决了。

    什么枭雄与公主,那都是说书人杜撰的可笑故事。与其让一位公主受辱, 不如杀了她,才是对尊严最大的成全。

    后来便有传闻,说太师不爱女子。爱不爱……他自己也说不好,反正他不爱男子就是了。

    也许他在感情上是个被动的人,来了个蛮横拽动情仇的女郎, 半推半就,也不是太为难。

    如今她靠着他,倚在他肩头,没有什么不妥。她说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很难摸得准有几句是真实的,但不要紧,总有些人和事,可以勉强包涵。

    春日融融,人也不那么有棱角了,她还妄图栽赃,他波澜不惊地应道:“什么时候临产,告知我一声,替你请最好的稳婆。”

    识迷摇着手里的帕子唏嘘,“你真是个大度的郎子,人还怪好的呢。”

    他牵动了下唇角,“你若是能生得出,我就拿他当亲生骨肉教养,绝不食言。”

    这番话怎么听都有些悲凉,虽说他这辈子应当是不回有后了,但她仍是好心地透露了几分真相,“其实半偃有血有肉,要生孩子也不是全无可能,只比生人难些罢了。不过两个半偃在一起,是当真生不出来的,你要是不反对,我们可以各自寻找可心的人,到时候把孩子放在一起养活,每个孩子都有名分,大家欢喜。”

    他听得蹙眉,“幸好我不用健全的人赶车,否则全被人听去了。”

    她失笑,“我当然知道外面的人听不见,才同你交个底嘛。”边说边仰头看他,“怎么样?遇见了喜欢的女郎,不用勉强压下爱慕之情,是不是觉得前途忽然敞亮起来了?”

    他的下颌线分明,仰月唇勾出凉笑的弧度,慢慢垂眼打量她,“你在试探我?若是我动念,便会就此断了我的供给,是吗?”

    所以说这人就是太多疑,真话当假话听。识迷也不坚持,找了个舒坦的姿势靠好,“信不信由你吧。”

    马蹄飒沓,笃笃穿街过巷,不多时到了山河坊,门前等候的参官和内赞把他们迎了进去。

    陆悯回京,公务自然接踵而来,一时有人送拜帖,一时又有宫中传话,在前厅忙得不可开交。

    识迷则在后廊上摇扇歇晌,白玉京的青梅熟得早,内赞洗了一大盘,摆在她的躺椅边上。她侧过头看,梅子细密的绒毛上顶着水珠,把对面的屋舍和回廊收纳进米粒大的方寸里。六岁前的记忆有些已经模糊了,但这个场景印象很深刻,因为阿母殿前就有一颗梅子树。每到成熟,往各宫各殿赠送,其实味道不好,酸得很,但所有人都感恩戴德,感念皇后殿下恩典。

    捏过一个叼在嘴里,不敢咬,怕咬破皮酸得直蹦。只裹在半边脸颊,让清幽的梅香钻进鼻子和脑门里。

    明天要进龙城了,她翻来覆去,头一次觉得难以入睡。心里很急切,但同时又隐隐惧怕,大概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

    将近傍晚的时候,参官送了明天要穿的礼服来,大绶大带,比昏礼那天的更隆重。识迷掂了掂头冠,分量不甚轻,但打扮起来站在陆悯身旁,两个人的装束倒是十分统一。

    一面巨大的铜镜摆在东墙,身后的银灯树上点满蜡烛,两人直直看着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看了半晌,识迷忽然咧嘴笑了,“看上去像一对豺狼虎豹。”

    他一本正经的面具,很快被她击穿了,转开身道:“明日进宫,小心言行。我们成了婚,很多人都会分外留意你,不单是宫中的人,还有朝中的官员们。”

    识迷坦然得很,“你知道世上什么最能打动人吗?真诚!我是个真诚的人,定能和所有人愉快相处的。”

    他一哂,丝毫不掩饰对她的怀疑。

    他原本是不打算带她出席的,但更担心引人起疑,只得硬着头皮冒险。好在单看她的外表,很过得去,只要她管住自己的嘴,哪怕显得笨一点,也可以万事大吉。

    及到第二天,圣元帝在升龙殿升座,太师率文武百官参拜。官员的夫人们则在西议殿内等候,等到正殿传召了,才能随后宫的皇后妃嫔们一同入殿朝贺。

    识迷惦念了许久的龙城,终于在时

    隔十四年后,再一次重新踏足。如果说熟悉,倒也不尽然,更多是一种情怀。脚踩着磨成镜面的金砖,头顶着描金彩绘的殿顶,她心里知道,这是自己的家,如今却住了一帮强盗,实在憋屈。

    而燕朝的皇后,对她展现了足够的善意,牵着她的手道:“你们太过从简了,竟是在中都成亲的,消息传进宫中,都已经是第二日的事了。我知道太师不在乎那些俗礼,但他为燕朝立下无数大功,人生大事如此马虎,叫我与陛下心里过意不去。”

    识迷只受过六年宫廷教化,可是公主的教养牢牢刻在了骨子里。紧要关头掏出压箱底的本事,也足够应付了。

    她俯了俯身,放轻柔嗓音,细声道:“殿下厚爱,我们夫妇感念不尽。外子忠君之事,辅佐陛下本是分内,不敢居功。中都的营建正如火如荼,不论什么事,都不及妥善完成陛下委以的重任要紧,区区私事,又怎敢与国家大事相提并论。”

    如此进退有度,官腔打起来简直不输陆悯,自己说完,都有些佩服自己。

    皇后自然也十分满意,说实话,能臣对国家很重要,但过于能,又是另一种说法了。帝王需要臣下俯首帖耳,足够的低姿态是君臣和谐的重要构件,而臣子的态度,很大一部分会映射在臣妻身上。

    这位新晋的太师夫人呢,虽然年轻,但谦逊、少欲、谨慎,看来太师家教不错。皇后便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和声道:“若是不忙回中都,我打算私下设个宴,请太师与夫人赏光。太子在国栋府念书也满一年了,据我看来进益不大,不知是不是左右辅师能力不足的缘故。早前国栋府是太师执掌,换了人我总觉不放心,还要请太师抽空考考太子学问,或者点几位大儒,再为太子开智。”

    这些正经事,听得识迷脑子发胀,但她有决胜之道,顺从地应承着:“待我回去,向外子转达殿下旨意。”

    这厢话音刚落,就听寺人通禀,请皇后率众入殿贺寿。

    识迷跟着人群,迈进了升龙殿,前面乌泱泱全是宫中妃嫔,后面是以三公夫人为首的外命妇。任意妄为是绝不能够的,她须得小心翼翼跟随太傅和太保夫人一起行礼。等赞者高唱过贺词后,圣元帝放话免礼,她才直起身,用余光向上望去。

    没有彻骨的愤怒,反倒带着一种审度和戏谑的心情。圣元帝是个骨相皮相皆不佳的人,这种偃人制作起来不算难,交给顾师兄,至多两个月就完工了。

    朝堂上繁文缛节的前奏,是为引出后面的大宴和享乐。帝后带领满朝文武步行穿越宫城,进入西边的那片湖泽。识迷望着记忆中经常隐现的场景,一股家国不再的酸楚涌上心头——这里还是原先的老样子,高耸的水上楼阁,临水而建的观景平台。还有楼与楼之间,错落悬挂的宫灯,不再是打着一柄柄油纸伞了,变成油绸扎成的赤红的寒英花,与那缀满花苞的,三丈高的樱树相映成趣。

    那年八月十五,阿翁在此设过宴,转眼换了主人,圣元帝和皇后脸上的笑容,可真是刺眼啊。

    而她的一举一动,似乎从来没有脱离陆悯的视线。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望向她,不知是心存忌惮,还是如履薄冰。

    识迷转头回望,相距有一程,仍讨乖地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不必担心。

    他长眉微扬,旋即又蹙了下。这点小动作当然被同席的公孤们抓住了,纷纷打趣,新婚燕尔,受不得半刻分离。

    他只得浮起笑,驾轻就熟转移了话题,向圣元帝敬酒,复又回禀中都神道营建的进程。

    圣元帝感慨,“虽然是在前虞的基础上建造,也耗费了巨万的人力与物力。但此处将来是朕与子孙后代的长眠之地,关乎国运社稷,务要精益求精,含糊不得。”言罢又望了陆悯一眼,“太师抱恙,还为朕操劳福地,两年了,委实辛苦。所幸如今有了好转,还迎娶了夫人,朕也稍感放心了。但琐事重压,长此以往恐怕太过操劳,若太师愿意回朝,朕可另外派人接手。你与夫人在白玉京养息,两地相距不过几百里,但气候相去甚远,还是白玉京更为适宜。”

    陆悯放下杯盏,拱手道:“陛下知道臣的脾气,臣没有中途放手的习惯。臣看神道一里一里建成,廊腰缦回,复道行空,待神殿建成,就可向陛下复命了。臣身子不济,这恐怕是臣唯一能为陛下效力之处了,唯请陛下成全,让臣看顾到最后吧。”

    圣元帝闻言,重又浮起了笑容,“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朕还盼着太师出统方岳,辅弼朕直取西域呢。”旋即重新端起酒盏,“罢了,今天是朕寿诞,朝堂上的事,就留待朝堂上去议吧。”

    于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陆悯已然自顾不暇,没有时间再来关注其他了。

    女眷们比起男人们,当然要自在得多,宴饮的时间不长,离了席,三三两两顺着临水的平台赏景看烟花。命妇之间的结交只在最初,后来就各便了,识迷的目标很明确,众星拱月的宠妃不在考虑范围,她留意的是不起眼的,甚至受到冷落的世妇。

    果然,那个打从一开始就吸引她目光的女郎,又独自凭栏远眺了。识迷知道她是新入龙城的宝林,父亲任归义车师君。归义嘛,一听就知道是前虞的官员,另投了明主。

    于是她主动上前攀谈,含笑向她行礼。贺宝林受宠若惊,赶忙伸手搀扶,“陆夫人不必客气,我还未向夫人道新婚之喜呢。”

    识迷不紧不慢地表亲近:“本该一一向宫中贵人见礼的,因这一向都在中都,是臣妇失礼了。我今日第一次入宫,一眼见到宝林就觉得面善,一定要来向宝林问个安。宝林为什么独自在这里徘徊?不同其他贵人在一起?”

    贺宝林摇头,“我进宫不久,自觉与其他贵人格格不入。况且她们私下说话都用燕语,我是前虞人,怕她们笑我有口音。”

    识迷讶然,“我也是前虞人,只不过年幼时随家父云游各地,不常在白玉京。这么说来,和宝林更觉一见如故了,我们年纪也相仿,往后可多亲近。”

    她是当红的太师夫人,而贺宝林不过是个不得宠的低等妃嫔,她愿意结交,对贺宝林来说求之不得。

    一来二去,马上熟络得像亲姐妹一样。两个人避到人少的地方,识迷打探,“宝林侍过主吗?你长得如此好模样,陛下肯定看重你。”

    贺宝林赧然红了脸,“就侍奉过一次,我笨手笨脚,不得陛下喜欢。”

    识迷愈发满意了,心道不得喜欢才好,越是没有存在感,就越自由。

    嘴上还要继续宽慰,“才刚入宫,还有许多机会,不要急在一时。陛下是万世之君,宝林品行高洁,总有一日会得陛下青睐。我今日进来,身上没带什么好物,但想留个东西以作念想,不辜负我和宝林相识一场。”她把一个掌心大的方匣放在贺宝林手上,“请宝林收下,这是我早年跟随家君游历南山时,一位仙师赠给我的。里面是一面随身铜镜,仙师说多照能令容颜不衰,就转赠宝林吧。”

    贺宝林低头看,方方正正的镜匣,用细致的榫卯伴以青铜镶嵌构成。打开看,小铜镜光可鉴人,十分精巧,她顿时有些惶然,“贵重得很,我怎么敢收呢。”

    识迷压住了她的手,“寻常镜匣而已,并不贵重,还望宝林不要嫌弃。”

    贺宝林眉眼一黯,“我是个落寞的宫人,能得夫人厚爱,不知怎么报答夫人。”

    识迷笑起来,“宝林说这话,可是折煞我了。等将来宝林获宠,多多照拂我家,我们夫妻就感恩不尽了。”

    彼此又闲话家常了一阵子,皇后命人来招呼,识迷才恋恋不舍地与贺宝林分开。

    掖进贺宝林袖袋里的镜匣,坚硬的外壳内,有机簧无声转动起来。

    那面小铜镜,实在不是一般的铜镜,磨得很薄,内里的圆弧一圈圈转动,你想仔细分辨是分辨不出来的,但它可以在不经

    意间影响你的注意力,潜移默化复刻你的眼睛。等到时机成熟,匣内的机关破壳而出,蜘蛛一样扣住皮肉,慢慢融入肌理。届时贺宝林能看见的,她也能看见,不管是宋皇后还是圣元帝,样貌就都一目了然了。

    不虚此行,识迷很高兴,负着手走在水崖上,感觉风里都是馨香。

    脱身出来的陆悯站在水榭里,远远见她含着笑,踏着流水落花而来,脸庞在灯火映照下,恍起颠倒众生之势。

    美则美矣,心思过盛,疑云攀上他的眉宇,“什么事,让娘子如此高兴?”

    识迷秋波一横,“皇后殿下很和善、结交了很多夫人、龙城内的景色很宜人,这些还不够让我高兴?”

    “就这么简单?”他目光锐利,试图哪怕看出一丝狡黠。

    识迷嗤了下,“快乐本就简单,又不用花钱买,谁像你,整天苦大仇深。”边说边四下张望,“陛下那里不用作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陆悯道:“放任你与人交际,我很担心。”

    她瞥了他一眼,“你担心得很多余,先担心一下酒水的后劲吧。这宫中的酒很好上口,但酒劲可不小,我这么好的酒量,小腿肚都有些发软呢,你确定自己撑得住吗?”

    他答非所问,“放心,回去我睡书房。”

    睡书房确实是个很好的提议,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各睡各的吧,图个眼不见为净。

    宫中的寿宴后来又延续了一段时间,将近亥时才结束,出宫登车的时候,陆悯反正已经完全不说话了。

    安静得有点诡异,识迷借着车外的灯火观察他,见他正襟危坐,双目紧闭。

    凑近些,闻得见他领上的酒气,她伸出手指捅了他一下,“是醉了,还是失活了?”

    他一动不动,但眉心却精准地皱起来。识迷了然笑了笑,果然人不用那么无懈可击,适当的不成器,才更有烟火气。

    她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晕么?来,靠着我,我让你借力。”

    他不为所动,宁愿偏过身子,倚向车围。

    热脸贴了冷屁股,真是好生无趣。她也不计较,转头看向窗外,圣寿日全城庆贺,连天的烟火放了很久,直到现在,空气中还留有浓郁的硫磺味。

    心下开始琢磨,山河坊离龙城很近,越是近,与贺宝林的联系越紧密。她相信一个入了宫的女子,不会甘愿在冷宫了此残生,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接近圣元帝,但也因为不得宠,基本不会有人留意她。

    也许有人会说,皇帝的画像又不难得到,照着画像做嘛,可这世上哪有丹青妙手,能把画像绘制得分毫不差!当初她为了拓制陆悯,可是从不缺席他公开露面的场合,比起那些仰慕他的女郎来,痴迷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前后后看了十来次,反复确认他的身量样貌,这才做成备用的小五。

    唉,不提了,提起一把辛酸泪,现在都不敢回想,当初是如何眼巴巴盯了他半年的。

    眼下又有更棘手的麻烦,车辇停下了,太师却死活不肯下车。识迷没有办法,只好招呼白鹤梁:“白参赞,主君好像不行了,你力气大,把他抱进去吧。”

    第33章

    白鹤梁摩拳擦掌就要上前, 在接触到太师衣袍的前一刻,听见一声低叱:“退下!”

    吓得他魂飞魄散,飞快转头看了夫人一眼,飞快避让到了一旁。

    识迷只得不情不愿架起手臂, “看来还得是我。”

    车内的那只手, 终于缓缓探了出来。清嫩修长, 骨节分明,食指的赤金戒圈在灯火下璨然闪出幽光, 像落进水里的人寻找救赎, 划拉两下, 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太师弯腰从车舆内出来,步履虽然极力保持平稳, 但还是有些踉跄。落地那一瞬向前倾倒,识迷没有多想就来扛举,险些直接被压趴。

    还好,她算是有一把力气,用两手勉力搀扶住,引他一步步走进府门。繁复的袍裾, 随他的迈进错综地开阖, 金银丝闪了又闪。刚走上几步, 他又昏沉起来,人也歪斜着, 直直靠在她身上。

    所以先前他到底在装什么?现在不还是要麻烦她!识迷嗫嚅着抱怨,人假清高真不好,白放着护卫那么大的力气不用,尽来难为她这个小女郎。

    “替主君熬醒酒的汤药来。”她偏头吩咐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参官,“再把书房的被褥铺排起来, 主君说他今晚要挑灯夜读。”

    都喝成这样了,还说他要挑灯夜读,这女郎是真不拿他当人看。

    他脑袋不屈地昂了昂,最终还是无力反驳,耷拉了下来。

    参官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吩咐内赞去安排。看着摇摇欲坠的主君和女君,伸出两手帮忙不是,不帮也不是,最后实在有力无处使,便紧跑几步在前引路,把人引进了书房。

    陆悯的书房,大概是识迷见过最大最气派的了。因为时常要会见官员,进深了不得,那布局,简直如寻常人家的厅堂。

    前面议事,后面作休憩所用,识迷艰难地把他送进后寝,见他倒在床榻上不动弹了,这才惨然直起腰来。

    “险些要了我的命!”她撑腰大喘气,待平复了一下嘱咐参官,“找人来给他擦擦脸,再洗洗脚。”

    原本还要让内赞给他宽衣的,但仔细一想不合适。万一有人生邪念,想靠煮饭上位,纳妾是小事,被人看见胸口的红线可事关重大。

    所以还得她来,吭哧带喘地抽了他的腰带,解开他的交领,随手脱掉两只袖子,然后胡乱替他盖上被子,就大功告成了。

    一切安排妥当,已将近子夜了,她发现自己又累又渴,赶紧二话不说,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在床榻上坐定,两眼昏花看灯都重影。简单洗漱一下,直挺挺地瘫在床上,这才觉得魂魄归了位,终于捡回来一条小命。

    可是累过了头,一时竟又睡不着了,她从枕下掏出一个木质的匣子,贴在耳朵上。匣内隐约传来啜泣声,有人轻声劝解:“宝林娘子,夜很深了,何必为这种小事让自己伤神。先睡吧,明早婢子去问问,是不是内侍分发的时候,不小心漏了我们。”

    然后便是贺宝林的呜咽抱怨,“我那么大的人杵在那里,他们难道看不见?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尴尬,人人有,就我没有……”

    清晰、真切,识迷愈发满意自己的手艺了。留在贺宝林身边的小镜匣不单是眼睛,更是一个声瓮。有时候眼见未必一定实,耳听也未必一定虚,两者配合起来,她便能知道什么时候该驱动镜底的机簧,而不被任何人发现。

    不过这贺宝林也挺可怜,被人冷落,又不能回家,那位投诚的父亲帮不上她任何忙,如果没有忽然的时来运转,恐怕一辈子只能这样了。

    而她呢,同情只在一刹,太多的儿女情长干不成大事,也理解不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

    重新合上匣子塞回枕下,这回是真该睡了,痛快地翻个身,抬起一条腿压住了温软的锦被。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定是睡着过,还短暂地做了个梦。迷蒙中发现好像有个人站在床前,她勉强把眼皮掀得更高,无奈地问:“你不睡觉,半夜怎么摸进我房里来了?”

    他不说话,崴身躺了下来,良久才道:“你上回不也这样。”

    识迷懒得同他啰嗦,滚到床内侧,主动让了大半地盘给他。起先还相安无事,后来察觉他靠过来,自言自语道:“明日整天都要会见官员,还得去一趟国栋府,没有一点空闲……”

    识迷迷迷糊糊“嗯”了声,“你不在,我会让厨司给我做很多好吃的。”

    “你没有明白我

    的意思。”他说着,手指在绸缎被面上滑行,触到她的手,拽过来,塞进了自己的衣襟。

    老天爷,他是瘾儿来了吗,半夜让她给他续命!

    识迷头都大了,颓败地说:“还能再坚持两三日。”

    可他不让她抽回手,“元帝好听马蹄声,尤其那几匹大宛马,力壮而蹄疾,被圈在十丈宽的跑马地不停奔跑,眼睛几乎要跑出血来。我明日……去看看,若是不能用其他马替下,就再选几匹扩充,让它们累极时能稍稍歇一歇。”

    识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马?”

    这人对同类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却心疼马,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他说是啊,“马不及人聪明,但比人忠诚。和人打交道越久,就越觉得马可亲。”说罢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说你。”

    识迷嗒然,“你不用解释,我也没觉得你在说我。”

    “行程安排得满,万一忘了。”

    她真的感觉很无奈,手已经贴在他胸膛半天了,既然他诚意相邀,她便勉为其难地薅了两把。

    那道线依旧在那里,有微凸的触感。她一分分挪动指腹,黑暗中挑开他的衣襟,把铁匣中的血滴进去,当血渗透,听见他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吟,这一声让她发觉不太妙,她好像忘记把他绑起来了。

    惹不起躲得起,她决定暂避,睡到外面的罗汉榻上去。结果刚要下床,就被他逮了回来,“睡得好好的,要到哪里去?”

    当然她的回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没等她开口,他就把她拖回怀里,靠在她耳边说:“阿迷,有你在我身边真好。我原本很讨厌偃师强买强卖,可现在却要感激他,把你送给了我。”

    他的气息在她耳廓边吹拂,很粗重,很急促。识迷愈发苦闷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说好的孺慕依赖,结果赖着赖着开始串味了。

    “不是把我送给你,是让我看护你,你这过河拆桥的家伙!”

    他不与她争辩,唇瓣几乎贴上她耳后的皮肤,“都一样。”

    她用力把他推开了些,“我重申一遍,你我的婚事是幌子,不要因为经常睡在一张床上,就对我产生非分之想。”

    这话说完,其实自己也觉得很别扭,有个问题一直困扰她,他们到底为什么要睡在一张床上?以前她和偃人们相处没有任何避忌,同吃同睡都是日常,所以她看陆悯诚如看犬子,但她忘了一个事实,小五彻底被他吞噬了,他有心,他已经不是偃人了。

    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并且对她的警告持怀疑态度,“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是不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还是在质疑整件事本身?

    识迷的脑子不太够用了,想挣脱,他却换了个哀求的口吻,一递一声叫着她的名字,“阿迷……阿迷,不要抛下我。”

    识迷终于理解顾师兄当初的为难了,偃师也割舍不下偃人,和感情无关,更多是因为曾经耗费的心血。

    他不住地利用她的善心,她也决定放弃挣扎了,“好了,我不走……明日我要在房门上装把大锁,门闩居然挡不住你……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他答非所问,只是尽情抒发他的感受,“阿迷,我极喜欢你──从未这样喜欢过一个女郎。”

    识迷哼了声,“别奢望我会因为你的喜欢受宠若惊。”

    “那你会喜欢我吗?”他低了低头,嘴唇下移,贴在她脖颈上,嗓音压得更低,彻底变成了气音,“长久与我在一起,长久与我做夫妻,总会让你渐渐离不开我。”

    识迷翻了个白眼,“你果然善于顺从自己,为难别人。照理说换身也快三个月了,为什么症状还没减轻?到底是偃师的手艺出了问题,还是一切都是你故意的?”

    “放任而已。”他淡淡道,“这样很舒心,我不觉得自己是怪物,也不担心你会戳穿我。我喜欢你身上的温度,和我一般无二。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记得以前的体温更高一些……”

    识迷心头扑腾了下,心道这人竟连这种细枝末节都留意?用的是她的血,自然会有很多地方与她契合。再这么下去恐怕会招他起疑,她赶紧找补敷衍:“从偃师造物上来说,我们也算系出同门,用的是一样的血。”

    他听了,抬眼望望她,“另一个自己?”

    识迷讪讪,“你非要这么想,也不是不可以。”

    可她还是失策了,这话对于一个过分自爱的人来说,是最直接的鼓励。他眷恋她,从心理到身体,以前的排斥现在不存在了,像暗夜打开了一扇闸门,他迈进得毫不费力。

    果然他长舒了口气,但这口气却让识迷提心吊胆,“我怎么觉得你破罐子破摔了?”

    他不应她,拖着长腔道:“我困了。”

    “那就睡……”她试图解开他的手臂,但解了半天越解越紧,她咬着槽牙愤愤不平,“一炷香时间早过了,你还不松开我?”

    “为什么要松开?”他似睡非睡道,“以后每晚都这样,我喜欢。”

    “痴心妄想!”她试图掀翻他,可他力量丰沛,单凭肉搏,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折腾了半晌,她累得气喘吁吁,他轻声一笑道:“省点力气,还不如想想明日吃点什么。”

    这话也有道理,她中途决定放弃了。上半身被他禁锢着,下半身闲适地翘起了二郎腿,还不忘嘲笑他,“你这模样,该让那些护卫死士看看,这就是他们言听计从的主君。”

    檐下的灯光穿过微启的窗缝投进来,光带恰好落在他的半边脸颊上。他的唇慢慢上仰,“看看就看看。”

    识迷诧异地瞥瞥他,这人是不是在学她说话,竟颇有她死活不论的风范。

    不过时间是真不早了,天都快亮了。新的一天,肯定有新的希望,陆悯的不正常只在续命后这段时间,到了第二天,便能恢复如常。

    然而上天似乎和她开了个玩笑,第二天情况并没有好转。

    早晨起来洗漱擦牙吃晨食,这时还没察觉异样,但当她迫于无奈送他出门时,天说塌就塌了。

    他回身看着她,那双眼眸里蓄了蜜,温声道:“我把事办好,尽快回来,你在家等我,哪儿都别去。”

    识迷的呆滞藏也藏不住,“为什么?昨晚该办的事已经办完了,今日我还想出门逛逛,带些好东西回中都呢。”

    一旁的参官把头垂得更低了,心道这是他该听的吗?

    主君自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转头吩咐了句:“侍奉好女君,她要什么,你便去办,不得懈怠。”

    识迷转头看看参官,参官一味听令。她吸了口气,不屈道:“我爱的不光是好东西本身,还有置办好东西的过程。”

    可他却抬起手,珍而重之触了下她的脸颊,“听话。”然后踅身登车,命人放下了垂帘。

    识迷眼睁睁看着辇车走远,满心都是见了鬼的懊恼。更可气的是听令的人,她一挪步,参官就上前引领,恭恭敬敬道:“女君,请回府吧。”

    识迷气不打一处来,边往回走边道:“内官,你的眼里只有主君吗?男主外女主内,你要知道府里还是我说了算。”

    参官卑微地抬眼觑觑她,“卑下知道,主君不发话,一切都是女君说了算。可主君一旦发话,莫说是卑下等,就连女君也得听主君的,所以卑下不敢违抗主君的令。那个……女君想带什么回中都?只要女君交代,卑下哪怕磕破了头,也一定替女君找回来。”

    识迷无言地看看他,最终叹了口气。眼下哪是要吃要喝的时候,她得想好万一有朝一日陆悯彻底限制了她的行动,那该如何是好。也许到了给自己制作替身的时候了,以便随时金蝉脱壳。她的世界大着呢,有很多目标没有达成,人总要作两手准备,不能一不留神,沦为陆悯的专属粮仓。

    打定主意,心里就有底了,接下来言归正传。把自己惦念了十几年的小食,一股脑儿都告知参官,让他去街上采买。自己坐在后廊上

    泡梅子茶,闲来无事,还可以听听声瓮那头传回来的消息。

    越听,越感慨宫中生活不易。贺宝林的侍女真去问了内侍,是不是遗漏了宝林的万寿赏赐,结果内侍说赏赐的名单上根本就没有她,把贺宝林气得差点没厥过去。

    遥想当初,自己曾打算混进龙城擒贼先擒王,但开国之初,内赞的审核极严,须得是燕人,且祖宗十八代的名帖都得呈交上去逐一核对。她不知其中规定,平白排了半天队,最后只能灰溜溜放弃。如果当初能走上另一条路,如今就不用和阴险无常的陆悯打交道了,说到最后,无外乎时也运也。

    正当她感慨良多的时候,外面院门上有人传话进来,说老宅的大夫人来拜访女君了。识迷一时没闹清大夫人是谁,暗忖是不是陆封君来给陆悯塞小妾了,又追问了一遍,才知道所谓的大夫人,原来是陆隐的夫人岳明真。

    唉,牵肠挂肚的小心思,真是压也压不住啊,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惦记着!那小郎也不见得多迷人,笑面虎,两面三刀,她在城门楼子下仰头看过好几回,可以说千真万确。

    无奈人来了,她只得挣脱躺椅,上前院去见客。老远便看见岳明真正襟坐在堂上,那螓首蛾眉,即便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也是风采不减。

    提裙进门,她客气地喊了声“阿嫂”,“幸亏今日没走,要是走了,阿嫂可就白跑一趟了。”

    岳明真抿出笑容,起身牵了她的手道:“我是奉了阿母的命,来给你送些新打的丝绵。天要热起来了,好做一床薄衾,夏夜里不闷汗。”边说边朝外望,“小郎又忙公务去了?”

    识迷说是,“他人在上都,必定没有着家的时候。阿嫂要见他吗?等一等,晚间肯定会回来的。”

    晚间回来……岳明真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不用见他,只是顺口一问。大兄也一早就出去了,想必兄弟在外会见面的。”一边说,一边示意侍女把包袱递过来,送到了识迷面前,“跃鳞多时不回老宅,这几年积攒了替他做的衣裳,总没有机会给他。趁着今次你们在上都,下次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就急忙送来了。”

    识迷打开包袱看,春夏秋冬四季衣裳,总有六七套。且每一件都针脚细密,看来费了不少工夫。

    唉,女郎的情义不掺杂质,她抬了抬眼,“是阿嫂亲手缝制的吗?”

    岳明真颔首,“闺中无事可做,就逐一替家里人缝制衣裳。阿妹不必说是我做的,就说是外面采买的,也好让他感念你对他尽了心。”

    识迷说那怎么行,“岂不是抢了阿嫂的功劳?”

    岳明真摇头,“一家人,难道还要邀功吗。别让针线平白浪费了,穿上身物尽其用就好。”

    所以这一片丹心不能辜负啊,“阿嫂放心,我一定让他穿上。”转念一想又开始懊恼,唉声叹气道,“想当初我为了弄到他的尺寸,真是煞费苦心。早知道向阿嫂打听多好,能省下不少贿银。”

    第34章

    岳明真听得失笑, “阿妹打听他的尺寸做什么,也为他做衣裳吗?”

    识迷感喟归感喟,扭曲事实的本能不能丢,便赧然笑道:“阿母肯定同兄嫂说了, 是我巴结着夫君不放, 才促成这门亲事的。想当初我真是朝着九章府的方向日夜眺望, 费透了脑筋,我想知道他的身量和臂展, 也想知道他的腿长和身腰, 唉……女郎痴迷起来, 就是如此无可救药。后来终于攀交上九章府经纬官的夫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如愿以偿, 现在想来真不容易。”

    这种心情,同为女郎是绝对能理解的。岳明真没有取笑她,反倒尴尬起来,“那阿妹定是给他做了不少衣裳,我又献丑了。”

    识迷忙说不,“我不擅长量体裁衣, 说来惭愧, 至今一件衣裳都没给他做过。”

    可能真应了她的那句真诚最动人吧, 岳明真对她没有羡妒的情绪,莞尔道:“女郎不会作女红, 也自有可亲可爱之处。衣裳可以采买,长久的陪伴才是最要紧的。小郎的阿娘过世很早,他又年少入仕,个个觉得他少年老成,但我想他必定很孤寂。能娶到阿妹这样性情活泼的女郎, 是上天最妙的安排。”

    识迷笑得讪讪,“怎么好意思得阿嫂这样的夸奖,不过我也觉得我与他很相配,这个亲成得很好。”顿了顿,开始专心打探,“阿嫂是何时嫁进老宅的?见过他的生母吗?”

    岳明真道:“我与大兄有婚约,八岁父母双亡后,就被送到了陆府上。我不曾见过小郎的生母,小郎四岁时她就病死了,不过府里有她的画像,真是天人一样的美貌,据说是白夷的公主,在战场上救下家翁,后来被家翁带回了燕朝。”

    识迷觉得难以置信,“白夷族的公主,因为救了家翁,被带回陆家做了妾?”

    怎么听都很扯淡,陆悬舟报答救命之恩的方式如此特别吗?

    岳明真却一本正经点头,“是真的,那时候已经怀上了小郎,大约也是没有办法,才不得不认命吧。”

    识迷对陆悬舟的认识又进了一层,单凭各方描述,就知道这绝对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所以陆悯也算虎父无犬子,侵占他国坑杀二十万人的行径,对他来说没有任何负担。

    至于陆悯母亲的死,她总觉得其中有玄机,只是不便胡乱揣测,唯有感慨:“这么年轻就过世了,定是患了什么病。”

    岳明真不是个有心眼的人,据实道:“我也曾打听过,说是得了急症,病了半个月就过世了。”

    识迷问:“那家翁当时何在?出征了还是在家?”

    “应当在家吧。”岳明真道,“听说丧事是家翁操办的,家翁很伤心,五日只进了一点米汤。后来亲自教养小郎,今日的文武全才,都是家翁早年的心血。”

    识迷慢慢点头,“阿嫂对家翁的印象深么?我进门太晚,家翁早年就过世了,没有机会得见,实在觉得很可惜。”

    岳明真淡淡一笑,“小郎与家翁很像,差不多的人材样貌,差不多的脾气秉性。阿母前两日还说笑呢,说让小郎穿上家翁当年的衣裳,怕是族亲都分辨不出来。”

    识迷喟叹不已,“可惜家翁不在了,否则还能提前见识一下夫君年老后的模样。听说家翁早年就封了侯,如此厉害的人物,最后落了个马革裹尸,战场上果真刀剑无眼啊。”

    岳明真颔首,“那时候我与大兄正预备成婚,忽然从宫中传出消息,说家翁带兵强渡潦水时,遇上突袭坠江了。陛下念家翁忠勇,给了许多嘉奖,但人几经搜寻都没能找回来,一直是全家的遗憾。大兄与我服丧三年,孝期过后才办了婚事,若家翁还活着,我们两个孩子大约都能参加乡试了。”

    所以这位阿嫂在陆家生活了许多年,虽然同陆隐有婚约,渐渐喜欢上了陆悯,也是阴错阳差。

    识迷打听到许多,后来又同她闲谈上都的衣食住行去了。岳明真直到将近晌午,才起身告辞。

    识迷不迭挽留,“阿嫂再坐坐吧,我让人预备午饭,用过了再回去。”

    岳明真摇头,“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查验孩子的课业,就不叨扰了。”

    识迷送她出门,她临要上车时又道:“中都事忙,你们停留不了几日就要走,怪不舍的。下次回京不知几时,你且安排好,等到过年一定在上都多留些日子,届时我们再团聚。”

    识迷连连说好,方把她送走。回到厅堂里再看包袱里的衣裳,做工实在精巧,一针一线都是心血。

    陆悯呢,没有如他许诺的尽早回来,将近黄昏前后,车辇才停到府门前。

    识迷被参官催促着出来迎接,心里是万分不情愿的,嘀咕着何德何能,居然还要她亲自出马。

    从车上下来的陆悯,将文书随手递给了一旁的白鹤梁,便冲她露出了清浅的笑,“我回来晚了,娘子等了我一整天吧。”

    识迷强撑着好耐心道:“可不是,吃了睡,睡了吃,我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他不在乎她的答非所问,上来携她的手。识迷被他牵着走,走了一程左右无人了,她才好奇地问他:“你是打算自今日起,装出一个贤良淑德的丈夫模样吗?”

    他没有说话,天知道暗地里

    在打什么鬼主意。待进了屋子,松开领上玉扣,那脖颈敞亮地显露出来,慢回娇眼一瞥她道:“我白天事虽忙,却也时不时会惦念你,不知美食合不合你口味,也不知床榻对你来说是否松软。现在见你满面春风,就知道你今日过得很好,但我终归也有些失望,你好像并不惦念我,更不在乎我在外经历了什么。”

    他莫名的浓情蜜意,处处透着虚伪,识迷道:“你前呼后拥的,我惦念你干嘛?再说你今日不是去救马了吗,昨晚早就说过了,难道还有什么稀奇的经历,陛下打算给你配个公主什么的?”

    他一哂,解下腕上束袖抛到一旁,转身坐进躺椅里,闲适地合上了眼睛,“没有公主配我,但确实提及了公主。太长公主的案子,上都果然还是插手了。陛下命御史李樵真入中都查访,务要追查出长公主的去向。我心里知道,陛下口头上虽未责难,但暗地里怨我不曾重视此案。派御史来,明面上为我分忧,实则大有查探最近中都诸多悬案的意思。你可要转达偃师,请他小心些了,这段时间务必谨慎行事,别让李御史抓住把柄。”

    识迷抱胸靠在多宝格上幸灾乐祸,“你看,虽然你为燕朝立下汗马功劳,皇帝陛下该弃用你的时候,照样毫不犹豫。弄个御史来弹压你这台辅,说出去真没面子。”

    可他却怡然自得,“偌大的中都在我一人掌握之中,有点风吹草动便是我的过失,来个御史替我顶头,有什么不好。再说后面还有风浪……你知道中都大兴土木,造出那些贯通东西南北的神道,是做什么用吗?”

    识迷摇头,“想必燕朝陛下品味独到,嫌弃前虞做得不够,想继续完备吧。”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猜测,其实错了。他漫不经心道:“现在只是修建神道,日后还有参天的松柏和石像生……重安城风水极佳,虞朝人又将它建得异于人间,陛下一眼便相中了,将来以此作为他的万年吉地,这才命我亲自督办。”

    识迷简直被这忽来的真相震懵了,“把重安城变成皇陵?那城中的百姓怎么办?他们的家在那里,难道陛下会宽容到自己的陵寝四周,让生人随意活动吗?”

    然后陆悯便沉默了,似笑非笑地回望了她一眼。

    她心头火起,拽了他一把道:“你这是什么鬼表情!快说,你们打算怎么安顿城众?把他们分散到周边的城镇,还是另建一座城池安顿他们?”

    然而陆悯叹息,“其实你猜到了,何必自欺欺人。”

    识迷瞠大了眼睛,“我猜到了……你们这些权贵,果真丧心病狂至此吗?”

    是的,重安城太大,皇陵太空,需要无数的灵魂殉葬,才衬得上这旷世的杰作。城外古战场坑杀的二十万众,是这出冗长悲歌的前奏,到最后那些无辜的平民终将无一幸免,谁让他们是低贱的前虞人!

    她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他注视着她,眼神逐渐幻化出了沉沉的光影,“所以李御史来了,也好,骂名总得有人背负。或者你让偃师多做些偃人吧,替下那些百姓,我这里稍加通融,也不是不可以。”

    识迷气得白眼乱翻,“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偃师就算做废了双手,也不及其万一。累死了偃师,你也没有好处。”

    他交叠起了长腿,勾着足尖摇曳,曼声道:“所以人各有命,无需介入他人因果。偃师继续当他的手艺人,你我继续享受这人间的富贵荣华,谁也不是神,神也救不了满城的人。”

    识迷惨然望着他,心都快裂开了,“偃师的血明明是热的,怎么造出了你这样冷酷的人!那么多条性命,你说莫介入他人因果?那当初偃师救你做什么,让你烂死算了。”

    他听后脸色微变,“你如此在意那些中都人?”

    “放屁一样的废话!”识迷气道,“我是人美心善的女郎,听说你们打算搞人殉那一套,难道我还夸你干得漂亮?皇帝陛下也真是奇怪,杀那么多虞朝人陪葬,不怕虞魂将来掀翻他的棺材板!”

    她的义愤填膺,想来是有些过激了,陆悯好整以暇看她气恼,看了半晌道:“从今日到彻底建成,少说也要一年多。这段时间说短不短,一切尚有变数,女郎别把自己气坏了。”

    识迷先前确实愤愤不平,但不平过后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忖他忽然透露这么重要的内情,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抬眼打量他,他脸上仍旧带着浅淡的笑意,但这笑容不达眼底,更多是一种老谋深算的笃定。她才惊觉,原来他手上握着利器,如果被他看出端倪,这满城人口的性命,还不够拿来和偃师谈条件吗?

    所以她要镇定,不能乱了阵脚,彼此还在试探拉锯的阶段,至少他此时不敢直接撕破脸。

    于是长出一口气,扭腰在另一张躺椅里坐了下来,抚抚鬓发道:“说的也是,万一到时候陛下改了主意也不一定。”说罢偏身唤他,“陆悯,你是怎么想的?不觉得这样的做法过于残忍吗?你曾说过,不会伤害妇孺百姓,虞人的命也是命,你守着重安城,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进墓道,变成垫脚石吗?”

    他似乎慎重思忖了一番她的话,望着窗外落日道:“我不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但我既为人臣,奉行君命是我的职责。你看,早知你会如此不忿,我就不该告诉你,害你义愤填膺半晌,今日的山珍海味都白吃了。”

    识迷明白了,他不见兔子不撒鹰,现在她再费口舌也没用,他只是预先告知你,好让你早作准备而已。

    她泄气地仰在躺椅里,换了个话题,“上午你阿嫂来了,送了给你预备的四季衣裳,我让人拿来,你穿上试试吧。”

    他说不必了,“我不穿来路不明的衣裳。”

    这话说的!识迷道:“怎么来路不明,明明有名有姓,出自你阿嫂之手。”

    他转头瞥了她一眼,“向来都是妻子缝衣丈夫穿,我有活生生的夫人,为什么要穿别人做的衣裳?”

    这是在敲打她啊。识迷窝囊道:“我虽活但无用啊,你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存心让我为难。我自己都是穿外面买来的成衣,说得坦率些,我连荷包都做不成,更别说做什么衣裳了。”

    他失望地调开了视线,“倒也无需如此坦率,做荷包有什么难,端看你有没有心。我觉得女郎大可试试,既然一心一意要与我过日子,必要的示好我很欢迎。”

    也就是说,眼下进入了讨好他的阶段。因为他手握中都全城百姓的性命,她要想将来利用人情,就得现在开始积攒人品。

    唉,真是无形中增加她的负担啊,她哪里抽得出空来做针线!不过还好,她还有三个副手,忙不过来时让他们帮忙,所有的事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胸有成竹,她立刻满口答应了,“回到重安城就动手,以我的聪明才智,绝对不是问题。不过阿嫂做的衣裳是现成的,人家一针一线熬了多少个夜,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嘛。”

    “好意?”他失笑,“成了亲的小叔子穿着嫂子做的衣裳,只会惹人笑话,你竟还觉得是好意。”

    “那怎么办?”识迷眨巴两下眼道,“好几身呢,不穿多可惜。”

    与他来说不值得重视的人和物,处理起来简单至极,“缺衣少食的人很多,大可拿去布施。或者命人送到质铺,换几个银钱,给你买小食。”

    识迷嗤了声,“我还没穷到要靠典当衣裳来换吃的,反正我已经把东西转交了,要怎么处置是你的事,我懒得过问了。”

    陆悯便摆了摆手,让人把包袱撤下去,自己重又闭上了眼睛,不紧不慢地叮嘱:“离人坊那个宅子,最好不要再住了。李樵真奉旨入城查办,要是从你的老宅里查出头绪,必会累及我,到时事情就难办了。”

    识迷含糊地应了声,心里自有她的盘算。虽说皇帝的钦差不那么容易下手,但也不妨碍她一不做二不休。

    距离吃完饭还有一段时间,两个人躺在

    椿日

    窗前看落日,倒是个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问他:“陆悯,你想过等你年老了,是会独看斜阳,还是会有人陪在身旁吗?”

    他曼声道:“那么长远的事,想他做什么。以前身体不好,我甚至从未奢望能活到老。”

    她嫌这人没情趣,“以前是以前,现在你可以有点梦想,说不定真能活到一百岁呢。”

    “真能……那就希望有你在我身边,就像现在一样。”他说罢,转头问她,“阿迷,你可有梦想?”

    识迷说没有,“人生没有梦想,简直和无忧无虑没什么区别。所以为什么要有梦想,走一步算一步更适合我。”

    “以后变得有梦想吧。”他温和地笑了笑,“就梦想与我白头到老。”

    识迷心道和你白头到老,那我岂不是到死都要供养你?这种亏本的买卖,傻子才做!

    她支吾搪塞,“再说吧,我得考虑考虑你值不值得。”

    他却探过手,紧紧把她的手握在掌心,仿佛她真是他的心上人,“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你若是不在,我怕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识迷没有挣脱,知道打从今日起,双方的大战算是彻底拉开序幕了。

    各怀鬼胎,各有用意,当下的虚情假意,是为图一个长治久安。

    她翻过手,在他掌心轻挠了一下,“我哪里舍得离开你。夫君虽然狠辣,对我还是不错的,既然亲都成了,自然要长长久久捆绑在一起。”

    不过嘴上这么说,暗里下定决心,晚上不能再和他同床共枕了。半偃就是真人,他拥有真人具备的一切能力,万一趁乱一锤定乾坤,那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晚饭期间,她暗暗示意参官替她准备了三把大锁,用粗壮的链条把门棂和窗棂都锁起来,再三确认万无一失,方才安心入睡。

    果然到了半夜,听见有人推门不开,又去推窗。试了一遍无果,便回到门前叩击门扉,轻声道:“娘子……遐方……你开开门,容为夫和你说两句话。”

    识迷赶紧拿被子蒙住头,腹诽着自己做了那么多偃人,要是个个像他,那床得加宽加大,否则只能叠罗汉了。

    可他笃笃敲个不休,她气得探出脑袋怪叫:“我已经睡着了,听不见!”

    她不肯开门,他又不能破窗而入,等了半晌无果,只好遗憾地转过了身。

    第35章

    窗纸上映出一个身影, 垂着发,低着头,缓缓经过。那画面就像志怪画本上的景象,在浓夜里透出深深的恐怖气息。

    有一瞬, 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等他离开后又观察良久, 确定他没有卷土重来的打算,这才放心地合上眼。

    老天爷, 真不敢设想一个人睡觉有多痛快, 她在床上肆意翻滚, 再也不怕边上有人妨碍她的发挥。痛定思痛真是想不明白,婚姻虽然是假的, 他们却实打实地同床共枕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什么?

    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床精神都振作了不少。她饶有兴致地梳妆,在镜前绾发插上发簪,挑了件海天霞的窄袖衫穿上,再配一条珊瑚赫的绛纱复裙。扭身照一照, 心满意足地掖了掖鬓发, 提裙迈出了门槛。

    前面的厅堂里, 陆悯已经在用早饭了,完全没有等她的意思。察觉她进门也不曾抬一下眼, 自顾自指指离他稍远的莼菜笋,边上侍立的内赞赶忙捧起碟盏,送到了他面前。

    参官还是极有眼色的,俯身问:“女君晨间吃什么?有清粥小菜,还有笋蕨馄饨和槐叶冷淘, 女君是单吃一样?还是各样都来一点?”

    识迷冲参官一笑,“内官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自然是各样都来一点。回到重安城,就没有上都的风味了。”

    参官道是,忙比手让一旁的内赞预备,仔细盛在精瓷的碟子里,并排放到她面前。

    识迷不在乎同桌人的不悦,任何人不能妨碍她愉快用饭。槐叶冷淘要用酸梅醋浇淋才有味道,醋瓶就在他手旁,她拿肘顶了顶他,“把那个给我。”

    他很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随手一抄,“咔”地一声放在她眼皮底下,识迷对他视若无睹,自在地加了醋,自在地吃了个满饱。心里还盘算着,回去走水路又能吃上江鲜,口福可以说很好了。

    庭院的大门上,白鹤梁和几个护卫往来张罗,随时准备出发。

    识迷盥手漱口后,只等太师发话登车。但他屏退了左右,忽然回身抱住她,贴在她耳边问:“昨晚为什么不让我回房?”

    参官和内赞虽都不在了,但门庭上还有人在走动。果然护卫远远看过来,发现了这一幕大吃一惊,慌忙转开了头。

    识迷试图把他从身上剥下来,百思不得其解,“陆悯,我觉得你很不对劲,是不是心装反了?要是你不反对,我们把它掏出来重装吧,虽然会吃一点苦,但你能恢复正常,还是值得冒险的。”

    可惜他不认同,“我自觉没什么不妥,为何要再受一次苦?”

    识迷苦闷道:“因为我觉得很不妥啊,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他一哂,“是你该适应,而不是把我的心挖出来。夫妻之间本就应当如此,我因你多了几分人情味,难道你不喜欢?”

    识迷心说有什么可喜欢的,人最忌习惯性做戏,做的时间太长,骗到自己,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无奈地抬起手,在他脊背上拍了几下,“太师,缠绵够了就登车吧,六卫将军肯定在等我们了。”

    他方才恋恋不舍松开她,顺势牵住她的手引她出门。到了车前仍不避讳,当着众人的面送她上车……还好还好,还好他有理智,识迷真怕他一时兴起抱她上车,要果真如此,单论做戏的手段,她是彻底甘拜下风了。

    后来赶至渡口,一行人登船返回中都,她决定远离他,多与夫人们相处,多去了解六卫将军的情况。女郎们在一起就很舒畅,总有说不完的话,因相处了好几日,渐渐开始无话不谈。虎夔将军的夫人没什么心眼,双弓卫将军的夫人依旧那么端庄,还有银林卫将军的夫人极其健谈,剩下三卫夫人是最典型的后宅妇人,表态不多,以倾听为主。

    不过识迷看出重骑卫将军的夫人脸上有愁色,和来时不一样,便特意给她添了茶,悄声问:“阿姐,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若有需要我相帮的地方,千万别客气,尽管开口。”

    五卫夫人都沉默下来,哑然看向重骑夫人。有时候话不用多,一个眼神就让人了然,看似风光的背后,自有解不开的结。

    “怎么了?”识迷茫然问,复又一笑,“好像人人都知道内情,只有我蒙在鼓里。想是大家还不愿意和我交心,那我就再等等吧。”

    重骑夫人方才讪讪压了压她的手,“不是这样,因为家务事上不得台面,开不了口。告诉夫人,怕污了夫人的耳朵。”

    识迷说哪里,“我们相识也有段时日了,夫君同在九章府共事,重安城里又都没有亲眷,理当比亲姐妹还亲才对。至于家务事,家家都有家务事,谁又笑话谁呢。”

    因为是上对下,所以很有说服力,她这番礼贤下士的话一出口,众人立刻就放下了防备。

    “想来郡夫人不出门,没听说这件事,我们倒是早有耳闻了。”双弓夫人觑觑对面的重骑夫人,“我说出来,你不会怪我吧?”

    重骑夫人颓然摇摇头,“从我嘴上过一遍都像凌迟,你说吧,反正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于是双弓夫人绘声绘色地描摹起来,“他家夫君有一房爱妾,早前是老岳丈的人,想必得来不易,那可真是抬举上天

    了。平时目中无人,在家是横着走的,到了外面也不忌讳,和主君就如正头夫妻一样出双入对,全不把女君放在眼里。就说这次回京贺寿,杨将军碍于太师,不敢把那妾侍带在身边,就让她乘车另走。回到府邸那妾又哭又闹,要随杨将军入宫,后来许了很多锦缎胭脂,才把她哄好的。”

    识迷讶然,“妾侍能随主君出席宫筵吗?要是被发现,恐怕会立时杖毙吧。”

    “就是闹一闹,讨要些好处罢了。”虎夔夫人凑了一句。

    “昨日是杨将军先父忌日,那妾又大闹祠堂,抢在女君之前行礼。杨夫人要鞭打她,两拨人推搡到街市上,结果杨将军有心护短,那小妾便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往后她就要在女君之前执妻礼,杨将军竟也默认了。”

    这倒是一出好戏,识迷迟疑再三问重骑夫人:“你不怕吗?将来她要是往你碗里撒一把毒,你的位置,轻而易举就变成她的了。”

    重骑夫人怔怔望向她,回过神来掩面啜泣,“怎么办,我也怕。可我家内帏不修,若是能够,求夫人替我向太师陈情,请他敲打敲打我夫君吧。”

    识迷却有些为难,“这是内宅的纠葛,太师公事能管束,私事上怎么插手呢。”

    双弓夫人道:“依我说,干脆哪天趁着主君不在,把那贱人发卖了算了。”

    识迷问:“那杨将军跟前怎么交代?宠妾灭妻可不光是小妾僭越,更是家主的纵容。”

    这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其实大家都知道,根源在男人身上。就算斗倒了一个贱人,还有更多更棘手的贱人,你有多少力气,一路这样厮杀下去?

    重骑夫人哭得更惨了,絮絮说:“不瞒你们,那日回上都,我头一次吃上他剥的虾……只要一只虾,就把多年受的窝囊气一笔勾销了。我想着与他从头开始,他本性不坏,也许见太师对夫人好,反省己身,从此就改过了。结果是我设想得太好,他吃定了那口迷魂汤,哪里拔得出来。回到上都照旧放任自流,反正阖家都知道他宠那贱人,再宠一点又何妨,把我这原配的脸一脚踩进泥里……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不不不,大家忙劝解她,“你死了,便宜了那贱人!”

    识迷也极尽宽慰:“先别说丧气话,这世上定有让他回心转意的良药,只是差些机缘罢了。”

    重骑夫人叹息,“哪有这样的药,若是有,我们这些人还愁个什么。”

    一句“我们这些人”,把在座所有粉饰太平的夫人们都打回了原形。众人脸上纷纷露出尴尬的笑,再也没人敢接话了。

    所以这些夫人们表面光鲜,实则都不容易。留在上都担心男人胡来,跟到中都又日日受气,这也是闺阁女郎的可怜之处,没有治标治本的手段,只得继续忍耐。要是识迷碰上这种事,绝对当机立断把这些男子全都弄死,她也很想这样建议,但保不准其中大半仍愿将就,只好各个击破,不能操之过急。

    牵起重骑夫人的手,识迷和声道:“阿姐不要着急,实在没办法,我就与外子提一提吧,看他能否劝杨将军收心。”

    重骑夫人脸上还挂着泪,听她这样说,顾不得擦泪便用力回握,“夫人真愿意助我,那夫人就是我的恩人,日后有什么差遣,我赴汤蹈火听命于夫人。”

    “咱们之间,哪里谈得上恩不恩。”识迷道,“我尽力一试,只怕太师的话也未必管用。真要是这样,那可无路能走了,只好另想办法。”

    重骑夫人连连点头,“我先谢过夫人,有太师相帮,我料他定会收敛一些的。”

    识迷说好,复又提来茶壶给大家斟茶,望着江上的斜阳,又听她们说些后宅的闲话,不知不觉天就暗下来了。

    船上的小厨房,烹饪江鲜很有一手,小砂锅里哪怕炖上一碗鱼汤,也鲜掉眉毛。

    识迷和夫人们一同用了晚饭,吃过之后摇着披帛回到船舱,陆悯仍在灯下看书。

    果然太师的学问不是白来的,他至今保持着读书的习惯,发现她进门,也只是微抬了下眼。

    “吃过了吗?”识迷故作关切地问。

    他“嗯”了声,“厨上送进舱房的,随意吃了两口?”

    “你一个人用饭?没和那些将军一起吗?”

    他蹙了蹙眉,“吃饭吵吵闹闹,我不耐烦。”边说边翻过一页,也没忘调侃她两句,“你与那些夫人在一起,一定吃得很畅快。从登船起厮混到现在,有那么多话可说吗?”

    识迷说有啊,“我得请教一下怎么做针线,不是还得向你交差吗。”

    他轻轻牵了下唇,“只谈论怎么做针线?”

    “当然也有别的,就不一一向你回禀了。”她抽下披帛扔到官帽椅上,门外侍女送来温水,她绞了帕子擦脸。擦完又投一把,然后扔给了他。

    他也不嫌弃,就着她用过的手巾慢条斯理擦脸擦手,擦完了才挑剔,“你吃了什么,一股腥气!”

    识迷站在一人高的灯树前望着他,其实还是有些唏嘘的。假夫妻,某些细微之处竟然毫不见外,果然相处久了,也算大半个自己人。当然交心是不可能的,先前答应重骑夫人的事也不会和他提起,她还等着那位夫人对丈夫失望透顶,好趁虚而入呢。

    “吃了白灼的鲶鱼。”她拿手比了比,“那么老长的胡须,肉虽好吃,看见鱼头还是有些吓人。嫌我腥,今晚就睡在躺椅里吧,免得我熏着你。”

    她说完,“哗”地一声扯开了屏风,躲在后面擦牙擦身,含上了丁香片。一切收拾妥当,侍女进来把用具撤下去,她倒头就睡,琢磨她的完美计划去了。

    外面窸窸窣窣,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她没空理会,翻身抱住枕头,闭上了眼。

    刚要入梦,他果然还是来了,就说没有三把大锁挡不住他。算了,今晚再凑合一下,等回到独楼,她打算在卧房里布机关了。

    他从后面靠过来,轻轻唤她:“阿迷,你昨晚到底为什么不让我进房?”

    识迷冷酷地说:“因为新婚的热情褪去了。老夫老妻都是各睡各的,再睡在一起,显得感情好得出奇。”

    “感情好不好吗?”他扒拉了两下,把她搂进怀里,“我听说偃人都有一口属于自己的箱子,偃师没有为我准备箱子,却把你嫁给我,看来你就是我的箱子。”

    识迷觉得他这话有歧义,十分不满地警告他,“你说话注意点,我什么时候成你的箱子了!从明日起你要习惯自己睡,每逢初一十五准你在独楼过夜,我让人给你准备一张新床榻,但是不得我允许,不准进我的内寝。”

    本以为他听完会好言和她打商量,结果并没有。他只是短促地哼笑了一声,“我不答应。”

    识迷不由回头质问:“为什么?我一个大姑娘,天天和你同床共枕,这样像话吗?”

    他枕在枕上,黑发铺了满床,从那幽深的底色里定眸凝视她,“若你觉得大姑娘的身份让你为难,你也可以选择成为妇人。”

    识迷咬牙切齿,“你果真对我心怀不轨,我没有看错你。”

    他笑了笑,“原本我只想靠着你,是你说不方便,那就想个办法,把不便变成方便。”

    她果然一下就萎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船上大打出手,动静必定会惊动整船人,这样就不妙了。

    所以她还是选择妥协,“我现在想想,好像也不那么为难。你喜欢靠着,那就靠着吧。”

    他没有再说话,把脸贴在她颈间,单是这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识迷憋屈地凑合了一晚,心里多少有些不平。不过他除了执拗地想亲近,倒也没有做出其他出格的事,目下先忍耐忍耐,等到了中都再说吧。

    还是照着来时路,到了狼牙渡再乘车返回重安城。回到独楼,就见染典几人在院子里守候,看到她精神顿时一振,忙围上来打听:“阿迷,这几日你活得好吗?”

    纯质的偃人,只关心她活得好不好,不像有了头脑的半偃,那么难以打发。

    识迷说很好,“赏了湖光山色,也吃了好吃的。”说罢扭头看向阿利刀,“我给你派个活计,替我做个荷包。”

    阿利刀呆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只会握刀,不会做荷包。”

    “学呀。”识迷道,“一个成功的偃人,就是要多学多看,这对开智有好处。我问你,你想不想变得像第五海一样?”

    阿利刀坚定地点头,“想。”

    识迷说:“第五海就是从针线学起,然后再学画人皮面具的。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是想好好培养你,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一定要把荷包做好,知道吗?”

    三忽悠两忽悠,阿利刀果然被她蒙住了,豪气干云地邦邦拍胸脯,“阿迷你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识迷赏识地颔首,“捏得住针线,说明你手指够灵活,将来能堪大用,前途不可限量。”

    受了鼓励的阿利刀,转身便去找人要针线了。因为独楼里从不配备这些,他得找到内赞,才能把需要的东西配齐。

    内赞虽然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但仍有些想不通,“是女君要针线吗?我这里还有二十五色丝线,要一并带回去吗?”

    阿利刀把笸箩往前递了递,“都要。不过不是女君要做针线,是我。”

    内赞咧着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半晌只能感叹:“不愧是陪房,男做女工也得心应手,令我等佩服。”

    阿利刀把头昂得更高了,挎着笸箩回到了独楼。

    一踏进天井,就敏锐地察觉有异,左右观望一番,发现必经的门廊对角,装上了两个印盒大小的机簧。还有卧房正门,阿迷和染典艳典正扒在门框上,抡锤咚咚地敲打。

    阿利刀垂眼看看手里的笸箩,思忖了半晌,“我怎么觉得,我和你们的活计应当换一换?”

    染典说:“阿迷从不厚此薄彼,既然栽培了你,当然也要栽培我们。所以你做针线,我们做机关,没毛病。”

    阿利刀倒也不计较,毕竟在他眼中活计没有男女之别,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只是好奇,“设了这么多机关,要对付谁?何必花这个力气,杀掉不就好了。”

    识迷也很苦恼,“就是不能杀,还麻烦得很。好在我对自己的机关术很有信心,可以确保他闯不进来。”

    艳典简单的脑袋,终于分辨出了她话里的指向,“你要防的是太师吗?几日未见,看来你们之间发生了很多。”

    说起这个就头疼,识迷直起腰惨笑,“他把我当箱子,还有天理王法吗!”

    三偃顿时沉默了,毕竟箱子对每个偃人都很重要,太师想要一口箱子,好像也无可厚非。

    染典仰头四顾,“这机关术厉害吗?不会把他打死吧?”

    这点识迷是有把握的,防御型机关,不具备攻击性。当初她跟着师父学了好久才学会,要是轻易被他破解,那才是活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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