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当然是想得美, 识迷还要留着小命,回去见师父呢。
两下里确认了关系,连睡到半路都要睁开眼看一看,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在不在身旁。
山野间其实睡不安稳, 各种鸟兽的叫声混杂在一起, 天将亮不亮的时候愈发嘈杂, 恍惚就在耳边蹦跶。
识迷睁开眼时,他还睡着, 眼睫浓长, 鼻梁高挺。可惜鼻梁上有伤, 但并不妨碍他的好看,反倒有种战损后凄楚的美感。她到现在还在赞叹自己的手艺, 之前以为他真的有缺陷,她是对自己产生过怀疑。现在确认他完好无损,她的自信可又回来了,觉得再做十个这样举世无双的偃人,也不是难题。
越欣赏越得意,他能遇见自己这样的高人, 算他运气好。但看着看着, 发现他的唇角慢慢上扬, 眼睫颤动了下,仿佛下一句就要问她看够了没有。
她忙调转视线, 假装看山看水,可他拽住了她的手,懊恼地说:“一醒来就这样……阿迷,你替我看看,是不是病了。”
被拽过去的手, 精准落在了不可言说的地方,因为用时过快,甚至不容她有犹豫的机会。
识迷对自己的认识又进一层,不光手艺好,还有容人的雅量……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太好意思,顺手捏了一把又缩回来,“以后谁再说太师年老体弱,我就和他翻脸。”
他失笑,“除了你,还有谁敢嫌我?年老体弱……我没能证明自己正直盛年吗?要是这样,就再来一次好了。”
她忙阻挡,“不行不行,师兄他们肯定在找我们。要是被撞见,我还怎么见人!”边说边掖好他的袍裾,“快把裤子穿上。”
这句话,怎么都觉得好笑,他当真一晚上都松着裤腰,现在看来实在不正经。
慢吞吞起身,整理好衣着,这时才发觉膝头生疼。弯腰一看,果然蹭破了皮,但不能被她看到,免得这事又成了她拒绝他的理由。
走出崖壁,四处查看,才发现这地方是个干涸的河床,地势较低,周边密林环绕。如果不是从崖上垂直降落,要想找到这里,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识迷想往外走,穿过树林也许就有方向了,但陆悯觉得等人过来汇合才更稳妥。
“把火续上,我给你打野味吃。”他兴致勃勃捡了两块石片,在树林边缘转了转。不一会儿提着一只雉鸡回来,拔毛去皮穿
在了树枝上。
明明是落难,却过出了游山玩水的味道。吃饱后躺在树下看白云蓝天,看得昏昏欲睡时,传来了白鹤梁的叫声:“主君,女君……太好了,二位都安然无恙。”
这么快被找到,陆悯还有些不高兴。撑身坐起来,抚着额头道:“这次办事倒利索。”
“多谢主君夸奖。”白鹤梁高兴地说,“我们找了一夜,可夜黑林密实在不好找。天蒙蒙亮的时候又兵分几路四处搜寻,终于找到了主君和女君的下落,卑下都快哭出来了……”
听不出好赖话,这白鹤梁就是长了一点脑子的阿利刀,不太懂得怎么转弯。
陆悯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剩余几人?现在何处?”
白鹤梁道:“暗卫二人,死士一十八。卑下已鸣镝通知他们了,即刻便会赶来。”
陆悯不语,眼神透出阴冷的肃杀,识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昨晚发生的种种,实在算得上惊天的秘密,参与的人越多,泄露的可能越大。还记得当初那个出面接洽的谋士罗诘,后来完全没了踪迹,等到替换圣元帝的时候,他让她做了罗诘的人皮面具,证明此人早就被他灭口了。
知情者一个不留,是他惯用的手段。白鹤梁应当心里有数,因此陆悯询问人数的时候,他战战兢兢低下头,脸上露出惶恐的神情。这些暗卫也好,死士也罢,就如偃人一样无条件服从指令。也许下一刻人集齐了,就会等来他封口的指令。
“陆悯……”她低低唤了他一声,没有更多言语,但他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看了她一眼,思忖片刻后终于改了主意,“将这二十人远远派出去,无召不得入上都。还有你,管住自己的嘴,否则会有什么下场,你心知肚明。”
白鹤梁到这时才敢出气,深深躬下身子,“卑下明白,请主君放心。”
鸣镝一响,不多时就引来了四处搜寻的人。三偃残破地跑到识迷面前时,两眼蒙着一层翳,待她把银针插回他们耳后,那层白膜才消退,立刻张嘴要哭,被识迷一个眼神喝止了。
陆悯瞥了眼白鹤梁,白鹤梁会意,退身召集赶来的死士,揖手行了一礼,快速离开了。
识迷迎向顾镜观,问师兄一切是否都解决了。顾镜观点了点头,笑容里有苦涩的味道,“我以为妙若的仇这辈子报不了了,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有这个机会。”
但不得不承认,陆悬舟是个坚如磐石的人,什么儿女情长,对他来说都是虚妄。他利用魇师死遁后,居然从未找过太长公主,以至于顾镜观早就放弃了复仇的计划,若不是他这次自己露面,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
一个原本就不存在于世上的人,来过又走,像雨点落进河水里,无人在意。
六人整顿起来,找回马匹赶往灵引山。从这里过去耗时不用太长,大约又走两日,就已经到了山脚下。
仰头望,高山巍峨,半山腰有成片的建筑,那是识迷师兄妹生活过多年的地方。
顾镜观倒有些情怯了,尴尬地对识迷道:“我很紧张,不知师父肯不肯见我。”
识迷心里也没底,讪讪笑了笑,“我带回去的也不是好消息,师父不会被我们联手气死吧!”
顾镜观无言地与她交换了下视线,迈上台阶,叩响了山门。
一个小童开了门,探出脑袋问:“贵客从哪里来?要拜访何人?”
识迷唤了声“青蚨”,“这是我师兄,回来拜见师父。”
守门的青蚨见了识迷一喜,“解师姐,你回来了?”当然这位师兄他也有所耳闻,当年曾经轰动整座灵引山,只可惜自己那时还没拜师,没有机会得见。
既然是跟随师姐回来的,自然不会遭到为难,但他仍要通禀,先让他们进了门,询问识迷:“师姐是在这里等候,还是由你进去传话?”
识迷道:“我陪师兄等候,顺便你也替我告知师父,我带了郎子回来,请师傅查验。”
青蚨更惊讶了,两眼在阿利刀和陆悯身上扫了一圈,只消一瞬,就把阿利刀排除在外了,嘴里连声应着:“噢,师姐嫁人了……噢,我去去就回。”
青蚨飞快地跑了,阿利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问识迷:“这童子刚才看我那眼是什么意思?后来为什么又不看我了?阿迷,我们也要见长辈。”
识迷道:“看你是觉得你衣衫褴褛,破破烂烂面见师父不合适,回头让人领你们去我以前的住处,换了干净的衣服再给师父请安。”
三偃闻言低头看看自己,确实,夜行衣都给撕破了,这个样子见人,有点太不尊重长者了。
至于等待的时间,那必是最漫长的。大家都有些惴惴,抚膝坐在那里,偶尔对望一眼,也是相顾无言。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青呋跑回来。三人起身迎上去,不知他会带回怎样的消息。还好,青蚨气喘吁吁比手,“山主发话,让三位上山啦。”
那一刻顾镜观五味杂陈,原本他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不想师父竟还愿意见他。
他努力咽下酸楚,随识迷和陆悯一道上山。这山间的一草一木仍和十几年前一样,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回来的一日。心下感念师父的恩情,也感激这位小师妹的成全。
玄机堂,是整座灵引山的中心,建在千根偃木支撑的平台上。正堂和迂回的通道落差将近十丈,人还未到台阶前,远远见一个穿着天青衣袍的老者站在围栏前,那身影极熟悉,即便过去多年,似乎也未见有什么改变。
识迷叹息:“师父一直惦念着师兄,得知你回来,走出正堂迎接了。”
顾镜观两眼直直望着上首,蹒跚地登上台阶,石阶那么高那么长,好像总也爬不到头似的。
终于登上平台,他扑通一声跪下,膝行着叩首向前,“不肖弟子顾镜观,叛出师门十五年。今日回来领罪,请师父重重责罚。”
危真人的视线徐徐落下来,落在这多年未见的得意弟子身上,眼神中混杂了太多情绪,有责难、有无奈、有悲悯,也有无尽的欢喜。
也许时间真能冲淡一切,曾经的怨怪化成一声长叹,危真人垂手搀住了他的手臂,“为何现在才回来!这些年飘荡在外,吃了很多苦吧?”
这句话,让一向淡泊的顾镜观泣不成声。苦也好,累也好,都化成了对师父无比的愧疚。愧疚于辜负了师父的希望,也愧疚于十五年来未能在师父跟前孝敬。
师父态度的转变,意味着多年的心结解开了,师徒冰释前嫌。识迷小心翼翼想,说不定师父原谅了师兄,自己也能乘一乘东风。毕竟自己的过错比师兄还轻一些,妙若是偃人,陆悯只是半偃而已。
于是她壮胆叫了声师父,“您只顾和师兄叙旧,对阿迷视而不见吗?”
危真人这才转头望过来,笑道:“早就看见你了,不过一时顾不上你罢了。”一面说,一面望向陆悯。只消一打量,面色便阴沉下来,诘问识迷,“这位就是你的郎子?”
识迷顿时满脸心虚,心道坏了,劈头盖脸就要臭骂。师父那双眼睛洞察微毫,一眼就看出来了。师兄的事尘埃落定,是因为妙若已死,无需再追究,而自己犯下的事却是热腾腾新鲜出炉,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过关。
硬着头皮刚要点头,一旁的陆悯向危真人拱起了手,“燕朝太师陆悯,见过真人。”
“还是位太师。”危真人睨眼问,“成了婚?是假夫妻,还是真夫妻?”
这个问题问得识迷无地自容,脑袋几乎要耷拉到地面。还是陆悯不卑不亢,坦然道:“我与阿迷日久生情,从未想过弄虚作假欺骗真人。这次我随她回来,就是向师门请罪的。真人对阿迷恩重如山,陆某亦敬重真人,若她与我的婚姻违反了门规,令真人不满,陆悯愿替她领罚,只求真人宽宥,保全这份师徒之情。”
危真人的脸色愈发不好了,转头问识迷:“你下山之前,为师千叮咛万嘱付,与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识迷跪地说是,“弟子记得。偃师不得与偃人生情,违令者自废双手,逐出师门……可是师父,他不是偃人,他已经是生人了。”
“生人?”危真人反问,“他能不用你的血续命,一日复一日活下去吗?半偃与偃人没有区别,甚至更难把控。你们都怨怪门规苛责,但你们不知道,不许你们与偃人生情,是在保护你们,不令
你们被情胁迫,沦为偃人的血匮,你们明白么!”
识迷匍匐在地,羞愧道:“弟子懂得师父的一片苦心,可事情已然如此了,求师父原谅弟子,给弟子一个机会。”
危真人并不容情,寒声道:“你可以不回来的。若是不回来,师门便不会追究你,你在那万丈红尘中耗光了精血,为师也不知道。”
“回来,是因她看重师徒之谊。”陆悯放低姿态哀恳,“请真人看在她一片孺慕之情的份上,原谅她施舍皮囊与我。我对她绝无半点算计,余生都会坚守与她的盟誓,不会伤她半分,求真人成全。”
危真人哼笑,“你要活下去,月月都会伤害她。半偃如残灯将熄,只有用她的血才能重燃。她为你续一次命,身上就多一道伤口,你竟说不会伤她,真是笑话!”
已然没有多费唇舌的必要了,危真人直直望向识迷,“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自毁双手,二是将他投入火堆,你选一条吧。”
顾镜观见状,死去的记忆又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他仓惶求情,“师父,他们走到今日,有许多因缘际会……”
危真人抬手阻止他,示意他不必说下去,“我危寻执掌灵引山四十年,一生虔心教授弟子,却没能教出一个德行无可挑剔的传人,我也有愧师门。弟子犯过,过在己身,我稍后自会去三戒堂领罪,辞去山主之职。”
识迷万没想到,自己的随波逐流竟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她吓得大哭起来,“师父,我错了,我甘愿领罚。您废了我的手,把我逐出师门吧,只求师父保重自己,不要去三戒堂。”
她托着双手,高高举起送到危真人面前。但还没等危真人有动作,陆悯便将她拽了回来,回首对危真人道:“为什么要毁了双手?既然门规不近人情,那便没有遵循的必要。真人口口声声指责我伤害她,如今却要毁她双手,我已分辨不清了,究竟我与真人,哪个伤她更深。”
他的这番话,令危真人更为不悦,“既入山门,就要守山中的规矩。解识迷是灵引山弟子,师门发落门徒,外人无权置喙。我知道太师手握权柄,这小小的灵引山若引大军攻打,即刻便会灰飞烟灭。”边说边望向识迷,“你师兄只是违反了门规,而你却要让灵引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阿迷,你是为师一手带大的,没想到,你就这样报答你的恩师。“
识迷怔愣片刻,铁青着脸说不,“就算弟子死,也不会给师门招来灾祸。”她没有再迟疑,一把推开他,“你走,不用管我。”
陆悯咬着牙,脚下未挪动半步,“我不会让你遭受酷刑。真人若不能宽恕,就让我一人来承担吧。”
识迷低叱,“别发疯,会被活活烧死的!到底是一双手重要,还是一条命重要?”
两下里计较,当然是命重要。可作为男人,不能在受她恩惠之后,又毁了她的一生。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因为你,才又苟活了半年。”他珍惜地拢起她的手,视线在每一个指节上流连,“你这么好的手艺,不能就此断送。若为了保全我,余生落下残疾,我也没有颜面面对你……”
识迷急切地打断他,“我把学会的一切都还回去就是了,你别来凑热闹。”
一旁的危真人蹙眉,“你可要想清楚,保你安身立命的底气是什么。作为偃师,没了手一文不值,你相信男人的誓言吗?今日说爱你,明日就能把你囚禁起来,让你吊着一口气,充当他续命的工具。”
识迷裹着泪,黯然垂首,“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死。”
陆悯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温声道:“不要哭,眼泪是最无用的。”说罢转身面对危真人,振袖长揖下去,“燕朝君王杀戮无度,已经被我们用偃人替换了。如今朝堂无人把持,我若一死,天下必会大乱。但我知道,这颗心滋养了躯壳多时,他已能如常处理朝中政务了。请真人看在万万百姓的情面上,准我留下这副皮囊,让偃人继续平衡朝堂,我死不足惜,社稷不可动摇。当初是阿迷把这颗心放进偃人胸膛的,今日也请阿迷了结此事,让她给师门一个交代,也送我最后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