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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亲一下, 小事一桩。

    识迷毫不犹豫在他脸上嘬了一口,“好了,放人。”

    一切发生在瞬间,快得他来不及眨眼。他讶然, “如此潦草, 居然让我放人?”

    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她有预感他又要耍赖了,“你不是说亲一口就放一人吗?我今天能亲满八口, 就看你守不守信用了。”

    他低下头, 吃吃发笑, “为什么任何事到了你口中,都那么简单?”边说边退后几步, 坐靠在书案上,伸手把她拽到身前,仰着脸道,“我要的,比你想的复杂。毕竟是一条条人命,你亲得过于随便, 倒像他们的命不值钱似的。你要拿出诚意来, 让我觉得物有所值, 还记得我之前是怎么亲你的吗?照着那样来一遍,就差不多了。”

    她似乎很不情愿, “要一模一样吗?那也太难了。”

    “有什么难?”他凝视着她道,“感情到了,自然就容易了。你觉得难,是因为我在你眼里永远是个半偃,你从未把我当男人看。今日我要你放下成见试一试, 做得好,解家便有一人能逃出生天。若做得不好,那你就丧失了与我谈条件的资格,懂吗?”

    识迷心下了然,有什么不懂的,反正豁出去就对了。

    见她神情松动,他愈发拉近她,鼻尖与鼻尖相抵,哑声鼓励她:“来,试一试。”

    照理说他是自己做出来的,她熟悉他身上的每一处,没什么好紧张。可她就是心跳得擂鼓一样,耳中嗡嗡作响,越是气息相接,越是觉得腿软。

    瞻前顾后,太没出息了。她把心一横,直接贴在他嘴唇上。

    他轻轻一叹,嗡哝着:“就是这样……继续。”

    手攀上她的脊梁,压在她背心,温柔将她向自己推进。可惜,偃师的唇舌远没有手指来得灵巧,让她主动,她就生涩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得耐心地引领她,交会她入门,

    让她懂得如何纠缠。在他听来,她急促的呼吸美妙如天籁,她也是动情的。什么门规,什么主导生死,哪里及男欢女爱重要!

    喘不上来气了,不得不略略收敛,可那种若即若离更销魂。他的嘴唇下移,入侵她的交领,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亲密了,两三个月的克己复礼,连抱都不让抱,这种煎熬,比圈禁在死城更难熬。

    她颈间的动脉突突跳动,一下下如同跳在他心尖上。他的唇瓣滚烫,思想狂热,再进一步,就要把她点燃了。

    识迷有点焦躁,这时候要是骂他乱亲,他是不是又要挑剔了?混沌中到底还仍保留了几分清醒,已经折腾了这么久,再忍忍吧,不能半途而废。

    不过这人虽坏到骨子里,这种时候倒并不讨厌。她甚至有些喜欢他细喘的声音,还有他指尖游走在皮肤上的触感。不管能不能尽人事,反正亲吻这一套,算是被他玩明白了。

    因他倚坐在书案上,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一路蜿蜒向下。这可不对劲,她要亡羊补牢,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他始终保留了偃人部分的懵懂纯真,她忽而有些心软,看他眼神急切央告,只好又吻上去。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重骑夫人的释然,多年的夫妻,不再在乎那件事,这是尝尽了甜淡才有资格说的话啊。陆悯可怜,心机再深沉,也只能止步于此。想到这里,同情占了上风,遂放出手段,把他亲了个欲罢不能。

    抵死缠绵,不知这样算不算。总之嘴都麻了,应该够了。

    识迷素来有这种本事,投入得快,抽身得更快。脑子归位后推开他,擦了擦嘴问:“现在能下令放人了吗?”

    他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撑着书案急喘,等到情绪渐渐平稳,才迟迟站直身子,走出书房。

    面南朝北的那排屋子里,有太师府的文书和参赞。他抬手勾了勾,对面立时有人快步上来听令,得了口令躬身道是,又飞快出去承办了。

    识迷站在门前问:“现在就放吗?”

    他说:“还不能,让参赞起草文书,明日带到高议台记档。等一切办妥了,才能名正言顺让人出来,不必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这样也好,出来了得有生路,不能一辈子隐姓埋名。

    识迷松了口气,心下其实很牵挂,很想亲眼过去看看。

    他偏头打量她,不消只言片语,就看懂了她的彷徨。

    “担心我说话不算话,不照着约定履行承诺?”他温柔地笑了笑,“莫怕,你要是不放心,我明日带你过去远远看一眼。”

    她可是独立自主的女郎,并不领他的情,“我可以自己过去,你忙你的就好,不用管我。”

    他说不成,“我要看住你,不能让你乱来。有句话,我必须要告诫你,你可以从我这里一个一个往外讨人,但你切记,不能与他们产生任何交集。现下虽天时地利尽在我手,但远未到无所顾忌的时候,既然想兵不血刃,就要善于藏拙。上都十六卫可不是吃素的,要是被他们拿住把柄,查出了你的身份,那戍边十六卫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夫妻,就只能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他说了一长串,肯定有道理。识迷的脑子暂且还迷糊着,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满意了,贴在她脸颊吻了吻,“这样才听话。”

    作为偃师,毕竟有她的骄傲,被他当孩子一样盘弄心有不甘,便发狠道:“放一个是放,放两个也是放。陆悯,要再来一次吗?”

    这次震惊的人轮到他了,大概完全没想到,这女郎如此豁得出去吧。

    他想了又想,固然是沉迷于激荡不可自拔,但一次赦免两个,就算是圣元帝的主张,也会遭到群辅的阻拦。所以得不疾不徐慢慢来,一口不能吃成胖子,又怕她失望,便笑着推搪,“一次已经让我魂不守舍,再来一次,恐怕今晚就要麻烦你为我续命了。还是过两日吧,不过……你今晚要是愿意同寝……”

    识迷同情地望望他,“就不要自讨苦吃了吧。”

    这话说得他怔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一溜烟跑了。

    及到第二天,第五海押运着箱笼,带着阿利刀等人入白玉京。刚安顿下来,顾镜观便让他准备,陆悯那厢已经安排好,要把他送入龙城了。

    “有你近身帮衬,才能确保万无一失。目下燕君是偃人,皇后却是真人,稍有不慎就会被识破。想办法将皇后替换掉,越快越好。”顾镜观道,“以三日为限,可能做到?”

    第五海从没有二话,“不需三日,一日足够了。”

    染典在一旁出馊主意,“为什么不给皇后换身?皮囊都是现成的。”

    识迷和顾镜观互看了眼,不由浮起苦笑,半偃这东西,是真不好操控啊。

    有了心便有私欲,和偃人完全是两码事,看看陆悯,不就是最好的反面例子吗。万一那位宋皇后也是个厉害角色,借力打力反将一军,到时候要对付两个,那才是焦头烂额,不要活了。

    所以说术业有专攻,手艺人就别想和政客比心机抢饭吃了,一不小心很容易遭反噬。眼下这局面,最好暂时稳住,各方都不要妄动。识迷当初入世只带着两个目标,报仇、解救被囚禁的族人。如今算是完成了一半,等到把那牢笼里的人都救出来,清算一下和陆悯的恩怨,就可以回到灵引山,侍奉师父左右了。

    门上有人探了探身,“奉太师之命,接第五先生入禁中。”

    第五海没什么可筹备的,别过顾镜观就出门了。

    不多时陆悯也到了,让人进来招呼识迷登车,去看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亲人。

    马车一路往城郊去,那座圈禁前虞皇族的圆形宅邸,在城池的最边缘。上次途径,她在车内打盹,没摸清路径。这回看准了,每一处拐弯都记在心里。

    只可惜不能靠近,马车在门洞斜对面的巷道停下,她坐在车内看着白鹤梁进去提人,看着一个沧桑的老人弯腰从门内出来。

    预想中的激动和热泪盈眶没有出现,她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想不起来这是谁。自己六岁跟随师父进山,好多面孔都已经忘记了,恐怕就连小时候最亲近的人,也早就面目模糊了。

    而陆悯是懂得扎人心窝的,“你想尽办法要救的人,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不觉得可笑么?前虞的皇族所剩二十六人,这二十六人中,也许有一半是旁支。与王位最接近的那些人,通常活不到最后,这圆城里也许有你的堂叔、表婶,姑父,却绝不会有你的阿兄、阿姐、阿弟。所以有什么必要念念不忘?你记忆里的虞朝,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就算他们出来,也没有能力将这个国家重组。江山更迭,皇帝轮流做,你若是能看明白,就不该为此耿耿于怀,毕竟荣华富贵享得比别人多,改朝换代时就肯定死得比别人快,这是一桩公平买卖,上天早就注定了。”

    识迷心情不由低落,看那老者站在门外茫然四顾,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完全不知会飘零向何处。

    她本以为他会先离开,然后再想办法寻找故人安顿下来,

    结果并没有。

    识迷的目光变得惊诧不安,而一旁的陆悯却好整以暇地笑起来——

    那人竟转回身,奋力地敲击那扇小小的门,边敲边喊,“开门,我不走,让我进去!”

    识迷鲜少会哭,但这次眼泪是真的控制不住地倾泻下来,她的努力,好像全打水漂了。

    她用尽全力想救他们出来,却从没想过他们愿不愿意。这些被斩断了自尊和骄傲的人,已经习惯了高墙内的方寸之地。上都城里没有他们能存活的土壤了,与其一个人孤军奋战,不如安于现状,和熟悉的亲人日夜在一起。

    这也是陆悯的高明之处,他太懂人性,逐一地释放,就像一只鸭子被圈在篱笆之外,它不会离开,只会拼尽全力想回到鸭群中去。

    识迷哭得很惨,他没有劝解,比起安慰她更需要看清现状,“虞朝的国祚没了,人也没了,如今皇族只剩下你一人,只有你是解家真正的后人。你还要去托举那些人吗?你甚至弄不清他们的来历!我看你不如省下力气,与其指望别人,不如成全自己。”他抬袖抹掉了她脸上的眼泪,“圣元帝在你手里,你大可躲在幕后发号施令,实现你想实现的抱负。譬如说废除徭役,譬如说让百姓不必再担心朝生暮死。还有重安城的宵禁,只要你一声令下,中都可以成为比不夜天更繁华的好去处。这些明明可以轻易做到,为什么要假他人之手?就算你费尽力气,那个得到皇位的人也不一定会是好皇帝,世上任何人都不可信,你唯一能信的,只有你自己。“

    他的话,她都听进去了,喃喃道:“果然,一切都得靠自己。”

    他才发现自己的开导太彻底,似乎引得她向另一个极端狂奔了,忙道:“不对,还有我,你可以信任我。我与你是共生的关系,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好好活着。阿迷,你生个孩子吧,让他成为燕朝的储君,将来只要你愿意,把国号改回虞朝都可以。”

    识迷扭头看他,见他目光泠然,他说的不是“我们生个孩子”,而是“你生个孩子”。难道他已经伟大到舍弃小爱,成就大义了吗?

    “你呢?”她问,“你如何安排你自己?”

    他落寞地笑了笑,“我继续当我的帝师啊。我不会别的,只会辅佐君王。若你不嫌弃,我也想一直留在你身旁,我不用你全身心只对我一人,只要心里给我留个位置,就足矣。”

    识迷发懵,懵过之后会意,他的意思是,她可以广纳男宠?昨天骗她又搂又亲,原来不是因为他又行了,是以此做局,引她看清今天的现实。如此一个苦情又悲壮的角色,要不是她还有点脑子,真会相信他用心良苦。

    “容我再想想。”她又望向那个扒在门上,喊得声嘶力竭的老者,“他不愿意离开,就让他回去吧,昨天咱们的约定也不用继续履行了。”

    他又不太情愿,“为什么?此人不愿意,不表示别人也不愿意。你应当给他们机会,至于他们怎么选择,那是他们的事,你尽人事听天命就是了。”

    识迷嫌弃地瞥他,“你看我像不像傻瓜?”

    他张了张口,发现无可游说,还是先按她的主张,让人重新打开了那扇小门。

    门外的人又进去了,门内会是怎样的景象呢,是懊悔他有机会不珍惜,还是感动于选择和家人在一起?

    识迷泄了气,靠在车围子上,半晌没有说话。

    他见她发蔫,本想邀她去吃些好吃的,但她忽然开了口,“我昨日接了师父放来的飞鸢,师父信上说,让我回去一趟。我与师兄商议了,过两日就走,该认错认错,该受罚受罚。我们也许久没见师父了,实在很惦念他,就算没接到这封信,也该回去看望他了。”

    这消息非同小可,简直让他措手不及,“你这时要走?那我怎么办?”

    她说得轻松,“你只要不妄动,坚持个把月不成问题。从白玉京到灵引山,日夜兼程大约六七日能到,往返半个月,加上小住三五日,一个月内必定回来。你要是不放心,我把铁匣留给你,里面盛满血,用符箓和咒术封存,用上半年都够了,不用担心。”

    这种事,岂是安排好就万无一失的!

    他蹙起眉问:“你们都走了,龙城中那两个可是偃人,他们坚持不了一个月。”

    “有第五海。”识迷道,“师兄也有铁匣,让第五海为他们加持就是了。再说偃人断片几日不要紧,正好回箱子里养精蓄锐。皇帝一称病,你便能在高议台一手遮天,这样的好机会难得,你可不要不珍惜。”

    可是对比生死来说,权力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往后延两日,等我安排一下,陪你回去。我也正想见见尊师,向他回禀我们的事。”

    识迷吓了一跳,“我们的事?我和你可清清白白,从未破坏师门的规矩。你别想害我被逐出师门,快闭嘴吧你!”

    他不豫,“清清白白,你还说得清吗?就在昨日,你刚修改了婚书上的名字,解识迷三个大字赫然在目,你竟说没有破坏师门的规矩?”

    “当然没有。”她决定嘴硬到底,“我这是将计就计利用你。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张婚书还算数,是你反复下套算计我,都怪你。”

    他真被她气糊涂了,“女郎,你过河拆桥真是一把好手。”

    她脸不红心不跳,“圆城里的人不要我救,之前的约定当然要终止。”

    结果话刚说完,就被他压在车围子上,狠狠经受了一番暴风骤雨式的洗礼。

    他蛮横地泄愤,几乎把她的嘴唇咬出血来,“不算数?除了我,你还与谁这样过?”

    识迷挥着双手垂死挣扎,“住嘴……住……住……”

    他紧扣住她的双肩,那双眼睛直直望进她心里去,“我要让你记住,那三个字写下来就是一辈子。哪怕是死,我也要追你到阎王殿,拿着婚书请阎王爷评理。”

    唉,受不住,真的受不住……他人霸道,手段也好,她实在想不出他除了自身的问题,还有哪一方面是不完美的。就是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被人毒害,如果他还是原来的肉身,也许自己永远不可能和他有交集吧。

    这嘴唇,有它自己的归处,陆悯的热情足以把她投入新一轮的燃烧。她对他的吸引力是无法消除的,浓烈到致命。他爱她的一切,从声音到脸庞,从气味到性格,就连她不委婉的谈吐,他也觉得可爱至极。所以他每时每刻都想和她贴在一起,甚至他得努力压制住内心的狂野,才能勉强忍住咬她的冲动。

    然而她翻脸不认人,确实很令他生气,还需要继续忍耐吗?

    拉扯间她的领口松垮,他毫不犹豫在她肩头啮了一口,只是舍不得咬破,只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她悚然惊叫,他在挨骂之前飞快堵住她的嘴,狠狠地研磨,一副不死不休的决绝姿态。

    她终于不再抵抗了,两手无力地垂落。他和她分开一些,恨声问:“还算数吗?说!”

    识迷觉得自己要死了,昏昏摆手,“我错了,算数……算数的。”

    他这才满意,又换了个温柔的模样,和风细雨地慢慢啄吻她,“阿迷,我喜欢你,哪怕你要我的命,我也还是喜欢你。”

    第47章

    来个人, 快把这疯子拉走吧。

    识迷觉得这样下去,自己恐怕命不久矣。他的感情一日比一日浓烈,加上那尚未验证,但大有可能的隐疾, 长此以往会走火入魔吧!

    所以她打算趁着回灵引山, 请师父答疑解惑。当然不是为了他, 是为将来更多的半偃不受同样的苦——毕竟她是个有工匠精神的手艺人啊。

    只是现在十分后悔,提前通知了他。早知留下一封信, 来个先斩后奏更好, 省得给他机会, 让他见缝插针地占便宜。

    幸而他逐渐平静了,这绵密的亲吻, 好像也不那么讨人厌。识迷很喜欢他朦胧后又清醒,须臾转圜中的那段眼神

    ,彷徨、忠贞,又带着点欲说还休的可怜劲。每当她要狠狠斥责他的时候,他就这么看着她,她没来由地就心软了, 数落的话到了嘴边, 只好又咽回去。

    但今天着实有点过分, 她揩着嘴抱怨,“你居然咬我。”

    忽而想起肩头隐痛, 扭头看了看,气得哇哇乱叫,“你把我剥开了,还咬到这里!”

    他看见自己的杰作,羞愧也只是一闪而过, 很快便直言告诉她:“这一口,不能解我心里的渴,要不是还有求于你,我早就把你吃了。”

    这狠话放得有几分分量,弄得识迷悻悻然,往一旁缩了缩道:“你不能克制一下自己么?我手里做出的半偃也不止你一个,要是人人像你一样,我还活不活?”

    他嘲讪地一笑,调开视线望向前方,淡淡道:“我与他们不同,你应当知道。”

    是啊,知道,就因为一纸婚书,把他纵得不知天高地厚。又仗着手上有权柄,掌握更多人的生杀,他敢于反过来要挟她。现在这局面有些失控,确实该离开一阵子,看清形势走向。考虑一下到底是继续留在白玉京周全百姓安危,还是干脆一去不复返,报了此人坑杀二十万虞军的深仇。

    至于他要跟去灵引山,那是万万不行的,俗世的腌臜人,岂可玷污圣地!

    但她眼下只能敷衍,口头上应承暂缓几日再出发。皇帝刚换了人,政务完全依赖高议台,作为台辅,忙起来还顾得上其他?趁他分身乏术之际趁乱离开,等到他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一旦出了白玉京就是天高任鸟飞,毕竟灵引山的确切位置,世上鲜少有人知道,这么一想,前途豁然开朗了。

    也确实不出所料,接下来两日,他忙得几乎不着家。第二天晚上回来,换了身衣裳又匆匆走了,临走时对她说,半个月的公务尽量赶在三日内完成,不会让她等太久的。

    识迷抱着胸,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了让你别跟着,你偏不听。忙成这样,可不是我逼你的。”

    她没有假惺惺的嘘寒问暖,反而让他觉得踏实。要是故意说起了好听话,那就证明要脚底抹油了。

    陆悯很安心,恋恋不舍出门,连夜赶回了高议台。识迷耐心静待半个时辰,等到月上中天时,悄悄掏出了藏在门后的小包袱。

    打个口哨,黑黢黢的屋角窜出三条人影。三偃身着夜行衣,半张脸用黑纱蒙着,只露出三双金光闪闪的眼睛。背后背着他们的兵器,剑把杵得老高,蹦到识迷面前说:“我们准备好了,出发!”

    识迷打量他们,不解地问:“穿成这样干什么?”

    阿利刀说:“夜奔啊。夜黑风高,穿黑色好行事。”

    有道理!识迷又问:“那白天怎么办?我们要在路上行走好几日,白天穿夜行衣,会不会太招摇了?”

    他们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三张脸茫茫然。这灵智忽上忽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稳定。

    识迷叹了口气,“算了,别耽搁了,师兄在等我们。”

    正门不能走,前院有护院,巷道里还有暗卫。四人早就踩好了点,西边院墙临河,平时没人把守,翻出院墙后沿河往前,有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快马。

    翻过院墙,一切都照着既定计划进行,很快便与师兄汇合了。白玉京基本不设宵禁,晚间照常有人走动,不过城门锁闭,再也不能与城外互通了。所幸龙城里有个第五海,弄来一张加盖了圣元帝敕令印章的通行证。五人汇合后,顾镜观打头阵,他的样貌气度,实在很像奉密令办事的遣使。城门上的人一见圣元帝手令,根本不敢有第二句话询问,立刻快速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城了。

    跑出白玉京,外面真是天宽地广。今晚是十六,明月高悬,繁星垂于天幕,猎猎吹来的风里,带着草木的清香。如果说之前的两年岁月,是在刀枪剑戟的丛林求生,那么现在的感觉就是鱼入长渊,一个猛子能扎出去十万八千里。

    识迷狂奔在旷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恍惚又回到了父母健在,她可以放心修行的年月。可惜这种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她只能用余生去品砸,那短暂获得,又长久失去的亲情。

    好在,她身边总有和她同进退的伙伴,如今又加上师兄,目标一致地奔赴同一个地方。虽然回去可能要受师父怪罪和责罚,但似乎并不让她惧怕。师父向来很疼爱她,就算做错了事,哪怕是把天捅破了,只要诚心地悔过,还是会原谅她的。

    连着跑了大约三个时辰,离白玉京越来越远,中途可以停下休息一会儿。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五人在一棵大槐树下拴了马,点起篝火烤饼吃。

    顾镜观问她:“那些半偃的后计,你都安排妥当了吧?”

    识迷点点头,“昨日让艳典送去了,我也怕他们失活,晚了只剩死路一条。”

    “你还想回去吗?”他忽然又问,“若是不回去,那些恩怨是非就都终结了,可以放下一切,在山中安稳地过原来的日子。”

    识迷很犹豫,撕下一块饼子,捏在指尖半天,也没送进嘴里。

    “我不想回去了,可我怕连累百姓。陆悯这人阴晴不定,万一知道自己活不了,中都的虞人还能保住性命吗?燕朝四处征战,弄得民不聊生,这两年好不容易缓过来,要是内战又起,不知还会死多少人。我一走了之倒是容易,留下这烂摊子,却要无辜百姓为此丧命,我于心不忍。”

    顾镜观叹息,“也是,若能活得旁若无人,就不会有诸多困扰。但你我都是血肉之躯,哪能如此肆意。”

    “还有第五海呢。”一旁的阿利刀说,“他还留在上都,要是不回去,第五海岂不是死定了?”

    那倒不至于,偃人的行动受制于偃师,偃师自有办法调度他的认知。如果当真一去不返,第五海大可在失活之前赶来与他们汇合,这么高智的偃人,是绝无可能坐以待毙的。

    而当下,顾镜观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我时常想念师父,也怀念在山上的岁月,但我不知道,自己曾经惹得师父那么生气,还有没有得到师父原谅的可能。他写信召你回去,想必还不知道我与你在一起,若乍然见到我……不知会不会把我赶下山,勒令我永生永世不得踏足山门一步。”

    识迷扭头望他,曾经春风得意,却接连遭受重创,导致他如今总有些悲观,就算寻常说话间,也时常能看见他眼里的悲伤。

    她以前不太能理解,他为何会因一个偃人的死,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但当自己经历过许多,从日常的琐碎里品砸出滋味,才知道师兄真的不容易。

    她挪过去些,拍了拍他的肩,学着师父的口吻道:“那孩子,曾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若他在,何患灵引山不能发扬光大。”

    顾镜观失笑,惯溺地斥责:“没大没小!”

    天渐亮,天顶的星星越来越稀少,识迷仰望着天幕道:“师父没有说出口,但他心里惦念你,惦念了很多年。只是没有机会重逢,他不下山,你不上山,就无法冰释前嫌。我相信但凡能见上一面,不用说什么,师父就原谅你了。不信你试一试,看你走到师父面前时,他的两眼会不会因你放光。”

    顾镜观眉目间的愁绪,终于缓缓纾解开了,“也对,即便师父不肯原谅我,我走过这一趟,余愿了了,不会再有遗憾了。”

    识迷撑着脸颊问他:“见到师父,是不是承认当初自己做错了,不该与妙若生情?”

    他沉默了片刻,依旧固执,“是赔罪,不是认错。我没有后悔做出妙若,也不后悔拒绝销毁她。我只是对不起师父,浪费了他的栽培和心血,若师父不愿见我,我磕个头便走,绝不纠缠。”

    所以每个人心里都有执念,都有明

    知不可为而为。识迷提起水囊和他碰了碰,她就是喜欢师兄身上的人情味,比山门里那些执法的长老强多了。

    已经歇了半个时辰,该启程了。从白玉京到灵引山的路,越走越偏,越走越人迹罕至。他们师从的那座山,在焉渊以南三百里,因周边山峦地势险要,是连樵夫都不会踏足的“野山”。

    这一程连跑好几日,后半程的时间都用在了穿越关岭上。好在前人定好了落脚点,他们知道哪一处地势平坦,能够暂歇。两个据点之间相距遥远,因此一般不会连着赶赴,趁太阳落山前安顿下来,可以燃起火堆,寻找水源。

    识迷对此地依稀有印象,她知道山坳前面有个小水潭,水清却有鱼虾。便与师兄打了声招呼,带上染典艳典,跑到水潭里抓鱼去了。

    山泉水很凉,她脱了鞋袜跳进去,冻得嘶嘶吸凉气。好在水潭不大,最深处也只到大腿根,捉鱼摸虾一般在浅滩,小鱼被她和染典张着简易的网兜一驱赶,全都窜到了岸边。

    鱼不大,但多,艳典兴奋得大叫,用柳条穿了两串,那模样像要去聘猫。

    可惜她不会做饭,第五海又不在,重任就落在了染典身上。识迷让她们先回去,自己稍后就来,因为看见几条大鱼在略深的地方转圈,她心痒难耐,无论如何要逮一条上来。

    “到处黑漆漆,有山精野怪。”艳典说,“被抓住了怎么办?”

    识迷嗤笑,“山精野怪敢出来,我就拿它炖汤。”

    因为水潭实在不大,基本淹不死人,染典和艳典放心地回去了。

    识迷雄心勃勃削了根树枝想去扎鱼,然而扎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让她站在水中好一阵茫然。心里琢磨起来,下次得打造一个专会抓鱼的傀儡,出门在外肯定用得上。而那几条大鱼不时悠闲地从她身旁游过,像在嘲笑她的无能。她几番尝试都没成功,气得踢了一脚水,决定今日休战,等明天天亮再说。

    蹚水而行,水声哗哗,在寂静的山岭中分外清晰。快要到岸边了,谁知一抬头,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她的鞋袜旁,离她只有三丈远。

    她吓了一跳,浑身的毛发顿时耸起来,暗道糟了,真的遇到鬼了。此时天色昏暗,加上岸边有密林覆盖,她头顶上尚且有光,而树底早就漆黑不见五指,任她瞪大眼睛,也看不清来人到底是谁。

    “师兄?”她颤声问,“还是阿利刀?”

    那人一动不动,也不应她,很快身后有火把上前,终于照亮了他的轮廓眉眼,是陆悯。

    他寒着脸,神色不豫,“不告而别,害我日夜兼程追了两日。夫人不知道,出门之前要与为夫说一声么?”

    识迷呆住了,她已经无法想象这诡异的人生该怎么面对,自己究竟是制造了一个多大的麻烦,麻烦到要被牵着鼻子走,麻烦到让她瞬间对世间的一切感到绝望。

    她带着哭腔问:“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会来?”

    他横眉冷眼,“我不该追来吗?说好了等我安顿好朝中一切,陪你一起回去的,难道就连一日都等不及吗?”

    问题是她根本就不想带他回去,她这次见师父,是向师门领罪的,要是把这赃物带回去,那不是明摆着决裂去的吗。

    可是他追上来了,甩不掉,他追上来了!

    她站在水中,委屈得只想痛哭。明明使了那么大的劲,已经跑出白玉京上千里远了,结果还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他像鬼魅,如影随形,他把打仗的手段都用到她身上了,叫她怎么办!

    “我……”她抽泣不止,“我现在真想弄死你。”

    站在岸上的人,那双恨意满满的眼睛忽然变得清澈澄明,大概是被她的反应唬住了。

    抬手夺过白鹤梁手里的火把,他偏头下令:“退后五丈。”

    身后的暗卫立时散开了,他方才换了个和软的口吻,向她探出另一只手,“快上来,站在水里一动不动,小心蚂蟥咬你。”

    真的,想弄死他的冲动,在她心中激烈地回荡。她觉得自己此生没了自由,彻底被阴魂不散的他缠上了。可水凉,水里有虫子也是真的,她只好手脚并用爬上岸,坐在草地上仔细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蚂蟥,才穿上足衣套上鞋。

    再抬眼,他的脸就在眼前,一双笑眼温柔地望住她,好像见到了人,什么气都消了。

    “跑了好几日,累吗?”他又想搀扶她,“本可以舒舒服服坐车,何必弄得逃难一样,还下水逮鱼。”

    识迷避开了他的触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冷声道:“我答应过你,一个月就折返,你为什么又追来了?”

    他答得理直气壮,“因为我不能让你和别的男子独处。顾镜观虽然年长,但傲骨凛凛,风韵犹存,我怕你喜欢上他。”

    她气咻咻争辩:“染典艳典他们都在。”

    “偃人又不是生人,只要你想,可以让他们失活,你就能与他单独相处了。”

    识迷啐了口胡说,凶悍地驱赶他,“我不能带你回灵引山,你赶紧回白玉京去,不许跟着我。”

    他笑了笑,“不行。我不来,好戏如何开场?”说着调过视线,朝黑漆漆的山林望了眼。

    识迷没有深究他所谓的“好戏”是什么,左不过他要瞎搅和,要把婚书送到师父面前去。协商不成,又没有其他办法,气恼地转过身,疾步返回了扎营的山坳。

    回来时见顾镜观正蹲在火堆前,专心地烘烤他打来的兔子。三偃离火堆远远的,举着穿好的小鱼往火上探,大概怕篝火把他们点着了。

    众人正要招呼她来坐,忽然发现她身后竟还跟着个人。定睛一看都愣住了,大家面面相觑,连手里的食物要翻面都忘了。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艳典大为惊诧。

    “完了,跑不掉了。”阿利刀咂嘴。

    顾镜观却是坦然的,在他看来有些事上天注定,没有商讨的余地,便站起身指了指草垫子,“过来坐吧。”

    人都集齐了,天高云淡,真是个良夜啊。

    识迷不挪步,陆悯强硬地拉她到火堆前,对顾镜观拱了拱手道:“我出发得晚,耽误了行程,还请顾先生见谅。”

    顾镜观颔首,深知这等政客,总能将死的说成活的。

    识迷很不满,“你在说什么鬼话,想让师兄误会我,早就与你约好了吗?”

    他坐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难道不是吗?提前告知我要回灵引山,我自然不能让你独自回去领罪。终究这事因我而起,若是尊师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

    这番有情有义的说辞,让三偃觉得此人还是很有担当的。艳典朝他递了递手里的鱼串,“太师,你吃吗?”

    陆悯接过来,仔细打量这鱼,原本就小,被火一烤更缩得只有铜钱长短。不过因为是识迷捕的,勉强可以赏脸,便卸下一条,打算请捕鱼人先尝尝。

    这厢正要说话,停在树顶的夜鸟忽然被什么惊动,轰然一声拍翅而起,在上空不停盘旋。

    众人察觉了异样,纷纷站起身四下查看。

    暗卫很快聚拢,林间蛰伏的走兽也惊惶飞跑,原本寂静的山坳,转眼沸腾起来。

    陆悯望向来路方向,不多时伴着繁杂的脚步声,一队黑衣的人马果然出现在前方,他暗暗叹了口气,“终于……”

    识迷纳罕地瞥了瞥他,才发现他早有预判,追到这里并不是对她不依不饶,而是为了迎接这终难避免的一战。

    第48章

    不动声色将她护到身后, 陆悯向前迈进一步,扬声问:“来者何人?”

    他的暗卫,像巨鹰伸展出的一双翅膀,很快在他两侧紧密布防。十几柄刀尖明晃晃向前, 在暗夜下闪出齐整的寒光, 来人逼近一步, 他们便向前一步。

    终于,黑衣人中有人话事, 拱了拱手道:“我家主君诚意相邀, 请太师与女郎随我们走一趟。”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任谁都不能如他的愿。

    阿利刀满腹牢骚,气冲冲道:“你家主君是天王老子吗, 想让谁走就让谁走?我家主君不去,你们快滚吧。”

    这几句话,顿时引得识迷和染典艳典刮目相看,艳典说:“阿利刀,你又

    偷着精进,没让我们知道!”

    太师夫人的陪房们, 向来行为古怪不是一天两天, 他们嘀嘀咕咕说话, 暗卫们自然不能落于男陪房之后。

    齐整的刀锋又向前迈进半步,气震山河的一声“退”, 果真逼得黑衣人退后了两步。

    陆悯似乎饶有兴致,好奇地打探:“你家主人是谁?”

    为首的并不吐露内情,只道:“太师去了,一切即见分晓。”

    陆悯一哂,“我没有听令于人的习惯, 若你家主人执意要见,就请他移步这里吧。”

    其实双方都没打算好好磋商,本就是奔着使用强硬手段来的。黑衣人约摸有二十来人,见状“蹭”地抽出佩刀,不同于一般材质,这些剑发出乌沉沉的光,竟然是陨铁制成的。

    单看这些兵器,就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识迷压声吩咐一旁的偃人:“护好自己,不要让陨铁刺中命门。”

    刀剑相对,图穷匕见,双方人马立时缠斗起来。出乎识迷的预料,这些黑衣人居然个个武力不凡,看得出受过精良的培养。还有他们的战术和用刀手法,她能分辨出来,绝不是乌合之众,分明保留着军中的习惯,都是行伍出身,至少都曾经从过军。

    且这场恶战着实你死我活,等到识迷抽身四顾时,陆悯的暗卫损兵折将,死伤已然过半。她这才看清,那些黑衣人中混杂了顶级的高手,个个势如破竹,一心要斩断陆悯的膀臂。

    她和顾镜观相继放出了木傀儡,可他们的陨铁剑正是用来破解傀儡局的。更麻烦的是刚击溃一批黑衣人,下一批又赶到,暗卫战至最后只剩白鹤梁一人,身负重伤,疲于应对。还有三偃,命门虽然尽力护住了,但也是伤痕累累,操着残缺不全的肢体,仍旧一往无前地拼杀着。

    到最后,终究一一都倒下了,那些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生擒偃师和陆悯。

    刀锋抵在脖颈上,他们三人被押到一起,为首的黑衣人语调里带着讥嘲:“陆太师,你若一早就听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陆悯的头发垂落下几绺,鼻梁和颈上都有伤,血染红了交领,虽狼狈,但风骨不减,轻蔑道:“技不如人,也要勉力一战。战不过,至多一死罢了。”

    说得黑衣人惊叹,“堂堂的燕朝太师,居然不惧死!不过太师确实不能死,留着这条命,还有大用处。”说罢狠狠在他背上一推,推得他趔趄了两步,那些人却粗豪地发笑,携着三个“战利品”凯旋了。

    在山野间兜兜转转,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终于到了一处山寨一样的地方。这里有祭祀的平台,有巨石搭建的望楼,还有几处妆点着门廊的山洞。那个最大最显眼的,必定是黑衣人头目发号施令的地方。他们被人推推搡搡往门廊上驱赶,识迷在混乱中看了陆悯一眼,没有看到迷茫和对未知的恐惧,他那双眼里,甚至透出一种急于揭晓答案的渴望。

    也许被擒住,不是故事的终结,而是故事的开端。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君”,到这时总算露面了。他们被缚住双手,押到了洞室的中央,一个穿着玄色描金襕袍的男子坐在上首的宝座上,带着夔纹的面具,看不见真面目。

    黑衣首领向上复命,“主君,人带来了。”

    上首的人方才站起身,悠着步子一步一步走下来。

    夔纹面具之后,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三人,先从顾镜观开始,故人重逢般停顿良久,声音里带着笑意,“顾先生,你果然还活着,别来无恙啊。”

    顾镜观一怔,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那人又转到识迷面前,似乎十分满意,“小小的女郎,很有手段。”

    接下来便是陆悯了,很奇怪,那人的身量和身姿,居然和他一模一样。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像从镜子里照见了另一个自己。只听那人喃喃赞叹:“天衣无缝,偃师的手艺果然精湛。”

    识迷不由一惊,她给陆悯换身的事,做得应当神不知鬼不觉。且陆悯何许人,他不可能让这重大的秘密有第三人知道。然而眼前这人居然了如指掌,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一切都在他的盘算中,一切都是他刻意安排的。

    “你到底是谁!”声嘶力竭质问的,不是陆悯,是顾镜观。

    他试图挣脱束缚,去卸下那张面具。这人说的话,这人的语气和嗓音,都让他想起那个刻骨仇恨的人。然而那人明明早就已经死了,为什么又忽然出现?他多年以来一直说服自己人死债消,原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那人闻言转过身,没有回答。面具后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像在嘲弄他的愚钝。

    也许是躲藏够了,他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与陆悯八九分相似的脸。只是这张脸有了老态,鬓边花白,眼尾布满深刻的皱纹,早就不复当年的风华。

    他踱到陆悯面前,目光柔软地在他脸上盘旋,“跃鳞我儿,你我父子暌违多年,再见时,不想是这样境况。”

    陆悯却半点没有显出惊讶,他看着眼前人,面无表情地说:“我惦念了阿翁多年,每每因找不见你的尸首心如刀绞,没想到阿翁还活着,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我。”

    他这样的反应,反而令陆悬舟有些意外,“看样子,你似乎已经知道为父还活着。”

    陆悯哂笑了下,“我抓住了魇师,那老头经不住打,三下两下,什么都说了。”

    陆悬舟“啊”了声,懊恼道:“这老东西油滑得很,事后我想杀他,他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我接连追查了十来年,也不曾探出他的下落,没想到他落入了你手里,真是时也运也。”

    一旁的识迷厘清了,陆悯那日说从魇师那里听来很多秘辛,其中就包括他父亲假死的真相。

    她忍不住追问:“战死沙场,不是圣元帝颁旨昭告天下的吗?”

    陆悬舟的语调里带着些许炫耀,曼声道:“所以一人天下就是好,只要令一人深信不疑,那么天下人不信也得信。跃鳞已经从魇师嘴里盘问出经过了,他没有告诉你么?那老头的一支安魂香,就能编造出他想让你看到的一切。我只要买通燕君身边的近侍,让魇师有机会点燃香,现实与梦境真真假假,肉眼凡胎哪里弄得清。边关的死讯一到,君王就深信不疑,朝廷嘉奖的圣旨一颁布,我殉国的事实便坐实了。陆家受燕君忌惮已久,不用这招金蝉脱壳,我早晚也会死于燕君之手。倒不如当机立断,保住陆氏全族,也保住了跃鳞在朝中的地位。”

    “可你却给他下毒。”识迷质问,“我包袱上的那张字条,也是你派人放的吧?”

    这个事实,光是说出来就很残酷。她想起陆悯前阵子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想必就是因为发现了内情。

    陆悬舟或许也有几分愧怍,略沉默了片刻才颔首,“我想赌一赌。”边说边望向陆悯,目光里满带癫狂,“果然没赌错。吾家麒麟儿,十二岁入仕,二十三岁位列三公,如今胆子越发大,还窃了国……为父想做的事,你都替为父做完了,不枉我费尽心血,教导你八年。”

    陆悯惨然望着他,悲戚地问为什么,“阿翁,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不顾念父子之情吗,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陆悬舟道:“我并未想置你于死地,只是给你限定时间,设法找到偃师而已。”

    先给他下毒,再引偃师替他制作肉身。识迷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位父亲,要如此大动干戈地设计自己的儿子。

    而顾镜观早已看透了事情的本质,冷笑一声道:“置他于死地,不是早晚的事吗。反正马上就要露出獠牙,又何必粉饰这一时半刻的太平呢。”

    陆悯终是失望地闭上了眼,而陆悬舟大约因被戳穿,也不再遮掩了,笑道:“顾先生快人快语,说的很有道理。你们看,我与陆悯父子,可是长得很像?当初我遇袭,被他母亲所救,是她母亲动用巫邪之术才怀上了他。若问骨肉之

    椿日

    情有没有,应该是有的,但不多。当我发现这十二岁的孩子长得与我一模一样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出大戏还没唱完,我可以利用他,再一次正大光明地杀回中朝。”

    顾镜观讥嘲:“看来上天对你不薄,他的成就远超你的想象。”

    “确实,我隐退时,燕朝还在与靖朝争抢边关的牛羊,断没想到十几年后能统一五国,独揽天下。”他说着,走到陆悯面前,贪婪地打量他,“我儿,这皮囊用得还趁手么?只可惜底下的人无状,我吩咐过不能碰坏了你,他们还是把你弄伤了。”

    他的心疼,并不因父子亲情,全是对这皮囊的不舍。识迷也终于弄清了他的最终目的,偃人的身体本就是个容器,能放进陆悯的心脏,自然也能放进陆悬舟的。

    以前她曾听师父讲故事,听到那些无法理解的人和事,她还义愤填膺。结果师父却发笑,告诉她人心如同深井,水清者能看见你的倒影,而干涸者不可探测,井底除了毒虫,便是腐烂发臭的淤泥。

    她一直觉得师父夸大其词,但当她今日见识了陆悬舟,才相信师父说的确有其事。世上真有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人,自己做不到的事,让儿子去完成,完成不了就等死。但万一成功,他便跑来坐享其成。只要换了陆悯的心,青春有了,权势地位也有了,那副躯壳,谁住不是住呢。

    反正事到如今,无需再伪装了。

    陆悬舟撕开了陆悯的衣襟,盯着他胸口那道红线审视良久,转头问识迷:“四肢百骸早已滋养透了,若现在换心,多久能行动自如?”

    识迷说别想了,“我不会造这个孽。”

    陆悬舟闻言,惊诧地笑起来,“公主莫不是对他生了情吧!你可别忘了,虞朝是他率军击溃的,那二十万将士也是他下令坑杀的。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你居然舍不得他?”

    识迷看了陆悯一眼,他偏过头,目光哀戚,似乎有千言万语,都已说不出来了。

    这东西是不是在演戏?识迷盯着他,心里咒骂了他一万遍。他先前不是说了吗,他不来,好戏开不了场,分明是有备而来啊。可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老子要挖他的心,他还有心思装模作样?还不动起来?

    他一定留了后手!一定是!所以她也要扛一扛,咬住后槽牙说:“我没给半偃换过心,你非要换也可以,恕不包活。”

    陆悬舟缓缓点头,忽然“唰”地抽出长刀,抵在了顾镜观脖子上,“这样呢?总能想想办法吧?我在这关岭蛰伏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日,骗你们师兄妹一齐送上门来。若达不到目的,这番苦心筹谋,岂不是白费了?”

    识迷顿时火冒三丈,“信是你冒师父之名写的?”

    陆悬舟不说话,但得意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时他手下干将进来了,推开石室的后壁,露出另一间内室,里面长案、刀具,甚至是针线都一应俱全。

    陆悬舟的刀尖挑了挑,“若公主手艺不佳,就请顾先生亲自操刀,你要是有异动,小师妹的命就不保了。”言罢话风又一转,“当然,若你想为那偃女报仇,罔顾你师妹的性命也可以。所以我奉劝公主还是自己动手,别把小命交到别人的手上,毕竟这世上谁都不可信。”

    一切进行到这里,似乎是板上钉钉了。识迷眼巴巴地望着陆悯,她相信他不会任人宰割的,岂料他怎么好像认命了?

    被推搡着送进内室,他还在追问陆悬舟,“我阿母,是不是你杀的?”

    陆悬舟并不讳言,爽快地应了声是,“我要靠她收编白夷人,所以她算计我,我都忍了。后来白夷归顺,她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我要亲自培养你,有她在,只会打乱我的计划。干脆一了百了,你也不必长于妇人之手,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正因如此,你才有今日的成就。”

    陆悯惨笑,眼里裹着泪,喃喃道:“果真……我在阿翁眼里,从来就算不得是个人啊。”

    也就是那一瞬,他袖里忽然滑出一柄短剑,出鞘的时候只有一拃长,转眼便折叠开合,陡成三尺。

    迅如闪电般的一扫,那个押送他的黑衣人就被削得身首异处。剩下两人见状直扑上来,也是手起刀落,迅速解决了。

    外面传来嘈杂的奔跑呼号,识迷转头望去,见一闪而过的人影脚上穿着漳绒的鸠头靴,这种便靴踩踏不发声响,是九章府死士的打扮。

    陆悬舟方才发觉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咬牙道:“好小子,我小看你了。”

    父子间的拼杀,可说是势均力敌。刀光剑影应接不暇,起先是难分伯仲,后来大约因为体能的悬殊,陆悬舟渐渐落了下乘。加之镇守洞门的护卫被一脚踢进洞内,让他短暂地分了神,陆悯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削断了他握剑的右臂,然后将手里的兵器扔给顾镜观,大有让他为心爱之人报仇雪恨的意思。

    痛苦的惨叫立时响起,陆悯抓着识迷的手,把她带出了山洞。

    “师兄把他杀了吗?”识迷回身张望。

    陆悯笑了笑,“子不能弑父,就请顾先生代劳吧。”

    这时白鹤梁上来回禀,说崖壁前的石台上,发现好几只桌面大小的木鸢。那些木鸢似乎是上了机簧,不住伸长翼展扑腾,若不压制住,就要往天上冲了。

    识迷一惊,慌忙高呼:“千万别松手!”

    这些木鸢是灵引山专用来报信的,之前自己就是因为见了木鸢,才不疑有他。可报信的用具都经过了巧妙的设计,一旦强行压制,机簧便锁紧,再一松开就会触发自解。这种自解,可不是偃人悄无声息化成粉末,是同归于尽的决绝。

    顾不得其他了,她急忙赶过去卸除,但那一声提醒,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木鸢力大,翅展张开足有一丈,凭一两个人,根本无法控制。就在她将要触及机关时,其中一只木鸢从死士手下挣脱了,“砰”地一声炸开,巨大的冲击迎头撞向识迷。

    她下意识想攀住什么借力,可惜抓了个空,人被那股巨力弹飞了。隐约间听到染典和艳典的惊呼,没来得及回应她们,人便顺着崖壁径直栽了下去。

    第49章

    山崖有多高, 真是天知道。

    识迷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要完了,年纪轻轻,还没品出活着的滋味,阳寿就到头了, 她实在是不甘心, 也死不瞑目。

    好在她身上的宝贝还没用完, 不知抛出个什么,猛地把她下坠的身体拽了下。等到她想看清的时候, 后背已经着地了, 这一下摔得有点懵, 但并未受伤。就着月光打量,一道蜿蜒的彩线落在身旁, 原来是她的傀丝,紧要关头救了她一命。

    挣扎着要起身,忽然旁边“咚”地一声,什么重物落地了。

    她扭头看,那黑影好像是个人,不光动起来, 还发出了声响。只听那嗓音支离破碎地喊着阿迷, 艰难翻过身向她爬来。爬到她身旁, 用颤抖的手抚摩她的脸,一面压抑着恐惧唤她:“阿迷, 你醒醒……对不起,我没有抓住你。”

    识迷忽然感觉到安慰,他连悬崖有多高都不知道,就这么跳下来了,看来果真有几分情义。抛开自己死了, 他也不能活的因果,她走时留给他的铁匣,让他再苟延残喘两三个月是不成问题的。但他跳下来了,试图来救她,这份同生共死的勇气,还是可歌可泣的。

    见她不应答,他探手来触她鼻息,识迷何等聪明人,立刻屏住了呼吸。

    他感觉不到,顿时崩溃,凄声哽咽起来,“我的命就是这样么,四岁丧母,十三岁遭生父下毒。好不容易有了日夜相伴的人,还没过两天好日子,人又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说实话,他这番念叨总觉得像在做戏,但内容确实能激发人的同情心。识迷正想嘲笑他几句,不防有眼泪滴在她脸颊上,她才知道他真的哭了。

    他抱

    紧她,俯身埋在她肩头,撕心裂肺地呜咽。虽然哭她可能是假的,但他在宣泄情绪,他心里的难过应当是真的。

    识迷终究没能坚持太久,抬手拍拍他的后背,“好了,哭一哭就算了。反正你阿翁诈死好多年,你就当他从来没活过。你欠他的骨肉债,已经还清了,从此再也不用惦念,不是挺好的么。”

    他似乎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我哀悼亡妻,看上去那么假吗?你一点也不为我动容。”

    识迷说是啊,“很假。难过到极点,哪还说得出话来,你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像戏文里的唱词一样。”

    他复又一叹,问她可曾受伤,“我跳下来才知道,这山崖并不高,凭你的本事,应当摔不死。”

    识迷感受周身,发现除了最初后背着地懵了一下,其余都好。强撑着坐起身道:“万一山崖很高,你跟着跳下来,不也死定了吗。”

    他说:“我跟着来,是怕找不见你的尸首。人刚死,血还是热的,看看能不能多装一些,让我再苟活一段时间。”

    不是真话,专挑讨嫌的说。识迷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仰头朝上看,月光明亮,照得崖壁如刀削般。你说它不高,倒也有十来丈,起码上面的火光一点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有人呼喊。

    她吸了口气,本想放一嗓子的,可惜被他捂住了嘴。

    “上面的情形不知怎么样,你若一喊,把贼人的残部召来了怎么办?”

    于是只能作罢,她撑着腰四下张望,周围是密林,地势也险峻,搜寻他们的人恐怕一时半刻找不到这里。好在崖壁上有一处凸起,底下可供躲避。拖着步子钻进去,这高度只能半弯着腰,但坐卧很宽裕,要是能点上一堆火,那就更好了。

    正想着怎么钻木取火,却见陆悯抱了树枝进来。他的腰带上挂着蹀躞七事,其中最要紧的就是火石,找软草引燃,三两下就生起了火。

    山野的夜里很冷,没火很难熬,但当黑洞洞的世界忽然有橘红的光亮起来,心情便立刻没有那么郁塞了。

    也是因为有了光,她才发现他的伤口还在渗血,领缘布满星星点点的血污,鬓发散乱着,看上去又美又凄惨。

    当然,她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形容他,大概是看惯了他高高在上的样子,忽然落魄了,惹人怜惜……

    好像越解释越乱,不管了。

    两下里无话,各自坐在火堆前看着火光出神。他抱着膝头不时挑一挑火堆,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疲累,还是蓄着眼泪。

    过了很久,他才问她:“你师父的信是假的,你还回灵引山吗?”

    她说回啊,“已经走到这里了,再翻几座山头就到了。”

    “回去见到师父,你会说什么?会回禀我们的婚事吗?”

    说起这个,她就有些迷茫。如果师父问起,明明和他有仇,生死也握在你手上,为何他还活着……自己该如何回答呢。

    他一直留意她的神情变换,见她眉头紧锁,便知道她在因什么为难。

    他的语调还是很平稳,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先前我阿翁策反你,说虞朝是我率军攻陷的,重安城二十万将士是我坑杀的……我知道这是你我之间跨不过的深仇,我一直不想面对,但今日,我好像应当同你彻谈了。阿迷,逐鹿天下是每个男人的英雄梦,虽然血腥残忍,但今日我若贪图安逸,明日就会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你以为五国相安无事,其实相邻的边陲没有一日不在发生战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天下大乱是早晚的事。至于坑杀二十万将士,攻城之战,虞君战死八万,剩余十二万俘虏君王下令格杀,我领命了,其实并未照做。”

    识迷听他娓娓道来,听到最后,心猛地悬起来,“并未照做,是什么意思?”

    他垂眉苦笑了下,“就是杀了,但没有杀全。人是分批处决的,杀了四万,埋在城外的古战场,剩余八万,我修改名册、化整为零,将这八万人编入了戍边十六卫。只是风险很大,我须得与各军共守秘密,十六卫将领被我召到帐下同作决策,我许诺这八万劳力会用以开垦军囤、营造兵器、修筑关隘,因为只有利益共享,才能让这些将领共担责任。我呢,既得了个仁德的好名声,也保住了八万条人命,无奈能力有限,至多如此了。后来圣元帝应当也有了耳闻,我自请入中都监造皇陵,他没有挽留就答应了。别人口中是功成身退,在圣元帝眼中,何尝不是戴罪流放。”

    这些内情,听得她失神,“八百人尚且不容易,何况八万人!我不信,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陆悯两眼盯着火堆,自言自语般说:“你何时能给我一点信任?我排兵布阵这么多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你若不信,就去重安城修建墓道的兵卒里问一问,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前虞人。我知道,杀了四万也是罪孽深重,但那样的情势下,我不能抗旨不遵。有了这四万具尸首,才能保得八万人活命,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他调转过视线,直直望向她,“阿迷,我虽是攻破中都的人,却留住了虞军这么多条性命。我不是良善之辈,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今天告知你实情,能不能让你对我略略改观?不要再那么恨我,也不要时时都想杀我了,我其实也很可怜,不要因为我身在太师之位上,就觉得我是铜墙铁壁,不会受伤。”

    熊熊的篝火照亮他的眼睛,也照见了她的彷徨。

    怎么办呢,好像情有可原。四万条人命足够让他死四万回,但他保得八万人活命,又好像能够抵消一部分罪孽了。

    其实那些空口无凭的话,她并不十分相信,说他良心发现,狗都能爬树。但若谈及利益,八万人对于戍边军队来说,绝对是不小的底气。他本来就有心和上都守军抗衡,多了这八万人,等同戍边军又添一卫,如此赚钱的买卖,他岂有不做的道理!

    所以人贪,有时候未必是坏事,他要榨光虞朝的剩余价值,那八万人便保住了命。即便现在被迫在替圣元帝修皇陵,也总比死了强。

    她斟酌片刻后道:“那这旧仇,姑且放一放,先想想怎么和师兄他们汇合。”

    他见她松口,欣然笑了,笑容里带了几分从容。也不多言,只是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看得多了,这女郎就刻进脑子里,再也跑不掉了。

    识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抬起手,挡住了和他相邻的那边脸颊。

    他来拽她的手,“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害羞呢,都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识迷不服,“什么老夫老妻,别胡乱套近乎。”

    “难道不是么?”他虔诚地说,“你在我心里,就是明媒正娶的妻子。阿迷,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喜欢到一刻不见都牵肠挂肚。我在高议台听说了你离家出逃的消息,来不及交代公务就追出来。这两日马不停蹄,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路上还在想着此人可恶,抓住了一定狠狠教训。可是一见到你,我就打心底里欢喜,你做过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这刻与我在一起就好。”

    “所以你跳下来了,死都不怕?”

    他赧然笑了笑,“我只怕失去你。”

    识迷觉得头皮发麻,她是独立果断的女郎,遇上这样的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面对他的深情款款,她的应对就显得笨拙得多,想了想道:“你颈上的伤,我替你看看吧。只可惜没有胶泥,没法替你治伤。”

    他顺从地靠过来,拨开交领让她查

    看,因血迹结痂凝固,从皮肉上剥离的时候引发骤痛。他嘶地吸了口凉气,脸色有些发白,但眼里却装着温暖。

    “不要紧,伤得不深。”他嘴上说着,人忽然崴了下,半撑着身子,像被定住了一般。

    识迷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给他加持是什么时候了,脑子里混乱起来,总觉得已经相隔好久。而他经历了一场恶战消耗巨万,看这样子,又到失活的临界点了。

    还有什么可犹豫,自然是救人要紧。

    她剥开他的衣襟,划破了手指,一面滴血一面念诵咒术:“脉络同途,造化同机。百骸听令,万枢归一!”

    然而血还没来得及渗进红线,他就一把揽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拽向自己。带着抱怨的口吻低语:“我不装死,你就不关心我。我已经好几日没有亲你了,今日请你主动吧。”

    识迷挣起来,“老用这招,已经不管用了!你看你现在,已经控制自如了,你还装,烦不烦!”

    “你嫌我烦?那往后几十年你打算怎么处置我?等到我人老珠黄,你就把我装进箱子里,埋了吗?”

    他是个善于借题发挥的人,闹一闹,就像孩子讨糖吃,你总不能当真把他怎么样。

    他吻上来,蛮狠得很,像在泄愤。这幕天席地的地方,分外有野趣,比装点精美的卧房更能激发人的欲望。她被亲得无处可躲,已经放弃挣扎了,他像一头扎进了花园里,满心不问前程只图当下的痛快。

    磋磨她,颠来倒去地盘弄,迷乱地问她:“你会准许第二个人这样对你吗?我是唯一的,对不对?”

    识迷的脑力好像要被抽干了,心里还在琢磨,难道半偃已经演化出了最高阶的手段,可以利用亲吻汲取偃师灵识了吗?她只觉周身热腾腾地,实在已经习惯并且享受他的伺候了。真是造孽啊,由奢入俭难,他这么好的手段,叫她怎么能不喜欢。

    也许偃人之于偃师,同样也具有无法忽视的吸引力吧。尤其偃人胸膛里装进了这么强大的心脏,他慢慢化成生人,同时身上又承载她的心血,总比半路上遇见的野汉子强。

    她受了他的诱哄,糊涂了,“对。”

    他又吻住她,明明神魂颠倒不可自拔时,却忽然停住了。应当是想起了伤心事,埋在她肩头轻叹,“我不能只顾自己,耽误了你。”

    识迷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虽然从未说破,但心照不宣。

    这个问题,她一直没好意思直白地追问,一是不方便,二是心虚。因此就算到了现在,她也还是畏首畏尾,不知所云地说:“你是个有良知的人,这么为我着想,我没有看错你。”

    他慢慢抬起头,那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那你呢?反省过吗?自觉对不起我吗?我好好的人……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下她真的露怯了,眼神闪烁,但依然不服软,嘀嘀咕咕狡辩:“哪里好好的,都被毒成筛子了……那骨毒很伤身的,也许毒坏了那些你不常用的地方,本来已经病入膏肓,你自己没察觉而已。”

    他脸色微变,“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骨毒伤的是骨骼,没有骨骼的地方,它如何侵蚀?再说好不好的,我自己知道!”

    要承认学艺不精,实在很难,主要师父也没对这项着重提点过。识迷自知理亏,只好尽力弥补,支吾道:“这次回去,我会向师父请教的,看看有没有办法挽救一下。”边说边安抚式地摸摸他的脸颊,“拿出点耐心来,天无绝人之路嘛,会好的。”

    那双眼眸里闪出一点微光,情绪终于转变过来,重又吻吻她的唇角,“阿迷,你一定在嘲笑我,觉得我很可悲吧?”

    这话从何说起呢,原本就是自己疏漏了,才导致接连两个半偃都产生这种问题。是她对不起他,她愧疚都来不及,哪会嘲笑他。

    她是个单纯的姑娘,真的很单纯,神情里满是愧怍,还试图开解他,“下半截失常,上半截是好的。咱们都不是肤浅的人,不要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上半截是好的,上半截还能亲吻是吗?他简直要被她的奇怪论调气到了,但仍耐着性子与她纠缠,“那我若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你不要生我的气,毕竟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你知道这对男子来说,是多沉重的打击么?”

    识迷连连点头,“我对不起你,实在没想到百密一疏。”捧起他的脸,真诚地亲了两口,“这样总行了吧,你要给我些时间,让我想办法治好你。”

    “能不能治好,都是后话。”他偏过脸颊,在她掌心亲昵地蹭了蹭,“反正你多少得给我一些补偿,不要其他,只要尽心爱我就好了。”

    然后不知怎么,她就被他推倒了。他脱下的氅衣,正好垫在她身下,十分柔软,并不觉得硌人。有那么一瞬,识迷觉得他可能早有安排,又在算计她了。但等不及她开动脑子,他就把她压在身下,那吻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她哀哀地想,自己手艺出了问题,被他亲死好像也是活该。

    一只不安分的手,在她全身游走,她想制止他,他就悲戚地说:“阿迷,我心里很难过。”

    识迷立刻不好意思责难了,心想被摸几下也不要紧,他喜欢摸就摸吧。

    然而眼下的唇齿相依,远不能解他的渴,他要得更多,光是脖颈间游走已经不满足了。他挑开她的领口,一路往下延伸,识迷晕头转向,刚想反对,他抬起头绝望地嗫嚅:“阿迷,我如今和寺人无异了。”

    单纯的姑娘眨巴了几下眼,又把不满咽了回去。通常来说不能尽人事者,心理多少有点扭曲,而造成他不能尽人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即便他有点僭越……

    算了算了。

    第50章

    得了默认, 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放火。

    他设想过很多遍,阿迷的身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他抱过她,亲过她, 但总隔着几层布料, 只能在脑子里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今天这样的机会从来没有过, 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迈进,她不忍心苛责, 于是发展到现在, 终于能够一探究竟了。

    他想她其实也是爱他的, 只有这样,才会容忍他的无度猖狂。他停留在她胸前, 感受她,看见她,她也只是红着脸皱起眉,预想中的巴掌始终没有拍到他脸上。

    那颗放进皮囊中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隔着薄薄的一层素纱, 他无法描述这是怎样美得令人心悸的一副画面。他的偃师, 就像停留在花瓣上的露珠, 轻轻颤抖,晶莹剔透。他不敢有更大的动作, 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唯恐任何一点动静都会烦扰了她,惊醒了她。

    可终究是太诱人啊,他忍不住想亲近,含在嘴里怕化了。她生气了, 抬起手要敲他,被他眼疾手快按住,“你答应过,就算我唐突,也不怪罪我。”

    识迷只得无奈地收回手,气愤地指责,“你这是干什么,真荒唐……”

    哪里荒唐,她不懂其中滋味罢了。他不去反驳,重新吻住她,一勾复一挑,把青涩的女郎,彻底勾得欲罢不能了。

    也许是拉扯得太厉害,衣裙都乱了,迷蒙中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热得惊人,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皮肤贴着皮肤了。

    识迷勉强找回一点神志,竖着一根手指警告:“好了,到此为止,不许……”

    没说完的话,被他堵了回去,那灵巧的手指掠过她腿侧,激起一片细细的酥麻。他叹息着自暴自弃,“我是个残废,有什么值得你害怕。”

    他不能卖惨,一卖惨识迷就觉得对不起他。若他干脆不成器,那也就算了,偏偏什么都好什么都强,就欠缺了这一点……她记得当初还精心雕琢了一下呢,结果一败涂地,雕琢坏了。

    “让我试试好么?”他忽然说,“我想与你做真夫妻,可我力不从心,又不甘心……我本该可以给你幸福的。”

    识迷骇然,“这荒郊野外,你还要试试?”

    他腼腆地说:“正因是荒郊野外,与在卧房里不一样。虽然我知道大抵是不成的,但我还是怀抱一丝希望。”一面凄然望着她,“可以么?”

    识迷人都麻了,这种事,摊到台面上来商讨可以不可以,这怎么办?还有,他想与她做真夫妻,自己呢?自己也愿意吗?

    她有些为难,“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和你过一辈子……”

    果然,她还是有逃跑的可能,越是这样,越要死死抓住她。

    但他仍在示弱,牵住她的手道:“我不是个自私的人,倘或果真不能够,我断不会耽误你。白玉京多才俊,你将来可以找一个合心意的,相伴一生儿孙满堂。你也不必与师父说起这件事了,回去我就写和离书,你我缘尽于此,从今往后除了生死,再无相干。”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让他试定是不死心的。反正他大有可能铩羽而归,作为一片慈爱之心的偃师,就算豁出去圆他这个梦吧。等试过之后他放下了,到时候自己再遇见个把看得上的,正式开启自己的美妙人生就是了。

    他一直满怀忧愁地凝视她,弄得她尴尬之余,大义油然而生。把手探到他衣下,摸了摸那精壮的腰身,松口道:“说过的话,不能反悔啊。”

    他暗里咬牙,所以这个时候她还在想退路,那满肚子花花肠子,打算用在他人身上,真是其心可诛!

    嘴上应着,“大丈夫绝不食言。”指尖攀山越岭,肆意游走。

    太清明的脑袋不容易糊弄,他要把她吻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才便于行事。

    1

    识迷在朦胧中看他的脸,神情冶荡,心下感慨他真是天下第一俊俏。当初做小五的时候,她曾不止一遍惊叹于他的容貌,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和她的创造无关。后来给他换身,好像把一个极端好看的傀儡娃娃据为己有了,因为太好看,总觉得可以延后收拾他,毕竟美貌至上啊。

    她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既然他诚意想与她“试试”,那么顾念他坏事未做绝,她也不能把条件卡得那么死。昨日之事不可追,力求日后他能善待活下来的虞人,另外给军中那八万幸存者一个妥善的安排,她舍身忘死一下,也是值得的。

    反正试试不吃亏,她已经是二十岁的女郎了,应当见多识广。夫妻间会做的事,在他几次的胡搅蛮缠下已经做了大半,可能就剩为数不多能发挥的空间了,且失败的可能居多……就如他所说不用害怕。只要做好准备,事后轻声细语安慰他,不要刺伤他的自尊心就好。

    扭扭捏捏靠近,热情还是很高涨的。她见他额头有细密的汗,心想可怜得很,急成这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也应景地蹙眉,挫败道:“阿迷,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识迷说没关系,“人生大有可为,不要执着于此。”

    他缓缓眨动眼睫,眼眸里满是伤感,“怎么能不执着,我偏要今生圆满。”

    她还没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忽然闯了进来。她痛得失声尖叫,“怎么……怎么……”

    他轻抚她,拱起眉微笑,“我就说,要让你失望了。”

    只是还未到尽头,他极有耐心,忍不住时便停一停,俨然是个狡猾的老手。

    识迷直觉晴天霹雳砸到了自己脑门上,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交代了。原来之前他都在做戏,他一定是探得了她和杨夫人的谈话,才刻意引她误会的。

    这老奸巨猾的佞臣,刚才还在惺惺作态。她气得要捶他,他却俯身相就,一鼓作气推进,把她的叫喊吞没了。

    现在十分后悔当初的善举,她觉得一个如此完美的偃人,一定要有与美貌相配的尺寸,所以刻意添砖加瓦一番。没想到他天生就有神力,根本用不着她好心。现在他的完美施加到她身上,她才知道有种感觉,叫长路漫漫。

    好不容易走完这条路,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他亲亲她,“要结束吗?”

    识迷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样了,还怎么结束?”

    他笑起来,“我就喜欢你毫不做作的样子,与我势均力敌。”

    当然,势均力敌不表示可以莽撞,可以不温柔。他变得与以前大不一样,一点不冒进,一切以她的喜好为上。虽然几次三番险些丢盔弃甲,但他有强大的自控力,即便游走在悬崖上,仍可以游刃有余。

    这种时候,什么偃师不能与偃人生情,门规只能抛之脑后了。识迷有自己的解读,他不是偃人,以前是半偃,如今已经是生人了,自己不算违背师命。要紧一宗是她被骗了,后悔已经来不及。就算中途抽身又顶什么用,夹生与全熟只有一步之遥,懊悔留待事后,现在还是先享受吧。

    不过若说享受,初次没什么享受可言,重要的是沉浸其中的心情,混乱地完成一个奇妙的游戏。陆悯如愿以偿了,自己也终于栽了,不到走投无路时,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一直也喜欢他。

    他很温柔,拉扯并不雷厉风行,只要见她皱眉,便放轻一些。但控制再得当,终归是最初的尝试,忽地紧绷身子,埋在她颈间轻哼了声,带出一段簌簌的轻颤。然后是绵密的,甜入人心的吻,庆幸地说:“阿迷,我成功了。”

    识迷七荤八素,生与死,好像相隔不远。

    听到他这么说,想骂他又没力气张口,被动接受他铺天盖地的爱意,只有费力地把他拍开,才能让自己喘上一口气。

    所以永远不要相信男人的鬼话,她是个傻子,就这么被人吃干抹净,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以后可好,既是他的粮仓,又是他的淫窟,这样下去亏得亵裤都要典当了。

    “我的青年才俊……”她惨然喃喃,“我的第一春,就这么没了!”

    他不太高兴了,把脸凑到她眼前,“我正值盛年,手握大权,你的第一春不应该是我吗?”

    识迷只是觉得不甘心,“你这奸诈小人,你就是故意坑我。什么试试,你明明没毛病,还试什么试!”

    说起这个有点心虚,但他还是能找到借口,“归根结底,是你太信不过自己的手艺。”

    识迷被他说得气结,“没错,我现在悔不当初!”

    她居然说悔,这是断乎不能接受的。他捉住她的肩问:“为什么?你嫌我做得不够好吗?半路遇见的才俊,哪及我知根知底。你可以对我很放心,我一辈子只爱你一个,绝不会看其他女郎一眼。若你跟了别人,知道这世上男子多薄幸吗?他们不会珍惜你,只会一个接一个地纳妾、养外室。生了私生子还要带回来,让你照顾别人的孩子饮食起居,就如六卫将军一样。你是绝顶聪明的女子,不会想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是不是?”

    若是提起六卫将军,那确实可以说一声算了。陆悯虽然古怪,但凭他二十七年还是个童男子,比那些人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然而想到自己上了当,她又说不出地窝火,冲他指指点点,“你乱了人伦,这是背德啊!”

    他听她抱怨控诉,一面点头,一面放轻手段替她擦拭,“你想骂就骂吧,等你骂完我再与你细说。这不是乱人伦,也没有背德,你只是替自己做了个好郎子,如此而已。”

    识迷呆住了,看来都是自己的错?

    虽然很不满他老是钻空子粉饰自己,但他正说一套做一套,又好像不那么讨人厌了。

    奇怪的感觉,她脚趾头都缩起来了,“我自己可以。”

    他温情一笑,“不好意思么?有什么不好意思,夫妻本就不分你我。”

    不过大献殷勤之余,免不了揩油。她手足无措时,他就贴上来纠缠她,细碎地念叨:“阿迷,我愈发不能没有你了。今日礼成,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对不对?”

    识迷要努力保持冷静,粗声粗气道:“那可不一定。二婚女郎,满世界都是。”

    他说不能,“除非你舍得我死,否则我便让你十丈之内寸草不生。”

    他说得出做得到,识迷气得打了他两下,“难道我以后只能围着你转吗?其他偃人怎么办!”

    他拖泥带水地研磨,“你又不开傀儡铺子,若能精简,就精简些吧。我怕你失血过多伤身,还是保重自己要紧。”

    她本想反驳他,这自私鬼完全只为自己考虑,可刚要开口,发现他又来了。她顿时惊恐

    ,“你就算是只驴,也该歇一歇了。”

    他却兴致不减,“等到与他们汇合,我们就不能如此肆无忌惮了。趁着还有时间,你不想多给自己几次机会吗?”

    老天爷,这机会只是他一个人的狂欢,怎么说得互惠互利一样!

    识迷不迭推诿,“还是来日再战吧。”

    他说不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实在拗不过他,明明一把年纪了,行起这种事来,偷奸耍赖示弱扮可怜,无一不拉得下脸。她记得自己小他七岁,凭什么要任他搜刮?也许是自己手底下造出了他的皮囊,天生比他高一辈,长辈迁就小辈,是不是应该的?

    “最后一次,说定了。”

    他“嗯”了声,“我轻轻地。”

    至于是轻还是重,那就见仁见智了。泥泞里跋涉,每一步都讲究干脆利落,识迷觉得他把半辈子的果决都用在了她身上。起先滋味并不好,像徒手擦刀刃,就快被割破了。后来渐渐品砸出滋味,那种又痛又快的感觉,让她欲罢不能。

    天上的寒星眨眼睛呢,想必全都看见了。渐渐星辰炸成了上元夜的灯花,她忍不住吟哦,心想这奸人其实还是有点用的。

    第二次比第一次尽兴得多,得了趣,就不会怨声载道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篝火燃烧着,加上彼此的体温,山野间也不觉得多冷。

    良久,识迷气若游丝道:“我们以后怎么办呢。”

    陆悯慢条斯理捋她的头发,“早就成亲了,你走到天边也是我的夫人。回头见了师父,我来向他请罪,不论什么责罚,尽可由我领受。你把一切推在我身上,就说是我逼迫你,你不得不从就行了。”

    识迷嗤笑,“你在说笑话吗?我是师父带大的,若知道我是个愿意吃亏的人,当初不会准我下山。”

    他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让我挡在前面,护得夫人周全么?还有那失了主的燕朝……你身份比我高贵,你可以借偃人之口发号施令,我继续当我的臣子,率众为你开疆拓土。”

    识迷抬头看看他,“你当真不想做皇帝?”

    “我想啊,但满朝文武不认我。到时候群起而攻之,不免血流成河,我打了十几年仗,不想再打了。”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由衷道,“思来想去,还是维持现状最稳妥。好好经营起一个强盛的国家,顺利让孩子登基称帝,我就可以带着这半朽的残躯,功成身退了。”

    识迷嗟叹,“你真是走一步想十步,八字刚有一撇,你就想生孩子了。”

    他迟疑了下,“你怕怀不上吗?那我勤勉些……”

    她忙叫停,“我们再说说其他……有了孩子,既不姓解也不姓陆,你甘心吗?”

    他又恢复成散淡的语调,不急不慢道:“我阿翁毒杀我,姓氏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的姓,可以作为孩子的名,虽不能正大光明认祖归宗,但前虞的血脉继承了天下,至少可以廖慰你父母的亡灵。”

    识迷想了半天,才想起圣元帝姓仲孙,“仲孙解?巧了!”

    “可不是么。”他笑着说,“上天注定,这姓氏恰好成全了我们。唯一遗憾,是不能让我在孩子的名字上卖弄才学,不过可以给他取好听的小字,一个不够取两个,两个不够取三个,足以满足老父的炫耀之心了。”

    如果当真照着他说的实现,好像太过完美了……

    识迷仰起头,对他审视再三,“我怎么觉得你又在算计我?今天说得再好,来日算数吗?你别不是想骗我生孩子,然后像你父亲对待你一样,对待我们母子吧!”

    他原本还云淡风轻,但听她这么说,顿时白了脸,“你可以怀疑我,但请你不要侮辱我。我不是禽兽,不要将我与他相提并论。”

    她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人家刚同亲爹决裂,现在问他最恨的人是谁,必定陆悬舟无疑。她拿他和他父亲类比,他不能接受,但她也只为有言在先,试探他的反应而已。

    反应不错,她可以稍稍放心了,毕竟酒席已经摆过,就得做好准备迎接远客。虽说半偃生育的能力也许不及生人,但个体与个体不同,万一陆悯这怪物这方面奇强,她不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吗。

    他怕自己的言辞得罪她,又放轻语调握了握她的手,“你是偃师,你知道我的弱点,我若真这么做,你要毁了我,易如反掌。况且你早说过,孩子的血对我没用,我骗你做什么呢。说到底,不过是想尝试一下天伦之乐,做不成被父母疼爱的儿子,就去做一个能疼爱骨肉的父亲吧。”

    这是他真挚的内心独白,识迷听来唯剩感动,就算是骗人,此刻也选择相信他。

    她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你要是敢诓我,你就死定了。”

    他把她压向自己的胸怀,说不会,“已经权色兼收,我别无他求。当然若是能再来两次让我回味,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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