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嫂子是府中管事的媳妇,平日里也经常出入于二门和后宅间,帮着传个话什么的。
顾希言慌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奔,结果一出门便看到周大嫂子。
她视线下意识往后寻,便见周大嫂子身后一低着头的妇人,那碎花夹袄洗得发白,周身透着疲惫,一看就风尘仆仆的。
这赫然正是她娘家嫂子孟书荟!
顾希言心头酸涩,眼泪几乎落下来。
孟书荟性情温柔,对她素来疼爱,姑嫂二人感情笃厚,在顾希言的记忆中,嫂子是清雅的,温软的,总是含着浅淡的笑意。
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磋磨,她面容苍白削瘦,几乎变了一个人般!
她心里疼得厉害,一步上前,迎过去:“嫂嫂!”
孟书荟看到顾希言,显然也悲喜交加,待要说什么,蠕动了下唇,却说不出声。
旁边周大嫂子见此情景,自然明白了,便笑道:“是我眼拙,不知道这就是六奶奶娘家亲戚,倒是怠慢了,这会儿既确认了,我赶紧让人和外面知会一声。”
孟书荟听此,小心地道:“劳烦大嫂子了,我那一对孩儿还在门房那里候着,是不是可以带进来?”
周大嫂子笑道:“那自然是了,这就让人去接。”
一时周大嫂子去了,顾希言忙拉着孟书荟进屋:“到底怎么了,嫂子,出什么事了?”
她这么入手,才觉孟书荟那手冰冷冰冷的,且粗糙得很,再不是往日那柔软的纤纤巧手了。
她越发心痛:“嫂子,你受苦了。”
孟书荟听她哭,眼泪也往外迸:“希言,我这一路过来,几乎是半乞讨着,总算是到了国公府家门口,我——”
她哭着道:“实在是没法子,才来寻你的。”
顾希言连忙问起来,孟书荟这才擦了擦眼泪,和顾希言说起来家中诸事。
顾希言爹出事时,家里已经把能卖的都卖了,之后顾希言娘病倒,又和顾希言爹先后离世,家中更是一贫如洗,甚至欠了外债,是用了顾希言送过去的银子,才勉强堵住窟窿。
孟书荟料理了两位老人后事后,便投奔了自己在宁州的娘家兄弟,这兄弟为人仁厚,孟书荟日子倒也过得去,谁知道好景不长,娘家兄弟因一桩生意被人坑了银子,以至于债台高筑,家中光景大不如前。
娘家弟妹见了,自然不喜,为这个,和娘家兄弟摔盆子打碗的。
孟书荟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本来我想着,忍耐几日也就罢了,我多做一些活,也能贴补家里,可后来到底待不下了……”
她略低头,神情间很有些凄楚。
顾希言见此,顿时猜到了。
娘家兄弟日子过得不好了,弟妹自然看不惯,只怕是后来说了什么话,以至于孟书荟再不能包羞忍耻,只能来投奔自己。
顾希言心中酸涩,又觉胸口堵得慌,少不得安慰孟书荟一番,只说自己会设法。
孟书荟又道:“我本来也想着,来了皇都后,想着你这里有没有法子,毕竟我那兄弟,他是被人家坑了,对方在宁州府有些人脉,以至于讨债无门,你这里若是能帮衬一些,或许还有指望。”
顾希言听此,便详细询问了,知道这位舅爷是开铺子的,听着像是被地痞无赖给坑了,其实事情不大,但寻常百姓,进了衙门两眼一抹黑,实在是求助无门。
说话间,外面终于把侄子侄女领来了,两个小人儿瘦骨伶仃的,只显出一双墨黑的大眼睛,不过显然被他们娘教导得很,见了顾希言,恭敬地行礼,口中喊姑母。
这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顾希言只在去年给爹娘奔丧时见过,此时见了,亲切之余又怜惜不已,连忙让他们坐,让春岚秋桑给他们拿果子吃。
眼看进二月,府中预备着太阳糕,一大早才从厨房拿来的,上面还有用江米面捏成的小鸡,并衬了江米面做成的红绿两色莲花瓣。
两个孩子看看那太阳糕,眼睛发光,口水直流,不过他们还是征询地看向孟书荟。
顾希言:“吃吧,又没外人。”
孟书荟略点头,两个孩子才忙拿起来,狼吞虎咽的,显然是饿极了。
顾希言看得更加心疼,赶紧让春岚拿些吃的,又拿了暖手炉给孩子,把熏笼搬过来,让他们取暖。
小侄女静儿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抱着那暖手炉,一脸的甜:“姑母这里真暖和!”
这话说的,顾希言眼泪差点直接落下来。
小静儿生得好,鼻子嘴巴像孟书荟,但那眉眼又仿佛有几分自己模样,看着就让人亲切,这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顾希言没什么儿女,又当了寡妇,是再没指望有自己儿女,此时对着这一双小儿女,自然喜欢得要命,甚至胸口溢出丝丝酸楚的感动,恨不得把他们搂在怀中疼。
此时她拉着小静儿的手,看她小手冻得发红,便唤了丫鬟,取了巾帕和热水,给她和铭儿都用桃仁澡豆洗过手脸,亲自用巾帕给他们擦了,又给他们手上抹了芙蓉膏。
这芙蓉膏中加了羊脂油和珍珠粉调制成的,冬日用了不会皴裂。
这么一番后,小儿女看着干净齐整许多,顾希言这才略感欣慰。
一旁孟书荟借着孩子用过的热水也洗过了,又借着顾希言的妆台略梳理了发丝,依稀可以看出往日的清雅娴静来。
她叹了声,道:“我们风尘仆仆地来,实在不体面,只怕让人看笑话,平白也折损了你的脸面。”
顾希言:“嫂子说哪里话呢,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走了这么远,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我还能在意那点面子不成。”
她安抚地笑了笑,道:“嫂子,我让丫鬟再去厨房取些吃的来,这会儿正是早膳时候,府中正预备过节的春盒,你们正好尝尝鲜,我这会儿先去老太太跟前,回禀了老太太,看看怎么安排。”
孟书荟沉默了一会,才有些小心地道:“希言,我来投奔你,也是想着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吃些苦头倒是没什么,可还有两个孩子呢,爹娘如今都不在了,你兄长也回不来了,咱们顾家的指望就是这一双儿女,无论如何,我得好好养着他们,所以我才想着来你这里,好歹能帮衬,可如今看这府上,到底是高门大户……”
她低头一笑,叹道:“若是实在不行,我就再想别的法子吧。”
顾希言看着孟书荟眼底的难堪和无奈,心便被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显然她也是见识了高门大户的富贵眼,知道底下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因她衣着寒酸,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娘子,以至于连进门认亲都处处阻碍。
她也从这仆从嬷嬷们的言语中感觉到了,自己这守寡的人,在府中很没分量,底下人也是轻看的,这种情况下,她觉得自己的投奔是个麻烦了。
这个认知让顾希言难受得想死。
这是她娘家嫂子,风风雨雨陪着哥哥八年了,也曾教她做针线,教她做点心,温言软语,谆谆教诲,更是料理了爹娘丧事,尽孝尽责!
她带着的一双儿女是自己哥哥的血脉,如今娘家败了,他们无处容身了,万不得已,沿路几乎乞讨,终于在这春寒料峭的凌晨时分赶到了国公府。
他们该是抱着怎么样的期盼来的,如今却遭到这般冷遇,又该是怎么心灰意冷!
这时,一旁的小静儿仿佛意思到什么,她捧着一块糕,已经不吃了,只睁着大眼睛,小心地看着。
孩子清澈眼底漂浮着的谨慎和忐忑,再次刺痛她这个当人姑母的心。
她勉强压下心底的酸楚凄凉,抿出一个笑来,却是对孟书荟道:“嫂子,你带着孩子千辛万苦来了,这会儿你们又能去哪里?如今爹娘没了,哥哥也不在,你也只能指望我,我这里再不济,也不能让你和孩子饿着,怎么不能省下那一口?”
她抬起手,摸了摸小静儿的发辫,笑着道:“小静儿,好好吃你的,姑母出去一趟,等会就回来。”
小静儿眨巴眨巴眼睛,乖巧地点头。
一旁孟书荟看着,眼圈泛红。
顾希言安抚了两个小娃儿,又命春岚照料着,这才和孟书荟过去一旁说话。
她笑着道:“嫂子,你先等这里,我去和老太太说,凡事有我,你别多想,不然孩子心里也不踏实,你别看孩子小,可他们灵着呢,会看事,回头白白让孩子担惊受怕的。”
孟书荟犹豫了下,到底点头:“其实我不怕吃苦,我怎么都能活,就是两个孩子。”
顾希言:“我心里都明白,你放心便是,这会儿,我让丫鬟挑我往日的干净衣裙,不太惹眼的,你换上,等会我回来,你们就跟着我一起去见老太太。”
孟书荟听了,知道顾希言的用心,忙道:“我明白,我也再给两个孩子重新梳了发。”
顾希言安抚地笑了下,又唤来秋桑,仔细嘱咐一番,等会从厨房取了春盒,先给嫂子和孩子吃,又详细叮嘱了一番,秋桑都一一答应了。
孟书荟见她这般细致,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只恨自己给顾希言添乱罢了。
顾希言只带了一个小丫鬟,重新赶过去寿安堂。
一路上,她走得急,偶尔间遇到府中管家嫂子或者年纪大的嬷嬷,有些脸面的,便打个招呼,略笑笑。
显然大家都有些疑惑,都知道她这当寡妇的循规蹈矩,除了请安都是守在自己的院落,今日倒是出来走动了。
她故作不知,继续往前走。
待进入寿安堂时,老远便听到里面传来欢声笑语,待走近了,恰见廊檐下,四少奶奶正和几个丫鬟说话,各自手中拿着五彩斑斓的风筝。
府中四爷是二房的,虽年纪不大,但自小读书天分高,弱冠时便已进士及第,靠着国公府的荫庇,轻易谋了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就他这个年纪来说,可算是前途远大。
四少奶奶出自忠义侯府,为当今忠义侯的嫡亲孙女,她自己性情开朗,爱说爱笑的,出身又好,这样的儿媳妇自然招得阖府上下喜欢,如今四少奶奶正帮衬着掌家,是最为风光惹眼的人物。
若是往日,失意的人最不愿意在这风光人面前露脸,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如今顾希言有事要办,想着这位四少执掌中馈,若是能帮着说话,说不得就容易成了。
她便也含着笑上前:“四嫂,老远便听得这边说笑,这是说什么呢?”
四少奶奶听声音,这才看过来,见是她,便冲她招手:“快过来看,今年这风筝可真好看。”
顾希言勉强压下心事,凑过去瞧,果然那风筝是极好看的,用绫绢糊成的牡丹沙燕,施了重彩,颜色很是绚丽,这若是放飞了,确实惹眼。
她忙道:“往年不见这么好看呢。”
四少奶奶笑道:“今年我娘家特意派了管事去南方,请了一位巧匠来糊风筝,要说人家这手艺可真好,特意糊了这样子,我想着,便让这位巧匠帮咱们也糊几只来玩,岂不有趣?”
顾希言点头:“那自然是好。”
四少奶奶道:“你只看这个好看,可不知道昨日我回娘家看到的,足足一丈三,上面带着竹架,有风兜,有锣鼓,风一吹就叮当响,晚间时候再亮起九连灯,啧啧,那真是好!”
顾希言没见过这样的风筝,不过听四少奶奶说,自然夸了一番。
说过了风筝,四少奶奶看着顾希言,才问起来:“适才见你已经请过安了?”
顾希言知道此时正是说这事的时候,便笑着道:“正要和四嫂说呢,有点事,想请老太太示下,还盼着四嫂能帮衬帮衬,在老太太跟前——”
她这说到一半,那边却有一管事婆子走过来,口中道:“少奶奶,可算找到你了!”
对方声量很高,此言一出,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看过来。
顾希言的话便被憋那里了。
她挪了挪脚步,想着再等等,可那管事婆子来了,却是好一番回话,说二月初一要祭太阳,二月初二龙抬头,又得准备青囊百果,又要给来往各家送礼,这些都要拟定名单等等。
四少奶奶便吩咐着那管事婆子,这么说着,她突然看到一旁依然等着的顾希言,便有些歉意地一笑:“没办法,如今眼看进二月,人情往来,繁杂琐事,实在是多,凡事都得我这里操心着,忙得厉害。”
顾希言便勉强抿唇,笑了下:“四嫂费心了。”
四少奶奶望着顾希言:“对了,你刚才是有事要说,是什么事?”
一旁管事婆子,仆妇,丫鬟,全都瞧过来。
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顾希言知道自己不能说。
这是老太太的寿安堂,她是求老太太示下的,却先和当孙媳妇的说,这做晚辈的,她再是管家,却不好先说了什么。
她只能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我先去老太太房中看看吧。”
四少奶奶笑道:“也行,不过老太太才用过早膳,这会儿我们太太正在跟前伺候着。”
顾希言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二太太还在,略犹豫了下,还是问道:“那我们太太呢?”
四少奶奶唇边依然挂着笑:“也在呢。”
顾希言的笑便再也维持不住了。
她婆婆可不是个好相遇的,本来三房就不如大房二房,到了儿子辈,大房从武,战功赫赫,二房从文,进士及第,结果三房的儿子连命都没保住,这让她怎么能想通?
她想不通,便需要发泄,是以她对顾希言会刻薄,会嘲讽,甚至会说一些扎人心窝子的话,仿佛顾希言难受了,哭了,她就好受了。
她会说顾希言克夫,认为若不是娶了她这小门小户的,说不得她儿子不会出事。
她会在顾希言伺候时,突然抬起眼盯着顾希言看,看半天,咬牙切齿来一句:“老国公的债,怎么就摊上我们三房了!”
顾希言畏惧这位婆母,并不敢去求她,都不用开口,她都可以想到她会如何嘲讽挖苦自己,会骂自己是丧门星,甚至连带自己父母自己嫂子自己娘家人一起骂!
可现在,她似乎只能在婆母跟前对着老太太开这个口了。
四少奶奶看着顾希言怔愣恍惚的样子,道:“妹妹,怎么了?你还去老太太那里吗?”
顾希言猛地回过神,低头一笑,道:“还是过去看看吧。”
四少奶奶:“行,那你去吧,我这里还得有事吩咐,就不陪你过去了。”
顾希言告别了四少奶奶,低着头,快速迈着细碎步子前去正堂。
这边顾希言走了,四少奶奶抬眼看过去,雕镂华美的抄手游廊下,她着了一件月白交领夹袄,下面是暗纹棉裙,头发简单挽起,只一根没什么雕纹的素银簪子,整个人都清汤寡水地素净着。
对于这个弟妹她自然是熟悉的,也记得她初入国公府时的娇美,那时候的她,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呢。
想到这里,她轻笑了声,收回视线,却是对那管事婆子道:“你倒是机灵,来的正是时候。”
